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非礼勿言……你, 你以后莫什么话都往外说。”钟离棠忽然有些庆幸,洛如珩为了他的安全亲自在外驾车,此刻车里只有他与谢重渊。
晨光透过车窗悬挂的鲛纱, 投在他的眼眸处。
映得本就轻薄的一层冰绡近乎透明, 教人能清楚地瞧见,那雪白的羽睫轻颤的模样, 很快, 很乱,像失了序的心跳。下方,是一抹从钟离棠耳根晕来的颜色, 在双颊绽开,好似三月正盛的桃瓣, 浓淡得恰到好处。
惹得谢重渊盯着他直看:“哦, 我只和你说。”
说话间喷出的热气, 打在柔软敏感的掌心, 激起一阵酥麻。
钟离棠倏地缩回手, 藏在宽大的袖中,握成拳,指尖摩挲了一下掌心潮湿温热的地方, 试图驱散那儿泛起的痒意:“对我也不行。”
“为什么?”谢重渊皱了皱眉,手撑着案几直起腰, 凑近钟离棠。
钟离棠抿了抿唇:“那些话只能和你以后的双修道侣说。还有双修, 也只能和你喜欢的人一起。”
“可我喜欢的就是你啊。”谢重渊脱口而出。
钟离棠被他直白的话惊到,下意识侧了侧脸,却不知谢重渊何时又靠近了些,使他嘴角意外撞上一片温软,怔了怔, 一时还没意识到是什么,直到那温软动了动,小鸡啄米似的碰了碰他的唇,才恍然大悟那是谢重渊的唇,不禁慌忙后退,却忘了自己是跪坐,动得太急身形不稳,晃了晃,身子竟往一侧倒去,而在他的侧边不远,正立着个棱角分明的金烛架。
“小心!”
着急之下,谢重渊的桃心尾巴从身后冒了出来,比他伸出的双手更快地缠住钟离棠纤细的腰肢,然后一个用力,把他拉进主人的怀里。
咚咚咚……
钟离棠的耳朵被迫贴上一堵饱满弹性的肉墙。
“多谢。”钟离棠站稳后,立刻从谢重渊的怀里退出,蹲下身,摸索着把被他带倒的矮案扶好,又把绿绮琴抱进怀里,摸摸有没有磕坏哪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他想,或许谢重渊只是把对饲主的依赖误当成了喜欢。
“我当然知道。”谢重渊心想,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还是懵懂小兽的时候,刚被钟离棠养在身边就不喜欢别人(净心)吸引走他的注意力。钟离棠病弱咳血的时候他又急又担心,可以为了保护钟离棠和比他强大的人拼命。他还讨厌陆君霆靠近钟离棠,不,他讨厌一切别有目的靠近钟离棠的人,恨不得钟离棠的身边永远只有他,只看着他,只对他温柔。化形心智一夕成熟,与幻象里的“他”共情了爱恨,但只要钟离棠愿意给他一点甜头,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么小心眼又格外记仇的他,就能暂时忘却被一剑穿心的杀身之仇,甘心匍匐在钟离棠的脚边一头乖巧听话的小兽。
“你和金子同时掉下河,我会选择救你。”为了让钟离棠相信他确实知道什么是喜欢,谢重渊化用了一个偶然听来,凡人喜欢用的俗套比较。
钟离棠:“……”比金子还重要?看来确实是很喜欢了。
“我现在还想亲你。”谢重渊盯着他淡色的薄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来自对方的微凉。
他像刚长大,身体有了对肉食渴望,却狩猎技巧生疏的猛兽,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极品鲜肉馋得直流口水,眼绿得都快发黑了。
“可以亲吗?我想亲久一点。”谢重渊跃跃欲试。
钟离棠手一抖,差点又把怀里的绿绮琴摔了:“不可以!”
谢重渊第一次偷亲他,尚且还能当成灵兽因化形后即将到来的繁衍期而躁动,以致于对饲主出现过度亲昵的行为。
可眼下,经过陆君霆那一遭,钟离棠意识到了旁人会喜欢他的可能,又刚听谢重渊对他说了喜欢,怎会同意他亲?心乱到难以平静下来,但钟离棠还磕磕绊绊地试图教育他:“只、只有双修道侣才可以亲,不止你喜欢,还要对方喜欢……对,双修,要两情相悦才行,不、不能随便。”
谢重渊疑惑又郁闷:“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他,为什么对他那么好?把他从地下斗兽场就出来,为他治疗,随便他吃珍稀的银鱼,送他金银珠宝,还维护他?虽然幻象里,钟离棠又杀他又骗他的,但若不是喜欢他,怎么不见钟离棠这么对别人呢?
钟离棠不语,闭眼假寐。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喜欢谁。
“棠棠?”
谢重渊唤了一声,见钟离棠没有反应,当真以为他睡着了。毕竟钟离棠的身体近来愈发差了,很容易感到疲惫,一天大半时间都需要休息。
他变成小龙崽,团在钟离棠脚边,张嘴打了个哈欠后也闭上了眼。
待透过车窗的晨光化作暮色之际。
马车低调地驶入了花州洛城的洛氏族地。
洛氏先祖的墓地就在族地的后山。洛城遍植牡丹,唯独这儿种的是一片梅树,现在快过了梅的花季,故而枝梢上只有零星几朵梅花摇曳。
因着钟离棠不想公开的要求,和为了隐匿他的形迹,今天接待他们的洛氏族人并不多,只有洛氏的族长、几位族老和修为较高的洛氏修士。
随行的灵觉寺大师为之主持了一场小型法事,只需钟离棠在墓前上三炷香,拜一拜,便算告知了先人。
缭绕的香雾中。
钟离棠试图回忆这位生身之父的面容,想了半天,却觉得模糊。犹记得千年前,他与母亲的活动范围只有勾栏深处一座楼的顶楼。不许出去,旁人也不会来,抬头只能看得见四方天,低头是流落风尘的女子强颜欢笑,那些来寻欢的男子丑态百出……母亲不让他低头看,偶尔还会捂住他的耳朵,他在母亲怀里抬起头,看见她眉眼间的忧愁,一日多过一日。
“引一支洛水绕过此墓吧。”钟离棠回神后,低喃道,“也算了却他……他们的遗愿了。”
洛氏族人无不同意,当下便有修士施法挖渠引水。
当城外的洛水顺着沟渠,缓缓流经过墓地时,忽然有风起,把墓旁梅树上的残花吹落,残花随风飞舞过钟离棠的肩头,不偏不倚地落入水里。
与此同时,洛氏修士们骤然浑身一轻,冥冥中,仿佛有什么消失了。
事了。
经过一天舟车劳顿,疲惫不已的钟离棠先行去客房休息。
洛如珩被洛氏族人围住。
“仙尊乃先祖独子,于情于理,洛氏的产业都该有仙尊一半,如珩你在仙尊身前侍奉多时,比较了解仙尊,你看我们是直接给还是?”
以洛如珩对钟离棠的了解,他提议:“小师叔不缺这些身外之物,你们想补偿他,还不如去讨好他——”
他伸手指了指谢重渊。
于是谢重渊天降横财,白得了一大堆金银珠宝做的精美饰品。
然后当他喜滋滋地想带去给钟离棠看时,却被挡在了门外。
“我乏了,你也去隔壁房间歇息吧。”
门内传来钟离棠的声音。
谢重渊便故技重施,等到天完全黑透,估摸着钟离棠睡着了,就变成小龙崽,仍是不走门,去爬窗,谁知刚把窗推开一条小缝,挤进个头。
就被一根手指轻轻地抵住了额头。
小龙崽抬头,隔着冰绡,对上钟离棠垂下的眼睛。
“……”
糟糕,被发现了。
谢重渊讪讪地退了回去。
钟离棠把窗合上,回到榻上躺下,明明身心疲乏,却辗转反侧。
一夜无眠。
第二天,满脸倦色的钟离棠甫一拉开门。
就有一团黑漆漆、胖乎乎的东西滚了进来,正是谢重渊化作的小龙崽,还没睡醒,滚到钟离棠脚上,就随遇而安地趴在他脚上继续睡。
钟离棠垂眸看着他模糊的小身影一会儿。
轻叹一声。
还是俯身,把他抱了起来,为他摘掉黏着的落叶,拂去灰尘-
洛城事了。
钟离棠没有久留,又启程去了莲城。
一是为了送还未伤愈的大师回灵觉寺,二是应洛氏族人的恳求,答应把洛氏先祖的牌位,送入灵觉寺的功德堂,放在他母亲牌位的旁边。
这次,他们的马车到达灵觉寺的时候,净心没有在寺前的菩提树下等他。听接待的僧人说,净心近几日闭关钻研医术到了紧要关头。
钟离棠便没有去打搅,向灵觉寺的主持表达了对大师因他之故受伤的歉意后,又领着洛如珩把他先祖的牌位供在功德堂,又给母亲上了香。
便告辞,打算离开。
“吾友,留步!”
一贯端秀从容的佛子,刚出关就听说了钟离棠到来的消息,喜不自禁,匆匆奔来,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一身青色的僧衣也皱巴巴的,显然是整日埋头研究医药,疏忽了打理自己。
钟离棠驻足回首:“净心?”
气色比上次见面差了不少,眼睛还覆着东西,叫再次见到他的净心,脸上的喜色渐渐散去,皱眉道:“是我。你的病情怎会加重至此?”
面对好友的疑问,钟离棠难得心虚。
“不过幸好,我这次从一本古医书上找到了一个方子,或许能治好你,只是此方还需一药引,而这药引只有沙州有,我得亲自去一趟。”
钟离棠一听,瞬间联想到净心前世失踪一事,看来前世好友便是去了沙州为他寻药引才下落不明,当下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与之一道。
他去,谢重渊自然是要跟着的。
洛如珩倒是也想跟着,但被钟离棠拒绝了:“洛氏不是让你到寺内后多请些大师,为先人做一场大型法事福报功德吗?你便留下吧。”
“万一小师叔遇到危险……”洛如珩担心地说,“不若以洛氏或凌霄宗的名义发布悬赏,何苦劳烦小师叔与佛子阁下亲自去寻呢?”
净心微微一笑:“洛施主放心,若遇危险,自有贫僧保护阿棠。而且若是大张旗鼓的话,怕是反而会惹来那些忌恨阿棠的人的破坏。”
少时他们只要遇上,便会结伴闯荡历练,而这样的日子,在钟离棠成为仙尊后便不再有了,因为钟离棠已经强到没有敌手,鲜少会受伤了。
没想到如今,竟还有机会重温-
事不宜迟,他们打算当天便动身去沙州。
而在出发之前,他们还需稍作准备。
净心虽然自信遇到危险能护住钟离棠,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于谨慎,他与寺内修为高深的众长辈一起,为钟离棠绘制了许多防身用的符篆,以上古符文书写,即便钟离棠没有修为,也能使用,可谓是贴心。
钟离棠谢过之后,想了想,还请他们做了些阵法相关的符篆。失去修为后,他自保的手段有限,虽然他对阵法不算精通,用起来对他一个瞎子也称不上方便,但有总比没有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然后趁着净心他们制符的时间,钟离棠带谢重渊出了灵觉寺。
因着不知道会在沙州逗留多久,钟离棠担心饿着谢重渊这头食肉猛兽,特意去莲城的一些酒楼饭馆,买了一些做好的菜肴,放入能给食物保鲜的法宝中,然后交给谢重渊,让他存进他体内可以储物的天赋空间里。
不久,一切都大致准备妥当后,他们便出发了。
行具是灵觉寺的灵马拉的马车,不用担心会伤到钟离棠经不起术法瞬移的身体。行路漫漫,马车载着他们会穿越寂静荒芜的山山水水,也会途径人声鼎沸的城镇,便难免会听到魔族受夜寄雨之命,大肆宣扬的传闻。
净心迟疑地问:“双修之说……可是真的?”
钟离棠揉了揉额角,头疼道:“是真的。”
闻言,饱读医书的净心低头沉思了片刻,才道:“我之前竟没想到……此法确实有可行之处,不过我想,阿棠你应该不会同意。”
“还是吾友知我。”钟离棠的语气里不无慨叹。
净心听了,又笑了,温温柔柔的。
看得谢重渊颇觉刺眼。
心里暂时把陆君霆的讨厌程度下降一位,换净心上去。
第42章 沙州鬼城 这微妙的、仿佛透过皮i肉骨……
“沙州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谢重渊不甘寂寞地问, 他只见过两州,一是凌霄宗所在的中州,四季分明, 地势多平缓, 而花州则如其名,恨不得把每一片土地都种满他们偏爱的花花草草, “沙州莫非遍地黄沙?”
闻言, 钟离棠的注意力如谢重渊所愿,落到他身上:“沙州原也是一山明水秀、人杰地灵之处,但是……”
在仙历荧惑末年, 谶言中的凶兽从天而降,落至沙州, 使其一夕之间生机死绝, 地陷成沙, 成了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
“凶兽是什么兽?这么厉害?”谢重渊有点好奇。
“据说是一额长犄角、背生双翼……模样古怪的兽。”净心趁机接起话茬, 却是对着钟离棠说, “那兽虽然实力强横,但是好在有阿棠的师尊身先士卒,率仙门众前辈将其镇压……谁知那兽不甘被困于昆吾山的黑水潭, 竟冲击封印,试图逃脱, 累得阿棠你修为尽失, 若是当年……”
净心低念了声“阿弥陀佛”后,住了嘴。
直接击杀了凶兽,也就不会有钟离棠为了再次镇压中毒的事了。
但是自仙门有会卜算推演之能的修士的那天起,谶言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关于灭世之说的, 更是数不胜数,谶言中的灭世者除了凶兽,还有凡人、修士、魔族、妖族、鲛族、鬼族、蛮族,甚至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一块没有生息的石头,一座存在了千万年滋养了无数生灵的大山。
若是因一则谶言便要喊打喊杀,仙门与邪魔何异?
便是谢重渊,如不是降世时造成一州杀孽,也不会被镇压。
钟离棠叹了口气,也陷入了沉默-
谢重渊听着,觉得对那凶兽的描述,与他的兽形还挺像的。
待听到黑水潭时。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伴着绿绮琴小调做的那场幻梦。
梦里的“他”,可不就是被困在一处漆黑的水里,岸上那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钟离棠的师尊,似乎还提到说什么修复封印之类的……
谢重渊心里忽然浮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他不会就是那头凶兽吧?
不过转念想想,那凶兽此刻还好好地被封印在昆吾山呢,而他,现在在这马车上,在钟离棠这位仙门魁首的身旁,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凶兽。
对,一定是他在胡思乱想……-
马车里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沙州。
“那药引生长在极阴之地,所以我们得去一趟鬼城,打探消息。”
马车停在绿地与黄沙交汇的地方,听净心说罢,钟离棠撩起一点车帘,模模糊糊看到太阳正在西落,而想要进鬼城,得等到黄昏时分。
谢重渊顺着他的视线,也往外看。
只见碧蓝而广阔无际的天空上,挂着一个红彤彤的大火球,散发出炽热金黄的光芒,把连绵起伏的沙丘映得宛若一堆堆黄金,好看极了。
钟离棠放下车帘:“记得上次来,还是数百年前。”
“是七百年前。”净心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年少轻狂,听说这里游荡着诸多恶鬼,便效仿地藏王菩萨,孤身前来,向恶鬼们传道讲经,试图度化他们,却险些被恶鬼们分食,幸好阿棠你路过,斩杀恶鬼救了我。”
也是经此一役,钟离棠在恶鬼中留下了威名。
“是啊。”钟离棠不无感叹。
他的好友净心,其实并非天生的路痴,而是被恶鬼撕扯吞食去了一魄,导致魂魄不全,才失去方向感,哪怕在自幼长大的寺庙都会迷路。
他们回忆着往事,相谈甚欢。
令插不上嘴的谢重渊,在一旁直冒怨气,换做平日,钟离棠早就察觉,去安抚他了。但一想到谢重渊对他的心思,钟离棠便忍住了。
好在不久,太阳便完全落下去了。
“黄昏到了!”谢重渊迫不及待地提醒道。
马车里,净心拿出两个陈旧的木质面具,全覆面,形如恶鬼,狰狞可怖,只在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开了孔洞。戴上后,便可以模糊身形。
钟离棠自有一套遮掩身形的幂篱,便叫净心把面具分给谢重渊。
谢重渊眼尖,瞧见净心左手的恶鬼面具还雕刻有海棠花纹,而他听了钟离棠的话,右手递过来的恶鬼面具上雕刻的却是莲花纹路。
“我要那个。”他劈手夺过有海棠花纹的面具。
净心唇边一直噙着的笑,淡了淡。
钟离棠皱了皱眉:“重渊,不得无礼。”
“没事,我戴哪个都行。”净心善解人意地说。
谢重渊也高兴不起来了-
穿好幂篱后,钟离棠率先下了马车。
白天,这里烈日灼热,到了夜晚却无比阴森寒冷。远处的沙丘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城池模样,随着天色逐渐变暗而愈发凝实,溢出浓稠的阴气,扭曲成诡异邪恶的形状,还伴有忽大忽小、凄厉渗人的鬼哭鬼诉。
“走吧。”
戴好面具的谢重渊与净心,一左一右地跟着他。
深一脚,浅一脚,蹚过黄沙,来到鬼城下。
说是城,其实不过是一片残垣断壁,城墙残缺的地方被浓黑的阴气填补,城门处更是连门都没有,黢黑寂静的一个洞口,仿佛会吃人一样。而其正上方挂着一块皲裂的匾额,上书“幽冥”二字,黑红如陈年老血。
墙根下,游荡着一些鬼力微弱得连人形都凝不出的小鬼。
“你可知这城里谁的消息最灵通?”净心问一个小鬼。
小鬼不吭声,像一团烟雾就要飘开。
钟离棠便从储物袋里取出几枚灵石给他,小鬼接过,这才喜滋滋地开口,是个苍老的男声:“知道知道,是城中梨园的老板。”
钟离棠又给了他几枚灵石,请他带路。
而等他们穿过城门,真正进入鬼城后,反而不觉得阴森诡谲了,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处处张灯结彩,富丽堂皇不输凡间的王都。往来的鬼怪修士,有与他们一样戴着面具低调行事的,也有不吝暴露本来面目的。
“与上次来相比,这里的变化可谓是翻天覆地……”净心低声道,以前这城里是与城外一样的残破冷清,瞧着可没有现在这么繁华热闹。
小鬼,不,应该说老鬼听了,道:“看来阁下是许久未来了,我们城里能变得这么好,可都是梨园老板的功劳,那可是个大善人。”
“哦?”钟离棠来了兴趣。
老鬼收了好处,也乐得给他们介绍:“梨园老板是五百年前出现在鬼城的,但他可不是鬼,而是个鲛人。”
“鲛人?”钟离棠道,“鲛人生性喜水喜潮,怎会来这干燥少水的地方?”
“谁知道呢。”老鬼道,“虽然不知道他为啥来这鬼地方,但他着实好心,出钱把鬼城修建一新不说,还常常布施穷鬼们一些香火……”-
说着,他们来到了位于城中热闹处的梨园。
进去的时候,只见台下鬼怪满座,台上几个骷髅架子穿着戏服咿咿呀呀,动作稍一激烈,便有白骨噼里啪啦地掉落,惹得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老板平时就在二楼。”老鬼道。
钟离棠道了声“多谢”,又给老鬼几枚灵石,让他自行离去。
然后与谢重渊、净心,沿着楼梯,上了二楼,那里有一紫衣华服、五官贵气的俊秀男子躺在摇椅上,闭着眼,随着台上的戏含混地哼唱。
“听说阁下无所不知?”钟离棠道。
梨园老板撩起一道眼皮,扫过他们:“谈不上。也就这城里和沙州的事,我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怎么,你们有事问我?”
“阁下可知‘彼岸’?”净心问。
“彼岸,乃修行之人死后的残魂所化,因执念太深,久久不散,被极阴之地吸引后化作阴种,汲取月华与鬼气萌芽、开花。”梨园老板道,“据我所知,目前整个沙州只有城主的手里有一株含苞待放的彼岸。”
他们来的路上,老鬼介绍完这梨园老板,也曾说起过城主,是七百年出现在沙州的,起初比小鬼还弱,连天光都见不得,但不过短短百年,就修成大鬼,还成了这座鬼城的城主,只是鲜少露面,常年都在幻境之中。
“不知如何才能见到城主?”钟离棠问。
梨园老板慢悠悠地从摇椅上起来:“那就要看看你们的诚意了……”
话音未落,他便忽然出手攻击钟离棠。
谢重渊反应极快地伸手圈住钟离棠的腰带着他躲开。
净心也及时出手,截住了梨园老板的攻击,却不知对方的目标其实是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掀掉了面具,露出了真容。
“原来是佛子大驾光临啊。”梨园老板上下打量着净心,眼底泛起奇异的光,笑着说,“看在你的份上,我今天便做回免费的生意。”
然后他合掌一拍,身边倏地出现一道光门:“想要见城主,那就要看你们是否能勘破他设下的幻境了。”
说罢,他侧了侧身,朝那门,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一试。”净心道。
钟离棠却不放心,执意与他一起,如此,谢重渊自然也要一起,最后便三人都进去了,然而一踏进那幻境的门,他们就失去了来时的记忆-
幻境里,黄金宫中素雅的小院。
昏睡了不知多久的钟离棠醒来,因为一直高热,他出了许多汗,整个人像浸过水一样,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头发衣裳都黏在身上。
他睁开眼,在熟悉的黑暗中缓了一会儿,手撑在榻上,支起身体,然而关节实在疼痛,肌肉实在酸楚,才起一半,就跌落了回去。
“你别动!我来。”
嘶哑难听的声音由远及近,是被派来照顾他这个病秧子的魔宫侍从快步走来,先小心扶起他,给他喂点水补充水分,然后便把他打横抱起,往外走去,到安置在另一侧稍间的寒泉,抱着他一同步入冰冷的水里。
“你这次睡了半个月。”侍从自己穿着衣服,却把钟离棠剥得精光,让他坐在水下的台阶,上身靠着自己的胸膛,腾出双手为他清洗。
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对以前的钟离棠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他向来不习惯别人触碰他,但现在他病得严重,若不依靠别人的照顾,怕是会脏乱得不成样子,相比之下,别人的触碰反而可以忍受了。当然也有照顾他的侍从很固定,日久天长,慢慢也就从不适应,到对他的照顾习以为常了。
“昨天,从土里钻出来一头奇怪的小兽,长得像虎豹,一身毛如金似玉……不过巴掌大的小玩意,胃口却大得很,一口气啃食我……的君主几座宫殿,那可都是纯金纯银打造的啊,就这么被吃光了!”侍从说起近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愤愤不平,每个字都像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起来与魔宫偏好黄白之物的君主谢重渊,颇为感同身受的样子。
钟离棠轻声道:“那小兽应该是吞金兽,以金银为食。”
“什么?!”侍从听了,大惊失色,“天底下竟然会有如此可怕、邪恶、残忍的兽?我……我们君主日后定会把见到的吞金兽统统杀光。”
钟离棠皱了皱眉,不大赞同这种屠杀珍惜灵兽的想法,但想想吞金兽平日都是生活在地下极深之处,鲜少会出地面,眉头又舒展了。
“那你有没有受罚?”钟离棠靠着侍从鼓实的胸膛,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在侍从的嘴里,谢重渊动辄便会惩罚整个魔宫的侍从。
“罚了。把我们吊起来拿鞭子抽,抽得可狠了。”侍从边说,边觑着钟离棠的神色,“待会你能不能帮我给身上的鞭伤涂药?”
钟离棠道:“好。”
他的病越来越重,很多时候,连自理都做不到,皆是靠着侍从悉心照顾才不会太过狼狈,如今侍从开口请求,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你会给鞭伤涂药吗?”侍从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若有所思又或者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以前给别人身上的鞭伤涂过药吗?还记得是谁吗?”
钟离棠垂眸沉思了片刻后,道:“我想起来了。”
“谁?”侍从心中暗喜,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钟离棠道:“我师兄。”
是少时,宗门对年轻弟子的一次秘境试炼,陆君霆被秘境里一修为高深的老柳树怪的柳枝抽得快死过去,身为同门,他既遇见了,便无法坐视不管,就出手救了,还帮忙草草给他背上与鞭伤无异的伤涂了药。
侍从扬起的嘴角,啪的一下,垂落成一条笔直的线。
“还有别人吗?”侍从不甘心地问。
钟离棠摇了摇头,暂时想不起来了。
侍从的嘴角,遽然耷拉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钟离棠感到后腰靠右的地方,微微灼烫,即便他如今浑身高热,亦能感受到这微妙的、仿佛透过皮i肉骨、来自神魂的感觉。
他积蓄了些许力气的手,摸了摸那儿。光滑的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他的错觉,但他又总觉着,那里不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
可是,到底该有什么呢……
钟离棠陷入了沉思。
第43章 魔宫侍从 侍从仗着钟离棠看不见,笑得……
侍从不高兴了, 但侍从不说。
仍像照顾幼儿一般,动作轻柔地为钟离棠从头洗到脚,尤其是他一头浓密的雪发, 洗得尤为细致, 几乎每一根发丝都被他好好照顾到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一个术法, 轻松解决。
但侍从喜欢亲力亲为的感觉。
洗好后, 他抱起赤裸裸的钟离棠出水。
用他平日常穿的织金墨氅裹得严严实实,快步抱回屋里,放到一张靠窗的榻上坐着, 拿柔软的棉布为他把头发擦得半干,再抹上有养护之效的油膏, 才指尖窜出一缕墨黑的火, 隔着点距离, 把他的头发彻底烘干。
然后才把一段冰绡覆过他无神的眼眸。
接着, 他像拆礼物一般, 把钟离棠身上的墨氅解开。
在明媚的天光的映照下,他一身雪肤白得发光,因为体内的高热, 他的肌肤并不显得苍白,而是透着一层淡淡的红, 看着竟会觉得很健康, 大约只有抬头看到他双颊浮着的、两团更深的红晕,才会恍然他这是病态。
侍从目光幽沉,拿出无色无味、价值千金的药膏,挖了一大团,双手合起, 在掌心均匀地压开,才把手落在钟离棠的肌肤上,从颈部开始,边涂抹边揉按,尤其是钟离棠的四肢和各处关节的位置,会特意多揉按一会,好叫药膏能尽快发挥作用,为他缓解肌肉的酸楚和关节的疼痛。
这样的事他做过很多回,或许一开始还会激动到手抖,但次数一多,便能很淡定了。就像钟离棠不喜人近身,但在他昏睡时,就已经这样被侍从照顾许多次了,于是当他醒来以后,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了侍从的触碰。
只是——
“唔。”钟离棠隐忍地发出一点鼻音。
他身上那些怕痒的地方,大约永远都习惯不了被别人触碰。
侍从因他的反应,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儿。
但还不够。
侍从仗着钟离棠看不见,笑得恶劣,沾着药膏的指尖,刻意轻拂过他身上那些敏i感怕痒的地方,看着他好看的眉蹙起,羽睫颤动,眼尾泛起潮红,双颊病态的红晕愈发得深沉,薄唇被贝齿咬住好似在努力忍耐。
“好了吗?”钟离棠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好了。”侍从终于满意,不再欺负他。
钟离棠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后腰那处又在微微发烫了。
侍从为钟离棠穿上广袖宽袍,自他火毒发作,体内的高热压制不住以后,从前那些严实得只露出脖颈与手脚的衣裳都成了负担,如今只能穿些单薄透气、材质轻凉的衣物,便是鞋袜都无法再穿,只能整日赤着脚。
“既然好了,那换我来给你上药吧。”钟离棠道。
闻言,侍从神色一僵,心虚道:“不急,我先把鞋给你穿上。”
说罢,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握住钟离棠细瘦的脚踝,踩在自己弓起的大腿上,一只手拿起摆放在榻下的木屐,为他套在脚上。
全穿好后,侍从低低地道了声“稍等”,匆匆离去,又匆匆回来。
他一靠近,钟离棠就蹙起了眉,怀疑他出去的短短功夫又被人鞭挞了一顿,否则身上怎么忽然多了浓郁的血腥味?明明方才还没有……
“你可是又被打了?”
“嗯?”侍从先是疑惑,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含混地“嗯”了一声,说,“你知道的,魔族生性残暴好斗,他们那些大魔,有事没事就喜欢欺负人,尤其是我这种弱小的魔,若不是君主规定在魔宫里不许吞噬同族,我怕是早就被大魔吃掉了,不,他们兴许不屑吃我这种小魔……”
钟离棠叹了口气,不禁为侍从的遭遇感到忧心。
记得他与侍从的初识,是在他被谢重渊掳回魔宫的第二天。
因为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初来乍到的他,不得不重新熟悉居处的布局,在摸索的过程中磕磕绊绊都是轻的,危险出现在他转去室外探索的时候,他差点一脚踩进无水且满是锋利乱石的池塘,是侍从及时拉住了他。
那时,侍从也是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仿佛怕熏到他,侍从见他站稳了脚跟后,便松开手,转身离开。
是钟离棠喊住了他:“不知阁下是?”
“……魔宫的侍从。”
钟离棠道了谢,从储物袋里拿出伤药,塞给了他。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侍从低语道,“还是又想骗我……”
钟离棠没听清:“什么?”
然而侍从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
本以为不会再见。
谁知道转天,侍从便又来到钟离棠居住的小院,默默把池塘里的乱石清理干净,注入了清澈的水,又在池岸一圈种满了花,这样,只要他的脚碰到花丛、鼻子嗅到花香,就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后来,侍从隔三差五就会来他的小院,不是带着血腥味,便是带着战场的硝烟,来了也不怎么与他说话,就埋头干活,弄弄这里、修修那里。
钟离棠便把储物袋里的各种伤药当做谢礼,给了他一次又一次。
原与魔宫别处没什么不同的小院,渐渐被侍从修整成他习惯的模样,不需要他再费心记住各种东西的位置……屋内的摆设与坐忘峰无异不说,池塘里还多了银鱼,院中也有了几株白海棠树,甚至移来了寒泉……
钟离棠迟疑道:“你们君主,是又去凌霄宗了吗?”
“对,去打劫了。”侍从简直是张口就来,“我也跟着去了,听说你以前住在那个什么什么峰,我就顺便去抢了点东西给你用。”
“有没有伤人?”钟离棠担心地问。
侍从本来想说死伤无数,可是看着他担心的眉眼,到底还是改口了,不情不愿地说:“没有。他答应过你不会动凌霄宗就不会动。”
钟离棠暂时放了心:“他……你们君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坏人呗。”侍从嗤笑道,“所有人都说他是坏人,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将来还会毁天灭地,除了是坏人,他还能是什么人?”
之后,侍从离开,许久不再来他的小院。
直到他来魔宫后第一次昏睡过去。
醒来后,侍从才再次出现:“君主让我以后专门照顾你。”
只是侍从身上,还是经常有血腥味,一问,不是被他们君主罚了,便是被旁的大魔欺负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魔界,他似乎活得格外辛苦。
“喏。”
侍从把伤药塞进钟离棠手里,脱掉上衣,坐在钟离棠身旁。
钟离棠回了神。
因着看不见,他只能一只手摸上侍从的胸膛,先小心翼翼地确定鞭伤的位置,才用另一只手,指尖蘸了药,轻轻地涂抹上去。
而侍从的身上,除了新伤,似乎还有一些陈年旧伤。应该是厉害的法器抽的,以致于伤愈过后,疤痕至今没有消失。
“你以前也被你们君主鞭笞过吗?”钟离棠问。
“不是。”侍从拧了下眉,表情嫌恶地说,“是一个恶心的家伙,不过他已经死了。”
钟离棠还以为是魔宫哪个大魔,想了想,建议道:“若有机会,你不如离开魔宫,去偏僻之地专心修行,待变强之后,就不会被欺负了。”
“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侍从不赞同道,“我可不放心别人。”
钟离棠道:“那等我死之后,你……”
话还没说完,侍从便生气了:“别总说死不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伤都不让钟离棠上药了,衣裳一穿,气冲冲地离开。
他这一走,便是好几天。
这几天。
谢重渊倒是久违地天天过来,不仅来,还带了一个又一个新医修或丹修,叫钟离棠怀疑,怕是天下能治病救人的,都被他抓到了魔宫。
“治不了?”“你怎么也摇头?”“治不了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谢重渊穿金戴银的,发怒的时候,这些饰品也会碰撞得格外厉害,叮叮当当的,像是在代替主人发泄怒火一样。
“多谢阁下的好意。”钟离棠忍着后腰的灼烫,道,“医者仁心,他们并非不想救我,只是能力有限罢了,还请阁下,莫要为难他们。”
谢重渊气咻咻地瞪他一眼,末了想起他看不见,咬牙道:“你光想着救别人,怎么不想着救自己?哼,我就不信没有办法治好你!”
他走了,侍从才来,在钟离棠又一次即将昏睡前。
“睡吧,等你下次醒来,我……君主说不定就有办法救你了。”侍从望着虚弱地躺在榻上的钟离棠,因为火毒又一次发作,他全身乏力,肌肤滚烫且红彤彤的,还有头痛令他始终皱着眉,呼吸和心跳都快得不正常。
钟离棠的意识渐渐昏沉:“……什么办法?”
“去昆吾山,解开黑水潭的封印。”侍从低声道。
钟离棠本来在这时,就应该彻底失去意识,昏睡过去,但后腰的灼烫却令他勉强维持住了一丝脆弱的意识,声若呢喃:“别,别解……”
“只要解开封印,我……君主回归本体,就能去往仙界。”侍从越说越坚定,“既然天底下找不到救你的办法,那就去天上的仙界找!”
后腰轻微的灼烫陡然变得剧烈。
仿佛一道雷电,劈散了钟离棠灵台的迷雾,令他意识一清。
冰绡下,几乎要阖上的眼睛倏地睁开,眼前不再是漆黑的一片,而是能依稀看到些模糊的光影,他微微转头,看着跪坐在榻边的侍从。
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幽绿光泽。
“靠近些……”
侍从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地凑近了。
钟离棠抬手,摸上他的脸。
当指尖一一描绘过他的眉眼后,不禁心中一震。
“重渊?!”
第44章 鬼王娶亲 你想要彼岸,不如拿自己来换……
“哦?要知道, 我设下的幻境,可是会摄取你们心结的记忆,然后构建成与现实无异的世界, 再让你们重新经历……而想要勘破, 需得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世界的异常……正所谓心结难解,多的是人勘不破, 永远陷在幻境里, 直至死去,就算能勘破的,也得先经历个几十上百遍……”
鬼气森森的男声, 在刚被幻境排斥出来的钟离棠耳畔响起,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的, 叫人不好判断他身在何处, 音色还有些熟悉, 只是太过阴郁冷凝, 令钟离棠一时无法想起究竟是像谁:“而你, 竟然只一次就能勘破幻境出来,如此速度,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 不错,不错。”
“阁下谬赞了。”钟离棠自知非他的能力, 而是后腰处的兽纹, 受谢重渊情绪引起的一次次反应,警醒了他,乃至最后帮他彻底清醒……
思及此,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幻境里的由他的记忆勾勒出的假象,怎么会令兽纹起反应?除非那根本就是一同进入幻境的谢重渊本人!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前世,他亦是从侍从嘴里得知谢重渊要昆吾山解开封印,却不知道缘由,便已昏睡过去,等醒来,他一心只想着阻止谢重渊放凶兽出世……
重生后,《重渊》一书倒是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原来谢重渊吞噬的上古龙血太过强大,帮助他修为飙升、重回巅峰的同时,也在与他本身的血脉互相排斥,使得他一直在承受痛苦,最后为了从血脉排斥的痛苦中解脱和变得更强,他决心抛弃分i身,重回他被封印在黑水潭下的本体。
可那幻境里,侍从,不,谢重渊却分明说是为了救他。
孰真孰假,尚未可知,但已足以令钟离棠心神大乱,好在他历经世事,很快镇定了下来,定了定神,他透过眼上的冰绡与幂篱垂下的白纱,环顾四周,哪怕看到的东西很模糊,也能依稀分辨出来,此刻他所在的位置,已不是梨园二楼,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明亮却无光源,是天光,空气潮湿,隐隐有水流的声音,能看到大片绿色,闻到草木的气息……
莫非此处是沙漠绿洲?
不对,他们入鬼城时已是黄昏,而这里却明亮如白昼。且,或许别的黄沙之地会有绿洲存在,但沙州的生机尚未复苏,现在不可能会有绿洲。
“此处亦是幻境?”
一团模糊的黑影,在钟离棠话音未落时,倏忽飘到他的身前,饶有兴趣地说:“你倒是聪明。旁人可都以为出了幻境就是现实,然后……”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不难猜测,自以为经受住了考验的人,终于见到城主,本以为能得偿所愿了,殊不知自己已不知不觉再次陷入幻境。
钟离棠察觉到对方可能并非善类,皱了皱眉头,同时在心中默默提高了警惕,还在幂篱白纱的遮掩下,一只手悄悄摸进腰间的储物袋里,两指夹出几张事先准备好的驱鬼灭邪的符纸,藏在宽大的袖中,时刻准备着。
“听梨园的那条臭鱼说,你们找我,是想要我手里的‘彼岸’?”黑影发觉了他的小动作,却不以为意,若面前的是个修为不俗的修士,他或许还会谨慎些,但一个看起来没什么修为的病秧子,着实不值得他费心。
钟离棠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是。”
黑影长长地“哦”了一声,“本来嘛,我这个鬼,最是讨厌别人觊觎我手里的东西。但是看在你聪明的份上——我喜欢聪明人。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想要彼岸可以,但是你得能拿出让我满意的东西交换。”
“不知阁下想要什么东西?”钟离棠问,在对方没有动手的意图前,他并不打算先下手为强,毕竟谢重渊和净心至今还没有从幻境里出来。
“我?我坐拥鬼城,什么都不缺,还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黑影想了想,道,“但是你拿来换的东西,必须与彼岸的价值相同。”
闻言,钟离棠沉思片刻后,一一道出自己储物袋里的东西:“九阴混元丹、玲珑宝衣、星云剑……不知以上,阁下可有看得上的?”
“这些俗物可打动不了我。”黑影听了,兴致缺缺道。
“那在下只好放弃了。”钟离棠叹了口气,道,“不知可否请阁下将我还陷在幻境里的两位同伴送出,我们这便离开鬼城,不再叨扰。”
“能不能出来,那就得看你两位同伴的本事了。”黑影显然没那么好说话,凑近钟离棠的耳畔,阴沉又满怀恶意地笑着说,“若是出不来,日久天长的,他们可就成了我的养料咯。”
钟离棠心中一沉,不再犹豫,抬手朝他丢出指尖夹着的黄符。
黄纸朱砂,配着以上古文字书写的符文,本该威力极强,哪怕是千年之龄的大鬼碰上,也难安然无恙,可对黑影来说却好似一张普通的纸。
他嘭地分出数道宛若触手的阴气,把钟离棠扔来的黄符撕得粉碎。
“我本来见你聪明有趣,还想着放你一条生路。”黑影愠怒道,“可你这人却不识好歹,竟敢对我动手,呵,那便没必要留你一命了。”
说罢,他身后张牙舞爪的阴气触手,齐齐朝钟离棠扑了过去。
比之更快一步的,是被阴气激起的阴风,呼啸着来,吹得钟离棠后退了好几步,身上的白色幂篱更是被阴风一把掀开,被后一步赶到、锋利如刀的阴气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白色碎片,纷纷扬扬,如忽然下了一场大雪。
而在这雪中,钟离棠艰难站稳,压不下身上白衣翻飞的衣袂,只能抬手拂开脸前乱舞的霜发,虽还有冰绡遮住眉眼,但他的真容已暴露无遗。
白,真白啊,肌肤白得几乎透明,眉与睫也是纯洁无垢的白,唇色也极为浅淡美好,好似高山白雪化作的仙人,自带一股飘渺出尘的气息。
“我好像见过你。”黑影杀气腾腾的触手倏地停在钟离棠的面孔前,疯狂地舞动,每根触手都仿佛长了眼睛,在空中疯狂地扭曲着,争先恐后地凑近他清冷的眉眼瞧他,“我想起来了——你救了他,却没有救我。”
钟离棠疑惑地歪了歪头:“嗯?”
“不过没关系。”黑影阴沉地笑了下,没有好心地为他答疑解惑,而是道,“彼岸是沙州独一无二的花,你亦有举世无双的容颜……你想要彼岸,不如拿自己来换?做我的鬼新娘,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好。”钟离棠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答应了。
黑影不免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誓死不屈呢。”
钟离棠不觉得自己能拒绝得了,与其被迫,不如最大限度地为自己争取自由与时间,便道:“阁下既然见了我的真容,想必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了。阁下想娶我,想必不会吝啬于给我一场足以匹配身份的婚仪?”
“那是当然。”黑影可不是小气的人。
下一刻,他便携钟离棠出了幻境,回到尚处于夜晚的鬼城城主府的位置,而如此一番移形换影,却令钟离棠脆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咳了血。
“咳……”钟离棠拂开他,退到一旁,抬手捂住唇,低头闷咳。
大股大股红到发黑且黏稠的血,从他的指缝溢出。
看得黑影不禁大为震惊:“你现在怎会如此弱?”
几乎每一个曾经见识过钟离棠强大模样的人,在见到现在的他之后,都会惊诧,钟离棠已经习惯了,咳完了,边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唇上和手上的血渍,边不厌其烦地解释:“阁下应该听说过我中火毒的事。”
黑影点了点头,然后看到他眼上的冰绡,想起来他眼睛看不见,便开口说:“自然。哪怕像沙州这种鬼怪聚集的阴暗之地,也对钟离仙尊您的事格外关注呢。”
起初是不大信的,直至众仙门宗主长老去凌霄宗亲眼所见后离开传出消息,再到夜寄雨命魔族传遍天下的双修说法,沙州的鬼怪们才敢信。
“彼岸是治疗我身上火毒的药引。”钟离棠直截了当道。
“哦?”黑影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喜。他本来还觉得钟离棠答应的太过轻易,其中可能有诈,得多加小心,现在钟离棠主动把弱点说出,无疑打消了他不少防备,同不少人一样,他也觉得曾是仙门第一强者的钟离棠,哪怕表现得再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不甘落寞的,只要有机会,一定期盼着自己能重回巅峰,便道,“彼岸虽珍贵,但远不及夫人你……放心,只要你安心嫁给我,彼岸我自会在新婚之夜双手奉上。”
钟离棠垂眸:“如此甚好。”
然后黑影便施法召集幽冥鬼城的所有鬼怪,让他们速速前来城主府,集思广益,尽快为他筹备出一场豪华的婚仪。
今晚,他鬼王就要娶亲!
第45章 一拜天地 堂外绚丽多彩的夜空中,忽然……
鬼王有令, 百鬼莫敢不从。
一时间,本就热闹的鬼城,愈发喧嚣。
“新娘子是谁?快让我瞅瞅——是仙尊!竟然是钟离仙尊!哈哈哈……城主威武!鬼王威武!钟离仙尊要成为我们的鬼王夫人喽!哈哈哈……”
“婚仪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大红喜字?红灯笼?红绸?红烛?”
“那是人族娶亲的习惯, 我们鬼族可都是用白的……依我看, 不如一半红一半白,嘻嘻, 正好我们城主是鬼王, 钟离仙尊还是个活人……”
像来来去去了很多好奇鬼,钟离棠能感觉到身边时不时掠过一道阴冷的气息,带起的阴冷吹得他雪白的发尾与冰绡的垂带一直在起起落落。
“今晚, 会不会太快?”钟离棠紧了紧身上的白貂裘。
黑影不觉得:“越快越好。正所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他不愿承认, 其实是自己太迫不及待了。
他在沙州这昼夜差异极大的地方, 游荡了七百年, 从未对谁动过心, 可在看到没有幂篱遮掩的钟离棠、在又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却不禁怦然心动,一种想要得到他、占有他的欲求, 凭空出现,并充斥了他的脑海。
“嗯……”钟离棠沉吟了片刻后, 缓缓道, “能否把我的两位同伴从幻境里放出来,好参加今晚的婚仪,人多,也能显得热闹些。”
“我还是那句话,能不能出来, 得看他们的本事。你若是想要热闹,还不简单?我大可以命令全城的鬼怪,今夜都来参加我们的婚仪。”黑影仍是不同意,“此外,你对我们的婚仪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钟离棠想了想,道:“按照人族的习俗,婚前,新人不能见面。”
黑影不想离开,但是他已经拒绝了钟离棠一件事,再拒绝总感觉不太好,便随手抓了一个人族死后变成的小鬼问,“喂,有这个习俗吗?”
“回、回城主,有、有的……”小鬼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黑影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走前,还留下了两个大鬼,命令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钟离棠,说是陪伴与保护他的安全,实则就是监视与看守。
而鬼王一走。
没了他的威慑,便有与钟离棠有旧怨的恶鬼过来,找他的麻烦。而黑影留下的两个大鬼,却没有上前阻止,而是在一旁双手抱胸等着看热闹。
“哎呀呀,谁能想到,曾经的仙门至尊,高高在上的钟离仙尊,竟会有与卑贱的鬼族为伍的一天,可真是天下一大奇闻啊……听说双修可以缓解您的火毒?嘿嘿,也不知道为了活命,您招了多少入幕之宾?鬼王年轻,要是让您不满意,我不介意帮您一两回,要不三四回也行哈哈……”
越说越不堪,甚至越凑越近,还想动手动脚的。
“那便请阁下先帮我试试此物。”钟离棠神色淡淡,并不受他亵慢的话影响,连眉都没皱一下,说罢,一抬手,朝恶鬼声音的方向丢出符纸。
几张黄色的符纸乘风飘扬,朱红的符文自上而下亮起。
嘭——
黄符猛地爆开,释放出的力量,顷刻间令恶鬼大半个身子化为青烟,若不是闪躲及时,又用了保命的法宝,怕是此时此刻,他已魂飞魄散。
“看来符纸还是有效的……”钟离棠低喃道。
见他随手便轻易要了恶鬼半条命,在场岁数稍微大一点的鬼们,纷纷回忆起对他的恐惧,不敢再造次,见状,年轻的鬼们不禁心生好奇。
“钟离仙尊只来过沙州一回……”
“原先沙州也是有不少鬼城的,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一座了吗?”
“因为其他城都被钟离仙尊一剑荡平了!”
曾几何时,沙州一到了黄昏,便会百鬼夜行,所过之处的生灵无不被他们残忍虐杀,好增加其灵魂的力量,以便他们吞噬后能增长更多的修为……不少侠义之士都对他们深恶痛绝,却也只能打击一下他们嚣张的气焰,而阻止不了他们的恶行。
直到尚未成名的钟离棠,游历至此,听闻此事后,一人一剑毅然进了沙州……还是他怜悯一些未作恶的鬼族,才留下一城给他们做容身之地。
听得年轻的鬼们又敬又畏。
是以当钟离棠说:“既然是我的……大婚,可否让我参与布置?”
在场的众鬼无不同意。
另一边,黑影也没闲着,叫来小鬼们吩咐:“把城封了,明天午时之前,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鬼进出……还有,给全城的鬼怪修士都送一份请柬,令他们务必于今晚子时来参与我的大婚,若有不来的,呵……”
小鬼们在他的冷笑声中,瑟缩着领命退下。
过了没多久,有一个小鬼前来复命。
“小的去梨园送请柬,发现梨园老板不知去了哪儿……”
“他啊,不用管,他去替我做事了。”黑影摆了摆手,让小鬼离开,末了,又把小鬼喊住,问道,“人族娶亲还有什么规矩习俗?”
小鬼边绞尽脑汁地回想,边回答道:“呃,人族娶亲呢,一般有六礼,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又细细说了六礼是什么意思,都是个什么流程。
“太琐碎了……”黑影听完不免觉得头疼,要是规规矩矩、完整地过一遍六礼的流程,也太耗时耗力了,“一切从简吧,但也不能太简单了,必须足够豪华,配得上我与夫人的身份……嗯,还有聘礼,听你说这在人族的娶亲流程里似乎格外重要?那就准备一份聘礼,速速送去凌霄宗。”
“啊?”小鬼当即被吓了一跳,“会不会不太好?万一此举激怒了凌霄宗,那陆宗主率人打上门来,可怎么办?”
“等他来,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黑影自信满满地说。
小鬼撇撇无形的嘴,小鬼不信,但小鬼不敢反驳。
流光易逝,不久,时间便来到了子夜时分。
黑影终于化作了人形,只是脸上戴着一张由阴气化作的、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雕饰的黑面具,掩盖了真容,清瘦的身体穿上沙州鬼族娶亲时的白色喜服,骑在一匹高大的鬼马上,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两侧是几个或穿红或穿白的小鬼举着上书“喜”字的白幡,或是提着大红的灯笼。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由八个穿白的大鬼抬着的大红花轿,被套上红嫁衣、戴上红盖头的钟离棠,此刻就端坐在里面。
而在花轿之后,还跟着一群负责吹拉弹唱的红衣小鬼。
“鬼王娶亲喽——闲人回避——”
鬼城的大街,在小鬼的呼喊声下,很快便空无一人,好让迎亲队伍能够毫无阻碍地通过。街道两边倒是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鬼怪,黑影也不吝啬,随手就会撒上一大把灵石香烛,惹得众鬼一路捡,一路跟随,队伍越来越长,越来拥挤,直到迎亲队伍绕城一圈后,来到喜堂所在的城主府。
砰、砰、砰——
随着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烟花,陆续在鬼城的上方绽开,一时间,夜空几乎明亮如白昼,几乎掩去了皓月和漫天星辰的光辉。
黑影下了骷髅鬼马,大红花轿亦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两个小鬼立刻屁颠屁颠地凑到花轿两边,把花轿的帘子拉开,露出里面穿着喜庆的新娘子。
黑影来到轿前,微微俯身,朝轿中的人伸出手:“夫人,请下轿。”
钟离棠却借着眼睛不便的由头,当做没看见,自然而然地避开他的手,无需他的搀扶,径自走出了花轿。
黑影鬼逢喜事心情好,也就不计较这点小事,接过小鬼递来的绾有“同心结”的彩绸,把一端递给钟离棠,叫他好生牵着,自己则牵着另一头,然后领着他踏着从喜堂铺到城主府门口的红毯,缓缓往喜堂里走。
“恭喜鬼王!贺喜仙尊!此乃天赐良缘,佳偶天成啊……”
“祝二位新人生生世世永结同心,心心相印……”
“祝鬼王与仙尊早生贵子,嘿嘿嘿……”
两旁观礼的鬼怪们,他们经过时,嘻嘻哈哈地献上乱七八糟的祝福。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喜堂。
喜堂里,挂满了或红或白灯的笼和绸缎、绸花,还有一些精致漂亮、灵气四溢的饰物,堂内正中的墙壁上则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下方则摆着一张香案,案上燃烧着一红一白两根雕龙画凤的蜡烛,还放着一些灵果、灵物的摆盘,因为黑影对自己的双亲没有印象,高堂的位置便是空着的。
“一拜天地——”负责赞礼的老鬼诵唱道。
黑影转身,朝着堂外的天,弯下腰。
钟离棠也随之缓缓转过身,却没跟着弯腰低头,而是把藏在大红衣袖中的手,探入储物袋里,就在他握住凤鸣九霄剑的剑柄,即将抽出之际——
堂外还在绽放着烟花的夜空中。
一头漆黑的巨兽,忽然自一片绚丽多彩的光芒里出现。
“吼——”
第46章 恶龙抢亲 握住钟离棠头上红盖头垂下的……
来自夜空的、震耳欲聋的愤怒兽吼。
瞬间盖过了喜堂内外的热闹声。
观礼的众鬼怪们, 循着声音,抬头望天,指着巨兽, 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嘀咕, 叽叽喳喳的,听得人心烦。黑影弯着拜天的腰也倏地直了起来, 扫了眼天上陌生的兽, 他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质问缩在角落里观礼的一群小鬼:“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把城封了吗?他是怎么进来的?”
“是封了。”小鬼们也是一头雾水,“没人进来啊。”
正是因着弱小, 他们反而比大鬼们与这座幽冥鬼城的联系更紧密,可以说是依附着鬼城而活, 所以有没有人进出, 没有鬼比他们更清楚。
“除了去送聘礼的, 无人进出。”
黑影喃喃:“那这奇形怪状的家伙是……”
说着, 他忽然想起来他的幻境, 里头可不还有着两位客人,若是其中一位破镜出来了,小鬼们察觉不到也是自然, 因为对方本就在这城里。
思及此,黑影上前一步, 对着夜空中的巨兽, 笑着邀请道:“原来是夫人的同伴啊……既然出来了,不放下来观礼,顺便喝杯我们的喜酒。”
“吼——你的夫人姓甚名谁?”
不等黑影回答,便一些个有好事的鬼怪们,替他说了。
“当然是钟离仙尊喽!”
“据说我们鬼王一求亲, 仙尊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呢!”
“说不定仙尊大人早就对我们鬼王芳心暗许了哈哈哈……”
本来还不确定的巨龙,闻言,发出一声比方才更悠长、宏亮的怒吼,然后翅膀一扇,俯冲而下,带起的狂风把一些小鬼们吹得东倒西歪。
“抢亲咯,抢亲咯,有人来抢亲咯……”
“有人来抢鬼王的新娘子了!”
“鬼王给他点颜色瞧瞧!”
黑影自然也能看出,巨龙来势汹汹,不是做客的架势,不禁厉声警告:“竟敢来坏我的婚仪,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他把手中的彩绸一丢,冲上去迎战。
一龙一鬼,在半空中打成一团。
巨龙往日坚硬的犄角、锋利的爪牙以及钢鞭似的尾巴,在今日,对上没有实体的黑影,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使再大的力气打过去,也不过是击散一团乌黑的阴气罢了,转瞬间,散掉的阴气聚拢,又重新凝聚出黑影。
“你们妖族就这点能耐,也敢来闹事吗?”黑影嘲笑道。
谢重渊只是因为是兽,更喜欢用身体搏斗罢了,见这些攻击对黑影统统无效,也不再执意坚持,便张开巨大的嘴,朝黑影喷出一团火。
灰色的火焰看似平平无奇,却令黑影眉心一跳,便不敢大意,挥出一道阴气试图阻拦,谁知一遇上,便是滋啦一阵响,阴气顷刻间被烧光。
余焰碰到的东西,也无不被腐蚀殆尽。
有大鬼好奇,伸手碰了下,登时发出一声惨叫,而他碰到灰焰的那根手指,赫然被腐蚀掉了:“这、这诡异的火焰竟然能伤到我们的鬼体!”
其他鬼怪们见状,纷纷或躲远了些,或张开防护罩笼住自己。
黑影也不再小瞧谢重渊。
甚至不再自己对上谢重渊,而是低声念了一串晦涩的咒语,当即,喜堂外的空地上,土壤开始松动,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具又一具不知死了多久骷髅钻出来,前赴后继地朝谢重渊攻去,他们是死物,没有痛觉,被打散了会重新合并,被灰焰腐蚀了,还会有更多的骷髅顶上来。
“吼——你以为就你会吗?”谢重渊烦不胜烦,索性使出了刚从幻境里的“他”学到的东西,为了抓到啃食了“他”好几座黄金殿的小兽,被气得牙痒痒的“他”使了不少手段,其中便有,“吼吼——吼吼吼——吼——”
咒语大意为:来自地狱深处的不死亡灵啊,吾以混乱与毁灭之龙的名义,禁止你们在大地上游荡,速速回到你们的来处,继续沉眠吧……
随着他的吟唱,攻击他的白骨们陆续掉头,钻回地下。幻境里的“他”是驱使骷髅抓吞金兽,而他无师自通修改了内容,竟也起效了。
谢重渊觉得有趣,便发挥想象,随意吟唱了些咒,没想到大都成功了,刮风下雨打雷闪电的,令黑影狼狈极了,喜庆外的布置也被弄得乱糟糟的,一些设的防护罩不太强的鬼怪们顶不住,跟着遭了殃,忍不住撺掇黑影,说:“鬼王,你再不收拾了那兽,可就要过了成亲的吉时了啊。”
“闭嘴!”黑影气急败坏地吼了他们一嗓子,难道是他不想吗?他也悄悄使了鬼怪们常用的迷魂摄神、削弱阳气之类的阴煞手段,但都不大起效,这意味着谢重渊除了意志、神魂非常强大之外,还是个和他们差不多的阴暗生物。咬了咬牙,他一狠心,双手汇聚了身上的大半修为与阴气,幻化出一个巨大的阴项圈,然后对着谢重渊,冷笑道,“正好我这幽冥鬼城还缺一条看门狗,我看,不如就由你不知好歹的丑陋黑兽顶上吧。”
此言此举,无意是火上浇油,令谢重渊对他杀意暴涨。
“吼——找死!”
谢重渊深吸一口气,然后喷出一条巨大的灰色火龙。
火龙咆哮着缠上朝他飞来的阴项圈——黑影还是小瞧了谢重渊喷出的灰焰,不过一时半刻,阴项圈便不敌,被腐蚀得一干二净。而火龙却没有善罢甘休,在谢重渊的操控下,盘绕成一个火项圈,直冲黑影的头飞去。
黑影想躲,但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不止是他。
凡是在喜堂附近的鬼怪,都不能动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禁锢了他们,叫他们僵在原地,表情凝固,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巴勉强能动。
“怎、怎么回事?”
“救命,我突然不能动了!”
“那为什么,他们还可以动弹?”
这个他们,一个是谢重渊,另一个则是一直被他们忽视的钟离棠。
众鬼怪努力歪斜眼睛,朝喜堂上看去。
只见钟离棠不知何时也丢了手中的彩绸,人往后退了几步,独自站在喜堂的正中,双手握着一柄贴了几张符篆的银白长剑。而那长剑,则被他插入地砖三寸,正是以剑为中心,荡出的禁锢之力,束缚住了鬼怪们。
“你们快看!这喜堂内外的一些不起眼的饰物散发出的灵力波动,似乎在与那柄剑遥相呼应!”有眼尖且稍懂阵法的鬼大叫道,“是阵法!一定是阵法,我们是被一个困阵定住了!”
“仙尊饶命啊……”已经有鬼怪直接滑跪求饶了。
还有鬼怪十分不解:“不是,他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人,是怎么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布下的阵?”
钟离棠一个半瞎的人。
当着一群鬼怪的面布阵,确实不易,尤其是他研习阵法的时日并不长,只有一两次布阵的经验,还是简单的基础阵法,而针对参加婚仪的鬼怪们和黑影的困阵,其实是个大型阵法,但他没有修为,哪怕身上储物袋里的资源足够布阵,也用不了,只能尽量简化,还为了不引起跟着他的两个大鬼的注意,主动把布阵的东西乔装一番后交给他们,由他们放置,是以困阵能不能起效,钟离棠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现在看来是成功了。
黑影不能动,便躲闪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火项圈套住他的脖子。
“啊——”
哪怕他的反应极快地立刻聚集阴气护住自己,还是不慎被灼了下鬼体,尽管没被腐蚀,但也很疼,太疼了,是压根无法隐忍得住的疼。
“重渊,莫杀了他。”钟离棠开了口。
他清冷淡然的声音,仿佛蕴藏着魔力,总是轻易便能止住谢重渊的怒火,叫想加大火力把黑影烧死的他住了手,只留着火项圈在黑影脖子上,叫他一刻不敢松懈,只要他一停止用阴气护体,就会体验到灼烧的疼痛。
“棠棠……”
谢重渊从半空中落地,化作高大的男人,仍是穿着华丽的织金玄衣,戴着满满一身的金银珠宝,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哪怕人已经穿过众鬼怪,来到钟离棠的身前,停下了脚步许久,叮当声的余韵还在持续。
幻境里,在钟离棠唤出装作侍从的“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不对,而他,也该察觉到异常。但想要拯救钟离棠的执念,却令“他”与他硬是忽视了一切,让幻境继续发展,去了昆吾山的黑水潭,然后不出意外,再次经历了一剑穿心的痛苦……幻境里的钟离棠死了,他也悲伤得快要死了,可就这样,还有人,很多人,来打扰他们最后的安宁。
终是令他失去理智,发了疯,选择与世寂灭。
而那股毁混乱与毁灭的力量,却为他打破了第一重幻境。
第二重幻境,仿佛一场能满足人所有心愿的美梦,梦里,钟离棠的病彻底好了,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眸再次倒映出他的身影,陆君霆那些讨厌的家伙统统消失不见,钟离棠甚至愿意与他双修——可怎么会突然就愿意了呢,不对,有哪里不对,那绝不是他的棠棠,谢重渊险些又发了疯。
好不容易回到现实,却听闻鬼王娶亲,新娘子正是钟离仙尊。
“你怎么能答应嫁给他?”谢重渊以前或许不知道娶亲和新娘子意味着什么,但通过成为幻境魔宫里的“他”,却是知道了,因为“他”也曾想过娶钟离棠,只要两人成了亲,便是家人、是伴侣,会永远在一起不分离,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双修,“你不让我杀他,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他抬手,握住钟离棠头上红盖头垂下的一角。
心里不禁阴暗地想着,只要钟离棠点下头,或是“嗯”一声,他就立刻杀了黑影。
谁知下一刻,当他含怒掀开红盖头后,却怔住了。
打扮鬼王的新娘子,鬼怪们可不敢敷衍了事,给钟离棠穿的红嫁衣做工精美,拿金丝银线绣了寓意吉祥的繁复纹样,平日只简单挽起或用冠约束的雪发,被梳理成漂亮的发髻,点缀了各色华胜,还插了不少簪钗,珠光宝气的,晔晔照人。脸也被好生妆饰了一番,因着钟离棠的肌肤本就白得过分,所以没有敷粉,只在双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像熟透了的蜜桃,鲜嫩欲滴,两瓣薄唇也被涂了口脂,比双颊的颜色更秾艳也更惑人。
谢重渊攥紧红盖头,只觉心快要从胸膛跳出去了。
咚咚咚的。
第47章 去救净心 红盖头团了团,塞进袖子里藏……
谢重渊说着说着, 忽然沉默不语。
令看不见他表情的钟离棠,只能根据他先前的语气猜测他是委屈又伤心得紧,哪料到是被自己难得一见的红衣妆扮, 给惊艳得说不出话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 钟离棠嗔道:“别胡说。”
“哼,我要是再晚来一步, 你怕是都和他拜完堂了。”谢重渊回神, 酸溜溜地说。末了,想起先前在去花州洛城的马车上,钟离棠避而不谈是否也喜欢他的事, 顿时更难受了,“只见新人笑, 不闻旧人哭啊……”
这句还是司秋教他识字时, 他从教学的诗书里看到的, 初时不解其意, 现在无师自通了不说, 还活学活用上了,只是听得钟离棠啼笑皆非。
“答应嫁他,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钟离棠握在凤鸣九霄剑剑柄上的双手松开, 既然确定暂时安全了,他便再也忍受不了, 身上为了麻痹鬼怪们和黑影而任他们造就的妆扮, 先是抬手摘掉头上发间的琐碎点缀,接着拔掉各种精致沉重的簪钗,几下解开被盘起的发髻,重新用一根凌霄宗发放给弟子们的、造型朴素的白玉簪,把一头浓密的雪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然后从储物袋里取出水与帕子, 用水把帕子稍稍打湿后,便毫不留恋地几下,擦掉双颊的胭脂与唇上的口脂。
看得一旁的谢重渊,眼底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可惜之色。
“所以,你莫胡乱……”钟离棠又从储物袋里拿出白貂裘,抖了抖,打开披在身上。他的幂篱坏了,此时此刻又不便更换衣裳,他只好用白貂裘,勉强遮掩一下身上的红嫁衣。然后,他又在心里来回思忖了好几个词,才挑出一个不会出错的,“生气。”
“我哪有生气。”谢重渊嘴硬地咕哝,“就是随便问问。”
“好吧,你……”钟离棠有心问他幻境的事,但周围的人,不,鬼多,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于是到了嘴边的话,换成,“可有受伤?”
“伤了,伤心了。”谢重渊说得幽怨,“只有杀了他才能好。”
钟离棠:“……”
默了默,他好声好气地解释:“叫你留他一命,非是我对他有什么私情。而是一来,净心还未从他的幻境里出来,若现在杀了他,难保不会影响到净心的安危。二来,‘彼岸’的下落,也需要再问他。”
“哦,这样啊。”谢重渊的心情终于晴朗了-
与之相反的,是黑影。
被定在半空动弹不得,还被脖颈上的火项圈一直折磨,这会儿,他的情绪可谓是糟糕透顶,又从两人相处的情形中发觉出几分非同一般的异样,当下便忍不住冷笑道:“我说夫人怎么几次三番求我把你的同伴放出来,哦,原来其实是姘头啊,就是不知道,另一个没出来的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棠棠只有我一个!”谢重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钟离棠扶了扶额:“……又胡说。”
谢重渊装作没听见,径自抬手,朝黑影的脖颈处招了招,下一刻,火项圈便延伸处一条细长的火绳落到他的手里,被他握住后用力猛地一拽。
砰——
黑影砸落在地,头还意外地朝两人的方向磕了一个。
“……”气得他想死。
“别再让我听到你喊棠棠夫人。”谢重渊一想到自己都没这么喊过钟离棠,却被一只鬼喊了去,就越想越气,不由得收紧了手中的火绳,令火项圈缩小一圈不止,紧紧勒住黑影脖子的同时,操控着火焰烧得更猛烈。
黑影与之抵御的阴气一时不济,被灰焰在鬼体上腐蚀了一块。
“啊——”他又发出惨叫。
黑影如此狼狈,周遭的鬼怪们虽然无法帮他,但是也没有声援他的,反而纷纷出言,奚落嘲讽他不堪一击,不配当他们的城主鬼王。
还是谢重渊听着嫌吵,释出一道灰焰威胁,鬼怪们才老实地闭上了嘴。而稍稍给了黑影教训,谢重渊便住了手,冷酷地问他:“说,彼岸在哪?若是不老实交代,哼,我会让你体验到比刚才更痛苦的感觉。”
黑影一听,身体条件反射地抖了抖。
“……在喜房。”-
“你在前面带路。”
谢重渊对黑影说罢,瞅了瞅手中的红盖头,犹豫了片刻,还是不舍得丢掉,便团了团,塞进袖子里藏好,然后双手一伸,把钟离棠拦腰抱起。
“嗯?”钟离棠懵了一下。
谢重渊的动作太快,也太自然,以致于都被他抱着走出了困阵的范围,钟离棠才反应过来,推了推他的肩,说:“……我可以自己走。”
“这里你不熟悉,让你自己走,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谢重渊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因着在幻境里照顾重病到无力行走的钟离棠,多是抱来抱去的,没想到竟习惯了,一时忘记现在是在现实,而钟离棠此刻的身体,还没虚弱到连路都走不了的地步,但是人抱都已经抱在他怀里了,再叫他把人放下,心里又实在不舍得,“还是我抱着你走吧。”
“……你可以牵着我。”钟离棠抿了抿唇。
谢重渊道:“但是这样走得更快。”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接下来,他步子迈得很大,频率又很快,流星赶月一般,怎么看怎么像刚拜完堂的新郎,急着抱新娘子去洞房-
不一会儿,黑影领着谢重渊与钟离棠到了喜房。
房内是完全按照人族的习惯布置的,全用红色装点,红灯笼,红绸花,红喜烛,红被褥……瞧着非常喜庆。而在这满目的红中,屋子正中四四方方的喜案上,一个缠着红线的天青色胆瓶里,亭亭玉立着的一枝红花,却显得格外醒目,无叶,只有细细长长的绿茎,托着一个还没到盛开时候的花球,约拳头大小,色红如鲜血,散发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靡香。
“那花可是彼岸?”谢重渊把怀里的钟离棠放下。
黑影老实地回答:“是。”
本来他是想当做新婚夜的礼物,送给钟离棠的,可惜……看着谢重渊已经牵着钟离棠往喜案那儿走了,估摸着两人的注意力一时都在彼岸上,黑影趁机悄悄积蓄鬼力阴气,试图一举摆脱脖子上火项圈的束缚。
却不料,无论是谢重渊,还是钟离棠,都没有放松对他的警惕。
谢重渊心念一动,黑影脖子上的火项圈隐忍的火苗便猛地窜高,形成火笼一样的东西,罩住他的头,烧得黑影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着颤抖不止,若不是还有一丝骨气撑着,怕已忍不住开口求饶了。
钟离棠把指尖夹着的定魂符收起,低喝道:“重渊!”
“我有分寸,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谢重渊悻悻地收了火,转头却瞧见,黑影脸上由阴气化作的面具,已然被他的灰焰烧得一干二净,而露出的黑影的面容,却赫然是净心的脸!
唯一的差别,大概是两人的气质迥然不同了。净心温柔悲悯,而黑影阴郁邪恶。
但谢重渊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在他的眼中,外人与钟离棠皆啧啧称道的佛子净心,就是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净心!居然是你!”
钟离棠:“什么?”
“我才不是他!”黑影大声反驳。
谢重渊告状道:“就是净心!这个逼你嫁给他的鬼东西,长得和净心一模一样,还不承认?哼,我第一次见他,就感觉他对你不安好心,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先是告诉你药引在沙州,又用幻境支开我,然后扮作这鬼城的城主强娶你!”
他的猜测,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长相和净心一样么……”钟离棠却不认为黑影与他的好友净心会是同一人,垂眸沉思片刻后,他问黑影,“你莫非是净心丢失的那一魄?”
之所以会有此一问。
一是因为驱鬼灭邪的黄符明明对鬼怪有效,却对黑影不起作用,由此可见,黑影并非鬼怪,而是处于生死之间的离体生魂,亦或者是生魄。
二是因为,黑影说见过他,但一个寄居在沙州鬼城的生魄何时见过他?只可能是七百年前。那时,他救下净心,并不知道他有一魄已被恶鬼们吞吃了,便一剑将恶鬼们斩杀,而对于生魄来说,确实是没有救他。
“我就是我!”黑影低吼道,可事实上,他没有名字,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在这满是鬼怪的沙州暴露自己与佛子一样的长相,因为那会给还未成长起来的他带来麻烦,不过……黑影与净心一样的脸上露出扭曲而喜悦的笑容,“快了,很快,他也只会是我,世上只会有一个我。”
“你想反客为主?”钟离棠从他的话中品尝几分不详的意味。
黑影笑得很开心:“夫……咳,我就说你聪明。”
“让我想想……”钟离棠皱了皱眉,说,“鬼族擅长摄魂夺舍,但你只是净心的一魄,天生弱于主魂,想要完全夺舍,需得将主魂削弱……但你今夜却忙于婚仪,想来是有人代你行事?是梨园老板么?他有你幻境的入口,可见与你的关系非同一般,然他今夜却没有到场参加你的婚仪。”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否认的,黑影道:“你想的没错。”
算算时间,就快了……-
钟离棠从黑影的声音中觉出一种非常隐秘的得意,他现在明明受制于人,却仿佛并不十分担心,而能令他有恃无恐的原因,几乎不言而喻。
思及此,他两指从储物袋中新夹出一张黄符,丢向黑影。
“净心现在在哪里?你们打算对他做什么?”
随着黄符落在身上,黑影惊慌地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吐露出了所知的一切:“在幻境里。我和梨园老板合作,利用彼岸幻境的机制,重现七百年的遭遇,幻境中的恶鬼撕扯吞噬他魂魄的时候,梨园老板会出手,真正撕下他的魂魄,只要重复上几次,他的魂魄便会七零八落……”
届时,净心的分魂分魄们绝不会比他这个独自修行七百年的一魄强大,不仅会被吸引着本能汇入他的魄体,他还能成为所有魂魄的唯一意志。而作为合作的交换,净心的佛子之躯,将交由梨园老板随意处置。
“那是什么符?还挺厉害的啊,竟让他全说了。”谢重渊好奇道。
钟离棠回道:“真言符。”
此符能使人有问必答,答必真实。但也并非没有限制,若是对方事先给自己的神魂意识下了禁制,又或是及时施了解符的术法,便会无效。
“何为彼岸幻境?”钟离棠又问。
黑影目眦欲裂,却阻止不了自己说出:“是依托于‘彼岸’所生的幻境,初次进入的,无论是谁,都会失去记忆,忘记自己进入幻境的经过,但再次进入的时候,则不会受到影响。除此之外,彼岸幻境还能……”
“原来如此。”钟离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幻境的勘破要求如此简单,原来并非人为设置——“彼岸”本是死去大能的执念所化,陷入幻境的人,若能发觉幻境的异常,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勘破执念。人清醒了,执念消了,自然也就走出来了。
又问了些问题,听了解答。
钟离棠方与谢重渊,挟黑影进入彼岸幻境-
既是去找净心。
那么进入的幻境世界,自然是由净心的心结所构建。
“奇怪,这里的地势瞧着,明明很像沙州,但是地上却没有黄沙,反而有山有水,到处绿茵茵的,还有很多的城镇,和中州花州的那些城镇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就是天色才黄昏,怎么城镇里就没有人走动了……”
钟离棠看不清,谢重渊便主动当他的眼睛,为他描述自己的所见。
而同样眼睛能看得见的黑影,也意识到了不对。
“这不是七百年前的沙州!”
闻言,钟离棠道:“看来那梨园老板并非诚心与你合作。”
与虎谋皮的黑影,变了脸色。
“嗯?地上似乎有点不对劲……”谢重渊释放出的神识,有一缕注意到地面的异样,是一些不起眼的奇怪纹路,若非纹路在逐渐亮起,恐怕他都不会发现,很快他又发现,几乎沙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纹路,从边缘逐渐往内亮起,而当一座城下的纹路完全亮起时,迎接这座城的便是死亡。
还死得悄无声息。
没有人的挣扎叫喊,鱼虫鸟兽也没有一丝动静,同花草树木一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干榨尽,连大地都失去生机,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黄沙。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几乎一个瞬息,便会有一座城、一片土地死去。
直至最后一座城,也就是幽冥鬼城没有失去生机前的样子,而鬼城梨园位置原是这城中心的一个广场,此刻广场的地上,绘制着血红的奇怪纹路,而在这些纹路的中心位置,则安放着一张绘满古老纹路的诡异祭台。
谢重渊曾经见过一面的梨园老板,穿着一袭黑红的长袍,只剩下白骨的双手高高地捧着个眉心有一点红痣的沉睡男婴,嘴里念念有词了一会,他把男婴放在了堆满诡异祭物的祭台上,然后退开几步,一脸虔诚地围着祭台,边唱着奇怪的古老歌谣,边跳着肢体幅度很大且动作诡异的舞蹈。
“哇呜呜……”
而随着他的唱跳,男婴醒来并开始哭泣,仿佛很难受很痛苦。
“重渊。”钟离棠低声唤道。
虽然很讨厌净心,但看在他的面子上,谢重渊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手,足下一点,他高高地跃飞起来,在半空中由人化作暗黑巨龙。
“吼——”
谢重渊朝梨园老板喷出一道灰焰,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细长的桃心尾巴一甩、一勾,把祭台上的男婴卷起,嫌弃地看了一眼便丢给钟离棠。
谁知刚刚还哭闹得很厉害的小婴儿,一到钟离棠的怀里,就渐渐停止了哭泣,一双婴儿特有、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钟离棠,还啊啊着伸出小手,抓住自钟离棠肩头垂落的一缕雪发,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
谢重渊当下就后悔了,刚想回头把婴儿从钟离棠的怀里揪出来。
就听梨园老板盯着他的兽型,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你,好啊,时隔千年,又是你坏我的好事。”
谢重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在意,他只在意钟离棠,但梨园老板却因为想抢回婴儿,而对钟离棠出手了。
只见他一挥手,便有无数水化作的蛇出现在他身后,随着他的一声号令,嘶嘶吐着蛇信,蜿蜒飞向钟离棠。
谢重渊怒吼一声,转头喷出一道灰焰形成火墙,加以阻拦。
但是那些水蛇仿佛拥有生命一样,灵活地绕过了火墙。
谢重渊便又操控着火墙分散成缕,化作无数条灰色的火蛇去追击水蛇,然而水蛇竟有一些停下,原地掉头,牺牲自己来阻拦追来的火蛇,剩下的则以更快的速度,直冲没有修为护体的钟离棠与他怀里的婴儿而去。
“唔……”
紧要关头,是黑影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钟离棠和婴儿身前。他被贴了符,是以在幻境里,他身怀的无论是修为,还是阴气、鬼力,都无法像谢重渊和梨园老板一样动用,只能用他的鬼体硬生生抗住水蛇们的攻击。而尽管这儿是幻境,但不代表一切都是假的,受了伤,他也照样会疼。
“你也是没用,堂堂鬼王城主,连拖延时间这种小事都做不到!”梨园老板见状,对着黑影破口大骂,“现在你还护着他们?怎么,你是铁了心要背叛我们的合作吗?”
“你不是也没有遵守与我的约定?”黑影虽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鬼迷心窍,去保护钟离棠和净心,但不代表他是任人蒙骗的傻子,“说好的我要魂魄,你要躯体,可你刚才的举动,看起来却是想要独吞啊!”
毕竟在沙州这种鬼地方混了数百年,黑影对各族死后变成的鬼怪们的阴邪手段不说如数家珍,也是大多都知道一点的。比如那榨取了城池土地生机的奇怪纹路,就是出自北方雪原蛮鬼的献祭之术,那诡异的歌舞据说是用来与古老的邪神沟通,而那祭台分明是拿来与人换魂、夺取命格的!
既然梨园老板不仁在先,也就别怪黑影现在不义了。
“他乃蛮鬼夺舍鲛人之躯,你们若是想杀他,就得在这幻境里彻底灭了他的魂魄,否则一旦出了幻境,再想杀他,可能找都找不到了……”
“吼——”谢重渊回头吼了一嗓子,是在询问钟离棠的意思。
钟离棠不觉得一个极有可能是造成千年前沙州死寂的真正罪魁祸首,有活捉的必要,正如黑影所说,以鬼族的夺舍之能,出了幻境,他们再想抓住梨园老板的真身,可能就难了,于是薄唇轻启,果断地说:“杀。”-
得了钟离棠的允许。
谢重渊便可以放开手脚打了。
不像黑影没有实体,梨园老板可是顶着一具鲛人身子的。于是巨龙姿态的谢重渊,打架爱用的那些犄角爪牙和尾巴,又可以用了。
还时不时喷一口既能腐蚀实体,对鬼怪神魂伤害也极大的灰焰。
兴致来了,还会用从幻象里的“他”学到的魔法,亦或者是从上古水麒麟精血传承记忆里学会的术法。
便是在对战中受了伤,也能施展治愈魔法治愈自己。
逼得梨园老板不得不也变幻了模样,是他夺舍的蓝鳞鲛人那半人半鱼的姿态,冷笑一声,他张开嘴,以鲛人的身躯唱出鲛人之歌。
具有蛊惑力量的歌声一响。
谢重渊攻击的动作顿时一滞,狰狞可怕的兽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傻乎乎的笑容,还嘿嘿了几声,不知是被歌声蛊惑着看到了什么。连黑影和婴儿也受到了影响,一大一小相似的两张脸上,皆露出沉醉幸福的笑容。
唯有钟离棠,因着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愈发灵敏。
在梨园老板出声的刹那,便察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提醒谢重渊他们,只及时用凡人武夫的手段,点了自己身上的几处穴位,暂时封住听觉。
眼下他无战力,还是得想法子尽快唤醒被鲛歌蛊惑的谢重渊。
钟离棠思量,能与鲛歌抗衡的,唯有鲛乐了。
然而他的凤鸣九霄,被留在了喜堂内做阵眼……钟离棠想起他随身储物袋里的绿绮琴,虽然只是一张凡琴,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一试了。
第48章 出了幻境 ——是你净心喜欢他!……
钟离棠把躺在他臂弯里的小婴儿, 暂时放到黑影的怀里。
然后一撩衣袍,盘腿坐下,取出储物袋内的绿绮琴横在膝上, 双手按在弦上, 顿了一瞬后,十根纤玉指遽然翻飞如蝶, 奏出一曲凄切的鲛乐。
以悲冲喜, 勉强令谢重渊清醒了一些意识。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够了。
黑色巨龙滞空展翅,吟唱道:“吼吼——吼——吼吼吼——吼——”
大意为:游走在冥府与人间的死亡之神啊, 请聆听吾的祈求,帮助混乱与毁灭之神的代行者, 收割妄想逃脱死亡的罪人, 那腐臭的灵魂啊。
不详的黑气在他头顶汇聚, 逐渐幻化成一柄巨大的黑镰刀。
在谢重渊吟唱的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
黑镰刀朝梨园老板的方向倒下。
弯月似的镰刃恰恰好勾住他的脖子, 而斜落在地的镰柄末端开始缓缓升高, 宛若正在被一个无形的巨人的手握起。
轻轻一拉。
镰刃从鲛人的躯体里勾出一团乌黑模糊的人形东西。
“这、这是什么法宝?怎如此厉害!”梨园老板惊恐地发现,无论使出何种手段,他的鬼体都无法挣脱那诡异的黑镰刀的威压。而几次死里逃生的他, 这一次,灵魂忍不住战栗, 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黑色巨龙不语, 垂眸冷漠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黑镰刀松开勾住的灵魂,轻轻扬起。
梨园老板的鬼体,趁机转身欲逃。
下一刻,黑镰刀倏地落下。
梨园老板的鬼体顿时被黑镰刀割成两半, 随着一声凄厉的鬼叫,又化作两团黑雾,还想逃,却被一股无形力量吸入黑镰刀内成为它的养分。
而为此耗尽了力量的谢重渊,再也维持不住庞大的巨龙体型,不由自己地缩水成小龙崽的模样不说,连扇几下翅膀平稳落地的力气都没有。
小龙崽如一块顽石,从半空中直直地往下坠落。
然后落入一个清冷却温暖的怀抱里。
——曾经被他接住的钟离棠,这一次,也接住了他。
“嗷呜?”棠棠?
钟离棠低下头,虽然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眼睛闪烁着的幽绿的光:“辛苦重渊了。”
“嗷……”小龙崽在他怀里哼唧了一声。
桃心尾巴熟练地缠上纤细的腰肢,缠着便缠着罢,谁知尾巴尖儿明知道钟离棠怕痒,还拿尖儿在他腰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钟离棠的腰身瞬间紧绷,神色微僵地低喝道:“谢重渊!”
小龙崽眨巴了下眼睛,一脸无辜。
在他们身后。
因着梨园老板死了,惑人心神的鲛歌停歇了,黑影与小婴儿自然也就清醒了。发觉抱着自己的人变了,小婴儿脸一皱,不开心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
闻声,钟离棠把鲛人的尸身收进储物袋,抱着还赖在他怀里的小龙崽,走到他们身边。
黑影还在发懵。
怀里柔软会哭的小婴儿仿佛什么可怕的生物,令他浑身僵硬得像是又被阵法定住了一样,一双眼越瞪越大,眼珠子往下觑了眼又飞速移开。
“嗬嗬嗬……”
看得小龙崽在钟离棠怀里笑成一团。
“喂,快把这小东西拿走。”黑影僵硬地抬了抬双臂上的小婴儿,对钟离棠道,“你再不拿走,我可就丢了啊。”
“嗷嗷嗷!”小龙崽立马笑不出来了,伸出头对黑影一阵不悦地大叫,同时两只小短手和一对翅膀并用,或抓或抱住钟离棠手臂和手,还扭了扭身子,把他的怀抱占得满满当当,不给他一点抱小婴儿的机会。
钟离棠试图与他讲道理:“重渊……”
轰隆隆——
就在这时,幻境黢黑的天空极高处,忽然出现一个以逆时针旋转的光涡,一团燃烧着的、黑乎乎的东西从光涡中心出现,继而如流星坠落。
越来越近,直至谢重渊用肉眼都能清楚地看见。
那是一头与他兽型毫无二致的巨兽!
不,那就是他!
“哇呜呜……”
本来又看到钟离棠,已经渐渐停止哭泣的小婴儿,突然哭得更厉害了,而随着他的哭声愈来愈大,他们周遭的幻境景色开始飞速倒退。
黄沙地重新长出花草树木,死寂的城池又有了人气,鱼虫鸟兽的声音交织成生机盎然的曲子,天也褪去黑色,变得明亮,风和日丽。
“刚刚发生了什么,你可看清了?”钟离棠问。
谢重渊一想到自己或许就是谶言中的灭世凶兽,不,不是或许,他就是,先前在他的幻境世界里,“他”可不就在钟离棠死后选择了灭世。
便下意识说了谎:“似乎是陨石落地。”
“是么……”钟离棠叹道。
“也可能不是,我没看清。”谢重渊扫了眼周遭,岔开话题说,“我们没有回到现实,还在幻境,沙州又变回之前有花有草的样子了。”
钟离棠没有深究已知的事,顺着他的话,道:“按照……”
说着,才发现他还未问过黑影的名号,便转头问黑影。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没有名字,沙城的鬼怪们不是喊我鬼王就是城主。”黑影不承认自己也是净心,又不是新生的生命,哪有人给他取名?他自己倒是可以取,但起初很长一段时间,他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弄不明白,又如何取名呢,反正需要思考该如何称呼自己是别人的事,“要么你给我取一个?”
“嗷嗷嗷!”
谢重渊一听就炸了,又像小龙崽似的嗷嗷叫,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但是没有名号属实不便,钟离棠思量片刻,还是为黑影取了一个。虽然他没有把黑影看做净心,可他到底是好友的一魄,是以钟离棠愿意宽容他。
“净莲如何?”
黑影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因为他觉得这名,听起来和净心太像了。
“不许!”谢重渊急了,“你只能给我取名。”
一听他这么说,黑影立马作对似的,点头说好。气得小龙崽模样的谢重渊又是一阵嗷呜乱叫。
“我给你取的名,”钟离棠不明白他在闹什么,“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叫么?”
谢重渊哽住。
他哪有不喜欢?只是“雪团儿”在他看来,代表了懵懂无知的小龙崽时期,而他化形成年之后,希望钟离棠把他当做成熟可靠的男人看待,而不是幼崽,才说嫌幼稚罢了。不过这种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你以后想怎么喊我就怎么喊,总可以了吧?”谢重渊道。
钟离棠听了,不禁微微讶异,一个连幼崽时期的自己都会吃醋的人,竟然变得大方了?于是,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那……雪团儿?”
谢重渊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算作回应。
他以为这样,作为交换,钟离棠就会收回给黑影取的名字,谁知当钟离棠想起未完的话题,继续时:“按照净莲交代的彼岸幻境的特性,和你的描述所看,我们现在应该处于净心的第二重幻境……”
谢重渊正要生气。
“雪团儿,你第二重幻境遇到了什么?”钟离棠低头问,他的第二重幻境没有参考性,因为很快就出来了。
“没什么啊,就是,就是你的病好了啊。”谢重渊立刻支支吾吾,怕钟离棠不信,还胡说八道,“哦,还差点吃到我馋了很久的美味佳肴。”
其实也不算胡说八道……谢重渊眼珠子乱转。
钟离棠听了若有所思地喃喃:“会满足人的愿望么……那你在第一重幻境遇到了什么?”
谢重渊一僵。
怎么又来一个致命问题?他顿时顾不上计较取名的事了,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左思右想不敢暴露幻象的事,便说:“就……地下斗兽场啊。”
“是么……”
对这个回答,钟离棠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我们怎么出去?”谢重渊赶紧转移话题。
黑影,不,应该说净莲也很想知道。他清楚彼岸幻境的规则,但问题是:“他现在就是个只会哭的小婴儿,怎么清醒,察觉幻境的异常啊?”
能从幻境的第一重到第二重,都是奇迹。
“看来只能等他长大一些了。”钟离棠叹道。
谢重渊与净莲闻言,俱是一呆,那他们得在幻境呆多少年?而不管呆多久,他们都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谁来照顾还是小婴儿的净心。
“你是净莲,他是净心,当然是你咯。”谢重渊窝在钟离棠的怀里,不打算下来了,“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你照顾他天经地义。”
净莲想把手里的小婴儿丢出去:“你才是他哥哥!”
“哼。”谢重渊对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冷笑道,“我是他哥哥,就是你哥哥。”
净莲一只手摸上小婴儿的脖子,作势要掐:“我可是很讨厌他,还想吞噬他的魂魄,你们就不怕我趁你们不注意,虐待这小东西或者杀了?”
“你不会。”钟离棠淡淡道,“你若想,早就可以动手了。”
有符篆的制约和谢重渊的灰焰盯着,净莲是杀不了净心,而他抱了婴儿净心这么久,若是有心虐待,却是可以的,但他没有。
净莲阴着脸瞥了眼怀里哭累了,正呼呼大睡的小屁孩:“……我还不屑于与一小儿计较。”
有了他这番话。
在幻境里照顾婴儿净心的任务,自然便落在他身上无疑了。
因为谢重渊像守宝藏一样守着钟离棠,不给净莲和净心一点靠近的机会,不过当小婴儿净心长大,变成小孩净心,他的严防死守就不管用了。
“咯咯,找棠棠。”
三岁半的小孩,拉着净莲的衣角,仰头对他说。
而这个年龄的小孩,正是可爱的时候,尤其净心本就相貌不俗,温柔的眉眼变小变圆后,更是一颦一笑,都叫人心中柔软。
除了净莲。
他一脸生无可恋,不敢想,过去的几年自己都是怎么挺过来的,幻境真如现实,婴儿的吃喝拉撒都得他来管,结果他辛辛苦苦伺候了几年,净心连声哥都喊不清楚,就一句跟谢重渊学来的“棠棠”喊得格外清晰。
“咯咯?”
净莲回神,低头道:“你要是不怕被那家伙欺负,我们就去。”
说得就是谢重渊。
他在沙州鬼城活了七百年,就没见过比谢重渊还要小心眼、记仇、占有欲强、霸道、阴险狡诈……不讲理、不要脸的存在了。
只要他一有靠近钟离棠的意图,脖子上的火项圈就会暗戳戳地加大火力。此外,谢重渊还会背着钟离棠来找他打架,而他受符篆制约用不了力量,结果自不必多说,他每次都被摁着打得很惨。若是他忍不了向钟离棠告状,事后,挨了钟离棠教训的谢重渊,便会来找他切磋个三天两夜。
是以在进入第二重幻境的头一年,他多是带着小净心独自生活。
直到小净心路走稳了,学会说话了。
钟离棠不放心,来看望了一眼,谁知道这就被小净心记住了,待钟离棠一走,隔三差五的,小净心就拉着他的手晃悠,央求他去找钟离棠。
而每每去了。
谢重渊那厮必然作妖。
连他这种人都知道不欺负小孩儿,没想到谢重渊比他还不如。初时,会把小净心的脸掐得又红又肿,被钟离棠发现后,倒是不敢以大欺小了,却不要脸地变成同净心一般大小的小孩儿,还比小净心这个真小孩儿更精通撒泼打滚,甚至人家小净心长大了都不哭了,他为了争宠还会哭唧唧。
“不怕,找!”小净心坚定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净莲便带他去找。然而并不好找到他们的踪迹,因为谢重渊仗着会飞,常常载着钟离棠在这幻境的世界里,天南海北地游玩。算算时间,他们上次见,还是在三个月前,钟离棠主动来看望他们。
不过因着第二重幻境的特性。
只要小净心渴望见到钟离棠的念头足够强烈,他们便终会找到。
这次,是在沙州的一座小城里找到的。
是夜,乃上元佳节,玉盘似的月亮藏在柳树梢头,似也怕了漫天如星碎的烟火,而树下,在管弦丝竹的悠扬声中,是一对对打扮得亮丽的年轻男女,提着花灯,慢悠悠地走在热闹的街上,唇角噙着笑,颊边晕着红。
“咯咯,在那里!”
骑在净莲脖子上的小净心,指着人群中的一处。
净莲踮起脚尖,抬头,朝他指的方向一看。
只见青石铺就的拱桥上,两人并肩而立。钟离棠早就换掉了身上的红嫁衣,穿着凌霄宗剑修一贯穿的白色衣袍,然而他的气质太过出众,哪怕再朴素简单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多了几分飘渺出尘,恍若仙衣神袍。
可惜却被他手上提着一盏俗气的灯笼破坏了氛围。
那是一个根据谢重渊小龙崽的模样做的灯笼,按理说,应该只有黑与绿两色,但是却贴了许多金色的点缀,被灯火一照,光辉灿烂得晃人眼。
谢重渊也不遑多让,穿金戴银的,在周遭灯火的映照下,一身的珠光宝气,简直是最夺人眼球的存在,也就是这是在幻境,只要他们不主动,来来往往的幻境之人是注意不到他们的,否则,定惹来贪财之人的觊觎。
“桥下有一个糖画摊,摊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正在给一对男女画糖画,画的是鸳鸯……在他隔壁,有卖糖葫芦的,卖粘糕的,卖灯笼的,猜灯谜的……桥左的街上,出现了一队舞狮的,还有人踩高跷……”谢重渊微微低头,唇近得几乎快贴上钟离棠的耳朵,细细为他描述周遭的景象,“桥右,有……两个流口水的疯子,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发现净莲和净心,正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们的位置走来。
谢重渊的笑容僵在脸上,刚想不动声色地带钟离棠离开。
“钟离仙尊——”
“棠棠——”
但已有丰富经验的净莲和净心,远远地便开口,喊住了钟离棠。
“等等。”钟离棠拉住了谢重渊,因着周围的人太多,声音嘈杂,他听得也不是很清楚,“我似乎听见了净莲和净心的声音。”
谢重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没有,你一定是听错了。”
“是么?”钟离棠皱了皱眉,鉴于他以往的行为,不大相信。
谢重渊直接牵住他的手,试图拉走他
但是迟了。
净莲和净心察觉了他的心思,已经飞快地跑了过来。
“棠棠~”一被净莲从脖子上放下来,小净心就迈着小短腿扑到钟离棠身上,抱住他的一条腿,仰起头,弯着月牙似的眼睛,甜甜地喊。
钟离棠不喜与人贴近,但是对于小孩子的靠近,接受还算良好,尤其是这个小孩子,还是他的好友,就更得他的宽容了。于是,他弯下腰,摸了摸小净心的头,关心地询问:“近来还好吗?有听哥哥的话吗?”
“还好~”小净心乖巧地回答,“有听哥哥的话~”
钟离棠又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夸道:“真乖。”
然后他直起身,又对净莲道:“多谢,你把他照顾的很好。”
“哪里,哪里……”净莲谦虚地摆了摆手,而他那张小净心放大版的脸,却忍不住露出笑容。说到底,他愿意照顾小净心,除了谢重渊的生死威胁之外,未尝没有希冀借此赢得钟离棠一丝好感的小心思。
他们其乐融融,殊不知一旁的谢重渊,快要气死了。
氛围极佳的节日,美好的独处时光,就这么被两个碍眼的家伙破坏了。
“嘶。”
净莲被脖子上的火项圈烫了一下。
“不要~”
小净心则被谢重渊从钟离棠的腿上一把撕开。
不过谢重渊一松手,他又贴上钟离棠,人小小的,够不到钟离棠的手,就碰着他的的衣角,还挪了挪位置,把大半个身子藏在钟离棠身后。
“重渊!”
钟离棠的声音稍一严厉。
谢重渊便当场变成同净心差不多大的小孩模样,不过比起瘦瘦小小的小净心,小孩模样的他和小龙崽的他一样,都是胖乎乎的,但是胖的并不难看,是很喜庆吉祥的圆润,加之他五官深邃立体,变成小孩后也很分明,更添了几分精致,又穿得富贵,看起来就是个讨喜又漂亮的娃娃。
就是可惜钟离棠现在的眼睛看不清。
“抱~”
谢重渊恶狠狠地瞪了眼小净心,然后夹着嗓子,朝钟离棠撒娇要抱抱。试图通过展示自己与钟离棠独一无二的亲密,来打击小净心。
但是——
钟离棠:“……可以不抱吗?”
“嗯?”谢重渊皱着眉道。
叹了口气,钟离棠不得不道出实情:“雪团儿,你这样有点重。”
幻境里,他的身体状况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得更差。若是小净心那样的小身板,他抱着一会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谢重渊变成的小孩本身不轻也就罢了,还戴着一身沉甸甸的饰品,恕他实在不行。
谢重渊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
“噗。”净莲发出了嘲笑。
“咯咯咯~”小净心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
“吼——”
恼羞成怒的谢重渊,倏地变成巨龙,张开翅膀,挥舞着锋利的爪子,本就狰狞的兽脸故意挤弄得更凶,朝笑话他的一大一小,怒吼了一声。
却忘了自己的兽型更重。
不是幻境里一座普通的凡桥能承受的。
咔嚓——
拱桥自他站着的地方,开始出现裂纹。
谢重渊自不必说,在桥出现异样的瞬间,眼里只有钟离棠的他便飞过去,用桃心尾巴圈住钟离棠的腰身,第一时间带他远离危险的环境。
净莲其实只要立刻后退几步,就能回到安全的街上。他大可以不去管小净心,毕竟是幻境,只要不像梨园老板那样神魂被彻底杀死,像被乱死砸死或被桥下的水淹死这样的普通死法,也不过是让幻境重来一次罢了。
可到底养了好几年,从只会哭闹,好不容易养到渐渐懂事,还因为他们长得像,而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喊他“咯咯”……
“别怕,哥哥来了。”
净莲没有后退,而是选择冲上去,努力朝前伸手,试图抓住小净心。
“咯咯!”
吓坏了的小净心,也努力朝他伸出小手。
而在他们手指碰到的瞬间。
他们脚下的桥飞速崩塌,断石碎板往下落,他们也跟着往下掉。
却没有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而是落回了现实,也就是城主府的喜房内,房外的天依旧漆黑一片,哪怕他们在幻境呆了几年光阴,回到现实,也不过只一瞬的时间。
回到现实,净心自然恢复了原样。
一时间,两重幻境里的经历与记忆齐齐涌入脑海,冲击得他不由得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揉着鼓涨的额角,闭上眼,去将那些纷乱的记忆理顺。
“说不定是被我吓的才出了幻境……”跟着出了幻境的谢重渊,对钟离棠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早一点吓吓他。”
细细想来,他确实没在知事后的小净心面前显露过兽身。而在小净心的眼里,本来正常的、都是普通人的祥和世界,忽然出现一头体型庞大的可怕怪物,还抓走了他很喜欢亲近的钟离棠,可不会觉得异常、不真实。
净莲听了,止不住地冷笑:“吓唬小孩,你还好意思说?”
“呵,你还真把他当小孩了?”谢重渊特别好意思。
净心睁开眼,没什么情绪地淡淡扫了眼谢重渊,又仔细看了看钟离棠,确定他安然无恙,最后视线落在了与他除了性情都一致的净莲身上。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大概记得,这一魄被恶鬼吞噬,而那恶鬼又遭钟离棠的凤鸣九霄那样的神剑一剑斩杀,理应破碎成无罪无识的魂埃,重归了天地才对。
“自然是我的本事。”净莲没好气地说。其实是恶鬼的鬼体承受了主要伤害,他的魄体虽也是破碎了,不过因着沙州阴怨之气重,鬼气也多,是个养魂的绝佳地方,才使得他七零八落的魄体得以慢慢重新凝聚成形。
净心皱了皱眉头。
谢重渊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地对净心说:“你怕是不知道,他的本事可多呢。哼,今夜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的这位好哥哥净莲,可是就差点强娶了棠棠呢。”
净心一怔:“你说什么?”
“你仔细看看周围还不明白吗?”谢重渊道。
净心这才恍然注意到,屋内到处都是大红的,人族婚嫁所用的物品也比比皆是,还有钟离棠身上的衣裳也变回了他再次去彼岸幻境前的穿着。
雪白毛绒的白貂裘下,依稀可见一抹大红的衣摆。
那是他的好友不会穿的颜色。
“孽障。”净心此时的眉眼仍是温柔的,斥骂净莲的声音亦如和煦的春风,“你怎敢唐突吾友?”
净莲被说骂的一愣,要知道,就算不提幻境的几年养育之恩,就说前脚,他还在幻境不顾安危地保护小净心呢,后脚这人竟然翻脸骂他?
简直比谢重渊还无耻!
“好啊,既然你如此说我,那我又何必为你隐瞒呢?”净莲在鬼怪堆里混了几百年,哪真是个欺负的,当即阴下脸,森然一笑,揭了净心的老底,“我就七百年前见过钟离仙尊一面,七百年后再见,竟对他心生喜爱,这感情来得难道不突兀莫名吗?后来我想了许久,才终于明白。”
“我是受了身为主魂的你的感情影响!”
“——是你净心喜欢他!”
第49章 情人红茶 是有情人之间拿来助兴的好东……
大抵是幻境的经历, 不劳身,却耗神。
钟离棠觉得许是自己精神不济,一时听岔了。
净心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好友乃六根清净的出家人, 是千年万年才出一个的天生佛子, 生来便身许佛门渡众生,是以一颗心澄净如琉璃, 分明只存大爱而无半点私情。
这么想着, 钟离棠抬手,雪白的指尖刚按上眼尾的穴位。
才揉了一下。
“孽障休得胡言乱语!”净心神色大变,脸比病中的钟离棠还苍白, 声音里亦多了倒春刺骨的寒意,“你一再唐突吾友, 莫怪我不客气了!”
净莲丝毫不惧, 上前一步, 嗤笑着逼问:“是不是胡说, 你心里一清二楚!不若你此时此刻, 举手向天道发誓,就说如果你喜欢钟离——”
不等他说完。
净心握住腕间戴着的佛珠,指尖捻动, 快速默念了一道咒语,佛珠登时爆出大片白光, 笼住净莲, 片刻后,光芒消失,净莲也被收进了佛珠。
而他不复平时温柔,又略显急乱、慌张的举止。
令钟离棠隐隐感到不妙。
“我看他明显是做贼心虚,不敢发誓呢。”谢重渊忽地凑到钟离棠耳边, 嘀咕道,“棠棠,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也对你不安好心……”
“重渊!”钟离棠低声喝止了他,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臂,想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却估算错了位置,抓到了他宽厚的手掌,顿了顿,钟离棠想放开,却被谢重渊趁势回握住,把他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在滚烫的掌心里。
谢重渊小声说:“你给我握着,我就不说了。”
钟离棠无奈,只好任他去了,转头对净心道:“夜色已深,吾友不妨先歇息一晚,有什么事,我们待明日再议也不迟。”
“……好。”净心道。
钟离棠便牵着谢重渊离了喜房。
徒留青衣的僧人在一片热闹的大红中,沉默又孤独地伫立了许久。
翌日。
一大早,谢重渊被钟离棠支去鬼城的梨园,命他在那儿仔细搜寻,看看可有夺舍鲛人的蛮鬼曾经作恶时残留的痕迹,或是什么证明的物件。
钟离棠则去寻净心。
他对昨日的事只字未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还是单纯的朋友,面色如常地请他为枉死、尸身被占用了几百年的无辜鲛人超度。
净心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双手合十,低眉垂眼,为装殓好的鲛人念起往生咒。
结束后。
钟离棠把鲛人的灵柩收起,又请净心把他幼时的记忆制成留影珠。
“昔日,仙门前辈们以为沙州之祸,乃应谶言降世的凶兽所为,然依幻境重现的过去景象来看,元凶当是蛮鬼。今朝,前辈们虽已不在,但我既侥幸窥见真相,理应当仁不让,为天下绳愆纠谬。”钟离棠叹息道。
同时,也好还谢重渊一个清白。
他早知《重渊》一书与现实有差别,不可尽信。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书里令仙门将谢重渊一降世便定为凶手的滔天罪孽,竟然也是假的。
可是因着这罪,谢重渊被囚在暗无天日的黑水潭下千百年,身为火属之兽,饱受了黑水的幽冷之苦,想到这儿,钟离棠的胸口忽然有些闷,像有什么堵在了那儿,抬手抚一抚,没有缓解,反而滋生出一股细微的疼。
净心却摇了摇头,道:“那时我尚年幼,正是懵懂无知不记事之际,所见所闻,多如过眼烟云不留痕迹,怕是无法制成留影珠。”
闻言,钟离棠好看的眉蹙了一下,面露疑色。
净心看着他,凭着多年好友的默契,大致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等他询问,便温声解释说:“幻境应是分别摄取了我与蛮鬼的记忆,交织重现了过往的景象,因为有很多画面如今回想起来并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然而钟离棠听罢,眉头蹙得更深了,薄白的唇动了动,又抿住。似是遽然间出了神,掩在薄如蝉翼的冰绡下根根分明的雪睫,久久没有眨动。
他想起由自己记忆重现的幻境景象结尾,那比他前世所知多出的片段,又想起他询问谢重渊经历的幻境时,谢重渊回答时闪躲发虚的语气。
钟离棠恍然,原来回到过去的,不止他一人啊。
“阿棠?”净心唤了一声。
钟离棠方回了神,眼睫轻颤了几下,微微启唇,传出清冷却有点哑的声音:“那便劳烦吾友,把幻境中关于蛮鬼的记忆制成留影珠吧。”
净心奇怪他的反应,但好友之间,又何必事事求个明白呢,于是他嘴角弯起略显苦涩的弧度,低低地道了一声“好”,然后并起两指,点在眉心的红痣上,闭上眼,在自己浩瀚的识海中,寻找进入幻境后的记忆。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重新回顾了一遍。
身为普通人的生身父母,一夕之间由外向内逐渐死去的沙州,顶着鲛人壳子对他进行仪式的蛮鬼……以及那从天而降的凶兽,熟悉的模样!
回顾至此,净心倏地睁开眼。
“阿棠,你养在身边的那兽,与凶兽长得一样!”
他乍然得知的担忧与着急,在扫见钟离棠的面色时一滞,太平静了,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一丝惊讶,甚至还在这时抬手朝他的方向虚按了按,以示安抚。净心不由冷静了下来,问:“阿棠,你可是早就知晓?”
“是。”钟离棠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凭好友的聪明,想要瞒过去很难,倒不如据实相告。但也不能全说,比如他重生,又比如他们的世界其实只是一本书的真相。
“昆吾山一事月余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未来发生的事……”钟离棠用世人能接受的预知梦说法,挑挑拣拣,把书中的剧情告知了净心。
以前,他丝毫不说与旁人听,是担心此事惊世骇俗,若是不信也就罢了,就怕信了还泄露出去,世人会选择对谢重渊赶尽杀绝,反而促使谢重渊和此方天地,再次走上如前世一般的灭亡结局。
现在,他愿意说,除了相信好友身为佛修心怀慈悲,和以好友的为人不会把此事传播出去外,也有彼岸到手,他身中的火毒有望化解的缘故。届时,即便谢重渊是凶兽的事泄露出去,有恢复了修为的他镇着,想必不会令事态愈演愈烈,直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净心听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之前忽然去了梅城,还发现了地下斗兽场的事。”
然后他抽出幻境记忆的神念复刻,凝结成留影珠交给钟离棠。
但是想要凭此向世人证明谢重渊的清白,还不够。
钟离棠思索片刻,请净心暂时把净莲从腕间的佛珠里放出来,让净莲召集来鬼城中的其他蛮鬼和一些岁数大的老鬼怪们,一一询问往事。
净莲突然被关小黑屋,积攒了满腹的怨气,一出来,就横眉竖眼,手指着净心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呸,白眼狼!”
“若再有不逊之言,吾便超渡了你这孽障。”净心微笑道。
打不过他的净莲,悻悻地缩回手指,只得暂时把怨气咽下,听命喊来钟离棠要的鬼怪们在他的书房外排排站,自个则像个小厮立在门口,时不时喊一个进去。
书房里,钟离棠负责问话,净心则从旁记录。
问千年前那蛮鬼何时来的沙州,真面目是什么样,曾做过什么事有过什么传闻,也问那蛮鬼生前的事,在蛮族中是什么地位……
然而得到的回答,有用的讯息不多且不说,真假亦是难辨。
“看来还是得派人去北方雪原,找蛮族里的长者问一问。会献祭之术,知与神明沟通的方法,还有自己的祭台,想来其曾经在蛮族之中,应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钟离棠问询时说话不少,又不似有修为在时可以驱使灵力滋润,加之体内火毒愈发严重,作祟频频,已然口干舌燥,薄唇上甚至已隐隐干裂起皮。
门口的净莲眼睛扫过那唇,又瞥了眼他身旁坐得端正的净心,忽然诡谲一笑,清了清嗓子,朝外头的一个鬼大声道:“送一壶红茶过来。”
“红茶?”被指派到的鬼诧异地重复。
净莲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有问题?还不快去!”
那鬼便匆匆离去,过了没一会儿,送来一壶热茶,依着净莲的示意,给他、净心以及钟离棠分别倒了一杯。
净莲倚在门口,一手端起茶,低下头,把唇压在瓷白的杯上,喉结上下滚动,看似在喝,实则他的唇还是干的,没让一点茶水碰到。在氤氲升起的水气中,他做贼似的,悄悄撩起半截眼皮,小心地觑着屋里的两人。
钟离棠挺直了许久的脊背陡然放松,往后靠在椅子弯曲如鹅颈的靠背上,捧起不如他双手白皙的瓷杯,垂眸抿了一小口,便蹙起了眉尖。
净心还以为茶水有什么问题,本来不想喝,也端起喝了一口,初尝无毒,再抿一口,茶水清甜细腻,品质不错,又饮了一口,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索性直接问钟离棠:“阿棠皱眉,可是这茶有哪里不对?”
“没有。”钟离棠放下茶,解释道,“只是喝不惯这茶罢了。”
他喝多了海棠莲子茶,习惯了那种浓重冰冷的苦涩,所以哪怕是一点点甜的味道,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如明月之于萤火,反而令他不适了。
净心:“没事便好。”
然而,他放心得还是太早了。
“哈哈哈……”
一阵爽快的大笑声,从门口传来。
钟离棠与净心望了过去,不像钟离棠看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笑得前仰后倒的身影,净心能清楚地看见,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着的是大仇得报的畅快之色,不禁眸色沉凝,默默对净莲提高了警惕。
“佛子大人,这红茶好不好喝?”净莲笑够了,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笑出的阴气,恶意满满地看着净心白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的两坨红晕,“忘了告诉你了,这茶在我们沙州,还有一个别称,唤作‘情人茶’,是有情人之间拿来助兴的好东西呢……”
没有毒,是一种沙州特产的灵植情花所制,喝起来口感与红茶相似,但叫它红茶,却不是因为口感和茶水的色泽,而是饮下此茶的人,只要见到心上人,但凡对其有一丝情意,便会双颊生红,如羞如醉,活色生香。
“瞧瞧你的脸,啧啧,真红。”净莲铁了心让净心承认,手一挥,在他面前幻化出一面锃亮的镜子,“这回可是铁证如山,还说你不喜欢钟离仙尊?不过你再喜欢也没用,喏,再看我们钟离仙尊的脸,还是白得像雪,一点儿红都没有,可见对你没有一点喜欢,你啊,纯纯自作多情!”
同时又不免心中失落,因为由此可见,钟离棠亦是不喜欢他的。
净心瞪着镜子映出的自己通红的脸,只觉自己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被照了出来,毕露无遗,不由僵立在原地,哪还敢看一旁的钟离棠。
很快,他体内的气血开始翻涌,有陌生的热流往腹下涌去,净心低头看了一眼,不可置信之余,心神愈发纷乱,一时间羞愧与慌张齐齐涌上脑门,哪怕好友的眼睛看不见他此刻难堪的反应,他也没有脸留下,当即转身飞快地逃离书房,路过门口时,还不忘收走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净莲。
书房骤然一静。
钟离棠却也没有心思继续琢磨蛮鬼的事了。
他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背着手,在桌案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颇有些苦恼地想,怎么重来一生,师兄和好友都变了,与前世不一样了呢?
怎么就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
“棠棠!”谢重渊回来了,带着一身熟悉的金玉相撞的清脆响声,步入了屋内,一双鬼精鬼精的绿眼睛循着萦绕在空气中的诱人甜香转了转,很快锁定了钟离棠身后的桌案,更准确地来说,是放在桌案一角的茶壶。
他在梨园找到了东西后,就迫不及待地回来,还在路上,便有更急切的一缕神识钻出识海比他本人先到一步,也就听到了净莲对这茶的介绍。情人茶?有意思。人形的恶龙咧了咧嘴,在英俊的脸上绽出野性的笑。
“我在梨园辛辛苦苦,掘地三尺,才终于找到和幻境里一模一样的的祭台……累得我口都渴了,咦,这儿正好有壶茶?那我喝咯。”谢重渊倏地移步靠近,明明一身容易出声的金银玉饰,此刻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犹如大型猛兽可以在狩猎时,做到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盯了许久的目标。
钟离棠还没做好面对与他一样重生的谢重渊的心理准备,就被他忽转的话锋惊到,情人茶岂是能随便喝的?他连忙出声阻止:“别——”
第50章 棠棠好甜 想吃
谢重渊的一条手臂擦过钟离棠被腰封约束得极细的腰肢, 大手直接抓住他身后桌案上茶壶的壶身,拇指轻轻一拨,壶盖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后才落在地上, 随着发出的一声啪啦脆响, 谢重渊抬起手臂,倾斜了壶。
哗啦啦——
赤金色的茶水从偌大的杯口汹涌而出。
大半越过洁白的牙齿, 顺着柔韧的舌头流入喉间, 小半零落在他的鼻尖、唇角、下颌,流淌过不住滚动吞咽的突起喉结,落入线条明晰的凹陷锁骨, 直至那小小的骨窝盛不下,溢了出来, 湿了大片蜜色的胸膛。
还有些许细小的水珠被他硬朗的棱角弹飞, 落在与他近在咫尺的钟离棠的脸上、唇上, 为满身苦涩冷香的他染上了一丝带着茶香的甜味。
钟离棠便知道, 他的阻止还是迟了。
下一刻, 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是谢重渊忽然低下了头,紧接着鼻尖碰到一块泛着热意的柔软, 是谢重渊脸颊,贴得极近, 吐息都交融在一起。
钟离棠往后仰了下头。
可谢重渊却像只黏人的小狗一样, 把脸跟着黏了过来。
“棠棠,这茶水怎么跟烈酒似的?喝下去,浑身都热了,我现在感觉脸都快熟了。”谢重渊本来是想借机陈情,若是能再亲近一下钟离棠, 比如拉拉小手或亲亲小嘴就更好了,但现在他的脑子快要被热晕了,什么想法都热没了,迷迷糊糊地只想靠近钟离棠,还有点委屈,“我好难受。”
钟离棠伸手,顺着谢重渊结实的手臂,摸到他手里还没有丢开的茶壶,使了个巧劲夺过,晃了晃,没有一点水声的回响,不禁叹了口气,低语道:“怎么全喝了。”他抬手,摸上谢重渊已经变得滚烫的脸,往外推了推,“阁下知道是茶非酒,为何还故意做出一副醉酒的姿态?可是还没戏弄够我?”他以为情人茶喝下后只有见了心上人会双颊生红这一功效,就算谢重渊误喝了一壶也不会有事,如此这般是起了玩心,与他装的。
冰绡下,他眼眸抬起,哪怕此刻鬼城的白日并不明亮,像蒙了一层阴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他的眼睛又不好,也模糊看见了一片惊人的红,因为距离近,甚至能感受到散发的热意,顿了顿,他垂下眼睫,“谢重渊,我知晓你也重生回来了,所以你不必继续装模作样,不妨坦诚些。”
一想到爱吃糖喜欢金子、凶巴巴但知道护主的小龙崽,和化形后虽然情绪反复无常却从未伤过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的重渊可能都是假的,是与他一样重生了的谢重渊从头伪装出来的,钟离棠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很少会产生这种情绪,就是教养他长大的师尊渡劫离开的那天,他也没有觉得难过,只为师尊飞升成功感到高兴,要是认真地追溯上一次,还是千年前他母亲离世的时候。因为体验的次数太少,他不知道怎么排解,只能任情绪在胸膛堆积,却不知道已从语气里泄露出了几分。
“不要不开心,好喜欢棠棠。”谢重渊在这时也没有失去一贯的敏锐,他不喜欢钟离棠连名带姓地喊他,也不喜欢什么“阁下”,听着太生疏,仿佛他们是陌生人。他歪了歪头,又红又烫的脸在钟离棠推他的手心上蹭了蹭,绿眸迷离水润,张嘴就是一声人拟兽的“嗷呜~”,软声说,“雪团儿,我喜欢棠棠叫我雪团儿。”他热迷糊了,脑子转得也慢,对钟离棠说的话也一知半解,撒完娇后想到“坦诚”,就开始扯胸口的衣服。
人不清醒,手上的力气就没有分寸,没扯两下,金银玉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上身的衣裳也散了,湿漉漉的胸膛和块垒分明的腰腹都大喇喇地露出,谢重渊傻笑道:“棠棠,你看,我坦诚了。”他还记得钟离棠看不清的事,便抓住钟离棠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腰腹上,想让他以摸代看。
惊得钟离棠猛地抽回手,往后退去。
然而他身后还有一张又大又厚重的桌案,这一退,臀腿直接靠在了案沿。钟离棠一手按在桌上稳住身体,惊疑地加重了语气:“谢重渊!”
而谢重渊察觉到他的远离,不满地扑了过去,没轻没重的,撞得钟离棠身子往后倒去,被他压在了宽大的案面上,得亏净莲的书房是个摆设,案上连做样子的文房四宝都没摆放,否则这一下,没有修为护体的钟离棠,怕是要磕伤碰伤了,即便如此,他挽发的玉簪还是不知磕到了桌案哪儿,咔嚓一声断裂成两截,白发松散欲落下桌案,却被谢重渊一手捞回了大半,还抓到鼻尖闻了闻,有冰雪的气息,有药的苦涩味道,还有来自坐忘峰上白海棠花的味道,很好闻,这么想着,他就说了:“棠棠好闻。”
钟离棠被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来气,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重渊此刻不是装的,他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对,皱了下眉问:“你怎么了?”
“难受……”谢重渊哼哼唧唧地说,头难受,胸口难受,身下更难受,只有挨着钟离棠他会觉得舒服些,但总感觉不够,他想更舒服一点,几乎是本能的,他把自己更贴近钟离棠,还把一条腿挤进他了的腿i间。
钟离棠感受到存在感极其明显的烧红烙铁棍,不,铁柱,不由得愣了一瞬,语气不再冷淡,和以前哄谢重渊时一样包容温柔:“乖,你先起来。”就算本体是兽,这个尺寸也太超乎寻常了吧,无端地让人畏惧。
谢重渊不仅不起来,还没有章法地蹭来蹭去,嘴巴也是饿了,在钟离棠脸上嘴上颈上,这里舔舔那里咬咬,还呢喃着:“棠棠好甜,想吃。”
而他不起来,病弱的钟离棠若是不借助外力,压根推不开他。钟离棠没被压住的手摸到腰间的储物袋,指尖刚碰到一张符篆,就听谢重渊说:“棠棠的脸好红,我就知道,棠棠也是喜欢我的,嘿嘿,喜欢棠棠……”傻傻笑了几声,又哼唧着热,胀,疼,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帮帮我,棠棠,好难受啊,我是不是要死了,棠棠,雪团儿难受,怎么办……”
钟离棠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他对情人茶的了解少,净莲虽说此茶无毒,但谢重渊喝得多,此刻的反应又强烈得不正常,若不纾解会不会危及性命……又想到谢重渊说他脸红,钟离棠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真假,但他确实也喝了情人茶,哪怕量非常非常得少。这么想着,他感觉脸像是被谢重渊传递了热度一样,在慢慢变烫,体内也有奇怪的暖流慢涌,却不像火毒发作时那么难受,或许是他身体差,也或许是他喝得少的缘故,很快,这股暖流就无影无踪了。
就在钟离棠犹豫出神的这一会儿功夫。
谢重渊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松开钟离棠的头发,转而抓住他摸着储物袋的手,手指不容拒绝地插进他的指缝,握住他的掌心,反扣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摸索到钟离棠的腰肢,隔着层层衣裳去摩挲他腰窝的位置。
钟离棠腰肢颤了颤,心念几转,最后咬了咬唇,闭了眼,然后在心里默默念起清心经。说不清念了多少遍,一股芬芳忽然爆开,盈满室内。
谢重渊终于从要命的晕热中恢复了神智,僵硬地抬头,便看见被欺负惨了的钟离棠,他眼上的冰绡不知何时被扯掉了,雪白的长睫湿成一绺一绺的,双颊连带着唇都是艳丽的红色,谢重渊颤着声音轻喊:“棠棠?”
钟离棠睁开眼,无神的墨色眸子浸在很薄的一层水雾里。
“既然醒了,还不起来。”他声音沙哑。
谢重渊“哦哦”了两声,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乖乖地在一旁站好,此刻他身体是餍足的,心却是慌的。见钟离棠手撑着桌案,费力起身的样子,他上前拉一把,伸出去的手却被避开了,不禁更心慌了,忙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喝了那茶,脑子就混了,你别生的我气啊。”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有些过火。
钟离棠不知道他偷听和故意喝情人茶的事,只当是意外,哪会生他的气,纵使心里混乱又羞耻,但好在过往千年他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令他在这尴尬的时刻勉强保持了表面上的镇定:“你……先去清洗一番吧。”
“好。”谢重渊正是眷恋他的时候,一刻都不想离开,但一种来自仿佛刻在血脉,亦或是灵魂的对待伴侣的本能,促使他顺从地离开,去寻一处干净的水源,仔细把自己清洗干净。毕竟事后,乖乖听从伴侣的话的龙,才是好龙,龙?谢重渊一怔,甩了甩脑袋,这突兀的想法更清晰了。
书房里,谢重渊走了,可他留下的味道还是很浓郁。
钟离棠一刻也不好意思呆不下去。
他摸索着找到冰绡,用它胡乱绑住头发,又简单地理了理衣裳,便走了出去,只是没走几步,就遇上了独自平复后,回来找他解释的净心。
青衣的僧人愣住,悲悯温柔的眼眸扫过他飞快褪去红晕、恢复往日白皙的脸颊,可一侧脸上的牙印却是消失不了的,还有破了且微肿的唇角,修长的脖颈也遭了殃,没有规律地散落着牙印,密密麻麻的,可见留下这些印记的主人对他的痴迷。净心苍白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跟鬼一样。
来之前,他本想好了对策。
情人茶的效果在鬼城不是秘密,掩藏不了,但可以推在净莲身上,说是他暗中做了手脚,故意乱他的心神,然后好伺机吞噬他的魂魄。而他已经与净莲“说”好,届时净莲会承认,他再出言保证自己只当钟离棠是好友,或许他们还能像过去千百年那样继续做朋友,当彼此可以信赖的人。
“阿棠,我没想到有一天,会看到这样的你。”净心声音徐徐,说着,直接抽出一缕神念复刻,是他上一刻的记忆。他把方才眼睛所见的画面通过这缕复刻的神念,送入钟离棠的识海,叫他“看”见自己的样子。
如果他不曾见到别人拥抱他藏在心底多年的雪山明月,他或许还能退回朋友的线内,不越雷池一步。可他现在见到了,还是如此刺激的一幕。
如果别人可以,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他是佛子么,可是他从来没有选择。沙州祸事中,他被佛门救走,自幼养在灵觉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如众僧的期待,成为一名合格的佛子,供世人瞻仰。
佛门中人要戒邪i淫,不得娶妻生子,佛子也不能例外。
可他偏偏破了戒,动了心。
不知是什么时候动的,或许是长久以来的默契且愉快的相处让他日久生情,又或许是七百年前沙州鬼城的一剑诛百鬼的英姿让人怦然心动,再或者是更前面,他从稚气未脱的钟离棠手中接过几粒古莲灵种的时候。
他把种子养在居处悉心照料,后来古莲发了芽,开了花。
望着盛开的莲花,明明色泽红艳,却令他想到了那一身白衣的人。
“小心!净心快要入魔了!”净莲急切担忧的声音,从净心腕间的佛珠从传来,他们的灵魂本是一体,离得远的时候还好,现在离得近,感知便一刻强过一刻,他被主魂传来的浓烈情绪冲击得失去自我意识,勉强清醒一瞬,只来得及提醒一句,便又被主魂汹涌的情绪淹没,迷失了自我。
钟离棠闻言,瞬间抛开被好友看见自己不堪模样的羞耻,正了正色,他屏息凝神,认真感受周遭鬼气阴气中的魔气浓度。得益于仙门与魔族对抗的那些年他积累的经验,即使没有眼睛和灵力探查,也能大致判断出净心此刻处于一个不算坏的状态,还没有入魔,但也快了,应该还有清醒的理智,但不多,正处于濒临疯魔的边缘,再受刺激可能就会彻底入魔。
“净心。”他先温声唤道,然后娓娓道来或许能令净心放松的往事,“你可还记得,你曾托灵觉寺的一位大师向我转告的邀约?你说春天到了,想请我到灵觉寺小住几天,与你边欣赏莲城春荷的妍丽,边品茗对弈。之前事情太多,没能应约,现在事了,我想是时候赴约了。”
净心周身魔气滋生的速度,在钟离棠的声音里逐渐平缓。
钟离棠察觉有效,接着说道:“正好此行顺利找到了彼岸,不如与你去灵觉寺后我多住些时日,直到等你把治火毒的解药炮制完成可好?”
这是为了暗示净心,他还有没有完成的事,净心越是看重钟离棠,就越该明白眼下他万万不能放任自己入魔,非魔族的人入魔后,还能不能保持理智很难说,若是倒霉完全疯魔了,可就制不成解药救不了钟离棠了。
“好。”净心周身的魔气淡了淡。
钟离棠听到他的回答,提起的心放下,只是将将放回原位时,便听净心说:“你身上的痕迹是谢重渊弄的。”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因为净心想不到在这鬼城,除了谢重渊,钟离棠还会放纵谁如此对他,“以我对吾友你的了解,只要你不愿意的事,即便与对方实力悬殊你也会想尽办法反抗,若是反抗不了,以你的性子便是宁死也不会屈服……你喜欢他吗?”
这是一个对现在的情况来说,很危险的问题。钟离棠知道,自己必须慎之又慎,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净心。
喜欢谢重渊吗?还是那句话,钟离棠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谁。
现在么,钟离棠本想说不知道,但不知怎的,他忽然设想若是方才喝了一壶情人茶神志不清贴着他求助的是旁人,他还会选择默不作声地纵容吗?若这个旁人是同门师兄陆君霆,或者相交多年的好友净心呢?
只是想想,钟离棠便无意识蹙起眉尖,打心眼里觉得无法接受。
可他却纵容了谢重渊。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师兄陆君霆表明心意时也曾提起过谢重渊,一个两个都这般,或许正印证了那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过往他待谢重渊,一定有自己都没发现的不同之处。还有谢重渊热迷糊时说他脸红的事,如果情人茶的效果不假,他面对净心净莲时没有异样的反应,与谢重渊独处的时候,身体却有微弱的异样,是否表明他内心是喜欢谢重渊的?
喜欢谢重渊……
意识到这一点,钟离棠心如擂鼓。
勉强定了定神,他的手摸进腰间的储物袋,指尖夹住几张符篆,然后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铿锵有力地回答:“是的,我喜欢谢重渊。”比起为了安抚净心而说不喜欢,令他心存期望,从而留下祸根,不如实话实说,直截了当地断绝好友的的心思,“我从来只当你是朋友。”
净心周身的魔气瞬间暴涨,又很快跌落,反反复复,是内心的阴暗面和理智在疯狂拉扯。入了魔,不再做那劳什子的佛子,他可以把钟离棠圈禁在身边,不喜欢他就等到喜欢的那一日,可不行,万一他疯魔后不幸彻底失去理智,没有他制出解药,体内火毒愈发严重的钟离棠该怎么办……
他挣扎之际,钟离棠悄然靠了过去,指尖夹着的符篆即将贴在净心身上的时候,重新幻化了一身漂亮的织金玄衣的谢重渊带着一身水汽出现。
“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钟离棠暗道一声糟糕。
果不其然,情绪不稳的净心受了刺激,周身浓度起起落落的魔气,停滞了一瞬后,倏地暴涨,然后往四周荡开,推得钟离棠连连后退了几步。
入魔后,青衣僧人温柔的眼眸变成充斥杀意和疯狂的猩红之色,秀气的五官扭曲成邪恶的模样,再不见出家人的慈悲:“孽障,该死。”
叱骂一声后,他飞了起来,凌空站着,猩红的眼眸盯着谢重渊满含杀意,一双曾经用来或合十念经或治病救人的手,变夺命的凶器,一掌接着一掌拍出,在空中化作一个个巨大的青黑掌印,朝地面上谢重渊压去。
“你这和尚莫不是嫉妒棠棠喜欢我,发疯了?”谢重渊没搞清楚状况,漫不经心地瞬身躲开,听到身后传来轰隆巨响,回头看了看,见他方才站着的一片地方已成废墟,不禁挑了挑眉,绿眸竖成一条危险的直线。
“孽障,该死。”入魔后的净心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眼里也只有谢重渊。他使出一下比一下狠厉的术法招式,只想杀了谢重渊。
很快谢重渊便被他惹恼了,不再看在钟离棠的面子上一味闪躲,他亦飞上天空,与净心凌空打,也不变作兽身,就用人身使些术法魔法应战。
青黑的灵光与灰色的灵光在鬼城的上空激烈闪现,一时间,把阴沉的天空都照得比正常地方的白日还要明亮,但他们对战的灵力余波,却给鬼城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如雷一般,落到哪儿便是轰隆一声,好一点墙倒屋塌,坏一点直接变成齑粉,不一会儿,大半个城便成了废墟,破败不堪。
鬼怪们被吓得不轻,净莲不在他们群龙无首,竟全凑到了钟离棠附近,因为他这儿现在可谓是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天上的谢重渊与净心打架也不忘钟离棠的安危,刻意边打边引着疯魔的净心远离钟离棠在的位置。
“钟离仙尊,您快想想办法啊,再让他们打下去,我们沙州鬼怪最后的寄居之地就要完蛋了,呜呜呜……”有鬼心疼道。
“鬼城花了七百多年才修建得富丽堂皇,但变成废墟只需要一天。”也有怪感叹道。
“仙尊……”更多的鬼怪们则眼巴巴地望着钟离棠,期待他能出手平息天上的战斗。而他们不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是舍不得,是鬼城之前被净莲下令封了,最快要到午时,鬼门才会重开,任他们出入,但现在距离午时还有一两个时辰,谁知道天上的两人继续打下去,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只是望着望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今天的钟离棠仙尊瞧起来不如往日那般清冷,高不可攀了。衣衫看着整齐,领口袖子和下摆却有些皱巴巴的。脖颈上缠绕好了几圈白绫,缝隙间却隐约透着青紫红痕。头发两侧皆放下一片,柔顺地垂着遮住了大半脸颊。没有冰绡遮挡的双眼,微微泛着潮意。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钟离棠仙尊的嘴,依然是浅淡的病色,但很明显肿了,嘴角还破了一块,像是被凶残的野兽狠狠啃咬过一样。
鬼怪们面面相觑,感觉他们好像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