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问出来,塞西洛斯能明显感觉到伊莱清澈的瞳仁晃了一下。
他顿时后悔,心想是不是不该旧事重提?
也许人家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又或者那只是极端情况下的一时冲动。
他现在拿出来追问,说不定会让伊莱尴尬为难。
而从纳普梅兹时代起——也许是盗取多籽鱼卵石、误食甜蜜果实以及争夺金葡萄之类事件的遗留——塞西洛斯对伊莱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呵护欲,会不自觉地想要照顾伊莱的心情,让伊莱不舒服的事,塞西洛斯是不太想做的。
所以干嘛追问那些事?
被冲昏头了吗?
“……”
确实。
因为伊莱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望过来的眼神也总是纯粹又专注,塞西洛斯有很多次都想靠近仔细看看,或者上手摸一摸,但出于礼貌,每次都好好忍住了。
而伊莱本身,沉默却不失存在感,锋利疏离的同时总在他面前流露出温驯与顺从,好像他就算做点什么,比如扯扯他的头发、从他的脸颊摸到眼尾甚至任意施为……也都是可以的。
这样说来,可能也不全是他的问题——伊莱如果没有那方面的打算,以后最好不要容许他或者随便什么人太多。毕竟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被试探着后移的。
到这里,塞西洛斯已经自行冷却得差不多,以致开始思考以后是不是要注意一下言行,免得以后再冒出奇怪的想法。
至于心中的悸动,塞西洛斯认为可以忍受——
反正他之前就没有恋人,以后没有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现在是有点想亲亲伊莱,但朋友间的击掌、拥抱也不差。
而且他以前听瓦妮讲过很多结局悲惨的爱情故事,说明就算两个人能在一起也不一定有好结果嘛。
——关键是不忍也不行,这种事不是他自己想想就可以的啊。
“……”唔。
应该就和小时候为了抓雪狐在雪原上长久地潜伏、忍耐寒冷与疼痛时一样吧?
“我只是随口问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连给自己泼了几盆冷水之后,塞西洛斯平复下来,作势要去看手腕上的藤蔓,“对了,下一个——”
然而不等塞西洛斯把头转回去,他的脸就被伊莱托住了。
伊莱的手指温温凉凉,有种象牙般的质感。
塞西洛斯一怔,在护目镜后抬眼。
伊莱依然注视着他,确切地说,从刚才开始就没错开过目光。
琉璃似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他问出问题时的紧张与决意,自然也没有错过那之后的纠懊恼与纠结以及此刻无奈之后的释怀放松——而这不是伊莱想看到的。就好像一旦任由塞西洛斯结束这个话题,他就会失去一直以来最想要却从没得到过的东西。
托住塞西洛斯的侧脸,伊莱往前倾身,手指也顺势搭到了塞西洛斯的耳后。
塞西洛斯的耳朵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碰,乍被外人摸到,连着肩颈的一根筋都在那瞬间麻软。
他还在状况外,下意识地用眼尾瞥过脸侧白皙的手指,忽觉有阴影覆近,回过神时,伊莱俊美的脸已经到了近前。
护目镜后的眼睛猝地睁大,按在身侧的手跟着收紧,短短间隔里,塞西洛斯的思绪出现第二次断档。
“!?”
怎么突然……
这么近的距离,是要……吗?
塞西洛斯不能确定。
艰难地寻找其他理由——也许伊莱只是想看看他的眼睛?伊莱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不是吗?
可他尚在悸动中的心,已经因为过近的距离开始加速鼓动了。
好在有护目镜遮挡,塞西洛斯可以隐蔽而又谨慎地观察伊莱的神情。
伊莱似乎是要还原那时的情景,在那基础上往下延续,侧了侧头,靠得更近。
塞西洛斯已经连神车行进时的风声都听不见了,一动也不敢动。
可就在他们的鼻尖快要碰上时,伊莱金色的长睫忽地落下,不知是改了主意还是考虑到其他什么,淡色的唇抿了抿,搭在塞西洛斯耳后的手也有松开的趋势。
塞西洛斯察觉到伊莱的意图,动作快过思考,啪地扣住伊莱快要滑脱的手。
伊莱被惊动,眼帘刷地撩起,清透的眸子登时又让塞西洛斯呼吸一滞。
距离已经近到呼吸相闻。
塞西洛斯的喉结往下滑动。
“……”
都到这个地步了,总不是他会错意了吧?!
脖子耳根轰地发起热来,塞西洛斯从来没这样热过。
他的目光在不同寻常的热度里往下移,落在伊莱的唇上,身体像是正在蓄力的弓,一点点凑近。
这不是塞西洛斯第一次和伊莱接吻,但他的动作依旧生疏,学着伊莱刚刚的样子也偏了下头,很轻、很轻地在伊莱的唇上碰了一下。
伊莱的身体震了震。
亲过这一下塞西洛斯没有立刻退开,抱着要做得更好的念头,复又在伊莱的唇上亲了亲,快分开时还尝试着在伊莱的唇上咬了一下。
伊莱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塞西洛斯退开,才有些迟钝地用手碰了碰被咬过的地方,透亮的眼睛盯住塞西洛斯,一下下眨动。
塞西洛斯:“?”
不会真是他自作多情了吧?!
那、那真的是……
塞西洛斯正没底,就见伊莱倏地别开了视线。
下一秒,伊莱的轮廓开始发光。
很快,塞西洛斯发现那是有无数光元素失控似的不住从伊莱的身体里冒出,正混乱或者说是雀跃?地舞蹈,映得那一头长发仿佛迎着朝阳流淌的河水,金灿而又柔亮。
塞西洛斯从光元素的乱舞中品出些什么,很想再多看几眼,但伊莱身上的光芒有收不住的趋势,他不得已地往后撤开。
才挪开一点,手腕就被牢牢抓住,力道很大,捏得他腕骨发痛,但他没说什么,倒是伊莱有所察觉,立即松手,克制般轻轻吸了口气,刻意控制着把松开的手指虚握回去。
也许是在检查有没有被他捏出什么痕迹,伊莱执着塞西洛斯的手腕,拇指顺着塞西洛斯腕间青色的血管逐寸摩挲,慢慢低头在塞西洛斯的手腕上亲了一下,往下再亲塞西洛斯的掌心、指尖,把手指嵌进了塞西洛斯的指缝。
然后,他像是忍耐到了极致,猛地把塞西洛斯拉近,一身神光瞬时收敛,如他最初、也是在死海之滨时所期望的那样,吻住了塞西洛斯的嘴唇。
第142章 隙间嬉戏考虑到伊莱的面子,塞西洛斯……
塞西洛斯最初还保持着充分的清醒,对恋人间的亲密抱持着学习与配合的心态,不甚熟练地回应。
但等到他无意间张开嘴,引来深入的唇.舌纠缠,便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承受力急转直下逐渐变得难以招架——体温差将每一次勾’缠的感觉成倍放大,几乎是直接烙在塞西洛斯的感官上,余韵还没结束,新的又覆上来,反复冲刷往他全身各处的末梢堆积,逼得他胸口、后腰一阵阵地酥麻。
前所未有的情热让塞西洛斯不得不暂时后退,回到安全区域缓一缓,不想却被伊莱按着肩头推到了车壁上,强势且急切的吻又追过来,落在鼻尖、侧颈……
塞西洛斯尽可能地纵容、忍耐,直到伊莱咬住了他的喉结,他终于禁不住地抖了一下,伸手卡住伊莱的下巴。
伊莱覆住塞西洛斯的手,意图把他的手移开继续,塞西洛斯担心他再咬一口,不得不用力。
伊莱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染上些雾蒙的瞳孔里翻涌着压抑的执着,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塞西洛斯。
塞西洛斯心头一跳,顿觉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思来想去伊莱又不可能真的用力咬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松手,便见伊莱垂了垂眼帘,再抬眼时眼底的情绪已然敛去,把着塞西洛斯有所松动的手转而去托自己的脸。
伊莱的俊美本就不掺杂质,此刻一双眸子雨洗过似的明净,执着他的手时面上不显,金发却因光元素的跳动泛起亮泽。
他越是这样静静不表露,塞西洛斯越觉心里痒痒的。
忽而想到一千多年前在纳普梅兹学院见到伊莱在花树下休憩,他也常有类似的心境——既想上手戳一戳伊莱的脸,或者把他的头发弄乱,又不想破坏静谧朦胧的意境。
矛盾到最后,他总是选择后者。
那时与伊莱不相熟固然占首要原因,但比起即时的满足,他的确更愿意享受那种不露声色、静远流长的气氛。也正因为清楚与伊莱不熟,那样独处的机会不会很多,他才格外不愿意打扰吧。
所以……
不等塞西洛斯醒悟完全,手腕上忽然传来窸窣的刮擦声。
伊莱与他同时低头,便见吸饱了血的柳藤柔枝游动,正像风旗一样朝着某个方向伸展招摇。
神车上的旖旎霎时散去。
——又一处初蒙生物聚集的巢穴被发现了。
这次柳藤所指的是一处荒野的山洞,山洞里藏匿着大量的初蒙生物,伊莱用神光将其净化,柳藤的反应依旧强烈,光明神车在附近上空盘桓数圈,反复搜索几次,总算将将那一带的漏网之鱼清扫一空。
大概是进入了初蒙生物的密集带,之后半个月,柳藤频频受到初蒙气息的吸引,塞西洛斯和伊莱每每赶到,遇上的往往是隐匿群集的初蒙生物,或者小型的献祭仪式,至于与最后的封印地有关的线索,一无所获。
虽说早就做好了扑空的心理准备,但横跨几十个王国,连封印的影子都没摸到,难免让人灰心焦躁。
斯莱萨尔与博莱萨尔同样没有传来找到封印地的消息,意味着对中土的搜索还不能停,塞西洛斯和伊莱只能乘神车在柳藤的指引下在各个巢穴之间辗转。
幸而这期间有更多寄生了柳藤的神祇来到中土一同搜索,大大提高了封印地被找到的概率。
抵达中土大半个月,精力充沛的努玛显露疲态。
伊莱寻了处水草丰美的山涧,让努玛拉着神车落到了地上,放努玛去吃草休息。
塞西洛斯在山涧环视一圈,目光落到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新奇道:“这里居然有活跃的光元素。”
伊莱道:“附近的几个王国信仰光明神。”
“怪不得这附近的巢穴那么少。”
眼前溪水潺潺,草色清新,纯白的独角兽在溪边喝完水,甩着尾巴到草地上吃草。
奔波半月,难得休息。
塞西洛斯就地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伊莱坐到他身边,金发垂落到草地上,原本在溪涧边飘舞的光元素受到吸引,从溪水上方聚拢过来,围着伊莱轻快跃动。
塞西洛斯揪住一缕金发反复把玩,心里想的是先前在神车上被打断的那几个问题。
伊莱偏头看着自己的金发在塞西洛斯苍白修长的手指间缠绕,一手撑住地面,够近啄在塞西洛斯的嘴唇上。
塞西洛斯被亲得愣住,转头下一个吻又落过来,一下一下的,不掺欲求,只是单纯地表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喜爱。
浮云流过,草色摇波,塞西洛斯就那样坐着任伊莱亲了十来下,忽地笑开,按住伊莱的肩膀,笑问:“你干什么?”
伊莱扫过挡在身前的手,撩起薄薄的眼皮说道:“不可以吗?”
塞西洛斯:“……”
塞西洛斯怀疑伊莱是故意的。
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每次伊莱跟他说什么,都会用那双纯净的眸子专注地盯着他。
……好啊。
这可是你自找的。
塞西洛斯抵在伊莱肩上的手用力一推,直接把伊莱推倒在草坪上,翻身骑到伊莱上方,故作轻浮地俯身压近。
起初他也只是想逗一逗伊莱,谁知伊莱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还很体贴地扶了下他的腰,扶上去就不放手,看起来很愿意被做点什么。
这下反倒是塞西洛斯进行不下去了。
“……”
僵滞几秒,塞西洛斯做出要亲吻的样子偏过头,伊莱配合地闭上眼睛,很快,塞西洛斯微凉的手搭到他的脸侧。
预想中的吻没有落下,上方忽然传来塞西洛斯的轻笑,伊莱才睁开眼,脸颊就被扯了一下。
塞西洛斯干脆把两只手都捧上来,对着伊莱的脸一通搓揉,柔软的金发也不放过,起身时顺手把伊莱的衣服也蹂躏一番,总算圆了一千年多年前在花树湖下的夙愿。
最后神车飞离山涧升空时,伊莱的金发里还扎着几片草叶,目视着前方努玛扫来扫去的尾巴不言不语,似乎一点儿也没受到塞西洛斯那通捉弄的影响。
几片草叶不损伊莱的美貌,在塞西洛斯看来却很好笑,当然,最有意思的还要数伊莱被他揉搓得乱七八糟时面上闪过的那抹震惊。
考虑到伊莱的面子,塞西洛斯没有笑得太明显,假借咳嗽虚虚握拳挡住翘起的嘴角。
伊莱瞥他一眼,抿唇继续看努玛的尾巴。
过了会儿塞西洛斯没忍住,又咳了一声。
伊莱:“……”
伊莱的耳朵发起热来,索性不再装不在意,扯过塞西洛斯,泄愤般地咬住了那双泄出恼人笑意的嘴唇。
第143章 光明吊坠尼奥陛下,回应我了!……
神车进入信仰光明神的国度,初蒙气息变得稀薄起来,偶尔探查到一二,也都是零星几只初蒙生物在暗处偷生,献祭仪式几乎绝迹,在被初蒙生物百般蹂躏的中土大地上堪称净土。
净土的面积还不小——这些王国常年被光明笼罩,少受初蒙生物滋扰,有充分的条件向外扩张,因此大多疆域辽阔。其中最大的一个,几乎顶得上正常规模的四五个王国。
神车从这片净土上空掠过时,伊莱叫停努玛,在空中逗留了一阵。
塞西洛斯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扫去,太阳落山不久,被高耸城墙圈起的城镇里接连点起了灯烛火把,拄着手杖的男人在仆从的跟随下沿街散步,打扮华丽的姑娘们乘着马车靠在窗边往外张望;沿那一条宽敞的石板路溯及乡村,牛羊牲畜趴卧在清理干净的畜棚里睡觉,大鹅与鸭子把头埋在翅膀里,做完活计的农户们聚在乡间搭出的简陋戏台边观赏戏剧……
塞西洛斯没瞧出有什么蹊跷,出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伊莱闻言闪神,收回视线说道:“没什么。”
塞西洛斯:“?”
过了几秒,伊莱道:“光明复苏是最近的事。”
塞西洛斯思索着“嗯”了声——确切地说那是在差不多一个月前。
伊莱的目光又投向下方的王国,说道:“这些王国里的光明神庙维护得很好。”
伊莱身为光明神,进入中土王国,会本能地关注刻有自身图腾的事物。
塞西洛斯之前没怎么注意,在伊莱的提醒下着意搜索,才在王宫外不远的地方瞧见了一座纯白拱顶、刻着光明图腾的建筑。
纯白庙宇的外壁不似神弃之地里的神庙那样刻意地新近粉刷过,显露出风吹雨打的痕迹,但比起他们一路来时遇上的诸如海神塔之类的废弃神庙要先鲜亮得多,此刻还能看到有人在庙宇入口进进出出,显然是一直有人参拜供奉,没有废置过。
“无主神的情况下还没有改信——”
要知道伊莱当时的“死亡”导致整个世界的亮度骤降,即便是远离神国的中土,也在第一时间得知光明已然陷落。
人类信仰神祇,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得到神祇庇护,这一片王国在光明陷落之后,明知不会再有强大的主神庇护他们,仍然保留了最初的信仰并延续了五十年……
从结果来看,应该是抵达中土的流光城神祇被他们对光明的信仰吸引,来到了这里——溪涧上残留的光元素就是有光明神格的神祇逗留过的证据——使得这几个王国安然度过了初蒙生物横行的时期。
但要论起过程,其实很惊险——
比起通过祭司直接向主神请求护佑,没有神庙的普通神祇的光顾是非常偶然的。
一旦这五十年里没有流光城的神祇来到中土,或者距离神庙太远而未能感知到这份信仰的存在,这几个王国在初蒙生物眼中就等于上了战场却没带铠甲和武器的士兵,轻而易举就能被它们抓破咽喉。
塞西洛斯:“……”
是幸运恰好降临到这片虔诚的国度,还是……
“你对这一带有印象吗?”塞西洛斯问。
伊莱摇头。
毕竟他曾是统领两大神国的神王陛下,神庙遍布在中土的各个地方,与其他主神一样,他会平等地荫护每一个信仰他的国度看,但要让他对其中某一个或几个王国留有印象,就不太切实际了。
塞西洛斯抬起手腕,仔细看寄生在他腕间的柳藤,柳藤在光明的影响下蔫蔫的,枝叶偶尔动一动,颇像是离水的鱼在废力地鼓动鱼鳃。
“附近没有初蒙生物出没。”
看来这片在过去五十年间没有主神荫庇的国度能留存下来就是因为足够幸运。
伊莱注视着塞西洛斯腕上从未出错的柳藤,片刻后颔了下首。
努玛刨刨前蹄,拉着在空中滞留的神车往前跑去。
神车将几个信仰光明神的国度抛在后面,伊莱仍凝着某处不见有多放松,塞西洛斯道:“不放心吗?你如果觉得那几个王国有问题,我们可以回去再找一找。”
伊莱想了想,最后摇头:“不用了,还——”
这时神车自一条郊外的小路上空飞过,一声惨叫从下方传来,打断了伊莱的话。
几头狂奔的野狼窜入神车上两名神祇的视野,往前扑住了什么东西疯狂撕咬。
“啊!!救命!!救命!!!”惨叫更加凄厉,几乎听不出是人声。
塞西洛斯霍地起身,十几道冰锥自神车上射出。
旷野上,一头体型巨大的灰狼跃起扑向地上的妇人,一道冰锥射来,叱地穿透它的身体。
腾跃而起的灰狼发出一声惨嚎,被冰锥楔到了十几米远的地上。
叱叱叱——
又有几只野狼被冰锥贯穿,其余群狼一哄而散。
卧倒在地上的妇人用鲜血淋漓的手臂护着头脸,等了许久预期的撕咬也没降临,颤着身体悄悄抬头,正看到一辆散发着光晕的马车缓缓落到地上。
神车上下来一人,不,应该是神祇,一定是!
妇人怔愣地盯着那个被金色神光包裹看不真切的神祇,猛地打了个激灵,顾不上疼痛,扑通一下伏倒在地上,干哑的嗓子抖着,胆颤道:“神、神祇大人!”
一只手伸来,从妇人的头顶虚虚拂过,妇人的额头紧贴着地面,忽觉手臂、后背被野狼撕咬的地方不那么痛了,咽一咽唾沫,喉咙里火辣也消失了。
她惊讶地支起身检查自己的手臂,破损衣料下的皮肤完好如初,身体务必轻盈,连她近期快要哭瞎的眼睛都变得比以前更清朗了!
妇人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臂,说不出话来。
在这片中土大地上,所有人类都是听着神祇的传说长大的。
勇士得到神祇的赐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漂亮的姑娘被神祇爱慕被带上神国、偶然间帮助了神祇的人类等到了花不尽的财富……
可妇人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会落到她身上。
清朗的视野被泪水模糊,她心中又燃起希望。
“神祇大人!”妇人再度扑到地上,双手叠在头顶上方,哭泣着喊道:“请您帮帮我吧!”
*
神车在旷野上空调头,返回某个信仰光明神的国度,在城门外把妇人放下,朝着远处的密林飞奔而去。
靠近密林时,塞西洛斯的手腕上传来轻微的拉扯,低头看去,柳藤摇动似要往密林深处延伸,显然是受到初蒙气息的吸引。
神车从空中降落,塞西洛斯抬眼望入前方连片的密林,叹道:“但愿还来得及吧。”
靠近城门的村庄里,某个农户的家中亮着油灯,妇人站在窗边闭着眼睛,双手在胸前交握默默祈祷——希望神祇大人们能带回她的丈夫和儿子。
夜色渐深。
努玛沿着柳藤指出的路径在密林中穿梭。
密林外,守夜的士兵打了个呵欠,正这时,林子里闪过一抹亮光。呵欠打到一半憋了回去,士兵转头揉揉眼睛,定睛细看,一秒、两秒……十几秒过去,密林沉默依旧。
士兵纳闷地撇撇嘴——看错了吗?
密林里,努玛拉着神车把几堆初蒙生物被净化后遗留的碳屑抛在后面。
经过某处时,塞西洛斯在夜间仍能照常视物的眼睛瞥见了什么东西,叫停努玛。
林中的水汽凝结成一条冰蛇,自树丛中探出头,将一根羽毛送到了塞西洛斯手里。
羽毛约有人的小臂长,羽轴有多处弯折,棕白相间的羽片撕裂,□□涸的血迹粘连成几绺。
塞西洛斯把羽毛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确定地对伊莱道:“这个……是提雅的羽毛吧?”
*
某山洞。
成千上万只白色的茧沿着特定的轨迹排列,一直延伸至隧道深处。
与茧列尽头相隔几十米远的地方,某只白茧忽然摇晃了一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茧壳内部传来。
咔嚓——
茧壳上出现一个小洞。
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自洞口爬出,向四面八方继续啃食。
茧壳上的洞越来越大,一只手从洞里伸出,死死抓住被小虫啃出的茧壳边缘,用力一掰,嚓——一条裂痕将茧壳一分为二,一名少年狼狈地从茧壳之间爬了出来,靠在岩壁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隧道里安静无声,衬得他的呼吸格外清晰,他艰难地吞咽几次,撑着身后的山壁站起来,走到碎裂的茧壳边,敲敲旁边那个白茧,压低声音道:“提雅?你在里面吗?”
白茧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英吉在地上抓了几只啃食破碎茧壳的虫子放到旁边完好的白茧上。
等到白茧被虫子吃出缝隙,从角落里捡来一块边缘尖利的石头,对照着茧壳尖端中空的地方用力砸下去。
茧壳应声碎裂,白色残片间露出几缕黑发。
不是提雅。
英吉只好转向另一边,重复之前的方法,这次一石头砸下去,几根羽毛从裂口处支出。
英吉一喜——提雅果然就在他隔壁!
随即丢掉石头,用完好的那只手把包裹着提雅的茧壳扒开,将鹰翼少女拖拽出来。
“提雅,提雅!醒醒!快醒醒!”英吉推了提雅几下,不见提雅醒转,干脆去捏她的脸。
提雅在昏睡中感觉到脸颊被拉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英吉的脸蓦地出现在眼前。
“你终于醒了!”
提雅用力眨了几下眼,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环顾一圈,讶然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英吉道:“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赶紧逃吧!”
提雅被英吉拉扯着站起来,翅膀尖不小心刮在地上,顿时痛呼出声——她的翅膀在密林里摔断了。
英吉也好不到哪里去,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痛,一边胳膊抬都抬不起来,要不是他随身带着虫子,他这时恐怕还被裹在那些古怪的茧壳里。
提雅奓着肩膀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扫过茧列中碎裂的两只茧壳,脸色难看地问道:“这些茧里面的……都是像我们一样被抓来的人或者神祇吗?”
英吉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这家伙又要同情心泛滥,要不是看在提雅之前赶来救他的份上,他才懒得管她。
“这里这么多茧,光凭你自己救不完的,不如我们先逃,回去请火神殿下或者阿美尔达陛下过来,到时候不仅能把困在这里的人都救出去,还能把那些怪物一网打尽。”
英吉上前推着提雅,“好了别磨蹭了,我把虫子留在这里,它们会尽可能地吃掉这里的茧,再等等被那些怪物发现,我们就真的死定了!”
提雅:“……”
提雅的确很想救人,但英吉说的有道理。
这里的茧实在太多了,阴冷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难道是霍托想在这里酝酿什么阴谋?
不行,不能让霍托得逞。
必须把霍托的所在以及这些古怪白茧消息带回斯莱萨尔。
背上疼得厉害,断掉的应该不止是翅膀。
提雅攥上胸口的光明吊坠,向曾经的神王尼奥寻求能够克服疼痛的耐力和勇气。
这个动作提雅在万年来做过无数次,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比起向神祇祷告,其实更接近于自我安慰,因此她像往常一样,没有期待会得到回应,手在吊坠上用力握了一下,就对着英吉重重点头,和英吉一起朝前路探去。
隧道前后延伸,英吉道:“我们是从哪里进来的?”他和提雅都受了伤,要是走了半天冲进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就糟了。
英吉虽然问出了声,但没期待提雅会回答,相当独立地转头借着墙壁上昏暗的油灯观察山壁上的凿痕。
“这边!”英吉掉头往回走。
往前走了几步都没听到提雅跟上来的声音,回头怪道:“你发什么呆啊?走啊!”
提雅仍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吭声。
英吉心想怎么那么烦??到底还要他劝几次?不然就让她留在这里等死算了!
兀自在心里下了几次狠心,最后英吉发现他真的拿提雅没办法——早知道之前就不让提雅救他,直接让他被霍托抓回去,这样以后再碰到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扔下她不管了。
英吉被磨得没了脾气,退回去想问提雅又怎么了。
提雅在这时抬起头,朝他张了张嘴。
“?”英吉问:“什么?”
提雅朝英吉抬起自己握着吊坠的手,又动了动唇,但因为震惊过了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英吉见她表情不太对劲,扫向她的手,紧张起来:“怎、怎么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提雅也很急,把紧握着的手送到英吉面前,晃了几下让他看,“吊坠,尼奥陛下!”
英吉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吊坠,吊坠!”提雅眼眶一下子变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激动的,“是尼奥陛下!尼奥陛下回应我了!!”
第144章 命名传统美丽的格丽塔
提雅不是应该在斯莱萨尔吗?
她的羽毛怎么会出现在中土?
认错了吗?
塞西洛斯检查手中的羽毛,得不出确切的结论,毕竟他与提雅相处的时间没有很久,也没多仔细地观察过那对鹰翼,最后只能希望不是——如果羽毛的主人真的是提雅,上面的血迹便昭示着她大概率是凶多吉少了。
“走。”
塞西洛斯和伊莱登上神车,顺着柳藤的指引往前找去。
*
黑色的小虫细流似的从各个山洞的入口爬出。
“虫子!哪来的虫子!?”
“快看!里面有茧壳碎了!”
“谁在里面捣乱?”
“有人醒了!快!拦住他们!被蒙多陛下发现我们就完蛋了!”
守在外面的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拿起武器冲入山洞。
*
神车穿出密林奔上夜空时,一列长途跋涉的马车队伍正乘着月色自远方归来。
光明神车自上空掠过,引来车夫的注意,车夫惊呼一声拉住马缰,朝身后的马车里说了些什么。
后面几辆马车的门相继被推开,男男女女从马车上下来,对着神车远去的方向跪伏下去。
神车跨过一片郊野,郊野之后是错综的山路。
离开被光明笼罩的王国,初蒙气息又变得浓烈。
神光自山麓亮起,来不及逃窜的初蒙生物转眼化成齑粉*簌簌落地。
塞西洛斯手里还拿着那根沾血的羽毛,上前压膝蹲下,借着还未散去的神光观察地面。
白天这一带才下过雨,山间地面没有干透,被车轮轧出交错的沟壑。
黑色粉末落在沟壑积出的水洼里,像是有人把一把碳灰洒了上去。
“车辙是新的。”塞西洛斯道,而后起身沿着车辙通往的方向望去。
他们乘神车过来看得清楚,从密林出来通往山间,就只有这一条路。
“刚才那队马车,为什么没被袭击?”
山野间人迹罕至,更没有光明神庙,边边角角藏污纳垢,从满地的黑色粉末便能看出不久前这附近的初蒙生物有多活跃。
那队马车却安然无恙地穿过山道进入了郊野……
放任食物或者祭品从眼皮子底下溜过有违初蒙生物的习性。
伊莱的目光落到地面的车辙上,说道:“回去。”
*
某王国郊野。
几辆马车停在挡风的石碓后方,卸下车架的马安闲地嚼着草料,守夜的车夫用木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面前的火堆,百无聊赖地等待黎明的降临。
噼啪,噼啪……
木柴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火光风中布绸似的摇晃。
车夫将柴堆聚拢,提起边上的煤油灯打算再去捡些干柴回来,一转身,瞧见有两道人影正朝石碓的方向走来,当即紧张地提起搁在旁边的长剑挡在身前。
人影逐渐靠近柴堆火光的笼罩范围,车夫提剑屏住呼吸,而后光亮褪去了两名青年身上的夜色,露出了高雅整洁的装扮——一个黑衣黑发,戴着材质不明的护目镜,看不清神色;另一个银白衣饰金色长发,护手直覆到手背,长得一等一的俊美,却散发着一种不易接近的孤高气质。
车夫怔忪地睁大眼睛,握剑的手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盯着走近的两人,开口道:“阁下……”
这两人没带武器,看装扮应该是某个王国的大贵族,车夫不敢得罪,还抱了些许巴结讨好的心思,把剑收回剑鞘,迎上前去,搓着手道:“两位大人有何贵干?”
黑发青年,即收敛了神光的塞西洛斯说道:“我们是附近王国出来打猎的,休息散步的时候和侍从们走散了。天色太晚,穿过密林不太安全,本来想在郊外过一夜,看到这边有火光,就过来碰碰运气。”
打猎打到郊野上,跑得未免太远。
可话又说回来,贵族们不就是喜欢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吗?
车夫跟着车队走南闯北见闻颇多,先入为主地认定两名青年的身份,没多怀疑,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这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连把重剑都提不起来,没什么威胁,车夫愈发放心,还暗道运气好——剧团演出时常要和贵族们的打交道,多一份人脉,便是多一个机会。这种迷路的贵族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
这样想着,车夫热情地把塞西洛斯和伊莱请到了火堆旁边。
塞西洛斯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在背风处的几驾马车上转了转,闲聊似的打听起车夫一行的来路。
车夫不由坐直了些,很是光荣地说道:“马车上睡着的是我们剧团的演员,说不定两位阁下还看过他们演的戏剧呢!”
“戏剧?也许看过吧,”塞西洛斯表现得兴味十足,“还有很久才能天亮,不介意的话,能否给我们讲讲你们的故事?”
说话的黑衣青年面色白皙谈吐得体,越发贴合车夫心目中贵族的形象。
搞不好是哪个王国的王子呢!
车夫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天亮前争取到这两个小伙子的好感,万一他们是什么大人物,说不定他们能在某个王国多演上几场——那意味着很大一笔分红。
怀着这份私心,车夫对塞西洛斯有问必答,每每夸耀剧团的知名和专业程度,“附近的十几个王国,没有我们没去过的,上百场演出,每一场演出都深入人心!两位大人要是不信,不妨打听打听莉迪亚剧团,口碑绝对是顶好的!”
塞西洛斯打算浅聊几句就切入主题,顺着车夫的话随口问了句:“莉迪亚是剧团老板的名字吗?”
车夫却摇头说:“那倒不是,我们的老板是个男人。”
塞西洛斯:“?”
车夫说道:“看来两位大人不是格丽塔人,我们格丽塔王国的传统就是以家中女性的名字为自己的商队或者剧团命名。”
格丽塔王国就先前去过的,信仰光明神的国度里面积最大的那个王国。
塞西洛斯好奇道:“这是为什么?”
车夫轻“啊”一声,“看来两位大人的确没有看过我们的戏剧,《美丽的格丽塔》,我们的拿手剧目,讲的是蒙多一世在瘟疫中拯救了自己的爱人与即将分崩离析的王国。当上国王之后,他以自己爱人的名字为王国命名,这是个美好的传统,一千年来我们有样学样,莉迪亚不就是老板那位老祖母的名字吗?”
第145章 尼奥行踪这是……尼奥的图腾?!……
“一千年?”
人类王朝通常都很脆弱。
要延续千年可不简单。
塞西洛斯称赞道:“你们的国王一定既英武又贤明。”
车夫与有荣焉:“那是当然!蒙多家族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受到过光明神的赐福。每一代蒙多都骁勇善战,《格兰迪特》和《菲尔戈乔夫》这两出戏剧就是改编自格丽塔的士兵分别在蒙多三世和蒙多十世的带领下突破敌国王都那两次伟大的战役;
“《光明降临的夜晚》里还记录了当时的神王伊莱夜访格丽塔王国与蒙多七世对谈的细节;蒙多十六也在年幼时见过神王伊莱,接受了神王的赐福从此战无不胜!两位大人如果有兴趣,可以在两天后来格丽塔看一出《森林中的光明神》,必定让大人们载兴而归!”
车夫如数家珍地罗列起戏团剧目,戏剧主题无不围绕格丽塔王室与光明神伊莱之间的因缘。
按车夫的说辞,伊莱格外偏睐格丽塔王国与蒙多家族,不仅在每一任蒙多继任王位时给予教诲,还会在每次大战中为格丽塔的士兵鼓舞士气,当蒙多十六被敌国士兵困住时尊贵的神王陛下甚至亲自出现在战场上为其解围……
传说传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塞西洛斯知道五百多年前伊莱就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在堕落沼泽净化贝加斯的残骸,另一半徘徊在世界之外寻找死亡雪山,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中土的战场上救人,说不定就信了!
塞西洛斯越听越觉奇幻——以他对伊莱的了解,也许伊莱的确曾与某一任蒙多有过交集,但那大概率是出于偶然。要说偏睐某个王国或某个家族……完全不是伊莱的作风。
转头看伊莱,伊莱的眉心也在车夫的讲述中轻轻蹙起。
而车夫全然不知他口中的光明神伊莱近在眼前,仍在滔滔不绝地夸耀历代蒙多在伊莱的庇护下南征北战,顺便见缝插针地推荐所在的剧团,试图争取在别国演出的机会。
从车夫的讲述中不难听出,许多事迹的视角及对话都是由“亲历者”亲口传述,再由吟游诗人或剧团通过不同的方式演绎,传遍中土各国。
即是说,是历代蒙多亲自渲染了自己与伊莱之间的联系。
其目的……
塞西洛斯能想到的就是为自己的家族镀金,或者震慑敌国。
有道灵光在脑海中闪过,塞西洛斯却没来得及抓住,眉心轻跳,屈指抵着下巴陷入沉思。
所以——
格丽塔及周边各国的国民是对历代蒙多的说辞深信不疑,相信一千年多年来为格丽塔王室保驾护航的光明神不会抛弃他们,才在光明陷落的五十年里仍然不肯改信的吗?
“你们从山路来。”塞西洛斯思索时,伊莱突然开口,打断了车夫的鼓吹。
车夫的目光转向面前这位沉默寡言的金发青年。
这还是金发青年头一次开口说话,声音也如他给人的印象一样冷冷清清的。
车夫正说到兴头上,这一句话横插进来,瞬间就将他满肚子对剧团的溢美之词尽数冻结,只得摸不着头脑地接了句:“如你所说,大人。”
塞西洛斯回过神来——是了,他们是来调查这队马车为什么能从怪物环伺的山道间通行来的,差点被格丽塔王室的故事带偏。
当下将话题拉了回来,问道:“山道周边应该有很多怪物吧?你们的马车从那里通过,没有遭到袭击吗?”
车夫好像不太理解塞西洛斯为什么会有此一问,理所当然道:“当然没有,光明神一直庇护着我们啊。”
“一直?”塞西洛斯道:“可是过去五十年世界都被幽暗笼罩,大家都说光明神已经死了,也就是最近才有点起色,你说的‘一直’难道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
车夫面上的笑容淡下去,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看得出他对塞西洛斯的说法很不满,甚至感到被冒犯,意欲反驳,但又不想直接顶撞两个身份尊贵的大人物,胸口起伏几下,勉强压住怨气,说道:
“两位大人,事实上,光明神是世上最伟大的神祇,祂不会轻易死亡,只是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不得不暂时蛰伏,即便如此,祂也没有抛弃过我们,这——”
车夫从衣领下方挑出一枚吊坠,颇有几分傲气地说道,“——就是光明神大人庇护着我们的证据!”
*
某山洞。
英吉冲上去抓住提雅的肩膀:“你疯了吗?要不了多久外面的人就会发现我们逃跑了,等他们追进来,我们就出不去了!”
提雅被他硬生生按在原地,茫然地回头,正对着他的脸,眼神却无法聚焦。
此时此刻,她的全副心神都被“尼奥陛下可能还活着”这件事搅得天翻地覆,以至于她无法用言语向英吉解释尼奥陛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手中的光明吊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有一点点发烫,就好像尼奥陛下正在哪里虚弱地呼吸着。
想到那样的场景,提雅的心就攒聚起来,闷闷的疼,推开英吉,往前迈出一步。
“提雅!”英吉在她身后大喊出声。
提雅顿了顿,回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英吉刚才在说什么,握紧胸前的吊坠,摇摇头,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你回去吧,英吉。把这里的消息告诉阿美尔达陛下。”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山洞深处走去。
*
中土世界。
一道弧光在石碓边亮起,车夫手中的吊坠到了金发青年手里。
车夫愣了愣,腾地站起来,激动道:“大人,那是我的——”
话音未落,神光迸现。
刚才还与他交谈的两名青年忽而身披流彩,变得耀眼而模糊。
一声惊呼噎在嗓子眼,车夫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亮芒,没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双腿先因这奇异的一幕不自觉地发软。
隔了一会儿车夫悄悄把手臂挪开了些,一眼看到被神光包裹着的金发青年,戏剧里对光明神现身时的描述跃入脑海。
胸口被某种预感涨满,车夫的呼吸变得急促,如同雷雨前的蓄势,预感累积到一定程度,咔嚓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车夫膝弯打颤,怀着巨大的幸福噗通一声跪倒下去。
“光、光……”
刻着光明图腾的吊坠摊在伊莱的掌心,塞西洛斯问:“有什么问题吗?”
伊莱的指尖从吊坠表面的刻痕上拂过,几道虚虚的沟壑被抿平,眨眼间,指向伊莱的光明图腾全然变了样子。
塞西洛斯盯着刻痕勾勒出的熟悉纹路,眼睛一点点睁大,“这是……尼奥的图腾?!”
第146章 沉睡公主羊头神的身份昭然若揭
一千多年前,神战爆发,挑起神战的罪魁祸首之一尼奥不知所踪。
塞西洛斯杀光以梅傍为首的一百零八子外加私生子亚提斯,但他始终没有现身,神战之后更是杳无音讯,就好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了。
一千多年过去,包括塞西洛斯在内的所有神祇都已经默认他的死亡。
却没想到会在中土世界一个戏团车夫的手里再次见到他的图腾。
图腾没有废弃,散发着与尼奥同源的光明气息,护佑着戏团在初蒙生物的窥伺下行过山道。
正如车夫所说,光明在陷落的五十年里,也没有抛弃格丽塔王国。
但为他们提供荫护的神祇,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个。
……格丽塔王室知情吗?
是尼奥欺骗了蒙多家族,过去一千年里真的有自称光明神的神祇为历代蒙多提供帮助;
还是蒙多与尼奥合谋,蓄意编造光明神降临的传说,以此掩盖境内光明气息的真正来源?
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哪一种,格丽塔王国都不对劲。
千年王朝的确不多见。
“算起来,蒙多一世建立格丽塔王国,不就是在神战期间吗?”
闪逝的灵光再次划过脑海,这一次被塞西洛斯精准捕捉。
“!”塞西洛斯身形一震,猛然抬眼看向伊莱。
伊莱回以询问的目光。
“战争……”
塞西洛斯的脑子里线索凌乱,一会儿车夫口若悬河的夸耀,一会儿是在死海之滨见过的那把哭嚎着的宽刀。
一直以来,他们见过的献祭仪式都是在固定的地点画出指向初蒙的图腾,再杀死祭品向蒙献上牺牲。
图腾在哪里,仪式就在哪里举行,包括在遗忘平原和死海之滨举行的献祭仪式也都受限于此。
但如果,指向初蒙的图腾并不一定是固定在某处,而是可以移动的呢?
塞西洛斯的思路还有些混乱,只能边说边理顺,“千年王朝,历代国王出自同一家族,而且都很善战……”
格丽塔王国一千年来征战不断,光是被编入戏剧中的出名战役就有数十,大小战役加起来,会有多少人死在蒙多家族的刀下?
“是同一把刀。”
塞西洛斯初次听到羊头神那把刀上传来的哭嚎就曾想过,要有多少人死在刀下,刀刃上的哭声才会那样凄厉?
“献祭的图腾就在那把刀上!”
死在刀下的每一个人都是献给初蒙的祭品。
每一场献祭都因战争变得名正言顺。
持续千年的杀戮,造就出杀戮之神。
羊头神的身份昭然若揭。
“努玛。”
车夫伏在地上,听到马蹄踏地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抬了下头,正看见纯白的独角兽拖着神车飞往夜空。
金发的神祇、独角兽拉着的神车……
“啊!真、真的是……”此时再回想两名青年不同寻常的气质,车夫恍悟到失语,一直到再也看不见神车的影子,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撑起身就想把刚才的奇遇告诉戏团的伙伴。
一转身,几抹萤火虫似的光点自他的眼尾掠过。
车夫把手摸向胸口——原本挂着光明吊坠的地方空空如也。
停在石碓后的几驾马车却被丰沛柔和的光晕淹没了。
*
皎白的月亮爬上梢头,漫无目的地俯瞰着下方的中土大地。
午夜将至,热闹了几个小时的格丽塔王国像个在舞会上跳了整晚的姑娘,终于感觉到疲累地脱下了舞鞋。
街道上的灯盏渐次熄灭。
城镇里,马车载着仍在亢奋中的年轻人们穿过街道;乡间的小路上稀稀拉拉地走着看完戏剧归家的农人。
而后睡意如同一层四合的薄纱,缓慢地将整个格丽塔王国收拢其中。
扑啦——
像是有人在夜里抖起了一袭绸布,三头鸟振翅自格丽塔王国沉寂下去的街道上空掠过,直奔王宫最高处的钟楼。
钟楼前站着个戴着羊头面具背负黑色宽刀的人,正仰头看着夜空。
三头鸟飞过钟楼,鸟背上的神祇翻落下来,轻巧地落在羊头神身边。
“怎么办?他们要回来了。”索福瑞斯撑着围栏,说着为难的话,脸上却没有一点担忧的痕迹,反而转过头幸灾乐祸一般看着羊头神,咧开嘴角笑出了尖利的鲨鱼齿。
羊头神没有理会他的言语,过了会儿说道:“你去开启仪式。”
索福瑞斯背过身靠着围栏摊手道:“仪式可还没完成呢。”
“那就去完成。”
“说得简单,”索福瑞斯笑嘻嘻道,“哪里去找那么多祭品?”
羊头神扫向夜色笼罩下的格丽塔王国,索福瑞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愉悦地笑出了声。
他先是呵呵地闷笑,而后忍不住似的,转身双手砰地按在栏杆上,仿佛发现了世上最有趣的事物,犹带几分少年般稚气的脸上焕发出灼亮的光彩,歪身探到羊头神面前,兴味十足地问:“你的国民知道他们爱戴的蒙多陛下正准备把他们献祭给初蒙吗?”
羊头神对索福瑞斯的追问无动于衷,继续道:“我会在郊野拦住他们,尽量争取时间。”
“……无趣。”索福瑞斯没有瞧见想要的反应,啧了一声,意兴阑珊地直回身体,瞥着身后的夜空,说道:“你对付得了他们吗?”
“没人对付得了他们。所以你的动作要快。”
羊头神转过头,冷酷的目光穿过羊头面具上半阖的眼眶,落在索福瑞斯身上。
索福瑞斯撇撇嘴,嘀咕着说:“真没意思,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我还没玩够呢。”
蒙多在面具下皱起眉,严厉道:“索福瑞斯,别忘了你的使命。”
“好吧好吧。”索福瑞斯敷衍地耸了下肩,手伸到嘴边打了个呼哨,空中盘旋的三头鸟朝钟楼落来。
索福瑞斯翻上鸟背,轻蔑地想:使命?
呵。
索福瑞斯乘着三头鸟飞上夜空。
破坏神的使命,从始至终,不就只有破坏吗?
*
羊头神目送三头鸟消失在天际,转身沿着楼梯走下钟楼。
夜间的王宫灯火通明。
羊头神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在廊道上回响,直到停在某扇门前。
推开门,鲜花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踩着华丽的地毯进门,便能看到红色蔷薇花朵簇拥着的大床,朝霞似的床帐自大床上落下,挡住了床上睡着的少女。
羊头神放轻脚步,沿地毯往前,在距离大床还有五六米距离时停下,手压住膝头,单膝跪地。
“公主殿下,”羊头神垂首,毕恭毕敬地说道:“外敌来犯,请您允准我暂时离开王宫。”
蔷薇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描摹出床帐后方少女的轮廓。
少女无声无息,胸口处连呼吸带起的起伏也无。
与少女的体温一样冰冷的项圈妥帖地压在羊头神的衣领下。
感受着项圈印在身上的冷意,羊头神静默了少顷,头垂得更低,“我明白了。殿下安睡。这次……”
羊头神顿了顿,在静谧无声的房间里认真地承诺道:“这次我不会再扔下您一个人了。”
第147章 神祇大人光明神大人!你还记得它吗?……
神车在郊野上空调头。
塞西洛斯关注着手腕上的藤蔓,先前一直恹恹的藤蔓仿佛顺流的水藻,朝着格丽塔王国的方向游动。
“……果然。”
格丽塔王国的确有问题。
所以之前经过那里的时候,藤蔓为什么没有反应?
是被境内的光明气息干扰,还是有谁用什么手段阻隔了初蒙的气息?
塞西洛斯眼前浮现出羊头神的样子,“刀是同一把刀,蒙多应该也是同一个蒙多。”
不管蒙多一世、蒙多三世还是蒙多十几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名神祇。
重要的只有“蒙多”这个前缀,与“伊莱”、“塞西洛斯”以及任意一名神祇的名字一样,其作用,都是用来标的某个特定的神祇。
蒙多是他的名字,杀戮是他的神格,格丽塔的王宫便是他的神庙。
那些以蒙多家族为主角流传的传说,就是为名为蒙多的神祇书写的史诗。
每当这些传说被提及一次,蒙多的神名就被传颂得更加久远。
当蒙多的事迹传遍中土,也就意味着杀戮之神的耳目将无处不在。
这是一场进程缓慢,由初蒙与中土的人类共同完成的造神计划。
而被卷入其中的后者并不知情。
那么尼奥呢?
他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塞西洛斯凝神思索着,伊莱忽然伸手横档在他面前,就在这时,奔行中的努玛一个急停,塞西洛斯顺着惯性往前倾去,一下扶住了伊莱的手。
“什——”藤蔓的拉扯变得强烈而又焦躁,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叼住他的手腕往前拖拽,塞西洛斯盯住藤蔓,目光沿藤蔓的指向前移,夜色中,一道黑影正停在前方空中。
羊头神手持黑色的宽刀,骑着一匹黑色的飞马,几乎要与浓重的黑夜融为一体。
然而巨量的杀戮带来的强烈存在感不容忽视,好像他周围的空气都比别处的血腥、粘稠一些。
隔空望着塞西洛斯和伊莱,羊头神说道:“又见面了。”
郊野上空一阵静寂。
的确。
又见面了。
就在刚刚,塞西洛斯还在反复推敲先前的猜测。
羊头神出现在这里,意味着那些猜测八.九不离十,倒是帮他省去了一番思考。
塞西洛斯按下伊莱的手臂,从神车上起身,说道:“我现在该叫你蒙多十九,还是去掉那些后缀,直接叫你的本名?”
羊头神,或说是杀戮之神蒙多怔愣一瞬,随即在面具中笑了笑,说道:“随两位神祇大人的喜欢。”
口中说着中土人类对神祇的尊称,却是敬畏全无,反而充满了轻亵戏谑的意味。
“这样说来——”蒙多用手扣住面具外羊头的下巴,缓缓将面具掀开,“我也不用再带这幅面具了吧?”
*
山洞。
提雅手攥着光明吊坠,手心快要被硌得破皮流血也不敢松开分毫,生怕自己一松手,尼奥陛下就停止响应。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大概是空气不太流通,墙边的油灯烧得蔫巴巴的,沿隧道延伸的茧列被映得灰僵,好似一颗颗圆滚的石头。
这样昏暗的环境里,提雅的鹰瞳也无用武之地,一直走到近前,才注意到灰白茧列之外另有一条岔路。
咕嘟——
提雅咽了咽嗓子,攥着光明吊坠往岔路的方向探去。
变化很细微,但提雅察觉到了。
于是,提雅在进入山洞隧道以来,首次离开了茧列,吸吸气就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条黑暗空荡的岔道。
近了。
尼奥大人……
就在那里!
*
郊野上空。
蒙多摘去了沉重的羊头面具,露出面具下平凡、随处可见的脸——褐发棕眸,五官称得上端正但没有任何能让人一眼惊艳的点,轮廓平缓没什么棱角,神态沉郁……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只有久在面具下而有些苍白的肤色,配上久经杀戮而锤炼得健硕的身体,从上到下散发出一种阴郁、危险的气质,得以他从“寻常”之中剥离出来。
可要认人的话……
塞西洛斯看着蒙多那张没什么显著特点的脸,发现自己仍是毫无印象。
伊莱也是如此,但这不妨碍他抬手掠过耳边握出胜利之枪,用行动表明:事已至此,蒙多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制住蒙多,找到最后的封印地才是当务之急。
隔着一段距离,蒙多压着眉梢将塞西洛斯和伊莱的反应尽收眼底,阴鸷的视线仿佛染上了浓重的黑色与血腥气,松开手,羊头面具从空中落下。
“看来神祇大人们已经认不出我了,”蒙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对,神祇大人们都很忙,怎么可能记得我这种不起眼的人类呢?”
“神祇”大人被蒙多说得格外重,讽刺意味愈加明显。
塞西洛斯曾与蒙多在死海之滨交过手,蒙多给他留下的印象是以行动代替语言的实干派,这时却话多起来,字里行间往外渗着流不尽的怨气。
……是因为身份暴露了,所以无所顾忌了吗?
伊莱没打算听他说下去,手持胜利之枪反手划开就要踏出神车。
“光明神大人!”蒙多盯着伊莱,蓦地抬高了声音,手伸入衣领扯出了某样东西,“你还记得它吗?”
银色的项圈在月光下泛着亮泽,仿佛有人把镇在海底的巨石捞出了海面,一时间海水激荡涡卷,摧枯拉朽。
破碎的马车、濒死的少女、瘟疫鸟、跪地哀求的骑士……无数画面随掀起的浪涛在塞西洛斯的脑海中轮番闪现,最后定格在伊莱身上。
弗朗国边境,年轻的神祇背对着巨大的日晷,在人类骑士的哭求下,将骑士的生命与濒死少女的相互联结。
满脸血痕的骑士伏倒在地,用嘶哑的嗓音献上自己全部的虔诚:“感谢你,神祇大人!请告知名讳,我愿用余生信仰神祇大人!”
千年之后,蒙多以神祇的身份隔着夜空与伊莱相望,笑着说道:“神祇大人忘了吗?我有今天,全是仰赖你们啊。”
第148章 传说应验光明神于星夜来到中土的战场……
仰赖谁?
他和伊莱吗?
蒙多话语间的讽刺快要溢出来,似是心里清楚自己当下的情形并不正常,颇有种他和伊莱自食恶果的意思。
塞西洛斯道:“你的意思是,当初我不该赶走瘟疫鸟,伊莱也不该应你的请求救下那个少女?”
“我从没这样说过,”蒙多在黑色飞马背上微微欠身,像是在为造成塞西洛斯的误解致以歉意,“我由衷感谢阁下与光明神大人对我和格丽塔殿下的救助,无论何时何地,两位都是我最敬重的神祇。但请原谅,我对神祇的敬重有限,毕竟不是所有的神祇都配人类跪地拜服。这一点,我想失去过至亲与伙伴的两位大人,应该与我有相同的体会。”
蒙多也失去了至亲和伙伴?
且听他的意思,还与神祇有关。
塞西洛斯道:“如果你真与我们有相同的体会,就不会把尼奥藏在你的王国。他正是你口中不配得到拜服的神祇之一,你却跟他同流合污。这样看来,被你敬重反而是种耻辱?”
蒙多的眼神霎时变得阴鸷,脸颊两侧的下颌骨跟着凸起,看样子随时都会发难。
神力从掌心往外涌出,塞西洛斯凭空一抓,寒气缭绕的冰锥出现在他手中。
蒙多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塞西洛斯,冷森森地开口,“即便是阁下,也不能这样羞辱我。我从未与那种卑劣的家伙共伍。”
“是吗?”塞西洛斯刻意讥诮道,“你暗中收容尼奥,还在境内大肆宣扬受到光明的眷顾,难道不是为了掩盖尼奥的光明气息?”
信仰光明神的国度里浮动着光明气息,这是多正常的事。
回到一千年前,就算塞西洛斯没有被伏击,估计也很难找到尼奥的踪迹。
“……”大概是无法辩驳,蒙多眼睑下方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好一阵无言,蒙多呼出一口气,绷着的肩膀、紧握马缰的手都随之松缓,表情也变得僵硬而无任何波动。
“的确,”蒙多说道,“是我收容了尼奥。但我不曾与他合谋。我收容他,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避过两位神祇大人的追杀。我不得不这样做,一旦他死了,格丽塔殿下也会随他而去。”
格丽塔应该是那名被瘟疫鸟所伤的少女的名字。
她……与尼奥又有什么关系?
蒙多似是看破了塞西洛斯的不解,嘴角往上翘起,眼眶里的瞳仁却还如冰冷的石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两位神祇大人或许还不知道,”牵起的嘴角坠回去,眼神冰寒如铁,蒙多讥诮道,“尼奥曾经收受过人祭。”
*
隧道仿佛长得永远都走不到头。
提雅能感觉到自己时而上行,时而向下,某次迈进一脚踏空,猛地朝下栽去,幸好她及时张开受伤的翅膀,勉强地在空中扑腾几下,缓冲了稍许,才没直接摔到洞窟的地上。
饶是如此,提雅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身上还是添了大大小小不少的伤。
放在平时,提雅怎么也要靠到哪个角落缓和一下伤势——飞行与恢复,这是这具怪异的身体唯二的好处。
但当她感受到手中吊坠越加明显的灼烫,便顾不上休息,拖着沉重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追寻而去。
有好几次提雅都差点因为晕眩倒下,都被她咬牙撑住。
划破的伤口不再渗血,断裂的骨头也在踉跄的脚步中接续。
终于,提雅来到一扇紧闭的门前。
手中的光明吊坠散发出淡淡的微光,提雅高喊了一声:“尼奥大人!你在里面吗?”
少女的声音在地下扩散,没有人应声,唯有光明吊坠散发的*光晕扩大了一圈。
“!”提雅激动到全身颤抖,“尼奥大人,我、我这就来见您!”
提雅用力推向面前的门。
大门沉重,纹丝不动。
提雅不得不暂时放下吊坠,双手按到门上,猝然发力。
尖利的鹰爪扒住地面,在反推力下一点点往后滑去,爪尖在地上勾出深深的划痕,发出刺耳的声响。
土屑簌簌从门缝间抖落,呛得提雅咳嗽了几声。
本该是筋疲力竭的时刻,提雅的体内却迸发出强悍的力量,猝然发力,猛地向前推去!
吱呀呀——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蕴满整个房间的光晕落在了提雅身上。
*
“……人祭?”塞西洛斯惊讶。
除了初蒙之外,只有在创世之初秩序还未建立时,才会有神祇要求活人献祭。
虽说人类是由四原神创造,但四原神也是来自于创世神巴米尔,可以说世间万物都拥有巴米尔的一部分本源。
神祇要求人类献出生命,本质上是在夺取人类体内稀薄的、属于巴米尔的原初神力——初蒙当下正是通过相同的手段,大面积收割人类和神祇的生命,以此积蓄起挣脱枷锁的力气。
可自从最初的神战落幕,这种傲慢、残忍又充满野心的献祭方式就被摒弃掉了。
延续至千年前的神战爆发前,享用人祭,都是比屠戮更为人类和神祇所不齿的行为。
就连当初的博莱萨尔诸神都没有对人类下手……
“尼奥在神战爆发之后失踪,在那之前他都是受两大神国及中土世界臣服的神王陛下,神庙无数享受无数美酒牺牲……为什么会去收受人祭?”
塞西洛斯无意为尼奥开脱,只是按常理推断,以尼奥当时受到的供奉,根本没有理由去做那种有损声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阁下说的没错,所以尼奥才更该死,不是吗?”
蒙多转向旁边的伊莱,说道:“光明神大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里是中土,我倒是不在意会有多少人类会因此而死,但对两位神祇大人来说,在中土无所顾忌地杀伤,就和你们厌憎的初蒙没有区别了吧?”
塞西洛斯:“……”
伊莱:“……”
如蒙多所说,神祇在中土对战,必定会波及周边的人类。
不对等的是,一切由蒙多造成的杀戮,都将反哺于有着杀戮神格的他自身,塞西洛斯和伊莱却要处处掣肘。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有立即对蒙多出手。
蒙多像是认为已经成功牵制住了塞西洛斯和伊莱,拉着飞马的缰绳在原地踱了几步,说道,“我知道两位神祇大人来中土的目的,我出现在这里,完全出于对两位神祇大人的敬重,两位神祇大人不防听我讲一个故事,很短,也许听完之后我们可以达成共识。”
“故事可以听,”塞西洛斯手中冰锥倏然融化成水汽,“但等找到最后一处封印再听也不迟——”
郊野上,戏团车夫背对着火堆,对着妻子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刚才的奇遇。
忽然间一道闪光划破夜空,将车夫背光的脸照亮。
闪光划向格丽塔王国的方向,所到之处亮如白昼。
马车上安睡着的戏团成员都被这道强烈的闪光晃醒,一睁眼,便被夺去了视野,惊慌地陷入了光的海洋。
郊野上空,枪尖飞速逼近,蒙多拉着缰绳向一旁侧压,胜利之枪擦着飞马的翅膀飞过,在空中转向。
蒙多瞥过擦肩而过的银枪,顺势朝斜下方飞掠,飞马扑啦张开翅膀,在半空中兜了个圈,直朝格丽塔王国飞去。
可没等飞出多远,前方的夜空里传来咯吱咯吱的轧响,剔透的冰壁在缭绕的冷雾中浮现,眼皮落下又撩起,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冰壁已然像辐射开的光线飞速蔓延,直将郊野分割成两半。
飞马险些撞上冰壁,被扯紧的缰绳拽得仰蹄嘶鸣,马蹄踏在冰壁上借力,在空中腾然翻转,下一秒,胜利之枪楔在了飞马短暂着陆过的地方。
蒙多驱使飞马在空中几次翻转,堪堪稳住了身形,冷然说道:“两位神祇大人就不怕牵连到周边的人类吗?”
“我以为我们在这件事上可以达成共识。”
塞西洛斯道:“就像你明明因为人祭痛恨着尼奥,却以人祭唤醒初蒙,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对你来说都是为了达成目的的必要牺牲。那么同样的,为了阻止你,我们迫不得已地牺牲格丽塔及周边王国的民众,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蒙多口口声声讽刺着神祇,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比收受人祭的尼奥更高尚。
还意图以周边王国民众的性命要挟他们……
受掣肘也不代表毫无办法。
塞西洛斯便在口头上将他的逻辑原样奉还。
蒙多:“……”
楔在冰壁上的胜利之枪颤动着撤出,蒙多似是知道不是伊莱和塞西洛斯的对手,拉住马缰返身便逃。
然而,无论逃到哪里,冰壁都快他一步。
空间越收越窄,胜利之枪所携的劲风几次擦身而过,最近的一次在他眼角处划出一道血痕。
又一次险险闪开淬利的枪尖,蒙多背靠冰壁停在了半空,森冷的眸子从塞西洛斯和伊莱身上一一碾过,忽而笑道:“两位神祇大人真的这样想吗?那我们就试试看——”
他说着抬起手中的黑色宽刀,塞西洛斯立即道:“伊莱!”
胜利之枪一闪而至,当的击中蒙多手中的武器。
黑色宽刀脱手,不想蒙多另一只手从腰间捞过,抓起号角凑近嘴边嗡然吹响。
冰壁上乍出尖利的冰棘,刺穿飞马的翅膀,冻住了蒙多的手腕,下一秒,手中号角被枪尖穿过钉在了冰壁上。
然而在那之前,仍有短短的几秒,闷闷的号角声响彻了夜空。
宽刀与号角被击飞,手腕也被冻住,光索随后而至将蒙多牢牢缠住,甩向神车。
塞西洛斯凌空揪住蒙多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地上,一脚踩在他的胸前,厉声逼问道:“你做了什么?”
蒙多柔软的黑发凌乱散在额前,苍白的脸上漾开笑意,颇有几分疯癫的样子,挣动着仰头,望向拦在郊野上的冰壁,说道:“阁下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塞西洛斯:“……”
塞西洛斯一挥手,冰壁逐渐消融。
火光从冰壁融出的空隙里亮起,等到横贯郊野的壁垒化成水汽散开,前方王国聚集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喊杀声伴着火光传来。
格丽塔的士兵手持兵刃,攻破了周边各国毫无防备的城门。
鲜血在朦胧的夜幕中泼洒,将还未彻底散去的冷雾染成了红色。
塞西洛斯手背上青筋迸现:“……”
他只防着蒙多用那把刻有图腾的宽刀进行杀戮,没想到他竟然以号角驱动士兵发起战争!
显然蒙多早就在郭姐附近做下部署,士兵们的响应才会如此及时。
蒙多满意地笑起来,说道:“留着他们也只会碍手碍脚,不如让格丽塔的士兵送他们去该去——”
塞西洛斯腿上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
“你该庆幸是这在封印地附近,否则……”
要不担心在封印地附近造成杀戮会引动初蒙,塞西洛斯大可踏碎他的胸骨。
蒙多闷哼着溢出一口血,疼得额上冷汗直冒,总算是笑不出来了。
伊莱落回神车上,塞西洛斯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停下吗?”
伊莱扫过远处跳跃的火光,碰了下他的护目镜,说道:“闭眼。”
塞西洛斯二话不说,无比信任地合上眼帘。
郊野上,才被突如其来的寒冷冻得瑟瑟发抖的戏团聚在火苗微弱的火堆边。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声:“流星!”
其余众人也都抬头望去,只见无数光点在夜空中浮现,将深蓝的天空映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先后划过天际,坠入到火光重重的战场上。
被格丽塔突袭的王国仓促召集起士兵,狼狈抵抗着友邻无情的杀戮。
就在这时,光点星群一般降落,触及到士兵便迅速群集形成紧箍在士兵周身的绳索。
锐利的武器铛啷啷地砸在地上。
狰狞的伤口在神光的沐浴下飞快愈合,沉重疲累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灵。
混战中的士兵们瞠目结舌地向周围环顾,不约而同地想起流传在周边各国的传说——光明神于星夜来到中土的战场,驱逐奸恶,将胜利与和平带到了格丽塔王国。
一场战争消弭于无形。
神车上,目睹了光明神降临的一幕,蒙多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道古怪至极的笑声。
大约是被溢上来的血淹了嗓子,蒙多的声音变得喑哑。
“多么强大的光明神啊,轻轻松松就能化解一场灾难——”
他的脸色刷然阴冷下去,顿挫分明地恨声道:“可是一千年前,格丽塔殿下声嘶力竭地哀求祈祷,最后不得不向尼奥献上生命时,你们……又在哪呢?”
第149章 蒙多往事公主格丽塔与骑士蒙多
“人类在神祇大人们眼中到底算什么?是可以任意抛弃、宰杀的牲畜?还是被你们掌控着生死,可以随意处置的奴仆?稍有不满就降下灾难,还要扣上不敬的名头……”
蒙多惨笑着问:“阁下知道格丽塔殿下为什么会在弗朗国的边境遭到瘟疫鸟的袭击吗?因为尼奥在弗朗国年迈的祭司,在格丽塔殿下的成人礼上看中了她,恬不知耻地要求国王陛下将格丽塔殿下嫁给他。哈,一个年近七十大半身体都已经躺入棺木的老头,竟然想要霸占弗朗国的朝霞!”
一千年过去,蒙多仍记得须发灰白的国王陛下于深夜的召见。
弗朗国尊贵的国王按着他的肩膀,不是用命令的语气,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允诺将格丽塔殿下许配给他,恳请他保护一无所知的格丽塔殿下秘密逃往他国。
即便作为格丽塔殿下的宫廷剑术老师,对那个几次三番捉弄于他、性情骄矜甚至有些恶劣的少女颇为不喜,仍是秉持一名骑士的原则,在授予他称号的国王面前接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同时以已经有未婚妻为由回绝了陛下的许婚,并立下誓言——无论如何,他都会照顾好格丽塔殿下,直到风波过去,回到弗朗国的那天。
“陛下只是珍爱自己的女儿,他做错什么了吗?”
黑红的血顺着蒙多的嘴角淌下,“他只是不想朝霞一样美丽的格丽塔殿下被蹂躏摧毁,色欲落空的大祭司便恼羞成怒,暗中偷换了祭礼中的祭品,污蔑弗朗国对光明神不敬,尼奥……伟大的神王陛下,享受着弗朗国几百近千年的供奉,只因听信了大祭司的一面之词,就向整个弗朗国降下瘟疫。一夜之间,一夜之间!阁下知道有多少人在痛苦中死去吗?”
逃往邻国的路上,不知原委的格丽塔殿下时不时就勒令他停下马车,带着侍女去游山玩水。
某次在路边歇脚时,遇上了从弗朗国举家逃离的富商,他才知道光明神震怒,瘟疫已经席卷了整个国家。
那时他多想赶回弗朗国,救出自己的家人和未婚妻啊。
可是他已经在国王面前立下誓言,他只能说服自己,就算他立刻赶回弗朗国,面对瘟疫也是毫无办法。
他日日在心中祈祷,希望光明神大人,伟大的神王陛下能早日发现一切不过是大祭司的报复,这样他就能立刻带着格丽塔殿下返回他们的国家。
可这一天迟迟没有来。
格丽塔殿下对发生在弗朗国的事全无知觉,每天无忧无虑地笑着,像在王庭时那样戏弄他。
嘲笑他平凡的长相,平庸的出身,偶然发现他随身携带的皮卷上画着未婚妻的画像,嘲笑便从他那里蔓延到他的未婚妻身上。
于是蒙多犯下了他此生最不可饶恕的罪过——
他从格丽塔殿下手中抢回了未婚妻的画像,恶狠狠地告知她,她的父亲已经把她许配给他,而他拒绝了这桩婚事,因为在他眼里,他的未婚妻要比空有一张漂亮脸蛋、只知道享乐、自私至极的公主殿下强上千倍万倍。
鲜花丛中长大的格丽塔殿下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只脸色苍白地怔愣了一会儿,就大闹起来。
巴掌落在他的头上、脸上,最后格丽塔殿下气急败坏地宣布游玩结束,她要返回弗朗国,在她的父王面前拆穿他无耻的谎言。
结果便是,国王陛下为保护自己珍爱的女儿而精心编织的谎言,先一步败露了。
“格丽塔殿下已经逃出了弗朗国,得知瘟疫降临,不忍国王陛下和弗朗国的国民为她受难,带着侍女偷偷潜返——”
而他,身为骑士,只是因为大吵大闹的公主殿下突然安静下来,就放松了警惕,区区两天没合眼,就在守夜时睡了过去……如此失职。
那是逃亡以来他睡过的最沉的一觉,醒来时发现格丽塔殿下连同马车一起消失,心胆欲裂,脑子里混乱一片,很久之后才找回神智,沿路返回,然而,“——等我赶上她们的时候,格丽塔殿下已经遭到了瘟疫鸟的袭击。”
到那时为止,他还认为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失职。
“我对两位神祇大人的敬重是真的。如果那天两位神祇大人没有经过弗朗国的边境,格丽塔殿下和我都会死在那里。”即便他没死在瘟疫鸟的利爪下,也会在格丽塔殿下死后自杀。
“得到光明的眷顾,我和格丽塔殿下回到弗朗国,成了唯二幸免于瘟疫的人。可是……正如阁下刚才所说,也许让我和格丽塔殿下死在弗朗国的边境,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蒙多的嗓音低哑得像是有人刮动生锈的铁片,语调冷漠、凛冽,让人仿佛置身雪夜。
“我做错的第一件事,是因为激愤出言冒犯格丽塔殿下,导致格丽塔殿下终止逃亡返回弗朗国;第二件,就是我对贪婪而又愚昧的人展露了不该有的恻隐——”
塞西洛斯原本只是听着不打断,这时禁不住问:“发生了什么?”
蒙多的褐眸漫散地望着天上的光晕,闻言瞳孔转向塞西洛斯,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阁下或许不知道,得到过光明眷顾的人,连身体里流着的血,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王宫里的人已经跑光了。
他与格丽塔殿下为了照顾染上瘟疫的人,住在了王城的某家旅馆里。
是他在学习做餐食时割到了手,意外发现他的血对治疗瘟疫有效。
出于同情,他将自己的血混在餐食中,分发给在瘟疫中挣扎的病人,然后奇迹般的,那些人的症状都在几天后逐渐好转。
“最初的几天里,我与格丽塔殿下得到了所有人的感激。但随着慕名而来的病人越来越多,我知道,仅凭我自己,根本救不了整个弗朗国。但已经晚了——”
第一次拒绝施救,他被骂得面红耳赤,杯碟砸到他的额角,早就换下华丽衣裙的格丽塔殿下穿着身不相称的粗糙衣物,站在门边担忧地望着他。
于是围住旅馆的人把矛头指向格丽塔殿下,声称是格丽塔殿下的逃亡害触怒了光明神,才使得弗朗国遭此灾祸,格丽塔殿下理应付出代价。为了保全格丽塔殿下,他不得不再次献出自己的鲜血。
“我被关起来了。他们担心我会自戕,时不时放格丽塔殿下来见我。那天晚上,我也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探望……”
他在昏睡中被惊醒,听到了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月光透过囚室上方的狭小窗子洒在地上,格丽塔殿下时隔不知多久,又换上了华丽的裙装,坐在他的床边。
注意到他醒来,格丽塔问他听没听到外面的声音,然后得意地告诉他,是她结束了这场瘟疫,人们正在欢呼呢。
他反应迟缓地撑坐起来,就听格丽塔殿下抱怨说:“你这有眼无珠的傻瓜,总是说我无理取闹只会靠父王的权势作威作福,是你说错了,你要跟我道歉。”
他莫名地不安,说不上是为什么,只好顺从地道歉。
格丽塔殿下又撇撇嘴,说:“好吧,我以前的确对你不好,又是捉弄你又是挖苦你——”
察觉他在看她,她立即换上凶狠的样子,说:“你不要以为我要道歉,我那样做是因为你太可恶了!你总用嘲讽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脑袋空空只知道无理取闹的丑角。”
他不由惊讶——他确实这样认为过,却没想到表现得那么明显。
格丽塔殿下冷哼一声,抱起手臂说:“当然是你错了,王国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我像朝霞一样漂亮,是你自大又傲慢,不懂得欣赏。”
听着格丽塔殿下的奚落,他有一瞬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某个下午,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王宫,被迫教一个任性蛮横的少女学剑术。
那曾经是他觉得最苦的差事,但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再听到格丽塔殿下这样精气十足地嘲讽他,他居然从中感到了一丝丝宁静与温馨。
许是他露出了什么表情,格丽塔殿下气哼哼地说:“又来了,你就是这样才讨人厌。虽然你帮了我很多,但是很遗憾,我并不喜欢你,劝你牢牢抓住你的未婚妻,不然以后就会变成没人要的老流浪汉。”
面对格丽塔殿下的嘲讽,他只有苦笑。
格丽塔殿下不满地嘀咕:“最后一次也是这样,算了,你就是这样无趣的人。”
听到最后一次,他心里一凛,刚好这时外面闪电亮起,随后雷声滚滚。
他悚然惊起,发觉自己还躺在囚室的床上,外面电闪雷鸣,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来不及松一口气,他忽然有什么异样,低下头触上颈间的项圈——属于格丽塔殿下的体温,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
他撞破了牢房逃出去,果然听到了欢呼声,等到跌跌撞撞地冲进光明神庙,推开大门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而穿着华丽衣裙的倒在光明图腾前的格丽塔殿下,已经“死去”多时了。
“格丽塔殿下向尼奥献上了自己的生命,换来了瘟疫的结束。项圈为格丽塔殿下保有微弱的气息,但她也就此长眠不醒。”
蒙多弯起苍白的嘴唇,看似在笑,声音中却透着阴戾,“阁下说我收容尼奥,是为了与他同流合污?不,我留下他,是因为他保存着格丽塔殿下的生命,哪怕要以我自己的生命供养他,也在所不惜!”
第150章 大地之茧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光明的神光笼罩下来,提雅身上的伤痛离她而去。
“嗬……嗬……”
门后传来缓慢而又沉重的呼吸声。
提雅满脸欣喜,身体本能地往前倾去,却在这时想起被人群簇拥的英武无比的尼奥陛下,低头看自己的腿,又抬起手肘扫过自己的羽翼,摸向自己长着羽毛的耳廓——
得到光明回应的时候,她一心想着尼奥陛下,到了近前,又开始懊恼自己这幅古怪的样子,怎么能站到尼奥陛下面前?
——心中顿时被一种名为自惭形秽的情绪席卷,提雅就这么定在了原地。
“尼、尼奥陛下……”
提雅躲在门后,一下一下抠着手臂上长出的羽毛根部,做错了事似的赧然开口。
门后的光晕刷地收拢,复又扩散,这次漫得更远,提雅胸前的光明吊坠受到牵引般浮起,往石门内飘去。
“啊!”提雅惊慌地抓住了光明吊坠。
吊坠热得发烫,一味往前拉扯。
提雅慢慢睁大眼睛,透过门缝朝光晕散发的方向望去,不确定地猜道:“尼奥陛下,您、您是让我过去吗?”
没人回答,吊坠兀自飘在空中。
提雅双手虚虚拢着吊坠,内心激烈挣扎,最后仍是遵从指示的念头占了上风——尼奥大人引她过来,也许是想让她做点什么,她在这里磨蹭,万一耽误了尼奥陛下的大事就糟糕了。而且……尼奥陛下那么强大,说不定早知道她变成了这幅模样,啊,也许陛下已经忘了她!
提雅越想越觉得此前的担忧太给自己贴金——信奉过尼奥陛下的人那么多,而她又是那么的不起眼,尼奥陛下又怎么会记得她曾经的模样?
对尼奥陛下来说她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信徒。
这么一想,提雅轻松多了。
吊坠再度向前牵引,提雅提起一口气,闭上眼睛猛地往前一跨——
伴随着一声格外沉重的呼吸,将提雅的眼皮映得红透的光芒逐渐转弱,最后只剩一豆,烛火似的幽幽跃动。
提雅试探着把眼皮掀开一条小缝,瞧见几步远的地方有光点聚集,光点下方有什么东西,她没有立即辨认,而是睁眼环视身处的狭小石室。
“……?”
尼奥陛下呢?
提雅好容易做好了面见尼奥陛下的心理准备,却连尼奥陛下的影子都没看到,松了口气的同时,疑惑地握住落回胸前的吊坠。
“尼奥陛下?”提雅唤了几声,目光在石室中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石室中间光点萦绕的石台上。
那是什么?
提雅迷茫地走近,恰好有几个光点从眼前飘过,借着光点散发的光亮,石台上的东西显出了面貌——红白相间,像是水加多了的面团,软趴趴的一团,或者说一滩?红色的部分能看出肌理,就像是……
“!”提雅辨出了那是什么,刷地后退几步惊吓地捂住了嘴巴。
臂上的羽毛根根直立,鸡皮疙瘩也是一片连着一片。
提雅胃里翻滚,险些吐出来。
左右看了看,无声地后退。
尼奥陛下为什么让她来这里?
这里除了一滩被揉碎的血肉,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找错地方了?
提雅极力撇开刚才看到的画面,转身往外走。
“嗬……”
身后传来沉闷的呼吸,石室里蓦地亮堂起来,提雅的影子投在前方的地面上。
胸前吊坠再度浮起往后飘去,提雅脚步顿住,跟随吊坠的飘向回过头,脑子里轰轰隆隆一阵巨响。
石台上不成人形的东西在光芒中心缓慢蠕动了两下。
提雅懵然杵在原地,在她确切意识到什么之前,浑身的肌肉先一步僵结,血液从头皮开始往下褪。
犹如置身在冰窟之中,提雅想说什么,牙关却被彻骨的冷意冻住,舌头不听使唤,这么一打岔,连思绪也蒸发进了空白。
好一会儿提雅才记起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盯着石台上的东西艰难地动唇,尝试了不知多少次,勉强发出声音,“……尼奥陛下?”
*
蒙多一番话听得塞西洛斯心绪复杂。
弗朗国的瘟疫从降下到结束,前后不到一个月。
蒙多说自己和格丽塔曾经呼唤过他和伊莱,可那时,他和伊莱正在时间之墟里来回穿梭,恰好与弗朗国的疫期错过。
“所以初蒙在那时找上了你?”塞西洛斯问。
蒙多道:“是索福瑞斯。”
“索福瑞斯那时还在尼奥身边做神侍,尼奥就是在他的诱惑下堕落,在光明神柱里种下了堕落种子,你怎么知道人祭的事有没有索福瑞斯的手笔?”
“神祇大人,听完了我的故事你还不明白吗?”
蒙多叹息着说道:“谁是罪魁祸首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受够了神祇高高在上,轻易就能对中土施以惩戒或是拯救。神祇大人们也该尝一尝头悬利剑、命在旦夕的滋味才公平,不是吗?”
塞西洛斯:“……”
他能理解蒙多的一部分想法。
但没有三原神制衡的初蒙降临世间,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蒙多知道吗?
又或许,全部毁灭正是蒙多想看到的?
这时,战场上最后一名士兵被迫放下了武器。
塞西洛斯道:“可你的计划失败了。”
蒙多却不见失败的怨愤,反而朝着下方广袤的大地望去,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不,时间刚刚好。终于……”
他终于又能见到格丽塔殿下了。
“……?”
塞西洛斯心里咯噔一声,顺蒙多的视线抬头。
“阁下手腕上的藤蔓确实有些麻烦,但也有它探知不及的地方,比如,茧。”
话音落下,地下隧道里,某个茧壳怦然碎裂,困在茧中的活物爆成一团血雾。
一道红光穿破地表直冲天机。
随后,嘭嘭嘭嘭——
望不见尽头的茧接连碎裂,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
红光仿佛牢笼的铁栅,转眼之间连成了包括格丽塔王国在内的几大王国箍在了一起。
“你——”
构成祖神图腾的纹路在圆环中快速成型。
塞西洛斯骂了一声,甩出冰锥叱地刺穿蒙多的肩膀将他楔在神车上,踏前几步,从神车上一跃而下。
冰龙自空气中凝结成型,直冲两段图腾连接处。
蒙多这个疯子……
居然是要把这些王国的国民全部献祭给初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