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之心,光明之心……
记忆中金橙的吊坠仿佛一盏吊在寂夜里的提灯,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光辉,引着塞西洛斯在奇亚雪原中不断行进。
如果有人能绕到前方,直视他藏在护目镜后的眼睛,大概就能发现此时此刻,虽然塞西洛斯前进的步伐很是坚定,目光却是漫散开的,没有焦点没有落处,像在思考,而漫无目的地前进,也是他缓解焦虑、辅助思考的重要方式。
“……”
丢在哪里了呢?
塞西洛斯整理旧衣柜似的翻腾自己的记忆,将压在柜子最下面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抖开抚平仔细端详,试图还原千年前在雪原被伏击的场景。
——虽然他那时还不知道光明之心的用途,但出于对利维的信任和怀念,他一直随身带着那条手链。千年前被伊利娅骗往奇亚雪原时,光明之心就缠在他的手腕上。可一千年后他从永夜长廊回到博莱萨尔,手腕上空空如也,他只能猜测,光明之心在他死亡之前或者之后遗失在他最后出没过的地方。
要么,光明之心是在他躲避伏击的时候掉在了雪原的什么地方;要么,是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还在他身上,后来随同他的化雪的尸体一起被那场空前的大雪就地掩埋。
当然还有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是被当时在场的索福瑞斯之类的博莱萨尔神祇捡走。
但考虑到那场以他全部的神力凝结出的雪是比普通的雪更为寒冷之物,在那场雪中逗留在雪原这种地方,更容易被雪灼伤,那几名博莱萨尔主神大概率是在伏击成功之后立即撤离,特意返回来捡一条手链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还原当年奇亚雪原的地貌——雪原上有数座巍峨的雪山在神战中被毁去,又有许多“晚辈”在千年的日积月累下拔地而起。如今的奇亚雪原与塞西洛斯印象里的已经大相径庭了。
其次是要确定他被伏击的地点——当年伊利娅利用站在他肩头的报信鸟掀掉了他的护目镜,导致他在被伏击时失明。那期间他为了躲避攻击,数次大幅移动,最后从天马背上跌下来时落在哪里,对他来说也是未知的……
漫天的白色往前延伸,一望无际。
没有手掌大的光明之心之于奇亚雪原,堪比海中的一滴水。
逐渐堆积的烦躁中,塞西洛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如果把奇亚雪原比作大海,世界之外无疑是比大海还要广阔无数倍的地方。
他连滞留在世界之外的伊莱都能找到,相较之下,寻找光明之心不是要简单得多吗?
不久前,在永夜长廊中搜索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亡者的国度毫无预兆地在他眼前崩塌,利维、瓦妮、阿德、达夏……所有他曾经熟悉的一切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从雪山脚下化出的细流,在漆黑之中往无尽远处蜿蜒流淌。
他还有疑问,试图重新回到那个世界,却感觉到曾经数次针对他的险恶目光再次向他投来。
危险之际,他不得不暂时逃离,甩开了那如影随形的阴冷的注视,当他再想返回时,理智阻止了他。
可以确定的是,死亡雪山在世界之外时极为显眼的存在。
接近雪山,等于是主动走进初蒙的视野范围。
而在世界之外初蒙便是主宰,再一再二未必还能再三,一旦他落进初蒙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在绝对的漆黑中走走停停,尽可能地不被初蒙的视线捕捉,在那过程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卢米埃教授和利维说过的话。
亡者的国度,只有亡者可以踏足。
可当他问起卢米埃教授伊莱有没有死,卢米埃教授回答说让他仔细回忆。
随后利维说他的计划中只缺一点时间,恰好伊莱得到了时间的眷顾……
时间无形无质,往往需要钟表、日晷等表征物进行观测,除此之外,就只能依托于事物的变化才能彰显其存在。
这样抽象的东西,怎样眷顾伊莱?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就又回到了朵拉拉那个诅咒的关键——将死未死。
塞西洛斯将“将死未死”理解为跨过死亡界限、生命力彻底流逝的那个刹那,或者说沙漏中最后一粒沙经过细孔,既不属于上半个沙流池也不属于下半个那一刻的定格。
也就是说,那是一段极短极短,可说是转瞬即逝的时间。
——至于这段时间为什么能在他身上延续千年,或许是因为朵拉拉的诅咒,也有可能是朵拉拉作为创世即存在的女巫,事先预见到了这一点,为了惩罚他的离开,故意将他的回归系于这样一个短暂、且对绝大多数生命来说虚弱又难以有所作为的间隙上。
对别人来说短之又短无力施为的刹那,在卢米埃教授手里却是可以随意操纵的。
作为时间之神,卢米埃教授可以让这一个刹那变得更短,也可以让这一刻在伊莱身上凝固——就像被卡住、无法向下一秒转动的表针——成百成千年。
于是,朵拉拉那个用心堪称险恶的诅咒,就这样被恒久处在“将死未死”间的伊莱破除了。
即是说,伊莱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彻底死去,雕像一样立在死亡的界限上,静静地等待。
漆黑之中没有标的,甚至连方向都分不清。
塞西洛斯除了不停地奔跑、摸索,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直到某一天,黑暗对他来说不再只是绝然黑暗。
塞西洛斯渐渐能从黑暗中瞧见模糊的轮廓。
说是轮廓也不准确,确切地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
他在朦胧的预感中顺着指引前进,终于在某次伸手时,触碰到了杵在地上冰冷无比的胜利之枪。
……至于找到永夜长廊返回神国,许是因为伊莱身上仍留存着被时间眷顾的痕迹,要比来时顺利得多。
最后便是根据利维留下的线索来到这片他死去的雪原,寻找千年前遗落的光明之心了。
第132章 过渡过渡【过渡】
博莱萨尔,黑甜乡。
梦霭正以梦神殿为中心,缓慢地向外扩延,巨兽一般吞食环围在黑甜乡外的初蒙生物。
梦神殿里,奥瑞丽娅半悬在空中,虚虚捧着雾霭翻涌的食梦水晶球,长及脚踝的白发好似散在了水里,随着拂过的气流水草似的轻轻摆动。
如果不是站在阶下的神侍双手紧握面带忧虑,且细看之下闭着双眼的奥瑞丽娅额角青筋鼓动的话,这大概是副安宁祥和的画卷。
“殿下……”下方的神侍莱安娜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自从人神盖瑞特死在斯莱萨尔神殿,那些驻扎在博莱萨尔的从属们就失去了领袖,横冲直撞到处破坏,殿下为了控制住它们,不得不扩大梦境之城的范围,甚至因为超出自身负荷,动用了宝具。
眼下是控制住了局面,可殿下的神力总有耗尽的时候,到那时梦霭散去……
莱安娜双手交握,默默在心中祈祷:不管是谁,来帮帮殿下吧。
一片静谧中,有抹巨大的影子从黑甜乡上空掠过,直冲被重重怪物包围的边境。
围绕着梦雾的初蒙怪物们立即朝上空舞动起肢节,发出怪叫。
“好像蚂蚁啊。”蓝色海藻似的头发在空中浮动,一道泉流自细窄瓶口涌出,忽然如决堤的洪水,直朝下方密密麻麻的怪物们砸去。
不多时,殿外传来一声欢快的叫喊:“殿下!”
乔安娜快步从梦神殿外奔进来,经过莱安娜时轻抓了下她的手,而后便满面红光地朝半空中的奥瑞丽娅抬起头,禀告道:“殿下,海神殿下来了黑甜乡,已经将围在外面的怪物击退了!”
*
中土世界,人类王国。
十几名人类男女神色仓皇地聚集在一个巨大的图腾中间,看着周围的怪物们怪叫起舞。
“怎么办?献祭要开始了!”
“我们……我们逃吧!”
“只要我们踏出一步,就会立刻被它们杀掉!”
“可是等到献祭开始,我们一样会死!”说话的人露出绝望神色。
“天呐!有谁能救救我们!”
围在图腾边的怪物们齐齐怪叫了几声,呼啦散开,一名长着两根黑色尖角的怪物手持黑色的刀朝图腾中间走来。
被怪物围住的人仿佛被暴雨淋湿的羔羊,无助而又脆弱,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
“不要……我不想死……”
“救命!救命!陛下!神王陛下!救救我吧!”
黑色的刀刃上散发着凶戾的气息,就连意志最坚强、发誓绝不会对怪物乞怜的人都在死亡走近时产生了动摇。
——他们的坚持有意义吗?
——会有神祇来拯救他们吗?
——难道他们做错了,从一开始就该向祖神献上忠诚吗?
……
无望的哀泣击溃了坚守者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现在什么都晚了。
尖刀迫近,羔羊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也就没有看到如有生命的藤蔓如同蛛网,从四面蔓延而来。
最先倒下的是围在图腾外围的怪物。
惨叫声吸引了持刀怪物的注意,在它回头的瞬间,藤蔓缠上了他的脚腕,拖住他飞速后退。
预期的疼痛没有来临,惨叫声此起彼伏。
羔羊们胆怯地睁开眼,只见大片绿色的藤蔓仿佛地毯,从他们脚边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
而聚集在图腾边缘的怪物已然消失不见,只有大团大团散发着血腥气的猩红泥团糜烂的花朵一样,盛开在繁茂的枝蔓之间。
*
博莱萨尔,背叛之城。
一道直耸天际的黑色绝壁将城内城外分隔成两个世界。
城内是只剩残部的人神盖瑞特的大本营,城外是屡次闯城不成的斯莱萨尔神祇。
飞马、翼狮、飞鱼等以龙鳞城的城门为中心,呈扇形向外辐射出数十里。
温斯沃特骑着翼狮在空中来回兜转,试图找到突破点。
可背叛之城的城墙太坚固了。
唯一一次被突破,还是在千年前的神战里,坚固的堡垒逼得在与堕落之神贝加斯作战的神王陛下不得不将自己一分为二,持胜利之枪前来。
有牢不可破的城门在,背叛之城本该是在祖神教派暴动中最不容易沦陷的神域。
万万没想到的是城里有神祇倒戈,暗中向祖神献祭,使得神域自内部溃败,最后打开城门将盖瑞特迎进城里,使得两大神国里最坚不可摧的盾,成了保护盖瑞特残部的屏障。
温斯沃特勒紧缰绳,翼狮在空中停下。
……没办法。
难道要先撤离吗?
一阵风吹过战场,送来了叮叮当当的脆响。
温斯沃特循声回过头,却见一辆两匹飞马拉着的马车从天边驶来。
金丝编成的马车如同华丽的鸟笼,笼外覆着轻薄的白纱,白纱随风飘飘,隐约能瞥见笼内影绰人影,光看身姿,应该是位身材曼妙的女神。
后面的翼狮、飞马纷纷往两边让开,放马车通过。
温斯沃特瞧见马车先是讶异,等到瞧见拉车的飞马被染成彩虹色的翅膀,无语地按了下额角。
“西德蒙德,你来干什么?”
马车在温斯沃特面前停下,里面身子绰约的“女神”用手里的绒扇砸了下金丝的车壁,“你这嫌弃的语气是什么意思?我可是特地来帮你们的!”
温斯沃特:“……”
西德蒙德清清嗓子,又恢复端庄忧郁的女神模样,矜持地拍了拍手。
金丝马车的车门被推开,一名神侍从车里下来,手中捧着一个花盆。
西德蒙德道:“让你们的战士退后。”
温斯沃特看了眼神侍手中的花盆,比了个手势。
围在背叛之城前的战士们齐齐往后退开。
西德蒙德伸出纤细手指在自己红润的唇上点了点,然后朝手指吹了口气,似是送出一个飞吻。
那气息随风而来,拂过花盆。
花盆里土壤拱动,一根细芽探出头来。
细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延展。
绿叶之间出现几个粉嫩的花苞。
西德蒙德展开绒扇,优雅地覆在面前轻轻扇风。
花苞膨胀,砰地张开,极其馥郁的花香在空中弥漫开。
随香气一起散开的,还有雾蒙蒙的花粉。
“欲望花粉?”温斯沃特问。
说话间,花粉乘着风刮进了城里。
“攻进去算什么本事?”西德蒙德得意道,“我要它们迫不及待地追出来。”
第133章 提雅英吉有东西来了
英吉恢复意识的最初还是懵着的。
脑子里呼呼作响,头重脚轻,好像还在风声赫赫的潮汐甬道里。
身上各处的疼痛把他漂浮的感官拉回了身体,手腕脚腕被什么东西勒紧难以动弹,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砂砾、草屑还有灰扑扑的衣角映入眼帘。
英吉迷茫。
这是哪儿?
耳边的风声逐渐弱下去,痛苦的哼唧从数个方向上传来。
英吉忍痛蛄蛹着翻了个身,皎白月光落在他脸上。
月光?
英吉精神一震,猛地把自己拗起来,扫量四周——他此刻正身处在一间宽敞但破旧的木屋里,而落在他脸上的那抹月光正是从破了个洞的屋顶投下来的。
借着这点光线,英吉发现木屋里还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人,这些人都像他一样,被绳子捆着手脚,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
英吉扭动身体调整角度观察倒在面前的几个人。
没错,是人。
全都是人。
他这是被甩到中土世界来了?!
“啊……”
就在这时,昏暗中传来一道沙哑的呻吟。
英吉心头一惊,旋即卧倒下去,悄悄转过头瞄向斜前方那个传来声音的方向。
就见灰蒙之中有什么东西鼓动了两下,一道影子腾地坐起来,被拢起的一对翅膀随少女的动作来回转动。
提雅醒过来时人还懵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捆了数圈的绳子,再抬头扫过满地趴着的人,一脸茫然:“这里是……”
英吉:“!”
怎么又是她!?
眼见提雅目光横扫而来,英吉刷地扭过头把脸埋向地面,心中暗骂:这都给她追过来了!她哪里是鹰?分明是只跟屁虫吧!
历数遇上提雅的几次,就没一次有好事的。
这次也是,本来他自己逃得好好的,提雅非要来横插一脚,结果呢?跟一起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来了吧!
那边提雅还在因眼前的场景迷茫。
英吉听着不远处大幅度调转身体传来的擦响,心想:本来他就够倒霉的了,遇上提雅更是霉上加霉。但这次总算给他交了点好运——至少他成功逃出斯莱萨尔了不是吗?
虽然他的初衷是逃往神域,但现在落到中土世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至少他这种弱小的神使也能在人前显一显神迹,享受一下被人顶礼膜拜的感觉。
英吉已经在畅想自己在举手投足间征服无数人类,一座座厄运神殿从中土的大地上耸立而起的美好画面了。
非常好。
现在就等着提雅这讨人厌的家伙自行离开,他就可以挣脱绳索,去拥抱近在眼前的自由了!
英吉额头挨着地,默念着:快滚快滚快滚快滚……
忽觉后颈发痒,下意识地扭过头,就见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竖瞳贴面而来。
英吉心跳滞了滞,嗷的一嗓子跳起来,额头砰地和近在咫尺的提雅撞在一起,两人双双痛叫着倒在地上扭动。
“你……!”英吉气道颤抖:“你过来干什么!!谁让你过来的!!啊啊啊啊啊啊滚开!!”
提雅也疼得眼眶冒泪,委屈道:“我看你一动不动,以为你是摔死了!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英吉哪能服气?当即跳脚反击。
两人争来吵去,横在地上的人类被他们的声音吵醒,次第响起数道拉长的痛苦的哼叫之后,几双眼睛在木屋里睁开了。
这些人类显然没有英吉和提雅那样活蹦乱跳,一个个病恹恹的,脸色在月光下仿佛涂了层青泥,环顾一圈,先后惶恐地惊叫起来。
英吉已经被提雅发现,干脆不装了,蹭着墙站起来就要挣脱身上的绳索,使了下劲,没挣开,以为是自己没蓄够力,靠墙缓了会儿,两边肩膀猛地往开一展,绑着他的绳子纹丝不动。
“?”英吉奇怪。
按理说人类编出的绳子是困不住神祇的。
这绳子怎么……
“这绳子上面附着着神力,”提雅说道,“我刚才试过了,挣不开的。”所以她才过来找英吉想办法,谁知道英吉上来就险些把她撞晕。
提雅突然出声,木屋里其他被困着的人目光转来,瞄到她背后的鹰翼,顿时吓得肝胆欲裂,叫得更加凄惨。
提雅这边刚和英吉说完话,回过头慌乱地安抚:“你们不要怕,我只是长了翅膀,但我并不是怪物,啊,我的意思是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像,但我的心地并不邪恶,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被抓来这里的,请你们不要……”
自五十多年前光明神死亡,初蒙怪物在中土世界泛滥。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没见过哪个怪物有善良的心地,当下手腕脚腕被绑着不能跑跳,硬是虫子似的蠕动着远离了提雅。
提雅安抚无效,为吓到了这些人羞愧不已,尽量拢紧自己的翅膀,可她的翅膀好像自空中掉下来时断了几处,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厉害,正无措时,有细微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徒劳的藏匿停住,提雅半转过头,耳羽抖了抖仔细聆听,随着那声音的靠近,瘦弱的身体渐渐僵住。
英吉用尽全身力气,脸都憋红了也没能把绳索挣开,气喘吁吁地靠墙休息,过了会儿发觉提雅半天没动静,抬头看去,就见被绑着的鹰怪少女耳羽奓起,瞪圆眼睛盯着门口的方向。
提雅的耳朵很灵敏,英吉是知道的,不由紧张起来,也看向门口:“怎、怎么了?”
提雅自幽幽月光中转过头,抖着说:“有、有东西来了。”
不是人。
因为自外面传来的不是脚步声,而是扑啦啦的振翅声。
且正从远处靠近的东西,带着一股她很熟悉的气息,让她羽毛的根部自发地缩进,引得她全身都轻轻战栗。
英吉从提雅古怪的反应中推测出即将到来的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压着声音道:“那你还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滚过来啊!”
提雅全身剧烈地一抖,从那种直击天灵感的诡异感觉带来的定身中恢复,左右看了看,蹦到了英吉身边。
其他被绑着的人一见提雅这只怪物都在躲避,自然更加害怕,蹭蹭往墙角挪动,带起大片尘土。
某一瞬间,提雅低低“啊”了一声,小声道:“来了!”
话音未落,上空一黯。
一小团舞动的影子透过破裂的屋顶投在了地上。
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
扑啦啦的振翅声越来越响,好似蝗虫过境。
众人抬头看去,就见一大群黑紫色的蝴蝶风暴似的自木屋上空的裂隙灌了进来!
第134章 再遇霍托英吉提雅
大群的蝴蝶像是抱团从外面涌进来,伴随着扑通扑通的闷响,十几个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人掉在地上。
而后一具长着蝶翼的骨架落在了木屋中央。
蝶翼、被蝴蝶钉起的骨架、半张苍白的左脸以及那双令人头皮发麻的复眼……
危险的预感让提雅的鹰瞳竖起,往后贴尽墙壁,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霍托!
她在食梦水晶球里看到的遗忘之神霍托!
就是这家伙袭击了阿什利殿下,时至今日,神志不清的阿什利殿下还被关在斯莱萨尔神殿里。
为此阿美尔达陛下吩咐特兰德殿下搜捕过它,特兰德殿下翻遍博莱萨尔也没找见它的踪迹,原来是躲到中土世界来了!
提雅屏住了呼吸——怪不得她和英吉无法挣脱绑住他们的绳索。
他们是被曾经的博莱萨尔主神抓到了!!
木屋里爆发出几声恐惧到极致的尖叫。
立在房间中央的蝴蝶人吱嘎嘎地扭过头,露出眼眶中的巨大复眼,惊呼抽气声更是此起彼伏。
几只蝴蝶朝叫声传来的方向飞去,紫黑的蝴蝶飞过,抖落下斑斓的鳞粉。
鳞粉落下,引得下方的人们打了几个喷嚏,蝴蝶们落在他们身上,缓慢地煽动翅膀,仿佛在吸食花蕊间的花蜜。
喷嚏声渐渐停了,原本因为胆战心惊而面目狰狞的人们变得平和,所有被牵动的肌肉都从紧张的状态里松弛下来。
那显然不是心神宁静带来的松弛。
木屋里还有意识的人们看着那几个静静躺在地上的人,他们还睁着眼睛,看胸膛起伏也还在呼吸,但显然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蝴蝶带走了,剩下的只是有生命的空壳,或说是人偶。
再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蝴蝶们落到霍托抬起的手骨上,霍托毫不在意从各处望来的歇斯底里战栗着的目光,就地坐下,一直被它拢在半边翅膀里的东西露出了轮廓。
从英吉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腿,于是他猜测那是个被面前这个蝴蝶怪物掳来的人或者神祇。
压抑的呼气声从旁边飘来,英吉不敢转头,提着心把眼睛转到了眼尾,瞥向身边的提雅。
提雅的耳羽在颤抖,是被吓得?一双鹰瞳在月光下像被雪水刷过,亮得惊人。
英吉:“……”
这蠢货,既然害怕,还死盯着不放干什么?不怕引来蝴蝶怪的注意吗!?
英吉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浮出担忧。
倒不是担心提雅,主要是怕蝴蝶怪堆提雅做些什么的时候牵连到他。
而且依他的倒霉程度,这种可能性很大。
谁让他是厄运神使呢!
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英吉闭了闭眼,幅度极小地往提雅的方向侧了侧。
挪出一小截,攥紧了被绑在身后的拳头等待蝴蝶的到来。
几秒过去,没有听到蝴蝶振翅的声音,眼睛掀开一小条缝。
蝴蝶怪还在原地,把那几只从人类身上吸食了什么的蝴蝶托到了眼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安全!
英吉在心中小小地喝了下彩,咽了几下口水,小心翼翼地又往旁边移出了一截。
不知过了多久,提雅感觉到自己的翅膀尖被碰了一下,陡地震了震,扭头就见英吉挪到了身边,对她猛猛眨眼。
提雅:“?”
英吉挤眉弄眼。
提雅:“??”
英吉:“……”
英吉往木屋中央瞄了眼,趁那蝴蝶怪物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蝴蝶,用头撞了下提雅的头——别看了!你是生怕那怪物发现不了你吗!!
提雅被撞得莫名其妙,疑惑地回视英吉,英吉又是一番龇牙咧嘴,提雅*半蒙半猜总算搞清楚他的意思,愣了片刻,忍不住又瞥向木屋中央。
更为广阔的鹰眼视野中,霍托正抱着一个黑发黑衣的女性人偶——那是由工匠之神阿什利为了复活在千年前的神战中背叛了斯莱萨尔、又不知道因何死亡的战神阿德莉娅,依照那位的模样亲手打造出来的。
提雅在食梦水晶球中见过霍托从阿什利手中抢走人偶的那一幕。
相较于在阿什利手中时,那具眼神空洞的人偶身上亮闪闪的,黑发间、腰带上别了几朵颜色鲜艳的野花,像是被霍托根据自己的审美精心妆点过。
霍托的确在看手里的蝴蝶,但提雅确信,他那只嵌在少年面庞里的复眼一定也在时时刻刻关注着手里的人偶,还不时用揽着人偶的手指拨过人偶的黑发,动作很轻,似是珍重极了。
呼啦——
停在霍托手骨上的蝴蝶们飞走了。
提雅受惊似的刷地垂下眼帘,忍不住用余光继续关注。
只见埋在霍托的蝶翼上的几只蝴蝶伸懒腰似的抖了抖身体,煽动翅膀飞出,在空中盘旋半圈,沿路抖落鳞粉,就近落到了几个还未苏醒的人身上——提雅确信,他们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是记忆。
蝴蝶吸食的是人的记忆。
就像霍托曾在芙雅平原,操纵他的蝴蝶夺走了阿美尔达陛下关于阿德莉娅的所有记忆一样,现在它的蝴蝶正掠夺着木屋中被他掳来的人毕生的记忆。
饱食了记忆的蝴蝶回到霍托那里,霍托是在观看?还是在于蝴蝶沟通?
总之他有办法读取蝴蝶带回的记忆。
霍托与蝴蝶的交流更像是一种挑选,显然它没有得到满意的记忆。
每次蝴蝶归来与霍托交流之后,便有埋在霍托的翅膀里、沾取了足够鳞粉的蝴蝶再出发。
它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掠夺这么多人的记忆?
古怪的作为与他手里的人偶有关系吗?
……
提雅猜不出霍托的目的,只能和英吉一样,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霍托这样的怪物面前,他们与人类没有区别。
某次有只蝴蝶几乎是贴着英吉的耳尖飞过,英吉紧张到肌肉痉挛抽搐,硬是忍住一动没动。
蝴蝶们忙忙碌碌,像是辛勤的蜜蜂,汲取着记忆的花蜜,飞过的地方,留下一具具眼神空洞的空壳。
这场单方面的掠夺一直持续到清晨。
太阳神车经过中土世界上空,带来了熹微的晨光。
蝴蝶们终于停止了搬运。
霍托抱着人偶起身,转动生锈般不甚灵活的身体,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煽动背后巨大的蝶翼,化作一场蝴蝶风暴,像来时一样,自木屋上方的空隙卷了出去。
“呼——”
霍托前脚离开,英吉绷紧的身体后脚就垮下来,弓着背呼哧呼哧地喘气,好像要把之前秉着忍着的气一口气全喘回来。
木屋里的其他人也都抓紧时间喘息,还有人扭动着站起来蹦到门边试图打开门逃出去。可房门好像被什么禁锢住了,任他们怎么用肩膀撞击,都纹丝不动。
提雅翅膀用力想要崩断绳索,无果之后面露焦色,对英吉道:“英吉,想想办法,我们得趁霍托回来之前逃出去,不然——”
英吉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面目狰狞地用力吞咽,把塞在胸口的那口气咽下去,才惊讶道:“你说什么?那是霍托?!”
“……”提雅快速把在食梦水晶球里看到的景象和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催道:“它很可能是白天出去抓人,晚上回来吸食记忆,今晚我们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木屋里其他人听闻那些被蝴蝶落脚过的人很可能是被吸光了所有记忆,撞门撞得更加用力,还有人禁不住恐惧啜泣起来。
英吉越听心越凉——难怪他能从斯莱萨尔神殿逃脱,原来有更倒霉的事在等着他!
没有人比英吉更懂“倒霉”怎么写。
以他的运气,能逃过昨晚蝴蝶的吸食已经是奇迹,再来一次,他不可能还躲得过。
要逃!
必须得逃!
英吉使出吃奶的劲挣扎,不出意料地又一次失败,卸下劲来脑子飞快地运转。
不挣开绳索就算逃出去也是没用的,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有什么能……
“!”英吉腾地坐直,把头送到提雅面前,“提雅,快,快把我的耳坠拽下来!”
提雅:“……什么?”
英吉:“别问为什么!快!”
提雅探头看英吉左耳上的菱形挂坠,仅凭外观辨不出吊坠的材质,就是个透明的薄片,平时坠在英吉的耳朵上并不显眼。
英吉不住地催她,她只好勾着手去抓,手被绑着不能抬高,想用脸颊和肩膀夹住吊坠,又有翅膀在边上支着碍事,想了想,干脆侧过身,把轻微晃荡的吊坠一口叼住。
“扯下来!”英吉道。
“可是……”提雅叼住吊坠,便感觉到其硬度非同一般,坠着吊坠的金属链也很坚韧,不是她能咬断的,要把吊坠扯下来,只能豁开英吉的耳垂。
“有什么好可是的!快点快点!你怎么做什么都磨磨蹭蹭的!”英吉急得不行,见提雅支支吾吾,干脆用力摆头,耳垂顿时传来热辣辣的痛感。
耳朵滴滴答答地流血,英吉背过身朝提雅勾手:“快,把吊坠给我。”
提雅被英吉的举动吓到,被催得一个激灵,愣愣把吊坠吐在英吉的手上。
英吉拿了吊坠在手中调转个方向,以吊坠的边缘充当吊坠钜腕间的绳索。
“还好我一直戴着它,这可是用镜花锻造出来的吊坠,只要不是龙鳞城的城墙或者胜利之枪,它都能锯断,只要有足够的时间……”
提雅不知道镜花是什么,唯有等待。
很快,在吊坠的反复摩擦下,英吉手腕上的绳索被钜出缺口,英吉用力一挣,绳索崩断。
两只手重获自由,脚腕上的绳索断得更快,英吉抖落绳索跳起来便冲向门口,扒开门边的人撞门。
其余人惊异地看向活动自如的英吉,惊喜道:“小伙子,把我的绳子也解开吧!”
英吉看也不看他们,兀自撞了几下门,没能撞开,气急败坏地在门上踹了一脚,抬头看了眼屋顶的裂隙,搡开往他面前凑的人类,跑回提雅身边,二话不说钜起绑着提雅的绳索。
绳索脱落,提雅被束缚已久的翅膀嘭地张开,英吉拉起提雅,指向屋顶缝隙,“门撞不开,你快带我飞出去。”
提雅从扯下吊坠起就处在一种难言的状态里,被英吉拉起不住催促,便顺应他的意思,扇动翅膀带着英吉飞出木屋。
落到屋外,英吉欢呼一声便要跑走,跑出去几步回头一看,提雅还在原地,疑惑道:“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再不跑霍托可要回来了!”
提雅往英吉的方向迈出半步,听到屋里传来的人声,退了回来,欲言又止——她想让英吉留下来帮忙,可霍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他在斯莱萨尔神殿阻拦英吉,是在完成阿美尔达交托给她的使命。但现在,她不能阻止英吉逃命。
“我……我还不能走,”提雅为难地说道,“我得把他们——”
英吉仿佛吃到了什么脏东西,神色怪异地打断她,“你不逃就算了。”转身跑走。
蠢货。
脑子不正常。
怪物。
……
昏暗的天光里,英吉闷头往前冲,没多久毫无预兆地停下来,骂了一声折返回去。
提雅还在原地,英吉在离她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停下,用力把手里的吊坠掷到地上,这次真的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提雅上前捡起地上的吊坠,攥在手里,看了眼英吉越来越远的背影,展翅升空,飞回了木屋。
木屋里的人以为英吉和提雅抛下他们独自逃跑,跪地绝望地哭泣。
忽然听到振翅声,纷纷抬头,就见提雅从缝隙落入屋中。
“啊!你……你没有……”
提雅就近来到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先前被她吓得惊叫的少女面前,钜开捆着她的绳索,把人带出木屋,然后返回运下一个。
来来回回几十趟,到最后木屋里只剩下那些被吸食了记忆的人偶。
也许有万分之一可能,他们还会醒来,提雅一并把捆在他们身上的绳索解开,最后一次飞出木屋。
木屋外是一片空旷的原野,而那些先前被她解救的人都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提雅疲惫而又欣慰地振动着被摔断了几根骨头的翅膀,攥着吊坠,在昏暗的天色里往英吉逃跑的方向飞去。
距离英吉离开,过了不知多少个小时。
提雅被甩到中土世界,本能地想寻找唯一一个认识且不害怕她的伙伴。
她不确定英吉在之后有没有调转方向,也不确定自己在没有标的的原野上飞行有没有偏离最初的轨道,她就这样飞一段停下来休息一下然后再出发,飞飞停停,不抱希望地搜寻。
天色再一次暗下来,月华自天空中洒落。
几乎是飞了一整天,提雅的翅根处酸得厉害,只好就地停下。
无边的孤寂与夜色一起包裹上来,提雅不得不收紧翅膀拢住自己的身体,缓解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美丽优雅的面庞在提雅眼前闪过。
提雅不知道自己先前在木屋里昏睡了多久。
也许现在陛下已经回到斯莱萨尔了。
发现她擅离职守,陛下会对她失望吗?
想到陛下秀美的眉头会因为她的失职轻皱,比孤寂还要强烈数倍的懊恼和恐慌袭上了提雅的心头。
她哪里有休息的资格?
提雅一骨碌爬起来,向上张望。
怎么才能返回斯莱萨尔?
她的翅膀能支撑她飞那么高吗?
提雅原地扇了扇翅膀,离开地面尽力冲向天空。
但没飞多高,翅膀就因为气压再抬不起来,从空中掉下来。
触地前,提雅张开翅膀往前滑翔,正想着积蓄力气再试一次,忽然听到有缥缥缈缈的叫从远处传来。
“!”
英吉!
提雅扇动翅膀追去,叫声越来越清晰,视野中出现一团不断移动的黑乎乎的东西。
等到提雅飞近,才发现那是成群的蝴蝶。
有道人影被蝴蝶包围,就像是偷吃蜂蜜被蜜蜂包围的狗熊,捂着头边喊边逃。
“滚开!滚开!”
提雅扇动翅膀的频率加快,瞅准空隙,嗖地冲进蝴蝶群中,捞住英吉的衣领,振翅霍地往上腾起。
“啊!!”英吉突然被扯到半空,吓得手脚好一通乱抓,听到翅膀下呼呼的风声抬起头,失语地张了张嘴,几乎要喜极而泣,“提雅!”
提雅瞥着追来的蝴蝶群朝远处的密林冲去,顺便大声问:“你怎么会碰到蝴蝶!”
蝴蝶群追着提雅在空中忽上忽下,拉出一条黑压压的长龙。
英吉翻手抓住提雅的鹰腿,呛着风答道:“它们可能在帮霍托寻人!甩开它们!”
平原广阔,人烟稀少,霍托怎么能一晚上抓来那么多人?
英吉猜测是霍托广撒网地往各个方向都派出了蝴蝶,蝴蝶找到人会通过某种方式告知霍托,霍托就会亲自到场,把人绑起来带回那间木屋。
而他,就是纯粹地倒霉,才从木屋里逃出来就又被霍托的蝴蝶发现了。
密林近在眼前,蝴蝶却还是锲而不舍地追在后面,提雅提醒道:“抓紧了!”
英吉很听劝地双手紧紧抓住提雅,下一秒,树枝、树叶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拍在脸上。
“你——”英吉刚想让提雅慢一点,迎面而来一颗粗壮的树干,他赶忙绷紧腰腹把下半身往上卷去,提雅猛然折向上方,英吉腰后的衣料堪堪擦着树干飞过,后面追上来的蝴蝶来不及变换方向,尽数撞在了横生的枝干上。
接下来,提雅在密林中上下翻飞,多次利用急转弯、折上或俯冲的方式,将追在身后的蝴蝶群一点点甩脱。
身后的嗡嗡声减弱,渐渐消失,英吉配合着提雅也累得够呛,回过头在密林中扫了几圈,松了口气道:“终于甩开了!停下来休息一下,我没力气了。”
提雅提着一口气在密林中穿梭,体力严重消耗,闻言如释重负地减慢速度,正要停在前方某棵树的树枝上歇脚,斜刺里蹭地窜出个黑影,一把攥住提雅的脖子,轰地把她掼到了地上。
咔嚓咔嚓。
提雅后背着地,翅根处传来几道脆响,甚至来不及痛呼,就眼前一黑,直接疼晕了过去。
英吉的反应不及提雅,上一秒还沉浸在甩脱蝴蝶的喜悦里,下一秒狠狠砸在了地上,剧烈的撞击让他颠了个个儿,险些把内脏都呕出来。
尖利的耳鸣声中,英吉含着满嘴的铁锈味往前爬去,巨大的脚掌砰地踩在他的背上。
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后,英吉的瞳孔骤然扩散,用尽力气往上挣了挣,而后就像被抽去了脊骨,软趴趴地伏到了地上。
第135章 无尽神力他的神力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充……
奇亚雪原。
半个巴掌大的雪花被呼啸的寒风刮得在空中斜飞,片片刀刃似的切进地面的积雪里。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中,有道影子由远及近。
那是个挺拔高挑的神祇。
黑衣黑发几乎要与雪原上寂静的夜色融为一体,自那横贯上半张脸的护目镜下露出的皮肤却是雪一样的白。
夜的漆黑与雪的冷白,反差强烈的两种颜色在他身上和谐地糅合,令他的存在鲜明而不可忽视——
凡他走过的地方,雪花总会飘舞得更厉害些。
上下飞舞的雪花、雪末仿佛化身蜜蜂,在空中打着独特的信号,向他诉说着积雪之下掩藏的秘密。
苍鹰在昏暗的高空中盘旋,棕黑色的竖瞳往下转去,久久注视着雪地上移动的黑影,拍拍翅膀往远处巍峨雪山的山尖掠去。
掩藏在山石缝隙间的雪狐听到靠近的脚步声,黑润的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嗖地缩进洞穴深处。
长串的脚印往雪原深处延伸,一阵风刮来,雪地被抚平,黑色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连片的雪幕里……
塞西洛斯把手伸到身后时,只是想拢拢包裹着伊莱的斗篷,以免有雪花钻进去打湿他的金发。
可当他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从斗篷边缘支出的干枯发梢,心尖顿时像被刺了一下。
这一下不亚于在澎湃涌动的暗河上方凿出了一个缺口,充沛的、负面的、黑暗的潮水争先恐后地从缺口中涌出,迅速冲垮了那浮于表面的平静。
塞西洛斯不得不在雪地里停下。
掩在护目镜下的眉梢纵起,回头望向身后——从他进入奇亚雪原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谧都本就是斯莱萨尔最偏僻的神域,日照不足,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被黑夜笼罩。
雪原犹在谧都的边界之外,白昼与夜晚之间的界限便更加模糊。
因此,塞西洛斯很难准确计数自己在这片白色雪原里搜寻了多久,更不知道还要再这里耗费多长时间。
太慢了。
塞西洛斯想。
雪花不知疲倦地随风而落,将不知埋在哪里的光明之心往下压了一层又一层。
继续这样小范围地翻找下去……
塞西洛斯的耐心突然耗尽。
一千年前被伏击时他已经飞离谧都很远,那是一段足够安全、即便他在雪原里做些什么也不会牵连到临近神域的距离。
塞西洛斯翻看自己的手掌,思虑着俯身,直到单膝压地。
白皙修长的手按入新积出的松软雪地——
这里不是神秘莫测的永夜长廊,其实不需要全神贯注地逐寸搜索。
神力自掌心涌出,像是冒出泉眼的积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淌去。
——漫天飘雪四季如冬的雪原,不正适合他这个冬神来翻天覆地吗?
*
中土世界,某王国。
几只有着人类特征的怪物从密林中窜出,围在失去意识的英吉和提雅身边。
祖神的“赐福”改变了他们身体的构造,剥夺了他们的人语,却给予了他们强劲的躯体。
嗬噜噜的、兽类般的声音从它们震动的声带中传出,伴随着手舞足蹈,怪物们在月色下完成了交流,两只怪物分别捞起英吉和提雅,几经跳跃,穿出了密林的范围。
密林的出口正对一处山洞,人类的士兵守在那里,因林叶的擦响支起长矛警戒地望来。
怪物们出现,人类士兵辨认过后放松地收起长矛上前交接。
英吉和提雅被搬进了士兵们守卫的山洞。
山洞连接着一条隧道,足足半人高的乳白色的茧从洞口处一个接着一个,排向隧道深处。
士兵们将英吉和提雅抬至白茧队列的尽头,把两人放到了地上。
隧道顶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无数只足有人头大、足有四五节身体、蜈蚣样的蜘蛛从阴暗处爬出,从腹部喷出粘稠的蛛丝。
蛛丝落到英吉和提雅身上,越缠越多,雪似的将两人完全覆盖。
“又来了两个。”
“蒙多陛下说的那一天马上就要来了!”
士兵们满怀期望和兴奋的声音逐渐远去。
两颗全新的茧在白茧队列的尽头静静立起……
*
轰隆隆隆隆……
奇亚雪原上传来的震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仿佛有只远古的巨龙在雪原地底盘桓流连。
地动从雪原传到了谧都,房屋随着地底的震动发出吱嘎拖曳的声响,尘屑从高处簌簌飘下,落在藏在屋子里的神祇们的头顶、肩上。
是那些怪物们又要来了吗?
咔嚓嚓——
映在棕黑色竖瞳中的雪山中间出现了一条不规则的锯齿形缝隙,山巅的朝缝隙滑落,在地上拍起瀑布似的雪浪。
即将抵达雪山顶端的苍鹰压下一边翅膀,极富技巧性地在空中兜转半圈,躲开了迎面扑来的雾似的雪粒,在铺天盖地而来的白浪追上之前振翅逃离。
整片雪原都在神力的催动下躁动着。
如同一面刚被狠狠敲响的鼓,鼓面紧绷着震颤,而覆在鼓面上的一切都滚水似的颠来倒去。
无需搜索。
塞西洛斯要做的只是筛选。
他将每一片雪花都纳入自己的神经网络,雪花飘落之处,就是他的指尖所能触及的地方。
控制所有他能控制的,而那些不为他的神力所动的,便凭着触感在脑海中描摹出它们的样子。
碎石、破损的箭袋、零落的武器、动物的骨骼……
——哗啦。
有什么东西被扬到空中时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塞西洛斯微微偏头,蓦地睁眼。
冰龙平地而起,直窜向被抛到空中的挂坠,支出的冰锥穿过挂坠的链条,携着挂坠朝塞西洛斯所在的位置俯冲而来。
飞过塞西洛斯上空时,冰龙扭转身体,吊坠自支出的冰锥上滑落,月光下剔透粗壮的身体则顺着惯性戗往远处的地面。
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埋在积雪下方千年之久的光明之心落在了塞西洛斯手里。
“……”盯了手心里的吊坠许久,塞西洛斯轻轻吸气,合拢手指,对身后无知无觉的伊莱说道:“我这就带你回流光城。”
戗地的冰龙摇晃着擎起身体,乖巧地游道塞西洛斯脚下,一直将塞西洛斯驮出雪原,在雪原边界处解体变作堆积的雪粒。
塞西洛斯换乘飞马升空,将被搅得一团糟的奇亚雪原远远甩在身后。
掠过谧都上空时,塞西洛斯回过头狐疑地感按了按胸口——刚刚消耗了巨量的神力,他却只觉得有些疲惫,而没有先前那种强烈的透支感。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
他的神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充裕了?
或许是在奇亚雪原搅起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初蒙,抑或是初蒙一直关注着塞西洛斯察觉了他的目的,在塞西洛斯在前往流光城的路上,初蒙裂隙层出不穷。
飞马在天空中奔行,数道裂隙像是贪食的嘴巴,悄悄在暗夜里张开。
阵式最大的一次,十二道黑洞洞的裂隙在他前方排开,毒蛇似的吐出猩红的信子,却在转眼间被塞西洛斯冰封化解。
一千年前杀死贪婪和尼奥的一百零八子时,他曾在失控中短暂拥有过类似的体验,就好像他的神力取之不尽用不之竭,且并非来自外物。
塞西洛斯:“……”
是他在世界之外游荡时,发生了什么吗?
第136章 光明归来复活了复活了!
塞西洛斯没有时间细究体内无底般的神力的来源——至少现在看来这是件好事——自谧都的潮汐甬道前往斯莱萨尔神殿,再从神殿处的甬道赶往流光城,只用七天时间,就完成了飞马至少一个多月才能达成的神域跨越。
七天之后,塞西洛斯出现在流光城的街道上。
即便是在二十四神域中光明最盛的流光城,天空仍是阴郁的。
一千二百多年前,塞西洛斯首次踏入流光城时,空气中飘浮的丰富的光元素变得零星稀落,落单的萤火虫似的蔫蔫从空中飞过,存在于塞西洛斯记忆中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纯白建筑也因光线不足,被天色晕染成了朦胧的颜色,像是瓷白光亮的花瓶上落了层厚厚的积灰,一切都变得晦暗不明。
这便是失去了主神的流光城。
这便是失去了光明神的世界。
好在,现在他带着伊莱回来了。
留在城中的原住民很少,大部分都已经前往各大神域及中土世界应对初蒙的渗透,而流光城是唯一一个不大可能被初蒙裂隙侵袭的神域,非常时期曾经森严的守卫也都被抽调殆尽,因此当塞西洛斯进入流光城时,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
偶尔有留守的神祇瞧见这抹黑漆、与流光城格格不入的影子,留意到他极具标志性的护目镜,便会满怀惊疑地驻足目送。
直到一匹散发着月辉似的光晕的独角兽从天空中奔来,停在塞西洛斯面前。
“努玛!”塞西洛斯意外地托住努玛拱过来的下巴。
纯白的独角兽侧过脸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就嗒嗒转到他身后用湿润的鼻子去掀盖在伊莱身上的斗篷。
塞西洛斯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拉扯感,不由失笑,回过身以商量的口吻说道:“你来得正好,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努玛打了个响鼻,停止撕拽斗篷,相当自觉地绕回塞西洛斯面前,屈下了前腿。
塞西洛斯翻身骑到努玛背上,拍拍努玛的脖颈,说道:“送我们去流明河。”
努玛支起身往前奔跑,没跑几步四蹄离地腾跃到空中。
于是,等到接到通报的光明神官抵达时,看到的就是光明神离去后,不允许任何神祇搭乘的独角兽载着一名漆黑如夜的神祇离去的背影。
“那是……塞西洛斯?!”光明神官不敢相信。
毕竟那位死而复生的神秘冬神已经失踪了五十多年。
可……
努玛会允许别的神祇骑到它背上吗?
光明神官看了眼努玛离去的方向,翻身骑到坐骑背上,“去流明河!”
继努玛和光明神官,留守在流光城中的神祇接连被突然造访的黑衣神祇惊动,他们从屋子里出来走上街道,一传十、十传百,不约而同地流明河的方向汇集。
一条淡金的河流从流明殿的方向淌来,在神域间静静流动。
从高处看,像是流淌在火山岩石带的岩浆,在遍布的暗色之中勾出了一条清晰亮眼的曲线。
努玛载着塞西洛斯落到神域中心地带的某座桥边。
塞西洛斯小心地抱着被斗篷包裹住的伊莱,踩着绿茵的草地来到光元素丰富的流明河边。
——流明河是塞西洛斯的猜测。依据是利维那句断断续续没能说完的话,塞西洛斯认定那是利维留下的指示。
可具体要怎么做,塞西洛斯只能谨慎地尝试。
努玛的奔跑速度在独角兽中一骑绝尘,光明神官匆匆追来时,纯白的独角兽正绕着停在流明河边的神祇来回踱步。
黑衣的神祇拉开面前的斗篷,几缕色泽黯淡的金发自帽兜中滑落,露出了此前一直被遮得很好的半张苍白僵冷的脸。
光明神官猝然睁大眼睛,拉紧缰绳,□□的独角兽在半空中嘶叫着仰起前提,生生停在原地。
独角兽的嘶鸣没有打断黑衣神祇的动作。
塞西洛斯剥开斗篷,抱起半边身体残缺的伊莱,踏入流明河中。
携着光元素轻缓流动的河水在塞西洛斯脚下凝结,搭出一条冰桥,延伸到河道中央。
然后他俯下/身,拨开挡住伊莱眉目的金发,动作轻缓地把伊莱放到了河水中。
光明神官讶异不解。
这……是在做什么?
流明河水浸湿了伊莱的长发,在光元素的滋润下,干枯的金发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泽,金色绸缎似的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轻柔地漂游。
塞西洛斯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倾身用指尖勾过一缕飘到近前的金发,安静注视被金色的光点簇拥着的俊美神祇。
——光明双子从流明河上诞生,那么,在这里复生也该是合乎情理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空中的光明神官驱使着独角兽落到了河边的桥上,撑着桥边的栏杆往下望。
从黑衣神祇将曾经的流光城主神放入流明河中,已经过去了几十分钟。
这期间,黑衣神祇一直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几乎一动没动。
标志性的护目镜、努玛的亲近、以及他与河中神祇非同一般的关系……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因此,光明神官的思绪几乎被震惊和疑惑涨满,也没有出声打扰过哪怕一句,而后续汇集而来的流光城神祇也在这称得上诡丽的一幕中默契地保持了安静。
忽然,那道雕塑似的身影动了动。
包括光明神官在内的所有神祇几乎在同时吸了口气,这种才记起原来可以呼吸的感觉令他们的心加速跳动。
成百上千双眼睛无声而又吵闹地盯着塞西洛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胸膛起伏的频率也随之变动。
塞西洛斯腾出手来,解下了手腕上散发着淡淡橙黄光晕的光明之心,犹豫了一下,将挂坠按在记忆中卢米埃教授的手指点过的地方。
一秒,两秒,三秒……
除了光明之心周围的光元素变得越来越浓郁外,伊莱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方法不对吗?
这念头才从塞西洛斯脑海中闪过,异变便发生了。
咔嗒咔嗒——
桥上的光明神官听到胸前的怀表传出机械卡顿的声音,打开怀表的盖子,却见里面的表针前前后后胡乱地转。
不止光明神官的怀表,同一时刻,流光城内所有与时间有关的器械都陷入了失灵状态。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掌控着时间的手,伸入了时间的河流,在静静往前流淌的河面上搅起了涟漪,使得范围内一切时间的表征物都凌乱失衡。
一抹亮光自光明之心内部的多籽鱼卵石表面鎏过。
塞西洛斯只来得及看清光明之心内部的多籽鱼卵石里闪过一抹光亮,机敏地偏开了头,而桥上、岸边聚集的流光城神祇要比他更早感知到其中的变化——流明河上的光元素正以井喷的势头从伊莱的胸口处爆发!
时间之神的卢米埃的两次触碰,一次将伊莱定格在将死未死之间,第二次在沐浴了祝福的光明之心上施加了“加速”。
光元素以比几何倍增长更加迅猛的势头在眨眼间涨满流明河的宽阔的河道,漫至河道两侧几十里开外。
然后就像被越吹越大的气球,膨胀的光元素几乎将“气球”撑到了极限,最后嘭的一下,气球爆破,极致压缩的光元素在那瞬间辐射至整座神域。
*
血腥的祭祀即将拉开序幕。
狂热的人们围绕着以鲜血画就的图腾载歌载舞。
优雅的女神手持柳藤鞭,踏在中土的大地上,朝着祭坛款步而来。
却在这时,一名戴着羊头面具的神祇从天而降,挡在女神面前。
柳藤鞭如有生命地自发扭动。
阿美尔达瞥过手中的鞭子,直面挡在前方的羊头神,说道:“你身上有和盖瑞特一样的味道。”
“不一样,”羊头神祇抽出背上的黑色宽刀,戳在地上,闷闷的声音从羊头面具下传来,“它是人神,而我,是真正的杀戮之神。”
*
龙鳞城的大门从内部敞开,温斯沃特抬起小臂猛地挥下。
等候已久的翼狮战士们如同射出的箭羽,蜂拥而至。
温斯沃特冲在最前头,就在快要穿过城门的刹那,他嗅到了衰败的气息。
“停下!后退!”
温斯沃特话音刚落,潜藏的城门内部的牢笼骨架哧地破土而出,高高耸起,将漫天的翼狮战士们括入其中,牙关一般慢慢合拢。
破坏神索福瑞斯乘着三头鸟自城墙上方跃出,咧着嘴角露出边缘锋利的鲨鱼齿。
“想跑?”
*
黑甜乡。
特兰德收起无尽之瓶,虚抹了一把额头不存在的汗,轻快道了句:“收工!”
抱着水晶球的白发少女出现在梦霭边缘,仰头看着摆尾离去的巨鲸,嗫嚅着捏*着手指,在身边两名神侍的鼓励下艰难地喊出了声:“谢、谢谢你,特兰德!”
特兰德盘腿坐在巨鲸诺格的背上,闻言歪过上半身往下看去,瞧见下方以内向著称的梦神奥瑞丽娅,并起手指点了下额角,龇出白亮的牙,说道:“小意思!”
随后便收回视线,双手杵住小腿,“接下来去哪里呢?”
巨鲸游过雾蒙蒙的天空。
前方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下。
一道前所未有的大型裂隙朝着巨鲸诺格张开了嘴巴。
*
疯长的光元素漫出了流光城,映亮了周边无垠城和永恒乡的天空,然后以光速继续向外铺展,仿佛时间倒转,又回到了光明双子在流明河上诞生的那一天。
*
羊头神提起宽刀——
索福瑞斯的衰败牢笼向内咬合——
巨型裂隙中涌出堪比巨鲸诺格的不知名活物——
暴涨光元素几乎同时抵达中土世界、龙鳞城及黑甜乡的上空,漆黑的刀刃、蛛腿似的牢笼、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活物……全部被笼入灿烂明亮到极致、以至将万物的轮廓都尽数解离的神光之中。
*
咔嚓——
被时间眷顾的光明之心在短短几十次呼吸后,完成了本该耗尽百年千年才能达成的使命。
增殖的速度超过多籽鱼卵石的极限。
橙色的宝石应声碎裂。
有柔软的发丝拂过塞西洛斯的脸颊,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睁眼,一只手像之前的很多次那样盖在了他的护目镜上,然后他的腰身被紧紧缚住。
那是个很缓慢的过程,也或许是塞西洛斯在主观上将这一时刻拉长,因此显得每一点触碰都格外地清晰、细致。
先是肩膀一重,散发着体温的额头贴到了他的颈侧。
然后搭在后腰上的手往上移去,慢慢将两具身体贴到一起,手臂犹觉不够地继续收紧,像是要把塞西洛斯整个蜷进怀里。
胸膛相贴,心跳重合。
光的温凉与雪的冰冷相互杂糅、渗透。
塞西洛斯的喉头轻颤,怔怔抬起手——
【妄言录】完
第137章 神秘人神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
光明的净化之力所及之处,初蒙裂隙像是濒死的虫子,不甘地扭动着逐渐枯萎的身体,最后收蜷进空气里。
大摇大摆奔走在神国与中土的怪物们在充满光元素的世界里不同程度地分解、融化。
而像初蒙献祭了灵魂的人们,则被一种警示窒息的感觉攫住,就像是海族来到了陆地,无论是呼吸还是包裹着自身的空气的浓度都令它们格外地不适,不得不像老鼠一样缩进阴暗的洞穴。
光洋漫过,天空恢复到清透明亮的状态,与过去的五十多年相比,如同两张不同的画布——
一张底色昏蒙,鲜亮如太阳神车穿行其中也如流星划过,尾迹迅速被空气中漂浮着的名为“黑暗”的杂质扑灭。
另一张则底色明朗,就连夜间花瓣树叶上滚下的露珠都能反射出纯净而又剔透的月光。
*
博莱萨尔,龙鳞城。
索福瑞斯的半张脸被久违的太阳的余晖照亮,遥望斯莱萨尔神殿方向盘旋升起的光明神柱,侧耳听了听龙鳞城里怪物被净化时的惨叫,啧了一声。
龙鳞城外的翼狮战士们在光芒袭来时紧急拉紧了缰绳,慢了几拍,才从难以置信的震惊过渡到狂喜。
就连温斯沃特的胸膛也被振奋的心跳声撞响。
他像一只蛰伏的捕猎者,不动声色地松了松手中的缰绳,跟随他上千年的翼狮默契地压下身体蓄势。
然而,就在翼狮朝着索福瑞斯扑出去的那一刻,三头鸟腾然飞上高空。
怪鸟扑动火红的翅膀,使得背上的索福瑞斯忽上忽下。
“再会!”索福瑞斯带着提前洞悉了温斯沃特的意图的得意,朝温斯沃特挥了挥手。
三头怪鸟一声唳叫,往天边飞去。
*
中土世界,某王国。
血腥的祭礼被恒久的光明打断。
羊头神收回远眺的视线,收起沾满杀戮的黑色宽刀往后退去。
阿美尔达收起柳藤鞭,在他转身之前问道:“你的名字是?”
羊头神称得上彬彬有礼,因阿美尔达的疑问驻足,“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说完几次翻越,消失在阿美尔达的视野里。
*
博莱萨尔,黑甜乡。
特兰德移开挡在眼前的手时,面前的巨型裂隙已经缩得只剩一人高,几乎快要跨越空间降临的未知生物如同一尾从船舷外侧游过的巨兽,自裂隙内部掉头离去。
缝隙消失,特兰德捋了把漂浮的头发,望向远方天际若隐若现的神柱,“哈”的一声,在诺格背上跺了两下。
巨鲸诺格摆动巨扇似的尾鳍,在空中一跃,瞬间把梦霭遥遥甩在了身后。
*
流光城。
光芒散去,围在流明河桥上、岸边的神祇们呆呆看着在河上拥抱的两道身影,神色从怔然到疑惑,当看清印在眼底的那标志性的金发、俊美的相貌以及朝着河道中心奔去的纯白的独角兽,才从震撼之中缓过神来,胸中顿时翻涌澎湃,眼眶也不受控地发红发热。
而塞西洛斯,把太多的注意放在了细节上,以至于对伊莱这个整体就在自己面前这件事没有什么实感。
抬起的手轻轻搭在了伊莱的背上,顿了顿,猛地把伊莱推开,对上伊莱那双澈净的眼睛,塞西洛斯小心地用掌心贴住伊莱的脸颊。
伊莱的眸子里是浓到如有实质的眷恋与笑意,他想要从外侧包住塞西洛斯的手,塞西洛斯却在那之前把手往下移去,摸到伊莱的肩膀,在胸口处按了按,碰一碰伊莱的药,再往下确认伊莱的腿是否完好。
伊莱在塞西洛斯低头的时候重新靠近,目光被柔顺的金发挡住,嗅着独属于伊莱的熟悉的味道,塞西洛斯克制地抿了抿唇,张开手臂蓦地把伊莱抱了个满怀。
没有谁出声说话。
任何话语在这时都是词不达意。
只有伊莱像是飞行了许久的候鸟,终于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找到一处沙洲,发出一声安心的、满足的、完全放松下来的喟叹。
河岸边的流光城的神祇们已然从最初的激动中平复下来,起初没出声是因为河道中间重逢的两名神祇之间,充斥着某种不容分享的私密而又排他的喜悦,而后他们从伊莱和塞西洛斯无声却亲昵的互动中品出了那份私密的原因,进而陷入了新一轮的迷惑和错愕。
桥上的光明神官频发地眨眼,啊,是的,陛下和塞西洛斯……原来是……的确……唔……
见证主神复活的震撼与撞破其私生活的冲击,给流光城众神带来同样的沉默。
最后是围着主人转了几圈都没能得到关注的努玛用一声焦急的嘶叫打破了古怪的气氛。
塞西洛斯如梦初醒。
伊莱顺势松开环着他的手臂,扫过桥边、岸上的流光城神祇,利落地骑到努玛背上,朝他伸出手,塞西洛斯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也被拉到了努玛背上。
纯白的独角兽随即从流明河奔腾到空中,在众神祇热切的注视下,朝着斯莱萨尔神殿的方向奔去。
*
阿美尔达回到斯莱萨尔神殿时,没有看到预计中会迎出来的鹰翼少女,步伐略顿了顿,步入神殿。
温斯沃特和特兰德已经先她一步赶回来,正在神殿的议事厅里与伊莱和塞西洛斯交谈。
“不愧是利维,”温斯沃特从塞西洛斯那里听来利维做下的种种布置,忍不住感叹,“原来他从一千多年前开始,就在为今天做打算了。”
“所以他在拿到巴巴罗斯的鳞片和梅傍多籽鱼卵石之后消失那半个多月,是去打磨那颗‘光明之心’了!”
特兰德纳闷:“那他为什么还神神秘秘的?这不是好事吗?”
巴巴罗斯的鳞片暂且放下不提,窃取多籽鱼卵石时,在场神祇全部亲身参与。
那时达夏还多次怀疑利维是不安好心,意图暗害伊莱,却不想利维做那一切都是为了在一千年后,为伊莱备下一线生机。
塞西洛斯道:“可能是因为利维也不清楚具体会发生什么,直到命运降临那天,得到命运馈赠的人或神祇才能真正理解命运的隐喻。在那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算是他的猜测,他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而且还做对了。”温斯沃特不知第几次叹服。
依塞西洛斯所说,利维不仅在一千多年前推测出自身以及伊莱命运的走向,还提前为伊莱的复活做了充分的准备,连伊莱得到时间的眷顾都被他料中了……
“他很聪明,可惜偏偏救不了自己,命运真是——”
塞西洛斯最先听到脚步声,转头见是阿美尔达,转头朝她颔首,阿美尔达便也回以微笑,顺便还朝伊莱点头示意,只不过轻松的表情转瞬即逝,弯着的唇角旋即就被内心的严峻坠了回去。
阿美尔达鲜少露出这样顾虑的表情,哪怕是在与盖瑞特的婚礼前夜。
温斯沃特和特兰德对视一眼,因利维的布置和伙伴的回归而生出的惊叹与庆幸就像落入海中的石头,咕咚下沉。
“发生什么事了?”温斯沃特问:
阿美尔达无意破坏神殿里久违的轻松气氛,因此没有立刻回答,直到拖着长裙缓步来到众神之间,无可再拖,才叹息般说道:“又一个人神。”
在阿美尔达回到斯莱萨尔之前,伊莱和塞西洛斯已经从另外两名主神那里得知了这五十多年之间发生的事——出乎塞西洛斯的意料,他竟然在世界之外徘徊了这么久。
此刻他蹙眉问道:“像盖瑞特一样的人神?”
“不,他要比盖瑞特更加完整,更接近于真正的神祇。”
阿美尔达看向伊莱和塞西洛斯,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看来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
第138章 面具之下最后一处封印
比盖瑞特更完整,依阿美尔达所说,几乎能与主神相当。
如果不是她参与过祖神的献祭仪式,嗅出了对方身上初蒙的味道,大概就要把他错认成真正的神祇。
堪比主神的人神,自称杀戮,且出现在祖神的献祭仪式上……
某把宽刀所携的嘈乱哭嚎蓦地在塞西洛斯耳边响起。
神思刹那贯通。
“那个自称杀戮的家伙——”说不上为什么,塞西洛斯无端笃信,“是不是戴着一副羊头面具?”
阿美尔达略感意外,“你见过他?”
塞西洛斯看向伊莱,伊莱也看着他——果然,就是他们在死海之滨遇到的那个羊头神!
当时要不是羊头神横插一脚杀了已经被制服的伊利娅,死海上的献祭仪式就不会被开启,海洋之结不会崩断,初蒙无法趁机渗透,伊莱也就不会耗空仅剩的神力。
塞西洛斯猜测过羊头神的身份,但的确从来没想过他会是个人神。
毕竟人神的概念始于献祭了母亲和所有的孩子、继而从初蒙那里得到赐福的盖瑞特。
那时光明陷落、初蒙加倍渗透世界,两大神国左支右绌应对不暇,未能及时将初具“神力”的盖瑞特扼杀,才使得它在后续的献祭中逐渐强大。
而羊头神同为人神,却出现在光明陷落之前……
“也就是说,”特兰德挠着头,“五十多年有个人神,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诞生了?
温斯沃特道:“应该不止五十年,也许是五百年,甚至更久,是在一千年前。”
特兰德歪头:“?”
温斯沃特道:“初蒙从来不会白白向信徒‘赐福’,人类想要得到比肩神祇的伟力,必须向初蒙献上大量的牺牲。盖瑞特向初蒙献祭了所有的至亲尚且形如怪物,而那个羊头神几乎与真正的神祇无异,只能说明他奉上了更多。而在中土世界,那种规模的杀戮,在神战结束后的和平年代,是不可能不被神国察觉的。”
特兰德唔了声,“你的意思是,那个羊头神是在一千年前的神战期间诞生的?”
塞西洛斯道:“很有可能。”
神战期间两大神国动荡不安,根本分不出精力去整饬中土,中土失去神祇的震慑和约束陷入狂乱与失序,律法形容虚设,美德蒙上尘埃,王国倾轧、杀戮丛生……正是适合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塞西洛斯想起在死海之滨初次见到羊头神,羊头神对他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是“好久不见”,显然是认识他的。
而他五十多年前从王者国度归来,只有在落到神弃之地时短暂到过中土世界。
神弃之地里的怪物都已经存在了上万年,在那之前,塞西洛斯也从没到过那里,更不可能在那里有什么旧相识。
那么,羊头神见过他,就只能是在一千多年前了。
人类的寿命不可能跨越千年。
要么羊头神在一千年前见到塞西洛斯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人神,但因为不够强大或者那时他没有戴这样古怪的面具,故而没有给塞西洛斯留下印象。
要么就是在那之后——也就是在见到塞西洛斯时,他还是个真正的人类。
一千多年前,塞西洛斯还在纳普梅兹城时,为了追踪初蒙生物的确去过几次中土,也曾与人类打过交道,要让他在其中锁定羊头神……
塞西洛斯尝试回忆。
他见过的人类的确要比神祇少得多,但过去太久了,那些人的形貌特征早就像浸在水里的画像,变得模糊不清。
最后,塞西洛斯也只能讲出在死海之滨和羊头神交锋的经过。
伊莱闻言眉峰之间轻轻褶动,片刻后说道:“不管他是谁,他的目的是打开最后的封印。”
温斯沃特:“的确。”
“天空,海洋……”特兰德道,“那就只剩下一个大地了。”
苍穹之门打开,海洋之结崩断,将初蒙困在世界之外的,就只剩下最后一道关隘。
一旦大地的封印也被解开,初蒙必然会从世界之外回归,届时整个世界都会沦为这位远古神祇的乐园,被嬉闹般的杀戮和无止境的混沌填满。
那会是怎样的世界,光是想想,已经足以让在场的神祇遍体生寒。
“还有索福瑞斯,他也一直藏在暗处。”温斯沃特道。
“这样说起来,霍托不是也还下落不明吗?”特兰德补充。
塞西洛斯道:“更糟糕的是,他们可以从初蒙那里获知最后一处封印的所在地,而我们对这一点一无所知,完全处在被动的状态。”
初蒙对创世神话的篡改,本就制造了巨大的信息差。
光是在苍穹之门打开前,祖神教派已然在暗中发育了不知多少年。
而将初蒙拦在世界之外的封印所在地,没有哪个神祇会比祂自己更清楚。
说不定羊头神他们已经像前两次一样做好了布置,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天平似乎又往初蒙和祖神教派那边倾斜了一点。
众神祇:“……”
神殿中的空气被凝重的氛围裹挟,像是翅膀上坠了铅块的飞鸟,飘动得艰难而又沉缓。
阿美尔达道:“所以,找到最后一处封印的所在地,破坏他们的献祭仪式。或者抓住羊头神、索福瑞斯以及霍托,如果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封印地,至少可以拖延献祭仪式的进程。”
温斯沃特道:“苍穹之门靠的是一次性收割几百年间被灰盾城工匠标记的忒利亚神祇,海洋之结靠的是杀死伊利娅和祖鱼,大地的封印也需要数量或者质量相当的献祭,所以,只要去搜查有大规模异状发生、或者有祖鱼级别的创世生物栖息的地点就可以了?”
“仍然有创世生物留存的地方,应该只剩下冥者之渊。”
塞西洛斯到过那里,“就算索福瑞斯和羊头神能够自由出入,也很难杀死毒龙斐迪亚戈和恶犬迪多罗。”
这两只凶兽远不像祖鱼那样任人宰割。
塞西洛斯在两兽相争的时候也只能做到躲避,如果没有朵拉拉将他拉进女巫的房间,或许他已经死在冥者之渊里。
可就算排除了冥者之渊,形势也没有好转多少。
塞西洛斯做了最坏的打算,“至于其他的,恐怕没这么明显,也许对最后一处封印的布置早在一千年前就开始了。”
一天标记成千上万个祭品,和在千年间低调地一个祭品一个祭品的累积,发出的声量、闹出的动静显然是不同的。
而且这很可能不是塞西洛斯多虑,毕竟能与真神媲美且以释放初蒙为目的的羊头神大概率就是在一千多年前出现的。
这样一来,范围就更大了。
特兰德毫无头绪,“所那个封印会在哪?斯莱萨尔?博莱萨尔?总不会是在中土世界吧?”
第139章 血色柳藤温斯沃特道:“那……伊莱就……
温斯沃特:“可能性很大。”
随口一说的特兰德:“??”
温斯沃特:“严格来说,两大神国都飘在天上,只有中土才是真正的、最广袤的大地,要论元素密度,中土的大地元素应该不比奈安城差太多。”
神国、中土、大地元素……
特兰德听着听着两条眉毛虫子似的扭拐,做出伤脑筋的表情——对他这种海洋之神来说,敦实厚重的大地束缚感太强了。
温斯沃特:“封印在神国还好,但如果是在中土……”
那范围就太广了——
三原神要驱逐初蒙,并且设立限制初蒙回归的关卡,自然是要让那道关卡越难突破越好。
想要加固关卡,就需要大量调用构成祂们神力本源的元素。
苍穹之门开在靠近无垠城的遗忘平原,海洋之结系在死海之滨,以此类推,大地的关隘也该在大地元素密集的地方。
两大神国中大地元素最密集的地方无疑是斯莱萨尔的奈安城,封印在神国,奈安城就是最佳地点,可要是在中土……就难说了。
“或许中土出现人神不是偶然?”塞西洛斯道。
“假设封印就在中土,初蒙想要挣脱这道束缚,必定需要有祂的信徒为此频繁活动。如果那真的是跨越千年的布置,人类短暂的寿命和脆弱的身体很可能会导致计划出现断代,那么赋予某一信徒神格,使其获得长久的生命和强大的实力,就等于创造了一本行走的教典,可以保证仪式的进度不会被拖延。”
特兰德不解:“为什么不直接派遣神祇去中土?这样不是更省力?”
还省得造神了。
塞西洛斯道:“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比起外来神祇,本就诞生在中土的人类更擅长蛊惑人心,也不那么显眼?”
阿美尔达道:“人神的出现,也是初蒙向信徒彰显神迹的方式。”
“没错,”温斯沃特对这一点颇为赞同,“正是因为盖瑞特在献祭之后得到了‘赐福’,中土世界祖神的信徒才会激增。”
顿了顿,温斯沃特又说:“但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也许封印就在神域,奈安城之外的神域也不能完全排除,因为一旦有所错漏,后果就是我们难以承担的。”
“……所以说来说去范围完全没有缩小?”特兰德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在场神祇都在思索。
伊莱道:“如果不能锁定,那就破坏所有的仪式。”
塞西洛斯:“?”
温斯沃特:“?”
特兰德:“!”
阿美尔达:“……”
所有神祇都望向伊莱。
特兰德眼前一亮,锤手:“对啊,把所有的仪式都破坏掉不就行了!”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是……”温斯沃特无奈地扶额,可说着说着,突然陷入沉思——等等,虽然这办法听起来有些荒谬,但并非不可能。
只是难点在于,温斯沃特环视同伴,“怎么样才能确认我们破坏了所有的仪式?”
特兰德绞尽脑汁地思考,无果之后用手指搔搔脸颊,“我们好像连他们在哪里举行仪式都找不到吧?那些祖神教派的家伙可是很会藏的。”
此时已然许久没有开口的阿美尔达突然说道,“找得到。”
特兰德疑惑地扬眉,便见阿美尔达抽出了她的柳藤鞭。
那原本是由无数条纤细绿藤编成的鞭子,在阿美尔达的操纵下可以随意生长、编织成其他的样子。
而现在,藤蔓上长出的叶片的叶脉以及藤蔓内部的脉络都被一条细细的、红色的、像是血管一样的东西取代,使这根曾经散发着春天气息的鞭子增添了不祥的色彩。
阿美尔达从鞭子上扯下一截细细的藤条。
藤条离开鞭子,断口处渗出淡淡血迹,立即像是迷了路的蚯蚓,焦急地四处乱撞,寻找柳藤鞭。
阿美尔达把鞭子拿开,藤条左转右转,寻不到回去的路径,权宜似的自断口处往下刺,嗤地刺入了阿美尔达的指尖。
慌张寻路的藤条在那瞬间平静下来,叶片舒张,朝着一个方向惬意地摆动,脉络间汩汩流动的红色也变得更加鲜艳。
这一幕不可谓不诡异。
阿美尔达说道:“柳藤鞭得到过初蒙的‘赐福’,喜欢初蒙气息强烈的地方,只要用神力供养它,它可以带你们找到附近的仪式或初蒙生物的藏身地。”
她能频繁破坏中土的献祭仪式,并且与羊头神遭遇,也是受到柳藤鞭的指引。
塞西洛斯短暂无言。
不久前,温斯沃特在讲述这五十多年发生的事时,曾经说过阿美尔达为了取信于盖瑞特,选择向初蒙献祭。
献祭的过程被温斯沃特草草带过,想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之前见到阿美尔达觉得她有所变化,大概就是源自于此吧。
没太多时间感叹,塞西洛斯便干脆地拉起衣袖,露出一截手腕。
新掐下的藤条才一挨近塞西洛斯腕间的皮肤,就迫不及待地根植进去。
塞西洛斯只觉得腕间轻轻刺痛,接着便有种身体又延伸出去一截的怪异感,垂眼看向缠在手腕上的藤蔓,叶片和尾端果然都在朝着某个方向翘动。
温斯沃特和特兰德见状也伸出手来,分别在小臂和肩头植入了藤蔓,而后反复握拳感受。
除了会消耗自身神力之外,最多会有种身体和初蒙有所关联的不适。好在他们接触的只是一小截柳藤,这点不适可以忽略不计。
最后是伊莱。
不知怎么的,在塞西洛斯等神祇手腕上纤妍摇摆的藤蔓,到了伊莱面前就像是见了天敌,说什么不肯在他腕上扎根,拼了命地往后挣扎逃窜。
特兰德手快地抓住那截藤蔓啪地按到伊莱的胳膊上,藤蔓立即僵直成一根木条,直愣愣地掉到了地上。
特兰德:“?”
阿美尔达又试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
温斯沃特看着地上两根木条,若有所悟,“藤蔓指路是因为受到过初蒙‘赐福’,但光明与初蒙相斥,藤蔓一靠近伊莱,从初蒙那里得到的‘赐福’就会被净化。”
结果就是阿美尔达的柳藤变成直挺的木棍。
“喔,那陛下岂不是不能用柳藤了?”特兰德恍然大悟,习惯性地称伊莱为陛下。
众神一阵沉默。
谁都没想到光明神特有的净化能力反而成了寻找献祭仪式的阻碍。
总不能放着这么一个强大的战力不用。
温斯沃特说道:“那……伊莱就和塞西洛斯一起吧。”
第140章 标题好难塞西洛斯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
如果让伊莱自己来选,无疑也是会选塞西洛斯。
况且塞西洛斯经历过祖神教派的几次针对性截杀,与伊莱一起行动,也能让人更放心些。
进一步详谈过后,阿美尔达留在斯莱萨尔筛选能够被柳藤寄生的神祇,特兰德和温斯沃特分别在斯莱萨尔和博莱萨尔进行仪式清扫,广袤的中土便交由伊莱和塞西洛斯来排查。
再一次套上神车,努玛的情绪相当激动,拖着塞西洛斯和伊莱在斯莱萨尔神殿上空忽上忽下地转了好几圈,才在伊莱的指示下一头扎进了潮汐甬道。
三天之后,光明神车出现在中土世界。
塞西洛斯观察手腕上的藤蔓指向,抬头望道:“就在那边。”
伊莱驱使努玛朝塞西洛斯所指的方向靠近。
跟随藤蔓的指引,神车停到了一处海边城镇的上空。
看起来这座城镇已经荒废了一段时间。
街道边的房屋有大半已经倒塌,墙壁被咸湿的海风吹得褪色开裂,有厚厚苔藓自街道的石板缝以及墙根冒出,堂而皇之地爬进早已无人居住的房屋,在苍凉的死寂中疯狂滋长。
努玛在空中迈出稳重的步伐,拉着神车缓缓自废墟上空逡巡而过。
塞西洛斯自神车上远眺,在右前方发现一处从半截处倒折的高塔。
高塔塔尖戳在地上,塔尖上的雕塑戗地碎裂砸出去很远,依稀能从快要被风化的雕像上辨出几片鳞片认出半条鱼尾,进而确定倒折的建筑原本是座海神塔。
依街边建筑的破损程度,应该是光明陷落后不久就人去楼空。
至于原因……多半是遭到了初蒙生物的侵袭,而那时的神国也正处在混乱中,没能及时伸出援手,致使这座城镇的住民迁徙、死亡或者投入了祖神的怀抱。
而在这片中土大地上,情况类似的城镇恐怕还有成百上千座。
腕间的藤蔓在神车趋近海神塔的时候变得活跃,努玛拉着神车绕塔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塔中却空无一人。
塞西洛斯观察缠在腕上竭力往下飘动的柳藤,视线顺着藤蔓的尾端延伸出去,“地下。”
海神塔地下。
上百只形状怪异的生物围绕在巨大的血色图腾外围,图腾中央绑着数十名衣衫褴褛的人类。
图腾边缘的某只怪物张开几副肢节,发出怪声,其余怪物随即附和,一边怪叫一边扭动身体围绕着图腾转圈。
就在这时,细霜从通往地上的洞口爬入地下。
地下温度持续下降,图腾中央的人类在惊惧中打起了寒颤,舞动的怪物们肢节仿佛生了锈,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只一个眨眼,整个洞窟的墙壁被冰雪覆盖。
咔嚓——
一声巨响从上方传来。
闪着寒光的枪尖刺入地底,生生将地下洞穴的天顶楔出一条裂缝。
天光洒入,被照到的怪物当即发出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往洞窟深处窜逃。
裂隙越来越大,洒入洞穴的光芒越来越盛。
困在图腾中央的人们泪痕还没干,怔愣地看着怪物们在暖融融的辉光中怪叫着四散逃窜。
洞窟里的光逐渐超出了人类的肉眼能辨识的范围。
众人只觉眼前一片白茫,等到刺眼光芒散尽,身上的绳索已经被切断,怪物们不知去向,只剩焦灰遍洒在洞窟的各个角落。
当被困地底的人们壮着胆子回到地上,光明神车已经远离了这座城镇,朝着下一个仪式所在地奔去。
塞西洛斯注视着轻柔舞动的藤蔓,目光从藤蔓移到了自己的掌心。
——不是错觉,他的神力好像真的变强了。
起初他以为是从世界之外回来后才开始的,但仔细追溯,其实从他第一次自亡者国度归来,就有所变化。
要知道,他当初仅仅是冰冻一片贝加斯遗留的堕落沼泽就力竭昏迷;到后来他甚至可以短暂封住正在打开的苍穹之门;而在死海之滨,反复几次堵住连通着初蒙的祖鱼内腔,消耗要比在遗忘平原时更甚……
好像每一次透支之后他的神力阈值都会提升一大截,而这种提升似乎没有尽头。
看掌心的纹路,明明就是他自己的手,塞西洛斯却无端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
陌生来自于未知,让塞西洛斯不得不深究起他空白的来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奇亚雪原?
是谁把他扔在那的?
奇亚雪原对谧都的神祇来说也算险境,更何况他那时仅仅十几岁,是怎么在雪原上活下来的?
除此之外,另有疑惑横亘在他心间——如果他第一次抵达亡者国度,是因为他被索福瑞斯等忒利亚神祇伏击陷入将死未死的状态,那五十年前呢?他为什么能闯入死亡雪山带回伊莱?是因为卢米埃教授的允许?
由此衍生出更多的疑惑。
但不等塞西洛斯深想,就被伊莱的声音打断。
“怎么了?”伊莱问道。
发散思绪瞬间收拢,塞西洛斯偏头看了眼伊莱,对上那双澄静的眼睛,前一秒还被杂乱的想法充斥的脑海突然间放空。
就像一台严丝合缝运转的器械卡了壳,塞西洛斯的思绪出现断档。
“……”
他刚才在想什么来着?
伊莱做出探究并想得到答案的样子。
“呃……”塞西洛斯默默坐直,眼神飘开移回,莫名地拘谨起来。
事实上,从伊莱自流明河上归来到现在,他们私下里还没好好说过什么。
塞西洛斯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不久前那个拥抱。
刚才还卡着的齿轮这时倒是接洽丝滑,将拥抱中的细节一一清晰地复现。
塞西洛斯半是无语,*半是纠结——无论是他的过度关注,还是他捕捉到的伊莱的动作,对重逢的朋友来说,是不是都太亲昵了?
温斯沃特和特兰德见到伊莱也很激动地对伊莱又抱又拍。
但与他和伊莱之间的拥抱相比,好像都差了点私密、细腻的气氛。
塞西洛斯控制不住地多了许多小动作——推推护目镜,蹭一蹭鼻尖,眼神飘忽……
绕天绕地地转一大圈回来,伊莱还在看着他。
起伏不定的心忽然定住了。
迎着伊莱的目光,塞西洛斯不太自在也没什么把握、但完全豁出去地问道:“五十年前在死海之滨……你那时是想跟我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