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件事 一手扣住他的天灵盖,对他搜……


    钟离棠的话一出。


    江天阔悄悄松了口气, 满殿却哗然四起。


    “我不同意!”陆君霆率先出声反对,“我乃凌霄宗的现任宗主,只要我不准许, 师弟你那些所谓的自逐之言, 便做不得数。”


    紧接着,在场几位凌霄宗的长老峰主也反应过来, 皆出言极力挽留。


    “凌霄宗不能没有你啊, 钟离师弟。”


    “可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惹钟离师弟不愉了?你尽快开口,我们改便是, 何至于离开啊?”


    “您可不能走啊,钟离师叔……”


    而殿上的众仙门人物, 在短暂的惊诧过后, 也不理解钟离棠好端端怎么突然来这一出, 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三三两两地议论开来。


    还有二人, 趁机开口做了邀请。


    其一,是代表灵觉寺的中年和尚,依旧先双手合十, 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道:“净心佛子正在寺中闭关专研医书, 不便前来, 便让贫僧代表来访,并代为转达佛子对尊上的邀请——春天快到了,莲城的春荷也要开了,吾友若忙完琐事,不如来灵觉寺小住几日, 与吾赏荷对弈?”


    说罢,呈上一封信函,钟离棠拆开阅后,大致与他说得一样。


    其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宗主,修为与在场的众人比一般,但穿戴了一身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法衣宝器,一开口,口气也很大:“仙尊大人若是离了凌霄宗,不妨来我宗居住,我可以保证,各方面的条件比之凌霄宗只会好不会差,您平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定能给您买来。”-


    殿上的声音,陆续传到殿后。


    谢重渊明明还在受幻象里的情绪影响,却忍不住想,若钟离棠当真要离开凌霄宗,他便像幻象里的自己一样,建一座黄金宫把他藏起来。


    不,要比幻象里的黄金宫更大、更漂亮。


    到时候,不许钟离棠出去,也不让别人进来,只有他俩在一起……


    “唔。”


    正美美地遐想着,嘴里忽然被塞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丹药,谢重渊倏地回神,含着丹药,狠狠地瞪了打搅他的丹峰峰主一眼。


    “让我想想,刚刚钟离师叔身上的丹药味道,嗯,闻着有点像清心丹、紫阳丹、青玉丹、混元丹、蕴灵丹……”丹峰峰主压根没心思注意谢重渊的动静,草草给他治疗了一番又喂了丹药,便边来回踱步,边掰着手指算钟离棠可能服用的丹药,“到底是什么啊……钟离师叔的身体太差了,待药效过后,定会伤身,万一再牵动了火毒,完了,完了……”


    闻言,谢重渊艰难咽下丹药:“我曾送给棠棠一瓶下品蕴灵丹。”


    “下品?”丹峰峰主猛地扭头盯着他,“你确定?”


    谢重渊点了点头。


    “还好,还好,若是下品蕴灵丹,相较于我方才说的其他丹药,对钟离师叔身体的伤害算小的了。”丹峰峰主连忙翻找他储物袋里的丹炉和药材,直接现场炼丹,“可钟离师叔刚刚使用了灵力,这就不好说了……”


    谢重渊心里一沉,顿时就想去殿上找钟离棠,却被丹峰峰主抓住:“别走,你现在去也是迟了,还不如留在这儿暂时充当药童,帮我打打下手——我得抓紧为钟离师叔炼制清热祛火丹,稍后好帮他压制火毒。”


    于是谢重渊留了下来-


    殿上,喧闹还在继续。


    钟离棠一一拒绝了邀约。


    “还请大师回去后,转告吾友净心——莲城的春荷,我许是看不到了。”钟离棠最是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于是对那中年和尚道,“倘若日后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去灵觉寺与吾友品茗对弈。”


    至于另一位,小宗门的宗主……


    虽然也瞧着面生,但是其眉眼间却透着几分莫名的熟悉,钟离棠开口时,便不由得有了几分迟疑:“这位……”


    “回仙尊大人,鄙人姓洛。”那小宗门的宗主似乎知道钟离棠不认识他,主动报上了姓氏,神色间隐隐有种古怪的热切。


    洛?


    钟离棠不由得想到大师侄洛如珩的“洛”,再细看洛宗主的五官,果然发现所谓的熟悉感,是他与洛如珩源自血缘容貌的相似之处。


    “可是花州洛氏?”他问。


    洛宗主点了点头:“正是。”


    如此,殿上众人方知他一个不起眼小宗门的宗主,怎么口气大到敢说仙尊要什么,就能给什么,原来是背靠富甲修真界的洛氏。


    “多谢洛宗主的美意。”钟离棠并未因此改变主意,依然婉拒了他,“离宗之后的去处,我已有定夺,便不去叨扰了。”


    ——昆吾山是个不错的地方,他打算离宗后就带谢重渊去那儿。


    山里黑水潭那一片,有他师尊与诸仙门前辈设下的结界,等闲人进不了。又因异火曾蔓延过,生灵死绝,荒无人烟,也不怕打扰了谁。


    且地上遍布余毒,空气里也弥漫着毒烟,没个十余年消散不了,就算是最想杀他的魔族,怕是也不敢轻易靠近。至于他,体内已有火毒,便是再多一些又何妨。就是担心谢重渊,不知他如今的身躯能否抵御火毒……-


    听钟离棠言辞间去意已决,陆君霆不禁急了。


    “师弟!”


    “还望师兄成全。”钟离棠打断他的话。


    陆君霆不想成全。


    但——


    「师兄,你知道的,我命不久矣。与其让那些失去亲友的人记恨凌霄宗,不如让他们恨我一个将死之人。」钟离棠传音道,「如此,待日后我故去,他们心中的怨恨即便不会随之烟消云散,也会少些。」


    陆君霆心中一痛:「不到最后一刻,师弟怎可放弃希望?一定会找到医治之法的……再者说,无论是我,还是凌霄宗上下,都不怕事。」


    「凌霄宗强盛时,他们自是不敢做什么。但是若百年千年后,凌霄宗露出衰落之象,难保他们不会因这旧时恩怨出手……你我受宗门恩情颇多,怎可不为宗门计长远?还望师兄以大局为重。」钟离棠叹息道。


    陆君霆这时才明白,之前他们商讨时,他不想师弟劳身费心提议要自己主持今日事宜时,师弟说今天这事只能由他亲自处理是何意。


    随即,他想到病恹恹的师弟忽然恢复的修为,不禁担忧他可是吃了什么丹药,亦或者是用了什么法宝,恐伤及他虚弱的身体,正要问。


    「师弟……」-


    钟离棠却已结束传音,道出了第三件事。


    “最后一事,便是——今日,本尊要为整个仙门清理门户。”


    压着江云起灵柩的剑抬起,锋利的剑尖直指江天阔的眉心,惊得他瞳孔骤缩,浑身紧绷,差点忍不住后退躲开。


    却仿佛无意一般。


    只一瞬,剑尖便移开,银白的长剑在钟离棠手中挽了个优雅的剑花后,垂在他的身侧,剑尖指着地面。


    “御兽宗驭下不严,宗内管事在各地私设数处地下斗兽场一事,想必诸位宗主,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钟离棠淡淡道。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是知道一些的。


    比如,据说地下斗兽场,起初是仙尊大人在花州梅城发现的。又比如,前段时间,几乎各地都能看到凌霄宗剑修弟子查封地下斗兽场的身影。以及,妖王胡十四曾因此上御兽宗,与江天阔打了一场。


    只是他们没想到,此事会愈演愈烈,发展到江天阔的独子死了,闹得整个仙门诸宗说得上话的人物都来了凌霄宗。


    “这事要从谢重渊说起,也就是本尊养的兽……”钟离棠娓娓道来,同时拿出证据,有曾束缚在小龙崽脖子上的铁环,有会仙楼掌柜、杂役、梅城上任城主等人的证词,也有被查封的其他地下斗兽场的证物证言。


    “……地下斗兽场被用来处理御兽宗淘汰的契约兽,生,作斗兽不得安宁。死,则被敲骨取髓,不得安息。此举,有违本尊与妖王的约定。”


    “此外,地下斗兽场还有强掠、买卖各族貌美年轻男女之恶举。”


    江天阔脸色微变。


    在场的众人闻之神色各异,有震惊,有恍然大悟,有深恶痛绝,也有那心虚惶恐不安的,而这一切,都被钟离棠游离在殿内的神识看得清楚。


    “其中,便有海域鲛人,被斗兽场贩卖给凡间的皇亲贵胄,血肉食尽,只剩零星残骸——不用本尊说,诸位也知晓数百年前鲛族与凡间皇室的恩怨,如今旧事重演,难保不会再次激起鲛族对人族的仇恨……”


    听到这儿,一些问心无愧的人不淡定了。


    一下子开罪了两族。


    要是处理不好,人族与妖、鲛两族打起来,觊觎九州多时的魔族与幽冥那些恶鬼必会趁机兴风作浪,届时,人族将面临四面受敌的困境-


    一时间,大殿上的喧哗更大了。


    直到洛如珩带着精神萎靡的管事到来——即便体内琴意拔除,管事没有沦为自己恐惧成为的凡人,可在地牢囚至今日,什么心气都没了。


    “……我所作所为,皆是受少主指使。”管事老实交代道。


    殿上瞬间炸开了锅。


    “江天阔,你教的好儿子!”


    “我曾有一相貌俏丽的弟子,十数年前出门历练,明明魂灯未灭,却不知所踪,我寻找至今都没找到……现在想想,别不是也被掠去了!”


    “江云起罪孽深重!吾要将其碎尸万段,令他死也不得安生!”


    有那脾气爆的,说着就要对江云起的灵柩动手。


    江天阔孤身挡在灵柩前,又摆出一副慈父模样,老泪纵横地恳求道:“是我教子无方,诸位要怪便怪我吧,有什么怒气尽可以朝我发,还请看在我儿已死,逝者为大的份上,求求诸位莫要毁坏我儿的尸身……”


    眼看着有些人怜他爱子心切,因此动容。


    钟离棠道:“多年来,江云起动用御兽宗的资源私设众多地下斗兽场,你身为宗主,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我……我以前太过溺爱云起,向来是他要什么便给什么。”江天阔苦笑道,“其实妖王上门那会,我从一个堂主嘴里审问出了点东西,但是……我、我终究不如仙尊公正无私,身为父亲,我无法不去保护我儿。”


    真真假假的,若是一般人,说不定真会被他糊弄过去。


    “待我将云起带回御兽宗安葬后,便彻查他的不法所得,然后尽力弥补那些受害者……”江天阔说着,又想带江云起的灵柩离开。


    “且慢。”钟离棠再次横剑拦住他,“江宗主还没有解答我先前的问题——为何阁下与契约兽伤愈得如此快,以及江云起为何在契约兽死后神魂未伤?”


    江天阔垂眼,看着离他脖颈只有两三寸的锋利长剑,喉结紧张地上下滚了滚:“自、自然是我们所修的功法使然……”


    “哦。”钟离棠手一松。


    凤鸣九霄剑自他手中脱离,在半空中快如闪电地飞舞,以剑气为墨,画出解契阵法图里疑似源自仙女观的那块阵纹,久久不散。


    然后钟离棠问仙女观的观主:“此阵纹出自江云起所用的结契阵法所对应的解契阵法,不知阁下可知其意?”


    闻言,江天阔倏地扭头,瞪向跪在他身后不远,低头沉默的江潮生。


    江潮生若有所觉,抬头,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仙女观观主盯着半空中的阵纹看了半晌,才拧着眉,面色难看地说:“想必仙尊大人,应该听说过我仙女观的前身。”


    钟离棠点了点头。


    仙女观原是合欢宗,修习采补之法,若是寻常互惠互利的双修也就罢了,偏是采他人修为填补己身的邪法。后来,有位被掳去做炉鼎的女子,不甘如此命运,计谋用尽,卧薪尝胆,最终颠覆了合欢宗创立了仙女观。


    “这一块阵纹乃采补邪法!”仙女观观主咬牙切齿道,“这些邪法自我仙女观立观之处,便被束之高阁,有可能看到的除了观主,便只有少观主……我曾有意培养我的女儿芸娘接任,可惜她不争气——所以江云起绝无可能知道、看到,只可能是芸娘看到后,告知了江天阔这个贱人!”


    毕竟芸娘生下江云起后不久便死了。


    而想要将他人的阵纹,运用到自己的阵法中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所以,真正的幕后主使不可能是江云起,只可能是江天阔!”


    江天阔还想狡辩。


    但钟离棠没有给他机会,因为他所服用的下品蕴灵丹,药效短暂,已不剩多少时间了,故而在仙女观观主话音未落时,便瞬身到江天阔旁边。


    一手扣住他的天灵盖,对他搜魂。


    第32章 以此为戒 如盛放过后的白海棠花,从枝……


    钟离棠是第一次对人使用搜魂之法, 没经验。


    一不小心便看到了江天阔的私事。


    御兽宗的宗主之位是父子相承制,而江天阔是上任宗主众多子嗣中灵根、修行天赋最差的一个,但也却是最有野心、最会往上爬的一个。


    靠着一张好相貌与伪装出来的温文儒雅, 他骗取了仙女观观主之女芸娘的芳心, 哄着人家给他弄来洗精伐髓的宝物提升了灵根的资质尚不知足,还骗来采补邪法“改良”了御兽宗的传统功法得到重视成为少宗主, 后来又借口御兽修士没有强大的契约兽便没有前途, 让痴心于他的芸娘去荒域为他捕获了有上古白虎血脉的雪虎,而芸娘也为此留下了一身暗伤,所以才会在紧跟着而来、耗心耗力的生育过后, 因暗伤复发,早早逝去。


    江天阔靠着芸娘成为御兽宗宗主, 却视她的孩子为自己卑劣过去的遗证,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江云起, 宠爱他也不过是好拿他当替死鬼……


    匆匆略过这些不堪的记忆。


    钟离棠在江天阔浩瀚的识海中, 搜寻到了与地下斗兽场有关的记忆。


    不出所料, 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而地下斗兽场是他精心布下的局,一是为了处理随着御兽宗修行功法变化,而产生的大量、被采补榨干、已经无用的契约兽。二是可以在事发后, 推江云起出去顶锅,不仅能光明正大地销毁这个他厌恶的遗证, 而不被仙女观问责, 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落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所以地下斗兽场的掩藏之法并不用心,甚至可谓是粗糙简陋。


    但是却因为后来衍生出的人口买卖带来的巨大利益,而被各方利益相关者重重庇护,一直没有被世人发现。


    若非今生,钟离棠重生知道了剧情, 去会仙楼寻谢重渊。怕是会如前世、也如剧情所书的一般,直到御兽宗被谢重渊覆灭,也未暴露出来-


    搜魂看似用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在现实里不过是一瞬的事。


    钟离棠的手从江天阔头上移开。


    江天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若非身后是江云起的灵柩,让他有所倚靠,怕是吓软了的身子,已经瘫倒在地了。


    “完了,我完了……”


    他两眼发直,不断地喃喃自语,额上身上冒出大颗大颗的虚汗。


    钟离棠拿帕子擦了擦手,冷眼扫过江天阔。


    余光又看到犹跪着的江潮生。


    对上他的目光后,江潮生紧张地觑了眼他的手,然后像是害怕,慢慢膝行到跟着江天阔来的几个御兽宗的护宗长老的身后,把自己藏了起来。


    钟离棠皱了下眉,收回视线。


    怪不得《重渊》一书里,被谢重渊覆灭后重建的御兽宗,会让年纪轻轻的江潮生当宗主——在江天阔的记忆里,江潮生压根不是他好心收养的孩子,而是他耐不住寂寞偷偷养的外室,为他生下的私生子。


    而江潮生虽然没有参与斗兽场的事,却是知道真相的-


    紧接着,钟离棠抬起右手。


    并起食指中指,点在眉心,抽出三道神念。


    一道传给殿上众人,乃江天阔识海中参与斗兽场一事的人员名单及相关记忆片段。一道传给陆君霆,是一些被他们买卖的受害者的下落。


    最后一道,则给了仙女观的观主。


    阅完,这位知道了女儿芸娘残酷遭遇的老妇人,不复端庄眼熟,红了眼眶,泪意在眼底凝聚,却久久未落,只眼神看得人心碎。


    “江天阔,你个孽障!原来是你害了我的芸娘,我要让你偿命!”


    这一声厉骂,叫本就绝望的江天阔破了防。


    “是她愿意的!”江天阔浑身被汗湿透,脸色也白得可怕,活像个新溺死的水鬼,声音都透着阴森之气,“我可从未逼迫过她!明明修行天赋好,又是你的独女,可以顺利成为下一任观主,却不懂得珍惜,耽于情爱,轻易便被我哄骗,如此愚蠢可笑的女人,死了也是她命该如此!”


    这时,殿上众人也阅完了神念,正是义愤填膺之际,闻言,纷纷出言帮仙女观的观主骂江天阔。


    “你真是枉为人!竟折辱一个真心爱你、为你付出良多的女子!”


    “芸娘只错在太单纯,没看出你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如此心术不正之徒,该死!”


    骂完,众人把他们当中的几人用法器束缚好后,丢到了江天阔身边。而这几个人,有跟江天阔一起来的护宗长老、交情好的宗主,也有是受凌霄宗邀请而来的,起初他们只是旁观者,现在他们则成了当事人之一-


    与此同时。


    殿外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接着,一群人涌了进来。


    是凌霄宗的一些长老峰主们,带着他们根据管事交代的名单,抓来的参与者,以及顺道解救的几位受害者。


    不知道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几位相貌不俗的受害者哪怕已经得救,神色犹惶惶如受惊的小鹿,不安地瑟缩着,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参与者在被抓后,一直试图狡辩或者洗白自己,可当被按跪在大殿上,对上在场的宗门长辈那或失望或痛心疾首的目光,终是哑了声。


    “此事关系几族,其中又以与妖族、鲛族的干系最重。因此今天,本该请妖王、鲛皇到场见证,但承蒙妖王、鲛皇信任,得以让我人族自行处理。”钟离棠执剑走向殿上跪着的人群,淡淡道,“诸位过去既然唤我一声仙尊,以我为首,那现在,合该由本尊来为我人族仙门清理门户。”


    话音未落,银白的长剑已经出手。


    剑光一闪,眨眼间,管事与他交代的名单上的人便人头落地。


    “——还望诸位以此为戒,莫要再犯。”


    加害者死了,几位受害者怔了怔,然后有人放声大笑,有人默默流了满脸的泪,也有的像疯了一样,扑住害他的人的头颅又抓又咬的。


    见状,剩下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参与者慌了神。跑是跑不了的,不说有钟离棠在,便是在场的众人也不会给他们机会逃跑。更别说,为了以防万一,陆君霆在他们到来前,还开启了主峰的防护阵法。


    所以他们只能求饶。


    “仙尊饶命啊,我可以将功补过,我、我愿意拿出我所有天材地宝,补偿他们,也愿意将竟我手卖出去的人找回来,向他们赔礼道歉……”


    “我也愿意!求仙尊看在我修行至此境界实属不易的份上,给我个机会,我往后定洗心革面,不再犯……”


    “求仙尊给我等一个悔改的机会……”


    殊不知,江天阔的记忆里有每一笔“账”的清楚记录,所以他们这些人没有再留的必要了,对于这一点,被搜魂的江天阔也是一清二楚。


    在钟离棠毫不留情,一剑杀一人时。


    惊恐到了极点的江天阔,愈发破防,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几万年几千年来,那些兽啊妖啊一旦被捕获契约,就是我们御兽修士的奴隶,怎么偏你钟离棠非要改变现状,把那些畜生当人看?你知不知道身为仙尊的你一句话,会让我们御兽修士有多难?对契约兽得哄着供着,花销也变得更多了。好不容易养至化形,因着妖天性向往自由,多是选择离开,使得我等付出大于回报。契约兽一走就是实力大减,你让我们御兽修士怎么活?”


    可不说别的御兽门派,单就御兽宗来说,其本就是一位喜爱灵兽的修士所创立,立宗之初,便愿望人与灵兽和谐相处,并肩作战,也是因此才创造出御兽宗的核心功法。便是从功法的角度来看,待契约兽好些,与之培养出感情与默契,也是有益于他们御兽修士战斗与修行的。


    分明是后代宗主初心一变再变,待到江天阔时,已不愿再对契约兽花心思,只想着走捷径,去奴役契约兽,同时投机取巧增进自己的修为。


    都不用钟离棠说,自有其他御兽门派反驳他。


    “怎么我灵兽门里的契约兽化形了没有想走的?单你御兽宗的兽化形了就想走?有时候多想想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怪这个那个。”


    “我还得感谢仙尊大人呢,因着仙尊与妖王的交情,我这种小门派里修为低微的御兽修士,只要敢在妖王面前以天道起誓会好好待灵兽,妖王便会挑些资质好又没有双亲的幼兽,只要双方看上眼,便可以带走。”


    “什么付出大于回报,我看你只想回报,不想付出吧……”


    被同为御兽修士的人揭穿真相,又眼睁睁看着钟离棠杀了一个又一个与他地位修为相当的人物,即将轮到自己,江天阔彻底破防。


    “我真是不明白,陆君霆竟不嫉恨你这个压了他一头的人!换做是我,定会趁机将你踩在脚底下!我最是恨你们这些好命的人,生来天赋过人,轻轻松松就能达到我拼尽全力也到达不了的境界……”


    可修真界,多的是天赋一般,却靠着努力,一步步往上走的修士。


    钟离棠已然看透江天阔自我、虚伪的本质。


    不与他多言。


    只平静地朝他举起剑。


    江天阔目眦欲裂,眼看着死到临头,他选择自爆,想要拉在场的所有人给他陪葬,为了保险,他还通过契约强制他的契约兽也跟着自爆。


    轰隆——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的爆炸声,一人一虎的神魂粉碎,血肉化作血雾,混合着爆开的修为灵力,成为一个血色光团,飞快朝四周扩散。


    江天阔靠着采补契约兽,修为距离只差渡劫便可飞升的渡劫期只有一步,加之雪虎身为化形妖兽的力量,使得此次自爆的杀伤力非常大。


    就在这危急之际。


    钟离棠出手了,他双手握住剑柄,将举起的剑,猛地刺下,入地三寸,飞速张开结界,将自爆的力量收拢困住,使其无法往外蔓延。


    然后他抽出凤鸣九霄剑,足尖一点,如飞蛾扑火一般,飞入血色光团的中心,使尽全力挥出一剑,与威力巨大的自爆力量,两两抵消。


    刹那间,雪白的剑光大放,令人无法睁开眼睛。


    待剑光消失,爆炸声消弭。


    众人睁开眼。


    只见结界破碎,半空中,失去威胁的血色光团,光芒熄灭,只剩下无数碎屑,被冰冷森寒的冰雪灵力冻住包裹,如红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耗尽灵力的钟离棠手一软,凤鸣九霄剑脱手,他人也自空中下坠。


    如盛放过后的白海棠花,从枝头败落。


    第33章 双目失明 那双曾经漂亮沉静的眼眸,如……


    说不清是自爆声响起的刹那。


    还是冰冷凛然的雪白剑光漫延到殿后的瞬间。


    正给丹峰峰主打下手的谢重渊, 忽然心如擂鼓,升起不安。


    躯体先心神一步,自肩胛的位置冒出一对巨大的黑色皮翼, 急急扇动, 驱使着他连跑带飞的,甚至没工夫看一眼脚下的路。以致于越过门槛时被绊倒, 双膝重重砸在冷硬光滑的地砖上, 也不晓得疼,索性借势,干脆就这么一路滑行到大殿的中心, 然后身子后仰,抬起头, 伸出双手。


    叮——


    凤鸣九霄剑黯然落地, 发出一声清脆尖锐的哀鸣。


    而钟离棠, 却安稳地落入谢重渊的怀里。


    轻飘飘的, 好似没什么重量, 不抓紧就会消散,抓紧了还怕会碰碎。又浑身泛着森寒的冷意,转眼便把抱着他的谢重渊双臂冻得僵硬麻木。


    可是很快, 这冷意如潮水飞速退却。


    取而代之的重新涌上来的,是一股可怕、惊人的热意, 烫化了落在他白衣上的片片红雪, 晕开成一朵朵艳丽却不详的血花。


    “棠棠……”


    他惊惶的声音,邈远得仿佛来自天边。


    钟离棠眼睫颤了颤,费力地半掀起眼帘,入目的却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旷寂寥。不止如此, 瞳仁的位置还灼疼得厉害,仿佛两颗燃烧的火球,刺激得他双目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泪水,却是黑红的色泽。


    两瓣惨淡无色的唇微微一动,便有腥甜溢出唇角。


    把他所有安抚的话语,都淹没了。


    谢重渊瞳孔骤缩,慌张地试图用手给钟离棠擦拭嘴角的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心神大乱之际,紧跟着而来的丹峰峰主,伸出手,掌心上正躺着一枚新鲜出炉的清热祛火丹:“快、快把此丹给仙尊服下。”


    但是钟离棠已然昏了过去,无法自行服用丹药。


    没有犹豫,谢重渊抓过丹药,塞进自个的嘴里,接着低下头,用唇舌撬开钟离棠紧闭的唇齿,小心地把丹药渡到他的嘴里,辅助他咽下去。


    “你!”


    这般亲密,谢重渊并没有旖旎的心思,却看得陆君霆目眦欲裂。


    而得了钟离棠庇佑的众人,心有余悸的同时,乍见此情此景,不亚于看到有人摸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月,攀折了遗世独立的山颠松,捞起了不可亵玩的水中莲……那可是他们仰望多时的钟离仙尊,他怎么敢的啊?


    不过现下,还是钟离棠的安危更重要一些。


    陆君霆纵使满心妒火,也知道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于是忍气吞声,瞬身到丹峰峰主身边,担忧地询问:“师弟身体的情况如何?”


    “……小师叔体内的火毒经此刺激,愈发活跃,已有侵蚀神魂之象。”丹峰峰主探查之后,“若无缓解之法,恐时日无多。”


    闻言,众人神色一正,纷纷凑上前,出言献宝。


    “在下曾于一秘境得了株珍稀灵植,其伴生兽乃是毒物,或许其有解毒功效,今愿无偿献出,这位峰主快看看,是否对钟离仙尊有用……”


    “鄙人略通医术,若不嫌弃,吾愿与阁下共研医治仙尊之法……”


    “我也有一家传法宝,可……”


    丹峰峰主被众仙门同道团团围住,手上怀里被塞了一件又一件天材地宝,还得听这个说那个问,忙得无暇分身,只好抽空对陆君霆道:“得把仙尊送入坐忘峰的寒泉泡着,好配合丹药,压压他体内火毒的势头……”


    陆君霆点了点头,俯身就想从谢重渊怀里接过钟离棠,却被谢重渊一个灵巧的起身,扭躲了过去,不由得大为光火:“你可知轻重缓解!”


    “哼。”谢重渊不以为忤,“我自会送棠棠去,不劳烦你。”


    说罢,他一扇翅膀,转身抱着钟离棠飞出大殿。


    “但也不可以久泡,待仙尊一醒,就得出寒泉,否则反而伤身……”丹峰峰主可不管他们的恩怨,见谢重渊影子都快没了,忙大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一声表示听见了的龙啸。


    陆君霆沉着脸,想跟上去,却被御兽宗这次来的护宗长老中仅存的一位拦住,此人不是江天阔的亲信,未曾参与作恶,倒是在今天捡了条命。


    “陆宗主,既然事情已了,在下是否可以现在就与二少,携少主尸身回宗?”那人战战兢兢地问,没提江天阔,是因他自爆后已化为乌有。


    陆君霆脚下一顿,回头冷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当下便不走了,跟他以及死去的参与者们的宗门继续算账。


    那厢,谢重渊刚抱着钟离棠飞落坐忘峰,便遇见了司秋。


    “小师叔这是怎么了?!”司秋吓了一跳。他修为低年龄小,哪怕是宗主的弟子,也不像洛如珩一样能参与主峰的事,所以他只知道今儿宗里戒严有大事,不许弟子们随意出入所在的峰,也就是他,有着要给钟离棠送药的任务,才得以来坐忘峰,哪料一来竟瞧见钟离棠如此凄惨的模样。


    谢重渊没空解释,绕过他,径直往书房后的白海棠林快步走去。


    司秋心中担忧,跟了上去。


    一进去,他便被满林缭绕的寒雾冻得一个哆嗦,下意识缩了缩头,双手在胸前交错着搓了搓手臂,然后对自己施了个御寒诀,才敢继续跟。


    没走一会儿,便听噗通一声。


    加快脚步走近,只见本是半人半龙模样的谢重渊完全变成了黑龙,跳入寒泉,庞大的身躯以仰躺的姿态泡在水里,头颅靠在池边,一对硕大的幽绿竖瞳紧紧盯着水中自个若隐若现的肚子,而那圆鼓鼓的地方,一抹红白的身影在寒泉冒出的冷雾中格外清晰,正是昏迷的钟离棠,仰卧在那儿仿佛只是睡着了,他的身体随着黑龙的呼吸,时而全浸在水里,时而微微浮出水面一点,头则被黑龙的桃心尾巴全程小心地托着,一直露出水面。


    “我……”司秋在池边手足无措,“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谢重渊像是没听见,专注地看着睡在他肚子上的钟离棠。


    司秋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反应,只好走了,却不是什么都不做,先是备好钟离棠日常要服的药,冰镇到适合入口。转念想起之前钟离棠几次泡完寒泉后都是一副很冷的模样,又去钟离棠的卧房,翻出厚实的衣裳,这一翻还翻出了妖王送给钟离棠的白貂皮,摸着便很柔软温暖……


    记得小师叔曾对他说过,待器峰峰主闭关出来以后,可趁其闲暇之时,把他房里的白貂皮拿去,请其制成貂裘法衣……而前几日,器峰峰主已经出关,想到这儿,司秋立刻抱着白貂皮,匆匆离开了坐忘峰。


    而白海棠林里。


    看着钟离棠昏迷中也不自觉蹙起的眉。


    谢重渊开始了吟唱:


    “嗷呜嗷呜嗷呜嗷……”


    音韵独具一格的兽鸣,起初很远,又似蒙了层纱,模模糊糊的。


    渐渐的,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畔。


    不知是叫了多久,这声音已然嘶哑,却还是不肯停歇。


    一声接着一声,愈听愈耳熟。


    是……


    沉滞的思维开始转动,感知也随之清晰。


    风起无声,穿林而过时,一树一树表面凝了冰霜的白海棠花,却碰撞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好似在击玉敲金。如此沉甸甸的花朵,又是簇生,摇摇晃晃的,难免有细瘦的梗承受不住,于是便有花团从枝头坠落,噗的一声,是落入了水里,溅起几滴沾了花香的水珠,打在他阖着的眼睑上。


    钟离棠缓缓睁开了眼。


    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深浓的黑。


    不过或许是前世最后几年都与黑暗相伴的缘故,他并未惊慌不安,而是一如前世,在失去了视力之后,用其他感官来感知周围的一切。


    听水声、嗅花香,他确定自己应当身处他峰内的寒泉之中,身体被放平躺着,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泉水里,而承载着他的……


    起起伏伏如小舟,又光滑坚硬如磐石。


    还伴有咚、咚、咚的声音,微弱又规律,听得人心安。


    他手指动了动,触感最为敏锐的指腹感受到错落有致的紧密纹路。


    是——


    “重渊?”


    钟离棠刚醒,身子正虚弱,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可谢重渊还是听见了。


    嗷呜声顿时停了,但钟离棠耳畔的咚咚声,却忽然变得又大又急促。


    “咳,你终于醒了!”谢重渊没有忘记丹峰峰主的叮嘱,在发现钟离棠苏醒了后,第一时间由龙化成半人半龙,抱着他跃出寒泉,“棠棠——”


    激动又欣喜的声音刚起个头,就戛然而止。


    他忽然的沉默,令钟离棠很是疑惑。


    “怎么了?”


    谢重渊不耐烦地哼道:“没什么。”


    钟离棠听着耳畔纷乱无序的咚咚声,抿了抿唇,不作声了。


    谢重渊悄悄地垂眸,觑了他一眼,出了水,遇上满林越积越冷的寒雾,钟离棠一身浸透了水的衣裳瞬间结冰凝霜,变得又沉又冷。


    见状,他拧了下眉,默默加快了步伐。


    到了钟离棠的卧房。


    把人放榻上一放。


    “你最好赶快把衣裳换了。”他冷冷地丢下一句,便转身欲走。


    “那可否劳烦重渊走前,帮我拿下衣裳?”钟离棠靠着床楹说,非是眼睛看不见了便找不着放衣的箱柜所在,而是苏醒至今时间尚短,身体恢复的力气有限,能自行换衣已经艰难,怕是支撑不了他起身行走几步的。


    闻言,谢重渊驻了足,回过头不解地瞅着他,干净崭新的衣裳不就好生叠放在床尾的凳子上么?伸一伸手就能勾到的距离,还要他拿过去?


    莫非是舍不得他离开?


    谢重渊的嘴角不受控制地飞快扬了扬,然后把衣裳递了过去。


    “咳……喏。”


    钟离棠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却接了个空,不由蜷了蜷手指。


    看见这一幕。


    谢重渊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困惑的目光,扫过自个殷勤地卷着衣裳,贴心地就停在钟离棠身侧的桃心尾巴,又落到钟离棠恍若未觉,朝前伸往自己所在方向的手。


    来回看了片刻,谢重渊倏地抬头,锐利的目光钉在钟离棠的眼睛处。


    只见雪白的长睫下,那双曾经漂亮沉静的眼眸,如今失了神采,暗淡无光,宛若死掉了的月亮,明明在望着他,却再也倒映不出的他的身影。


    第34章 缓解之法 几乎浑身都在冒着怨气的人形……


    “你的眼睛?!”


    意识到钟离棠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能看不见了,谢重渊因想起幻象中的遭遇,而刻意伪装出来的冷淡疏离, 瞬间支离破碎。


    一步跨到床榻前, 抬起手,指尖在他的眼前挥了挥。


    钟离棠失焦的眼眸没有一丝反应。


    谢重渊的心猛地一痛。


    桃心尾巴也陡然失去了力气, 任由卷着的衣裳掉落, 堆积在钟离棠收回垂落在身侧的手背上。


    “嗯,看不见了。”钟离棠手指动了动,抓住衣裳。


    然后像是没事人一样, 另一只手撑着床楹直起腰身,用冻得青白的手指解开身上湿衣的系带, 可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没想到只不过褪去一件外衣就耗光了一身力气, 最后气喘吁吁的, 手指也不受控制地一阵痉挛。


    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询问道:“可否劳烦重渊帮我?”


    “眼睛都瞎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谢重渊咬牙道,心里十分痛恨他的不以为意, “你看不见了,看不见我, 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


    可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地去帮钟离棠换衣。


    “抬下手!”谢重渊冷着脸说, 接着意识到钟离棠现在看不见他的脸色,便语气凶狠地指责,“先前你我契约未解时,丹峰峰主曾说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不能再用灵力了, 为何你不听话?”


    钟离棠垂下的眼睫,配合着稍稍抬手。


    “哼,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谢重渊凶巴巴道,“想当日,你说我不爱惜自己时,你打了我屁——咳咳,三下!现在该轮到你了!”


    钟离棠轻“啊”了一声,眼睫慌乱地颤动,依旧没有血色的薄唇张张合合却一时想不出合理的驳斥,毕竟他从师长那儿学的多是以身作则,救他养他教他的师尊以天下为己任,他便也在有所成后,把维护天下太平看成是自己的责任,哪怕病了说着该放手不管了,心里也始终放不下……


    可真要让“犯错”的他被打那里,又、又、又实在……


    最后竟羞急得红了一张脸。


    如落霞侵染涔云,艳丽夺目的红,从双颊耳根,飞快地往下蔓延过修长光洁的鹅颈,又蜿蜒而过清瘦灵巧的锁骨,把哪怕病了已有一段时日仍然还有一层薄而漂亮的肌肉的胸膛,也铺满了红霞,映得因寒冷而亭亭玉立的茱萸,色泽比往日浓郁了几分,再向下是劲瘦的腰肢……


    谢重渊慌忙偏过头,看地,看窗,看窗外的花花草草,就是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钟离棠,只有双手还故作镇定地继续为钟离棠换衣裳。


    可是他不知道。


    他过于激荡的情绪,竟引得钟离棠后腰右侧处的兽纹微微一烫。解契后这纹路已无契约效力,但到底与本尊的神魂,仍残留着微弱的联系。


    眼睛看不见到底是影响了钟离棠的判断,他摸了摸后腰,误会谢重渊是太生气了,于是轻声地解释道:“我的身体我最是了解,即便好生养着,不劳心身,也不过至多能撑十年罢了,而十年光阴于我等修行之人不过弹指一挥,多一日少一日的,无甚区别……不过,我用这少的时日换做我认为对的事,如此一意孤行,未曾考虑亲近之人的想法,确实有错。”


    抿了抿唇,他艰难道:“你若想打回来,便动手吧。”


    谢重渊给他穿好衣裳,才转过头,闻言,什么旖旎的情绪都没了,幽绿的眼睛恨恨地瞪着钟离棠,怨念地嘟囔:“我就是说说而已,你还真信了?哼,也不想想你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大病未愈,我怎么敢打你?”


    钟离棠暗舒了一口气。


    “但是!”


    钟离棠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要说清楚!什么叫你只能活十年?我不会信的!”谢重渊道。


    自是因为钟离棠前世只撑了这么久,身体便已经到了极限,即便最后没有在昆吾山与谢重渊同归于尽,也是活不了几天的。


    然而前世的事,还不能说与他听。


    想了想,钟离棠缓缓道:“重渊,你要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寂灭的一天,渺小如你我,也不会例外,而我,只是比你早一些重归天地罢了。”


    他养了谢重渊许久,谢重渊对他心生依赖,也实属正常。只是他迟早要死的,不如便趁这机会,教谢重渊坦然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


    又顺着说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我死之后,你不妨去妖族境内,那里生活着许多与你一样的化形兽妖,打交道不似别处费心。妖王前辈的性子你或许不喜欢,与之相处不来,但若你遇上什么难处去找他,我想妖王前辈也不会吝啬帮助……”


    却听得谢重渊十分暴躁。


    现实与幻境几乎如出一辙的提议,又勾起了“他”被欺骗的怨愤情绪。谢重渊一把抓住钟离棠潮湿冰冷的发尾,脱口而出的话,一瞬间几乎分不清是自己说的,还是幻境里的他在质问那个辜负了他信任的钟离棠:“别说了!我不会去的,妖族才不是什么好去处!那里不会容留我。”


    “怎么会……”钟离棠皱了皱眉头。


    谢重渊指尖燃起灰焰,火苗危险地跃动着,随时可能烧到钟离棠的白发,以灰焰厉害的腐蚀性,不稍片刻,就会连人一起烧光,什么都不剩:“你的妖王前辈,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庇护我,你骗我!骗得我好苦!”


    “好,那便不去。”钟离棠不是独断专行的大家长,说出来就是想与谢重渊商量,如今见他反应激烈,便不强迫他,“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谢重渊汹涌澎湃的情绪顿时泄如山洪,不禁幽怨地瞥了钟离棠一眼,这人怎么每每关键时刻,都能令他心软,止住他几欲脱缰的恶意?


    “我哪里都不会去!总之,钟离棠,你别想丢开我!死也别想!”他说得悻悻,指尖可怕的火焰却化作灰色游龙,脱离指尖,从钟离棠的发尾游走到发根,未伤发丝分毫,反而为其烘干了水分,驱散了寒意。


    几乎浑身都在冒着怨气的人形恶龙,又吓了来送东西的司秋一跳。


    一听是给仙尊做法衣,器峰峰主立刻推掉了手头上的所有事务,优先把司秋送来的上好白貂皮,制作成既保暖又可抵御术法攻击的极品法衣。


    司秋不知道钟离棠何时会苏醒,只好在一旁守着,刚做好就匆匆拿回来,没想到竟赶巧了,于是惊吓过后又是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绕过怨气十足的谢重渊,把白貂裘抖开,给钟离棠披上:“您醒了可太好了。”


    “让你担心了。”钟离棠眨了下眼。


    司秋没发现他眼睛的问题,嘿嘿一声,把剩下的貂皮做成的小玩意塞进他手里。


    钟离棠一摸到那小玩意表面的绒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摸了摸身上裘衣的绒毛,果然……司秋会错了他的意。这料子本是见谢重渊喜欢,想留着给他制成法衣的,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穿在了他的身上。


    “罢了。”他叹道,“劳你再跑一趟,请师兄过来。”


    司秋听命退下。


    徒留谢重渊死死地盯着钟离棠身上的白貂裘,与幻象里他被江云起那个死人鞭笞时瞧见的钟离棠的穿着,此时此刻,竟只差一条覆眼的冰绡!


    现实与幻象的又一次交错,令他恍然意识到,钟离棠不止会双目失明,还会越病越厉害,甚至最后会真的死去——初见钟离棠时看见的幻象,那个流了许多血躺在雪地里,被他护在身下看不清是谁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浮现出一个令他恐惧的答案——是钟离棠,是死去的钟离棠。


    不,不会的,钟离棠不会死的。他不会让钟离棠就这么死了的!就算是死,也绝不能是病死。钟离棠那么狠心杀了“他”,便是死也合该死在他的手里,病死太轻松了,他要治好钟离棠的病,然后狠狠地报复他……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咳咳咳……”


    霸道狠戾的宣言还没说完,谢重渊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得咳嗽,好不容易咳完,还没缓过来,一张嘴,又是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


    “你虽是火龙,但那寒泉水冷,你陪我泡了许久,想来是受了风寒。”钟离棠举起手中的小玩意,好心道,“乖,先把这穿上。”


    那乍看是两个洞的暖手袖筒,细看其实是八个洞的貂皮小背心,不是人的尺寸,是兽的,还得他谢重渊变成小龙崽的模样才能穿得上!


    “阿嚏……”谢重渊磨了磨牙,拒绝道,“我不穿。”


    钟离棠不说话,只默默脱下身上的白貂裘。


    “我穿!我穿还不行么咳咳咳……”


    于是待陆君霆等人来到外间时,便看到钟离棠正慢腾腾地从里间走出,而他的脚边,则跟着一头四肢短短、肚子鼓鼓的黑胖龙崽,穿着紧身的白色毛绒背心,露着双翼与桃心尾巴,走一步要不习惯地扭两下。


    “噗。”洛如珩被他滑稽的模样与姿态逗笑。


    司秋好一点,给面子没笑,就是双肩颤抖,头也快低到地上去了。


    “嗷呜!”


    郁闷的谢重渊,向他们发出了毫无威慑力的恶龙咆哮。


    钟离棠算脚步声,知道来了有六人,除了已然出声暴露的洛如珩与司秋外,陆君霆应当也来了,还有一位身上有浓郁的丹香,该是丹峰峰主,另有两位客人,却不好猜了,便问道:“二位来访,可是有事未了?”


    话音刚落,一道飘逸的脚步声响起,是有人靠近了一步。


    “有一法,或许可缓解仙尊您身中的火毒。”


    “——是为合欢宗双修秘法。”


    第35章 非吾之道 既然如此,你何不猜猜我是谁……


    恰午后, 风光正好。


    天上云卷云舒,庭前微风缱绻,白海棠摇曳出几缕香。


    “我方才没听清, 您说什么?”


    钟离棠病弱的身子实在站不住, 便循着记忆里外间的布局,轻移脚步, 先落坐在榻上, 然后拢了拢肩头有些滑落的白貂裘,用厚实暖和的裘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往里缩了缩脖子, 几乎把大半张脸都埋在雪白柔软的绒毛里,只露出一点几乎与毛色融为一体的鼻尖与半垂着的眉眼。


    通过双修缓解火毒?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些不可言说的尴尬记忆。


    顿时把脸埋藏得更深了。


    只盼自己听错了。


    “吾女芸娘虽无助纣为虐之心, 但行其实, 若非她的助力, 那江天阔也不会成为一宗之主, 以邪契作恶, 还险些坏了仙尊与妖王之约。至于吾那外孙江云起,被刻意养歪,做下诸多错事、恶事……老身既为他们的血亲, 亦难辞其咎。”仙女观的观主朝钟离棠福了福身,娓娓道出来意。


    一听到江天阔与江云起两人的名字。


    谢重渊喉间发出一阵嫌恶的低鸣。


    钟离棠闻声, 皱了皱眉, 从毛绒绒的白貂裘中,悄悄伸出几根纤长的手指,指尖朝他所在的方向招了招,然后又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膝上。


    收到暗示,小龙崽眼睛一亮, 瞬间把那些恶心的人与事抛之脑后,扇扇翅膀,屁颠屁颠地飞跃到钟离棠的腿上趴着,给他充当暖手炉。


    仙女观观主惭愧道:“还累得仙尊病情加重,让老身这心里愈发过意不去……仙尊为人清正,自成名以来,从未有持才傲物、以权谋私之举,多年来更是矜矜业业为天下苍生遮风挡雨……老身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您陨落,所以今愿献出观中封藏的前身秘法,但求能为仙尊去病解毒。”


    “需一修行之人,不拘男女,与之交合……”


    钟离棠眼皮子一跳,忙道了声“且慢”,阻止仙女观观主继续往下说去,然后喊洛如珩带司秋与谢重渊出去。


    “嗷咳咳咳……”谢重渊想留下,继续听。


    “劳烦师侄为他开一副祛风寒的汤药。”钟离棠故意没向丹峰峰主要简单省事的丹药,而是需要熬煮的汤药,想借此支开几个晚辈。


    洛如珩便算了,司秋可还是个小少年。


    至于谢重渊……


    钟离棠下意识不想他那么快了解双修,尤其是……神魂双修。


    丹峰峰主三两下便为谢重渊开出一张方子,还把钟离棠稍后该喝的新药方与配好的药材交给司秋,又细细叮嘱了他熬煮的步骤。


    谢重渊听到汤药,还没喝,嘴里就已经开始发苦了。


    这下他更想赖着不走了。


    却被看不过眼的陆君霆,弹出一道灵力捆住丢给洛如珩与司秋带走。


    三个小辈走了。


    仙女观观主也没好意思继续直说,歉然地道了声“老身失礼了”后,用灵力把合欢宗双修秘法绘制成卷轴,双手呈上:“请仙尊披览。”


    一直垂着眼的钟离棠抬眸朝她声音传来的方向,极轻极淡地笑了下:“观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不巧,我现在看不见,许是天意如此。”


    乍闻此言。


    犹在外间的几人,皆是一震,目光纷纷投向他的眼眸。


    却只望进一片沉寂的死海。


    从走进来,到坐下与众人说话到现在,钟离棠的表现宛如常人,实在不像一个忽然双目失明的人,以致于他们此时此刻才发现他眼睛的问题。


    大约只有丹峰峰主多多少少有点心理准备,于是上前请罪道:“是弟子无能,怕您体内的火毒受到刺激立即发作,给您用了猛药,虽成功延缓了火毒发作的时间,但没想到后遗症,竟是使得您的眼睛看不见了……”


    对一直为钟离棠医治的他来说,也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不下猛药,钟离棠火毒发作,便意味着时日无多。


    钟离棠心道怪不得。


    前世,他双目失明是火毒发作所致,在那之后,他的身体状况便直转急下,各种丹药、故友鲛珠化作的冰灵贝珠与白海棠林里的寒泉,对他都不再起效,浑身高热,几乎只能整日整日地卧床昏睡,不知岁月流逝。


    而今生的现在,他的眼睛虽然瞎了,体内的肺腑经脉灵根,乃至神魂都被火毒折磨着,但起码神志是清醒的,人也还能行走,已然好上太多。


    “师弟看不见又如何?”陆君霆忍不住代钟离棠接过仙女观观主手里的卷轴,“我可以为师弟读。”


    然而这不过是钟离棠的婉拒罢了,轻轻叹了口气,他转眸,“望”向陆君霆的方向:“我想这天底下,双修之法纵使细微之处有所差别,但是其基础的部分应是相同的,比如修之有益双方的正经双修功法,需彼方灵力渡入此方体内,运转一周后,再流转回去……所以,我猜那合欢宗的双修秘法,应是可将我体内的火毒通过功法渡到他人体内,是也不是?”


    陆君霆打开一阅后,果然如此。


    “那师兄便该知道,我不是那等为了苟活,便令无辜者代我丧命的人。”钟离棠认真说罢,语气稍软了一些,“还请师兄莫要为难我。”


    等时把陆君霆一腔欲言的劝说都堵了回去。


    他攥紧了卷轴,目光沉沉地望着有些坐不住,索性放松了身子,倚在榻上的钟离棠,两缕未挽紧的白发自他没有神采的眼角垂落。


    脸上不禁隐隐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怎么舍得为难师弟?


    但是要他明知道有解救之法,却要看着师弟不用,就这么死去,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


    “阿弥陀佛。”


    一直没有发出动静的最后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念了句佛号。


    “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以为,若想能救钟离施主一命,其所获功德,应是三界六族无数罪孽深重之徒的得救之道。”


    言下之意,可择一罪人为钟离棠渡毒。


    这话可不像是一位慈悲为怀的出家人所说出的话。


    但是陆君霆私心里,却无比希望钟离棠看在与净心佛子的交情上,能够听进去这位代表灵觉寺前来的中年和尚的话。


    钟离棠蹙了下眉,依然是拒绝:“此非吾之道也。”


    无法,陆君霆只得泄气,道了声“我去去就回”,然后送仙女观观主离开,走前,还放下了钟离棠遗落在主峰大殿的凤鸣九霄剑。


    丹峰峰主也没有久留。


    望闻问切之后,得知钟离棠那看不见了的眼睛,一直灼疼得厉害,又经有前世经验的钟离棠提醒,冰绡可以缓解一二,便急匆匆回去制作。


    钟离棠自苏醒以来,不得休息,身心已有些倦怠,但是灵觉寺的大师还在,一时又无人代为待客,不得不强撑起精神,亲自招待对方。


    “大师请坐。”他勉强坐起身子,自随身的储物袋中取出一壶莲子海棠花冷茶,“此茶中的莲子还是净心所赠,我又添了这坐忘峰上的白海棠树刚开的花瓣,入口苦冷,回味却甘甜,唇齿留香,您不妨尝尝。”


    话音未落,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施主眼睛不便,还是贫僧来吧。”


    下一刻。


    钟离棠便感觉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陌生而令人不适的热意,覆盖上他冰冷的手背,又在他想抽开的前一瞬离开,并拿走了他手里的茶壶。


    慢悠悠地斟了两杯茶。


    对方径自捏起一杯,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啧”了一声,转着杯子,略有些嫌弃地夸赞道:“不错,仙尊果然好品味。”


    “是么……”钟离棠把被碰过的手缩回袖中,手背在衣上不动声色地蹭了蹭,待陌生的触感与热意消散,才伸出来,摸索到茶杯。


    他端起,低头抿了一口,缓缓咽下。


    然后像是随口一问:“上次我途径灵觉寺的时候,见净心院中的几缸古莲含苞待放,不知现在开了吗?”


    “开了。”对方笑道,“钟离施主当真不考虑应佛子的邀约,去莲城赏一赏荷吗?贫僧可护送施主前去,定不会让魔族寻到机会骚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他说到“魔族”二字的时候,声音像在舌尖盘旋了几圈,以致于吐出来时,喑哑到有些暧昧的程度。


    钟离棠默默放下杯子,手摸上一旁的凤鸣九霄剑。


    “还请大师容我再考虑考虑。”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已经握住剑柄,一个灵活的转腕,把失去灵力加持依然锋利凛然的银白剑尖,准确无误地送入对方的左胸膛。


    对方脸上还未消散的笑容顿时僵住


    钟离棠从坐榻站起,任厚重的白貂裘从身上滑落,露出一身单薄的白衣与纤瘦的身形:“阁下有所不知,你方才喝的茶中莲子,便是吾友净心的古莲所出,是以往后几年,世人恐怕都无法欣赏到古莲的花容了。”


    “原来如此,不愧是仙尊,就是聪慧过人,佩服佩服。”被他刺伤的人仿佛没有痛觉,犹抚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猜猜我是谁?”


    “——夜寄雨?”


    第36章 何为双修 莫非尊上心中常常惦念着本君……


    坐忘峰的药寮里。


    司秋对照着药方, 一一往药炉里添加炮制好的药材,因着要熬煮两份不同的药,担心他忙不过来, 洛如珩也没闲着, 便帮着伺弄了一份。


    “嗷嗷嗷!嗷嗷嗷……”


    被搁置在一旁的小龙崽边嗷嗷地大叫,边在地上滚来滚去, 四肢与双翼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 还是挣脱不出无形的灵力束缚,气得他自由的桃心尾巴啪啪啪地甩来甩去,抽烂这丛草打飞那块石头, 肉眼可见的烦躁。


    看得与他关系更好一点的司秋有些不忍,期期艾艾地说:“要不师兄你给雪团儿解开呗?”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师弟。”洛如珩眼角一抽, “那可是师尊下的灵力禁锢, 想解开, 要么师尊自己动手, 要么就只能等那灵力耗尽。”


    小龙崽听见,郁闷了一会儿,朝他俩又是一阵嗷呜嗷呜的乱叫。


    “听不懂。”洛如珩朝他摊了摊手。


    司秋也是一脸茫然。


    谢重渊只好口吐人言, 问洛如珩:“我问你双修是什么?怎么修?”


    他心中实在好奇,尤其是这法子或许能救钟离棠。


    “对啊, 师兄, 双修是什么功法?厉害吗?”司秋也想知道。


    洛如珩虽还是童子身,但出身仙门豪族,少时便博览群书,自是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然而看着面前或懵懂或纯洁的眼睛, 一时竟说不出口。


    “呃,其实我也不知道。”


    谢重渊不信。


    可洛如珩不想说,谁也拿他没办法。


    所以一等禁锢他的灵力消失,谢重渊就果断溜去了钟离棠书房,自行寻找答案——他记得,那里有一本叫《三界六族十八种双修秘法》的书。


    进了书房,他很快便从书架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两只小短手从一排书中抽出一本不薄不厚的书,然后落在钟离棠的书案上,蹲坐着,把书一放,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看,非常认真。


    关于双修功法的说明文字自是枯燥无比的。


    但这书可是有不少配图的啊,一张张,皆是精妙绝伦的神图,还是彩色的,更是栩栩如生,如临现场。看得化形之后,自以为很懂爱恨情仇,好不容易偷亲一回还是出自本能的谢重渊,时不时发出若有所悟的惊叹。


    只觉新世界的大门,就此在眼前打开了。


    待稍后,翻阅到后半部分比身体双修更高级的神交部分时。


    谢重渊登时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当初钟离棠翻阅这书后,为何表现那么异常。


    与此同时。


    钟离棠卧房外间。


    在他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夜寄雨眼中不禁泛起异彩。


    “莫非尊上心中常常惦念着本君,否则怎会一猜一个准?”


    钟离棠听了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道:“阁下说笑了,只是昔年曾有传闻,说魔君之母乃是鬼族,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此话乍听似是说得驴头不对马嘴。


    夜寄雨却是听明白了。


    这天底下,要数鬼族的夺舍之术用得最好。是以钟离棠表面是在夸赞他家学渊源,实则暗指他仗着精通夺舍,一次两次夺舍他人潜入坐忘峰。


    “谁叫仙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我等魔族想见一面难如登天呢?”夜寄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毕竟他是魔族中人,行事不走寻常路再正常不过了,“要知道本君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夺了这老秃驴的舍。”


    钟离棠心道果然。


    自先前在主峰大殿上,他初见对方,便隐隐发觉不对。而刚刚两人独处时对方的言行举止不过是加深了他的怀疑,所以才有了那一遭试探。


    确定了灵觉寺的大师有异,他孤身一人,又正病弱,贸然出剑却是自有思量。其一是坐忘峰开启了防御阵法,又因他之故,格外针对邪魔外道,所以只要夜寄雨敢现形,暴露出魔气被阵法察觉,甚至不用他出手,就会被在排斥出坐忘峰。其二是能被灵觉寺派来做代表的僧人,必非等闲人,其修为境界定然不弱,他料想夜寄雨就算侥幸夺舍了,也无法像对冰灵兽一样把灵觉寺大师的神魂吞噬消化,应当只是将其暂时压制了而已。


    于是钟离棠默默地抽出剑,又在心中估算着大概位置,趁他现在不当回事的态度,没有防备甚至不躲,往他身上的几处要害又刺了几剑。


    不是自己的身体,夜寄雨自然不会爱惜,别说被钟离棠戳几个洞,就是砍断手脚,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尊上若是喜欢,可以继续。”


    钟离棠却收剑在身侧,淡淡道:“够了。”


    “嗯?”


    夜寄雨寄宿的躯体脸上刚挑了下眉,露出饶有兴趣的疑色。


    他的左手忽然抬起,在胸前单手合十。


    尔后,他的脸自眉心与鼻梁一分为二,右侧表情未变,左侧却忽然变作低眉垂眼,眉梢眼角自有一股天生不作假的慈悲意味,对钟离棠道:


    “阿弥陀佛,方才冒犯,并非本意,还望施主见谅。”


    夜寄雨失去了一半唇舌的控制权。


    钟离棠刺的几剑,不深不浅,伤不及性命,意在刺激灵觉寺大师被压制昏睡的神魂,而此时此刻,大师已然苏醒,并逐步夺回身体的掌控。


    “怎会呢……”钟离棠叹道,“大师不怪我连累了您便好。若非我之故,您也不会平白遭罪。”


    他与净心是多年好友,便是看在净心的面子上,只要大师此番求见,他必然会同意私下会面。想来也是因此,夜寄雨才会选择夺舍大师。


    大师用他能控制的那半张脸和蔼道:“施主莫要自责,此番遭遇,何尝不是我佛给予的磨炼?若渡过去,贫僧将更近我佛一步,也是幸事。”


    说罢,他闭上眼睛,嘴里念起驱魔除邪的经文。


    随之他的右脸表情变得狰狞,如墨滴落入清水,随着涟漪扭曲成非人的可怖模样。


    “看来无论何时,都不能小看了仙尊您啊。”


    夜寄雨用大师的右眼露出他本尊才会有的凶狠眼神,识海中的拉扯与对抗令他没了耐心,索性冷笑一声,抬起右手,对自己拍了一掌。


    “噗。”


    大师吐血倒地。


    接着,一团浑浊黢黑的魔气从他的灵台钻出,先是勾勒出魔族一贯虎体熊腰的身形,接着幻化出夜寄雨如鹰如狼的五官。


    而在夜寄雨一身魔气没了遮掩的瞬间。


    坐忘峰的防御阵法开始震动。


    夜寄雨感受到周遭空气里越来越强的无形排斥,心知时间不多了,便也不再磨磨蹭蹭,长臂一伸,圈住钟离棠的腰身。他此番来,原是想直接杀了钟离棠的,可仙女观观主的提议,到底还是勾起了他心里的绮念。


    “既然尊上不想去莲城看荷,那便来我魔域做客吧。”夜寄雨把钟离棠拉进怀里,不怀好意地说,“本君定会让尊上宾至如归,好好感受一番我魔族的如火热情。”


    如此靠近,令钟离棠身心不适,眉头拧起。


    比他更不适的是谢重渊。


    看完书,犹如喝了一顿美酒,谢重渊整个人都晕陶陶的,歪七扭八地扇着一对小翅膀来寻钟离棠,却被眼前的一幕刺激得骤然清醒。


    “嗷!”


    当下大怒,喷出一道灰焰,特意避开了钟离棠,直冲夜寄雨的面门。


    夜寄雨抬手挥出一道魔风,轻易挡住灰焰,不屑道:“我还以为你这小东西如此快便能化形后,多少有点奇异之处,没想到不过尔尔,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弱得可怜啊,怪不得连江天阔的契约兽都打不过,啧。”


    “是你!”


    谢重渊也认出了他,曾想杀了钟离棠与他的人。


    新仇加旧恨,使得他对夜寄雨心生杀意。


    而察觉了的夜寄雨,嗤笑一声,上次没能杀掉谢重渊,他也很遗憾,正好这次了了。


    为了不浪费分神有限的魔力,他凝成实质头颅忽地化回一团魔气,翻涌着形成一张巨大的嘴,漆黑的利齿交错,呼啸着,朝谢重渊咬去。


    因着魔族可以吞噬他人增加修为的种族特性。


    夜寄雨想吃掉谢重渊,顺便为分神补充一下魔力。


    熟料世上少有两全其美的事。


    “嗷呜!”


    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朝他喷出了几乎有他成年体型那么多的灰焰。


    夜寄雨来者不拒,全都一口吃掉,然后便遭了殃。


    滋啦——


    进入到夜寄雨分神体内的灰焰,飞快地开始腐蚀他。


    夜寄雨意识到不妙,低咒了一句“该死”,便想收手,立刻挟钟离棠离开,但是已经迟了,转瞬间,他的这缕分神便被灰焰腐蚀殆尽。


    只余一些魔气还在空中缭绕。


    腰间骤然失去束缚,眼睛看不见的钟离棠踉跄了一下。


    见状。


    谢重渊马上化作人身,只是一时情急,忘记了先褪去身上的貂皮小背心,于是只听撕拉一声,小背心被他结实饱满的胸膛撑得四分五裂。


    不过他也顾不上去管,三两步跨到钟离棠身边。


    把人抱进怀里,心咚咚地跳。


    “吓死我了。”


    他真怕晚来一刻,看见的就是钟离棠的尸体。


    “我没事,你呢?”钟离棠自他怀里抬起头,因着看不见,不知道谢重渊是否受了伤,便双手摸上他的头,不放心地一点点往下摸看。


    待双手摸到下颌时。


    谢重渊稍稍低头,略有些得意道:“伤得可不是我。”


    却不知两人亲密的姿态,远远看见,极容易令人误会。


    起码送完人回来的陆君霆,是误会了。


    第37章 愿为渡毒 他隐忍了多年的感情,再也压……


    送人本无需多久。


    奈何陆君霆身为仙门第一大宗的宗主, 宗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经他过目、拿主意,便在途中被人拦住,处理了点事, 耽搁了一会儿工夫。


    不过一发现坐忘峰阵法似乎有异动, 他便立刻赶了回来。


    没想到却瞧见一向清冷寡欲的师弟主动献吻他人。


    陆君霆只觉一颗心快被嫉妒的毒蛇咬穿了。


    “师弟,你在做什么?”


    听到他仿佛压抑着什么难言情绪的声音, 钟离棠双手从谢重渊的下颌移开, 人也从他的怀里退开:“在看重渊是否受了伤。”


    陆君霆还来不及高兴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误会。


    钟离棠便道夜寄雨借夺舍又来了。


    “那厮当真是贼心不死!”陆君霆顿时又怒又愧。


    早些时候,司秋受钟离棠的吩咐,去主峰大殿请他, 当时还未散去的众仙门宗主长老得知仙尊苏醒了,纷纷请求与他一道去坐忘峰探望。


    但是都被他拒了, 不想众人打扰师弟休息。


    除两个徒弟与丹峰峰主外, 仙女观观主能令他同意跟随, 自是隐晦暗示了或有法子可救师弟, 而那灵觉寺大师, 则是拿了净心佛子做借口。


    “怪我识人不明,引狼入室。”陆君霆自责道,亲自送离一观之主本是出于礼仪, 想着还有丹峰峰主在,哪料到丹峰峰主稍后也走了, 竟让师弟与夜寄雨那厮独处一室, “我就不该走,应该让如珩去送人的……”


    回来,却还回来迟了一步。


    以致于让谢重渊在师弟面前献了殷勤。


    钟离棠自不会怪陆君霆,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当下要紧的是:“还请师兄先看看灵觉寺大师的身体可有大碍。”


    陆君霆查看过后,发现大师人还活着,只是暂时昏迷了,身上有几处剑伤,流了不少血,但并不严重,外伤最严重的要数右胸口的掌伤,使得胸口都凹陷了一块,至于被夺舍后的识海情况如何,他便不得而知了。


    正好洛如珩与司秋这时过来,送刚煮好的汤药。


    他便让洛如珩速速把灵觉寺的大师送去丹峰好生医治。


    而司秋是个眼里有活的好孩子,来了环顾一圈后,抱起榻上的白貂裘又给钟离棠披上,然后扶他到榻边坐下,把沁凉的汤药送到他手里,眼神心疼坏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帮不上大忙,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辛苦小秋了。”钟离棠捧着药碗,温声地说。


    司秋心里又高兴又难过,眼睛红红的,小声道:“我不辛苦,小师叔才辛苦呢。”


    然后抽了抽鼻子,转身把另一碗治疗风寒的汤药,端给谢重渊。


    谢重渊一看到那黑乎乎的可怕色泽,再闻到那苦涩的他头皮发麻的药味,俊美的五官扭曲了一瞬,实在没有勇气喝,给糖吃也不想喝。


    他脚尖一转,竟然逃跑了。


    “啊?”


    司秋愣了下,不知道怎么办,便回头瞅了瞅钟离棠与陆君霆。


    陆君霆瞥了他一眼,沉声道:“还不去追。”


    司秋“哦哦”了两声,端着还热着的汤药,赶忙追了上去。


    钟离棠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捧起药碗,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慢慢饮下比之更苦更涩的汤药,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等他喝完。


    不用他问,陆君霆便自觉说起主峰上后来的事:“目前已经找到的受害者,身上有伤的,有几个医修宗门主动表示愿意免费为其医治……我与御兽宗的护宗长老还有有人参与斗兽场一事的宗门,谈好了对受害者的补偿……后续,将会由我凌霄宗牵头,继续寻找其他受害者的下落……”


    起初,钟离棠边听边点头,时不时还会给出更好的意见。


    但是他的身体与精神实在撑不住。


    没一会儿,便从好生端坐着,到渐渐软下身子,懒洋洋地倚着榻,冰凉的双手藏进白貂裘里,又扯了扯下摆盖住了双腿,整个人都无意识地往暖烘烘的裘衣里缩了又缩,几乎把整张脸都藏进柔软蓬松的白绒里去了。


    “师弟?”陆君霆不由地放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


    钟离棠快阖上的眼帘,撩起了一下,发出一声带鼻音的,“嗯?”


    看着他困乏到了极点,却强打起精神的模样。


    陆君霆笑叹了一声:“师弟真可爱啊……”


    “嗯???”钟离棠快困成浆糊的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师弟且安歇吧,我们日后再聊。”


    陆君霆的心几乎软成一滩水。


    殊不知在他离开后不久,成功甩掉司秋的谢重渊又回来了,见钟离棠睡着了,连小龙崽都不变,就毫不客气地挤上榻,抱着钟离棠一起睡。


    许是神魂上的依恋仍然存在。


    睡梦中的钟离棠,不仅没有远离,反而往谢重渊的方向贴了贴。


    而另一边。


    魔界一处雄浑壮观的宫殿里,坐在王座上的黑衣男人倏地睁开眼。


    “噗——”


    夜寄雨喷出一口大血,吓得一旁伺候的魔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为了能成功夺舍灵觉寺大师,他那分神几乎有他一半的力量,本以为无论是杀还是抢走钟离棠都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却被一头他没放在眼里的畜生毁了,还害得他的分神被那诡异的灰焰腐蚀殆尽,以致他重伤。


    心情一时恶劣到了极点,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扭头便毫无征兆地把那魔侍吃了。


    而这便是魔族,比妖族更弱肉强食的地方。


    如此还不够。


    夜寄雨一双鹰目,闪烁着未能餍足的光泽,索性把发觉他回归而前来觐见的几个魔族属下吞噬掉,才罢手,懒洋洋地倚在王座上。


    几个侥幸没被他吃掉高大魔族跪在地上,缩着脑袋低着头。


    “但凭君上吩咐。”


    转天,便有一则传言自魔界飞速传开。


    短短几天,九州四海,三界六族,几乎是人尽皆知。


    ——双修可解仙尊火毒。


    于是凌霄宗的山门前,一时挤满了访客,有仙门各宗的男男女女也就罢了,还有妖族、鲛族那些个顶个貌美的家伙,就连不喜与外人交往的北方雪原深处的蛮族都来了一群,此外,甚至还来了好几个魔族和鬼族。


    “我愿意为仙尊献身!”


    “我也愿意,选我,选我,我年轻貌美身材好!”


    “年轻算什么?我等修行之人应该比修为!我修为已至……”


    还没有怎么样呢,他们就已经自行比较起来了,比年龄、比相貌、比身材、比才华、比修为……吵吵嚷嚷的,比凡人的坊市还要热闹十分。


    凌霄宗出面拒绝驱赶也没用,照样有数不清的人前赴后继地赶往凌霄宗,传讯的纸鹤灵鸟更是铺天盖地飞来,各色联络法宝也是闪烁个不停。


    即便如此,陆君霆还是没有让他们烦扰到钟离棠。


    可是他自己却没能忍住。


    “师弟,要不你再考虑考虑?”陆君霆趁着一次与钟离棠商谈没说完的斗兽场后续处置事宜的独处机会,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我知道师弟心善,有自己的坚持,不愿意渡毒害了他人的性命。但是如果我们慢慢来,不一次性渡完,而是分成许多次,一次双修,只渡一点点火毒呢?”


    钟离棠蹙了蹙眉。


    “师弟之所以会中火毒,是因为先镇压凶兽,后熄异火,耗尽了一身修为,以致于无法抵御火毒的侵染。而火毒甫一入体,便因为没有受到修为的压制与驱逐,轻而易举便损伤了师弟的五脏六腑与经脉灵根,又因迟迟没有找到解毒之法,而愈演愈烈。”陆君霆没给他开口拒绝的机会,径自说出私下里与丹峰峰主探讨过后的方法,“但若是渡毒之人修为高深,多次少量的渡毒,是极有可能被压制住的,就算压制不住,火毒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亦不会如师弟这般严重,也就是说不会伤了对方的性命。”


    一口气说完,他有些激动,脸都隐隐有些发红,幸好师弟看不见。


    钟离棠沉思片刻,不禁质疑道:“我等修行之人,便是服用丹药多了,又没有及时排解,体内积累的丹毒都会有碍修行,何况是无解的异火之毒?还请师兄莫要隐瞒,如实告知。”


    “……是会有碍修行。”陆君霆沉默了一瞬,还是承认了。


    钟离棠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果然……师兄还是莫要再劝说我了。修行之人,哪个不想有一日触摸大道?我想没有人会……”


    且他因为有前世的经历,知道火毒就算没有经受刺激,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厉害,从外到内,由浅入深,直至侵占宿主的一切。


    而再多的修为,也有被耗尽的一天。


    陆君霆却不甘心地打断他。


    “如果有一修为不俗的人,明知道后果,也愿意为师弟渡毒呢?即便他从此无缘大道,百年千年后也会因火毒而死去。”


    他隐忍了多年的感情,再也压抑不住,至此暴露。


    “——如果我说这个人,就是我呢?”


    第38章 陈年往事 陆君霆不是我的对手,腿都被……


    “是谁也不行!”


    一点黑从天边疾速射来, 砰的一声,落在钟离棠卧房外间的庭前,化作身穿织金玄衣、佩戴了无数金银珠宝饰品的男人, 可不就是谢重渊。


    他不过是肚子饿了, 去弟子峰膳堂饱餐了一顿。


    怎料回来,家差点被讨厌的家伙偷了!


    谢重渊臭着一张俊脸。


    已经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的他, 决不会允许旁人与钟离棠双修。


    “哼, 姓陆的,你还是赶紧死心吧!”谢重渊嘲讽过后,非常笃定地说, “棠棠已经与我双修过了,日后也只能与我一人双修!”


    “什么?!”陆君霆一听, 心神大震。


    不愿意相信的他, 回头问钟离棠, 眼底藏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脆弱希冀, 语气亦是艰涩异常:“师弟……他说得可是真的?”


    钟离棠一时哑然。


    与谢重渊神魂双修一事, 是误打误撞,是巧合,是意外。他本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不再提不再想,没想到谢重渊竟说了出来。


    “师弟?”


    钟离棠忍着心中的尴尬与羞耻, 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肯定, 陆君霆只觉头顶的天轰的一声,塌了。


    师弟,他的师弟,他冰清玉洁的师弟,竟然被一头畜生染指了……


    顿时一身气血逆流, 使得他面红耳赤,头脑发昏,不知何时紧紧捏成拳头的手,转身就朝庭内站着的谢重渊的面门,一拳砸了过去。


    谢重渊侧身躲开,挑了下眉:“想打架?行,我今天奉陪到底!”


    然后使出一个新学的术法,收起身上佩戴的宝贝饰品。


    便毫不畏惧地上前迎战。


    两个有着新仇旧恨的男人,一打起来,却都很默契地一个没有变成巨龙没有喷火,一个没有用灵剑没有用术法,而是选择拳拳到肉的搏斗。


    “住手!”


    钟离棠虽看不见,但光听庭中乒乒乓乓的动静,便知他们打得很凶。


    可越打越上头的两人,此刻是听不进外界的声音的。


    “啊?”


    “师尊?”


    替丹峰峰主跑腿,来给钟离棠送冰绡的司秋与洛如珩目瞪口呆。


    看着庭中与谢重渊缠斗在一起,在地上草里翻来滚去,打得发冠歪斜、衣衫凌乱的陆君霆,两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还是他们一向稳重严肃的师尊吗?说出去,别人恐怕都会觉得他们在造谣。


    “罢了,不管他们。你俩跟我来。”


    钟离棠听到两个小辈的声音,招呼他们去后头的书房。


    让谢重渊与陆君霆在这打个够。


    钟离棠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清冷,所以一染上愠色,便很明显。


    司秋与洛如珩发觉后,立刻绕过打架的两人,跟在钟离棠身后,一路上都不敢说话,却有志一同地默默为他清除路上出现的枯枝与石头。


    走到书房门前,钟离棠停下脚步。


    他伸出一只手,想推门的时候,却发现门本来就是敞着的,不禁蹙了蹙眉,要知道,自他醒来,因着双目失明,病弱的身子又愈发容易疲惫,这几天多是在卧房所在的小楼活动,今天还是第一次来书房。


    不过等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摸到案上的东西后便明白了。


    是一本书,还是敞开的。


    柔软的指腹落到书页上时,能摸到有的部分会比旁边微微凸起,若是再仔细嗅闻,还能闻到一些很浅很浅的,来自矿石与草木的味道。


    ——这是一本有配图的书。


    再一联系谢重渊忽然知道他们双修过,这书的身份便显而易见了。


    钟离棠双手一合,啪的一声把书合上,然后倒扣在书案上。


    但是迟了,跟进来的司秋与洛如珩已经看到了。


    洛如珩传音于他道:“……没想到小师叔也会看这种书。”


    还不会传音术的司秋害羞地眨了眨眼。


    “咳……”钟离棠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这个时间过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司秋捂了捂滚烫的脸:“丹峰峰主与器峰峰主合力做好了冰绡,让我送来给您试试,要是不行,他们就再想别的办法。”


    然后他双手奉上冰绡。


    约莫半指宽一丈长,薄如蝉翼,触感冰凉,乃鲛纱与冰蚕丝所制。


    钟离棠接过,摸了摸,还没有戴上,就听洛如珩吞吞吐吐地说:“小师叔,您……您还记得我之前想请您看琴的事吗?”


    钟离棠自然记得,只是他现在眼睛看不见,不是很方便,有心拒绝又不忍几次三番请求的大师侄心中失望,到底还是同意了。


    想着看不了,那便用手摸摸琴哪里坏了。


    洛如珩见他点头,心中一喜,忙把在他储物袋里已经放了许久的乌檀琴匣取出,从里头拿出一张通体漆黑,又隐隐泛着幽绿光泽的琴。


    钟离棠一上手,便发觉不对:““这琴是凡琴?”


    “是。”洛如珩娓娓道,“小师叔有所不知,其实如今的洛氏族人并非我洛氏先祖的血脉。当年,先祖本是凡间一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在改朝换代的混乱之际,先祖选择脱离家族,前往远离王都的花州经商,后来,先祖收养了家族旁支的孤儿,而这孤儿的孩子中有一个有仙缘……”


    踏上修行之路的洛氏子不忘提携家族,又因着子孙后代陆陆续续出了不少有仙缘的孩子,又多爱经商,竟慢慢发展成仙门数得上的豪族。


    钟离棠边听他说,边摸着琴。


    这琴损毁得很严重,七根琴弦断了三根,似乎还经历过火烧,以致于琴身除了焦痕还有些变形,还仿佛被砸过,许多重要位置都坑坑洼洼的。


    待摸到琴颈处的琴名“绿绮”二字时,他的手一顿。


    “先祖其实有妻有子,只是其妻乃亡国公主,为了安全,不得不将其藏在梅城的一处勾栏里……仙历长庚元年,先祖与公主孕有一子。仙历长庚三年,星州昆吾山地动,牵连了邻近的花州梅城,而先祖的妻与子便在这场造成无数死伤的地动中不知所踪,先祖寻了一生也未寻到,死前曾让收养孩子与其后代发下誓言,无论沧海桑田,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儿。”


    钟离棠的手又慢慢动起来,摸到龙池附近。


    那里铭刻着一首咏梅的诗。


    诗里有两个字——馥与雪,是他母亲名字的出处。


    洛如珩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谁承想,找了千百年也没有找到。”


    “没找到,是因为……”钟离棠藏在冰绡后的眼睫颤了颤,声音有些喑哑,“他的妻子,早就死在了那场地动里。”


    地动山摇间,那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柔弱女子,丢下她心爱的琴,抱起她孤僻沉默的幼子往外逃,却被飞来之物砸断了脊梁。


    濒死之际,她拉住路过仙人的衣摆,送出幼子。


    “求仙人收留吾儿……姓名还请仙人恩赐,好叫他从此清清白白……妾身死后,只求粉身碎骨,撒入洛水……望有一日,流转过他身畔……”


    司秋听完,眼泪直冒,这也太令人难过了吧。


    洛如珩却是啪的一声,双膝着地,向钟离棠磕头请罪:“起初在灵觉寺功德堂看到那牌位上的名字后,弟子还只是觉得巧合,待回宗私下问过师长们您的来历后便起了疑,但又没有旁的有力证据,后来回花州洛城家里与长辈们商量后,便决定拿此琴试探您的反应……还请小师叔责罚。”


    因为这馊主意,就是他脑袋一热提出的。


    本来一回宗他就想试探的,奈何事务繁多,不便打搅,才拖到现在。


    钟离棠抬了抬手,让他起来。


    洛如珩不敢起。


    钟离棠垂下眼睫,拿过白得几乎透明的冰绡,从中间覆盖在眼睛上,然后系在脑后,多余的冰绡垂下来,与他雪白的发丝混在一起。


    闭了闭眼,冰绡的凉意缓缓渗入他的眼里。


    灼疼感减轻了不少。


    片刻后,缓缓睁开眼,不想透过眼上薄薄的一层冰绡,他居然能隐隐看到一点光亮,然而当他下意识低头,看到的却是绿绮琴模糊的轮廓。


    钟离棠抿了抿唇,指尖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


    绝妙的音色,时隔千年光阴,再次在世间响起。


    “棠棠,我赢了!”


    谢重渊带着一身欢快的气息闯入书房,瞬间驱散了一室沉郁。


    钟离棠的手从琴上移开,抬起眼眸,看着他高大的影子靠近,同时扑面而来一股泥土青草与铁锈混合的味道,顿时皱了皱眉:“你流血了?”


    “这可不是我的血。”谢重渊得意坏了,像山野里打败对手的雄兽,对他的雌兽炫耀,夸张道,“陆君霆不是我的对手,腿都被我打断了。”


    “什么?!”


    站着的司秋和跪着洛如珩闻言,异口同声地惊呼,然后司秋率先冲出了书房,洛如珩也爬了起来,匆匆向钟离棠告罪一声,紧随其后。


    钟离棠也是一惊,从椅子上起来,打算去看看情况。


    庭中,白海棠花纷飞。


    陆君霆颓唐地坐在地上,头也丧气地低着。他自持身躯经过雷劫的一次次淬炼非常强大,又是擅战的剑修,以为能好好教训一顿谢重渊。


    却没想到谢重渊不是一般的兽,皮糙肉厚很抗打就不说了,又因着是兽,有着与生俱来的厮杀天赋,打着打着,便占了上风,压着他打。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正难受失落着,听到两个弟子大呼小叫的声音由远及近,陆君霆站了起来,还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不想在徒弟面前太丢脸。


    “嗯?师尊你的腿没断啊?”


    “太好了,师尊的腿没断!”


    第39章 心慕已久 难道师弟对我,倘真无一丝鱼……


    陆君霆鼻青眼肿的脸, 瞬间黑如锅底。


    断腿?


    他的两个弟子也太孝顺了!孝顺得他感觉平日布置的课业还是少了!


    “从今天起,司秋每天的练剑时间增加一个时辰,基础术法课增加两节, 剑法经书抄写增加三篇……洛如珩每天上交一篇习剑心得与修行感悟, 不得少于万字,此外再叫我发现你用灵石役使同门就打断你的腿!”


    司秋吓得后退两步, 脸都白了, 洛如珩亦是呆住,面如死灰。


    姗姗来迟的钟离棠,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陆君霆是站着的, 却不好分辨他的腿究竟有没有事,便关切地问:“师兄的腿还好吗?”


    然后司秋与洛如珩, 便看到他们师尊的区别对待现场。


    “……没断, 只有些疼。”陆君霆方才声音还很严厉, 这会一开口, 却又低又闷, 带着点羞愧与自嘲的意味,“让师弟看笑话了。”


    跟在钟离棠身后的谢重渊,见势不妙, 两颗幽绿的眼珠子滴溜一转,计上心头, 先是“哎呦”一声, 接着手捂着胸口,可怜兮兮地喊疼。


    谁承想,钟离棠却不容拒绝地叫司秋带他去丹峰。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师兄,明日我想离宗……”


    谢重渊与司秋走后,钟离棠开口,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陆君霆急匆匆打断:“师弟怎么忽然又提离宗的事?莫非是因为……因为我?”


    顾忌着洛如珩还在一旁,他没有说得太直白。


    钟离棠摇了摇头:“不是。”


    陆君霆一喜,心里忍不住又滋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既然不是,我劝师弟还是好生呆在宗里为妙。”陆君霆苦口婆心道,“师弟有所不知,夜寄雨那厮着实过分,竟……把双修可以为你缓解火毒的事传得人尽皆知,眼下宗外挤满了……对师弟痴心妄想的人。”


    钟离棠眉尖蹙了蹙,但他还是要走的。


    千年前,被收养的洛氏子那有仙缘的后代,立下的誓言太大,一句找不到不成仙,便成了其与后来所有有仙缘的洛氏子孙脖子上的枷锁,天赋差修为低的就罢了,天赋好的修为越高,越容易在渡劫时心境出问题。


    便是为了洛如珩这个师侄与洛氏那些无辜的修士,他也得走一趟。


    陆君霆知道来龙去脉后,抬起腿,一脚踢在洛如珩的膝盖上。


    洛如珩吃痛跪倒,也不敢起,嗫嗫道:“弟子知错。”


    若不是钟离棠拦着,陆君霆能把他打个半死。


    “你就是欺负你小师叔心善!”陆君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居然还敢试探你小师叔?!你这是目无尊长!胆大包天!给我滚!”


    洛如珩哪敢滚,怕滚了,陆君霆回头就把他逐出师门。


    还是钟离棠示意他先走,他才敢走。


    钟离棠取出莲子海棠花冷茶,斟一杯,递给陆君霆:“师兄消消气,如珩也是为了完成先人的遗愿,非是对我有不敬之心。”


    “只是要劳烦师弟为我那不孝徒弟奔波了。”陆君霆饮了茶,气消了些,还是同意了钟离棠离宗的事,毕竟身为师尊,即便嘴上再怎么生气怒骂,心里还是担心徒弟的,“明日我便陪师弟走一趟花州洛城。”


    “师兄事务繁忙,还是不用了。”钟离棠拒绝道。


    陆君霆坚持道:“那怎么行?凌霄宗到洛城虽算不得远,但夜寄雨等魔头万一在途中伏击师弟怎么办?还有那些个因为双修传言而心怀不轨的狂蜂浪蝶,若是上前纠缠,总得有人镇压驱赶吧?”


    “只要不大张旗鼓,出行时注意藏踪蹑迹,应该无虞。”钟离棠道。


    陆君霆却误会了:“师弟可是有意避开我?”


    “嗯?”钟离棠不解。


    “师弟既然能接受双修,还已与谢重渊那畜生……过了。”陆君霆说得卑微,又包含期待,“何不也看看我?”


    听得钟离棠眉心一跳,觉得这话好生古怪,但因着千百年来未尝情爱,对这方面实在不敏感,陆君霆先前说愿意为他渡毒时,他也只以为是师兄弟间的舍己救人,是正常又正义的举动,就是语气有点不对劲罢了。


    “我心慕师弟已久,若是能与师弟做一对鸳鸯,不成仙又何妨?”


    如此直白的话语。


    即便钟离棠再迟钝,也该明白陆君霆对他抱有的怎样的心思。


    一时既震惊,又疑惑这与前世的不同之处。


    殊不知前世他未中火毒前,贵为仙尊地位崇高,是仙门战力第一人,也是有望打破飞升记录的天才修士,仰慕他的无数痴男怨女,或敬或畏或不敢打扰他修行,皆是有志一同地没有当面对他直白地表露过心思。


    之后他中毒病重,更是无人舍得烦扰他。


    陆君霆的感情自然亦是未曾暴露。


    而今生,钟离棠身边多了一个谢重渊,与他举止亲密还为之屡屡破例,怎能不刺激那些仰慕他的人?还有因多了地下斗兽场这一遭,引发的前世未曾有的仙女观观主的提议,双修无疑是个极为惑人的钩子与借口。


    见钟离棠陷入沉默,久久无语,陆君霆不禁心中忐忑。


    “师弟?”


    钟离棠回神,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没有什么心情喝,双手摸着杯子思量了一会儿,缓缓道:“师兄慎言……天下凡人何其多,然有仙缘者,可谓万里挑一,其中有天赋者又要一万里再挑一,故应珍惜……犹记得当年随师尊回宗,初入弟子峰,曾偶闻师兄放下豪言,将以得道飞升为此生志向……仙途漫漫,大道多艰,还望师兄坚定不移,莫轻言放弃。”


    陆君霆不难听出他是在婉拒,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


    “难道师弟对我,倘真无一丝鱼水之情吗?”


    钟离棠摇头:“我从前只当你是师兄。”他神色坦然,语气绝然,不给陆君霆留一丝幻想的余地,“以后,我也只会当你是师兄。”


    说罢,他觉得口干,低头抿了口茶。


    “那师弟对谢重渊呢?”


    还没咽下的钟离棠,闻言,一口茶喷了出去。


    第40章 前往花州 十八种双修秘法我都记住了,……


    “咳咳咳……”


    钟离棠被茶水呛得伏在椅子扶手上咳嗽, 裹在单薄白衣里削瘦的脊背亦是轻颤不已,些许白发滑落颊边掩藏了他的神色,从陆君霆站的角度, 只能看见他覆眼的冰绡下, 咳出眼泪湿了雪睫,又在眼尾晕出一小片红。


    陆君霆起身走近, 朝那颤着的背伸出手, 刚碰到衣裳还没落实,就见钟离棠本能地躲了一下,不禁僵住, 暗自在心里苦笑,师弟连身体都排斥他的靠近, 心又怎么会接受他呢?最终他的手抬了抬, 不触碰到钟离棠, 只虚落在他的后心上方, 释出些微灵力, 为钟离棠理顺错乱的气息。


    “咳,师兄怎么会提起谢重渊?”钟离棠咳得不那么厉害了后问,莫非是误会他与双修是因为情?便说, “我对他……自然也是没什么的。”


    殊不知,他的语气并不如拒绝陆君霆时那般决绝。


    “随口一提罢了。”陆君霆见他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对谢重渊的不同之处, 自不会好心地帮忙挑明, 说到底,哪怕被拒绝了,他也没有彻底死心。他对师弟的爱慕太久,久到他愿意等,等或许会有转机的一天。


    钟离棠直起腰, 重新坐好,从腰间的储物里取了干净的素帕擦拭眼角的湿润和唇边的茶渍,也不再提谢重渊,继续劝陆君霆说:“便是看在已故的师叔,与宗门上下对师兄多年来的栽培和信任的份上,师兄也不该乱了道心……我已是废人,无力再照看宗门,若师兄再因渡毒修为停滞或是境界跌落,宗门往后就真无人庇护了,故还请师兄莫拘泥于儿女私情。”


    “我……省得了。”陆君霆苦涩应道。


    钟离棠悄然松了口气,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也不知师弟与谢重渊那厮双修时运转的是什么功法?”陆君霆不甚情愿地说,“为了渡毒效果,我还是建议师弟用这合欢宫的秘法。”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放在桌上。


    陆君霆以师弟的安危为重:“师弟身子骨弱,双修时间切不可过久……莫要纵容那畜生肆意妄为,若他不知分寸,师弟可告知予我,我来教训他。”如此苦口婆心,也是难为他一个刚表明心意就被拒绝的人了。


    “……”钟离棠忽然庆幸自己这次没喝茶,否则又要呛到了。


    翌日。


    天微微亮,洛如珩便备好了马车,等在坐忘峰。


    “师弟,不如还是让我陪你一道去吧?”陆君霆担心钟离棠的安全,有心想要护送,“万一遇到危险,有我在,定不教师弟掉一根头发。”


    钟离棠淡淡拒绝了:“此行有灵觉寺的大师同行,还有洛氏派来的修士暗中护送,应当很安全。师兄身为宗主事务繁忙,还是不劳烦了。”


    陆君霆疑心他在疏远自己,不禁失落。


    若早知道表明心意的下场会是这样,他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那我便在此祝师弟一路顺风。”陆君霆笑容苦涩,说罢,转头唤来洛如珩,叮嘱他要尽心侍奉钟离棠,若是路上遇到危险,记得第一时间通知他,然后才与小徒弟司秋一道,目送钟离棠、谢重渊与洛如珩离开。


    为了不惊扰守在凌霄宗山门前冲着钟离棠来的痴男怨女,他们的车驾从凌霄宗后山偏僻无人处离开,那儿已经侯着一辆马车,车里坐着灵觉寺大师与一些出身洛氏的修士,双方匆匆打过招呼后,便再次启程。


    隐匿了形迹的马车,往花州洛城驶去。


    马车里。


    钟离棠跪坐在精致柔软的垫子上,抚弄身前案上的绿绮琴。


    走前,他托司秋将这琴拿去请器峰峰主修复,对炼器大师来说,修补一张凡琴易如反掌。此刻他手指抚过琴身,已感受不到曾经的伤痕了。


    铮——


    钟离棠拨了下琴弦,琴音依旧,而这对他便足够了。


    在这一声逐渐渺远的琴韵中,钟离棠模糊的眼前依稀出现了清晰的画面,是千年前的窗前,几株梅树傲雪吐蕊,争奇斗艳。


    窗后,昏黄的烛火摇曳出漂亮女子纤细的身影。


    为了哄睡幼子,不擅唱却擅琴的她,回忆着梅城妇人哄小儿时哼唱的小调,拨弄起了琴弦,柔和悠远的琴曲自带一股神奇的安抚力量,很快就令幼子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也把现实中,听着钟离棠无意识复刻的小调的谢重渊,送入梦乡。


    梦里,是一片漆黑的水底。


    水很冷,这种冷仿佛能渗透鳞片血肉,教他的灵魂都在颤抖。冷,太冷了,却无处可逃,只能日复一日被这种幽冷折磨,一刻也不得安生。


    直到震荡过后,一束光投了下来。


    被黑暗、幽冷折磨得神志不清的囚徒,迫不及待地朝光游去。


    “……嘶,你母亲求我为你赐名,可真是难为我了。这样吧,为师的居处种了许多白海棠,不如就叫你‘棠’吧?至于姓,也随为师姓‘钟离’可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喽?三?二?一?好的,钟离棠。”


    钟离棠?谢重渊心中一喜,往光源的方向游得更快了。


    “为师收藏的宝器都在这儿了,小棠你看看,可有喜欢的?这把是软剑,别看现在软得跟面条一样,注入灵力后亦能削铁如泥。这把是重剑,以你现在的小身边可拿不动。嗯?我看你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琴,可是喜欢?也行,反正这凤鸣九霄琴是双形态,能化剑,我们剑修就能用……”


    岸上爽朗的中年男声说了许久,也不见另一人的声音应和,终于气馁:“小棠你先在这玩一会儿,为师去修补封印裂痕。”


    谢重渊终于游到离水面很近的地方,但岸上的人却不在水边,他看不见,急得谢重渊在水里团团转,最后灵机一动,吐起了水泡。


    咕噜噜……


    “鱼?”


    童声响起,虽稚嫩,却已有熟悉的清冷底色。


    就是钟离棠!


    谢重渊激动地吐出了更多水泡。


    幼童走到了水边,蹲下身子,低头盯着水里冒出水泡的地方,水很黑,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只隐约可见两粒绿光,像是眼睛。


    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打开,里面躺着半块没吃完的梅花糕,幼童的小手掰下一些碎屑,朝两粒绿光的位置丢了过去。


    谢重渊压根没心情吃,只顾盯着小小的钟离棠看。


    眉眼轮廓宛若长大后的缩小版,只是线条更圆润一些,粉面朱唇,犹如仙童,衣着朴素却暗藏繁丽的绣纹,是个看起来就被精心养着的孩子。


    幼童蹙了蹙眉,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点了点水面的碎屑。


    示意他吃。


    谢重渊却凑上前,亲了亲他的手指。担心狰狞的本体可能会吓着年幼的钟离棠,他还特意变成了一尾黑鳞绿眼的大胖鱼。


    幼童猛地缩回手指,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大胖鱼快活地朝他吐泡泡。


    这个梦很长,有几年的时间,是谢重渊历经的幻象中最长的一个,可他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甚至想让梦持续得更久一点,好让他多看看幼年版的钟离棠,哪怕随着水潭封印的修补,他不能再碰到水面,接着是水下三尺、一丈、三丈……他再也看不见每天都会来水边练剑、背功法经书的幼童,也吃不到他给的馒头点心碎屑。


    好在偶尔还能听到幼童练琴时稀稀拉拉的小调。


    但是很快,便是这点慰藉都没有了。


    他被无形的力量压回水底,在无边的黑暗与幽冷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与孤独,促使着他想挣脱囚笼去找钟离棠,为此,他毫不犹豫地吞下从水底裂缝缓缓冒出的一团诡异黑火,只为一丝变强逃出的机会。


    马车里。


    一曲弹完,钟离棠按住琴弦,回了神。


    谢重渊亦猛地从梦中惊醒,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待视野里出现钟离棠的身影,一颗惶惶的心才重新安定下来。


    而他忽然急促的呼吸声也引起了钟离棠的注意。


    “做噩梦了?”钟离棠问。


    “不。”谢重渊望着他恬静的眉眼,想起梦里他幼年的模样,可不觉得那是噩梦,咧嘴一笑,“是美梦,很美很美的梦。”


    钟离棠:“哦?那你的美梦里都有什么?”


    “有你。”谢重渊凑到他的身边,笑得得意,“哼,先前我与陆君霆打架时,他炫耀说你们认识得早。”一点不提是他先炫耀钟离棠对他好的,“其实我比他更早认识你,四舍五入,我们也是那什么青梅竹马。”


    钟离棠莞尔:“哪有把梦当真的。”


    “反正我当真了,就是真的。”谢重渊歪在案边,尾指勾着他眼睛垂下的冰绡绕着玩,见钟离棠把他的话当玩笑也不恼,而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给你治病?”


    “什么?”钟离棠被他忽转的话题弄得一愣。


    谢重渊说:“就是双修啊。我看过书了,十八种双修秘法我都记住了,棠棠你想用哪个?或者我们从第一种开始试?我记得配图上的人都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一个要坐在另一个人的唔唔……”


    钟离棠慌乱之下,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让谢重渊继续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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