第二次前往赫尔斯研究中心时是一个阴沉的雨天, 正好有人约了温栩的出诊,温栩将人送到,直接拎着医药箱离开了实验室。
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 和孙教授通着电话, 确定了彼得虽然心率过快表现出明显不安, 但没有兽化和攻击的倾向之后,才匆匆坐上了顾客派来接她的车, 一直到黄昏才回来。
彼得蹲在研究中心门口的台阶上,戴着宽大的连衫帽,鼻尖抽动一下闻到温栩的气味, 直接跟一直大狗一样三步两步跳下来杵到温栩面前,热烘烘地在她脖子边闻了个遍。
“有别的狗的味道。”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再闻闻,没准还有别的猫别的兔子别的蜥蜴的味道。”温栩拿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脑门把他推开, 去找孙教授告别。
打开了一个缺口之后, 一切似乎顺利了起来。
温栩教彼得怎么跟下城的黑车司机讨价还价, 怎么避开上城偶尔出现在街道上巡逻的裁判庭卫队,跟他聊起孙教授的喜好和一些过去的事情。
彼得告诉温栩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吐槽有这个研究员特别怕他,见他就跑,那个研究员好像在脚踏两条船, 他老瞥到他切着号跟不同的人撩骚。
餐桌上的菜色渐渐丰盛起来, 原本只是塞满各种生肉罐头的冰箱放进了一些熟食饮料。
温栩偶尔会在夜风里拉开一罐啤酒,她倒不喜欢喝酒,但觉得罐头拉开后气泡上涌绵密的声音配合着弥散的啤酒清香,很让人放松。
以前她不太想花钱去满足自己这个“奢侈”又略显浪费的爱好, 不过现在她倒是不担心了——因为那罐她打开却没有喝的啤酒大概率会在第二天变成炖老鸭的原料。
彼得渐渐将从家到研究中心的路走熟了。
温栩看着他脸上日渐生动的表情,垂下眼睛, 慢慢喝了一口啤酒。
彼得正在跟温栩说着上次去赫尔斯时的实验,那个脚踏两条船的研究员好像终于翻船了,那天去实验室的时候脸上被刮花了好几道。
冷冰冰的酒液滑过温栩食管,她斜靠在候诊室的沙发上,用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啤酒罐的上边沿,在半空中轻轻晃了晃。酒液撞击着金属罐的内壁,发出气泡被砸碎的声音,溅出来的一点泡沫落在医生的手指上。
彼得慢慢止住话音,喉结顺着温栩晃动酒瓶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不确定自己的内心有没有过挣扎,但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蹲在了温栩的脚边,仰起头舔了上去。
温栩的眼睛黑白分明,她定定地看了彼得好一会儿,被酒液浸湿的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两个字:“小狗。”
彼得吐出温栩的手指,小声说:“我不是狗。”
温栩似乎模糊地笑了一下:“那是什么?小狼?”
彼得:“我是个男人!”
温栩点了点头,认可道:“的确,还没绝育,还是个公的,不是公公。”
彼得的耳朵竖起来,尾巴毛差点炸了。
温栩似乎模糊地想起了什么,伸手压在自己的眼睛上,轻轻说:“养宠物不绝育是很糟糕的事情,那些小东西的发/情期总是会让人措手不及。”
彼得被逗弄起来的怒气在这句话里忽然熄火了,想起了温栩之前处理他易感期的情景。
但是自从易感期结束……不,是从他们第一次去那个研究中心之后,温栩就再也没有那样触碰过他了。
没有再将手指伸进他的喉咙,也没有再放进他的身体。
彼得小狗似的蹲在沙发前,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医生?”
温栩应道:“嗯?”
他翘了翘嘴角,小心地加了一个字:“温医生?”
“……嗯。”
两次回应之后,彼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叫出了从没叫出口过的名字:“温栩?”
温栩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傻狗。”
彼得往后倒了倒,又回到原位:“温栩,我会一直在这里。”
有什么在夜色中流动着,像是啤酒的味道,发酵后清苦的麦芽香味。酒罐上结着水珠,在温栩的指尖凝结,慢慢滑落下来,冰冷而悄无声息地落在彼得的脸上,像是一滴掉落的眼泪。
温栩沉默一会儿,不为所动地扯了扯苍白的嘴角:“你刚见到我那两天,可是卯着劲想要咬死我。”
暧昧的气氛被戳出了一个漏风的洞,彼得报复似的抓着温栩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了下指尖,在那里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那两天你还威胁我,要是敢咬你就敲掉我所有的牙,还要挖了我的内脏拿去卖掉!”
“嗯,对不起。”温栩干脆利落地道歉了。
这几个字一出,彼得瞬间愣住了,一种有些无措的红色从脖子一层层漫上脸颊:“你……你今天吃错药了吧……”
温栩站起来,把易拉罐随手放在桌面上。
“晚安。”温栩说道,“明天你要去研究中心,早点休息。”
这是结束对话的意思,而且不容他反驳。
但温栩的异常也实在难以解释,彼得辗转反侧一整晚都想不出温栩那个暴君怎么可能道歉,又是为了什么道歉。
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啊!
第二天一早,彼得盯着黑眼圈准备好早饭写好便条,独自去了赫尔斯研究中心。
“天,昨晚小温对你做什么了?”孙教授已经和他混得很熟了,看见他的样子,有点吃惊挑起眉毛笑了笑,语气很是为老不尊。
“失眠。”彼得简短地解释,不想多谈什么,“今天要我做什么?”
“暂时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了,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在我们身上,今天就是指让你例行过来,我们聊聊。”谈起正事,孙教授叹了口气,“虽然算是有了点方向,但还是……难。正向诱导和反向诱导本身就截然不同,而且也无法确定是否是你身上的个例。”
跟了这么长时间的实验,彼得大致搞明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
有人用某种药物,把他从人变成了兽人。
而孙教授和温栩,想要从他入手,研究出如何让兽人重新变回人。
彼得有些坐立不安地抓了抓自己的尾巴:“温栩研究这个,是……想让那只叫小然的兽人变回人吗?”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将不敢问温栩的问题抛了出来:“教授,那只狗跟温栩是什么关系?”
孙教授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人精似的笑了:“有些事情还得当事人告诉你才好,不过……小温她想要小然重新变回人,已经不太可能了。”
彼得愣了愣,刚皱起眉头,孙教授已经继续说道:“你也不用觉得是我们拿个无法实现的目标诱骗了你的温医生,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我们接触的兽人远没有她多。”
彼得:“那她为什么……”
“她为什么还要救你?为什么还要参与这件事?”孙教授笑起来,“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啊。”
好孩子。
这个看上去跟温栩毫不相干的词让彼得有些茫然。
“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兽人,会死在发生兽化的第一年。”孙教授在屏幕上操作了几下,将屏幕上的数据和曲线放大,“这时候兽人的死亡一般是外部因素和自/杀。扛过第一年之后,因为自杀死亡的兽人会显著减少,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兽人,活不到兽化的第四年。”
“教会的有罪论,让这个世界对兽人而言过于残酷了。”孙教授叹气道,“但是小然已经兽化超过十年。”
“因为有温栩在身边,这十年,它都没有受到过任何来自外界的,针对身体的伤害。”
一年,四年,和十年。
极其鲜明的对比。
彼得想起了那张照片中,站在黎大校门下,纤细得仿佛玻璃一般的温栩。
她看上去几乎整个人都要融化在那薄薄的阳光中。
孙教授:“被温栩纳入保护中的人,一定是幸运的。”
的确,遇到温栩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幸运的事情。
彼得觉得自己的心被胀满了,他想见到温栩,对那只小狗的嫉妒依旧盘踞在他的身体里,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克制。
那是温栩在这个颠倒的,残忍的世界里,费尽心思保护了十年的小狗。
那大不了……以后他跟温栩一起保护它好了。
反正,它现在只是只小狗。
他是个人,人不应该和小狗计较。
彼得:“今天没事的话我想回去了。”
孙教授了然地笑了一下:“行。哦对了,还有个什么事来着……今天好像是个什么日子……你等等我翻翻。”
孙教授装模作样地带上老花镜翻了翻手机:“想起来了,今天是小温和小然的生日。”
彼得:“!!!”
彼得:“她都没告诉我!”
孙教授哈哈大笑了两声,递给彼得一张磁卡:“预支的工资,去买个蛋糕和礼物吧,不过我也不知道小温喜欢什么,就不瞎说给你参考了。”
彼得匆匆道了谢,头也不回地跑了。孙教授慢慢收起笑容,望着眼前的背影,缓缓叹了口气。
一个研究员拿着报告走过来:“孙老师,这是上次的数据,具体的基因排序和对比已经出来了。”
孙教授:“你说。”
研究员:“对比实验体D-076和正常兽化兽人不同时段的基因链,可以确定他的基因异变程度大体和兽化六年左右,也就是进入剧烈异变中一期的兽人基因相同。再根据其他基因序列判断,他兽化的时间在七个月到十一个月之间。”
孙教授将报告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小然……实验体D-004是什么时候结束剧烈异变期的?”
“D-004的最后一次记录是三年前的五月十七日,那时候异变已经是晚三期,您判断最多不超过一周,就会彻底结束。”
“那就是兽化后的七年零三个月。”孙教授闭了闭眼睛,“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希望不要留下什么遗憾吧。”
雨后的艳阳天,阳光轻薄温暖,又没有惹人厌烦的暑气。
彼得奔跑在上城宽敞干净的街道上,手里汗津津地捏着孙教授给他的磁卡。
蛋糕,鲜花,礼物。
祝福的人群,整齐的生日歌,还有在许愿后吹熄的蜡烛。
彼得的脑海中很突然地闪过这些画面,他站在人群中,看着被簇拥在人群中间,面对着足有一人高的蛋糕合目许愿的,仿佛公主一样少女。
他不太喜欢记忆中的这个女孩子,但那个场景给了他某些奇妙的灵感。
如果那个被众人围拥着的,幸福的人,是温栩,该有多好啊。
**
温栩被一群狗围拥着,江时月的狗。
依旧是那个房间,依旧是鲜血淋漓的兽人。这位江大小姐似乎又捡了濒死的狗的回来,急匆匆地用两倍价格约到了温栩的时间。
“江小姐。”温栩将重伤的兽人缝合好,很突然地开口询问,“这附近有斗兽场吗?”
江时月抱着乖顺的比特,有点吃惊地睁大眼睛:“怎么突然这么问?温医生这样医者仁心的人也会对斗兽感兴趣吗?”
温栩呼出一口气——除了斗兽场之外,大概没别的地方能有这么多因为撕咬而伤残的兽人等着给这位江小姐“捡”了。
“对。”温栩点头承认,“我感兴趣。”
第52章 永无岛
上城的斗兽场, 和下城那些脏污的黑酒吧截然不同,却也并没有本质的差异。
江衍从恭敬的侍者手中接过面具,一个戴在自己脸上, 一个递给温栩。这种面具在上城不算什么高级的科技, 戴上后可以直接重新设定面部信息, 轻易就能掩藏住身份。
“上次我就想请温医生过来看看,不过不巧没成功, 早知道温医生其实感兴趣,我就该再死缠烂打一点。”江衍笑起来有种刻意的风流邪魅。
温栩客气而疏远:“谢谢江少爷。”
江时月自称不喜欢斗兽场的氛围,所以把江衍叫了过来, 说清楚原因之后,江衍就饶有兴趣地开车把温栩带到了这里。
位于上城郊区,几乎算是和下城交界的地方, 地上是普普通通的平房, 斗兽场建在底下, 一进入就是满眼的金碧辉煌。
“这儿是赌钱的,今天正好有一场,虽然只是些玩玩的小钱,但如果温医生想试试,我可以给你推荐推荐。”江衍的面具是一个棕发碧眼高眉深目的英俊男人, 大理石雕一般标准的面容引来了一些宾客的侧目——即使是面具, 他也不允许自己不在视线的中心。
他暧昧地朝温栩笑道:“保证能让温医生赢。”
温栩婉拒:“上城的‘小钱’,我消费不起。”
江衍有点无趣地挑了挑眉毛:“温医生,我是看在我妹妹的面子上。但你一直这么拒绝别人的好意,容易吃亏。”
“那谢谢江小姐的好意。”温栩结束了这个话题, 江衍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这里的观看台是半透明的悬浮包间, 面积不算大,每个包间大概能坐下三四人,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玻璃同时承担了屏幕的功能,既可以直接透过玻璃看底下圆型的斗兽场。
两个赤/裸的兽人被牵了上来,面部和身上有一定的兽化特征,但整体还保持着人形。
……也对,观看兽人的斗兽大部分是为了这一份猎奇,如果单纯想看狗咬狗,反倒未必非得用兽人。
温栩平静地注视着已经厮咬在一起的两个人形的怪物,忽然开口:“他们看上去不太正常。”
“哈。”江衍笑了一声,“这些畜生难道还有正常的吗?”
温栩摇摇头:“他们药打得太多了,那只……应该是杜高,他现在的整个生理状态已经基本崩溃了,大概率会直接猝死。”
江衍不信,脱口而出:“那可是我的王牌,他把敌人咬死还差不多。”
温栩手指顿了顿。
“我的”这两个字很明显,明显得不加掩饰。
这是江衍的斗犬,这里甚至很可能是江衍的斗兽场。
那么江时月“捡到”的那些伤犬就足够合理,第一次和江时月交易救治那只比特犬时,江衍想让她做的事情也很明显了。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彼得,曾经是不是这里的斗犬。
如果是,那么这里必然不只有彼得一只药物诱导的兽人,意味着更多的样本而非孤证。
“那江少爷要跟我赌一赌吗?”温栩说道,“我赌您的王牌会输,原因是心肺骤停。”
江衍慢慢拧起眉毛,脸上流露出一点被冒犯的不快。他冷笑一声:“温医生刚不是还说,上城的钱,你赌不起吗?”
“有时也需要以小博大,不过你们玩闹的金额,我的确付不出。”温医生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从里面取出医用手套戴上,将口罩蒙在脸上,“但我对江少爷而言,应该有其他的价值。”
江衍的眼里闪出一点征服欲,他随手摘下一个红宝石的袖口扔在桌上:“好,我跟你赌。”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意外的惊叫声,兼职解说的裁判员震惊地高声叫道:“怎么回事!我们的王牌科尔突然倒下了!现在修斯正在科尔身上撕咬,看来这场战斗已经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这是爆了大冷门啊,何等精彩一幕!自从小少爷不再出场之后,这种反杀场景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科尔还有机会再站起来吗?还是说这场胜负已定!”
江衍脸色略微有些难看,温栩已经绑好头发,将桌上价值数十万的红宝石袖口放进口袋里,抬头平静地说道:“最佳抢救时间是六分钟,江少爷知道我的价格吗?”
狭小的包间里,空气近乎凝滞了。江衍再次正眼看向这个来自下城的贱民,她戴着的面具展现出一张普通的苍白的脸,被口罩遮住后,只能看见平凡纤细的眉眼和冷淡的眼珠。
一分钟过去了。
江衍慢慢抬起下巴:“如果你能救活,价格双倍。”
说着,江衍拍了包间里的一个按钮叫停了这场比赛,斗兽场的侍者很快赶过来,将温栩带往后台。
那只叫修斯的斗犬已经被止咬器勒着嘴关进笼子里,仍旧发出疯狂的嘶吼和叫喊,又被工作人员用电棍用力敲了一下后腿,顿时流着口水瘫倒下去。
已经不会动了的杜高被拖到担架上,在温栩的指使下,被平放在高度勉强合适的桌子上等着温栩治疗。
掀开兽人眼皮查看瞳孔反射的瞬间,温栩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这个兽人并非心肺骤停已经猝死,而是因为药物和极端刺激状态导致的突发性木僵,她能救。
温栩迅速开始抢救流程,一直到三个多小时后,一切尘埃落定。温栩将刚才偷偷抽取的血样藏进袖子,转头对着江衍摘下口罩:“幸不辱命,但至少一个月内它不能再上场了。”
江衍上下打量着她,许久之后咧嘴笑了:“怪不得江时月,哦,还有洛焉那家伙都那么喜欢用你,温医生的确比我之前请的那些废物强上不少,我都想跟你建立点长期合作了……毕竟你看,这里三天两头就有兽人会被咬死咬残,虽然那些畜生本来就是消耗品,但有些好不容易养成王牌,结果不小心死掉,也挺可惜的。”
“我的时间都是明码标价的。”温栩并没有很热络地争取什么,只是陈述事实,“如果同时有不同的约诊,那么价高者得。”
江衍笑着凑到温栩身边,手指在她的医用手套上轻轻滑过:“那温医生不必担心,我肯定会是那个出价最高的。”
温栩敛眸看了一眼,将沾血的医用手套脱下来扔进垃圾桶:“对了,它之前都注射过哪些药物?我需要保证我现在给它开的药不会和其他药物发生对冲。”
江衍听到这个,脸上浮起一种微妙的炫耀。
“这算是机密了,那可都是我从莫林弄出来的不外售的好东西。温医生开点不容易出问题的基础药物就行,至于能不能用,我会决定。”
温栩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干脆地告辞离开,仿佛只是职责所在问一嘴,没有任何好奇心。
离开斗兽场后,温栩借口回母校看看,与江衍告别独自前往黎大,在校门口的花店买了束花,亲自包好,血样掩藏在重重叠叠绽放的白色蔷薇之下。她已经通知了孙教授的学生,这束花送出去后,就会被悄悄送往研究中心。
做完这一切,温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坐在黎大的大草坪上仰头看着日光西斜的天空。
她在上大学的时候,好像始终没有时间这样在草坪上什么都不想地安安静静坐一会儿。那时候她总是很忙,忙着跳级,忙着修比同学更多的学分,忙着家教和打工,她总是想走得快一点,更快一点,好像只要她走得足够快了,就能挽回一些什么。
她从小顺风顺水,从小听着优秀和天才的赞叹,所以曾经真的天真到,以为靠着自己可以改变一切。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到。
这一次,她将所有期待放得很低很低,仿佛自己只是去做这件事情而已,至于结果……任何结果对她而言,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
小然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兽化是一场宣判死亡的不治之症,不可逆转,不可缓解。
小然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兽,而彼得正站在那条临界线上。
她其实……并不想养任何一条狗。
温栩闭着眼睛,在黎大的草坪上安静地享受了一个无事的午后,等到黄昏时,接到了孙教授的电话。
电话里告诉她,虽然还有一些其他检测没有做,但基本能确定,她今天送去的样本和彼得有着相似的诱导结构。
温栩应了一声,告诉孙教授自己已经有渠道可以获得更多的样本。
她用了一个下午,像走马灯一样回忆着。从她昨晚和彼得说的话,到她第一次见到彼得时漠然而毫不犹豫的抬脚离开,再到上大学时狭小的出租屋,她忙了一整天后回到那里,小然就穿着围裙从电磁炉边探出头,脑袋上是白色的,毛绒绒的兽耳。
记忆如飞鸟,逆着时光而行,最终落在了幼儿园那个小狗彼得死去的清晨,小然张开手臂挡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如同一只小小的野兽幼崽。
“不许欺负我姐姐!”
那个晚上她们缩在同一个被窝里,她在写数学题,小然在看一本童话绘本,肉乎乎的手指点着上面的拼音,念得抑扬顿挫。
“当第一个婴儿发出第一声大笑的时候,他的笑声碎裂成一百万个碎片,散落一地。那就是仙子的由来。”
“邪恶的海盗船长虎克对他说,你可爱的温迪最终还是会离开你。彼得潘从天空坠落,无力抵抗,此时他的心中充满忧伤。”*
小然突然凑到她的面前,脸上还带着跟人打架留下的小伤口,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姐姐,你说长大是什么样子的?”
是什么样子呢?
大概就是,温迪终究会回到自己的生活中,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永无岛,也没有跳上风的背,于是飞来飞去的彼得潘。
**
温栩回到诊所时,月亮已经挂上屋檐,温栩走进屋,被扑面而来的金粉彩带喷了一身。
她愣住了,看着焕然一新的诊所,有点浮夸的气球彩带,满天星被仔细地粘在墙面上,簇拥着拼成生日快乐几个大字,很大的蛋糕放在正中间的桌子上,蛋糕边是丰盛的菜肴。
小然气鼓鼓地,龇牙咧嘴地被彼得抱在怀里,甚至也被打扮了一番,翻在背部的毛绒绒的尾巴上被打了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彼得穿着围裙……只穿着围裙,光裸的皮肤上有浅色的伤疤,耳朵和尾巴都翘着,看上去紧张而生动。
他说:“生日快乐,温栩。”
温栩定定看了他许久,什么都没问,平静地笑了一下:“谢谢。”
那一瞬间的笑容让彼得心脏怦然跳动起来。
温栩低头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彼得愣了一下,才着急地说:“你还没许愿,还没唱生日歌……”
“彼得。”温栩打断他的话,声音几乎称得上温柔,“今天孙教授把你参加实验的报酬打给我了,一万元,你在我这里的医药费付清了。”
彼得一愣,撇了撇嘴:“你好煞风景,温栩你是财迷吗?一定要这种时候说这件事!”
温栩又笑了,她今天笑的次数几乎比以前一两个月加起来还多,彼得看得有点晃神,尾巴无意识地扫着地面。
明明没有到易感期,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热了起来。
他有点想把围裙也解掉。
温栩依旧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和孙教授说好了,明天你再去一趟赫尔斯研究中心。”
她抬起平静的,漆黑的眼睛,静静看向他泛红的脸颊,苍白的嘴唇张合着,吐出最后的宣判。
“然后,就不用再回这里了。”
第53章 告别
“然后, 就不用再回这里了。”
温栩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她像是说了一句最普通的话,将小然抱过去, 低头拿起餐刀切了一块蛋糕。
蛋糕上的“生日快乐”几个字被切开, 白色的奶油如同在刀锋下陷出一个缺口, 仿佛伤疤。温栩切了一块精准的三角放在盘子里,用叉子刮着奶油尝了一口。
很清淡的甜味。
彼得像是这会儿才猛的回过神来, 慌乱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为什么?我,是我……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因为我把诊所弄乱了?还是不喜欢过生日?我会收拾好的……”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很感谢你布置的这些, 蛋糕也很好吃。”温栩又切了一块蛋糕,推到彼得面前,“你已经把钱还清了。”
彼得呆愣地看着她, 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金瞳变成了凝固的琥珀, 瞳孔是虫子的尸/体。
温栩并不躲避他的目光, 虽然那目光就像是想要从她身上削下一层皮肉,好看看皮肉下流淌的到底是不是热的血。
“孙教授提出想要将你留在赫尔斯,这很好。他对兽人带着怜悯,是个善良的温和派,你在那里的义务就只是参加跟进一些不会伤害身体的实验, 会比在这里过得好很多。”
这种仿佛为他着想话让他萌生出了一点希望:“我不想要更好的生活, 我,我可以继续参加实验,继续挣钱,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把自己剖开, 将所有的价值都陈列在温栩面前:“要是我不在的话你甚至吃不上饭,也没有人在你出诊的时候帮你照顾这只小狗……而且下城这么危险, 我要帮你对付坏人!我不用你的钱,不用你养我。我也……我也不嫉妒它了温栩,我会听话的……”
他的声音在温栩的沉默里渐渐变轻,眼泪刷的掉了下来,大颗大颗落进眼前的蛋糕里。
他的耳朵耷拉着,尾巴无力地垂在股间,他的身体被围裙虚虚包裹着,像是一份香甜的,等待拆开的礼物。
温栩抬起眼睛,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他今晚原本准备做什么。
她伸出手,摸了摸彼得湿漉漉的脸。
彼得的眼睛亮了一瞬,小声叫道:“医生……别扔了我……”
“我捡到一只狗,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要养它,世俗对人类没有这样的道德要求。”温栩轻柔地擦着他的眼泪,“我偶尔去赫尔斯的时候,或许还会见到你。”
彼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腿几乎失去了力气。温栩没有对他说任何羞辱的话,甚至没有初见时冰冷的威胁。温栩的声音很温柔,是他原本渴望的温柔,这样的温柔应该出现在其他时候……他对着她打开身体的时候,她垂眸抚摸他的时候,任何时候。
他比温栩高许多,挺直脊背后可以将温栩整个拢在他的阴影里。
他本不该是在温栩面前如此无力的一个人。
但是他蜷缩了起来,颤抖着抓住温栩的衣角,声音已经全哑了:“温栩,如果你根本不想养这只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你?”
“喜欢”两个字像是早早地卡在喉舌间,几乎不受他控制地顺着汹涌的情绪一起满溢出来,甚至不需要他去恍然大悟。
喜欢上这个人是一件太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些神志不清时的冷语,冰凉却温柔的手指,令人安心的气味……
他几乎有点慌乱地去扯自己身上唯一的一条围裙,握着温栩的手试图把自己光裸的胸口和滴水的身体送到温栩手下。
“我喜欢你啊,温栩。”
温栩静静听着这带着哭腔的声音,终究只是垂下眼睛。
“我不确定你的失忆对你的常识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兽人在易感期如果进行了性/行为,那么它是会对行为对象产生认主本能的。这是野兽的天性,你的兽性会影响你的思考,让你形成了类似爱情的错觉。”
“不是的……你不可以……”彼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意识到温栩在否认什么,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恐惧几乎要把他淹没了,“我是人啊……”
“是人的话,也有雏鸟效应这样的说法,人也只不过是动物的一种。”
他独自一人的混乱中,温栩就像是冷漠的旁观者。她观看他的疯狂,剖解的他的内心,手中仿佛拿着冰凉的手术刀,一寸一寸切开他的大脑。
“爱情是很容易产生的东西,也很容易消失。”温栩抽回自己的手,她的掌心沾满了彼得身上流下来的水,有泪水也有汗水,“激素,错觉,性,你或许享受或许沉溺,这都没有错。”
“但是彼得,我只是不需要你了。”
抽泣声终于慢慢微弱了下去,温栩慢慢吃完了一块蛋糕,低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彼得。他像是虚脱了,眼睛没有焦点,空蒙蒙的一片。
蛋糕上,“生日快乐”四个字已经只剩下了“快乐”,荒唐又滑稽地观看着这场并不快乐的闹剧,温栩的衣服上还沾着刚才进门时挂上的金粉,小然最看不懂气氛,摇晃着它那扎着蝴蝶结的尾巴,暖烘烘地咬着温栩的裤脚。
小然突然感觉到危险,小型犬的本能让它转头吠叫起来。
黑影扑了上来,温栩被重重压在了桌上,右手正好陷进蛋糕里,甜蜜的气味飘散开来。
彼得的呼吸很急促,眼睛几乎微微变形,狼一样的瞳孔剧烈震颤着。他不自觉地将舌头探在齿间,艳红的舌尖随着呼吸时隐时现。
他想撕咬她。
撕咬出血,撕咬下皮肉,咬断骨头吮吸里面的骨髓,一点一点全都吞咽下去。
温栩轻易地看出了他眼中迸射的凶光。
“狼再怎么样也装不成家犬。”温栩平淡地说道,目光不偏不倚,“蛋糕被砸坏了,真可惜。”
随着她话音落下,彼得低头用力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小然着急地狂叫着,张嘴去咬彼得的小腿,但咬得血淋淋了也没有撼动分毫。彼得埋头在温栩的颈间,用舌头舔着渗血的牙印。
“医生。”彼得阴沉地叫道,眼泪却浸湿了温栩的头发,“温栩,你会后悔的。”
温栩很轻地闭了下眼睛:“撒娇的话就不用现在说了。”
彼得浑身一僵,他慢慢抬起头,咧开沾血的嘴角笑了起来。最初只是闷在胸腔里的笑声,逐渐越来越响越来越放肆,他好像在这个瞬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
对啊,医生只是把他捡了回去,甚至已经救了他的命。
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奢望什么呢?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终于落荒而逃。
诊所外月色沉寂,下城的夜晚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候,大概,最混乱无序的夜生活还没有完全开始。
温栩半躺在桌子上,慢慢举起沾满奶油的右手。天花板上是五颜六色的氢气球,它们本应该飞得很高很高,但如今狭窄的天花板阻挡了它们的去路。
小然跳上桌子,着急地舔着温栩的脸,小声呜咽着。
温栩忽然笑了一声。
“也不把这些收拾干净再走。”她很轻地喃喃道,将指尖的奶油送进口中,“……真麻烦。”
要收拾干净锅碗瓢盆,清理掉满桌黏糊糊的奶油,扫掉地上的金粉彩带,弄掉天花板上的气球,撕掉墙上那一大片满天星。
然后,就像结束一场仪式,或是梦境,她将重新回到本该如此的生活中。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温栩在辗转反侧中醒来。
自从彼得来之后,她很久没有失眠过了。
楼下诊所里空空荡荡,平时她正常醒来的时候,彼得总是已经在楼下做好的早餐,一般是各种甜粥咸粥配着一些面点和小菜,香味会顺着门缝飘进二楼的房间……
不对,彼得在这里的日子只是短暂的意外,这个空荡冰冷的地方,才是她的“平时”。
温栩坐在彼得平时趴着睡觉的沙发上,缓缓放松了身体。
今天没有预约,她可以放任自己的脑子僵木一些,不用保持思考。
等到天色亮起来,又过了许久,诊所外渐渐有了嘈杂的声音——下城新的一天开始了。
温栩才摸出手机,给孙教授打了个电话,询问他彼得是否去了赫尔斯。
“没有。”孙教授的回答很干脆,“我刚让学生看了监控,他没有来过。”
温栩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随即恢复了平静:“是吗?那大概是跑走了。”
孙教授叹了口气:“小温,你到底为什么……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说别的了,但至少你应该,还是挺喜欢他的啊。”
“孙教授,他现在已经在剧烈异变期的中一期,其他兽人六年才会进入的阶段,他只用了不到一年。”温栩的声音毫无波澜,“如果等比换算一下,最多两个月,他就会和小然一样了。”
她轻声问道,但答案已经了然于胸:“孙教授,赫尔斯难道有把握在两个月内研制出可以缓解兽化的药物吗?”
孙教授沉默了。
“所以就这样吧,他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用了。”温栩望着诊所外铺满地面的灿烂阳光,慢慢呼出一口气,“跑了也好,最后一点还能勉强被称为是人的时间,就别让他在实验室里过了。”
孙教授的声音几乎有些悲伤:“可如果让那孩子选择,他肯定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我也需要选择。”温栩轻轻打断他,“孙教授,我其实……最讨厌狗。”
第54章 无罪
日上三竿, 温栩开始给小然做狗饭了。
做完之后,她将烧水壶接上电源,去柜子里拿自己的泡面。
泡面箱居然已经空了, 柜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小然的罐头, 柜门后面贴了一张纸条。
“胃不好就不要天天吃垃圾食品!冰箱里有新鲜的!”
温栩永远稳定的手指很轻地颤抖了一下。
她伸手把纸条揭下来, 慢慢在手里揉成一团。
这些原本熟悉的日常变得有些生涩起来,但是没关系, 一两天之后她就会重新习惯。
第一个发现温栩不对劲的应该是小然,不过可惜,它无法说话。
温栩通常是繁忙的。
下城并没有多少正常养宠物的人, 所以诊所一般也是门可罗雀。温栩的钱主要来自出诊,她在黎城上城那些养兽人的圈子里很有口碑,要价虽然不低但随叫随到, 医术精湛且沉默寡言。
尤其现在她和江衍达成了合作, 斗兽场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伤痕累累的兽人等着医治, 有时甚至不止一只,温栩离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以前,如果预判出诊需要很长时间的时候,温栩会提前给小然放好一天的食物和水。
但这次温栩忘了。
回到诊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电饭锅里没有保温着的宵夜, 也没人从沙发上跳起来给她开灯。温栩忙了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江衍并不是会关注这种细节的人, 温栩专注的时候也容易忽略自己的身体,结果就是回到家时胃沉沉地坠痛着,但想要一杯热水吃止痛药也只能临时烧。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温栩烧上水, 惨白着一张脸翻出止痛药和胃药,面无表情地直接吞咽下去。
水壶里的热水咕噜咕噜冒起泡, 温栩倒出一杯,捧在手里慢慢等它晾得温热,热乎乎的蒸汽扑在她麻木的脸上,细小的水珠挂上面颊透明的绒毛。
然后温栩突然意识到,她没听到小然的叫声。
她出门这么久,一般来说,小然应该在听到她进门的时候就大叫大闹起来——尤其是它和彼得特别不对付,把他们放在一起那就是拆家组合。
虽然彼得肯定会在她回来前把房间和小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温栩捂着胃部有点匆忙地赶到楼上,一打开门,就看见已经饿没了力气,趴在门口跟望夫石似的小然。它甚至看到温栩都没力气叫了,一直到温栩把它抱起来,才呜呜咽咽地哼唧了一声,舔了舔温栩的脸颊。
小然在她怀中,轻飘飘的一团,温栩安抚地摸着它的脊背,将脸埋进柔软的白毛里。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温栩喃喃道,“我应该记得,已经没有人会在家里照顾你了。”
人总是太容易习惯那些让自己觉得舒适轻松的东西,她会理所当然地以为小然有人照顾,会下意识期待早上醒来时温热的早餐,也会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那张矮小的沙发上。
但是温栩并不后悔。
随后意识到温栩身边缺了什么的,是下城那些觊觎她的眼睛。
说来可笑,温栩已经独自在下城生活了七年,算不上得到了尊重,但也至少得到了畏惧。只是彼得来了之后,那些畏惧似乎就有一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下城那些眼睛记得被彼得在巷子里撕咬到鲜血淋漓的男人,记得那个男人拖着稀烂的下半身流着血爬了一路,最后在太阳升起时烂成了一滩腐臭的尸体。
但是他们似乎忘了温栩割下的那根舌头还挂在诊所的门檐,在那里风干腐烂。他们有意无意地在脑海中再次将温栩塑造成了一个被男人被恶犬保护的,柔弱的女人,否认他们曾被这样一个女人吓破胆子。
现在,保护她的男人和恶犬不见了,于是她又是可以觊觎的。
温栩感受到了那些似有若无地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冷冰冰地扯了下嘴角。
没关系,她等着第一只出头鸟。
温栩并没有等太久,很快就有男人在诊所后那条阴暗的小巷里跟上了她。脚步虚浮晃晃悠悠,大概是打了什么药——下城的人几乎可以在每个犄角旮旯里买到这些劣质的药剂,用最堕落的方式刺激已经难以兴奋起来的神经。
一个很适合杀鸡儆猴的对象。
男人脸上带着淫/邪的笑,满嘴牙齿几乎全掉光了,剩下一点根部黑漆漆盘踞在萎缩的牙床上:“温医生,你那只见谁咬谁的疯狗呢?怎么没带在身边?你这么个小美人……”
“我这么个小美人,没捡到那只狗的时候,也一样在这里活。”温栩打量死/尸似的看着他。
干脆把他的肚子直接剖开,让所有人看看他肚子里团着怎样恶臭的肥肠脏器。
“在这种地方,死个人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男人有一瞬的犹豫,随即被药物冲昏了头,朝温栩伸出手。
“啊啊啊!!!”
没等温栩削掉他那只咸猪手,男人就发出了惨叫。一只大型犬咬住了他的腿,用力将他往远离温栩的方向拖。
温栩的嘴唇颤动一下,目光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带上了期待。
“彼……”脱口而出的名字卡在唇齿间,温栩的情绪几乎在瞬间冷却,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那是一只伯恩山犬。
不是彼得。
男人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小巷尽头,一个形容狼狈个子娇小的少女拖着另一个昏迷的女人,有点尴尬地朝她露出笑容。
温栩的脑子有点僵,比平时慢了许多拍,才终于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黑色的大狗。
“……洛小姐?”
**
洛焉给她开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
温栩对上城豪门里事没有好奇心。面对洛焉同她印象中相比截然相反的性格和段饮冰荒诞的情深意重,面对深夜下城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响,以及那个刚被她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却半夜离奇失踪的女人,温栩什么都没问,拿钱办事干脆利落。
但她不问,耐不住洛焉竹筒倒豆子一样吧嗒吧嗒,从莫林实验室研究的兽化药物到她给段饮冰下药,再到他们打算在记者会上做的事情,一口气全都倒了个干净,末了还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副你问什么我回答什么的样子。
温栩:……
自从离开上城无处不在的监控来到下城后,温栩已经很多年没有往异常值这个东西上分过一丝心思了。
但这回,她算是知道为什么洛焉的异常值能超过百分之九十了。
温栩和段饮冰有一些交易,段饮冰用他一部分私藏的财产买她做两件事——一件是想办法隐瞒他母亲他发生兽化被洛焉囚禁这件事;另一件则是保留他的所有伤情报告,在他死之后看准时机将这些东西发布出来。
但说实话,温栩觉得段饮冰都没洛焉这么相信她。
温栩:“……洛小姐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洛焉嘀咕了一句:“你可是人美心善的女主角啊。”
温栩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洛焉摆摆手,“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温医生你这里应该有段老师的所有检查档案吧?有没有能证明段老师的兽化是药物导致的?”
温栩沉默片刻。
“洛小姐。”她轻声问道,“你所说的莫林实验室的兽化药剂,除了你之外,有可能流出到了其他人手里吗?”
洛焉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其他人?”
她皱起眉头,和段饮冰对视一眼,很快地抽了口凉气:“江衍?”
温栩目光一顿,在洛焉“哦对了,温医生你可能还不认识那个人渣”的解释声中进杂物间翻出了彼得之前的血液检测报告,从里面抽出能够证明他的兽化存在药物诱导的那几张递给洛焉。
她在医治段饮冰的时候偷偷带走过他的血样,但是检测结果和其他普通兽人并无不同。
孙教授的研究是秘密进行,里面的数据她并不能带出。
她手里有的,能够证明这一点的,只有最初彼得血样的检测。
“另一只狗的。”她含糊地解释,一时间觉得有些异常的,如附骨之蛆一般盘踞在骨头里的情绪随着这几张轻飘飘的纸被刮走了,疲惫迅速涌上来填补了那些空隙。
最后,洛焉笑眯眯地从她手里坑了一笔路费。离开前,段饮冰避开洛焉找到她,向她问起了他留在她手中的伤情检测和一系列证据。
“如果可以的话,请把那些销毁掉吧。”段饮冰很轻地颔首,衣着整齐目光温润,如果忽视他的耳朵和尾巴,看上去全然就像个人,“麻烦你了,温医生。”
温栩漠然地看着眼前的的狗,终于还是问出了她以前绝不会问的问题:“你和洛小姐,你们现在算什么?相亲相爱的主人和宠物吗?”
段饮冰有点吃惊于她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的尖锐,但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温和的声音几乎让人觉得宽容:“我喜欢她,不论是作为兽,还是作为人。”
温栩忽然觉得恶心。
她想起那个夜晚——仔细数数,已经过去了24天。那个夜晚有甜腻的香气,灿烂的金粉,浑身赤/裸狼狈的兽人哭着抓住她的手,用力贴在自己的皮肤上。
“我喜欢你啊,温栩。”
她记得段饮冰曾经应该是恨洛焉的,他受到的伤害鲜明清晰,每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每一场不被允许麻醉的缝合,每一次濒死绝望的挣扎……这些她都一路看着。
温栩:“你钉了宠物牌。”
段饮冰愣了愣,旋即微笑道:“是,但我喜欢洛焉,在这之前。”
温栩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扯开一点尖锐冰凉的笑意。
她冷漠地想,兽人就是这样贱的。
段饮冰也好,彼得也好,他们要的是爱人还是主人,自己分得清吗?
温栩送走了洛焉和段饮冰,按照段饮冰希望的,找出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一叠厚厚的纸捏在手里,又慢慢被火苗吞噬变成再也看不清一个字的飞灰。
她应该从这件事中脱身出去了。
既然兽化药剂的来源是莫林实验室,那么剩下的就是他们这些豪门的游戏。孙教授或许可以勉强参与其中,但她没有往里面插手的资本。
她这些年从那些富人手里攒了足够的钱,可以带着小然去一个比黎城下城区更安全一些的地方,做一个普通的兽医,不再牵扯任何和兽人有关的事情。
但她会跟孙教授保持联系,如果真的有什么突破,她凭着之前给出的信息和帮助,也能够低价从孙教授手中拿到最新的药剂。
怎样卖掉现在的房子,哪些城市是教会管控松散可以去的,怎样在新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温栩在脑海中一条一条罗列着方案,手却不自觉打开了记者会的直播。
实际属于彼得的那份血样检测被裁判庭的执行官亲口承认,无罪。
温栩一直知道,他们从来无罪。
诊所里,午后艳阳盛大灿烂,楼上的小然大概午睡醒了,大声叫嚷起来。
温栩静静坐在沉重的阳光下,漆黑的长发映衬着苍白的面容,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膏雕塑。
手机在直播结束后暗了下去,又再次伴随着震动嗡鸣亮起,接听界面上跳动着三个字。
江时月。
第55章 小少爷
“温医生, 这边。”江时月朝温栩挥挥手,“我还从来没进过这地方,温医生你知道往哪儿走吗?”
江时月的车停在距离斗兽场不远的地方, 她怀里抱着只小狗靠在车边, 暖融融地微笑道:“温医生, 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我是不是不该现在约你?”
温栩摇头, 轻车熟路地将江时月带进斗兽场:“没想到江小姐也会处理这边的事情。”
“没办法,谁能想到洛焉真的会因为一只小狗非要咬死我哥哥不放。”江时月叹了口气,“我原本还以为洛焉会变成我嫂子, 想跟她好好相处呢。现在我哥哥被爷爷拎回老宅上家法,这里这么多狗狗也不能没人管啊。”
温栩没有接话。
事实上,她本来应该拒绝这次出诊——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了, 没有必要非得来挣这最后一笔危险钱。
更何况, 约诊的还是江时月, 而地点是江衍的斗兽场。
但她还是来了。
温栩并不想承认,自己来这里是因为担心某种可能。
斗兽场的员工很快迎出来,将她们带到病患处。
这次这只狗身上倒没什么伤,但是精神明显不正常,勉强还维持着人形, 面部覆盖了一层兽类的短毛。他被项圈锁着喉咙, 充血的眼睛里满是嗜血的光,不断撞击着面前的铁笼,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鲜血淋漓。
温栩微微眯起眼睛,松了口气。
这只狗现在的状态……有点像彼得第一次去赫尔斯实验中心的时候。
但并不是彼得。
那只从她身边跑走后再无音讯的小狗, 至少没有再被这间斗兽场抓回来,又在她眼皮下变得伤痕累累。
江时月怀里的小狗被浓烈的血腥气和疯狂的嘶吼声吓了一跳, 瑟瑟发抖地将头埋在她的胸口。
“江小姐。”员工压低声音说,“这种其实不算是异常状态,如果是老板的话,不会为这点事请温医生过来的。”
“但我觉得它太可怜了,比照片里还要可怜。”江时月从温栩身后探出头,温柔地看着笼子里发疯的凶兽,“而且我也想见见温医生。温医生你喝茶吗?我泡茶很好喝,我哥哥夸过呢。”
“不用了。”温栩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向站在一旁的员工,“既然不是异常状态,那应该本来就有处理方法吧。”
“这就是那些兴奋剂的后遗症,一般来说就这么放着,大部分疯过了也就好了。”员工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他已经隐隐把这个虽然冷淡但脾性温和从不多嘴的医生当成了半个自己人,除了江衍严令禁止的,别的倒也不会刻意隐瞒,“这个状态其实不太致命。不过也有例外,当初小少爷据说就是因为这个猝死的。”
小少爷。
温栩之前偶尔也听这里的员工提起过这条狗,据说是江衍最喜欢的一条,凶得很,在斗兽场上几乎没有输过,但可惜还没给江衍赚够就意外死了。
江时月却似乎对员工口中死掉的“小少爷”很感兴趣,追问道:“我记得哥哥的狗都叫皮特科尔卡洛之类的名字,小少爷?这是他起的吗?不太像他的品味。”
“这其实算个外号。”员工不敢不回答江时月的问题,见她有兴趣,立刻殷勤地说道,“其实那条狗没名字,我们私下有时候也叫他疯子,不过老板经常这么叫,我们也就跟着叫叫。听说好像变成兽人前是个富家公子,我觉得跟老板可能还有什么过节。”
江时月看着正靠近铁笼准备检查的温栩,笑着问道:“跟哥哥有过节?为什么这么说?”
“没过节谁把摇钱树折腾成那样啊。”员工摸了摸脑袋,“那条狗应该是大半年前被老板带来的,刚来的时候还像个人,长得真漂亮,我还以为是老板养的小情……咳,不过后来就不这么觉得了。”
“说真的,哪个正经宠物会被带到这种地方来,更别说老板带他来的第一天就直接把他扔下场了,对上的还是打过药的凶兽。那时候他估计刚兽化,整个人还是懵的,耳朵尾巴都不会控制,也不会变成犬形,被咬得那叫个可怜,浑身上下都没块好肉。”
“啊。”江时月平平地吐出一声惊呼,“那他没事吧?”
“快死的时候被老板叫人拖回来了,然后就开始打药。”员工叹气道,“药量直接打了别的狗的两三倍,那时候整个狗舍就听见他没日没夜的惨叫,怪渗人的,但老板还特别喜欢听。就这么过了挺长一段时间,那只狗才渐渐不叫了。”
员工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脑子被药打坏掉了,什么都不记得,甚至有段时间听不太懂人话,扔进场就只会疯了一样地咬,也不怕痛也不怕死,倒是成了老板的常胜将军。”
“本来以为这样老板会对他好一点了,不过也没有,还说一只狗奈何不了他没意思,有一次直接放了一群……不过那次,小少爷还是赢了。江小姐,这些我也就跟您说说,您可别告诉老板。”
江时月像是发了一会儿呆,又温柔地笑起来,轻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那个小少爷是什么时候死的?”
“应该是两三个月之前,具体哪天不记得了。”员工说着,有点毛骨悚然地搓了搓手臂,“我没亲眼看见,但听人说,小少爷的尸/体被老板直接扔给一群斗犬分吃了,什么都没剩下。”
空气异常地凝滞了,笼子的里的疯犬依旧在疯狂地撞着狭窄的牢笼,伤痕累累的躯体砸在铁栏上,飞溅的血沾上了温栩雪白的衣服。
三个月前,她捡到了彼得。
虽然在她从这个斗兽场的兽人身上采集到和彼得异状相似的血样时,她就已经推测,彼得大概曾是这里的兽人。
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又是在那个雨夜里逃了多久,才终于倒在诊所外的那条小巷?
如果那天她没有从那里经过,他又会在哪里成了尸/体呢?会被野狗分食掉吗?
温栩垂下目光,将飘远的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狗上:“这只狗今天刚打了药吗?”
“对,原本是今天要上场的。不过老板突然被人带走了,所以今天这场斗兽临时取消。”员工这才想起温栩还在,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说了太多。
毕竟小少爷的事,老板也不愿意下面人提起。
“所以他现在发疯了。”说话间,温栩已经靠近铁笼拽住了兽人项圈上的铁链,将兽人掼倒在地上,隔着铁笼的栏杆抓住他的头检查他的瞳孔,“你们的药刺激神经,原本应该在斗兽场上通过生死撕咬发泄出来,但他现在过渡兴奋但又没有发泄途径……”
温栩在兽人一口咬向她之前快速收回手,“你们打的药没有配备抑制药物吗?”
员工有点为难地摇摇头。
温栩:“那你说的那只打了两三倍药的……狗。”
温栩很重地闭了下眼睛:“他都是这么抗的。”
哪怕在她刚捡到彼得,有意用近似熬鹰的方法驯化他的时候,也没真的让他生抗太久的疼痛。
她还是提前给了止痛药。
温栩:“麻烦把他使用过的药物都给看看,另外准备一下麻醉枪。他现在的状态没办法进行注射,但是如果这么放着不管,可能不会死,单一定会疯。”
“这……”员工犹豫了。
“去拿。”江时月端庄地抬了抬下巴,声音温柔,“不用担心我哥哥,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估计下不了床,这里我还是能说了算的。”
员工转身匆匆跑开了,温栩的目光缓缓落在江时月身上。
从第一次见到江时月开始,她好像就是从淤泥中开出来的一朵纯白的花。她悲悯,温柔,干净无暇,在江衍的衬托下几乎成了完美的圣人。
温栩不相信圣人,但这并不妨碍她轻轻低下头,向江时月道了声谢。
“不用谢,温医生。”江时月微笑道,“应该是我谢谢你。你看这些孩子,他们因为我哥哥变得这么可怜,温医生,你是那个能救他们的人。”
她有些可惜地轻轻叹息道:“只是温医生,有时候我觉得有点心疼你。就像你救了他们一样,我也想要帮帮你。”
温栩沉默片刻,没有接这个话头。
治疗用了近三个小时,结束时天色已经晚了。
江时月的车还停在斗兽场外,和她们进斗兽场时一模一样的位置,完全没有挪动过。江时月拉开后座的门,微笑着邀请道:“温医生,有点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这次,温栩没有再拒绝江时月提出的好意。
车子的前后座被挡板隔开,江时月坐在温栩旁边,她怀里的小狗像是累了,昏昏欲睡。
江时月一路都在说个不停,从天南聊到海北,温栩不咸不淡地应着,渐渐看着窗外的风景变得熟悉。
车停在了那条漆黑的小巷外,江时月送温栩下车,捏着小狗的爪子朝她挥挥手,笑着道别。
一直到温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巷尽头,车子贴着防窥膜的副驾窗户慢慢降了下来。
江时月有点诧异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路上就会忍不住了,没想到你真的能一言不发忍到现在。”
“听到温医生的声音心情怎么样?我这一路逗她说了不少话。”江时月靠在车门上,弯腰朝副驾看去。
副驾上坐着的人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漆黑不见光的小巷尽头,血腥味已经溢了出来。
尖锐的,不似人利爪刺破了掌心的皮肤,血珠蹭脏了一尘不染的坐垫,滴落进灰黑的颤抖的尾巴。
江时月有趣地瞧着,噗嗤一笑。
“你要是现在打开车门追出去,我也不会拦着的。”江时月安抚地摸着怀中因为血腥味有些焦躁起来的小狗,蜜糖似的眼睛弯起来,看上去异常愉悦。
“不过那样的话,你就真的是条狗了,哥哥。”
第56章 不需要
那天之后, 江时月开始频繁地约温栩去上城,刚开始还拿着约诊做幌子,最后干脆明说了——她就是想约温医生喝喝下午茶逛逛街, 价格按照约诊费用给。
温栩拒绝过几次, 江时月干脆追到了诊所, 这么个软绵绵娇滴滴的小姑娘就像是下城一块鲜美的肥肉,引来了许多投向诊所的目光。
但好在江时月不是个傻子, 应该带着保镖。温栩每次见到她时,都能看见藏在巷子里直直盯着诊所的漆黑人影。
温栩的目光一扫过去,那个人影就会快速将自己缩进黑暗中。
“温医生准备搬家吗?”江时月打量着日渐空荡的诊所, 歪着头问道,“不会是因为我老来找你吧?”
温栩给她倒了杯水,下了逐客令:“江小姐想多了, 我今天已经有约诊, 时间快到了。”
江时月毫不在意在温栩这里碰的无数次冷屁股, 捧着水杯吹了吹,就将它放在了桌上,一口也没有喝,“那好吧,我相信温医生不会为了找借口拒绝我刻意说谎。不过既然出诊的话应该是去上城吧?温医生,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温栩:“……洛家庄园。”
江时月脸上的笑容一顿, 没再说话。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坐上车,江时月才眨眨眼睛,忽然说了件好像不相干的事情:“我记得洛焉这几天就要毕业了吧。”
温栩:“我并不了解。”
江时月也不在意,笑着说道:“运气真好, 洛家的独苗苗,按照遗嘱, 她一毕业就能拥有一切。”
她看向温栩,诚恳地说:“温医生,虽然不太好意思,但我想请你帮个忙。洛焉那只兽人……啊不,爱人。我哥哥对他做了点坏事,虽然爷爷想办法把哥哥捞出来没让他进监狱,但一直被洛焉咬着不放也是个麻烦……”
温栩听着江时月的话,微微皱起眉。
江时月双手合十,“温医生,求求你帮我哥哥说两句好话吧。”
“我只是个兽医。”温栩没答应也没反对,一如既往地客套冷漠,“就算说了好话,也没有任何意义。”
温栩话音刚落,就听到被挡板遮住的前座传来轻轻的响声,像是玻璃制品因为挤压碎裂的声音,随后车厢中飘起淡淡的血腥味。
“怎么那么不小心。”江时月赶在温栩开口前软软地呵斥了一句,“弄碎什么了?”
前座的人——应该是一直跟着江时月的那个保镖——没有回答江时月的话,只是轻轻敲了两下隔板。
“他不会说话,温医生见笑了。”江时月笑着解释,突发奇想似的将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对了温医生,我之前一直担心下城鱼龙混杂,如果温医生不介意的话,我把他借给你吧。”
江时月弯起眼睛,被自己的主意取悦到了:“他虽然不会说话,也不爱见人,但是身手是很好的。有他在的话,肯定能保护温医生。”
温栩将目光从隔板收回,静静地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稀薄的血腥味很快随着风卷到了车窗外,也卷起了温栩柔软的黑发。
“谢谢江小姐的好意。”温栩依旧油盐不进,“但我不需要。”
前座的呼吸声稍微沉重了几分,江时月颇为有趣地看着温栩,小声嘀咕道:“被嫌弃了呀,真可怜。”
她将头发卷在手指上,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松弛又和软:“温医生可真难讨好。”
车停在庄园门前,温栩下车告辞,走过的时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在前座的车窗上轻轻一扫。
车窗上贴着防窥膜,在日光下看过去只有漆黑一片,但从内往外却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车里的人就这么死死盯着温栩的背影被合上的大门遮蔽,掌心扎满了碎玻璃。
江时月的声音从后座传过来:“你这几天弄脏我好多坐垫了,哥哥。”
“别叫我哥哥。”前座的人阴沉地开口。
“好好好,我知道你还没想起妹妹我来,也不想知道你原本真正的名字。”江时月将前后座之间的挡板降下来,歪头笑道,“你现在愿意这么安安静静坐在这辆车里,也不是因为你相信我,只是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再看到温医生的地方。”
江时月摊开双手,“毕竟哥哥你没被温医生挂宠物牌,放在上城就是会被教会带走的野狗。”
温栩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彼得回过头,冷冰冰的金瞳仿佛不通人性的嗜血的野兽。
江时月在那样的目光下下意识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动作,又缓缓放下手,继续道:“不过哥哥,你运气很好。洛焉在记者会上闹的那一出戏倒是帮了你的大忙,教会已经被迫承认了兽人可能存在无罪的可能。而你,你自己就是那个‘因药物而导致兽化’的证据。爷爷虽然讨厌兽人,但他是教会虔诚的信徒,会认可你的‘无罪’。”
“我一直觉得,喜欢的东西还是养在身边比较好。”江时月笑着说,“不管是狗,还是人。不过温医生需要的笼子,肯定要比一只小狗大很多。”
彼得没有说话。
**
庄园内,温栩给段饮冰做了检查,确定他的身体现在非常健康。之前引起易感期的药物已经被完全代谢掉,或许还会引发一两次的假性易感期紊乱,但是既然洛焉在他身边,那这就不算需要担心的事情。
做这些的时候,洛焉全程抱着椅背直勾勾盯着,满眼都是紧张。如果不是温栩确定自己真的只是在做基础检查,大概会以为段饮冰是在生孩子,洛焉就是产房外焦头烂额紧张兮兮的孩子她妈。
温栩:……
她把诡异的幻想从脑子里扔掉,平静地摘下手套口罩。
温栩现在接触洛焉的目的很简单——她要在洛氏莫林实验室和孙教授的团队间牵线搭桥,既然洛焉已经成了洛家的实际掌权人,那么通过她就是最方便的。
这也算是她带着小然离开黎城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温栩不动声色地试探着洛焉对莫林实验室的掌控力和对兽化药剂的想法,洛焉几乎知无不答,坦诚得让温栩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温医生。”段饮冰早看出了温栩的意图,微笑着倒掉她面前冷掉的茶水,重新注入芬芳的新茶,“你有什么需求,其实可以直接说。”
温栩沉默一会儿,慢慢吐出一口气。
一贯用理性思考一切的温医生静静地想,这世界上终究存在很多她无法用逻辑推演出来的,无法理解的东西。
“黎大附属,赫尔斯研究中心,我在那里认识一个团队,在进行关于缓解甚至逆行兽化状态的研究。”温栩斟酌着字句,缓缓说道,“如果洛小姐不介意,他们希望能和莫林有一些合作。”
“我不介意啊,合作吧。”洛焉答得很快,段饮冰都来不及拦。
温栩也被这速度弄得一愣,她抿抿嘴唇:“洛小姐,我想我以前对你可能有一些误解。”
洛焉就当温栩是在夸她了,刚想接话,就听见温栩冷淡却真诚地说:“如果洛小姐受到人格分裂一类的疾病困扰,我在黎大读书时也认识专攻这个方向的导师。”
洛焉:……
段饮冰已经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音,被洛焉羞愤地拽了拽尾巴。
温栩一直微绷的脊背也放松下来,想起了来的路上江时月拜托她的事情。
替江衍求情吗?
她冷淡地扯了下嘴角。
温栩以前从不参与这些恩怨,沉默让她能够游走于上城那些沾满鲜血的兽笼,并且有口皆碑。
但现在,她已经要离开了。
温栩想起斗兽场里疯狂的兽人,那样子和实验室的彼得渐渐重合在一起,最后化作了初见的那个雨夜,被掩埋在重重垃圾下,如同被丢弃的玩偶一般残破濒死的野犬,和斗兽场员工口中已经被斗犬分食的“小少爷”。
“洛小姐,你想把江衍送进监狱对吗?”
洛焉有些吃惊地看向温栩,重重地点头,又苦恼道:“但是他已经被捞出去了。当初对段老师做的那些事,江衍没有直接参与。药是夏煊下的,对段老师进行直接身体伤害的人里面也没有他。江家还买通了很多人,硬生生把他从这件事清里摘了个清清白白。”
洛焉越说越气,“早知道当初就该一刀下去!”
“现在有一把新的刀悬在他的脖子上。”温栩在洛焉诧异的目光中,平静地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下一个地址,推到洛焉面前。
“江衍,在这里有一家非法的斗兽场,斗的是兽人。”
“这件斗兽场里,有不少兽人,都使用过莫林的兽化药剂,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不合规的兴奋剂使用。”
“洛焉小姐。”温栩露出一点冰凉的笑容,“现在江衍被关在江家老宅行家法,这里,还没有被销毁。”
温栩点到即止地说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告辞后走出了洛家的庄园。
黄昏时分,天边云被烧成一片鲜红,像是染着血,几乎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温栩蜷起冰冷的指尖,苍白的面容也被夕阳染出了一点鲜艳的色泽。
江时月的车居然还在,温栩目不斜视地经过时,前门突然打开,一只被黑色手套紧紧包裹着的手抓住了温栩的手腕。
几乎同时,温栩的另一只手已经捏着手术刀抵在了对方的手套上,位置精准,轻轻向下一刺就可以挑断手筋。
温栩垂眸看去,看到了一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从头到脚,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有,甚至眼睛上都戴着暗色的护目镜。那个人紧紧抓着温栩的手腕,完全不在乎自己被刀尖威胁着。
“放手。”温栩的手指用上了点力气,锋利的刀尖刺穿皮质手套,浅浅没进皮肉,鲜血顺着缝隙溢出。
那人似乎剧烈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有松开,只是用另一只手递过来一张纸条。
【江时月让我跟着你】
温栩漠然扫过这一行字,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车内看不见面容的脑袋上。
她沉默了很久,耳边只能听见风的声音,太阳终于收拢了最后一束光亮。
温栩才终于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需要。”
第57章 杂种
温栩抽回自己的手, 坐上了洛焉派给她的车。
她在车上给孙教授发了一条信息,跟他说明了洛焉的答复,指甲在已经有些旧了的手指外壳上轻轻敲了几下, 又输入一段消息。
“研究有进展吗?”
孙教授很快回复:“如果能和莫林合作, 那研究一定会快很多。”
这就是还没有进展的意思了。
温栩说不上失望, 毕竟她早就预想到了。
手机又响了,是她联系的房产中介。她挑选的城市叫做鹤城, 经济一般,物价便宜,是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她这些年攒下的钱在鹤城哪怕坐吃山空也可以吃上很久很久。
听说那里一年有小半年都在下雪,如果下个月搬过去,正好能避开黎城的酷暑, 再过两三个月就是鹤城的冬天。小然年幼时很喜欢雪, 如今也是个雪团样子, 想必会很合适。
她在鹤城看中了一套小两层的店面,结构和下城的那套房子很像,一楼依旧可以开成宠物诊所,但二楼要比这里大得多,可以隔出一室一厅, 甚至有一个包窗的小阳台, 小然在家的时候也总算可以撒欢地到处跑一跑了。
中介说已经谈妥了价钱,还算让温栩满意。
只是下城的房子不好卖,不过温栩并不急着要这笔钱,既然那边已经定了, 这边就挂出去慢慢等就好。
温栩给中介打着回复,确定了付定金的时间, 按灭手机屏幕。
她真的要离开这个已经生活了十年的城市了。
她在考上大学时候一无所有地带着小然来到这里,那时候就确定,这绝对不会是自己未来将要生活一生的地方。
**
回到诊所时,沙发上坐了个不速之客。
一身漆黑从头包裹到脚的男人心安理得,非常熟练地坐在候诊室的小沙发上,面对着温栩冷冷扫过来的目光,慢吞吞地递了张纸条。
【江时月说我必须跟着你】
温栩很缓慢地揉了下眉心:“你是……江时月的保镖?”
男人一愣,随即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温栩沉默片刻,转开目光:“……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别让我赶你第二次。”
保镖低下头,像是将某种情绪硬生生咽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经过温栩,走到了被当成厨房用诊所角落,打开小冰箱。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些内脏和鲜肉,下面一层是各种冻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温栩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往里面放过自己吃的食物了。
他又打开冰箱旁的柜子,果然,里面已经放了一箱新的泡面。
保镖盘腿坐在地上,将柜子里的泡面箱抽出来,低垂着头,一包一包恶狠狠地把里面的面饼全捏碎了。
温栩什么都没说,就这么靠在沙发边上静静地看着他作。
保镖捏完泡面,一言不发地走出诊所,过了十来分钟,又拎着一袋子鼓鼓囊囊的菜回来了。
他就跟没见到温栩一样,直挺挺地从温栩旁边走过,从冰箱里挑了一块肉慢吞吞地开始切。
温栩总算抬了抬眉毛,提醒道:“这是给小然吃的。”
保镖动作一顿。
他扭过头,眼睛被护目镜挡住,看不见神色。但温栩觉得,她大概被狠狠瞪了一眼。
保镖继续切肉,带着要把肉剁成肉泥的怒气,菜刀一下一下“咄咄”地砸在砧板上,肉泥黏糊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他切完肉切菜,一个西红柿被他切得汁水四溅,红通通地和肉泥搅和在一起。
温栩大概看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轻飘飘地开口道:“肉馅不要放蒜。”转身上楼去,准备带小然出去散步。
保镖给她的回答是用力剁下一刀,把一颗蒜尸骨无存地劈成了两半。
小然一下楼就对着保镖的背影狂叫,被温栩捏了下嘴才安静下来。被放到地上后,四只小短腿穿着粉色的鞋子,哒哒哒哒撒欢似的跑得飞快,拽着温栩绕着这一片街区跑了一大圈。
一圈结束后天已经彻底黑了,诊所里水汽缭绕,电磁炉上的锅里,水咕咚咕咚烧开,白胖的饺子随着升起又破裂的水泡上下翻滚。保镖站在一边继续包饺子,手上黑色的皮质手套总算摘下来了,手指在面皮上灵活地捏出一个个褶子。
保镖捏完最后一个,锅里的饺子浮起来了。保镖将生饺子放进冰箱的冷冻层,拿勺子把锅里的饺子捞出来端上桌。
温栩将小然放回房间,慢吞吞地过来尝了一个。
很烫,咬破皮之后,肉馅溢出鲜甜的汤汁,和番茄的酸味揉在一起。
温栩:“江时月就是让你来给我做饭的吗?”
保镖原本正在收拾,听到温栩的声音后动作顿时静止了。他沉重地呼吸了几下,没有回应,用力地擦洗着砧板。
“我并不了解江家的人。”温栩轻轻开口,“我没有必要去了解我的客人,知道太多不是件安全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江时月是个不错的客人,对于宠物来说,她可能……也是个不错的主人。”
“只是比起人形的兽人,我想她大概更喜欢狗。”温栩想起她在江时月那里救治的那些兽人,有些死去了,活着的那些,温栩都没有再次见到过。
但是每救活一个,江时月身边就会多一条温顺的狗。
哪怕在温栩的判断中,那些兽人应该还没有到达彻底兽化的临界点。
水柱砸在砧板上,溅开的水珠沾湿了保镖的衣服,只是因为漆黑,所以看不出来。
温栩莫名觉得自己这几天简直有点像在安排后事,有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她没有继续多说,垂头慢慢地吃着饺子,脸上因为热气染了一层薄汗,没有血色的皮肤几乎能看见底下淡青的血管。
“走之前收拾干净,把诊所的门锁上。”温栩吃饱站起身。
保镖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摘了手套后,带着伤疤的温热的手心贴着温栩细瘦的腕骨,正微微颤抖着。
他递过来一张纸条,温栩觉得他有点可笑,已经这样了,还是自欺欺人地不肯说话。
纸条上一行有点凌乱的字。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我疯了,我贱】
温栩收回目光:“我只是觉得,你包的饺子很好吃。”
温栩挣开保镖的手,把看上去仿佛完全不设防的背影留给他。她的脚步很轻,如果不是兽化之后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他或许都听不到。
他站在诊所熟悉的灯光下,听着温栩上楼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小然撒娇的叫声,温栩轻声安抚的声音,最后咔哒一声,门上了锁的声音。
他想起刚刚被江时月找到的时候,江时月笑着对他说:“温医生是个很体面的人。”
江时月说他是江家的另一个少爷,是和她有一半血缘的哥哥,她愿意帮他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江时月给他的许诺他一句都不相信,但江时月对温栩的那句评价,却像钢针一样狠狠扎进他的大脑。
“温医生不在乎,所以她永远体面,所以哥哥,你永远狼狈。”
就像现在,他咬牙切齿地把自己作践到这种程度,蒙着脸蒙着身体,躲躲藏藏不敢透出任何一点自己的信息……因为他是被温栩扔掉的,他已经被扔掉了,可他终于再次见到温栩的第一眼,恨却始终没能涌上来。
他只是觉得,温栩变瘦了。
脸颊上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又没了。
他知道温栩认出他了,也知道,温栩今天对他行为的放任,并不是对他以后可以继续来这里的默许。
温栩只是不在乎,又自负,坚信她已经养熟的狗,即使被踹开了,也不会咬她一口。
彼得慢慢拉下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口罩,从温栩的碗里捏起一只吃剩的饺子,慢慢放进嘴里,几乎嚼也没嚼地吞咽下去。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饺子顺着喉管滑下去,生铁一样,沉痛地坠进胃里。
彼得收拾好诊所的一切,将它恢复成自己来时的样子——比起他记忆里的样子,诊所现在空旷了很多。
他开车去了江时月的别墅,满地懒洋洋的狗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江时月一如往常地抱着狗被懒人沙发埋住,听到声响才扒拉着爬起来,摘下耳机笑着问:“哥哥,你回来了?要不要一起来听个相声?我哥哥……哦,江衍。他这两天估计才刚好一点,今天又被爷爷抽了一顿,他妈妈刚刚还在求情,结果被一起骂了,骂得可精彩了。”
江时月颇为怜悯地摇摇头:“还好我今天跑得快,不然我也得被骂。也不怪爷爷生气,裁判庭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知道了那家斗兽场,直接派执行官上门跟爷爷要人……这下可不是欺负了洛焉的兽人这么简单的事了。”
彼得避开满地的狗,站在了江时月面前。
他算不上健壮,但身形很高,一双眼睛在背光的阴影中像是在发光——那种属于野兽的,森冷的光。
“江时月。”他一字一顿地喊她的名字,“你之前说,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江时月一愣,随即笑了。
“温医生总是比我更有办法,你之前可是一直不愿意认呢。”她真诚地赞叹道,目光落在彼得的脸上——他们长得并不像,气质也完全不同,站在一起时看上去也不像兄妹。
事实上,他和自己,还有江衍,他们都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江时月从手机中翻出一张合照,放在自己的脸前,遮住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江黎,你叫江黎。”江时月说,“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哥哥江衍同父异母的弟弟,江家有资格竞争继承人的人之一。”
她说着,又噗嗤笑道:“说来有意思,江衍总喜欢叫你杂种,觉得你上不得台面,就应该活在阴沟里。”
“但是啊,我们三个,明明都是杂种呀。”
第58章 他要做人了
“你叫江黎, 和我,还有我哥哥江衍一样,是江家的私生子。值得一提, 我们三个都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至于除了我们之外, 江家还有没有更多的私生子……”江时月懒洋洋地斜躺在汽车后座,“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猜应该没了吧。”
“我和江衍都是一出生就被接到江家了,但你是在教会养大的。一直到十六七岁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也才第一次知道, 原来我们这辈还有个孩子。”
“至于你突然被接回来的原因……”江时月笑了起来,“江衍那时候在黎大读书,被人抓住作弊, 当时闹得很大, 差点被退学, 爷爷气得第一次对他动了家法。”
“然后你就被接回来了,大概是爷爷觉得江衍不堪大用,所以想换个人培养吧。”
彼得按着脑袋,安静地听着这些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事情。
江时月在这些天跟他说过许多他所不知道的过去,所有的语言就像苍白的纸。她口中的江黎是一个养在教会深居简出的豪门贵公子, 聪明而富有心机, 圆滑且长袖善舞。他在兄长失势的时候带着教会的祝福回到江家,对上哄住了长辈对下笼络了旁支,将江衍对比得近乎不堪。
他无法想象自己是这样的人。
车缓缓停下,提前被打好招呼的佣人上前打开车门。彼得戴着能遮住耳朵的兜帽, 尾巴藏在宽大的风衣内侧。
佣人显然认出了他的脸,露出惊恐的表情:“您……二少爷?您怎么……您……”
“张阿姨。”江时月从车后座钻出来打断她, 担忧地说道,“里边怎么样了?哥哥还好吗?”
张阿姨小心地瞥了彼得一眼,迅速低下头一眼也不敢看:“恐怕是……难了。”
这个态度,很异常。
不像是失踪的少爷回了家,倒像是死了的人突然诈尸了。
彼得将这些看在眼里,他不知道曾经没有失忆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他想起了温栩。
如果是温栩在这里,肯定会轻飘飘地扫过所有人的脸,随后安静地垂下眼睛,将自己当做一个漠然的旁观者。
她不需要针对每个细节每个异常紧张恐惧歇斯底里,她只会在说话之前,先把一切看清。
彼得后退半步,跟着江时月往里走。他们刚走进老宅的大门,还没进入主屋,就已经听到江衍凄厉的叫喊声。
“爷爷?爷爷!爷爷您别吓我!去叫救护车!快点啊!医生呢!”
江时月的脸色微微一变,和彼得一起直接冲进主屋。
里面已经乱成一团,江衍满背血地跪在一个倒下的老人身边哭天抢地,江夫人似乎腿已经软了,扶着沙发瘫坐在一边。一个穿着神职服饰的男人抱着手臂看戏一样地靠在墙边,甚至在他们进来时转头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江家的佣人大部分进行过急救训练,但此时面对江老却也是面面相觑不敢去做这个出头鸟。
毕竟已经是个八十多的老人了,要是没救成功死在自己手上,那赔一条命都不够。
江时月一把推开江衍,低头将耳朵贴在江老的胸口。
心跳已经停了。
她咬着牙,脸上终于挂不住笑了,几乎愤怒地看向江衍:“哥哥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把爷爷气成这样!”
江衍脸色刷白地后退两步:“这是洛焉的错……她那个贱人……”
江时月:“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急救啊!”
江衍已经被吓蒙了,抖着手居然跪着爬过去想要自己上,被江时月再次推开。江时月抬起头想要叫佣人,肩膀却被轻轻一拍。
“让开,我来。”彼得将帽檐拉得很低,整张脸几乎都藏在阴影里。
他跪坐在江老先生身边开始做心肺复苏,江衍刚想质问他是谁就被江时月拉开了,再看过去时,视线已经被执行官挡住了。
“江少爷。”执行官十七吊儿郎当地笑着,对于急救的情况毫不在意,“既然没了江老先生打岔,我们就继续刚才说的事吧,关于斗兽场里究竟有没有因为药物而产生的……仅仅拥有兽化特征的人类。”
家庭医生来得很快,接替了彼得的工作,救援直升机也迅速准备好。在十七的逼问下冷汗涔涔的江衍终于找到了个借口,大喊着要跟去医院守着。十七烦躁地啧了一声,对这种毫无美感的死皮赖脸有点厌烦。
他还是比较喜欢有趣一些的状况。
彼得已经戴上口罩退到人群边缘,冷眼看着每个人的态度,却突然对上了一双带着轻佻笑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来自教会的执行官吹了声口哨,平地惊雷开口道:“唷,江黎,好久不见。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多叫两个人一起来了。”
一瞬间,所有嘈杂声几乎都静止了。
彼得很重地吸了一口气。
江时月说过,他是在教会长大的。
看来这条信息是真实的。
刚刚还在试图跟上直升机的江衍瞬间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江夫人满眼讶异和慌乱,这神情和刚才的“张阿姨”,以及屋中大部分佣人都很相似……是一种看着死人诈尸的惊恐。
江时月大概是最冷静的几个人之一,她拉平裙摆,用手指梳顺头发,转眼间又恢复成了平日温和无害的样子。
每个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在这个场景下想要得到什么?而他自己……他现在需要什么?
彼得试图让自己像温栩那样去思考,目光却忍不住死死钉在江衍的脸上。
他记得他,在他仅有的那些记忆里,最黑暗,最绝望,最让人生不如死的那些残破碎片中,这个人的脸频繁地闪烁着,像是狰狞的鬼/片。
这个世界对兽人并不友好,兽人是有罪的,而有罪论本身来自教会。
江家的掌权人,他的“爷爷”,是教会最虔诚的信徒,明白而清楚地将对兽人的厌恶写在家法里。
兽人不可能在江家获得任何权利,甚至不被允许在这里存在,看这些人的态度,他应该在发生兽化后,已经被“扔掉”过一次。即使回来,也不可能得到承认。
所以江衍只是震惊,并不恐惧。他脑子转得太慢,还没有想到,他一定要在今晚来到这里的原因。
彼得僵硬地拧动着头,转向执行官,忽然笑了。
他在这个瞬间无师自通了某些据说属于曾经的自己,但他无法想象的特质。
他是属于这里的。
“好久不见。”他对着这个陌生的人熟稔地打着招呼,“你们的调查好像遇到点麻烦,所以我来给你们送证据了。”
说出这句话时,彼得的脑海里闪过温栩的面孔。她坐在诊所狭窄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一罐冰镇的啤酒,绵密的气泡发出莎莎的声音。
她很轻地撇过眼看他,白瓷一般冷淡的面孔,深黑的头发和眼睛,淡色的嘴唇沾染上酒液。
她叫他:“傻狗。”
也有很偶尔的,她会叫他:“彼得。”
这个她随口起的名字,一只狗的名字,他其实爱这个名字。
可现在他要做人了。
他叫江黎,他会拥有人的身份,比温栩更高,更显赫的身份。一个足以囚禁,逼迫,甚至让温栩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身份。
再次出现在温栩面前的时候,他会站着,站在温栩必须仰视的地方。他会堂而皇之地问她:“既然温医生的一切都明码标价,那我花多少钱,能够买下你未来的所有时间?”
他不会,也不需要再摇尾乞怜。
江黎摘下头上的兜帽,灰黑的立耳露出来的瞬间,屋里是一片压抑的惊呼,就连执行官都露出诧异的目光。
他微笑道:“我就是那个斗兽场里,因为药物而产生的,仅仅只是拥有兽化特征的……人类。”
**
诊所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机票定在了第二天,小然的托运还在办理。
温栩把房子挂上了中介,她没什么需要告别的人,就仅仅只是去和孙教授说明了情况。
孙教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她要不要去跟林旭言说一声。
温栩摇头:“没有必要。”
“你这孩子。”孙教授叹气道,“总是这样,当初毕业的时候也是,一声不响地就不见了。林旭言……他大学时候是真喜欢你,可惜了。”
“他挺好的。”温栩拂去衣袖上的一点灰尘,“只是我不需要。”
孙教授问:“那你需要什么呢?”
温栩没有回答,孙教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离开研究中心的时候,温栩接到了洛焉的电话。自从上次告诉洛焉斗兽场的事情,洛焉似乎就打开了什么开关,或是误会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开始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闲聊。
温栩并不热络,但也没有拒绝过。这次接到电话,温栩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跟洛焉也告一声别。
“温医生,你看新闻了没有!”洛焉的声音很轻快,“江家刚刚公开了他们的另一个继承人,估计未来会跟江衍打擂台争家产的那种,而且这个继承人居然是个兽人!网上已经直接炸锅了,话说兽人都能当集团继承人了,段老师回黎大教书指日可待啊……”
温栩在洛焉的絮叨中愣住了,甚至忘了告别。她掐断电话,在手机上点开智网。
首页还没跳出来,几辆漆黑的车子突然将她团团围住,车上下来几个人,态度强硬而恭敬地给温栩拉开车门。
“温医生。”为首的人说道,“我们二少爷,想要买您一点时间。”
智网终于连上,首页的视频开始自动播放,视频里是一张她很熟悉的脸。那张脸上带着她陌生的的笑容,坦然地展露着兽耳,看上去体面而衣冠楚楚。
简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第59章 别墅
温栩被带到了一场宴会, 场所外清一色的豪车,身着礼服衣装华贵的男男女女挂着营业式的笑容。司机将副驾上的一个礼盒递给温栩,里面是一整套的礼服和首饰。
司机:“这是二少爷准备的, 我带温医生去客房换衣服。”
“不用。”温栩凉凉地开口, “穿过了不好卖。”
司机差点把礼盒砸了。
他刚听到什么?卖?
他家少爷找顶尖设计师专门设计定制, 全世界就这么一套的礼服,更不要说那条项链上的主石可是少爷从江老爷子的收藏里挑出来的, 极其珍贵的克什米尔蓝宝石。
卖?
司机愣神的当口,温栩已经自己推开门下车,平静地跟在那些身着礼服说说笑笑的人们身后往里走, 远远看见了宴会厅门口,江时月正站在那里迎接宾客。
她看到温栩,露出点惊喜的神情:“温医生, 你怎么来了?我哥……咳, 有人给你发请帖了吗?”
“被绑来的。”温栩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江时月扑哧一声笑起来, 促狭地说:“那绑你的人就没给你准备身礼服吗?今天这个场合温医生这么进去,可能有些格格不入了。”
温栩不可置否。
江时月没有拦着温栩,把她送进宴会厅,简单介绍了一下。
这场宴会的最主要名目是庆祝江老爷子病愈出院,同时也为了向各界公开介绍他们刚刚找回来的江二少爷, 江黎。
“哥哥大概一年前被江家的仇敌注射了兽化药剂, 因为无法忍受兽化的事实,又是教会的虔诚信徒,所以自认有罪从江家离开,这一年我们一直在找他。”江时月遥遥一指, 示意温栩看过去,“不过哥哥运气真好, 洛家的大小姐捅出了兽化药剂的事情,他也被教会和裁判庭认可,重新获得了公民编号。”
温栩顺着江时月的手指,很轻易地看到了站在一个老人身后,被众人团团围聚着的身影。
他姿态优雅地端着一杯香槟,正在微笑着侧头听人说话,灰黑的耳朵立着,头发上打了发蜡,整个往后梳过去,露出那张艳丽而漂亮的面孔,鸦羽般的眉毛下,金棕的眼睛疏离但礼貌。
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人群虚虚落在了温栩的身上,又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轻轻划开了,脸上笑容更深一些。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引得他身前的老人愉快地笑了起来,拍着他的手背一脸欣赏。
……像只开屏的孔雀。
江时月感叹道:“我哥哥还真厉害……要知道,爷爷最讨厌兽人。江家明文规定,不允许沾上任何和兽人有关的事情,所以我哥哥开个斗兽场都必须偷偷摸摸,我救那些孩子也只能躲在我自己的别墅里,不敢被发现。搞不好,江家真的能够属于他。”
温栩没接话,只是顺手从桌上的餐盘里夹了块水果——她今天还没怎么吃饭。
江时月看着无动于衷的温栩,试探道:“温医生,要不要我带你去敬他一杯?”
“我不喜欢喝酒。”温栩拒绝了。
江时月歪歪头,有些好奇地说道:“我还以为温医生今天来是后悔了之前做的事情,想要补救一下,不然我可不觉得,我哥哥派去的人真的能把温医生绑过来。”
“我只是来处理一桩未来可能出现的麻烦。”温栩很认真地在自助餐盘里挑选了一碟合心意的食物,“顺便来吃个饭。”毕竟冰箱里的饺子吃完了,泡面又全被掰成了渣渣。
江时月在温栩这里碰过太多冷钉子,也不在意温栩的态度,带着看好戏的笑容转头去招呼别人了。温栩知道自己和这个场景的格格不入,也并不打算融入,干脆端着碟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有一叉子没一叉子地吃。
时不时有异样的目光投过来,伴随着一些隐约的窃窃私语,无非就是看她寒酸,不明白这样一个连礼服都没穿,只披着一身白大褂的女人是怎么进到这么个场所来的。
“仗着脸长得不错来这儿攀高枝的吧。”有人恶意地轻笑了一声,“网红?还是哪家娱乐公司的小演员?这一身是什么?医生?玩角色扮演的是吗?”
“角色扮演?所以底下不会穿着情/趣/内/衣吧?”
“谁去上个钩,一起玩玩?”
温栩左耳进右耳出——毕竟白大褂下可不是情/趣/内/衣,是一排贴在衣服内侧的手术刀片,他们应该不想看到。
几句话间,那群无聊的家伙已经商量出了“上钩的鱼”,一个男人挂着笑在她身边坐下了,用好像卡了块痰的气泡音问道:“这位小姐,能不能认识一下?”
“抱歉,不能。”温栩垂着眼睛,客气地让出了这张桌子。
男人脸色扭曲了一下,起身正想跟上去,人群中间的江家二少突然往这边走过来。刚才的几个人连忙挂上笑脸,“江少爷,您之前应该不认识我们……”
“幸会。”江黎笑着,走位有点微妙地挡在了他们和温栩中间,“怎么都坐在角落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待客不周。”
“怎么会怎么会。”他们连忙摆手,受宠若惊地跟着江黎一起走进了人群中。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往温栩的方向看过一眼。但是他离开后不过几分钟,就有服务员悄悄靠近温栩,“江先生请您去包间等他。”
温栩估算着时间,将手插/进口袋站起来。
“十分钟。”她说道,“我等他十分钟。”
于是,在第九分五十九秒的时候,脸颊微微透着艳色的男人推开了包间的大门。
他看上去喝了不少,当然,也有可能其实是因为他一杯倒。毕竟这条狗在她身边时没有喝过酒,最多只是舔着她手指上的酒液。
温栩靠坐在包间的沙发上,轻描淡写地评价道:“很准时。”
江黎很深地呼吸了两下,脸上带着营业式的标准笑容,目光礼貌地扫过温栩的脸,没有多做停留,“温医生,好久不见。”
温栩的眼睛垂下来,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江黎在温栩对面坐下:“为什么不穿我送你的礼服?我觉得那应该会很适合你。礼服是一片式的裁剪,纯白色的,和你给人的气质很像。搭配的项链上的蓝宝石被称为矢车菊,我一直觉得,温医生很适合这种海面一样的深蓝色。”
“温医生,之前我失去记忆了,所以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太懂事。我们之间如果从头清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别的全都不谈,我也是需要报答你的。”
江黎气定神闲地笑着,双手交叠,一个谈判一样的姿势。
如果忽略他身后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晃动的尾巴的话。
“下城终究是个鱼龙混杂,不宜久呆的地方。这样吧,我在上城刚刚置购了一套位置很好的别墅,附带很大的花园。如果温医生不介意,这套房子就作为我对你的感谢,我特地专门做了一层狗屋,小然也不用一直跟你挤在同一个房间里了,一整层的空间可以任它撒欢。”
江黎一边说着,交叉的手指慢慢扣紧,血液不畅下,手指前端慢慢胀红了。
他全无所觉,简直像个正在推消房产的中介一样,恨不得把那套别墅有几个房间几个厕所几盏灯都讲清楚,顺便吹得天花乱坠。
其实在他说到房子的时候,温栩就已经了然了。
不同于江黎的正襟危坐,她几乎是放松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轻声开口打断他:“江少爷。”
江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温栩口中的这个称呼和自己对上号,脸上的肌肉几乎瞬间僵硬了。
他努力扯出笑容:“温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温栩静静看着他——这种强装的,像是一张纸一样脆薄的高高在上不应该出现在彼得的脸上:“江少爷现在的意思,是想用这套别墅买断那三个月我们之间发生的,你身上的污点,对吗?”
她直接给出了结论:“可以,今天走出这扇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认识过你。”
江黎脸上血色一涌,又瞬间惨白下去。他的上半身支起来微微前倾,脊背的肌肉发力,耳朵和尾巴都绷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下看上去有点像她记忆里的那只傻狗了。
只是这只傻狗好像还没有被告知,他能够维持人类形态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否则,他不会产生那样荒诞的念想。
温栩在意识到自己怀念的瞬间,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那真是可惜了。”
她将自己的目光从江黎那张脸上移开:“那就只有另一个可能……你监视我,并且想要把我关起来,在你那间大别墅里做你的狗。”
刚才还在宴会厅能说会道站在众人目光焦点的男人脸色煞白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有一双眼睛慢慢爬上了血丝。
他用一种几乎仇恨的目光盯着温栩,好像被骤然撕掉了伪装的画皮,又好像委屈于自己竟然被这样误解。
温栩轻轻叹了口气,“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我不喜欢。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顺便也提醒你,有空的话去孙教授那里一趟吧,他会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情。”
“另外如果你一定想要报答‘救命之恩’,麻烦把你打算送我的房子折算成钱。”
温栩站起身走到门边,最后一次回头凝视眼前男人的面孔,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
“再见了,傻狗。”
这几个字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江黎几乎在一瞬间暴起,一把抓住温栩的手腕将她按在墙上,湿润的液体浸在温栩的后颈上。他混乱地嗅着温栩的脖子,用力在那块洁白柔软的皮肤上咬了下去,像是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味道。
温栩疼得吸了口冷气,就听见她熟悉的,颤抖哭泣的声音。
“你不能走,温栩!你凭什么跟我说再见?这次你没有资格跟我说再见了你又想扔掉我……”江黎再也端不住体面的样子,依旧是狼狈至极。
他哭着,又怪异地笑起来,伸出舌头轻轻舔着温栩后颈的牙印。
“温栩,小然现在就在我送给你的别墅里,它很喜欢,非常喜欢……”
温栩的目光瞬间冷下来。
“怎么样?终于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了?”江黎慢慢跪了下去,强硬地抓着温栩的手腕放在自己的头上,耳朵兴奋地颤抖着,好像孩子被抚摸夸奖。
“跟我走吧,看看我送给你的新家。”
第60章 愤怒
入了夜, 附近似乎只剩下了寂静的虫鸣——上城的高档小区比起下城嘈杂的小巷来说,的确舒适得多。
江黎低头在门锁上按着密码。他能感觉到温栩站在他身后,冰凉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尾巴上。
这让他的尾巴缓缓僵直了, 尾椎之下, 他的身体仿佛回忆起了某些触感。
戴着橡胶手套的, 冰冷的,修长的手指。
江黎呼吸急促, 手颤抖起来,几次按错了密码。
他知道,温栩在生气。
不需要她说什么, 他几乎本能地从她的目光,她的呼吸,甚至她的气味中判断出了这一点——温栩现在几乎怒火滔天。
密码锁发出嘀的一声, 终于打开了。江黎刚想让开身体, 引温栩进去, 后背就突然被推了一下。
江黎踉跄着跨进房门,还没站稳就被一脚踹在膝盖后弯,他重重跪下去,膝盖砸在地上——还好这栋房子到处铺着厚厚的地毯,但即使这样, 膝盖肯定已经青肿了。
温栩随手带上房门, 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墙壁上,锋利的手术刀片已经抵在了脖子上。
“唔……”
温栩的声音很轻地吹在他耳边:“想张嘴咬人吗?野狗。”
他的心脏疯狂跳起来,浑身血液奔涌着,将皮肤染上艳色。他庆幸在黑暗里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尾巴却已经慢慢缠上了温栩的小腿。
江黎在心里唾骂一声:真是犯贱的尾巴。
温栩又问他:“你想我对你做什么?一次性说完。”
江黎的脸蹭在墙壁上,温栩压在他脑后的力道不算很重, 他明明可以轻易挣脱。
但他一动也没有动,沉溺在温栩身上散发出的,让他安宁的气息中,哑着声音冷笑一声:“我要把你养起来,再把你扔掉。”
停留在他脖子上的刀片顿了顿,江黎听到温栩模糊的嗤笑。温栩屈起膝盖,抵在他的尾巴下,江黎浑身一颤,从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
温栩慢条斯理地在膝盖上施加道:“衣服贵吗?”
“痛……温栩……”彼得的尾巴缠不住了,绷直起来。
手术刀片慢慢移动到他的后颈,往下轻轻一挑。
“江少爷财大气粗,贵不贵的也不重要了。”
刺啦一声,材质再好的布料也无法抵御锋利的手术刀,一道裂痕从后领撕开了他的西装外套,温栩将断成两截的领带抽下来,随意卷了一下塞进他的嘴里。
他身上只剩了破损的衬衫,刀片顺着他的脖子游走到身前,一颗一颗挑开了宝石的纽扣,刀尖时不时碰到皮肤,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极其细小的血痕。
江黎发出痛楚的闷哼,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知道温栩的手有多稳,那些伤口,是温栩对他的惩罚。
挑开最后一颗纽扣,刀尖抵住了腹部:“江少爷,尾巴是怎么放出来了,你在裤子上开了个洞吗?”
温栩稍稍用力,冰凉的刀锋贴在了灼热的身体上,“需要我帮你在前面,开另一个洞吗?”
“呜……别……”江黎的眼泪刷的流下来,糊满了那张漂亮艳丽的脸,口水和眼泪一起洇进昂贵的领带。他大张着嘴,领带几乎塞到了舌根,引起一阵阵干呕,连带着声音也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医生……别……别这么……对我……”
他记得,除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温栩对他是很好的。
易感期的时候,还有后来,温栩是个不容质疑和反抗的暴君,但是她对他明明是温柔的。
江黎在混乱的思绪中感到无法抑制的委屈,身体却因为压制和疼痛越发兴奋,他的身体也背叛了他,悲伤和快感争夺着他的神经。
温栩垂下眼睛,平淡而冷漠:“我以为你就是想我这么对你。”
她很轻地扯了扯嘴角,手指已送,刀片轻轻落在地毯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这落下的刀片一样,温栩的愤怒平息了,她又觉得眼前这条狗可怜。
可怜也可恨,但身体滚烫温暖。
温栩将自己冰凉的手贴在他的心口处,感受到那里薄薄的肌肉颤抖着,再深一点的地方,是剧烈鼓噪的心脏。
“……我去看看小然。”温栩的声音终于缓下来,她直起身体收回膝盖,却突然被抱住了小腿。
“我……去宴会之前,就,把自己,洗干净了……”眼前的狗将耳朵平平地垂下去,仰起脸,涕泗横流的面孔狼狈万分,一双眼睛却几乎在发亮。
“温柔一点,医生,我什么都会给你……”
温栩盯着他的脸,突然从他口中扯出领带,低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牙间的唇瓣柔软,因为刚才的领带已经充血艳红,碾在齿间有种奇妙的触感。小狗呜咽一声,震惊却顺从地献上了自己的唇舌。
一直到很久之后,温栩都没有弄清楚这个瞬间,自己究竟是被什么迷惑了。
或许有一点被算计的愤怒,或许因为这张脸太漂亮,又这么毫无保留地说着奉献。
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温医生一生少有的心血来潮。
她没有戴手套。
毫无阻碍的时候,触感其实更好,湿润温暖,像是要融化一块冰。江黎的胸口和脸贴在凹凸不平的门板上,被摩擦得发红,又在战栗中断断续续笑起来:“温栩……啊,上城,有一种玩具……可以让你,感受到我的……”
“不需要。”温栩用力按下手指,在一声长长的哀叫声中轻轻呼出一口湿热的气,“我正在感受你。”
他们从玄关一直到沙发,最后江黎几乎是像狗一样爬进了卧室,身后的尾巴成了他的狗绳,被温栩抓在手里,扯一扯就是一阵抽泣。
等到江黎终于从昏迷中睁开眼睛,阳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间刺进来。他的眼睛全肿了,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失策了,又被温栩牵着鼻子走了……昨晚,不应该是这样的。
昨晚,他应该是体面的那个。他甚至连合约都准备了,他相信自己给温栩开出了一个她不会拒绝的价格,甚至提前把小然抓在手心。
他本以为,即使把自己送上温栩的床,他也应该是风度翩翩的,像个人的,能让温栩对他刮目相看的。
结果还是……在温栩手下做了一条狗啊。
但奇异的是,江黎并没有为此感到屈辱或者愤怒,甚至想起温栩冷漠的面孔,身体依旧会感到兴奋。
他摸了摸身边,空无一人。
温栩不在。
江黎愣了愣,几乎瞬间从床上弹射跳起,因为酸痛的尾椎一下子摔倒在地。他踉踉跄跄地扶着床爬起来往外跑。
“温栩!”嗓子彻底哑了,即使用尽全力大喊也只能发出轻而沙哑的声音,江黎推开每一扇房门,呼吸越来越急促。
温栩居然真的敢扔下他跑了?
她的飞机是几点?她是不是已经到机场了?
她要走?要离开黎城?
她又把他扔下了?
江黎在越来越混乱的思绪中,突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狗叫。他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爬上顶层,推开唯一的房门。
被完全打通的巨大房间里,温栩靠着一个软垫坐在阳光下,白雪团子拱在她怀里,听到动静抬起小脑袋看向门口,却一下子被温栩捂住了眼睛。
温栩皱了皱眉,按住怀里挣扎的小然,平淡地说道:“去穿衣服。”
江黎这才发现自己还是昨晚睡着时的样子,赤/身/裸/体,满身红痕,腿根腹部都残留着大片干涸的水渍。
他的脸腾的红了,却舍不得离开,一点点地凑到温栩身边,收获了温栩嫌弃的眼神。
“温栩。”江黎轻声问,“你为什么没有走?”
温栩:“大门自动上锁了,我也不打算砸窗翻窗,像个落荒而逃的贼。”
这不是江黎想要的答案。
但他也知道,更多的,不可能有了。
只可惜,他甚至还没能让温栩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就已经开始贪恋更多了。
温栩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目光,抱着小然站起身:“江少爷,你准备什么时候放我走?”
江黎握住了她的脚踝,低头没有说话。
“或者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换个问法。”温栩并不挣脱,只是静静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扔掉我?”
江黎说:“温栩,我想跟你结婚。”
温栩人生几乎是第一次说不出话来,甚至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张了张嘴:“……一条狗?”
江黎忽然笑了:“我已经被重新赋予了公民编号,我是人。”
温栩这次沉默了更久,她苍白瘦削的脸在阳光下被切割出锋利的阴影,漆黑的眼睛揉不进一丝光亮,如同深井。
沉默就是一种态度,江黎对此心知肚明。
他惨笑了一声,他跪在温栩的脚下,他在这里卑微祈求,但……他终究真正获得了社会上的地位。
“温栩,你可以把我当成一条狗,你怎么对我都行,甚至再过分一点也没关系。”江黎慢慢站起来,袒露着身上的痕迹,“但是,我不会放你走的。”
“温医生,不要忘了,这只狗是你亲手捡回去,又亲手,调/教成这个样子的啊。”
“作为兽医,你知道的吧。狗这种东西,一旦认了主,怎么可能还甩得掉呢?”
他说着,闭上眼睛,等着听温栩叫他滚。
但温栩只是叹了口气。
“我不会一直留在黎城,不是因为你,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城市。”温栩把小然放在地上,脱下外套扔在江黎身上,“你关不住我,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