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派的车就在诊所外一条街的地方等着, 和洛家昂贵张扬的车型不同,今天的车在外形上称得上一声低调。
司机见到温栩,恭敬地下车给温栩开门, 全程一言不发, 像是一个机器人。
这次出诊的目的地在上城的富人区, 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间偏僻的小别墅前。温栩下车, 已经有佣人等在门口,沉默地引着温栩进去。
别墅里的样子却和外面看上去截然不同,整体是很舒服温馨的木质结构, 落地窗做得很开阔,使得里面光线充足,窗外的小院子里色彩合宜地分布着各种鲜花。几个低饱和度的纯色懒人沙发看似随意地堆放在客厅里, 好几只不同品种的长毛狗舒服地趴在地上, 对于外来的闯入者也毫不在意。
佣人小声说道:“小姐, 温医生到了。”
一只柔软的手臂从那一大堆懒人沙发里抬起来,很随意地挥了挥。佣人无声退下,随后一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少女扒拉扒拉懒人沙发,从里面探出张温婉漂亮的脸。
少女朝温栩伸出一只手,懒洋洋地笑道:“嗯, 温医生, 可以麻烦拉我一把吗?”
对温栩而言,付钱的是大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一贯不放在心上。
她换了拖鞋走过去,刚伸出手, 少女就勾着她的手没骨头似的贴上了温栩的手臂。少女穿着米色的长睡裙,蓬松卷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她抬头冲温栩软软地微笑:“我姓江, 叫江时月。我听人介绍,说温医生是最好的兽医,一定能治好那个孩子。”
“江小姐。”温栩不适应这种距离,不动声色地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臂,“请问病犬在哪里?”
江时月颇为可惜地收回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一只金毛凑过来蹭了蹭她的小腿。江时月温柔地摸摸金毛的脑袋,抬头笑道:“在这边,温医生请跟我来。”
温栩跟着江时月上到二楼,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血腥味扑鼻而来,温栩瞳孔微微一缩。
榻榻米上瘫倒着血肉模糊的一团人形,看耳朵和尾巴应该是比特之类的斗犬,一眼看过去已经能看到他浑身大概因为撕咬之类的原因裂伤的,已经溃烂的肌肉。
温栩给他注射了一针凝血剂,快速地支起临时手术台,但这只狗显然已经不能自己爬到手术台上,她也不可能劳动“柔弱干净”的江小姐帮她一起搬。
正当她试图让江时月把刚才那个佣人叫过来帮忙时,江时月主动伸出了手。
“需要帮忙吗?”江时月柔声问道,“是要把这个孩子搬到上面吗?”
温栩沉默一瞬,安静地点头。
身为兽医,她一直明白自己真正要“服务”和“满足”的对象,从来不是她手术刀下那些伤痕累累的兽人,而是他们的主人。
即使大部分时候,这些主人,正是兽人不得不求助于医生的最大原因。
温栩没有去问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问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有钱人喜欢的把戏温栩看得太多,哪怕洛家那位几次差点将狗虐待致死的大小姐,面对外人的时候也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
她们花了不少力气,终于将人形的狗搬上了手术台。江时月是个很大方的主人,麻醉也好,别的用药也好,只要温栩提出,她一件也没有拒绝。
她米色的裙子上蹭满了血迹和脓液,看上去一片狼藉,但她却毫不在意,一双关切温柔的眼睛只注视着手术台上的兽人,主动开口说道:“温医生,我是三天前捡到他的。那时候他还能勉强发出点声音。我也找过其他人,可是不管是给人治病的医生还是兽医,都对兽人束手无策,这才辗转找到你。”
她在说谎。
温栩淡漠地在心中下了结论——愿意医治兽人的医生虽然不多,但绝不是只有她。
之所以找到她,大概更多是因为,她是个好拿捏的下城贱民,而且她沉默寡言拿钱办事,没有任何好奇心和倾诉欲。
处理伤口花费了近三个小时,那些被利齿撕咬出来的裂口狰狞杂乱,没法轻易缝合。整个过程中,江时月一直站在旁边关切又好奇地看着,甚至轻手轻脚地在温栩额头冒汗的时候拿手帕帮她擦去。
等终于处理好伤口,江时月才轻轻开口问道:“温医生,你能看出,这个孩子是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吗?”
他身上的伤很明显是被恶犬撕咬出来的,而且新伤叠旧伤,连耳朵都被扯掉半只,整体状态和刚被她捡到的那只流浪狗有相似的地方。
通常来说,野外流浪狗之间的普通斗殴,不会惨烈到这种程度。
温栩想到彼得,慢慢捻动包裹着医用手套的手指。
长时间的精细操作,她的手指又变冷了。
“温医生?”江时月歪头看她,笑着问,“你在发呆吗?”
温栩回过神,冷淡地回答了江时月刚才的问题:“基本都是撕咬造成的伤,既然是江小姐捡回来的流浪狗,那大概率是在和别的狗争抢食物的时候被群攻了吧。”
江时月看了温栩几秒,用手帕擦了擦手术台上兽人血污的脸,温柔地低声赞叹道:“温医生,好聪明呢。”
她走到墙边按了一个铃,转头询问:“现在已经是午餐时间了,我让林姨做了招待客人的饭菜,温医生要是不介意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吧。吃完之后,还麻烦温医生给客厅里另外几只狗狗做一下基础检查。”
温栩:“那是另外的价格。”
“当然。”江时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蜜糖一般偏棕的眼瞳在光照下有种暖融融的甜美,“我听介绍人说过,温医生的一切都明码标价。”
温栩并不否认,江时月的目光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突然推开的门打断了。
“江时月,你还真把这条狗捡回来了?”
江时月咽下刚才的话题,微笑道:“哥哥,进妹妹的房间应该先敲门。”
温栩顺着江时月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陌生而高大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休闲西装,神色带着藏得不太好的傲慢和厌恶,楼下的金毛似乎是跟着他上楼的,正试图从他脚边蹭进屋子。
男人显然不喜欢被狗靠近,下意识想踹一脚,但却硬生生忍下来了。他扯扯江时月身上的裙子低声抱怨:“把自己弄这么脏,还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要是让爷爷看到你这个样子跟条死狗呆在一起……”
他的话音顿住,像是这时候才发现温栩的存在,朝着温栩抬抬下巴:“这是谁?”
“这是温医生,给那个孩子治伤的。”江时月拍拍男人的手,“温医生,这是我哥哥,叫江衍。”
温栩的目光落在江衍脸上,寡淡而礼貌地叫了声:“江先生。”
“嗯。”江衍有些吃惊地挑挑眉毛问道,“所以那只狗你治好了?能活?”
温栩:“具体是否能存活得看接下来这48小时,会不会突发心衰之类的意外。”
江衍这才正眼看向温栩,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勾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朝温栩伸出手:“温医生是吧,医术这么好,在哪里高就?我这儿有笔生意……”
话没说完,江时月身体一晃,挡在了他和温栩中间,嗔怪似的笑道:“哥哥,哪儿有在妹妹家谈生意的。温医生也辛苦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接下来48小时的注意事项我知道了,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说着,也不再提让她留下来吃饭的事。
温栩本来也不想接这种一看就是烫手山芋的事,她的确在行黑医,但倒也不至于为了挣钱什么危险都不顾。
等温栩离开后,江衍瞥了一眼已经被仔细包扎好的兽人,冷笑一声:“干嘛拦着我?这医生医术不是很好吗?这么个快死的你都要捡回来救着,直接把她送给我,省得你麻烦,也省得我天天往外丢尸体。”
江时月将被冷落的金毛抱起来,手指抚摸着金毛腹部一道长长的伤疤,脸上依旧挂着暖融融的笑:“哥哥,你那儿太脏了,温医生见不得那么脏的东西。”
江衍被噎了一下,但却没反驳,只是不爽地看了眼江时月身上的血污:“算了,你快去换衣服。这可是比特,我那儿最顶尖的斗犬,差点把江黎那畜生咬死的家伙。而且他打多了药,就算能醒过来也是个乱咬人的疯子,你小心点。”
“听着好凶。”江时月的笑容越发温柔,她看着伤痕累累的狗,目光中流露出真情实感的悲伤和怜爱,“可是哥哥你看,这个孩子现在,多么可怜啊。”
临时手术台上,已经被包扎好的兽人在昏迷不断转动着眼珠,身体止不住地微微抽搐颤抖,就好像即使在梦中,也依旧在与什么厮杀搏斗。
*
他在一片黑暗中厮杀,肌肉抽搐着,眼前是卷着血肉的犬牙。肌肉虬结面目狰狞的恶狗咬在他的肩上,疯狂甩动着嘴试图从那里撕下一整块肉。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个垃圾,是一块将被野狗分食的死肉。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一开始对疼痛的恐惧,对求生的追求,对尊严的渴望,在一阵轻微的刺痛之后,身体里被注入了什么,于是那些属于人性的东西消失了,血液一阵一阵地沸腾起来。他听见自己发出愤怒的,疯狂的吼叫。
是犬吠的声音。
他咬住面前的狗,这种触感刺激了他的神经。他兴奋起来,眼前仿佛烟花一片片炸开,就连疼痛都变成了最好的兴奋剂。
他的耳朵嗡鸣,排山倒海模糊不清的尖叫和欢呼声中,他听到了某个冷淡的,急促的声音。
“彼得!”
是在……叫他?
他是叫这个名字吗?
齿间是清晰的血腥味,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味道几乎让他觉得甘甜。
下个瞬间,一阵无法形容的疼痛酸麻突然直直刺穿了他的大脑,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眼前一片雪花似的频闪后,他终于看清了眼前近在咫尺的脸。
温栩,他今天刚知道这个医生的名字。
他压在她的身上,身体很近地贴在一起。
这里是医生的诊所,诊所最里面的手术室,密闭,安静,只要关上门关上灯就透不出一丝光来……但是温栩打开了门,所以光垫在他们的身下。
看上去,很温暖。
然而温栩的嘴角有一个小小的破口,温栩冰冷地看着他,眼睛深黑,仿佛吞噬光亮的黑洞。彼得听到刺啦的电流声,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舔了舔自己锋利的虎牙。
那里沾着稀薄的血液,甜的。
第42章 伤口
嘴唇上传来鲜明的刺痛, 提醒着温栩,她被眼前这只狗咬了。
这只狗可能被电傻了,手脚无力地压在她身上, 混乱的金棕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脸, 甚至再次低下头埋到温栩的颈边, 好像想在那雪白柔软的地方再咬上一口。
温栩缓慢吸了一口气,抬腿狠狠一踹。
狗发出一声不明显的闷哼, 被掀翻在地上。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忽然重重地一抖,浑身肌肉都有种不受控制的抽搐, 温栩看出他在勉力控制,但那种纯粹生理性的抽搐依旧无法缓解。
温栩微微皱起眉。
她走的时候明明还一切都好,他甚至已经可以开始进食。结果不过几个小时, 她回到诊所的时候就看见诊所的门敞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一些档案和药品散落在地上,楼上的小然也很安静。
她少有地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差点以为这条养不熟的狗跑了,或是更糟糕,他发疯上楼对小然做了什么。
但等她近乎急迫地跑上二楼, 那扇门依旧紧闭锁着, 但却明显有撬锁的痕迹。大概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小然在屋里发出中气十足的叫声。
最后,温栩警惕地拿着电击器推开所有可能的门,终于在手术室里找到了他。当时他很诡异地蜷缩在那张他缝合伤口的手术台下面, 像是要把自己努力藏进阴影里,漆黑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漂亮的面孔扭曲成一个近似狰狞又像是在笑的表情,眼下的肌肉微微抽动。
他陷在梦魇里,眼珠痛苦地转动着。温栩试图叫醒他,但却被突然发疯的狗扑倒在地上,狠狠咬住嘴角。
一瞬的愣神之后,温医生毫不犹豫地把电击器按在这条狗的身上。
温栩站起身,目光扫过蜷缩在地上的狗和漆黑一片的手术室。嘴唇上的伤口不算深,她伸出手指擦了一下,指尖沾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迹。
“牙挺尖的。”她淡淡地评价道,“野狗。”
好在经过前两天的检查,至少能确定没得狂犬病,不需要她打疫苗。
温栩按住手里的电击器。
刺啦一声,电流的亮光在两个金属接头之间闪现。这只狗在身体逐渐回复的同时也正在慢慢恢复属于雄性的力气,如果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温栩知道自己很快就不再能轻易控制住他。
她看到那只狗抖得更加厉害,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里溢满了水。他试图开口说什么,但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舌头的肌肉,最终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
温栩轻轻用指甲敲了敲电击器的塑料外壳,一瞬的沉默后,松开了按在开关上的手。
电流的光亮随着刺啦的声音一起消失,温栩后退两步打开手术室的灯,背靠着门边,轻缓地开口:“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针对他的回答,温栩会决定,他应该得到安抚还是惩罚。
彼得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肌肉依旧在不自觉地抽搐,目光却难以从温栩渗血的嘴角移开。
他记得温栩说过的话,如果他咬她,就会把他所有的牙齿一颗颗敲掉。
但那是昨天……又或是前天说的话了,彼得不确定这句话现在是不是依旧适用。
他看着温栩用指尖抹去血迹,姿态轻慢而冷漠,好像拂去皮肤上的灰尘,忍不住再次驱动自己僵麻的舌头,去捕捉那一丝血的腥甜。
十秒的沉默后,温栩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更加淡了一些:“如果你是因为很喜欢这间手术室,或者是跟野狗撒了尿一样把这里当成了你自己的领地,我也不是不可以从你身上摘下一些纪念品永远放在这里。”
彼得发现,他好像已经逐渐学会从这个医生永远平静的,毫无波澜的声音中,判断出一些什么。
比如现在,他绝对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
“有人,进了诊所。”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那是客人,或者未来可能会成为客人。”温栩淡淡地说道,“我说过,你需要用在这里打杂来抵扣你的医药费。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告诉客人温医生出诊了,暂时不在,让客人留下联系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彼得在温栩过于理所当然的态度中慢慢停止了颤抖。
温栩继续问:“来的客人长什么样,你见到了吗?”
“……没有。”彼得小声说道,有点羞愧似的低下头,“我只听到声音,那个脚步声跟你不一样,你也不会那么用力地拍门拉门……”
温栩回忆着凌乱的诊所和楼上撬锁的痕迹,了然地点点头……应该不是小偷,但大概也是来者不善。
这里是下城,最不缺的就是疯子。
的确,有理智的人大部分时候不会来招惹温栩,没人想招惹医生,即使只是兽医。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时候。
而狗的直觉总是比较灵敏,更何况是一只差点死过的伤狗。
温栩:“可能是家里宠物生了急病,客人着急也是正常的。”
彼得很迅速地开合着嘴唇,声音破碎而凌乱:“不对,不是的……”
他直觉事情并非温栩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但是一时却又无法解释自己恐惧的来源,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能够辨认出医生的脚步声,平稳的,安静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出了相同的距离。
但今天的脚步粗重杂乱,好像在狠狠踩踏血肉模糊的尸/体。
“你被吓到了。”温栩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过来,你需要冷静一下。”
彼得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诱惑了。
他陷在恐惧中,他明白,他的精神一直在被什么撕咬着,也催促着他去撕咬着什么别的东西。
比如,眼前这个淡漠的,冰冷的,威胁着他但又没有真正伤害过他的医生。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立耳颤动着微微充血,身后毛茸茸的尾巴扫动着地面。兽化让他的犬齿咬出嘴唇,在下唇处陷进一个微微凹陷的洞,就连面孔也扭曲异化起来。
恐惧和某种难言的欲/望催动了他的身体,他现在看上去应该像个怪物。
如果医生惊惧逃跑……如果她把后背留给他,他一定会扑上去咬住猎物的脖子。医生扎着很低的马尾,但行动时发辫晃动,偶尔可以看见那一小块苍白的皮肤若隐若现地露出来。
但是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彼得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因为太瘦而显得异常明显的喉结上下移动。
他缓慢地挪动还有些发麻的身体,刚迈出一步,就听见温栩轻声说:“变成狗,过来。”
大概是她的声音太平静,里面没有一丝羞辱的意味,彼得居然没有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愤怒起来。他眯了眯兽化严重的眼睛,哑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抱一个男人。”温栩简短地解释。
彼得愣了一下,在意识到潜台词的瞬间,身体已经伏低下去——他的身体总是比他的思想更快做出决定,灰白毛皮布满他的全身,森冷的金棕色的狼眼仿佛闪着寒光,左前腿还没有恢复,微翘着垂在身前。
看上去像是嗜血的凶兽。
而温栩平静地面对着他,目光没有丝毫恐惧和偏离,甚至伸出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指尖缓缓勾动两下。
那动作仿佛在空中勾出了一条细细的线,一端变成了无法逃开的项圈。
彼得缓慢地走过去,那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头上。
下一刻,彼得身体一轻。
彼得:!!!
他以为自己会获得一个俯身的拥抱,结果温栩直接把他整个抱了起来,细瘦的手臂避开他的伤口扶在他的背上,被他坑坑洼洼的毛淹没。
甚至是一个公主抱的姿势!
温栩垂眸瞥了他一眼:“真重。”
彼得脑子里所有的想法瞬间都被炸没了,不管是闯入诊所的人还是撕咬温栩的欲/望,他现在只想赶紧从这个怀抱里挣脱出去。
但后腿刚蹬了一下,他就听见医生平淡的声音:“乖一点。”
彼得僵住了,就连尾巴都僵直着,一整条狗僵成了一条狗棍。
他就这么被温栩从狭窄的手术室抱了出去,下午的阳光很灿烂,他的瞳孔因为强光而缩紧,从他的角度,能看见温栩淡色的嘴唇和单薄的下颌。明亮的光落在她垂在颊边的头发上,将每一根发丝都涂抹得闪闪发光。
温栩将彼得抱到候诊室低矮的沙发上,放松地坐在上面,手指一下一下穿过长毛抚摸着脊背和僵硬的肌肉。于是这条狗棍又慢慢放松下来,最后软软地瘫在温栩的腿上。
彼得再次睡了过去——重伤之后,无论是人还是狗都需要比正常时多得多的睡眠。
温栩试图把他搬到旁边站起来,被两个爪子扒住了。
说实话,一只狗做出类似人类拥抱的动作有点诡异,两只短短的爪子也并不足以环抱住温栩的腰,温栩心里平静无波,无情地把狗扒拉开了。
温栩泡了一包泡面……最喜欢的味道吃完了,只能拿出一包次喜欢的味道。吃饭的时候嘴唇上的伤口有点刺痛,温栩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
下午诊所没有客人,温栩很放松地把脸埋在小然的毛里睡了个午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她拍拍自己的脸起床,给小然做了狗饭,顺便把小然不喜欢的罐头清出来,给楼下那条狗也做了一份。
温栩下楼,看到候诊室的沙发上,那条狗还在睡,甚至还保持着他被温栩拨拉开时四脚朝天的睡姿,后腿时不时蹬一下。
这下比起狼,更像狗了。
温栩拿了块毯子盖在他身上,组装好两把手术刀,拿起电击器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静静地走出了诊所的大门。
天很快黑了下来,下城的肮脏被藏在了无灯的黑夜中,嗑/药的颠倒着撕扯着自己破烂的衣服,醉鬼谩骂着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翻滚,稍远一点的街上,穿着暴露的男女吞吐着烟雾,松弛的皮肉装载着下城最直白的肉/欲。
一直到靡乱的声音也渐渐歇止了,一个漆黑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摸到了诊所前。他这次带足了工具,肌肉喷张的胳膊抡起锤子,就要砸向诊所的大门。
一个平淡的声音极其突然地在他身后响起。
“晚上好。”
黑影豁然回头,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贴上了他布满汗渍的油腻的脖子,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在一瞬间劈裂了他的大脑。他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浑身肌肉瞬间同时抽搐起来。
倒下去的瞬间,他看见一截雪白的衣角。
“诊所已经打烊了,如果有就诊需求,应该白天再来。”那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宽容得仿佛面前是个刚闯入人类社会,不谙世事的大马猴。
“毕竟,医生也是需要睡觉的。”
第43章 斗犬
温栩借着一点稀薄的月光看着脚下抽搐着, 却依旧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男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肉铺的老板,那个一向沉默寡言只管砍肉切肉, 将一切迎来送往都交给妻子的人。
温栩于是了然地垂下眼睛, 问道:“郑老板, 你女儿怎么样了?”
“琳琳是被狗瘟了。”郑庄流着口水,咬牙切齿, “教会的大人说了,琳琳的病就是因为那些罪人,那些罪人活该被神惩罚, 琳琳受了牵连……”
“你的意思是,你没钱带你女儿去上城的医院,但却有钱给教会。”温栩打断他, “现在你女儿不好了, 所以你要来杀小然。”
郑庄粗重地喘了几口气:“你那条狗瘟了我的女儿, 你却连给她开药都不肯……她昨天晚上一直吐一直吐,最后连血都吐出来了……要不是教会的大人,我都不知道是因为你……”他说着,崩溃地哭出了声。
温栩甚至都不觉得荒唐了,下城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七年前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砸店的事情几乎三天两头都能遇到。
冠冕堂皇一些的, 扔给她一只快被虐待死了的猫狗,当着她的面踩死后,叫嚷着她是治死动物的庸医,目光兴奋地要她补偿, 要么用钱,要么用身体。
更多的连借口都懒得找, 直接抬脚就想踹开她紧锁的门。
那段日子她和小然都不敢睡觉。每个晚上,小然都瑟瑟发抖地抱着她的手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房门,随时准备扑出去咬人。
温栩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她不能有丝毫让步和妥协,否则就会在这里被啃碎骨头。
她始终在挥舞武器,但这些让人不胜其烦的骚扰依旧没有停止。
直到某个晚上,温栩设下陷阱药倒了想要劈开房门闯进来的男人,然后将他紧紧绑缚住,倒挂在诊所门口,安静而冷漠地在他身上不致命的位置捅了十七刀,像杀猪一样将男人挂着放血直到他奄奄一息,才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一针一针慢条斯理地将那些伤口缝好。
这是第一个,第二个依旧不信邪的人被温栩倒挂在诊所门口,手起刀落切掉了下/身——绝育手术对于兽医来说,算是基本功。
总之,那些凄厉的惨叫和温栩挂在门口的“战利品”,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了所有暗中窥视的眼睛,不要试图惹怒一个医生。
和那时候那些男人比起来,眼前的郑庄简直算得上理由充分情辞恳切。
只是太蠢,被人当了枪使。
温栩:“为什么会觉得小然是兽人?你没见过小然兽耳人身的样子。”
郑庄愣住,浑浊的眼珠僵硬地一转。
温栩垂眼,一手拿着电击器,另一手捏着薄薄的手术刀,锋利的刀刃贴着郑庄的眼角:“下城有很多兽人,他们一般在堕街黑市,还有那些有钱人的地下室。如果你认定你女儿的病是因为兽人,应该提着砍刀冲进那些地方。”
郑庄:“大人说了……”
温栩的声音几乎称得上和善,“所以是那个教会的大人让你来找我的?他是谁?”
说着,刀已经往下陷了一分,锋利的手术刀轻易割开眼角的皮肤,一滴血混进脏污的眼泪里。
“温医生!温医生!您别这样!求求您放过他……”女人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是郑庄的妻子,姓林。温栩面无表情地转了下手术刀,用力刺穿了郑庄的左手手背。
她抬起头,在男人疼痛的惨叫声中看向身后抱着孩子冲过来的林秀,和缓地开口:“如果今晚我让你们毫发无伤地回去了,明天想要强/奸我的人就会砸碎诊所的大门。既然现在后悔了,当初就该拦住,别让他走出家门。”
她说着,慢慢转动刀柄,并不算太宽的刀片绞在骨头和血肉间,慢慢拧成一个凄厉的血洞。郑庄的惨叫声几乎已经变了调子。
“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温医生……”林秀几乎直接摔倒在地,她不敢去看地上的血,也不敢看在刀下面容扭曲的丈夫,只好拼命把怀里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举到温栩面前,“温医生我求求你了,你看琳琳一眼……我,我其实是不相信那些话的,再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温医生你家那只小狗,那就是普通小狗啊……对不起温医生,老郑真的,就是被琳琳吓糊涂了……”
温栩漠然地收回目光。
“我提醒过你们,带孩子去上城的医院。”
“我们没有钱啊……”林秀哭着说,“温医生,你看一眼,琳琳不动了……”
郑庄的血越流越多,在温栩脚下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洼,沾染了温栩的鞋底。
她看着这些,感觉自己本就不那么健康的胃痉挛绞痛起来,一阵阵地往上反酸。
“基因病我无能为力。我说过我不能给她开任何药,那会害死她。”温栩脸色青白,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你们给了那个神棍多少钱?”
林秀抖着嘴唇:“三……三万多……老郑这是被骗了啊!”
温栩:“嗯,足够你女儿好好完成检查,再多凑一凑,大概也能完成至少一个疗程的治疗。所以与其在这里求我,不如告诉我那个神棍住在哪里,把钱要回来,她或许有救。”
林秀已经绝望的眼睛亮了一下,但看着在地上死肉一般的丈夫,又惊恐地抱紧女儿:“那……那个教会的人就住在平水街最头上那间房里,这里过去拐两个街道就能到……温医生,他肯定是要害你,才来骗我们的钱……”
温栩没说话,只是拔/出插在肉里的手术刀,将刀片上的血擦在郑庄已经被冷汗浸透的衣服上。
这个女人倒是比她的丈夫聪明不少,一直将自己放在最绝望无助惹人怜悯的位置上,错误的是丈夫,盲信的是丈夫,试图对无辜者动手的是丈夫,而她不过是多么伟大又悲伤的一个母亲,如今又想让温栩来替她做那只出头鸟了。
温栩没兴趣理会这些算不上恶毒但的确恶心的小心思,今晚这场闹剧也该落幕了。
她转头看向诊所旁漆黑的小巷,稍稍抬高声音:“麻烦你们送他们回去,今晚辛苦,下次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随时来诊所拿药。”
话音落下,小巷里嘻嘻哈哈走出来几个年轻人,男女都有,为首的一个染着杂乱的黄毛,笑着看向终于彻底瘫软在地上的林秀郑庄,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小事。不过温医生,看来你是太久没在诊所门框上挂人蛋蛋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找你麻烦。”
温栩瞥了他们一眼,知道剩下的不用自己操心。
但她也清晰地知道,如果刚才她展现出任何一点心软无力,那么她找来的帮手,大概也不介意成为撕碎她的一份子。
下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
她在诊所门口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将那个神棍的可疑人选排查了一遍。
下城已经被教会彻底放弃,这也是她明知这里污秽肮脏,充斥着堕落和暴力,却依旧带着小然生活在这里的原因——只有这里远离教会无处不在的监视,远离所谓的规则,远离加注在兽人身上重重的枷锁和镣铐。
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不可能来到下城。
温栩揉了揉眉心,回到诊所打开灯,却微微一愣。
候诊室的沙发上空了,原本在那里睡觉的狗消失不见,毯子掉在地上。温栩推开几扇门,但这次无论是卫生间还是手术室,都没有彼得的影子。
一扇原本紧闭着的窗子被从内部打开了,窗外是另一条巷子。巷子尽头一拐,就是平水街。
温栩慢慢皱起眉头,一个可能性很快速地在她脑海中闪过去。
“那个教会的人就住在平水街最头上那间房里,这里过去拐两个街道就能到……”
林秀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只狗……醒了吗?
他听到了多少?
温栩算不上特别冲动的人,相反,她一向对要做的事情准备周全。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优势,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她并不是什么强壮的人,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任何一个成年男人都可能轻易撂倒她。所以她需要小心谨慎,需要借助外力。
对于平水街那个神棍,她原本也不打算在今晚贸然处理。毫无准备的莽撞是最愚蠢的,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等到天明之后,她会有很多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她在这里住了七年,早就对下城的规则驾轻就熟。
更何况,那也只是一种可能性。
那只狗也可能是被外面的声音吓到,跑出去躲起来了。
温栩在这一个瞬间思考了很多,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合上了那扇被打开的窗户。
理性地,冷漠地。如果明天早上彼得还没有回来,她会去试着找一找。
但也只是找一找罢了。
窗户即将闭合的瞬间,小巷尽头传来隐约的惨叫和狗吠。
温栩动作一顿,她用力拉开窗户,将头探出窗外。
稀薄的月光下,一个人影惨叫着,慌不择路地向这边踉跄着跑过来,灰白毛发狼狗发出疯狂的吠叫,金瞳森冷。狼狗将那人影扑倒在地,一口咬住他的腿撕扯着。
男人的惨叫声变了调子,浑身被撕咬得几乎不剩一块好肉,而那只狼狗仿佛因为嗜血而兴奋起来,左前腿还吊在胸前,走路瘸着腿,却依旧咬住那个人影向诊所的方向拖拽过来。
温栩幼年时曾在电视上见过野狼撕咬猎物,那些狼有着在黑暗中发着幽光的眼睛,锋利的牙齿绞住血肉,刺啦一声,随着猎物的惨叫,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就这么被整块撕扯下来。
仿佛此刻眼前的场景。
那时小然被吓得躲到她身后,而她定定地看着电视里,狼眼中森冷的凶光。
温栩按住电击器,抬高声音叫了一声:“彼得。”
彼得的耳朵抖动一下,抬头看向温栩。
他现在看上去,全然就是真正的野兽。
地上的人影已经被扯烂了两条腿,根本无法再站起,只能挥动着手臂哀嚎。彼得扔下他,嘴边的皮毛上沾满血和碎肉,一瘸一拐地跳上诊所的窗户,满是腥气的湿热气息喷在温栩的脸上。
温栩没在目光中流露出恐惧,手指却紧紧扣住电击器的按钮。如果他试图扑进窗户撕咬自己,那么自己也能在瞬间制服他……
彼得扑上了窗户,没受伤的前腿扒拉着窗沿。他用沾满血肉的舌头舔了舔温栩的衣领,将白大褂蹭的一片鲜红。
“汪!”彼得叫了一声,完全没注意到温栩手里的电击器,只是兴奋地咬着温栩的衣袖,示意她看那个月光下奄奄一息的人影,眼里疯狂的凶光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种炫耀,或者邀功似的期待。
好像斗兽场里,将敌人撕碎后,等待着夸奖的斗犬。
第44章 止咬器
温栩伸手重重弹了一下狼狗的脑袋, 在狼狗的痛呼声中转身走门,绕了一圈走进后街窗外的小巷。
那个被咬得血淋淋的人还躺在地上艰难地抽着气,彼得绕着温栩的小腿转了一圈, 蹲坐在地上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温栩:“脏不脏。”
彼得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喉咙里发出一点不可置信的气声。
温栩没理他, 低头用脚尖拨开男人的手臂,摆正他的脸。
不算特别熟悉的一张脸, 但温栩记忆力很好,从上学的时候开始就几乎是过目不忘。所以她还是很迅速地将眼前这张许多年都没有见过的脸和记忆中的人对上了号,和缓地开口问道:“就是你让郑老板来找我的?”
男人惊恐地抽着气, 嘴硬道:“什么郑老板,关我什么事?温栩你养的疯狗,这是兽人吧?我去报给教会……”
温栩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两颗牙齿瞬间崩落。
彼得原本正狰狞地龇着牙威慑, 结果被温栩这一脚吓得一抖。
他突然觉得, 温栩对他好像……其实……也许……还行吧。
温栩踩在男人的脸上,脚尖缓缓用力碾下去,直到听见下颌骨发出异常而脆弱的响声:“说实话,一般对付男人,我偏向于攻击下三路。不太好看, 但很有效。”
她说着, 似笑非笑地扯开苍白的嘴唇:“但对你没什么用,毕竟已经被我切掉了,真是可惜。不过听说教会要禁欲,我这也算帮了你吧, 教会的大人?”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比被恶犬扑咬时更加恐惧。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清楚了, 眼前这摊垃圾就是七年前试图闯进温栩房间,结果被温栩吊着阉了的男人。他在那天之后就离开了下城,或许真的勾搭上了教会,或许没有只是骗人,但这都不重要。
总之不过是个怀恨在心又被温栩搞怕了的废物,不敢自己来找她麻烦,所以借着自己年纪大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一个敢说一个敢信罢了。
既然和上城,和教会都无关,只是私怨。那么要处理,也非常简单。
下城有自己野蛮的规则,不过自从温栩渐渐在这里扎根之后,的确很久没有在门框上挂些什么了。
温栩麻木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术刀,踩着男人的脸迫使他吐出舌头,将手术刀撬进他的牙齿之间:“我还想睡个好觉,所以也不想听你说话。放心,从医学角度来说,舌头上虽然有动脉,但是及时拿点东西堵上,出血达不到致死量。”
刀锋划过,血喷涌而出。温栩迅速收回刀,从男人身上撕了一块衣服揉成一团塞进他的嘴里,捡起那截鲜红的软肉,直起身体看向呆住的彼得,轻轻勾勾手指:“回去了。”
彼得低低“呜”了一声,跟上温栩的脚步。
回到诊所,他就被温栩塞进了浴室,还没反应过来,项圈又锁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头扣在水管上。
他变回人形,不可思议地用左手去扯脖子上的项圈,满眼震惊:“你干嘛……”
“觉得我应该夸你?”温栩打开淋浴,冰凉的水浇得彼得一个激灵,“夸你差点把人咬死?”
彼得气急败坏地躲开水柱:“你不是还切他舌头吗!你说我?”
温栩沉默了一下,居然没反驳,颇有道理似的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把你扔了或者杀了。”
她走过去,手指穿过水雾,轻轻揉了揉彼得沾着血污的头发:“下次,我叫你咬你再咬。”
彼得在那温柔的触摸中愣住,随即才反应过来温栩说的话,一张脸顿时红了:“我又不是你的狗!”
温栩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并不算特别明显,但这的确是彼得见到这个冷冰冰的变态医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揉在浴室逐渐温暖起来的水雾里,几乎让彼得错觉自己在被温柔对待。
“洗完澡出来吃饭。”温栩收回手,用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很随意地挥了挥,“或者算宵夜,暂时不吃罐头。”
彼得有点发愣地伸手摸摸自己刚被揉乱的头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温栩的意思。
不用吃那个死肉一样的兽人宠物罐头了!
不用吃宠物罐头!
她要给他做饭吗?
她是不是……有一点点,把他当人看了啊!
彼得忽然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躁动了起来,一种很奇妙的轻快感顺着弥漫的水汽渗进他的身体,他几乎有些直觉地想,自己应该多咬几个人。
早知道白天不应该那么慌乱地逃进手术室的。
他应该在那个男人闯进诊所的时候直接扑到他身上,咬断他的喉管,把那双想要撬开医生房门的手臂撕下来塞进他惨叫的嘴里。
这样温栩当时回到诊所时,肯定就会高兴了吧。
没关系,现在也还来得及。吃完夜宵他可以顺着门口残余味道找到来找麻烦的那家人,把那个男人的手臂叼回来给医生当成惊喜。
滚烫的血液轻快地流过他的血管,彼得很快速地给自己洗了个澡,冲干净头发上的血沫,迫不及待地走出浴室。
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已经飘了过来,很浓的人造香精的味道,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桌上是一碗泡面。
彼得雀跃的心往下掉了一点点,但只是一点点,很快又轻快地扬起来。因为他看到温栩正咬着叉子,将热水倒进另一碗泡面里。
他要和她吃一样的东西,这个念头轻易地盖过了对食物本身的失望。
那碗泡面被彼得连面带汤地全部吃了下去,温栩坐在一边看得微微挑起眉。
大概没见过他正常吃饭的样子,温栩现在才发现,他吃饭的动作虽然很快,而且有点不熟练,但却并不粗俗,就连吸面条都没有发出唏哩呼噜的声音,甚至举止间有种隐约的教养。
只是……
温栩看了一眼泡面桶的颜色,确定这的确是她最讨厌的那个味道,不禁有点感慨。
这么难吃的味道,是怎么吃这么香的?
狗的味觉和人不一样吗?
温栩卷起一叉子面慢条斯理地咽下去,心想:倒也算是件好事。
她为了便宜成箱成箱地买混装口味,剩下这个离谱的味道一直堆着怎么也下不了口,这下有人喜欢就不用浪费了。
彼得喝完最后一口汤,抬起头,抽抽被呛红的鼻子:“真难吃。”
温栩:……
温栩:“觉得难吃就自己做。”
彼得:“我做饭,你不许把我当狗。你见过狗做饭吗?”
温栩颇有点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没见过人咬人。”
彼得耳根一红:“那是你见得少了!”
说着,突然撑着桌子探过上半身,抓住温栩的手放在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牙齿和皮肤相触的瞬间,温栩和彼得一起愣住了。
那些轻快上头的情绪一下子沉降下来,彼得想起这个医生之前对他的威胁,也想起她今天对那两个男人手起刀落的狠辣。
他怎么会对她做出这种几乎亲近的举动?他疯了?他真把自己当她的狗?他在干什么?对主人撒娇吗?
就因为她今天对他态度好了一点,他就这么犯/贱了吗?
彼得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尾巴高高地竖起来。他锋利的牙齿贴着温栩右手略带薄茧的皮肤,温栩只要稍微动动指尖,就能摸到他温热的口腔内壁。
她没有戴医用手套。
温栩伸出左手拍拍彼得的脸,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松口,野狗。”
彼得受到惊吓一般松开口,慌乱后退间弄翻了椅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温栩起身去了杂物间,出来的时候,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张脸上带着茫然。温栩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他怀里,平静地坐下继续吃她的面:“自己戴上。”
彼得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
笼状的犬类止咬器。
于是彼得明白了,这是医生对他的惩罚,因为他刚才咬了她。
对医生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他醒来的第一天她不就是绑着他的四肢,将止咬器勒到最紧吗?比起她之前所说的,敲掉全部牙齿,这个惩罚已经算是难得的温和了。
温栩一边吃面,一边用余光注意着彼得的情况。
兽人的恢复能力太强,而眼前这只狗即使在兽人之中,也是温栩见过的佼佼者。不过几天,他就已经从重伤濒死到能够将一个成年男人撕咬得奄奄一息。
温栩必须再次评估他可能对自己产生的威胁,确定他是否还被框在自己的规则之内。
彼得紧紧拽着止咬器,最终缓缓将笼状的开口扣在自己脸上,张嘴咬住了中间的金属横条。他的右手还不太灵便,两只手抓着皮带在脑后鼓捣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扣上搭扣,只好抬起头看向温栩,金瞳里含着一点羞耻的愤怒。
温栩慢慢呼出一口气,知道这只狗算是养熟了,撑着下巴问:“需要帮忙?”
彼得别过头不想看她,但还是轻轻点了点。
温栩于是站起来,一口气将搭扣拉到最底,彼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的痛呼。
“睡前记得摘掉刷牙,然后再戴回去,弄不好的话可以来找我帮忙。”温栩扣好搭扣,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手指顺着皮肤向下,抚摸着僵直的脊背——这些都是可以安抚狗的位置。
“明天你来做饭,想烧什么列个单子,我早上去买菜回来。”温栩打完棒子开始给甜枣,“如果做得好吃,之后的一日三餐就交给你了。”
彼得蒙着泪膜的眼睛微微一亮,又想到什么,有些失落地暗了下去。
戴着止咬器,就不能去咬死那个来找麻烦的男人了。
但想到明天可以做饭,他的心又雀跃起来。
第45章 占有欲
第二天, 温栩从楼上搬了电磁炉下来,但可惜彼得亲自下厨的第一顿饭以失败告终。
他的两只手还不太灵便,脑子也不好使, 虽然能看出是会做饭的, 身体有肌肉记忆, 但还是一通手忙脚乱,最后端了一盘糊了的番茄炒蛋。
温栩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 温和地给出评价:“真难吃。”
彼得:……
彼得气得磨牙。
不过温栩大方地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于是在浪费了三颗番茄一颗大白菜和一条五花肉之后,彼得总算熟练起来, 在温栩因为“经济原因”勒令禁止他继续烧饭前做出了一盘卖相还不错的菜,保住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做饭权。
然后彼得才知道,温栩是真的不会做饭。
说到这件事时他们正坐在饭桌上, 那天的菜是蛋黄鸡翅和清炒豆角, 彼得啃着鸡翅, 有点惊讶地睁大眼睛,忍不住问:“所以你那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一天三顿吃泡面吗?”
温栩吃饭的动作顿了顿,含糊地回答:“以前有人给我做。”
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彼得的那根神经,他忽然觉得有点烦,鸡翅骨头在锋利的牙齿间嘎嘣咬断, 流出一些鲜味很浓的汁液。
彼得:“那个人现在为什么不给你做了?”
温栩瞥了他一眼, 没回答。
彼得舔舔自己有些发痒的犬齿,觉得那两颗尖尖的牙似乎又要探出来,想要咬住什么东西:“那个人和我谁做的比较好吃?”
温栩夹了块鸡翅堵住他的嘴:“吃你的饭。”
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搁置了,但彼得每次做饭的时候, 某个看不清的模糊的影子还是会时不时从他脑海里冒出来刺他一下。
不过比起之前温栩动不动就把他拴起来,那天之后, 他们陷入了一种几乎算得上和谐的相处模式。他在这种近乎和谐的相处中,好像也忘记了自己还有离开这个选项。
或者说,这个选项在最初的那两天,温栩一次次勒紧他脖子上的项圈时,就被潜移默化地从他脑海里抹除了。
诊所很冷清,几乎没有客人,但温栩偶尔会拎着箱子出诊。出诊的时间不定,有时候凌晨两三点,彼得趴在候诊室沙发上睡觉的时候,就听到温栩锁门下楼的声音,于是他就迷迷糊糊爬起来开一盏灯,省得她摸黑摔倒。
温栩披着清晨稀薄的雾气回来时,彼得已经打好了豆浆。温栩给他买了一些衣服,都是很宽大的套头帽衫和宽松的工装裤,帽子戴上可以遮住毛茸茸的尖尖的兽耳。
裤子没有开洞,所以只好穿得很低,好让尾巴可以从裤沿上方露出来,没人看到的时候那条尾巴就轻轻晃动着,有人经过就将尾巴蜷起来藏进衣服的下摆。
于是下城渐渐传开,温医生的诊所里住了个男人。
温栩倒也没解释什么,虽然她一开始的期待是让彼得长期变成狗呆着,别在人前变成人形,毕竟宠物诊所里有一条受伤的狗再合理不过。
但现在这样……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就像他说的,毕竟一条狗不会给自己做饭,也不会蹲在她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一条狗……就像小然,毛茸茸的,温暖的一小团,可以抱在怀里,但永远不会听懂你在说什么。
于是温栩默许了他默不作声把自己当人的小心思,遇到有人询问,也只称他为助手。
不出诊的早上,温栩通常会带着小然出门散步。小然明显不喜欢彼得这只突然闯进他们生活的狗,每次下楼见到他,都会扭动身体冲他大喊大叫。
“安静点。”温栩这时候就会轻轻拍一下它的脑袋,转头看向彼得,“你换个地方呆着,别让小然看见。”
彼得只好狠狠地把咬住下唇的尖牙收回去,野兽一样的金瞳威慑地瞪向那只缩在医生怀里耀武扬威的小狗。
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在温栩又一次准备带小然出门的时候蹭到她身后,小声说:“我也想出去散步。”
温栩:“你可以自己出去,饭点前记得回来。”
彼得牙都要咬碎了:“你是不是就喜欢真的狗?”
小然大概感觉到危险,蹬着小短腿就要扑过去咬他,被温栩一把捞进怀里。温栩安抚地摸了摸小然的后背,转过头平静地问:“所以你是希望我用链子把你栓出去散步吗?”
这句话跟盆冷水似的,哗啦一下浇在彼得热血上头的脑袋上。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后退半步,脑子里忽然冒出模糊的想法。
他好像对这个医生产生了占有欲。
彼得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小声吐出一句话:“这不公平……”
那只狗可以被医生温柔地抱在怀里,可以进入那个上锁的,他不能进的房间。甚至他每天给这个医生做饭,医生却每天给这条狗做饭。最好的最新鲜肉永远整整齐齐地码在饭盆里,被她端上楼去放在这只小白狗面前。
但这是不正常的。这不是人与人交往的占有欲,更像是……宠物对主人。
医生现在在怎么看他?给了口饭所以被流浪狗缠上了吗?
温栩什么都没想——狗总是会有这样一个阶段,在感知到安全和归属感后,开始试图独占一些什么。就像四五岁的小孩子开始将自己和周边区别开来,渐渐有了“这是我的东西”的认知。
小然……也有过这样的阶段。
她扣好小然的狗链,转头说道:“储物室里有适合你的项圈,去叼过来,我带你出去。”
彼得跟烧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我不……”
话没说完,诊所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怎么这么热闹?”温润低沉的男声轻轻响起来,来人穿着一身休闲西装,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装着的档案袋,另一手提着纸袋。他的目光扫过正藏起自己尾巴的彼得,最后落在温栩平静冷淡的脸上,“小栩,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彼得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是谁?为什么会对医生用这么亲近的语气说话?
那个男人理所当然地走进了诊所,甚至笑着跟温栩怀里的小白狗打了声招呼:“小然,好久不见啊,我给你买了小零食。”
好在那只一向惹他生气的小白狗这时候倒是和他同仇敌忾了,皱着鼻子凶巴巴地朝那个男人叫了一声,完全没被零食收买。
男人叹了口气:“它还是这么不喜欢我。”
“小然被我惯坏了。”温栩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我等了两天,你都没来找我拿报告,所以我只好亲自送一趟。”男人晃了晃手里的档案袋,“这还是第一次,你没卡着时间来找我。怎么,最近是有什么麻烦的事情绊住脚了吗?”
他说着,目光穿过温栩异常的沉默,似有若无地在彼得身上刮了一下,“就是这只狗?”
彼得慢慢蜷起手指,藏起已经不受控制变形的利爪,死死盯着男人脖子上跳动的血管。
可以咬断,然后血会喷出来,那张嘴就再也不能这么亲昵地叫医生的名字。
“彼得。”温栩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他的目光,“去倒杯水给客人。”
彼得背上的肌肉绷紧,又在温栩叫他的瞬间本能地松弛下来。他阴沉沉地咬住自己的下唇,转身去拿水壶。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他看上去想扑上来咬我。小栩,就算想养着,你还是栓条链子吧,不然我会担心的。”
“林学长,这是我的事。”温栩说,“检测报告出了你打个电话通知我就行,不需要特意往下城跑这一趟。”
林旭言勉强扯了扯嘴角:“小栩,不用这么见外。而且我这次也是想来见见小然。”
说着,伸手想要表示友好地摸摸小然的头。
“林学长。”温栩挡住他的手,“不要乱碰它。”
三番两次的拒绝之下,林旭言脸上的笑容终究有些挂不住了。温栩接过档案袋,当着他的面打开,将里面厚厚的一叠纸抽出来,一张一张翻看过去。
血液指标,基因序列,激素含量,所有能从血液中检测到东西被清晰地列在这一张张纸上。温栩的呼吸一开始是平稳的,直到翻到某一页时,她的手忽然微微一抖,一贯没有情绪的眼睛缩紧,手指重重地点在其中几个曲线图上,再开口时声音居然有一丝哑。
温栩:“这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一声恭喜。”林旭言苦笑一声,“这个基因序列的异变是人和兽人在生物学上最重要的分歧,你那管血样的主人,虽然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和他身体里的那些药物残留有关系,但从曲线上很明显……他的兽化成因和自然异变有差别,而且有很明显的诱导特征。”
温栩抿着嘴唇,手指下脆弱的纸张被折起一个小角。小然似乎被她抱疼了,委屈地呜咽一声。温栩在这叫声中骤然回过神,小心地安抚着怀中白色的小狗。
林旭言看出她的动摇,趁热打铁:“小栩,孙教授昨天还跟我提起你,说你是他带过最好的学生。他一直觉得你很可惜,觉得你哪怕没有成为顶尖的医生,也本该成为优秀的研究员。”
“你不该把自己埋没在下城这个垃圾堆里,尤其是现在,小栩,你看到希望了不是吗?”
温栩久久没有说话。
林旭言抬起手看了一下腕表,起身道:“这份档案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所有数据也都是我亲自测出来的,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小栩,离开这里,我研究所的大门始终为你打开,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温栩没有抬头,只是僵硬地,麻木地,仿佛一个锈掉的机器一般,将手中的报告翻到下一页。
这份报告,她期待已久的东西。
七年,她借着给兽人行医的机会,暗中抽取过数百的血样,杂物间的柜子里堆满了血样的检测报告。
她留下这只狗,最初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她已经不抱希望,只是仿佛惯性一样,继续着这个令她自己都发笑的行为。
温栩猛然回过神,突然意识到,诊所内过于安静了。她将报告仔细地放进牛皮袋,封紧开口,抱着小然在诊所内找了一圈。
她没有找到彼得。
水壶静静地放在桌子上,旁边是倒了半杯的水。诊所后的窗户被打开了,窗外是狭窄的巷道。
十多天前,她在这条巷子里捡到了彼得。
几天前,彼得在这里撕咬拖拽着试图伤害她的男人,流出的血将地面染得鲜红。
温栩的目光缓缓凝住,她在这无边的寂静里冷漠地询问自己,为什么会忘记和林旭言约定的日期,一直到逾期两天他找上门来,才回忆起那管本该是最重要的血样?
**
林旭言穿行在小巷里,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衣服碰到油腻的满是青苔的墙壁。
他的车停在小巷尽头,他摸出钥匙开锁,。
正要打开车门时,一股大力突然从身后压过来,将他重重地砸在车上。林旭言发出闷哼,随即手腕被反拧在背后,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是黑夜中窥伺猎物的野狼,狰狞而森冷。
“你想把医生带走?”
第46章 不公平
“你想把医生带走?”
林旭言瞬间知道了袭击者的身份, 冷汗涔涔地笑起来:“所以我劝小栩,应该给狗栓好链子。”
身后的兽人沉默下来,就在林旭言以为他要一口咬断自己动脉的时候, 只听见身后阴恻恻的声音:“就是你以前给医生做饭?”
林旭言:?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忽然觉得有点可笑:“虽然我很想承认, 不过可惜,不是我。”
彼得冷嗤一声, 松手甩开他——嘴上叫得亲密有什么用,连饭都没给医生做过的垃圾,医生肯定不会扔下他跟这种垃圾走。
林旭言:“你不想知道以前都是谁给小栩做饭吗?”
彼得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你其实已经见过了, 那个孩子叫小然。我认识小栩快十年了,那时候小然就在她身边照顾她,收拾卫生, 洗衣服做饭……虽然我没尝到过, 但据说很好吃。”林旭言揉着疼痛的手腕, 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对了,那个时候,小然还能维持人形的状态。”
人形的状态?
彼得呆住了,僵硬地回过头, 看到林旭言打开车门, 从后视镜旁抽出一张照片。
“你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过温栩吧?也是,一只狗对自己主人的了解,只需要维持在主人什么时候会给你喂食,什么时候会带你出门遛狗就足够了。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对你, 狗不需要知道。”林旭言推了推眼睛,彼得有点惊恐地发现, 这个男人这个瞬间流露出的气质和温栩有那么一点相似。
那是一种和他相去甚远的,属于“人”的气质。
虽然温栩不会这样笑。
林旭言:“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温栩是谁。”
“她不是黎城人,听说家离这里很远,她在上大学前就和家里断绝了所有联系。”
“她十六岁的时候考上了黎城中心大学医学部,半工半读,靠着助学金和家教打工,三年学完了原本五年的本科课程,是那届有名的天才。当时不仅黎大的教授,就连国外也有不少学校向她抛来橄榄枝,甚至给了很高的奖学金。”
“可惜,她一个都没有选择,在本科毕业后,突然地消失在了所有人面前。”
林旭言将照片翻转过来,展开在彼得面前。
这是一张偷拍得到的照片,照片里,温栩穿着学士服站在气势宏伟的大学校门下。她看上去比现在年轻一些,眉眼还不想现在一样冷淡麻木,漆黑的眼睛半垂着,里面含着淡淡的郁色和悲伤。
如果算算这个男人说的年纪,温栩那时候应该才十九岁。
像一个纤细的玻璃制品,不小心就会被砸得粉碎。彼得很突兀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将自己的肚子剖开,把这个易碎的玻璃人深深埋进血肉里。
林旭言继续说道:“她放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未来,她来下城这个肮脏混乱的地方做一个兽医,甚至她把你留在身边……这一切,都是为了小然。”
“我只不过是这段故事里一个拿钱办事的旁观者。”林旭言将照片收好,小心地放进胸口的口袋里,冷笑出声,“所以你来咬我,咬错人了。”
**
当彼得失魂落魄地回到诊所时,里面空无一人,温栩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她要去出诊。
彼得难看地扯了下嘴角……还真是,不知道是该高兴她相信自己,还是该嘲笑她的自信自负。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拿捏他了吗?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地敞开着门任他来去,她是相信他绝对不会逃走,还是不值一提的一天狗,哪怕逃走也没有任何关系?
诊所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像是温栩被浸染的衣服。彼得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自己在纠结。
纠结自己是狗还是人,痛苦自己应该被怎样对待才会满足,恐惧医生毫不留情的惩罚,期待医生偶尔的温情和抚摸……
而医生从来漫不经心,是否治愈他,是否拘束他,甚至是否杀死他。
对于医生而言,抉择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吗?
彼得游魂一样地走到了二楼,这个地方医生是不允许他上来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彼得控制不住地伸出手,他虽然还保持着人形,但手已经在混乱的情绪中异化成了兽爪,锋利的指甲按在门上。
医生的房门紧锁着,里面那只小白狗似乎感知到危险,冲着门大叫起来。
彼得有种想要对着叫回去的冲动。
不行,不可以。
他的爪子微微颤抖。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凭什么?那天那个男人根本没冤枉温栩,里面这个根本不是什么小狗,是兽人!和他一样的兽人!
既然是一样的,医生凭什么……凭什么只对那只狗这么好?
因为他没有照顾她,没有给她洗衣服做饭收拾卫生吗?他已经开始做饭了,别的也可以慢慢开始做……
彼得整个人抽搐着颤抖起来,脑子里仿佛有两个人在打架。
一个横眉冷斥地怒骂:“你疯了?被她喂了两口饭就真把自己当她的狗了!”
另一个小声反驳:“但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啊……”
他是被医生缝合起来的。
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又疼了起来,这种爆发式的疼痛让他想要舔一舔医生冰冷的手,医生会给他止疼药,医生的身边是绝对安全的,医生会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身体里……
屋子里的狗叫声仿佛隔上了水雾,彼得的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着,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身上一层一层地冒出汗水……他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久远的嘲笑声,那个令他恶心的声音踹着他瘫软的身体,嘲笑道:“发/情的野狗。”
他只能拼命翕动鼻翼,想要去捕捉空气里残留的,那一点属于医生的气味。
**
血腥和腐烂的气味充斥着阳光灿烂的房间,污血和脓液几乎浸透了原本浅色的被褥。
江时月依旧穿着淡色的长睡裙,一双蜜糖一般的眼睛含着稀薄的悲伤:“温医生,这个孩子没撑下来,对吗?”
“他已经死了。”温栩从那具尸体身上收回目光,“江小姐节哀。”
温栩没有问江时月又是从哪里捡来了一只重伤致死的狗,也没问上次那只被她救活比特现在怎么样了。她一贯平静的情绪难得有一丝焦躁,想要早点回到诊所。
至于上城富人的游戏,一向和她没什么关系。
温栩将东西收拾好就要告辞,江时月也没有阻拦她,只是含着泪笑问:“温医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周末或者有空的时候,我想约你喝喝下午茶好吗?”
温栩顿了顿,婉拒道:“我最近没什么时间。”
“是吗,温医生这么忙啊,那我就不打扰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一直到温栩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门口,才轻声道,“真可怜,原本明明是一个前途璀璨的天才……”
“不过没关系,我会救你的……”江时月轻轻笑了笑,将白布盖在尸体上,一片洁白瞬间沾染了血污。
她叹息道,“好孩子,你已经很努力了,辛苦了。”
温栩穿过走廊下楼,楼下依旧是她上次来时的样子,采光很好的客厅,低饱和的纯色懒人沙发,几只狗懒懒散散地趴在地上,温栩目光扫过,忽然一顿。
多了一只比特犬。
缺了半只耳朵的比特犬舒适地趴在懒人沙发间,幸福而温驯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温栩垂下眼,将猜测藏在心里,安静地离开江时月的别墅。
回到诊所时,彼得没有像之前几天一样到门口迎接她。
温栩皱了皱眉,以为他还没有回来。她将医疗箱放在候诊厅的桌上,打算上楼换身衣服去找人。
刚走到楼梯口,温栩就停住了脚步。
地面和墙壁上蹭着一些水渍,看位置分布,像是有人扶着墙,半走半爬着经过时沾上的汗水——可是一般而言,哪怕剧烈运动也不会有这种程度的出汗,简直像是被大雨浇透成了落汤鸡一般。
但如果是兽人……那么,还有一种可能。
温栩快步走上楼梯,房门紧闭着,门板上有两道被指甲刮出的白痕,但门锁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她不知道是为谁松了一口气,然后再这个瞬间,听到了自己剧烈鼓噪的心跳声。
她拿上电击器,慢慢顺着滴落在地上的水渍,走到了手术室的门外。
手术室的门也紧闭着,里面隐隐约约地传出痛苦的呼吸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温栩拧动门把,缓缓推开门。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扑倒在地,湿漉漉的人流着汗流着泪,异化的爪子紧紧抓着温栩单薄的肩胛,几乎疯狂地试图去咬她的脖子。
但是他被止咬器阻挡了。
温栩在意识到这个瞬间,原本要按下去的电击器停在半空中。
他给自己戴上了止咬器,阻止了自己伤害她的某种可能。
脖子边是金属笼子的质感,细细的金属条在剧烈的动作中擦过皮肉,将那里蹭得通红。身上的兽人已经失去了理智,金棕的眼瞳蒙着水雾,湿哒哒的尾巴缠着温栩的小腿。
眼泪滴落在温栩的脖颈间,温栩能感觉到他想要舔/舐那里,但是舌头被止咬器压着,不得自由的委屈让他哭得更加可怜。
“对不起……”彼得咬着止咬器的横条,呜呜咽咽地哭着,但手上的力气却很大,利爪划破了温栩的衣服,也挂破了肩胛的皮肤,留下一道血痕,“救救我……医生……温栩……别扔了我……”
温栩闭了闭眼睛。
最糟糕的推测成了事实,这是,易感期。
第47章 易感期
兽人的易感期, 兽性彻底压倒人性的时候。
洛氏的莫林实验室研制出了针对兽人的易感期抑制剂,但这些抑制剂曾一度被教会禁止使用,因为易感期本身也是神对兽人的惩罚。
兽人是有罪的, 即使没有人能说出他们的罪是什么。
温栩从不相信这荒唐的言论, 如果兽人是有罪的, 那么为什么小然会出现兽化?为什么那个温柔的,纯善的, 牵着她的手挡在她身前的孩子必须遭受这样的命运?
而现在正趴在她身上颤抖的这个男人,他有罪吗?
他没有。
他不可以有。
温栩手里的电击器落在地上,轻轻的一声脆响。温栩抬起手, 抓住了彼得湿漉漉的尾巴。兽人易感期的尾巴很敏感,碰一下就是一阵颤抖。
“你现在还清醒吗?”温栩问。
兽人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回应,抓着温栩肩膀的手软了下来。
温栩目光平静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我现在向你说明,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的原因。”
她往后拉了拉他的尾巴, 兽人吃痛地“呜”了一声, 难耐地挺起胸膛,这种并不剧烈的疼痛成了某种隐秘的刺激,激得他流下眼泪。
温栩抓住他帽衫的下摆,往上掀上去,不透明的布料蒙住了他的脸, 被止咬器顶出铁笼的形状。温栩勒紧了衣服, 将他的两只手拧在一起,拖拽着绑在手术台的边缘。
兽人的声音变得闷而潮湿,温栩站起身,将医用手套慢慢套在双手上。
“你身上被注射过大量激素类兴奋/剂, 还有一些我没有见过的药剂。这些药剂对你的身体和神经都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但我尚且不能确定是哪种成分诱导了你的兽化。”她的手落在兽人赤/裸濡湿的胸膛上, 手指冰凉,激起一阵战栗。
兽人的呼吸粗重起来,混乱而无序的祈求和呻/吟在狭小的手术室里回荡,蒙在他脸上的布料随着呼吸慢慢晕开深色的水痕。
“这是我不能给你使用抑制剂的原因,这种兽人专研的药剂可能会和你身体里药物残留发生冲突,导致我不能预料的后果。”温栩抬起深黑的眼睛,“所以,我会用别的方法,让你度过易感期。”
水汽蒸腾的手术室里,兽人是潮湿的,混乱的。而温栩是冰冷的,清醒的。
她的手被保护在医用手套内,隔绝了所有的触碰和液体,但偏偏温度和挤压透过了薄薄的橡胶,清晰地在她冰凉的指尖勾勒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温医生是精确的,从不出错的。
她可以捏着手术刀精准地剃下伤口上的每一丝腐肉,可以轻易地对准折断的骨头。如今,在另一个人混乱的时候,她依旧可以精准地找到最合适的,足以让对方疯狂的点。
兽人瘫软的腰猛的绷直了,崩溃的喘息被止咬器压着,漏出来的一点又被衣服牢牢蒙住。
到最后的时候,那声音更加低弱下去,细细碎碎的,残破的音节组成了能够被人听懂的词句。
“救救我……”兽人含糊地发出声音,几声喃喃后,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另一个词,“亲一亲我……”
温栩垂着眼睛看他,眼前的人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从上到下都一塌糊涂,那些横亘在皮肤上的伤疤也被浸透得鲜明透亮。
他的脸被蒙着,温栩看不见他有没有流泪,但能够猜到,那双狼一样的金色眼睛一定已经被迷离的泪水浸染。
温栩慢慢摘下自己的手套,像是从手上剥下一层皮肉。
兽人细碎的喃喃还在继续,重复着那几个音节。
温栩伸手松开束缚他的衣服,露出那双被水洗过的脸,那双眼睛正如她想象中的样子,湿润的眼眸倒映出她的面孔。
温栩抬起手,遮住他的眼睛。
然后她轻轻俯身,吻在自己的手背上。
兽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鲜红的舌头被压在金属条下,湿润地微微颤抖着。
她疯了。
温栩在这个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中冷静地想。
**
温栩打开手术室的排风扇,闷湿的气味渐渐散去。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晚餐的饭点,小然应该饿了,但不知为什么居然没有在楼上乱叫。
得给小然准备点吃的,还有今天接二连三被打断,还没能带它出去散步……
温栩一条条罗列着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裤脚却被轻轻扯住了。
她回过头,看向靠坐在手术台边地面上的彼得。
说实话,彼得很少有这么……几乎让人感到沉静和专注的目光。他甚至还戴着止咬器,说话时舌头在金属条和齿缝间游鱼似的穿梭:“你要走了吗?”
温栩:……
易感期容易激发兽人的认主本能,所以面对现在的这个状态,她有一定的预期。
但她也的确有点受不了这种始乱终弃的气氛。
彼得小声问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温栩,“理由我在开始前告诉你了。”
彼得抿抿嘴唇:“我没听见。”
温栩:“你当时的状态可以听见我说话。”
彼得:“没听见!”
温栩沉默了。
彼得顿了顿,又说,“你对楼上那只……咳,那个兽人,做过这种事吗?”
温栩跟看疯子似的看了他一眼,就看到彼得的脸绷着,一双水淋淋的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焦躁和紧张。
他居然真的是在认真问这个问题。
温栩揉揉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去找过林旭言了。”
直接而笃定的语气。
彼得一团浆糊的大脑还没完全清醒,愣愣地没反应过来温栩说的是谁,但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你要离开这里吗?你是不是只打算带楼上那只狗走,去那什么研究所,不想要我了?”
温栩的声音冷淡平静:“没人说过我要离开这里,我也不会去林旭言的研究所。”
彼得:“为什么?”
那个讨厌的家伙说过,医生是一个天才,本来应该可以轻易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做一个小小的兽医。
哦,对了,是为了楼上的那个……
彼得的头又低了下去,一种夹杂着暴戾的委屈慢慢涌上来,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医生的触感。
他们明明做了那样的事情。
彼得忽然僵住了,手指剧烈颤抖一下,松开了医生的裤脚。
他意识到,整个过程中,医生好像都没有对他产生过欲/望。
医生进入他的身体,和初见时,医生缝合他的伤口,对医生而言有区别吗?
还是仅仅只是又一次治疗而已?
温栩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平静地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和他不适合共事,所以我们的合作也只会限于此,不会有更多。”
“而且他的研究所,就算背后有江氏注资,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选择。”温栩理所当然,仿佛谈论天气一般地说,“如果我真的决定要回到上城做研究,洛氏的莫林实验室,黎大的赫尔斯研究中心,甚至教会秘密注资的乌塔研究所,都比林旭言更有可能达成我想要的成果,唯一麻烦的是得先读到博士,要耗费一两年。”
彼得怔怔地看着温栩,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灼伤了。
温栩已经走到了门口,脚步顿了顿,微微朝他侧过脸:“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今晚……我会做饭。”
随着手术室的门关上,医生的气味也渐渐被隔绝远去。
彼得用力翕动鼻子,但那气味还是慢慢变淡了。
他想起他还没有问医生为什么会在最后亲他,但他不敢开口了。
就好像不问的话,他还能告诉自己,那个隔着手掌的触碰就是真正的亲吻,是医生对他的与众不同。
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日渐逼近的暑气,显得温热沉闷。
温栩泡了两碗泡面放在一边,将冻干放在小然的饭盆里,又将新鲜的牛肉慢慢切成大小均匀的肉片。
一只手突然从桌边身上来,从菜板上捏走了一片肉。温栩转头,看见彼得把那一小片肉塞进嘴里,一边有点恶心地嚼着一边小心观察温栩的脸色。
温栩:“这是生的。”
彼得硬生生把那片肉咽下去了。
温栩拍了一下他的脸:“傻狗。”
她大概明白彼得这么做的原因,她被当成了主人,这只狗在和小然争夺她的注意力,所以虽然被骂了傻,但他看上去却有点高兴起来了。
“还是我来做饭吧。”彼得从温栩手里抢过菜刀,“楼上那个……我一起做了,你去坐着休息。你看,如果我不在,你就只能吃泡面了。”
温栩没拒绝,她本来也不喜欢这些琐事。
吃饭只是为了生存,比起花一两个小时洗菜烧饭最后十分钟吃完这种低效行为,付出和得到能够相抵才是温栩更偏向的选择。
和她比起来,小然总是喜欢做这些无用的事情。
无论是花很多心思摆盘,还是仔仔细细挑选好看的碗筷。
温栩从飘远的思绪中回过神,后退半步让出位置,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扔向他:“你做吧,我去洗澡。如果切完了我还没弄好,你送到楼上去。”
彼得手忙脚乱地接过钥匙,愣了足足半分钟。
他突然重重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差点痛呼出声,尾巴一下子翘了起来。
医生把房门钥匙给他了!医生允许他上楼!!医生允许他进她的房间!!!
医生那时候就是亲了他!她肯定不会去亲楼上那只小狗!肯定也不把手放进那只小狗的身体里!那只小狗也放不下啊!
所以医生只会这么对他!
第48章 研究所
温暖的水流渐渐覆盖全身, 水珠滚过手指时,带来了一些异常的触感。
温栩在花洒下捻动着自己的指尖。
和指检差不多的动作,但是夹杂了交融的呼吸和声音之后, 好像有什么从指尖燃烧起来了。
情/欲。
温栩默念这两个字, 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两个字会和自己联系起来。
只是真要这么说也很奇怪, 从生理学上说,女性和男性都通过一些特殊的位置获得情/欲, 触碰,抚摸,震动……那些部位聚集的敏感的神经会让大脑产生超乎寻常的愉悦, 她明白彼得为什么会沉溺其中,因为她给予了合适的刺激。
那么她自己呢?
她的身体没有被触碰,她的手并非那些用于交/媾的器官。
她现在产生的情/欲, 是为什么?
她现在产生的情/欲, 会改变什么?
温栩缓慢地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
什么都不会改变。
温栩擦干净身体, 穿上家居服,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孙教授您好,我是温栩。”
**
打完电话的时候,饭菜的香味已经飘满了诊所。温栩收起手机走出去,电磁炉上正咕嘟着肉片粥, 旁边是两盘很清爽的小菜。
彼得不在电磁炉前, 温栩过去拿小勺尝了一口粥,肉片滑嫩,米粒煮的正好,软糯地吸满了肉汁的咸香, 因为过度饥饿有些僵冷的胃部仿佛被安抚了一些。
温栩猜测彼得应该是去给小然送饭了,放下勺子走上楼。
结果刚走上台阶, 就看到了让她哭笑不得的一幕。
房间门敞开着,小然占据了她的床,龇牙咧嘴地伏低身体,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威慑音,衣服被子已经全被掀到了地上。彼得则占据着门口的位置,虽然还是人形的状态,但曲折着膝盖将两只手按在地上,一副野兽“预备攻击”的样子。
他俩就这么互相瞪着,一盘刀工很好摆盘精致荤素搭配的狗饭位于两点一线的正中间,跟拔河绳上的红旗似的放在那里。
温栩:“怎么回事?”
温栩的声音打断了对峙,彼得瞬间回过头,张口就要控诉。
但他第一个音节还没发出来,床上的小然已经像个炮弹一样弹射出来,小短腿在地上打了个滑,直接四脚打架着扑进温栩怀里,声音委屈成了夹子。
小然:“汪呜……汪汪汪汪汪……”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彼得震惊地瞪大眼睛:“你叫什么?我一进门你就扑过来咬我,我又没咬回去!”
小然凶巴巴地转头:“汪汪汪汪!”
彼得的耳朵高高竖起,尾巴都要炸开了:“你这跟恶人先告状有什么区别!”
小然:“汪,汪呜……”
温栩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小然的嘴,手动闭麦。彼得眼睛一亮,得意洋洋又委屈巴巴地给温栩展示手臂上的牙印。
嗯,咬得挺狠,出血了。
但也就一点点,再不治疗都要愈合了。
“去吃饭吧。”温栩把小然放在地上,用手指弹了一下它的脑门,“乱咬是不对的,今晚的罐头没有了。”
小然汪呜叫了一声,在温栩跟前倒是乖得很。彼得显然不满这样轻描淡写的惩罚,还红着的眼角更加靡艳。温栩一向不怎么关注别人的长相,此时却心念一动。
彼得本身的长相就是一种近乎锋利的艳丽,鸦羽似的眉毛压着金棕的眼瞳,鼻尖嘴唇都是削薄的,身体渐渐恢复后,原本苍白的嘴唇也恢复了鲜艳的血色,好像写意画上点了金粉朱砂,是那种站在阳光下会让人觉得不敢接近的惊艳。
可惜,头上灰黑的立耳和身后蓬松的尾巴意味着他再也没有理直气壮站在阳光下的权力。
她的声音稍微放轻了一些:“下楼,我给你消毒。”
易感期的兽人因为体内激素水平的变化,情绪波动总是很大,类比一下甚至可能相当于人类的“孕期”。
温栩见过很多在易感期不堪折磨自杀的兽人,那些血一直弥漫到她的眼前。
彼得听到温栩的话,顿时忘了屋里的小狗,漂亮的面孔上浮上一层轻薄的幸福。
甚至连吃完饭后洗碗时,他的动作都是轻快的,尾巴膨松松地晃动着,耳朵平平耷拉下来成了飞机耳。
等到了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快乐的飞机耳变成了委屈的飞机耳。温栩看见他趴在会客厅小小的沙发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目光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如果放在之前,温栩大概会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开。
这次,温栩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彼得一下子跳起来,手脚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温栩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你睡吧。”
彼得几乎受宠若惊。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做梦一样,彼得从没想过医生会对他有这样温和纵容的时候。他的易感期反反复复,人在清醒和潮热间交替着沉沦,医生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冷的,清的,并不难闻的消毒水的气味。
医生的手也是冷的,但却在这几天之间渐渐温热了起来。
医用手套远远超过了平时的用量,一双双地扔进垃圾桶里,彼得偶尔会问,为什么要一直戴着手套。
医生的回答如她这个人一样,干脆而平静:“因为干净。”
他混沌的大脑总会因为这个回答而难过,但下一刻又会被刺激地战栗,顿时忘记了刚才那个瞬间的低落,也忘记了去问医生,是在觉得什么脏?
这种行为,还是他?
他只是,开始因为这层隔膜而不满足,于是更加迫切地将医生的手指含进嘴里。
一直到几天后的清晨,他抱着医生的衣服醒过来,鼻尖萦绕的气味渐渐淡去,身体里躁动的,难以抑制的轻飘飘的情绪也终于沉寂下去。彼得愣愣地动了动酸痛的腿,感觉到有液体缓缓往外流出。
哦,对,是因为他哭着缠着医生想要生一颗珍珠。
医生茫然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神色微妙地往他身体里灌了一针管不知道什么液体。
现在这针管液体流出来了。
彼得:……
他想死。
他用医生的白大褂蒙住脑袋,无声地在心中哀叫了一声。
温栩下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鸵鸟一样的场景,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彼得湿漉漉的,满是指痕的大腿和僵直炸开的尾巴。
她默默抬了抬眉毛,知道这场漫长的易感期终于过去了。
兽人的易感期症状和时间因人而异,通常在两天到三天,一般不会有这么长时间的反复,温栩推测和他身体里的药物,以及他被诱导产生兽化的原因有关。
她跟孙教授的约的时间就是今天,倒是正好。
彼得听到温栩的声音,从衣服底下竖起耳朵,咬牙切齿地发出微弱羞耻的声音:“你……你往我身体里,弄了什么东西进去?!”
温栩坦诚地回答:“甘油混合液,正规医用级别的。”
彼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都在抖。
温栩很轻地笑了笑,拿了件帽衫扔到沙发上:“穿上衣服,我带你去上城。”
下城往上城没有公共交通,温栩租了一辆车,车窗开了一条缝,清晨还算得上凉爽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开温栩披散的头发。
她少见地没有穿白大褂,穿了一身休闲的衬衫长裤,头发放下来,看上去显得更加年轻一些。
有点像那张照片里的样子了。
彼得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想到拿出那张照片的人——那个男人应该就在上城吧。
想到这里,他小声问道:“我们去上城干什么?”
“去见我的老师。”温栩半合着眼睛,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
为什么要去见她的老师?为什么要带上他?他是以什么身份去见的?
彼得满腹疑问,但是温栩平静的神情总是能轻易地安抚他心中的不安。他感觉到温栩昏昏欲睡,忍不住想要靠近她,贴着她的手臂,甚至趴在她的腿上……
彼得用力摇了摇头,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别这么不值钱啊!
上城和下城相比,几乎就像不在一个世界一样。街道宽阔明亮,街道两端是锋锐反光的高楼,银白的清扫机器人在人行道上伸着两个金属小爪子来来去去地滚动着,目之所及一尘不染。
车停在一栋全玻璃外墙的建筑外,温栩下车,抬手将彼得的帽子拉得更低一些:“尾巴藏好,上城基本没有监控死角。”
彼得看到车外往来的人,轻轻往里缩了一下。
人太多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不是不能见人吗……
“彼得?”
医生平静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彼得猛地缓过神,鼻尖是医生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没事的,医生在这里。
医生在这里,意味着,这是安全的。
彼得催眠似的在心里重复着,慢慢握着温栩的衣角下了车。
他几乎不敢抬头看什么,紧紧贴着温栩,把自己变成了一条尾巴。
温栩几次差点踩到他的脚,但看他紧张的样子,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伸手松松握住了他的手腕。
彼得身体一颤,僵硬的肩膀稍微放松下来。
“小温,好久不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很快的靠近过来,“就是这个孩子吗,看上去挺腼腆的。”
“孙教授。”他听见医生温和地叫了一声,声音里有他从未听到过的尊敬,“今天麻烦您了。”
这就是医生要带他来见的老师吗?
他是不是应该也打声招呼?
彼得心里天人交战,结果就错过了开口的时机,温栩和孙教授已经一人一句地聊了起来。他有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沧桑宽和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对他慈和地笑了笑:“不用紧张,今天只做一些基础内容。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小温这家伙肯定已经把我这糟老头子扔一边想不起来了。”
“您说笑了。”温栩有点无奈地说道,松开他的手腕,“他就交给您了。”
彼得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了,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瞳孔缩成一点。
交给谁?
她要把他交给谁?
他想伸手去抓住医生的手,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在这个瞬间一动也不能动,只剩下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那声音太响,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听觉,嗡嗡地震荡着他的大脑。
他的手指蜷缩着,几乎要伸出利爪,又被他狠狠掐进掌心。
医生……不要他了?
第49章 狗链
黎城中心大学, 赫尔斯研究中心。
不同于偏重研发的洛氏莫林实验室,这里更倾向于学术研究,拿的是国家补贴, 里面的研究员大部分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学校这座象牙塔, 虽然也有利益往来勾心斗角, 终究还是更加干净纯粹。
孙教授在这里有一个专门研究兽人异变基因链的小组,温栩在读大学时与他往来频繁, 了解且信任他的人品。一直到三年前,她还会定期带着小然来这里进行基因链检测。
温栩看了一眼手表,原本还担心彼得会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应激反应。
但好在彼得看上去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温栩也没有再浪费时间,缓和地说道:“身体检查需要两个小时,因为你刚结束易感期, 一些可能产生刺激性的都推后了, 两个小时后我就接你回去。”
温栩说完, 看见孙教授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原本以为会看到你用链子把他栓过来。”孙教授轻轻叹了口气,又有些欣慰地说道,“几年不见,你身上倒是多了点人气,这样很好。”
温栩抿了抿嘴唇:“他最近比较听话, 如果还没训好, 当然拴起来比较方便。”
孙教授笑起来:“嘴硬。”
检查室内外用透明的玻璃墙隔开,温栩转身准备走出去时,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等着的林旭言。
“孙老师。”林旭言和孙教授打了声招呼,朝温栩笑道, “小栩,没想到你这么急着就带他来找孙教授了。”
温栩冷淡地扫过他的表情:“换个地方, 我有话要对你说。”
林旭言眯起眼睛,缓缓地,带着点轻鄙地瞥了一眼实验室里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们的兽人,声音温和:“好。”
温栩对研究中心很熟悉,和孙教授告别后,径直走到拐角的售卖机买了一听最便宜的咖啡,拉开拉环灌了一口。
浓烈的,几乎不带任何香气的苦味漫过舌头,在产生生理性反胃之前被咽了下去,冲刷过食道,冷冰冰的咖啡进了胃,在那里激起隐隐的疼痛。
温栩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学长,你对我的狗说了不该说的话。”
林旭言:“他跟你告状了吗?还是他因为我说的那些事对你发脾气了?”
他靠近温栩半步,镜片反射着单薄的灯光:“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在什么情境下告诉他那些事实的?”
他的语气算不上控诉,倒像是在跟温栩分享一个有趣的小故事:“他突然扑出来咬我,逼问我跟你的关系,可凶了。如果是在上城,他这样的野狗应该早就被举报到教会,由裁判庭扑杀了吧。”
“他不在上城,也不会被杀。”温栩并不关心这些,“我打算怎么养他,我想要告诉他什么,这都是我的事情。学长,你越界了。”
说着,温栩皱起眉头,仰头把一罐咖啡喝完,手指用力将罐子捏扁,扔进售卖机旁边的垃圾桶里:“我们之前的账单应该已经结清了,之后我也不会再需要找你进行血样检测,不管你跟他说过什么,都到此为止吧。”
她斩断一段关系就像扔掉一个不需要的垃圾,林旭言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他一直旁观着温栩的冷漠,她从在学校时就是这样,关系不错的同学也好,欣赏她的老师也好,甚至他没有见过的她的父母也好,有时候林旭言甚至怀疑过,温栩是不是天生缺少共情和爱人的能力,所以才会将一切靠近和离开都视为理所当然。
除了小然,小然是她唯一在意的,抓紧的,绝不会放开的。
他和她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维系着这段关系,他以为自己至少对她有用,而有用之外,或许也该有那么一点点特别。
他甚至幻想过,当初如果温栩不是为了小然离开了黎大离开了上城,或许他们之间……已经不止是如今这样。
或许,他们会是更加亲密的关系,或许他能抚摸温栩的面孔和身体,让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对他露出笑容。
但温栩随手就将他们之间的那点关联割断了。
林旭言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难看地笑道:“小栩,你别开玩笑了。就算你不需要血样检测了,我们也还算朋友吧?难道要老死不相往来吗?”
“如果你遇到需要救治的兽人或宠物,可以预约我的外诊,当然,我的收费并不低。”温栩平淡地说出令人更加绝望的话语。
不是相视成仇,甚至不是形同陌路,如果是这两者那至少意味着曾经有过一丝情感的纠缠。
但是没有。
仅仅只是理所当然的漠视。
林旭言张了张嘴:“就因为,你觉得我对那条狗说了小然的事情?”
这个问题,温栩没有回答。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是的,结束和林旭言的合作有很多原因,她有了更好更值得信任的合作对象,她腻烦了林旭言高额的检测费,她已经找到了她想要找的特殊样本……这些理由都是合理的,经得起推敲的,仅此而已。
但极少出现的感性却破开了理智的外壳,从里面探出一小根柔软的触手,晃晃悠悠地问她:这些原因里,真的没有彼得吗?
林旭言似乎也明白自己得不到回答了,他来时原本含着喜悦和期待,在上城见到温栩对他而言是件难得又愉悦的事情,他觉得温栩不应该站在下城残破的墙壁和肮脏的街道之间。
可如今那点喜悦像是被刀一层层从他脸上刮了下去,最后剩下面目模糊的一团血肉,事到如今,他居然都没有真心被辜负的愤怒。
大概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到最后,他居然只想知道一个问题:“小栩,等你觉得那条狗像我一样没有用了的时候,你会像现在扔掉我一样,把他也扔掉吗?”
而温栩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平淡地回应:“我并没有扔掉你。”
毕竟,曾握在手里过,才能谈所谓扔掉。
最后一刀刮下,林旭言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温栩谈完了最后的对话,正准备回到实验室那边,就听见刺耳的警报声极其突然地响了起来。温栩的手机在警报声中疯狂震动,接通后,居然是孙教授难得慌乱的声音。
“小温,你赶紧回来!”
背景音里,有模糊的人声在喊“快!释放镇定剂!”,一些短促的尖叫夹杂着沉重的,**撞击在玻璃上的声音。
温栩顾不上林旭言,快步返回。
玻璃隔开的实验室中已经充斥了白色的烟雾,一眼看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烟雾里含有适量的镇定剂,会随着呼吸进入毛细血管,像是切断大脑对四肢的控制一般强行让里面的凶兽镇静下来。
温栩赶到时,几个学生样的研究员惊魂未定,各种检测器械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年长些的研究员快速报着各项飙升的数值,往日规整寂静的研究中心被各种声音直接塞满了。
“兽化曲线异常!基因异变的速度怎么可能这么快?按照之前那份报告他开始兽化到现在绝对没超过一年,这种曲线一般得兽化到五年以上才会出现!”
“这种狂躁状态一般也是在六到七年的时候才会出现,等一下……CW检测器数据异常,他在攻击提取器!!!”
“增加镇定剂浓度!现在的浓度没法控制他!”
温栩扯过一个高声叫喊的研究员:“现在镇定剂浓度多少?”
研究员盯着满屏的乱码,一边满手冷汗地去按调试按钮,一边嘴比脑子快地回答道:“现在是c-25,加到40!”
“等等!”温栩抓住他的手,“40会对脑神经造成损伤……”
她话音没落下,被一个重重的闷响声打断,年纪小的研究员发出惊叫。
一滩血砸在实验室透明的玻璃上,呈放射状飞溅开来。已经看不出是人形的怪物贴在玻璃上,锋锐的利爪死死扣住光滑的玻璃,原本惊艳漂亮的面孔此刻扭曲着浸满血迹,灰黑色的短毛覆盖了大半的面孔,犬齿尖锐地刺出下唇,金棕色的瞳孔缩成一线,露出野兽一般冰冷凶残的光亮。
像是在夜晚的荒郊野岭中,盯住猎物的巨狼。
他开始试图挣脱束缚他的玻璃,一下一下地将整个身体砸在上面,不断地溅开血液,嘴唇蠕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被温栩抓住的研究员这撞击声中哆嗦了一下:“教……教授!孙教授!现在管不了脑神经损伤了!这样下去他会把里面的器械全毁了!他自己可能也会死!”
孙教授少有地皱紧了眉头,他没有看实验室内的情景,只是低头盯着屏幕上如同巨蛇一般疯狂浮动的曲线。
“温栩。”他严肃地叫了一声,“把镇定剂浓度增加到c-40。”
“现在还没弄清他突然出现狂躁症状的原因,40很可能会直接让他变成傻子,脑神经损伤不可逆。”温栩快速而清晰地说出理由,伸手在操作台面上按了几个按钮,拿起净化面罩,“增加到c-32,我进去控制住他。”
孙教授的眼里闪过惊讶,但立刻否决道:“不行,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危险?”
“等他清醒之后,我会弄清楚原因,再好好惩罚他。”温栩将面罩扣在脸上,随手将披散的头发绑住,“他是我的狗,没栓链子是我的错。所以现在,我去把他拴上。”
第50章 养一条狗
乳白的气体随着急促的呼吸被卷进肺里, 其中的药物渗进毛细血管试图抚平焦躁的情绪,但又被沸腾的血液烧的一干二净。
彼得身上满是鲜血,面孔因为兽化狰狞扭曲。他像是动物一样半蹲在地上, 尖锐的爪子在地面上缓慢地剐蹭着, 发出刺耳的声音。彼得冷冷盯着不远处进入密闭实验室的人影, 像是狼在盯着自己柔弱且易于玩弄的猎物。
他会咬断猎物的腿,再咬断猎物的手, 但不会一下子让猎物死掉。他会听着猎物惨叫的声音,让猎物以为自己有机会逃脱,然后在猎物最接近希望的那一个瞬间, 咬断柔软的脖子。
猎物朝他走过来,带着熟悉的气味。
“彼得。”猎物开口说道,平静冷淡, “过来。”
他的身体比他的思维更早作出反应, 下意识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他迅速反应过来, 现在应该是猎物向他求饶,而不是他听命于这个猎物。
他伏低身体,从喉咙里发出威慑的声音。
猎物的脸上戴着奇怪的东西,遮住了整张脸。他觉得指尖发痒,利爪无意识地屈伸着, 想要去把猎物脸上的遮挡物抓下来。
这样他就可以咬住柔软的嘴唇。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起来, 眼睛里爬满了血丝,背部肌肉隆起,身上的帽衫已经被撕裂了,一条条残破的布条挂在半人半兽的身体上。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实验室外,孙教授的手指按在控制键上, 一旦这个兽人攻击温栩,他就会瞬间把镇定剂的浓度拉满——即使这么做,可能会导致那个兽人的死亡。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温栩却只是缓缓叹了口气。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薄薄的,被硬纸制作的刀鞘包裹着尖端的手术刀——她随身携带武器,这是在下城养成的习惯。
彼得看到那小小的武器,脸上肌肉抽搐着,发出可笑的冷嗤。孙教授震惊地打开通话器,这个一向慈祥儒雅的老人第一次对着话筒直接咆哮出声:“温栩,你不会以为你能用一把小刀对付野兽吧!赶紧出来!”
温栩听若未闻,慢条斯理地取下手术刀尖端的纸壳,在孙教授焦急的声音和彼得嘲讽的目光下翻转反转刀尖。
然后,轻轻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血顺着刀尖挥过的方向溅出一滴,伤口不深,血珠缓慢地渗出又滴在地上,一滴一滴落在这个弥漫着镇静剂和血腥味的实验室中。
她理所当然地朝僵住的野兽递出手指,像是高高在上的国王赏赐忠诚的骑士:“过来,舔。”
属于温栩的气味随着滚落的血珠散开,彼得的眼珠剧烈震动着,喉结上下滚动。
他盯着眼前鲜红滴落的液体,只觉得自己的舌根酸涨了起来,涎水不断分泌。
这根流血的手指应该捅进他的喉咙,他的口腔中会充斥着熟悉的气味。
几乎像是想象到了那个场景,彼得的呼吸急促起来,脑子里后知后觉地冒出来一个念头。
医生受伤了。
昏天暗地的那几天,他偶尔也会弄伤医生。通常是因为他忍不住小口咬着医生的肩膀,虽然他努力克制,但医生的皮肤柔软细腻,一不小心就会溢出血珠。
那时候医生通常会轻轻抽一口气,停下所有动作不说,还会伸手堵住他。
医生喜欢看他在临近最高点的边缘颤抖着翻起白眼,喜欢听他哭着求饶。
彼得的眼神恍惚起来,缩紧的瞳孔微微散大。他试探着靠近温栩,翕动的鼻尖像某种小动物似的嗅闻着。温栩很耐心地伸着手指,缓慢朝自己勾了勾。
没有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指。
他伸出殷红的舌头舔了一下,随即被那两根手指夹住了舌头。
彼得:“呜!!!”
惊惧只是一瞬间,他呆呆地望着温栩,脸上狰狞的灰白兽毛终于渐渐褪去,金棕的眼睛浸了水。他小心地收起利爪,捧起温栩受伤的手指,慢慢含进嘴里。
舌尖扫动着渗血的伤口,唾液带来些微的刺痛。温栩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抬起彼得的下巴,冷淡地打量着他脸上被自己弄出来的伤。
“事不过三。”温栩轻声说道,“这是我第三次处理你发疯,下次,我会把你拴着吊在诊所门口。”
彼得很轻地颤抖了一下,身体终于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慢慢软了下来,趴在温栩怀中缓慢滑落。他竭力睁大眼睛,还没褪去利爪的手勾住温栩的衣领。
“医生……”彼得蠕动着嘴唇,声音虚弱,却带着深深的,毫不掩藏的依恋,“把我拴起来,吊起来,绑起来……都可以,别扔了我……”
别扔了他,其他的做什么都可以。
他扒着温栩的胳膊,努力抬起头。
他想得到一个肯定的,明确的答复。只要是从医生口中说出来的,他就会相信。
无能为力地站在原地,站在一个被隔开的世界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医生转身离开的背影……无论这是兽类的本能也好,是所谓的感情也好,无论这是正常的也好病态的也好。
他没办法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给我……挂宠物牌,好不好?”
他看着医生和那个男人的背影,听着将仪器戴上他身体的研究员小声议论着他们的关系。
他们说,连宠物牌都没挂,就不是属于医生的东西。
乳白的气体迷住了他的眼睛,医生的所有表情藏在面罩之后,研究所的冷气开得很低,虽然外面已经接近盛夏,这里冰凉透骨的冷风依旧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热血熄灭后,寒意一层层涌起。医生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的眼角,抹去泪水的同时也在那里蹭上了血迹。
“先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温栩朝实验室外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排出镇静气体,却被彼得轻轻环住了脖子。
他的意识已经很浅了,只剩下一点执念飘在脑海中,努力将温栩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轻轻蹭了蹭掌心,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含糊的声音裹挟着胸中湿热的气息,微微发痒地扫在温栩的耳畔。
“医生,你这个坏人……”
温栩沉默一瞬,接住他终于彻底瘫软下来的身体。
白色的气体散去,等到实验室内的空气镇静剂残余低于c-4后,温栩反手摘下了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气。
孙教授带着研究员进来,几个年纪大些的研究员默不作声地去处理那些可能出现损伤的仪器——兽人大部分时候并不受控,尤其是他们在小组成立初期接管过很多实验用犬,那些被打药打疯了的兽人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不算完全的特例。
虽然扛着浓度高达c-25的镇静剂还能继续发疯的,这是第一个。
孙教授神情有些复杂地站在温栩面前,看着她抱在怀里,已经恢复了人形,只剩下耳朵和尾巴依旧保留兽化特征的青年,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小温,今天先带他回去吧,你……好好安抚一下他。”
温栩缓慢地抬起眼睛,“不,教授。如果设备没有问题可以继续运行,那麻烦继续检测吧。反正基因检测并不需要他保持清醒。”
别说孙教授,就连检查设备的研究员,甚至站在实验室外差点把掌心掐出血的林旭言都愣住了。
林旭言死死盯着温栩怀里的男人,忽然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
不愧是温栩,无论对谁都是一样。
这个看似获得她那么多温情和帮助的男人,终究也不过就是一条野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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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回下城的车上。
窗外树影郁郁葱葱,被夕阳染成近似鲜艳的红色。温栩单手支着下巴坐在他旁边,而他枕在温栩的腿上,鼻尖充盈着令人安心的气味。
属于温栩的气味。
他有点想要再次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没有醒,再多骗到一点可以这样躺着的时间。
但是他的伎俩永远骗不过温栩。
“被我捡到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彼得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温栩的手随即落在了他的头发上,指尖柔软地没入发丝。
她没有要求他起身,这件事让他有些隐秘的欢喜。
温栩:“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彼得将头埋进温栩的腰腹,声音闷闷的:“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我好像一直在打架,有人逼我跟别的狗咬在一起,你死我活……有很多人,很多人在看,然后我逃走了……有人在追我,我跑了很久……然后,就看到了你……”
“很多人在看……斗兽场吗?”温栩一下一下梳理着彼得的头发,眼睛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就好像有人喜欢看打黑拳,有人喜欢斗鸡斗狗,哪怕在下城黑市,也并非没有用于斗兽的兽人。那里有一家偏僻的黑酒吧,老板买了一些快死的兽人养着,每隔几晚就会拉出两个来厮打助兴。
那些兽人大多是上城流出来的,被送进黑市前就已经缺胳膊少腿,低价抛售掉,在酒吧挣上三四场钱后,也就被榨干了最后的价值,于是一条死尸随随便便被扔进垃圾桶,又随着各种肮脏的残骸一起被焚化厂烧成漫天的黑烟。
不过下城的斗兽场不会有这么好的货色,彼得这张脸如果被下城那些变态买了,可不会甘心让他做只擂台上发疯的狗。
捡到彼得的时候,温栩就知道,一只来历不明的兽人必然是麻烦的。
“你需要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温栩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不打算养一个疯子在身边。”
彼得颤抖一下:“我需要怎么做?”
这次,温栩沉默了许久。
一直到彼得开始有些惊慌失措了,她才缓缓开口:“去接触人。”
“你欠我的治疗费,我保守估计在一万五千。你每天做饭收拾房子,这部分我抵扣掉五千。”温栩平静地开口,“剩下一万……孙教授今天告诉我,他希望你帮忙配合一个实验,报酬在一万出头,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伤。”
“每隔三天,你需要去一趟赫尔斯研究中心跟进实验进度。我会再陪你去一次,认熟路之后,你就得自己去。”
彼得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尾巴缠住温栩的腿,紧张地叫道:“医生……”
温栩:“我可以养一条狗,我可以对一条狗没有任何其他的期待,也可以给一条狗挂上牌,因为狗只需要会吃会喝会对我摇尾巴,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人生。”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彼得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下去,一种隐秘的,难以形容的欣喜却反常地漫了上来。
“好。”彼得抖着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温栩身上的气息,“我会去,我……要做个人。”
温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抚摸着彼得的头发,在傍晚闷热的风中想到了小然。
很久以前的小然,披散着头发,脸上狰狞地遍布着兽化的白毛,一双原本形状清秀的眼睛变了形,透出野兽的无知残忍。
“救救我……”小然咬着她的手臂,在疯狂和眼泪中哭着叫她,“我不想变成狗,你救救我……”
那时的小然,是兽化的第六年。
而第七年,温栩的生日。从那天起,小然再也没能够变回人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