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果然是艳阳高照。
十七不断送来江黎的消息,江黎重新回到江家了,江黎今天要作为江家二少公开露面了, 江黎学坏玩起了金屋藏娇把之前救他的医生给关起来了, 江黎最近顺风顺水工作已经走上正轨了。
直到数日后, 十七满脸严肃地传来新的消息。
江黎向他求助,因为温栩被江衍抓走了, 现在他只有一条线索,但这条线索几乎百分之百是陷阱。
十七毫不犹豫地赶往江黎那边。
另一边,海边高大的集装箱上, 十三悄无声息地趴在那里。她透过狙击枪的目镜,将准心定在江衍的头上。江衍大概完全没想过自己可能被伏击,此时毫不在意地暴露着他的整个身体。
风很大, 会对弹道产生一定的影响, 但这对十三而言不是问题。
她在这里只是最后的保证, 如果温栩能够处理一切,她就不需要出手。
只是当十三看见江衍将温栩打到在地上的时候,她的手指用上了点力气,扣进了扳机。
她杀人,从来只需要瞬间。
不过这个瞬间被咆哮着向江衍的越野车打断了, 十三眯起眼睛, 看到洛焉冲下车勒住江衍的脖子,而温栩抄起短刀,手起刀落,凄厉的惨叫声被风送到十三耳边。
不远处是聚集过来的警车。
十三收起枪, 慢慢站起身,带着浓烈腥气的海风呼啸着吹起她只到下颌的短发。
她想, 洛焉也好,宋循也好,想要这样能够打破些什么的人存在,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教会一直源源不断从异世界将人带到这里。
纸片仿佛也会在这样的人身边鲜活起来,而温栩,她本就是被浓墨重彩描绘的主角,她也的确应该拥有真正的未来,而不是一个戛然而止轻描淡写的终章。
十三回到教会时,伊瑟尔正在用通讯器,面前是宋循的全息影像,他还躺在医院里全身裹着绷带,看到十三的时候脸上肌肉抽搐了好几下。
伊瑟尔很自然地朝十三笑了笑,牵过十三的手指抵在唇边闻了闻。
“十三,你的身上有海风的气味。”他有些开心似的,“没有硝烟的气味,看来一切顺利。”
“嗯,温栩应该早就和洛小姐商量好了,和原本的走向不同,但最终的结局不坏。”十三忍着大脑的嗡鸣,用手背贴着伊瑟尔的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如平常一般平静冷漠。
伊瑟尔沉默了一瞬,捏紧了十三的手指:“好孩子,你辛苦了。”
“咳嗯。”全息影像里的宋循差点酸倒牙。他看不下去,极其做作地咳了两声,“圣子大人,我说,圣子是要守贞的!这不是你们教会自己的规定吗?”
“是有这个规定,首席。”伊瑟尔却并不放开十三的手,“所以十三,你要惩戒我?那条铁荆棘缠绕的戒鞭,你很久没有用过了。”
十三……
她下意识舔了下齿根,有点无奈地叫道:“……大人。”
“好了,言归正传。”伊瑟尔垂眼收起笑意,“十三,我在和首席确认继任仪式的细节。”
他用手指在浮空的虚拟地图上指着:“裁判庭宣布一切后,火会从这里烧起来,直到将整个教会烧成灰烬。我作为有罪的,以神为名欺骗了世界的新任教宗,会同这个禁锢了信仰的地方一起消失。”
十三抿了抿嘴唇:“我会在逃生通道里接应你。”
伊瑟尔的目光晃了一下,他微笑道,“好。”
关于继任仪式的细节,其实早在这些天反反复复地确定了,从每个人要说的话,到每一项将会被摆出的证据,对前来参加仪式者的救援方案,以及最后将化为灰烬的教会和足以让教会中人秘密逃离的暗道。
只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就越是担忧哪里会有还没被发现的漏洞。
宋循这具身体毕竟是个老头子,又被十三揍成了重伤,精力渐渐不济。
就在他打算结束通讯的时候,十七的汇报传回来了——江黎所经历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江家小姐江时月已经被十七扣押。
宋循一目十行把汇报看了一遍,暗暗咋舌——倒是个狠角色,隐在幕后挑拨风云,但偏偏她的所作所为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理所当然甚至心怀好意。
“这妹子,哪怕放在裁判庭也不好叛啊。”宋循自言自语地感慨,“说真的,她要不是最后下场亲自演了这一出,绝对可以全身而退。”
伊瑟尔很突然地开口:“既然首席有苦恼,不如把她交给教会吧。”
十三的头偏过一个很小的幅度,眼角余光落在伊瑟尔的脸上。
伊瑟尔只是轻轻笑道:“这样的人要是一生都被囚在江家,那倒是太可惜了。”
十三收回目光,没赞同也没反对。
通讯终于结束,伊瑟尔吐出一口气,眼睛里含了点疲惫的水雾。他向后靠了靠,正好就靠在十三的腰腹,那里肌肉柔韧,裁判庭制服的纽扣抵着他的后脑,一点点轻微的疼痛。
“十三。”伊瑟尔仰起头,视线有点模糊地看着十三的下颌,“今晚留在这里?”
十三下意识吐出几个字:“圣子需要守贞。”
伊瑟尔忍不住笑出声音,修剪整齐的指甲在腰腹的肌肉上划过。
很轻微的痒,十三不大明显地弯了下腰。
“哦,那你堵住我,也就算是了。”
十三在这种拨撩中咬住了舌尖,手指溢出雾气按在伊瑟尔的肩膀上,有一缕黑雾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不顾她的想法,坦诚地听从了伊瑟尔的命令。
干燥和生涩带来了异常的刺痛,伊瑟尔咬住一声痛呼,转身用力抱住了十三的腰。
十三有时会担心,自从那日的坦白之后,伊瑟尔对性/爱的欲求几乎让她觉得有点疯狂了。仿佛什么事情都能联想到身体的纠缠。
她的本体是杀戮和肃清,纯粹的冰冷,十三不认为这样的事情真的会为他带来快感,毕竟每一次他都会脸色惨白,就连嘴唇也失去血色,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像现在这样,仿佛冬天里被剥光衣服推进雪地的人,任凭雪落在睫毛上。
十三按住她的肩膀,将自己的身体后撤:“够了大人,您受不了。”
汇成针状的黑雾骤然从伊瑟尔的身体离开,速度太快了,一时间伊瑟尔连声音都没法发出,只能崩溃似的勒紧十三的腰腹,很久之后颤抖的脊背才平缓下来。
十三:“先松手,我给您倒杯水。”
伊瑟尔仿佛没听到。
十三:“……大人,您这样,会让我觉得您还有什么在隐瞒我。”
“……我只是在想。”伊瑟尔终于缓缓开口,仿佛被这样怀疑是比别的更加不可忍受的事情。
他说了一半又顿住了,思绪如同飘在云端。
十三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伊瑟尔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我在想,等到我继任教宗的那天,你会叫我什么呢?”
十三愣了愣,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问题。
但伊瑟尔嘴边坠着笑,笑容看上去有点难过,“然后我又想,我希望你叫我教宗吗?”
十三:“所以您的答案是什么?”
称呼。
称呼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权柄,意味着人与人的不同,也意味着……他是谁。
十三回忆起之前在云安的那个夜晚,他希望自己能够称呼他的名字。但最终她也没有叫出口,因为这是不敬,对神的不敬。
然后她想起,教宗对她说过爱,但圣子并没有。
伊瑟尔这次沉默了更久,他的眼睛湿润,伸手捏住了十三刚刚化为黑雾的手指,那里好像还残留着一点粘稠的温度。
“如果是七年前,我大概是希望的。那会让我更像他,会更加让我觉得,自己在窃取他的一切。”伊瑟尔小声说,“我先是拿走了伊瑟尔这个原本属于他的名字,然后在他继任时拿走原本属于他的圣子的位置。他教我如你一般信仰神,我学会了他的笑和欺骗众人的说辞……到最后,我还想拿走教宗这个称呼,好像这些都拿到手之后,我也就会如他一样拥有你了。”
十三:“您……”
伊瑟尔没有让十三说下去,他露出释然一般的笑容:“但现在不想了。”
他成为教宗的时间,只会是那个瞬间,十三为他挂上金色面帘的那个瞬间。
而那时,十三望着他。
她心里想着的会是曾经同样的地方,拥有同样眼睛的那个人给予她的笑容和承诺,还是从此以后他们将一起度过的生活?
一切都将被火烧去。
“等离开教会之后,我希望我们生活的地方会有一棵苹果树。”伊瑟尔将十三的手指含进口中,“那会是在边界之外的地方,第一批踏入那里的人会开垦出能够生存的家园。人不会太多,我们也不会呆在人们聚集的地方。”
“但也有几个邻居,偶尔我们会和他们打招呼,那一定会是很好的人。”
“边界外的季节和时间或许都会有所不同,也许会很危险,但一寸一寸地往外走去,这个世界才会真正被一寸一寸地建立起来,而不再是如今纸糊的童话。”
十三听着他叙述近在眼前的未来,觉得她的身体忽然变得温热了,就连耳中嗡鸣也染上了苹果清甜的香气。
“会这样的。”十三承诺,“我带您去。”
伊瑟尔笑了:“好,带我去。”
去那虚无之中,去那边界之外。去神未曾注目的地方,去那里踩实真正的土地。
他们一起……
“你真的觉得,十三和你能够一起完成这件事?”
不久前,宋循的沉重的质疑声犹在耳边。那是十三回到教会之前,他们刚刚开始今天的通讯时。
“我不是怀疑十三这个人。毕竟共事这么久,我了解她的个性,甚至我欣赏她。我也相信,她愿意支持我们,支持你。”
“圣子,我也不阻止你相信她,只是,把一切能够成功押注在她的情感上,我依旧不能认同。”
“面对真正动摇世界本质的情况,她真的能压制住自己的本性吗?她真的能背叛她诞生的意义吗?就凭她对你的感情吗?那前任教宗是怎么死的?”
宋循的怀疑并不带什么私心,尖锐而直白地直刺红心,他因此几次三番试图杀死十三,几乎每一次都拼尽全力。
伊瑟尔咬了咬舌尖,仿佛尝到了苹果酒的甜味。
“不是对我的感情。”他答道。
宋循:“你说什么?”
伊瑟尔笑了,笑意舒展在脸上,居然有了几分少年意气,是和教宗截然不同的笑容。
“我押注的,从来不是她对我的感情。”
“我所押的,是她已经睁开眼睛。”
第92章 福音书
一个故事注定会有一个结局, 或是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或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个自故事中诞生的世界漏洞百出,它没有宽广的地域, 没有完整的政治, 没有理所当然的发展。它是为了一段爱情被随意塑造出来的, 简单而扭曲的背景板。
他们是这个背景板中的影子,和众多其他的影子并无什么不同。
孙教授和洛氏莫林实验室合作后, 乌塔的研究报告被送到了他们手中。
原著故事完结在某个黄昏,温栩怀抱着注入新药的大狗,在落地窗后抬头望着夕阳, 那太阳煌煌沉落,而未知是否会再次升起。
而教宗继任的仪式,就定在第二日的清晨。
那个夜晚, 他们在将要举行仪式的圣堂中作/爱。那里圣洁而空旷, 明日的清晨, 前来祝祷的人将坐满那一排排座椅,他们将注视,他们将祈祷,他们将期待新的教宗为他们叙述对神的信仰。
伊瑟尔的哭声鲜明而柔软,他没再有丝毫抑制, 胸腔起伏着, 脸上布满红晕。他含着那些雾气,紧紧将自己的皮肤贴紧十三的身体,像是想要让灵魂也能够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
他冷得发抖,却依旧有汗水顺着额头和脸颊滚落, 颤巍巍地挂在下巴上,随着身体的动作滴落。十三像是受到了某种诱惑, 低头在覆着汗水的肩头咬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咬了一口苹果,舌尖是汗液微微咸涩的味道,大脑却将其辨认成了迸溅的清甜的汁水。
他们在等待日出。
不只是他们,所有知道真相,或仅仅只是期待着仪式的人都在等待日出。十三的手几乎无意识地束在了伊瑟尔的喉咙上,黑雾缭绕蔓延,堵住了他的口舌,在那温暖而湿润的地方一点点深入下去。
“呜……”
伊瑟尔的声音被堵住了,因为窒息本能地挣扎起来,眼前白光乍现,层层叠叠的光亮几乎淹没他的意识。等到空气终于能够再次顺利地进入他的胸腔,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嗽起来,整具身体瞬间瘫软了。
他轻轻笑了,声音沙哑。
“我们现在的样子,就好像是打算在末日前最后一次放纵一样。”
十三“嗯”了一声,伸手去捞他的身体。
伊瑟尔抬手抚摸十三也染上了汗水的脸,仅剩的那截尾根左右晃动着。
“十三,我让你感到舒服吗?”
“……嗯。”
“那么,一直到日光刺破黑夜,都不要停下来。”
夏夜温暖寂静,教会中甚至连蝉鸣都听不见,只偶尔二三声鸟鸣,飞鸟扑啦啦越过树梢,漆黑的影子在圆月上映出飞行的轨迹。
十三觉得缺少了什么。
她的脑海中,嗡鸣越来越响,叫嚣着将眼前的人钉在处刑台上,长钉穿透两只手的掌心,黑雾化为利剑,剖开胸腔,刺穿人类脆弱的心脏。
那时他会如教宗临终前一般对她说爱吗?
十三咬住自己的舌尖,每一口吐息都灼热而温暖。
她问:“如果,太阳没有升起……”
伊瑟尔毫不犹豫:“那么,我们就在黑暗里活。”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太阳晃动着,从山峦的间隙透出光亮来了。
起初,神创造世界。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后来,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现在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
仿佛被神祝福一般,这是个清爽的好天气。不再闷湿炎热的空气在建筑和人群间打着圈旋转,衣着素净的人们带着最后的虔诚端坐在圣堂内,这些日子关于兽人的言论和各种猜疑让虔诚的信徒们疲惫不堪,教会始终空悬的教宗之位让他们无法随时向教会倾诉自己的担忧。
好在此时,他们获得了一针强心剂。
时隔七年,圣子终于获得神启,将要继任教宗。
这是一场完全公开的仪式,教会第一次允许对继任仪式进行全程直播,也第一次没有设定参与者的门槛,圣堂虽大,但太多的信徒几乎占满了每一个位置,还有更多聚集在外没能进入。
但这么多的人,却没有发出一丝嘈杂。
高台上,身着制服的执行官站在那里,臂弯挂着金色的,象征着教宗的面帘。
她身量很高,漆黑的短发衬着蜜色的皮肤,五官锋利冰冷,仿佛一把已经开刃的长剑,笔直地钉在那里。
她的脚下是鲜红的长毯,据说是神从指尖滴落鲜血染就,连接人世和圣域,高台之上是教宗及圣子聆听神谕的地方。长毯另一端延伸至圣堂的正门,正门打开,白衣面具的神官簇拥着身着红袍的圣子,缓缓踏入。
众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圣子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包裹着,手指戴着白色的指套,搭在引路神官的手背上。红袍束紧到脖子,兜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唯一露出的那一小块下颌在晃动的银色面帘后也看不清晰。
引路的神官念唱起称颂的词句。
“神是最初,神是终末。神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圣子在颂词中向前跨了一步,红袍上琳琅的挂饰碰撞着,发出清越的声音。
他走向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刚刚被带入教会时,他依旧不会说话,也恐惧任何人触碰他。高塔里的台阶很高,他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他爬上爬下,于是他只能长久地呆在塔顶的房间,木木然望着狭窄的窗户。
似乎和曾经被关在笼子里时,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不同。
他的情况被报告给教宗,后来,江黎进入了高塔。他是个很有活力的孩子,可以大气不喘地从最底层跑到最高层,他和他说话,说教会,说那些枯燥的神学课程,说穿着白衣服来来往往,永远认不清谁是谁的神官。
但江黎也没能让他说话。
又过了不知多久,教宗来了。
教宗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温柔的苦恼,让他想到躺在笼子里时看到的那尊变成了碎片,又沾上了鲜血的纯白神像。
“伊瑟尔。”教宗柔声叫他,“想不想见见那天带你回到教会的人?”
他僵木的眼珠终于转了一下,碧绿的眼睛有了点神采。
教宗的神色有些复杂,他轻轻叹了口气,依旧露出笑容:“她叫十三。好孩子,叫出她的名字,我带你去见她。”
一下卷舌,一下平舌,嘴唇先是轻轻收紧,再向两边咧开。
最后定格的样子,像是笑脸。
十三。
“凡神所疼爱的,神将责备管教他。人当心怀规则和良善,并必将悔改一切罪责。”*
圣子再向前迈一步,他的脚也曾踩实在十三的住所,在他终于唤出她的名字之后。
教宗抱着他违背了教会的规定,悄悄来到了裁判庭。
十三有些吃惊,吃惊后便微微皱起了眉,“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让他觉得她似乎是不欢迎自己的,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当时还没到十岁,虚弱得浑浑噩噩,只呆呆地望着她。
“这孩子或许是有点雏鸟效应。”教宗一手抱着他,一手自然地伸过去理了理她杂乱贴在脸颊上的头发,“所以好孩子,我想邀请你在空闲的时候多来教会看看他,你在会让他安心。”
十三大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要求。她的目光终于从教宗身上挪开,落在他不知道如何做出表情的脸上。
十三问:“您需要我吗,圣子大人?”
如果他那时能够更加自然,更加顺畅地吐出回答。
如果他能够点头说是,他能够告诉她,我很需要你,我是最需要你的,和雏鸟效应什么没有关系,我只是单纯的,从初见的那一瞬开始,就恋慕你。
所以多看看我。
而不是慌张出了满额头的汗,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于是眼睁睁看着教宗露出平和的笑容,轻轻吻了吻十三的额头。
“好孩子,就当是我的请求吧,我也在思念你。”
神官的唱诵声还在继续,国度,权柄,荣耀尽归于神,直到永远……
他沿着长毯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上的十三,仿佛走向他的神明。十多年前,教宗也曾踏着这条同样的路,在同样的地方,听着同样的唱诵,走向同样的人。
然后他落幕,他新生。
圣子站定在高台,点燃供神的烛火,火光闪烁一下,明亮地晃动起来。
十三伸手摘去他脸上原本的面帘,兜帽下,淡色的嘴唇衬着精致美丽的下颌,如玉雕一般。
十指的指套被抽去,轻飘飘在烛火上燃烧殆尽。
十三为他展开属于教宗的面帘,轻柔地挂在他的脸上。
“教宗。”十三唤道,她单膝跪下去,执起他苍白纤细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心,“我承诺,我将永不背叛。”
扣着兜帽的挂饰缓缓松开,仪式的最后一步,新的教宗将要向所有信徒展现自己的面容。
“十三。”伊瑟尔忽然轻轻开口,没有如正常的流程一般许诺引导,而是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我爱你。”
十三一愣。
伊瑟尔说:“我一直……深爱着……”
兜帽轻飘飘落下,仿佛掀开新娘的白纱。
一秒的死寂之后,信徒惊恐的尖叫声撕裂了原本近乎神圣的宁静。
新一任的教宗袒露着他的面容,头顶,是一双代表罪恶的犬耳。
第93章 典礼
无数人曾问询过, 为什么人会发生兽化?为什么人会日渐成为野兽?最后教会给予了解答,因为他们是被神厌恶的有罪者,神将要收回曾赐予他们的智慧和人性。
尖叫之后, 信徒惊恐地望着高台上的人。金色的长发和碧绿的眼, 慈悲美丽的面容仿佛挂画上的神像, 他年轻而端整,本该是如他们所期待的完美的教宗, 完美的牧者。
但是他的头顶竖着一对耳朵,浅棕色的长毛和金发相得益彰,耳朵顶端微微垂着, 随着耳骨的移动缓慢向后耷拉下去,又很快再次竖起。
不知道谁先尖叫了一句:“这是个兽人!”
瞬间,更多的声音挤满了原本应该圣洁寂静的圣堂。
“兽人怎么能做教宗!不, 兽人怎么能成为圣子!”
“教会背叛了神吗!”
“裁判庭在做什么!裁判庭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滚下神的高台!有罪者!叛徒!魔鬼!”
这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反应, 伊瑟尔露出笑容, 那个笑容让信徒们更加愤怒。
“我是兽人。”伊瑟尔说,“可是啊,你们的神未曾拒绝,他允许了我站在神的高台上,以教宗之名成为你们的指引者。”
嘈杂的声音瞬间卡住, 像是音乐播放器被按了暂停键。寂静之后, 他听到人群中传来清亮的声音:“教宗大人也使用了莫林的药剂吗?”
洛焉。
她衣着低调,笑着坐在人群里,身边端坐着头戴帽子的男人。周围的信徒认出她来,同时似乎也意识到了她身边的人是谁, 顿时表情复杂地试图后撤,几秒钟的时间, 洛焉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真空圈。
“你来做什么!”有信徒厉声质问。
对到现在依旧虔诚的人们而言,洛焉的存在令人厌恶。教会的动摇,舆论的变化,几乎一切都是从洛家那场原本应该审判洛焉的记者会开始的。他们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洛焉和她的兽人,那么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人还是人,兽人还是兽人,教会的权威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甚至今天,不会有这样一个长着兽耳的人站在圣坛之上。
信徒愤怒地大喊:“洛焉,你怎么有脸踏入教会!”
“我当然有啊。”洛焉歪了下头,甜美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身旁兽人的大腿,“毕竟我们段老师已经被教会亲口承认了无罪呀,而我是人,是……呵,神的子民。”
随着她的话音,她身边的兽人低头摘下了帽子,黑色的兽耳垂在漆黑偏长的头发里,眉目温柔的男人握住洛焉的手,遥遥看向高台,与十三对视了一眼。
十三收回目光,她仰起头,将指甲刺进掌心,克制着想要冲破她身体逸散出来的黑雾。人群中,洛焉依然笑着,轻描淡写地扔下第二个炸弹。
“而且,我今天来不是来参加这位教宗的继任典礼。”洛焉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便散出冰冷的雾气,里面是一管针剂。
“各位,这就是莫林研制的药剂,就是你们所知道的那个,能够将人变成兽人的东西。”洛焉抬高声音,她大概戴了扩音设备,清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细细碎碎的惊呼和恶语。
“而我今天,是作为洛氏莫林实验室新任的负责人,作为裁判庭的证人站在这里。”洛焉的声音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里控告,数十年前,我的祖辈得到了来自教会的命令。”
洛焉将那个小小的盒子高高举起,信徒惊恐地试图远离她,仿佛她手里捏着的是什么能够杀人的魔鬼。
“——教会命令他,建立莫林实验室,研制能够将人兽化的药剂。”
“不可能!”有人迅速尖锐地否定道,被信仰背叛的声音几乎像是空中被击中的飞鸟。他还想激烈地辩驳什么,可是高台上,新任教宗的兽耳几乎在一瞬间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洛焉轻盈地笑了,她说:“我已经整理好了全部的证据,曾经洛氏父辈和教会的通讯记录,教会的命令,以及这些年来,莫林的药剂几乎全部流入教会的证明。”
针管里药剂无色透明,被低温保存。兽化的药剂和阻止兽化的药剂在外表上几乎没有任何分别,昨天她和孙教授将另一种药剂推到温栩面前时,不同于现在恐惧愤怒的哗然,温栩和江黎几乎是惊喜的。
教会的乌塔实验室为他们送来了最重要的资料,传递了圣子不明所以的一句话。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而死。”
江黎在听完之后沉默许久,最终看向她。
“教会马上就要完蛋了。”
江黎和她其实不熟,大概就见过一两次的程度。洛焉知道他是这个故事的男主,但在看书的时候就对他兴趣不大,所以对他相关的内容也只是一目十行看个大概,以至于跟他直接对话时还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我不敢说多了解教宗和伊……和圣子,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我好歹跟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江黎有些犹豫,但依旧说道,“洛小姐,你和孙教授今晚回黎城,十七大概在等你们了。”
他说:“毕竟,上一个‘好牧人’,已经‘为羊而死’了。”
当晚他们赶回黎城时,那位一向吊儿郎当的执行官十七果然已经等在了庄园外,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她将成为裁判庭的证人。
那天记者会上,同她并没有任何交集的教会和裁判庭却始终站在她这边,甚至帮她处理掉了当时眼下最大的麻烦,为的也就是今天吧。
洛焉直视着高台上的两个人,最终看向十三:“执行官大人,裁判庭还不准备将证据公开吗?”
十三没有看她。
十三望着一双双看向高台的眼睛,人会为了自己的信仰不顾一切,他们会去寻找无数理由为教会脱罪,如果教会实在罪无可恕,那就再寻找无数理由为神脱罪。这个世界被教会奉行至此的规则也就仅此一条,被所有人刻在大脑里罢了。
人高贵而兽卑贱。
直播没有停止,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信仰着神,不信是主角的特权。
但是鸟若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
教会醒悟于看见神的那个瞬间,哐啷一声,曾经的信仰粉碎在地,而他们从深信不疑的束缚中鲜血淋漓地挣脱,在处刑者数十年的阴影之下终于展开了真正的羽翼。
她睁眼于踏在边境之上的那个清晨,教会一任任的教宗圣子铺就了血淋淋的道路,终于逼迫她直视了“神”的狭隘和单薄。
十三说:“裁判庭的证人还未到齐,洛小姐,您不必着急。”
一句话,原本的教会鹰犬向曾经的主人伸出了獠牙。
直播的镜头终于怼在了伊瑟尔的脸上,这位新任的教宗在笑,美丽的面孔被面帘遮挡着,和前任一般无两的碧绿眼瞳宽容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这太糟糕了,好孩子。”他的声音平静温淡,就像曾经每一个祝祷日的清晨,他站在这里诵读着一页页神的教诲,“我现在仿佛正在被你们围剿。”
十三的头侧过了一些,她并没有看他,开口说着她应该说的话。
“裁判庭为教会而存在,信仰教会的神,服从教宗和圣子。”她一字一字地开口,“但若是教会的一切皆为谎言,裁判庭也应当执行裁决。”
洛焉接上她的话,她们如咄咄逼人的判官,而被审判的是刚刚成为神明代言者的教宗。
洛焉:“关于莫林和教会的勾当,我是在接手莫林实验室的时候花了不少力气才知道的。说起来在我之前,应该是我父亲在和教会暗通曲款。啊……怪不得教会当时急匆匆从记者会把他带走了,不会是已经灭口了吧?”
伊瑟尔端正平静地望着她:“洛小姐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洛焉:“那不然带出来遛遛?顺便也问问他,我说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伊瑟尔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轻描淡写:“夏先生是教会的罪人,不可再见阳光。”
一唱一和,火上浇油。
洛焉听到耳麦里传来执行官的声音,告诉她差不多了。洛焉隐晦地朝段饮冰挤了挤眼睛,深藏功与名地抛下最后一句话。
“教宗说的当然什么都对,谁让你是神的代言人呢?”洛焉笑眯眯地直刺靶心,“天呐,神的代言人都是兽人了,神是不是最近改了喜好,觉得兽人更好了?那以后是不是这个世界也得倒一倒,以后兽人才算人,人要被开除人籍了呀?”
洛焉笑着倒在了段饮冰怀里,“不过我是不怕的,反正段老师是兽人,段老师会保护我。段老师,接下去莫林的兽化药剂恐怕就要变成全世界最畅销的东西了,我们得赶紧申请个专利把技术垄断了才行啊。”
段饮冰忍不住微笑着捂了下她的嘴,肉眼可见,显而易见的亲密。
洛焉的话点到为止,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兽人的卑贱源自神的厌弃,源自教会一遍遍训导的有罪。
但若是一切倒转,兽人登上人的位置,而他们落到如今兽人的境地——洛焉不怕,因为她有一个兽人伴侣,感情正好。
可他们呢?
他们是如何看待兽人?如何对待兽人?
“这不可能……”
第一个声音自人群中响起,逐渐蔓延成了此起彼伏的声浪。
“这不可能,兽人有易感期,还需要主人……”
“对,会认主的玩意,怎么可能翻身上位!”
“是高台上那个人欺骗了神,肯定是他隐瞒了兽化的事实,用恶毒的手段欺骗了神的耳目!”
“裁判庭为什么还不处决他!我们需要新的圣子和教宗!”
“兽人可以不认主,也可以没有易感期。”苍老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声压盖过了所有嘈杂,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头发花白的老人推开圣堂的大门,站在长毯尽头。他的身后,是一群拥有绿色眼睛的兽人——乌塔实验室的实验兽。
他用手杖敲击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以裁判庭首席执行官的身份,向世界宣告真实。”
“我宣判,神,是教会的谎言。”
第94章 新生
“我宣判, 神,是教会的谎言。”
宋循抬起头,手杖再次敲击地面, 也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兽人, 是教会的阴谋。”
“裁判庭被欺骗百年, 终于自上任教宗那里窥得教会谎言的冰山一角,不仅仅是莫林, 教会注资的乌塔实验室也在对兽人进行研究,无数材料可以证明,兽化仅仅是一种药物导致的疾病, 而非天罚。”
“所谓神惩罚兽人,从最初就是教会的谎言,不过是教会用于党同伐异的工具。但若兽人与神无关, 那神还做了什么吗?”
“如今, 新的教宗已经掌控了能够控制甚至治愈这种疾病的药物, 利用了无数的牺牲……”
“教宗,你的神认可你的行为吗?”
伊瑟尔静静站在高台上,微笑地颔首:“当然,兽人本就是有罪者,用于实验有什么不合适呢?”
“教会研制兽化和抑制兽化的药剂, 为兽人冠以有罪之名, 叫所有一切引导成今天的模样……教会如今,是还想要更多的罪人和奴隶吗?”
伊瑟尔:“首席怎么这样说……这世上所存在的一切,不本就是神的造物吗?规训,服从, 虔诚,这是何等的美德。”
信徒几乎已经不知道应该去相信什么, 洛焉的话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裁判庭的倒戈仿佛战争开始的号角。
宋循大声质问:“那么教宗,看看你头上的兽耳,你是病人?还是神的罪人?又或者你为了什么腌臜的目的使用了莫林的药剂,非要这样侮辱你信奉的神!”
伊瑟尔笑出了声。
无论教宗还是圣子,他们在人前皆为端庄,连微笑的弧度都仿佛是被尺量好的。而伊瑟尔这一瞬间的笑仿佛热油滴在隐隐埋着火焰的枯枝之上,原本还勉强掩盖着的火光瞬间冲天而起。
不……不只是情绪,随着他声音燃起的,是真正的火光和爆炸声。
信徒尖叫起来,慌不择路想要逃窜,但圣堂的大门轰然紧闭。
伊瑟尔说:“神在注视,我又何必同羔羊解释一切?”
可原本慈祥宽和的神像在火光映照下,一瞬间竟然恍若恶鬼。
伊瑟尔平静地笑问道:“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们的神真的改了主意,忽然觉得,兽人纯洁天然,更值得受到喜爱?而人类,永远只会挥刀向更弱者,那不如便坐在最弱者的位置上,也好仰头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
几乎是一种逼迫。
火焰从神像之后涌动着,圣堂本该是众人祷告的地方,是被神护佑的地方,是能让任何信徒都安心的神圣之所。可是火焰带着仿佛要烧毁一切的热浪,而高台上那位神的代言人仿佛一个平静的疯子,依旧在向他们叙述对神的信仰。
“兽耳的人类不再是兄弟姐妹……”伊瑟尔微笑着,一字字地,仿佛今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祷告日,而他终于从圣子继任为教宗,能够坦然地向信徒们展现他那如神像一般完美无缺的悲悯笑容。
信徒惊恐地惨叫着,涌向紧闭的大门。
神正在同恐惧紧紧链接,即使他们不想放弃信仰,即使他们内心依旧无法摆脱被设定好的烙印,但生物终究有着自己的本能,当他们回想起教会回想起神明,他们会想起这一刻灼烧生命的硝烟气息,想起惊恐狼狈的呼救和咽喉里咳呛的疼痛,也想起此刻依旧萦绕在耳边的,诅咒一般的祷言。
“凡生者,将荣耀、尊贵、感谢、归给那唯一的神。”*
有人搬起了圣堂的长椅,狠狠砸向大门,一声巨响,厚重的门扉岿然不动。
“羔羊跪伏于神座之下,敬拜那活到永永远远的、又把他们的冠冕放在神座前。”*
有人哭嚎起来,泪水被高温蒸干。
“神啊……”他们哭嚎求救,但神未曾落下哪怕遥远的一瞥,只有宋循带来的兽人小心地将哭晕过去的人搬到人群外,防止他被踩踏致死。
“众生呼喊,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权柄的。因为你创造了万物、并且万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创造而有的。”*
终于有人崩溃了。
“疯子。”人们转头将绝望吐向圣坛上的人,“闭嘴啊!疯子!根本没有神!”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巨响。
圣坛上,高大的,纯白的,被供奉被信仰的神像上,一道几乎将它整个劈成两半的裂缝延伸开来。
念诵的声音终于停止,高挑的执行官如一只矫健的,未被人类驯化过的猎豹。
她的眼睛里飞溅出一滴眼泪,被火舌舔去。十三一刀劈开了神像,碎石轰然溅落,而那把锋利的,足可劈断人颈骨的短刀刺穿了新任教宗的身体,刀尖带着迸射的鲜血,从红色的袍子中透出。
神像倒塌,白色的粉末被鲜血染红,仿佛要将他们淹没其中。圣洁的,脏污的。纯白的,鲜红的。罪人将得到惩罚,以火焰以利刃。
神像的头颅顺着劈裂的巨大伤口滑落,终于重重砸在了地上。
而求生的路——圣堂的大门在这一刻终于打开,屋外明亮的天光照进来,没有人再能去管那被践踏在地的神像,生的喜悦淹没了一切。
伊瑟尔在十三怀中侧过头,他望着信徒往光亮处逃生,于是想起在笼子里的那一天,神像也是这么碎在他的眼前。
神像破碎后,拯救者才踏着光和碎片走来。
“大人。”十三等到人们几乎逃尽,直播的镜头也被火焰彻底烧毁,她握住伊瑟尔的肩膀,“我们也该走了。”
刀只是刺穿了他藏在腋下 的血包,十三的刀法精准,这样的距离下不会有一丝偏差。
神像后是他们准备的,供给教会众人逃生的密道。
而伊瑟尔却轻轻笑了:“十三,我已经‘死’了,我为羊而死。”
十三一愣。
伊瑟尔宽慰地靠在十三的臂弯中,伸出溅满鲜血的手抚摸着十三的脸颊。
“所有人都看见了,我已经被裁判庭处决。而教会,既没有新的圣子,也不会再有新的教宗……甚至教会本身,都将在这场火焰中化为灰烬。”
“我的面容已经暴露,我不能‘活着’了。”伊瑟尔推了推十三的肩膀,“我知道,火焰大概也无法杀死你,我的私心,咳咳,其实希望你能一直在这里陪着我,直到一起变成灰烬……但是太疼了,所以十三,你走吧。”
“去我们约定好的……地方。带着那些终于可以摘下面具的神官,咳咳,去边界外,去开拓我们的世界……”
伊瑟尔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声音也断断续续。
十三的眼睛仿佛也被烟熏红了,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些年,无论是他还是教宗,似乎都没有真正教会她应该怎样露出笑容。
“大人。”十三缓缓叫了一声,又慢慢换了个称呼,“伊瑟尔,那苹果树呢?”
伊瑟尔的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烟雾,他喃喃问:“苹果树……如果在边界外存活不了,就算了吧。”
十三定定地注视他,她的头发似乎被火焰燎着了一些,有异常的焦糊气味弥散。
“您欺骗了我,您和教宗一样,你们总是在做一样的事。先说爱我,然后离开我。你们甚至说了一样的话。”十三的声音冷漠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伊瑟尔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他试图吐出几个字:“那不一样……”
十三问:“有什么不同?”
他在这个瞬间哑口无言。
最终,他也只是自暴自弃一样地抬起手遮住眼睛:“你说得对,我一直在学他,一直在模仿他。学着他笑学着他说话,学着他是怎么对待你的,学得粗劣不堪,惹人笑话。可是十三,我做到了他没做到的事情,我……”
伊瑟尔哽咽了一下,忽然觉得无力。
教宗。
他如今成了教宗,又毁了教会,但这两个字依旧如同他无法摆脱的阴影。
十三有些困惑地皱了下眉头:“您为什么要学教宗?因为他是您的老师?还是因为所有圣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刻出来的?……是教会的规定吗?”
伊瑟尔没有说话,他的胳膊遮住了他的表情,只能隐约透过面帘看见紧抿的嘴唇。
十三不大明白伊瑟尔刚才突然爆发的情绪,但眼下倒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十三握住他单薄的手腕,近乎强硬地拉开了他的手。
“大人,您想要死吗?作为教宗死在这里?哪怕死,也不能摆脱神的影子?”
伊瑟尔挂着眼泪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咬着牙开口:“……想。”
十三吸了一口气,结果吸进了一口的烟,把肺胀得生疼。愤怒很轻易地,如同高温中窜起的火苗一样,她咬着牙笑了一下,笑声中带了点狠。
“我早该想明白。”十三说着,伸手勾住了伊瑟尔脸上的面帘。
金色的面帘轻易缠在她手指上,不需要多用力,就脱离了原本的主人。象征教会至高权利的金饰被用力投入烈火中,明亮的光一闪即逝。
于是伊瑟尔的脸再无遮挡,泪痕和渗血的唇瓣都一览无余。
十三在他刚开始慌张的瞬间抬手劈在他后颈上,“对你们这样的人,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听你们说废话。”
第95章 破壳之鸟
日光落在薄薄的眼皮上, 底下的眼珠仿佛便也看见了光,带着很轻又很烫的触感。身下地面仿佛在晃动,规律地, 和缓地, 一时间仿佛令人想起遥远回忆中, 那已经被大脑抹去的,曾被抱在母亲怀中的记忆。
又像是八岁那年, 他趴在十三的背上。
日光那样盛大,他满身的伤口仿佛被晒去了所有的阴翳,浓疮染脏了十三沾血的白色制服。十三背着他在日光下慢慢走着, 一步一步,他的身体起伏,随着十三平稳的步伐感受到如同失重一般的惊慌。
这种惊慌让他下意识搂紧了十三的脖子, 艰难抬起眼睛时, 眼前便是她饱满的, 蜜色的耳垂。那色泽勾起了他腹中难以抑制的饥渴,胃酸带着几乎要腐蚀掉他整个胃的气势涌动着,逼迫他想要将那些酸性的,没有任何东西可消化的液体呕出来。
他忍不住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捏住了那颗耳垂。
很久之后, 他才知道这色泽如同蜂蜜, 而蜂蜜是那样甜美令人沉醉的东西。
十三停下脚步,她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微微斜过眼睛,问道:“圣子大人, 有什么事吗?”
“啊……”他试图张开嘴,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
他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 她那么干净,那么强大,那么轻易地劈开了他无法触及的道路。
十三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她大概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孩子,算算时间,那时的江黎和十七其实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但十三面对他们,或许就像面对两只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皮猴,她或许从未想过自己这双手竟然还会捧起一个这样脆弱,难以沟通,而且几乎一捏就会支离破碎的人。
最后,十三也只是平静地问他:“是哪里痛吗?”
他的身体里有什么在烧起来,饥渴从胃开始燃烧,盖过了所有皮肉的伤痛。他发着高热,眼泪忽然簌簌地落进十三的衣领中。
伊瑟尔睁开眼睛,有点模糊的视线中,是微微晃动的车顶。十三低下头,头发比起之前短了一小截,脸上沾满硝烟和黑灰。
“有哪里痛吗?”她问。
伊瑟尔张了张嘴,被烟熏哑的嗓子差点没能发出声音。
他躺在十三的大腿上,用力且艰难地续起一点唾沫吞咽了一下,终于软着声音沙哑地开口:“……哪里都痛。”
十三皱了皱眉,眼睛里有一点无措。
“哪里都痛是你活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突然从驾驶座传来,开车的人抖抖黑色的耳朵,趁着红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一双赤金的眼睛。
“十三你就惯着他,惯出毛病来了。”江黎在这种时候倒是伶牙俐齿,“非要赖在圣堂玩自杀耽搁时间,你要是再别扭五分钟密道都要烧塌了。”
伊瑟尔:“阿黎……”
他刚说两个字就忍不住咳嗽起来,江黎从前座捞了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往后一扔:“抱怨的话不用说了。我可是赶过来救你了,结果我差点死的时候你们没一个管我的。”
十三拧开水瓶递给伊瑟尔,不轻不重地说道:“温栩不管你吗?”
江黎耳朵刷的红了,差点提前起步闯了红灯。
“咳。”江黎咳嗽一声,有光有点游移了,“你们怎么知道……”
他说到一半翻了个白眼:“好吧是我蠢了,你们都能把资料送到孙教授那儿,肯定是什么都打探好了,耍我们玩呢……”
江黎恨恨砸了下喇叭:“就该把你俩扔火场算了!”
伊瑟尔没说话,刺痛的喉咙艰难地咽了几口水,胃中那仿佛要灼烧起来一般的饥渴仿佛终于将要平复下去。
他始终没有再说话,十三也没有再问他什么,车中只剩下江黎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但也很快沉寂下来。
车子开到了下城的边际,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江黎眼尖地看到了某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十三扶着伊瑟尔坐好,自己先推门下车——还有些事情需要一一确认交代,但伊瑟尔现在显然没有这样的精力了。
车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两个几乎能称得上是一起长大的人。
好一会儿之后,江黎有点烦地揉了一把耳朵:“伊瑟尔,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想看着十三心软。”
伊瑟尔垂头看着水瓶中微微晃动的水面,哑然笑了:“阿黎,看来你记忆恢复得不错。”
江黎:“生病争宠这种把戏你小时候也不是没用过,但是我没想到你这次胆子这么大……你差点真的死了。”
伊瑟尔就不再说话了。
他不太想同江黎解释他的想法,无论是他曾真心想要留在火场中,或是在发现自己依旧活着的瞬间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的庆幸欢喜。
他随口换了个问题,轻松引开了江黎的注意:“你的温医生呢?你把她扔在鹤城自己回来了吗?”
“她不喜欢掺和这些,你们也别往她身上动什么心思。”江黎几乎瞬间警觉起来。
伊瑟尔很淡地笑了一下:“当然,毕竟江衍的教训在前头摆着呢。”
伊瑟尔转头看向窗外,十三正在和洛焉以及几个摘下面具的神官说着什么,脸上的黑灰擦了一半,露出的面孔上依旧没有表情。
江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色复杂,有些感叹地说道:“没想到你们还真……我以前还一直觉得你有病,怎么就会喜欢这么个冷冰冰捂不热的人。”
伊瑟尔:“这句话你早就说过很多次了。”
“伊瑟尔,你怎么就会喜欢十三这个冷冰冰又捂不热的人?”
许多年前,教会的塔中,江黎把一块奶油涂到他脸上,又一次扬着声音控诉。
十七在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江黎,你又知道喜不喜欢了?至于在人家诞生日拿来刺人吗?再说谁不知道十三她和教宗唔唔……”
十七的嘴瞬间被浓郁的奶油塞满了。
那天是伊瑟尔的“诞生日”——他得以回到教会,回到神的脚下的日子。至于他真正的生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教宗称,这一天是他的新生。
不过教会并没有大张旗鼓过诞生日的规定,甚至原本这一天应该更加虔诚地苦修祷告。但是教宗是个过于宽和的人,甚至十三都曾皱眉提醒过,觉得他太宽纵这几个孩子。
那天的蛋糕也是教宗送来的,叮嘱他们悄悄吃掉,不要被十三发现了。
“伊瑟尔。”教宗轻轻抚摸他的眉心,念诵一句祝福的祷词,“神将护佑你这一年的顺遂和快乐。”
后来他们三个在高塔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屋中分吃那个不大的小蛋糕,江黎按照外面的习俗给他点了适配年纪的蜡烛,十七用跑掉的调子唱着生日歌。
切开蛋糕,江黎往嘴里挖了一点——他不大喜欢太甜的食物:“所以伊瑟尔,你到底喜欢十三什么?她甚至都不记得你的诞生日。”
“该谢谢她不记得,不然她就会发现我们在这里偷吃蛋糕,教会的教义不可贪图美食。”十七抖着肩膀,“你们俩没事,你们有教宗护着,十三不欺负你们,我肯定得挨打。”
江黎和十七一唱一和地说话,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意图昭然若揭。
他们就恨不得把教宗和十三凑成慈父严母的典范,就差提醒他别大逆不道了。
但那时候就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所有亲近的,了解他们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教宗对十三的偏爱,十三对教宗的忠诚。
伊瑟尔一言不发地将盘子里的一小块蛋糕搅得稀碎,奶油黏在了手指上,带着沉重的香甜气味。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有一天我也会继任教宗。”
江黎和十七的声音瞬间停了,十七夸张地捂住嘴,担忧地问:“圣子大人,您不会想欺师灭祖吧?”
他差点呛了一口气,重重地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一年他十五岁,还不像他,藏不住心思也展不开笑脸。
他站在高塔庞大的阴影和狭窄的窗边看着十三和教宗并行在教会如茵的绿草地上,教宗一直微笑着,十三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姿态却是放松的。
他想,这是他爱着的人,他尊重的人,他不应该对其产生丝毫恶念的人。
那一年,距离教宗被处刑,还有两年。
十三果然没有记得他的诞生日。
但后来,伊瑟尔知道了,十三也没有记住过教宗的诞生日。
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罪恶的快意和平衡,同时又仿佛感到一种更深切的绝望。
而那绝望仿佛也在教会的大火中被烧尽了,江黎打开车载电台,虚拟影响投在车子的前窗玻璃上,正是今日的继任仪式和教会的大火。
报道很混乱,理所当然的混乱。
没有任何一个官方能够真正给出足以信服所有人的答复,哪怕如今的裁判庭也已经失去了曾经教会鹰犬的权威,但这并不是坏事,人们会在混乱中建立起新的秩序,或许地基不稳,或许有些许动荡,但终究一切会被磨合,这个世界再也不需要所谓神的指引。
伊瑟尔笑了笑,他推开车门,轻声道:“之前给孙教授的资料并不是乌塔研究的全部,还有一些更深但还不太完整的,就当我送你们的礼物吧。我,还有教宗……阿黎,我们对你和温栩并非没有亏欠。”
江黎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关于已经彻底兽化的兽人,温医生……或许能够再报一点希望。”伊瑟尔留下最后一句话,推门下车。
十三似乎已经定好了接下来的路线,带着将要和他们一起出发的人走到他身边。
她没提火场的事,只是问道:“身体已经不痛了吗?”
伊瑟尔微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去握十三的手,看向未来的同行者。
有曾经的神官,有几位执行官,甚至有一个兽人——那个也拥有绿色眼睛的,名叫季徽宁的兽人。
伊瑟尔移开目光,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拥有一头长卷发和蜜糖色眼睛,神色温暖慵懒的少女。她注意到伊瑟尔的目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翘着指尖指了指边界外的虚无。
“圣子大人,啊,应该换个称呼了。”江时月轻松又苦恼地开口,“这就是您所说的,将要帮我夺回的一切吗?嗯……”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送我去……开荒?”
伊瑟尔问:“江小姐不喜欢吗?”
“倒也不是。”江时月弯起眼睛,有点可惜地叹气,“只是觉得自己好可怜啊。”
她嘴上这么说着,笑容却很明澈,她即使在算计人的时候笑容也是不带一丝阴霾的:“不过对您来说,这一定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伊瑟尔笑了笑,十三握着他的手,向前跨了一步。风呼啸过她的脸,漆黑的头发羽翼一般扬起。
“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向,这个世界给我们框定的边界之外。”
这将是真正的诞生日,他们是第一批啄开蛋壳的鸟。
第96章 苹果树(完)
教会崩塌的第五年, 人们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每个月的祝祷日没有了,街上偶尔也多了些兽人来来往往。
教会刚崩塌时, 不断有人试图涌现出来, 有的想要恢复神的信仰, 有的希望获得统治的资格。所有人如同河中漂萍,被水流裹挟着流来流去, 许多人在午夜梦回时大概怨恨过教会那位最后的教宗,为什么非要打破一个已经持续了数百年的梦境,打破原本已经让所有人习惯接受的生活方式, 打碎他们心中想要去信仰的神明。
不过一切终究随着时间流过,然后在教会崩塌的次年,第一个从边界之外回来的人向这不断向内挤压的压抑尖锐的世界展现了另一个可能性。
一个更为宽广的可能性。
然后, 随着边界被一点点拓宽, 原本模糊的世界逐渐清晰, 完整的政府也终于渐渐脱离了教会的余晖,一寸一寸立实在这片怪异单薄,但已经如此存在的土地上。
最后,教会崩塌的那天甚至成了一个节日,没有具体的名字, 但却被写上了法定节假日。
十三和伊瑟尔在黎城下城的大卖场穿梭着。
这里早已经不是曾经肮脏堕落的样子, 逐渐从信仰中清醒过来开始思考的人们好像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他们居然放任了在富人政客云集的黎城,原本应该寸土寸金的地方,却搞出了下城这么一个贫民窟似的地区, 随随便便浪费了大片的土地。
后来江黎用了点手段搞到了下城的开发权,一些基础设施还在建设, 但民用的,娱乐的却早早成了规模。
“还应该买一个蛋糕。”伊瑟尔认认真真地看着手机终端上列下的购物清单,在上面补充了一行,他戴着口罩,穿着带帽子的薄卫衣,浅蓝的帽子遮住耳朵,露出来的头发暂时染成了黑色。
“嗯。”十三应了一声,又问道,“为什么突然想买蛋糕?”
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点,拿根皮筋在脑后绑了一个小小的揪,整张锋利的脸都露在外面,看上去利落清爽。
伊瑟尔用碧绿的眼睛轻轻瞥了她一眼,一个轻巧的,“明知故问”的眼神。
“因为是诞生日啊。”他说道,已经眼尖地看到了蛋糕店的招牌,于是拉着十三从人群中挤过去。
他们在橱窗前站定,十三站在伊瑟尔的身后,感觉到他那截短短的尾巴戳在她的腿根处,欢快地左右摇晃着。她觉得有点痒,几乎是下意识地隔着卫衣抓住了那截尾巴。
伊瑟尔原本正在和店员讨论要定制一个什么样的蛋糕,刚说到用糖苹果做内芯,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个短促的气声打断,整个人打了激灵似的一抖。
“啊,意外。”十三平平板板地收回手,“你继续。”
伊瑟尔:“……”
他抓住十三的手牵住,手指仔仔细细地伸进每一个指缝里:“这样才能杜绝意外。”
十三不可置否。
橱窗后的店员小姑娘忍不住笑起来,又赶紧收敛笑容摆出标准的营业架势,但目光还是不断地落在他们的手上,带着明确的善意和火热的八卦心。
好在伊瑟尔在做圣子的时候就很习惯被人注视,依旧可以面不改色,平静温柔地将要求说完。
定好蛋糕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店员忽然凑近伊瑟尔,小声问道:“那个,可能有点冒犯,请问客人您是兽人吗?”
伊瑟尔感觉到十三瞬间紧绷起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十三肌肉起伏的弧度。伊瑟尔看向店员,声音依旧平和:“是贵店有不允许将蛋糕卖给兽人的规定吗?”
“啊……”店员好像意识到自己的问法有点引人误会,赶紧摆摆手,“不是不是,没这个规定,我就是看到客人您戴着帽子……咳,刚才帽子上凸起来了一点。”
哦,是耳朵的位置。
大概刚才被抓住尾巴的时候,耳朵忍不住竖起来,于是把帽子也顶起来了。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家老板就是兽人呢,客人您千万别误会。”店员又看了看他们交握的双手,露出笑容,“那祝二位生活愉快,蛋糕之神保佑你们。”
伊瑟尔差点笑出声音。
买完所有东西,回家的车上,伊瑟尔摘下口罩,一边伸手玩着十三的袖口,一边笑道:“十三你看,这就叫一个神倒下了,会有千千万万个神站起来。”
“那应该只是宣传手段和固定用语,这家蛋糕店老板的恶趣味而已。”十三捉住伊瑟尔不安分的手,将它平坦地展开,按在自己的大腿上。
伊瑟尔笑了笑,夏日过于灿烂的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可是十三,你听见了吗,她说她的老板也是个兽人。”
十三应声,知道伊瑟尔在想什么。
兽人人权法案已经通过了,但这个世界上,兽人依旧是弱势的。这很正常,兽人数量太少,在没有乌塔药剂的情况下还必须面临认主和易感期,而曾经那些用于玩弄兽人的工具现在在黑市中依旧有着巨大的销量。
他们不会天真到以为做了一件事就能够摧毁掉一切不美好的东西。
失权并非能轻易改变的处境,但至少现在,他们在法律意义上已经能够做任何事情。
况且边界外还有那么广阔的地方,足以给任何人一点对未来的期望。
边界拓宽后,他们在新生的土地上建造了家园。如今还只是一个小镇的规模,距离现在的边界最近的那一片人烟稀少的地方,坐落着他们的房子。
并不大的一间独栋小屋,门前有大片的苹果树。靠近边界的地方气候总是比较异常,于是原本应该春日开放的苹果花反倒在盛夏时分,第一次挨挨挤挤地绽放了。
今天是诞生日,他们第一次踏出边界的日子。
小镇中心那边的庆典已经开始了,江时月倒也没让人来喊他们,和一群人在中心的小广场上玩敲蛋游戏。她这几年倒是养了几只真正的狗,这会儿那几只不同品种的大狗撒欢地绕着小广场狂奔,为主人加油助威。
季徽宁挑了一些食物和酒水悄悄放在他们家门外,很识趣地也没来打扰他们。
伊瑟尔将今天买的东西收起来,蛋糕放在粗糙的桌子上。十三见到,就这么走过去将他压在桌边亲吻。
他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少年的影子,二十八的年纪,斯文温和的一个青年人,被亲吻的时候会很顺从地用手肘抵住桌面,腰向后弯折下去,好竭力仰起天鹅一般的颈项。
十三的气息很长,伊瑟尔很快喘不上起来,水液从嘴角溢出滴在不断起伏的胸膛上。就在十三想要将手伸进他的衣服时,伊瑟尔喘着气,笑着抵住了她的胸口。
“好孩子,先让我把头上的染料洗掉。”
他不太喜欢自己头发上黑色的染料,看上去会很像另一个人。
十三愣了愣,好在这么些年她终于练就出了一点微妙的敏感度,她伸手捻动了伊瑟尔黑色的发丝,向后退了一些。
她说:“嗯,金发会更漂亮。”
伊瑟尔闻言,抿唇轻轻笑了一下,转身去洗头发。
等到了晚上,灿金的长发因为被沾上了充斥着果香的奶油,于是不得不被十三握在手中再洗一次,直到发丝濡湿滑腻,柔顺地缠紧她的手指,在一声声喘息中如同金色的海浪,又仿佛铺展的阳光。
十三醒来时,伊瑟尔已经不在床上,窗外阳光灿烂,依旧是美丽的好天气。
她从床上爬起来,从窗外看见伊瑟尔正在屋前的那一小片果林里,伸手折了两朵苹果花。十三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这是这批苹果树第一次开花,伊瑟尔查了资料,说需要人工授粉。
他们昨天去黎城时,除了购买节日需要的东西,也是为了购买授粉的工具。
十三爬上阁楼翻找着昨天被伊瑟尔一股脑堆在上面的东西,扒拉一会之后,翻到了她需要的东西。正当十三把工具拿起来的时候,喀喇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掉在了地上。
她低头捡起来,是一本巴掌大小,纸页厚实的书。小羊皮的封面,上面是烫金的花纹。
十三再熟悉不过的花纹,属于教会收纳的典籍,其中记载着神的教诲。她还以为这些纸质的书籍都已经在教会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本,在这个瞬间被她握在掌心。
是伊瑟尔的吗?
不小心夹带出来的吧。
十三拿着工具和书走下阁楼,漫不经心地想着,靠在窗边随手翻开扉页。
她的目光忽然顿住了。
书里的纸页上并没有她熟悉的那些经文,只有一行行手写的字。
她知道这是谁的字。
“在裁判庭的暗室中,我终于见到了祂。那个教宗口中被神祝福,也身负使命的孩子。祂如一团烟气,纯粹而懵懂,冰凉也残忍。神谕,我应爱世人,至世间万物,所以我也应爱祂。”
“祂似乎很喜欢钻在我的衣服里,这有些令人苦恼。毕竟衣冠不整是对神的不敬,更何况祂……罢了,祂若是能因此觉得高兴,那就足够。只是祂依旧不愿意化为人的样子,或许我该带祂见更多的人……”
“我走入祷告室,我看见祂……不,如今应该称,她。”
“说实话,那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被陌生人闯进了教会最深处的高塔。但是我看到她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这是谁……只是,她即将成为执行官了,那就不能时刻呆在这里,我应该是为她高兴的,她的身边将有更多的人陪伴……”
“神啊,我罪,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我肖想了神最爱的孩子,在梦中满腹私心,**不堪。我应该远离她,我为圣子,我将为众牧之首,我……”
混乱的字迹断在这里,之后数页,笔墨零零散散,似乎写了什么但又被墨迹抹去。十三一页一页向后翻着,终于翻到了新的字迹。
那段字迹似乎已经平静,但却能看出握笔的人手指虚软无力,落笔几乎绝望。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真实,而我将为教宗,将成为那个继续隐瞒这一切真实之人。新的圣子很快会来到这里,一切都无从改变,而时间已经接近尽头。”
“杀死江黎,或许会是能够改变一切的契机……或者说,奇迹。只是,我真的相信这一切能够改变吗?又或者我甚至希望自己如曾经那些试图做些什么的教宗一般,在决定下手的瞬间被处刑者碾碎为血沫湮粉……”
“可是十三,我的好孩子,你该怎么办?”
“我们所有的期待仿佛都在逼迫你的毁灭,你被这个世界剪掉了所有的可能性,如被剪掉羽翼的飞鸟,于是只留下那唯一一条,在你自己尚且不知时就被推着走向那里……走向众所周知的死,无人知晓的灭亡……”
十三的目光轻轻颤动了一下,她回忆起许多年前,上一任教宗继任典礼的那天。她陈述忠诚,而他露出平静的笑容。
他说:“我会成为你的道路。”
原来如此。
而这最后一行戛然而止的文字下,是一行字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文字。
那行字被写完之后,似乎还被刻意描摹的一边,颜色更深,字迹深深印下去,几乎穿透纸背。
“我会成为她新的可能性。”
十三怔怔抬起头,看向窗外。伊瑟尔躺在苹果树下,他合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金色的睫毛上跳动着灿烂的日光,脖子上印着隐约的红痕。
他的金发绒毯一般铺展在身下,一阵风过,苹果花簌簌落下,小小的,白色的,如星辰一般落进金色的河流中。等到秋日之后,这些树上一定会结起红艳的苹果。
那是伊甸园中诱人堕落的圣果,而人的时代,本就是从此开始的。
十三在日光中轻轻笑起来,五官锋利的面容在微笑时也是温柔的,那些黑色的,杀戮的,本能的雾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太阳晒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清甜的苹果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说:“你做到了。”
第97章 番外:诞生日(1)
秋日的阳光不那么热切地落在高塔的砖石上, 从顶部房间狭窄的窗户照进去,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梯形的光影。
一双脚轻快地踩在光里, 纤长的小腿肌肉紧绷着。
“一句话回答我, 你到底敢不敢?”江黎的声音带了点恨铁不成钢。
伊瑟尔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软绒绒的金发散着。他低头,手里捏着小羊皮包裹的教会典籍, 手指划过一条条文字,小声说:“圣子不能离开……”
“但今天可是你的诞生日!”江黎的声音重了一点,“而且还是十三岁的诞生日!很重要的日子!我要是有一天回到自己家里, 肯定会按着所有人,让他们把我的每一个诞生日全补过一遍!”
这是伊瑟尔来到教会的第五年,他生活在这座高塔内的第五年, 他的十三岁诞生日。
高塔亦如牢笼, 只有狭窄的窗户透着白日的阳光和飞鸟的倩影。
伊瑟尔从书页上移开目光:“十三岁……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年纪。”
“真的吗?”江黎比他大上一岁, 是教会中的一个异类。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既非神官也非执行官,更不是圣子,却和他一起生活在高塔内,被教宗亲自教养的人。
但教会对江黎的限制比对他松得多,几乎算得上任由江黎为所欲为, 大概也因为这样, 江黎的神情总是艳丽而带着一点傲然的。
就像现在,江黎咧嘴笑起来,浓墨重彩的眉眼舒展着,有点夸张地做出口型:“十, 三,岁。你真不觉得这特别吗?不觉得这个日子应该跟某个人一起过吗?”
又艳丽, 又敏锐。
伊瑟尔有时甚至有点不喜欢他,大概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总是不太喜欢过于灿烈的阳光。
伊瑟尔啪的合上了书页。
他的脸色很苍白,他幼年时吃了太多苦,到现在身体依旧不好,换季的时候更容易生病。
伊瑟尔问道:“那该怎么办呢?十三无事不会到高塔来,我也不能离开这里。”
“怎么不能?”江黎信誓旦旦,“我前几天从教宗那儿听了个故事,说是有个公主被关在塔顶,所以就养了一头很长很长的金色头发,然后把头发当绳子用,让来救她的王子用她的头发爬上爬下爬上爬下。”
伊瑟尔:“……”
伊瑟尔:“阿黎,我的头发不够长。而且人的头发这么拽,会断掉的。”
他摸了摸自己刚过肩膀的金发,感觉发尾还是像枯草一样,有点毛毛躁躁。伊瑟尔抿了抿嘴唇,“再说了,我也不可能抓着我自己的头发爬上爬下,十三也不会来做我的王子。”
江黎:“……对哦。”
江黎一愣神后,迅速翻了个白眼:“差点被你带偏了,谁说要用你头发了?我又不傻。塔里那么多布,被子被单窗帘桌布什么的,我们全扯上还不够绑出一条绳子来吗?”
伊瑟尔不得不承认,他为这个提议心动了。
十三很久没来看他了,教宗似乎也在忙着什么——大概是,自从那天,他在祷告室的门外,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个场景后,教宗就没有再造访高塔。
心动的结果就是,一个小时后,他颤颤巍巍地被吊在高塔距离地面还有一大半的地方。
临时绑的绳子断在了接口处,好在他踩住了一小块凸起,但这会儿上也不行下也不是,被秋日的大风刮着,腰上绑着的断裂的布条卷在风里,荒唐地乱舞着。
好在现在**没有人,否则要是有神官抬头看一眼……那可真是不得了的景象。
江黎从小窗口探出脑袋,也没想到居然搞砸成了这样,慌里慌张地叫道:“伊瑟尔你坚持一下,我去找人救你!”
他话音还没落下,风突然变了个方向,原本飞舞的布条直直超伊瑟尔卷过来,哗啦一下蒙住了他的整个头脸。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就被布条裹着,从那唯一的只能放下半只脚的小凸起上跌落下去。
“伊——瑟——尔——”
江黎慌乱的声音仿佛也被失重感拉长了,伊瑟尔有点难以呼吸,他仰面朝上地向下坠落,视野全部被白布遮挡了,呼吸也因此堵在口鼻中。
他甚至在这个瞬间不知为何,没看到死前应该看到的走马灯,而是依旧很冷静地想:十三信奉的那个神,会让祂选择的圣子这么不体面地被摔死在地上吗?
伊瑟尔在半空中砸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抱住他的人落地时在地上滚了一圈卸去力道,但伊瑟尔依旧听到骨骼错位的声音和一声闷哼。
他很熟悉的嗓音。
那个人掀开蒙住他的面部,几乎让他窒息的白布,低垂的头在他脸上洒下大片的阴影。他的心跳因为刚才的坠楼和濒临窒息的体验而跳得很快,血液飞速地泵进每一条毛细血管,将他的皮肤涨得通红一片。
“大人,发生什么了?”
伊瑟尔到这时候才猛的吸了一口气,瞬间将自己呛住了,狼狈地剧烈咳嗽起来。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全落在眼前白色的齐整的制服上。他抓着十三胸前的制服钮扣,咳得浑身颤抖,却又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
你看,救他的总是十三,而不是那个神。
十三皱着眉看他,声音有一点阴沉:“江黎把您扔下来的?”
这句话的声音淹没在咳嗽和耳鸣声中,伊瑟尔花了三四分钟才理解十三说了什么。
他非常快,几乎可以说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把江黎卖了。
伊瑟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挂着刚才咳嗽出来的眼泪,把脸贴在十三的颈项边,小声沙哑道:“我们在闹着玩。”
“这太胡闹了,大人。”十三说,“如果我没有经过这里,您可能会砸在地上。”
至于从那个高度砸在地上会有什么结果,十三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只是松开手,准备站起身:“这件事我会报告给教宗,放心,教宗会做出正确的……”
她话没说完,已经被伊瑟尔一把搂住了脖子。少年稚嫩的手臂并没有多大的力量,十三可以轻易挣脱开,但她只是皱了皱眉,停下了起身的趋势:“大人,请松开,我送您回去。”
“我害怕……”伊瑟尔的哭腔都不用装,胸口还残留着剧烈起伏的余韵,沙哑的嗓音柔软可怜,“我从上面掉下来了……十三,我害怕,我不想进去……”
十三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浸湿了。
眼泪,这对十三来说有一点陌生。
教宗也会在被“惩戒”的时候落泪,十七被她揍得半死不活时也会落泪,但十三能分辨出,那只是生理的刺激,是因为疼痛和其他原因从身体里排出的水。
伊瑟尔似乎是唯一一个在她怀中“哭泣”的人,明明她并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疼痛,但十三却隐约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他哭得太可怜了。
这让十三准备将他送回高塔的想法卡在脑子里,有点犯难起来。
过了一会儿,十三说:“那,我现在带您去找教宗。”
伊瑟尔细细碎碎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抱着十三脖子的手搂得更紧。
十三终于还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那时她对人的情感尚且没有清晰的认识,她公事公办,古井无波:“大人,怎么了?”
“圣子不能擅自离开高塔。”伊瑟尔将脸埋在十三的颈窝,声音也就仿佛从她的胸腔传出,闷闷的,“去找教宗,他就会知道……我没有遵循教义……”
十三吸了口气,“那……”
“你把我藏起来好吗,十三?”这次,伊瑟尔没有再给她说出新提议的机会。
他可怜地抬起一张泪水满溢的脸,被眼泪洗过的碧绿色眼眸嵌在苍白的面孔上,金色的睫毛挂着细碎的泪珠。阳光落在那些泪珠上,仿佛要在他眼中折射出彩虹来。
“我知道这样也不对,但是十三,求求你啦。”伊瑟尔小声说,“把我藏在一个只有你能找到的地方,等我不怕了,再送我回高塔,好不好?”
十三沉默了。
伊瑟尔的心跳逐渐加速,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正确的事,他在心中唾弃自己的贪婪,于是忍不住向神祷告起来。
神啊,请宽恕我。
原本我只是想见到她,如今又想要和她多呆一会儿。
神啊,请宽恕我的贪婪,我将如她一般虔诚……只要今日……
伊瑟尔忽然身体一轻——他被十三托着臀部和大腿抱了起来,下意识再次搂紧了十三的脖子。
这是个抱小孩的姿势,让伊瑟尔的脸再次红了起来。
他已经不算小孩子了,再过三年,就可以经过受洗仪式,开始在每月一日的祷告日上向信徒传递教义了。
十三叹了口气,将白布重新裹在伊瑟尔身上,遮住了圣子红袍,多出来的部分像兜帽似的挂在头上,只露出一截发尾。
“下不为例,大人。”
伊瑟尔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枯草似的发尾仿佛也被阳光浸得金光闪闪,如同最华美的金线。
第98章 番外:诞生日(2)
十三避过来来往往的神官, 把伊瑟尔塞进车后座,自己坐进驾驶座。
正准备启动车时,伊瑟尔打开车门下车, 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塞进的副驾的位置。
十三没说什么, 只是靠过去帮他扣上安全带。
伊瑟尔屏住呼吸, 他的手很紧张地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 在十三靠过来的瞬间整个人紧绷地往后仰了一点,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十三用余光瞥到他脸上的表情。
这位新的圣子,似乎总是有些怕自己。
十三不觉得自己是个容易亲近的人, 事实上她周边的所有人,除了教宗,对她都带了三分畏惧, 而圣子还是个孩子, 纤细脆弱, 看上去像是一折就会断掉的玻璃器皿。
易碎品总是恐惧刀锋,十三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奇怪的是,他怕自己,却又总是喜欢凑到自己身边。
十三没有多问,只是在扣上安全带后平静地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发动汽车。
车窗只打开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 风从那里吹进来。伊瑟尔用手指扒着车玻璃,从缝隙往外看去,看到车驶出了教会,穿过绿植密布的山路, 初秋尚且有些闷热的风卷起他露在外面的金发。
他不大敢直视十三,只敢用余光小心看着。十三开车的姿势很标准, 车速稳稳地定格在限速边界,几乎没有什么颠簸。
车子经过城市郊区,那里的商场大概在做什么促销活动,不少人聚集在道路上。十三停下车,伸手要把副驾的那条窗户缝也关上——无人的路上可以留一条缝透气,但现在车外人来人往,她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十三。”伊瑟尔忽然小声叫了一句,随后十三感觉到他的手指试探着捏住了她的袖口。
“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可以……或许我能得到一点……”伊瑟尔的声音像是在洞口犹豫不决的小老鼠,探出一点又缩回去,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顺畅地换了一种说法,“神亦愿投身于羔羊之中,去理解他们的喜乐悲苦……”
他的声音在十三的注视下慢慢变轻了,脸上透了一层很薄的红色。他知道自己又在得寸进尺了,贪婪是罪,等到回到裁判庭后,他可以接受惩罚。抄写神谕,或者被戒鞭抽打手心,又或者在神像前祷告一整夜,都可以。
他认罪。
所以既然已经认了,那总要把认下的罪责做完。
不过还没等他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十三已经平淡地拒绝了他:“大人,这太危险了。”
伊瑟尔垂下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还没能很好隐藏起来的失落。
他露出一点苍白的笑容:“你误会了,十三。我并不是想要你为难,想要把自己置入危险之中。”
伊瑟尔有点难以启齿似的缩回了手:“我只是想要……一瓶蜂蜜。”
十三一愣。
“不过教会是限制甜食的,肉/体的享受是对神的亵渎。”伊瑟尔的目光落在车窗外,不远处有一个小摊贩,正在将琥珀色的蜂蜜浇在新鲜出炉的烤布蕾上,雪白的云朵一般柔软的甜点被浸透得晶莹而美丽。
买甜点的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性,那份甜点被精美地包装起来,小女孩穿着蓬蓬裙,手里拿着花里胡哨的气球,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挤过嘈杂的人群,从车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伊瑟尔抿了抿嘴唇:“如果不可以的话……”
十三沉默一瞬:“只是这样?”
伊瑟尔将最后几个字吞回去,像是咽下了什么甜美的东西。
十三拔下车钥匙:“请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十分钟,我会将车门锁上,请您不要试图下车。”
伊瑟尔忍不住流露出一点诧异,随即几乎受宠若惊地捏紧手,很沉重地呼吸了一下。他的手扒着车窗,目光追着十三的背影,看着她穿过人群走到哪个小摊前排队,在轮到后低头和店主交流。
这样的场景让他有种错觉,好像十三是一个世俗中的普通人,而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踏在血雨中或教会的神像下,虔诚又纯粹的信徒。
十三很快买到了蜂蜜回到车上,十分钟,几乎一秒不差。
最密集的一波人群过去了,十三再次发动车子,这次没有再遇到什么阻挡,车很顺利地越过郊区,进入了裁判庭。
她把伊瑟尔带到自己在裁判庭的居所内,那罐蜂蜜就平淡地放在了桌上。伊瑟尔站在门口有点手足无措,做了两分钟心理建设,才终于跨过门槛。
这是十三住的地方。
这个认知砸在他的大脑皮层,让他微微有些眩晕。
但十三这里显然并没有招待过客人,甚至连可以给他换的拖鞋都没有。伊瑟尔在十三皱眉之前脱下鞋,赤脚踩在干净的地面上。
“大人。”十三拉过一张椅子示意他可以坐下,“您可以暂时呆在这里,直到太阳落下,教会宵禁。我会在那之前将您送回去。”
伊瑟尔很乖巧地点头。
十三想了想,又补充道:“蜂蜜,不可以贪食太多。”
她说着,脱下刚才因为在草地上滚了一圈而有些脏了的外套,伊瑟尔吓了一跳,立刻朝一边别过头,心脏擂鼓一样跳起来。
但十三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很正常地换上一件干净的外套,修身的制服包裹着纤薄但紧实的肌肉,十三从下往上一个个扣上纽扣。
“我还有些事需要向首席汇报,还请大人不要离开房间。”十三颔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伊瑟尔坐得不太自在,两只手绞在一起:“我……我不离开,但我在屋子里可以四处看看吗?”这是十三生活的地方,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当然。”十三并不在意,平静地说道,“我对您并没有秘密。”
没有秘密吗?
那……那天她在祷告室和教宗做的事情,也不算是秘密吗?
伊瑟尔用拇指指甲掐着食指边缘,他在这个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看低了,又或者甚至没有被纳入某种认知之中,食指传来些微的刺痛,而伊瑟尔忽然意识到这种行为的孩子气。
教宗就不会这样做,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如果听到十三承诺的“没有秘密”,一定会……
伊瑟尔几乎无师自通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平静的,温润而宽容,嘴角的弧度和祷告室中石雕的神像相似,眼睛微微下垂,显出慈和与悲悯。
教宗会这样笑吧,然后说……
“好孩子,有秘密也没有关系,这是神允许的。”
伊瑟尔说出这句话,手腕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想,他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说出这种话?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在模仿谁?目的是什么?
十三怎么看他?
十三怎么看这场拙劣的恶心的模仿秀?
伊瑟尔几乎觉得自己的胃抽痛起来,酸涩的液体几乎要将胃烧透,再顺着食管冲进口腔,腐蚀掉说出这句话的舌头。他在这个瞬间无比渴望起那罐蜂蜜,如果能用一勺蜂蜜安抚这恶心的酸水……
“您这样认为吗?”
混乱的思绪中,伊瑟尔听到十三的声音。
伊瑟尔张了张嘴,但酸水仿佛已经腐蚀了他的嗓子,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太糟糕了。
伊瑟尔这样想着,目光只能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而十三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她将自己的身体放低,好让自己能微微抬头仰视他,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大人。”十三的表情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张蜜色的锋利的面孔总是缺少情绪。
但她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温和,语气和从前对他说话时有微妙的不同……伊瑟尔很难清晰地描述出那种不同,但他意识到,他们在对话,而非一个下达指令,一个服从指令。
“如果神这样允许,那就是正确的。今天您曾呆在这里,这件事也会成为一个秘密,但是神在注视,祂知晓一切,并且允许。”
“身为圣子,您理应理解这一切。”
伊瑟尔慢慢蜷缩起手指。
十三离开了房间,伊瑟尔才终于抬起头,看向紧闭的门扉。
蜂蜜依旧静静地被放在桌上,琥珀一样晶莹的颜色,像是十三透光的耳垂。蜂蜜配了金属小勺,用勺子挖起一点,让粘稠的液体随着重力滴落在舌尖。
于是,浓郁的甜味炸开在脑海里。
伊瑟尔张嘴,一串曲调被他很轻地哼唱出来。一直到哼唱完了,他才发觉,这调子正是不久前在街上听到的生日歌。
他第一次尝到了甜头,模仿教宗的甜头。
虽然这过于冲击的甜味堵住了他的嗓子,让他几乎想要弯腰呕吐出来。
第99章 番外:诞生日(完)
蜂蜜放回了桌子上, 只浅浅少了一层,有一滴蜂蜜不小心滴在桌面上,伊瑟尔有点惊慌地缩起手, 用指尖把它擦去。
于是蜂蜜粘在手指上, 伊瑟尔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指尖。
擦在衣服上肯定是不行的, 但这间屋子里似乎没有放餐巾纸,伊瑟尔也并不想去推开每一扇门寻找那扇门后是洗手间——虽然十三允许他在这里, 但他有些恐惧于做出任何仿佛窥伺一样的行为,也担心自己不小心打开十三的房间门,看到一些会让他更加浮想联翩的东西。
比如……一张床。
十三的屋子太整齐了, 几乎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好像这件屋子在最初装好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最后, 伊瑟尔将指尖含进嘴里, 舌尖一点点舔掉了指尖的甜味。
十三还没有回来, 他已经有点想念她了。
就在伊瑟尔下意识想去摸一摸十三刚换下来,叠整齐放在椅子上的外套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伊瑟尔眼睛一亮,脸上不自觉挂上了笑。
“十……”
“十三他们跟我说你在……”
两个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伊瑟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十七瞪圆了眼睛盯着里边原本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脖子噶的拧了一下, 跟要折断一样扭头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没人之后赶紧把伊瑟尔往后一推关上门。
“你怎么在这里!”十七压低声音,简直像在偷情,“赶紧的趁十三没回来, 我把你送回去……你是真不怕被她发现她告诉教宗啊?”
伊瑟尔:……
他开口,莫名有点点骄傲:“就是十三把我接到这里的。”
十七瞪圆了一双眼睛, 牙疼似的抽了口凉气,满眼怜悯:“伊瑟尔,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她为了揍你还特地把你弄到裁判庭来?这不是连教宗都来不及赶过来救你了?”
伊瑟尔咬住了后牙。
他后退几步让自己离十七远一点,不知道抱了什么念头,他慢慢坐回了刚才的椅子,一双手很端庄地交叠在膝盖上,目光审视而宽容地看着十七。
伊瑟尔:“十七,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连门都不敲就闯进十三的住处?这既不礼貌也不尊重,十三是女孩子,神会谴责你的行为。”
十七:“……啊?”
他为这离谱的言论震惊了。
伊瑟尔盖棺定论:“所以以后不要这样了。另外,这里是居住生活的地方,不是谈论公事的地方,如果是有工作上的事需要十三出面,也不该在这里说。”
他看着十七,脸上一点笑都不带:“公私要分明。”
十七再次:“……啊?”
他挠挠下巴:“不是不是,我不是公事来找她。”
“私事就更不应该了。”伊瑟尔迅速接话,“裁判庭内怎么能谈论私事。”
十七:“……”
他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看怪物似的看着伊瑟尔,目光一斜,看到了伊瑟尔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打开了盖子的蜂蜜,金属的小勺架在玻璃瓶上。
再看伊瑟尔的脸,那嘴唇看上去好像有点湿润啊……
十七悟了:“可是圣子,你都敢在她屋子里吃东西了,这不是更严重吗?”
十七那时候年龄也不大,但个性已经初见未来的雏形,聪明但偏偏看热闹不嫌事大。他看到伊瑟尔明显有点慌了的样子,不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算是明白了,伊瑟尔,你就是嫉妒我可以随时随地来这儿找十三,但你只能在高塔里等她来……那词叫什么,哦对,等她来临幸你。”
“临幸”两个字被咬得很重,一下子熏红了伊瑟尔的耳朵。
“但可惜十三去教会一般是去见正宫。”十七有点嘚瑟地开玩笑,“你要是想取而代之越俎代庖,那得欺师灭祖啊,否则就只能在高塔里当深闺弃妇了。”
伊瑟尔差点没说出话来,张了张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截断的气声。
十七:“哇,不会气哭了吧。”
“你把谁气哭了?”
冷冰冰的声音随着开门声一起响起,十七瞬间僵住了,大大的脑袋就跟顶在脖子上的秤砣一样。
十三靠在门边,眉毛微微皱着:“说话。”
十七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没谁哭,这儿又没什么人总不能是圣子被我气……”
他话还没说完,伊瑟尔的眼泪已经很顺畅地掉下来了。
伊瑟尔很迅速地用手背擦了一下,对着十三露出笑容:“十三,不是十七的错,是我不该违背教义规定来你的房间,所以十七误会也是理所当然的。”
十七嘶的吸了口凉气,差点跪下叫祖宗。
祖宗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开玩笑你别搞我……
十三瞥了他一眼,抬脚走过来。十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十三好像没有要发卖……不是,发落他的意思,直直从他旁边走过去了。
十七刚松一口气,就听到十三问:“今天的负重训练完成了?”
十七激烈抗拒:“啊……那个什么,首席答应我了,让我以后走文职,不用跟你们一样到外面打打杀杀,所以这些体能训练……”
十三:“看来没完成,今天加倍。”
十七试图挣扎:“首席说……”
十三:“首席不会想跟你一起做负重训练,所以赶紧去。”
十七……十七无可奈何,走之前哀怨地看了一眼伊瑟尔,脸上的怨气比鬼还重。
伊瑟尔诡异地开心了起来,嘴角刚翘起又压了下去——为这种事感到开心似乎不太好,像是幸灾乐祸。
十三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伊瑟尔捏住自己的衣角,耳朵的红晕还没褪下去,烧得滚烫。
十三:“蜂蜜……”
伊瑟尔感觉自己不久前沾了蜂蜜的指尖也烫了起来,像是被抓住做了坏事,眼睛颤抖了一下:“……什么?”
十三没想到他会反应这么剧烈,有点诧异地问完了刚才要说的话:“蜂蜜很甜吗?”
伊瑟尔忍不住舔了舔牙尖,低下头应了一声。
他没有看到十三的脸,视线里只有十三笔挺的制服裤子,雪白的颜色,他曾见这片纯白沾上过血的鲜红。
十三似乎笑了一声,过于短促,让伊瑟尔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那就好。”十三说,不知为什么,又重复了一边,“那就好。”
那个下午,十三没有再离开屋子。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交流,只是十三坐在一边看着新拿到手里的案例资料,伊瑟尔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静静望着十三工作时的侧脸。
一直到日落西山,十三将他送回教会时,伊瑟尔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抓住了十三的袖子。
“十三,能对我说一句话吗?”
十三专注地把车停稳,正打算用白布再次将伊瑟尔包裹起来,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回高塔。她闻言停住动作,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嗯?”
“就说。”伊瑟尔捧着蜂蜜,露出笑容来,“就说,恭喜你诞生在这世上。”
十三似乎愣住了,她好像在这一刻才想明白什么,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点恍然。她沉默了几秒,伊瑟尔的心跳在这几秒的寂静中几乎跳出胸腔。
最终,十三的手落在伊瑟尔头顶柔软的金发上,很轻,很僭越地揉了揉。
十三说:“感谢你,在这里重获新生。”
伊瑟尔缓慢眨了眨眼睛。
他的诞生日,并非出生的日子,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出生的。
所以他的诞生日被教宗定在了他来到教会的那一天,他新的人生从此开始。
一直到很多年后,教会崩塌,于是他似乎又拥有了一个新的诞生日……兜兜转转,这几个日子仿佛划定了他的人生。
幼年凄苦,而后两次浴血重生。
两次,十三都在他的身边。
所以他也就可以假装没有在被送回高塔顶层的房间后,捧着蜂蜜去而复返,于是在祷告室门外听到她和教宗的对话。
“教宗,您让我今天到高塔来,让我今天不要拒绝圣子大人哪怕有些不合规矩的请求,是因为今天是他的诞生日吗?”
“好孩子,你觉得他今天开心吗?”
“……我不知道。”
“是吗……没关系,我想我会知道。只是十三,你会记住这个日子吗?”
“如果这是神希望的,我会记住。”
后面的声音他有些听不清了,嗡嗡的耳鸣堵住了他的耳朵。伊瑟尔躲在门外的阴影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三似乎离开了,教宗金红的长袍微微晃动着,占满了他的视线。
“伊瑟尔。”教宗的声音带着一点叹息一样的悲悯,“我有时候想,那天……或许不应该让十三一个人去接你。”
伊瑟尔有些怔愣,教宗蹲下身去,微微抬着头看他,慈悲的面容挂着很淡的笑意。
“你还小。”教宗轻轻说,“这个年纪,抱有怎样的期待都不为过。只是伊瑟尔,我怕你终有一日会感到绝望,无论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信仰,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教宗叹了一口气:“我们大约会踏在一样的道路上吧。”
那时的伊瑟尔并没有听懂教宗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愣愣地松开手指,于是玻璃罐掉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甜腻的蜂蜜的气味几乎盖过高塔中终年不散的檀香。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奢求过蜂蜜。
但教会崩塌后,第一年,第一个新的诞生日,伊瑟尔将苹果切成薄片,淋上了新鲜的蜂蜜,端到了十三面前。
他几乎是笑着跟十三讲了这段往事,在十三显然已经不急的这些琐事的茫然神情中脱掉了衣服,将沾着蜂蜜的苹果片贴在了自己的锁骨。
“以前我接受了那一切。”伊瑟尔笑着说,蜂蜜流淌在他苍白的身体上,又被十三卷进口中。
苹果带着清香,染着蜂蜜甜腻的味道,被咬碎在两人的唇齿间。伊瑟尔在喘息的间隙笑起来,在十三的耳垂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牙印。
“但从现在开始,十三,我希望你记得每年的这个日子。”
“然后,每一年,我们都会一起度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