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岛屿”从海底升起来了。
“岛屿”上方尖刺林立,那些尖刺像石头,又像是被海水腐蚀生锈的钢铁,外围覆着一层黑褐色的苔藓似的附着物。
枯木、丝网还有各种辨不出的东西卡在尖刺与尖刺之间,黑水顺着“岛屿”边缘下滑的弧度瀑布似的冲刷而下。
“那是……”看着远处几乎占据了大片海面的庞然大物,塞西洛斯喃喃出声。
不等他说完,一道难以形容的轰鸣毫无预兆地响起,以岛屿为中心向外扩开,所过之处海水激烈震荡、砂石震动翻滚。
声量过大,随声音传递开的还有强劲的风,直搅得空气都扭曲了!
眼见海面上尖刺形成的丛林出现重影,塞西洛斯迅速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随后又有一双手从后面覆上来,彻底将他和外界的声音隔绝。
塞西洛斯正要掰开伊莱的手让他护好自己,飓风呼啸过境,耳朵听不到,那道声音却透过身体直接碾过心头。
轰隆隆隆——
直震得塞西洛斯的胸口都要被掏空了!
有伊莱的屏障保护,努玛还是被吹得险些倒仰。
前方视野剧烈摇晃,数道黑影泥巴似的接连被糊在光晕形成的屏障上,又被飓风的尾巴席卷而去,噼里啪啦地砸上巨鲸乡外围的城墙上。
笼罩整个巨鲸乡的海洋泡膜大副颤动摇摆,搅得安然游荡其中的神祇天地倒悬。
“岛屿”还在上升。
一望无际的漆黑海域好像被翻了个个儿,潜藏在深海中的东西全随着污泥一起被翻了出来。
勾连的索桥、弯折的塔楼、腐朽的金属……无数废弃物堆叠在一起,仿佛曾有座神域被沉入死海海底,经数不清的年月,至今已被腐蚀殆尽。
前一道轰鸣的尾音还没散去,下一声轰鸣又漫开。
粘稠黑水与污泥在扩散的声波中,泄洪一般拍向海滩,撞向后方巨鲸乡的城墙,腐朽、混沌的味道顿时充斥整个死海之滨。
*
巨鲸乡外聚集了大量神祇,忙上忙下加固泡膜。
长着耳鳍的神祇们围绕着泡膜吐出泡泡,两个小型泡泡相遇便合二为一,泡泡体积越来越大,漂浮在巨鲸乡的海洋泡膜外围,轻纱一样慢慢覆下。
另有一群身穿铠甲的战士乘飞鱼快艇穿过人鱼拱门,在城墙前列阵,准备前往死海之滨查看情况。
就在这时,一头巨鲸从拱门跃出,海藻般漂浮的蓝发从空气中飘过。
*
“是祖鱼。”轰鸣的间隙,伊莱说道。
塞西洛斯:“……祖鱼?”
传说中,那是祖鱼由初蒙和海洋神力结合诞下的、活跃在创世时期的海怪。
虽然名字里有个“鱼”字,可这个被伊利娅用生命启动的祖神图腾拉出海面的“岛屿”,却没有一点点“鱼”的样子。
塞西洛斯:“祖鱼出海会做什么?”
同是初蒙产物,祖鱼却没有引发神战的迪多罗那么有名,现存神祇只知道它自最初的神战之后,就沉睡在死海海底,偶尔翻身摆尾引发死海涨潮。
伊莱想了想,说道:“传说它的内腔与初蒙相连,真假未知。”
伊利娅和索福瑞斯还有羊头神祇特地把它拉出海面,塞西洛斯心想,那传说大概率是真的了。
“岛屿”被拔升到一定的高度,不再上升,越来越急促高亢的轰鸣从“岛屿”上发出,周围黑水被蛮横的气压挤得几乎要见底,尖刺也随鸣叫声缓慢起伏,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祖鱼在忍受痛苦。
意识到这一点,塞西洛斯的胸口便与某件事的进程呼应起来,胸腔一点点被无形的力撑开,喉管被挤压住,难以发出声响。
得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塞西洛斯稍有动作,伊莱就察觉到他的意图,甩动马缰驱使努玛靠近海面,试图破坏图腾。
然而,无论图腾形成的独特气场还是鸣叫是荡起的飓风都令努玛寸步难行。
突然,一道影子出现在祖鱼背脊的尖刺上。
塞西洛斯捂住胸口竭力看清,只瞥见那影子双手握着黑色宽刀,从尖刺顶端一跃而下,金色弧光闪过,映亮羊头面具,黑色宽刀直楔入祖鱼水锈淋淋的坚硬表皮。
死海之滨上空震荡的气流霎时消散了。
前一秒还嘶吼着的飓风止息,海水从海滩倒灌回来。
巨鲸乡外被不正常的潮水冲撞得摇摇欲坠的城墙露出被海水腐蚀成黑灰的墙面,水渍在微风下慢慢风干。
在晃动的海水中艰难稳住身形的海洋神祇们紧绷着身体望着上空,静静等待了许久,再没有震动传来。
一名长着鱼尾的神祇首先松了口气,吐出几个气泡,周围紧张观望的神祇受到感染,不甚安心地放松下来。
串串水泡上升中,一场未知源头的危机似乎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然而,死海之滨上空,塞西洛斯和伊莱望着远处的海面,如临大敌。
缺氧感还在加深,抵达某个临界点,塞西洛斯听到某个“绳结”崩断的声音。
挤压在胸腔的空气顿时一空,远处海面的“岛屿”上方不规律地拱动起来。
就像有人用刀在熟透了的石榴皮上划出了个“×”型切口,饱满的果粒瞬间涨破了果皮。
一阵咯吱咯吱的倾轧声,“岛屿”上的“地皮”被下方鼓动的东西掀起。
最先溢出来的是一滩黑色粘液,粘液如有生命,自缺口处流出,从林立的缺口淌下。
凡被粘液爬过的地方,沉潜在死海海底被腐蚀数万年都不曾出现缺口的外皮就像被海水冲刷过的沙滩,一切棱角都被抹平。
粘液之后,是胸腹处长着一束排细密牙齿的奇异生物,再往后,有体积巨大的东西不断往上挣扎,将窄小的口子越豁越大。
“地皮”顺着切口往下撕裂,像是春暖时的花苞,慢慢绽开,大片离奇的怪物从中窜出,当“花瓣”绽到一定的弧度,终于失去了收束力,整座“岛屿”,或者说祖鱼的身体,被洪水般不断涌出的异物胀破,撕裂成四瓣,轰地砸在了漆黑海面上。
捆缚着初蒙的第二根锁链断开了。
祖鱼的内腔果然连接着初蒙。
下一刻,死海之滨被高频的、尖利的振翅声鸣叫声淹没。
初蒙怪物像是包裹在巨大泡囊内的污泥,破囊破裂,污泥冲泄而出。
不止是巨鲸乡的神祇,三大世界的人类和神祇在同一时间被一阵恶寒击中,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失衡。
那感觉,颇像是平整的世界忽然陷下了一角,世界朝陷落处倾斜,另一端则被翘起,使得压在世界下方与初蒙相连的“地窖”露出了缝隙。
*
成群身穿轻铠骑着翼狮的泰亚战士从空中飞过,前往下一座神域搜寻祖神教派的信徒。
某一时刻,在场所有战士同时感觉到心跳空了一拍,前进队伍短暂停滞,众神祇不约而同地摸向胸口,抬眼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同伴。
无人注意的上空划出了一条线,线慢慢变粗,出现褶皱,缠绕着氤氲混沌气息的爪子从世界之外伸入到斯莱萨尔的天空,轻轻搭在了一名泰亚战士头顶。
那名战士正疑惑着心慌的感觉从何而来,忽觉有东西碰触自己的头。
抬头的瞬间,有东西刺破他的头皮触碰到他柔软的脑子。
他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片泼洒出去的鲜血。
“啊——!!”
惊叫声自队伍的中部响起,此起彼伏。
前方的温斯沃特收回抵在胸口的手,回头喝问:“安静!发生什么事了?”
伴随着数道痛极的惨叫,有泰亚战士回报:“初蒙、是初蒙裂隙出现了!”
*
人类世界,格丽塔王国边境。
一道黑漆裂隙在日晷旁边撕开,大片种子从裂隙中飘出,落在地上。
接触到人类世界的地面,种子立即扎根,短时间内发芽抽长,长出颜色亮丽的奇异花朵,随翠绿的枝叶一起,在风中颤颤摆摆。
有商队经过。
骑在最前方马背上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件挡风沙的呢布斗篷,单手拉着马缰引领商队前进,另一手不时碰碰腰间的口袋——那里面装着他从邻国买来的小玩意儿,是他带给妻子和女儿的。
外出一年,他终于要到家了。
穿过弗朗王国边境,中年男人的目光被开在路边的大片鲜艳花朵吸引了视线,不由疑惑,同一条路他走过不下十次,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花朵能开在环境这样恶劣的地方呢。
骑着马靠近,中年男人频频朝那些花朵投去视线。
是他从没见过他的花呢。
安娜——他的妻子——最喜欢用花装点房子,如果他能带一束漂亮的花回去,她一定会开心。
这样想着,男人往后看了一眼,后面的大部队还要一会儿才跟上来,于是他勒紧马缰,翻身下马走到路边,把手伸向一朵开得最灿烂的花的花茎。
手碰到花茎,指尖被刺了一下,男人嘶地收回手仔细检查。
身后传来惊叫声,男人茫然抬头,却见眼前花茎不知什么时候长长了一大截,蛇一样拱起,鲜艳花朵的花蕊间裂出一张猩红的嘴。
惊惧过度的男人全身僵硬,甚至被吓得失声。
远处被异景惊住的车队只见那朵突然抽长拱起的花往下一冲,血光闪过,无头的尸体重重摔在了地上。
大片花丛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花茎根根抽长贴地,蛇一样朝商队蹿来。
抽出剑的护卫冲上去,被花茎绞断,马车翻倒、货箱滚落,商队的人四散奔逃。
其中一名少年被尸体绊倒,随着破风声,散发着寒冷腥气的花朵直冲面门。
他吓破了胆,双手挡在面前,高声哭喊。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惊喘着把手臂移开,发现冲到面前的怪花竟然绕过了他扼死了刚刚踹开他独自逃跑的伙伴。
“祖神庇佑,祖神庇佑……”
少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嘴里在不断念叨着什么。
他环顾着满地的鲜血和尸体,看着朝王国境内蔓去的怪花,抬高声音,惊疑地重复:“祖神……庇佑……”
*
异物决堤,混着海水将要漫过海滩时,被猝然出现的坚固冰墙阻挡。
随着怪异生物振翅腾飞,冰墙高度随之上涨,磕磕碰碰的冲撞声密麻响起。
冰墙横拦整个死海之滨,塞西洛斯神力有限,难免出现缺漏。
一坨粘稠的黑液顺着海水从冰墙缝隙挤出,伊莱扬手打出光刃,粘液沐在光里立即发出叽叽尖叫,转瞬碳化。
眼见着塞西洛斯的*额角渗出细汗,伊莱抬眼扫过冰墙后的重重黑影,手在空中虚握,拉出一张光弓,仰头朝天空接连射出数十箭。
光箭上升到最高点,掉头向下,所过之处拉出道道及地的密集光栅。
有不知死活的初蒙生物朝光栅跃来,被切成粒粒碳粉,余下怪物见状恐惧,冰墙内的冲撞这才减轻了些。
塞西洛斯紧绷的心稍稍放松,对伊莱道了声谢,分出心神思考对策。
——这次从祖鱼的内腔钻出的怪物太多了!
比起上次苍穹之门开启时多出数倍不止,而且不止是初蒙怪物,从祖鱼内腔中涌出的还有大量海水,海水冲势凶猛,像只巨手,在冰墙内越漫越高。
偏偏死海海水与普通的海水成分不同,几乎没有水汽可以供塞西洛斯利用,等到海水越积越多,迟早会超出冰墙的负载范围,将冰墙推倒。
到时,具有腐蚀性的死海海水会并着源源不断的初蒙怪物一同漫过海滩涌向巨鲸乡……后果不堪设想。
拖下去肯定不行的。
塞西洛斯暗想,要是这时能下一场雨就好了。
他才闪过这样的念头,鼻尖就被一滴水打湿。
不确定地眨眨眼,塞西洛斯抬眼望向天空,天空一片黑漆,看不出乌云聚集,可是很快,又有数滴雨滴从上空飘落,渐渐由零星两滴汇成了不小的雨势。
黑色巨鲸自上空滑入塞西洛斯的视野,姗姗来迟的特兰德没心没肺地朝他和伊莱扬了下手,一转头看到冰墙内混乱的场面,倒吸了口凉气,讪讪道:“我好像来晚了。”
“你还知道来得晚!”塞西洛斯又惊又喜。
有水他就可以事半功倍!
冰冷的神力瞬息间在空气中弥漫,聚拢雨滴洒落时充裕的水分。
被海水侵蚀的冰墙层层加固,忽地又往上长出了一大截。
剔透的冰墙围拢着漆黑的海水,特兰德动动鼻子,嗅到一股说不出的难闻味道,嫌弃地揉揉鼻子,从巨鲸背上跳起,从腰上解下一个细口瓶,说道:“放着我来!”
无尽之瓶只比特兰德的巴掌长一点,看着其貌不扬,却能无穷无尽地容纳所有能称之为“海水”的物质。
起初,汇聚的黑水上抽出一条细细水线,遥遥牵入无尽之瓶细窄的瓶口中。
而后那线越来越粗,形成水柱,冲天扬起,坠落下来时完全被收入瓶中。
最后水柱形成旋卷着的水龙,源源不断地被无尽之瓶吸收。
天青色的细窄瓶口没有囊括的极限,好像无论多粗的水柱都能一口吞纳。
挤压着冰墙的压力骤轻,高高漫出的黑水退下海滩。
几十分钟后,特兰德抬脚一挑,脚尖将无尽之瓶挑起,接回手上,拿在耳边晃了晃,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水声,朝塞西洛斯竖起大拇指,“搞定!”
塞西洛斯深吸一口气——海水不再肆虐,他们就可以着重对付那些初蒙生物了。
脚下冰柱拱起,将塞西洛斯送到了冰墙上沿。
远处黑海上,祖鱼的内腔中还在不断往出输送缠绕着混沌的怪物。
瞧着冰墙内被光栅拦住物攒动肢节纠缠扭动的怪物,塞西洛斯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朝特兰德比了个手势。
特兰德会意,将手中无尽之瓶往空中一抛,清澈海水从瓶口中涌出。
海水浩浩荡荡,漫过困在光栅中的初蒙怪物。
塞西洛斯在冰墙上半蹲下来,手按住冰面,神力从他掌心漫出,遍及整片被冰墙围住的区域,扭动挣扎着的初蒙怪物们转眼被冻结。
冰面覆盖整片死海之滨,冰冷的寒气飘过高高城墙,渗入巨鲸乡的海洋泡膜,懂得徜徉在水中的海洋神祇们纷纷拢住手臂。
“嘶——”巨鲸诺格默默远离冰墙,鲸背上的特兰德忍不住咋舌。
伊莱却丝毫不觉寒冷似的,驱使努玛轻轻落到冰墙上。
塞西洛斯轻轻吐了口气,手依旧按在冰面上,五指收紧。
咔嚓咔嚓的脆声接连传来。
特兰德禁不住好奇,乘巨鲸游近,只见充满整个死海之滨的坚冰正在逐寸碎裂,先是碎成头大的冰块,而后碎成拳头大小,最后直接变作细粉,冰面内侧塌陷下去,原本充满内侧的怪物自然也都随着冰块的粉碎变成了无生命的细末。
特兰德:“喔——”
完成这一切的塞西洛斯却不见喜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死海海面的方向——那里的冰屑下方还埋着祖鱼开裂后的内腔。
伊莱也安静地望着同样的地方,特兰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解地抱住手臂,也瞪大眼睛无声地观望。
冰墙内的冰屑被风卷走,在空中化成水滴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方向某处的冰屑往上拱了一下,蛞蝓似的黑物从下方拱出,沿着冰屑垒出的小山包朝冰墙的方向爬来。
蛞蝓之后,又有长着人类五官的犬类从冰屑下方掏出,之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初蒙生物又像出洞的蚂蚁,布满了冰墙内侧。
“啊……这、这些东西怎么又冒出来了?”特兰德挠挠头。
塞西洛斯凝神,体内神力再次漫出去,将新涌现的初蒙怪物重新冰冻粉碎,可要不了多久,还会有另一批怪物拱开冰屑,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冰墙内侧。
每一次冰冻,塞西洛斯都需要耗费大量神力,就算有特兰德辅助,神力也有耗空的时候。
不知第多少次汇聚起神力,即将放出时,塞西洛斯的手腕被抓住了。
伊莱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攥在手里的手腕,拇指沿着塞西洛斯手腕内侧的血管拂过,抬眼说道:“我来吧。”
塞西洛斯:“……”
其实塞西洛斯原本就没对自己的方法报多大希望。
——上一次在遗忘平原,苍穹之门开启时就是这样。
初蒙怪物是杀不完的。
解决办法只有关闭或者净化连接初蒙的通道。
关闭通道的方式无从得知,但要论净化,身为光明神的伊莱绝对是不二人选。
在发觉这一点时,塞西洛斯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不止是当下的境况,还有伊莱。
回想起来,自从“海洋之结”断裂,祖鱼内腔的通道打开,伊莱好像就变得格外沉默,始终心事重重地跟在他身边,除了射出光栅之外,就再没有动用过神力。
在塞西洛斯的印象中,伊莱有太多次独自且悄无声息地把挡他面前、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问题解决掉。
伊莱净化过苍穹之门,也净化过神弃之地,如果同样可以净化海洋之结,伊莱绝不会放任他一次又一次地做无用功。
塞西洛斯能想到的,伊莱到现在还没出手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他做不到。
或者,做了之后将面临不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抽回被伊莱抓住的手,塞西洛斯说道:“我再试一试,说不定——”
手腕刚从伊莱手心里脱出,又被抓住,伊莱沉默片刻,说道:“不用试了。”
这句话像是给塞西洛斯心中的猜测下了个判决。
望进伊莱那双清澈漂亮的眸子,塞西洛斯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朵拉拉的诅咒还新鲜得像是刚刚烙进他记忆里的,而不久前,在神弃之地出现的某一幕也像湖面上的浮木,按下之后又漂浮上来,像根刺不上不下地卡在他的心间。
刚才塞西洛斯不愿细想,此时却不得不将最糟糕的情况考虑进去,声音微涩道:“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但没找到机会。”
伊莱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攥着他手腕的手不太自然地收紧。
冰墙内侧,已经又有数个初蒙怪物扒开冰屑爬出。
特兰德有心提醒,却见塞西洛斯和伊莱无言对望,伤脑筋地搔搔脸颊,操纵水流,将那几只初蒙怪物捆起。
塞西洛斯的问题也在差不多的时间问出口,“伊莱,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伊莱:“……”
伊莱放开塞西洛斯,起身退开。
塞西洛斯的心沉下去,跟着站起来,皱眉直视伊莱,“你真的不告诉我吗?”
伊莱仔细用目光描摹塞西洛斯的脸,这感觉很不妙,塞西洛斯靠近一步。
伊莱正欲后退,目光扫过塞西洛斯的唇畔,脚步滞了滞,这便让塞西洛斯来到了近前。
伊莱移开目光,过了会儿,又忍不住转回来。
没几秒,不知道想到什么,终是把眼帘垂下,犹豫着抬手轻碰塞西洛斯的脸。
从冰屑下方出现的初蒙怪物越来越多,特兰德要应付不来,一转头,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支撑。
伊莱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低声对塞西洛斯说道:“等等,等这里的事结束,我会告诉你。”
塞西洛斯本能地要追问,伊莱却把手覆上他的护目镜,温柔地说:“塞西洛斯,闭眼。”
第112章 光明之死但如果,眼前的伊莱只是一团……
塞西洛斯怔忡着,被迫闭上眼睛。
不远处,特兰德实在招架不住,硬着头皮道:“那个,陛下……”
话音未落,耀眼的光芒从伊莱身上迸发。
塞西洛斯的眼前被蒙着,裸露在外的脸颊、脖子却感受到了光的温度。
那边特兰德赶忙卷起深蓝水幕挡在面前,松懈之余心中嘀咕:怎么陛下也不提醒他一下?
嘀咕着嘀咕着,自己得到了答案——陛下在和塞西洛斯说话。
有塞西洛斯在身边的时候,陛下很少注意到别人,纳普梅兹学院时期起就已经是这样了。
反正无伤大雅。
特兰德马上把伊莱的区别对待抛在脑后,操纵水流将面前水幕变得稀薄,露出冰墙内侧的视野。
只见刚才密集扒在冰山上,仿佛米缸中的虫子似的异物,在被伊莱的光辉触及的瞬间,全部碎成了无限小的颗粒。
光芒之下,不留任何阴霾。
特兰德上一次见到规模如此浩大的净化之光,还是在一千多年前神战的战场上——
那时他还在芙雅平原,和阿美尔达一起同被忒利亚神祇作战。
雪花飘得毫无预兆——没人知道那将会是一场千年、万年难见的大雪——起初只是些许细碎冰屑从空中落下,未等他把落在头顶的雪花拂掉,气温陡然降至冰点,雪粒已变成羽毛似的雪花,携着重量片片砸落,几乎连成一片白幕,遮蔽了战场双方的视野。
幼鲸诺格在过于冰寒的天气中难以游动,只好迫降到地面。
特兰德隐隐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伸手接了片雪花,咋舌感叹。
乘着柳藤编成的小船的阿美尔达也缓缓降落在特兰德身边,收起柳藤鞭别回腰上,看向天空,神色凝重,低声道:“塞西洛斯……”
经阿美尔达提醒,特兰德蓦地想起熟悉感从何而来,一拍手正要说话,忽然被一阵强光晃了眼。
光芒从博莱萨尔的方向传来,因为太过盛大,将世界照得透亮如昼,所过之处,所有污秽的、浑浊的、混沌的异物全在耀眼的神光下溶解。
神光遮蔽天空七天七夜,当炫目光芒散去,贝加斯堕化,尸体变为一片沼泽,只剩不断散发污浊的宝具污秽之花在光芒圈禁下缓慢枯萎。
——类似的场面再看一次,仍是震撼。
神光净化了初蒙怪物,直扫死海海面,喷泉般不断喷发混沌异物的祖鱼内腔被辉光包裹。向上喷溅的“泉流”逐渐收束,“水柱”被压低再压低,最后一头异物像是泉眼干涸前冒出的最后一个水泡,自内腔中挤出,张开翅膀不等振翅,就自头顶开始分解,眨眼变成了光芒下的尘屑。
从死海之滨亮起的光芒覆盖了周围几座神域。
原本听受指派搜寻祖神派信徒的温斯沃特,临时率领泰亚战士就近封锁住数道出现在斯莱萨尔的初蒙裂隙。
他才将隔绝火焰的手套戴回手上,准备前往下一处裂隙,就见巨鲸乡方向有光芒亮起,转瞬吞至他眼前。
被他的无形火焰暂时封住的漆黑裂隙全部弥合,神光没有停留,往更远、更深的方向散去。
塞西洛斯的护目镜被按住很久很久。
灿烂的光芒直透过伊莱的手心、透过他的护目镜和垂着的眼皮烙入他的眼底。
看不到,但他能猜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太安心地抬手去抓伊莱的手腕。
本该是伊莱手腕手臂所在的位置,塞西洛斯却抓了个空,就好像面前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团空气。
“!”探过头的手马上往回反握,这下碰到了伊莱的胳膊,塞西洛斯连忙抓住,感受到手里结结实实的触感,漏了一拍的心跳恢复正常。
塞西洛斯在说不出原由的忐忑中等待,直到听到一声特兰德的惊叹,瞬间脱离了被光芒笼罩时的滞空状态。
后知后觉晃在眼底的光晕减弱,塞西洛斯试探着拉拉伊莱的手臂,示意他放手。
可伊莱没有马上如他所愿,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天地彻底变回原本的色彩,才把手从塞西洛斯眼前挪开。
高高悬在天际的祖神图腾早已消失不见。
耸立在黑海海面上的祖鱼尸体也沉回了死海海底,原本高高隆起的小雪山因此陷落了大半。
空气中所有的杂质都被清除,只剩浮游的星点神光。
纯白雪屑覆盖海面,俨然将死海之滨变成了一片雪原,清净空气中夹杂丝缕冷寒,呼吸间都比以往更加清新沁人了。
巨鲸乡被开在海洋泡膜内的初蒙裂隙搅得天翻地覆,神光覆来,危机解除。
这下海洋神祇们不敢再轻易放松,过了许久才有胆子大些的从巨大的贝壳居所中探出头张望。
忙于加固海洋泡膜和城墙的神祇们围在巨鲸乡外,观望着死海之滨。
为首的神官思量过后带领数名部下赶来,遥遥看到横拦海滨的冰墙,惊讶不已,目光往上方扫去,巨鲸诺格就漂浮在城墙之上。
随着快艇小队的靠近,被诺格挡住的光明神车从视野盲区露了出来,黑、金两道身影立在冰墙上方,神官抬起小臂示意后方部下止步。
不知是不是冰墙内堆积起了一座雪山,雪窝吸走了周围的细微声响;又或者是方才祖鱼内腔通道打开时太过吵闹,如今通道关闭,万籁俱寂。
死海之滨格外安静,不止声音,连细微的风也没有。
如此寂静的氛围下,一向爽朗健谈的特兰德都找不到机会开腔,瞥到停在不远处的快艇小队,犹豫了下没有过去汇合,留在原地一脸莫名地用手耙过头顶被冻得有点僵结的头发,心中怪道:怎么了,陛下和塞西洛斯怎么都不说话?
不止特兰德,远在青春城的温斯沃特、被神光吸引来到斯莱萨尔神殿露台上的阿美尔达以及在黑甜乡中惊醒的奥瑞丽娅都被一种难言的预感攫住,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等待悬在上空的某把巨剑落下。
最先发现伊莱变化的当然是塞西洛斯。
挡在眼前的手移开,塞西洛斯第一时间看向伊莱,这一次,他捕捉到了伊莱额前金色发丝变得虚幻又凝实的瞬间。
警报当即在塞西洛斯脑海中拉响,他确认般用力握住伊莱的手腕,想要把他拉到面前,攥着伊莱手腕的手指突然握空,冰冷的指尖穿过虚影窝进了掌心。
塞西洛斯在不正常的心跳中眨了下眼,伊莱消失的手臂又出现在他手边。
……
没人说话,无可辩驳的事实却已摊开在塞西洛斯眼前。
他重新张开手,冷白的手指轻轻颤抖,搭在伊莱的手臂上。
这一次,他不敢用力了。
塞西洛斯:“……”
他早该发现的。
在神弃之地,他抓空的那一次就该发现的。
伊莱垂眼看被塞西洛斯抓住的手腕,另一只手抬起,托住塞西洛斯的侧脸,思索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我……”看到塞西洛斯皱着眉,他抿住唇,欲言又止。
塞西洛斯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可事实上,他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因为他早在一千年前,在朵拉拉的诅咒里得到过答案。
——我诅咒你,塞西洛斯!
——你将永远徘徊在将死与未死之间!
——唯有同样将死未死的神祇……
掌心里,伊莱的手臂又是一阵虚幻又凝实,只是这一次,重新凝实花费的时间是之前的几倍。
“将死未死……”博物馆里酷似利维,却有着一双与伊莱同色瞳孔的雕像乍然在塞西洛斯眼前浮现。
他一慌,抓住伊莱托在自己脸侧的手,在越发明朗却不想确认的答案面前收紧手指。
神祇有实体,不会像伊莱这样忽隐忽现。
但如果,眼前的伊莱,只是一团被剥出体外的神力呢?
——神力一旦离开神祇体内的脉络就不可再生,只会随着时间流逝不断消耗直至消失。
伊莱就是预估到净化大地之结将会耗空他的神力,先前才一直没有……
特兰德边耙梳着头发边琢磨该不该打破这片沉默,不经意地往冰墙上瞥去一眼,刚好看到伊莱的半边身体虚闪,深蓝瞳孔放大,屈指揉揉眼睛,却见伊莱的身体恢复,顺肩头垂下的缎子似的金发飘忽不清了。
特兰德:“!!!”
停在不远处的快艇小队里响起窃窃私语。
为首神官听到声音蹙眉,回头呵斥:“吵什么!”
被训斥的海族们耳鳍前后扇动,几名神祇推搡,将其中某个拱到了前头答话,那神祇瞪视身边同伴,在神官略显严厉的目光下说道:“阁下,我们在说天色,天好像黑了。”
“胡说!”神官道。
太阳神车才从巨鲸乡上空离开没多久,这时还是上午,怎么……
海洋神官正这样想着,眼前世界突然肉眼可见地暗了一个度,更多的斥责就这样噎在了他的喉头。
*
青春城。
世界变暗,温斯沃特骇然扭头,望向流光城方向。
除去谧都、奈安城及青春城主神空缺,神柱晦暗,斯莱萨尔其余九根神柱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神力的光辉。
烛火长明时,往往让人忽略它的存在,唯有亮起和熄灭,才是它的存在感最强的时刻。
随行的泰亚战士纷纷随温斯沃特一起转过头,只见前不久才亮起的光明神柱正在迅速变暗。
随着光芒的流失,世界的亮度不断下调。
整个斯莱萨尔同时哗然。
*
托在脸侧的手忽隐忽现,塞西洛斯的心变成了一片寒风呼啸的荒原。
眼前时而是他在堕落沼泽与伊莱重逢,时而是他在谧都的暴风雪中背着伊莱前往济幼园,花树上粉嫩花瓣飘落,落到枕在他膝头的伊莱脸上,又被风掠向粼粼的湖面……
“抱歉。”伊莱说道。
塞西洛斯:“什么?”难道不该是他说“抱歉”吗?
如果不是他要求伊莱陪他追逐伊利娅和索福瑞斯,伊莱就不会在这里耗空神力,也就不会……
“我答应要陪你,但……”伊莱想了想,说道:“如果是利维,他一定会比我做得好。”
塞西洛斯胸口发闷,喉头像被硬邦邦的石块挤满,一时说不出话来,勉强维持住理智,问道:“你的身体在哪,只要找到你的身体,就能再造——”
伊莱道:“抱歉。”
塞西洛斯蓦地抿唇,其余感觉都被抽离,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才刚想起来……
塞西洛斯久违地再次体会到一千年前乘飞马从奇亚雪原赶回济幼园时的慌乱,无数念头杂草似的冒出,但都不等成股到被注意,就在脑海中飘散。
身体……伊莱的身体在那个世界里……被剥出体外的神力迟早是要散尽的……疗愈……不,疗愈是没用的……
找不到伊莱的身体,塞西洛斯只能尝试用自己的神力拢聚住伊莱,可无论怎么样,他都阻挡不住眼前这团暖融神力的流逝。
不应该啊。
塞西洛斯想。
伊莱的手蹭过塞西洛斯皱着的眉心,而后顺着护目镜往下滑,指尖在擦过他的唇畔时变得透明。
饶是如此,塞西洛斯的嘴角却感受到了幻觉般的触感,尝试用神力箍住伊莱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缠绕在光明神柱上的神光几乎褪尽。
伊莱朝神柱的方向扫去一眼,低头道:“塞西洛斯。”
情绪在塞西洛斯的身体里不断堆积,但找不到突破口,逐渐暗淡的视野里,塞西洛斯回应道:“什么?”声音极轻,像是怕把眼前残留的神力惊散。
伊莱微微往前倾身,挨近问道:“我能……”
白皙俊美的面孔突然变淡,后半句话也无法聚拢成音。
特兰德终于从这离奇的一幕中反应过来,诺格载着他游向冰墙,“陛下……”
塞西洛斯的心脏缩紧,等到伊莱重新在空气中出现,连忙伸手捧住他的脸,问道:“你说什么?”
伊莱静静看着塞西洛斯,忽然改变了主意,抬手去碰塞西洛斯的护目镜,想要看看那双漂亮的、深瀚夜空似的眼睛。
塞西洛斯动也不敢动,任他的手指探向护目镜的边沿。
然而,就在白皙手指在触碰到护目镜的前一刻,伊莱再也维持不住,虚幻的身体散成了一片光点。
特兰德乘巨鲸游来,伸手一捞,只捞住一缕细碎的光。
与此同时,光明神柱上最后的光斑消解,整颗神柱陷入了彻底的晦暗。
*
太阳神车从青春城上方划过,被它抛在身后的一座座神域迅速被昏暗掩埋。
温斯沃特来不及悲伤,后背汗毛乍起,立即道:“警戒!”
失去光明神的泰亚战士们被恐慌笼罩,但在温斯沃特的喝令下,迅速重振旗鼓,握紧武器。
才被神光荡涤过的天空强烈扭曲,前所未有的巨型裂隙缓缓撕开,暗流涌动。
第113章 祖神庇佑一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光明陷落,世界陷入晦暗。
大大小小的初蒙裂隙像一张张咀嚼中的嘴,蠕动之后吐出数不清的、形状诡异的怪物。
大片中土与无主神域在短时间内沦陷,惊叫哀嚎此起彼伏,整个世界的分贝瞬间被调高。
温斯沃特率领泰亚战士突破初蒙怪物的扑杀,骑着翼狮飞上天空。
白净的脸上沾染了污血,总是弯弯的笑眼中再没了惯有的轻松,暗红色泽流动。
昏暗的天空下,初蒙的暗影交错蹿行,火焰、鲜血、哀嚎……如同炼狱。
望着下方一个个施救不及被扑杀的神祇,温斯沃特陷入了茫然。
伊莱……
没有了光明神,斯莱萨尔还能在初蒙降临时幸免吗?
“火神殿下!”一声惊呼令温斯沃特回神。
侧后方有风声袭来,他立即闪身甩出火鞭,将偷袭的怪物懒腰截断。
心脏砰砰跳动,怪物的嚎叫犹在耳边。
眼睁睁看着无形的烈火将初蒙怪物的残骸烧尽,温斯沃特咬紧牙关。
——现在不是怀疑和丧气的时候。
身为神祇就要保护人类,身为主神,就要保护忠于自己的神祇。
温斯沃特攥紧手中的缰绳,将全部的惊惧与哀伤沉淀。
片刻后,他扬声道:“散开!全力剿杀初蒙怪物,保卫斯莱萨尔!”
*
死海之滨。
塞西洛斯站在高高冰墙上,目光凝聚在伊莱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一道裂隙在他身后悄然裂开,扭曲的触角蛇信般从中伸出,朝塞西洛斯的后心探去。
噗!
一支水箭击来,触角顿时发出尖利嘶叫,疯狂抽搐、蜷曲。
裂隙被撑大,肉色的、难以形容的怪异生物从中钻出,甩着被水箭射伤的触手,朝塞西洛斯张开了深红的肉腔。
叱!
又一支水箭射来,直没肉腔。
肉腔尖叫着扭动,却不放弃,朝塞西洛斯的俯冲而来!
忽然,一声长长的鸣叫在死海之滨上空响起,周围空气飞快朝声巨鲸诺格的口腔涌去。
长满触手的肉腔被鲸吸形成的强风吸附,臃肿身躯不受控制地歪斜。
特兰德趁势跃到冰墙上,伸手拦过塞西洛斯的肩膀,拖着他远离裂隙。
“塞西洛斯?塞西洛斯!”特兰德摇晃了塞西洛斯几下。
眼看裂隙中又有东西要出来,特兰德顾不上其他,从无尽之瓶中引出大量海水,将裂隙封锁。
巨鲸诺格游至冰墙边,特兰德捞着塞西洛斯跳到巨鲸背上,举目四望,整个死海之滨已被流窜的暗影占领。
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特兰德蹲下轻抚诺格,说道:“回巨鲸乡。”
巨鲸诺格摆动身躯往上空游去,尾鳍拨动空气。
在被更多初蒙生物包围之前,穿过了巨鲸乡的海洋泡膜。
*
中土世界,弗朗国。
巨大的瘟疫鸟张开羽翼在街道贴地而过。
人群逃窜,尖叫连连。
一位母亲却在此时逆着人.流朝天空高喊:“孩子!我的孩子!”
可人群发出的声音太大了,母亲的声音被淹没,人也被推倒。
她奋力爬起,又被更多的人踩在脚下。
数不清有多少人踩过她的手,踏过她的背。
肋骨断裂、呼吸困难,心痛更如火煎。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发出呼喊,只是在越来越黑的视野中,近乎绝望地想:
神王陛下、爱神大人、火神大人……无论是谁,如果你们能听到,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
孩子……
孩子……
慢慢的,她失去了感知,世界归于沉寂。
不断从自己身上倾轧而过的重量消失,快要震破她耳膜的尖叫也平息了。
我快死了吗?
还是已经死了?
她在黑暗中想着。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阵熨帖的温暖。
像被阳光笼罩,又像是泡到了温水里。
肋骨、后背、手背……身体各处的疼痛消失了,伤口以她可以感知到的速度愈合着。
黑漆的视野被一抹柔光点亮。
她睁开眼,看到了漂浮在半空中、张开手臂散发着疗愈之光的神祇。
“光明神……大人……”她喃喃着,可又觉得那神祇与神王陛下的神像不太像。
似乎只是个普通的流光城神祇。
一双稚嫩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幼小的孩童见她睁开眼,惊喜喊道:“妈妈!”
*
中土世界,格丽塔王国。
在食人怪花的掠杀下幸存的少年一路狂奔回小镇。
小镇上,房屋倒塌,尸体被砸在断裂的屋梁之下。
隐隐的哀泣声从各个角落传来。
少年心头狂跳,大声喊道:“请求祖神大人的庇护吧!”
哀泣声被他的喊叫打断。
少年一手按在胸口,急切地说:“是祖神大人庇护了我,不然我早就死在边境了!如果你们也向祖神大人祷告,祂一定也会庇护你们的!”
数双悲伤而又茫然的眼在废墟中抬起。
“祖……神?”
*
不知过了多久,塞西洛斯的感官终于重新与外界链接。
他被安置在一张巨大蚌壳做成的大床上,身下床垫柔软,随着他身体的曲度缓慢涌动。
望着上方蚌壳内部的珠光,塞西洛斯想起了件很久之前的事——他曾经和伊莱一起,睡在这样柔软的床上。
……伊莱。
塞西洛斯涣散的思绪急速收束,他蓦地睁大眼睛,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周围。
这里是……
一名长着耳鳍的海洋少女听到声响,撩开由珍珠贝壳串成的床帐,惊喜道:“阁下醒了?”
此前种种从塞西洛斯脑海中一一闪过,塞西洛斯有些急地问:“特兰德在哪?”
*
巨鲸游至海神殿前,特兰德从鲸背上跳下,大步进入神殿。
才穿过神殿前八根对称排列的神柱,塞西洛斯已从内殿中急匆匆走出。
他的肤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白如冷漆,让人看一眼,便觉有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寒冷渐渐从脚底漫上来。
特兰德被自己的想象耽搁了步伐,塞西洛斯脚步不停,径直来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胳膊。
皮肤被触碰的刹那,立即有细霜爬遍特兰德的小臂。
特兰德暗暗“嘶”了一声,就听塞西洛斯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特兰德赶忙抽回手,拂去手臂上的白霜,塞西洛斯反应过来,道了声:“抱歉。”
特兰德摆摆手示意没事,说道:“跑出来很多初蒙怪物大闹了一场,幸好阿美尔达早有准备,现在流光城的神祇已经前往世界各处,嗯……暂时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塞西洛斯才刚刚醒来,浑身上下还被力竭的酸痛侵蚀着,闻言松了口气。
“好。”
闭了闭眼,片刻后,塞西洛斯肃声道:“特兰德,你告诉我,一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14章 带你回来他是想带你回来
塞西洛斯是亲眼看着伊莱消失的。
如今光明神柱也熄灭,光明神陨落似乎成了无法掩盖的事实。
但塞西洛斯难以接受。
从他在堕落沼泽与伊莱重逢以来,除了在他跌入神弃之地时有过短暂分别,其他时候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
他记得伊莱那双清澈的眼眸,记得伊莱淡金睫毛颤动时在他心头带起的莫名震动,记得伊莱身上冷而淡的光的味道,还有*柔软金发落于他指尖手腕时的凉滑……
一切都如此真实,怎么会变成一团无生命的神力,就这样消散了呢?
……不可能。
这是塞西洛斯醒来想起死海之滨的种种,停滞的那一两秒间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塞西洛斯不能相信伊莱就这么消失了。
他还记得朵拉拉的诅咒,紧紧抓住“将死未死”这几个字。
一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一定还可以挽救。
所以他一刻不能等地出来,直到见到特兰德。
细霜直爬到了特兰德的肩膀处,他震震手臂其抖落。
塞西洛斯意识到自己情急失控,倏地松开手。
特兰德不甚在意地揉揉手腕,“一千年前……”
他苦笑道:“这就得问温斯沃特或者阿美尔达了。”
*
特殊时期,十二神域的潮汐甬道开启。
特兰德还需在巨鲸乡坐镇,以防不测,便只有塞西洛斯乘上飞鱼快艇,自海神殿前往斯莱萨尔神殿。
甬道两侧的神力潮汐往后拉成虚线,刷刷从塞西洛斯眼尾掠过,时不时有冰雪元素凝结成的鱼类自潮汐中跃起,似要与塞西洛斯这个冬神玩耍,但塞西洛斯根本无暇顾及。
他的全部思绪都被伊莱、伊利娅、初蒙、阿德、达夏……以及所有千年前他不知道的事情占满。
飞鱼快艇抵达甬道尽头,山崖上垂下瀑布雪白激荡,草地青青,却没了悠闲的努玛。
塞西洛斯从快艇上跃下,大步朝不远处矗立的纯白神殿走去。
斯莱萨尔神殿不复往日宁静,神殿外围多了不少守卫,见到一袭黑衣的塞西洛斯,正殿外的两名守卫歘地将手中的长戟横档交叉。
正这时,提雅从神殿内匆匆赶来,看到塞西洛斯,张口道:“塞……不,冬神殿下,陛下吩咐我带您过去。”
塞西洛斯听到“陛下”心间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原本阿美尔达只是代理神王,现在光明神陨落,她是正式的新一任神王了。
两名守卫将长戟复位时塞西洛斯刚好走到近前,脚步未停,直接跨过神殿的大门,踏入殿中。
提雅最近在神殿中进出,已听说了外面发生的事,有心问一问外面的,却见塞西洛斯风尘仆仆神色冷肃,再不似之前温和爱笑,满腔问题便都咽回到肚子里。
尽职尽责地将塞西洛斯带到了神殿的议事厅,提雅在门口停下,稍微提高声音道:“陛下,冬神殿下到了。”
议事厅的门开着,一袭及地银白鱼尾裙的长发女神回过身来。
提雅很有眼力地垂下眼退远,在彻底远离议事厅前,她听到陛下声音温柔,“塞西洛斯,你回来了。”
同样的话,阿美尔达在不久前说过一次。
那时塞西洛斯还以为自己是冒领了冬神身份,面对女神的问候时疑惑又心虚。
但现在,他是真的回来了。
这样说起来,他与阿美尔达真正意义上的上一次见面,已是千年前。
塞西洛斯闪了闪神:“……”
太多感慨来不及宣之于口就被他按下。
“伊莱,”胸口闷闷的,呼吸也滞涩,塞西洛斯忽略所有不适,径直问道,“伊莱到底做了什么?”
阿美尔达定定看他片刻,美丽的眸子缓缓眨动,如同叹息。
似是等待已久的某天终于降临,阿美尔达抬眼,饱满漂亮的嘴唇轻启,“塞西洛斯,你还记得死亡雪山吗?”
“死亡……雪山?”塞西洛斯万万没想到会阿美尔达提起死亡雪山,一瞬间,无数画面从眼前闪过,在他未来得及抓住分辨的灵光中,陷入了长久的怔忡。
就好像他的潜意识早注意到某件事的答案,只是他从未仔细想过,此时仅需一个提醒,便在模糊间将真相串联了起来。
足足有几分钟,塞西洛斯的听觉都被锐利的耳鸣占据。
或许是五感连通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继听不清之后,他眼前也黑了一下,致使身体轻晃,像要摔倒。
阿美尔达上前伸手,淡淡的光晕闪过,驱散了环绕着塞西洛斯的晕眩。
皱眉道:“塞西洛斯,你有多久没休息了?”
塞西洛斯摇了摇头。
不是不知道或者不想答,而是他根本没听清阿美尔达在说什么。
事实上自从阿美尔达说出“死亡雪山”之后,他的脑子里就再也挤不进别的东西了。
死亡雪山,死亡雪山……
塞西洛斯眼皮跳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你说的是……永夜长廊的那个死亡雪山?”
无数从前忽略过的蛛丝马迹蜂拥而来,如同海啸拍击进塞西洛斯的脑海。
隐于意识表层下的是个庞然大物,塞西洛斯从不边角入手,试图摸出形状——
他曾因为重伤亚提斯,被流放至永夜长廊。
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听说了死亡雪山。
传说死亡雪山在世界之外,是神祇与人类灵魂的归处。
那里死寂,漆黑,寒冷,就像……
就像他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
他通过流光城某位神祇落下来的怀表,进入了时间之墟。
他在一片寒冷却令他安心的黑暗中走了很久,直到听到有人低低地呼唤他。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碰到了冰冷的长枪、裸露的骨骼,摸到了干枯的头发和虚弱的呼吸……
塞西洛斯的指尖变得冰冷,好像长枪、骨骼的触感隔着千年的时间重新烙印在他的手上。
他凭着记忆描摹那名在他的触碰下停止呼吸的神祇的模样——
从失去水分而变得毛躁的长发,到被腐蚀掉的侧脸和肋骨,而后是那把花纹独特散发着金属独有的冰冷气息的长枪……
——一点一点,在他为时已晚的醒悟中,与中央博物馆中立着的雕像重合了。
“……他去了死亡雪山,”塞西洛斯喃喃,许久之后,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为什么?”
杀死亚提斯,屠戮光明一百零八子,攻破贪婪之城击败贪婪之神约特……提起塞西洛斯,两大神国无不为他的冷酷强悍而胆寒。
这样的神祇,此刻却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呼吸轻而又轻,好像一碰便会变成大片雪花飘散。
阿美尔达猜他知道答案,只是想确认,于是道:“那不是个容易去的地方,他找了五百年。”
塞西洛斯:“……”
阿美尔达:“他去了时间之墟,之后他将自己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堕落沼泽净化贝加斯的堕落之花,剩下的一半走进了雪山,虽然他没说过,但我想,他是想带你回来。”
第115章 追寻时间塞西洛斯来了
“也许不止是你,还有阿德、达夏,以及那么多本不该死,却死在神战中的同伴。”
阿美尔达道:“但是只有你回来了。”
塞西洛斯:“……”
阿美尔达道:“达夏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塞西洛斯第一时间没有反应,隔了片刻,才问:“什么?”
“抱歉。”顿了顿,阿美尔达道,“他想向你道歉。”
塞西洛斯:“……”
阿美尔达:“达夏是唯一一个及时收到伊利娅报信的神祇,那天他本可以赶到奇亚雪原。他讨厌你,但没想过你会死。”
“……就算他赶来,也没用的。”塞西洛斯说道。
伊利娅封锁所有通信的途径,唯独放过了达夏,不就是知道,即便达夏赶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吗?
而一旦达夏因为对他的厌恶有所迟疑,在他死后,以达夏高傲的性情,必会因为自己在那瞬间的动摇,陷入永无止境的自我折磨,直至死亡。
阿美尔达:“达夏以为,你是因为他的私心死在奇亚雪原,不仅让斯莱萨尔损失一大战力,也令陛下……他付出了代价,如果你去无垠城,他的塑像就在那里。”
“……”
塞西洛斯再次想起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都市。
在那里,瓦妮是他的妹妹,利维、达夏还有阿德是平凡的学生,除了要考虑绩点之外,每天过得无忧无虑。
“阿德呢?阿德是为什么?”塞西洛斯问。
“阿德?”阿美尔达道,“听说她受霍托蛊惑,在芙雅平原叛逃,最后死在了贝加斯手里。”
塞西洛斯初到纳普梅兹城,阿德莉娅就与阿美尔达形影不离,神战爆发时,她们同在芙雅平原御敌。
可现在阿美尔达提起阿德,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神祇,就连阿德的死亡也没能令她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如果霍托可以让阿美尔达对阿德遗忘到这种程度,那么阿德呢?
阿德是叛逃,还是完全忘记自己本来是斯莱萨尔神祇?
或许,他可以让阿德亲口回答。
塞西洛斯转身往外走。
“塞西洛斯,你要去哪?”阿美尔达在身后问。
塞西洛斯脚步略停,说道:“时间之墟。”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事厅。
时间之墟……怎么才能去时间之墟?
塞西洛斯走过神殿中的长廊,来到自己一千年前住过的房间,推门进去。
不久前他在房间的床上醒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现在……
塞西洛斯来到桌前,拾起桌上的笔记,笔记上是他在一千年前未写完的冥者之渊手记。
千年过去,字迹如新,纸张也没有褪色,整个房间的时间似乎凝固在了他听闻伊利娅假传的噩耗,匆匆离开的那个瞬间。
塞西洛斯凭着印象,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只怀表,打开怀表,触碰上面的嗒嗒走动的指针。
没有反应。
塞西洛斯将怀表放到一边,在书桌上抽出记载柱神的书籍,抚过封皮柱神图腾中的沙漏。
抬眼,周围没有任何变化。
塞西洛斯顿了顿,扔开旧书,找尽房间里一切与时间有关的东西,动作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变得越加毛躁。
等他反应过来时,原本整齐的房间已被他翻得一片狼藉。
门口传来“啊”的一声,塞西洛斯转头,原来是提雅站在门外。
提雅之前在神殿门口见到塞西洛斯,觉得塞西洛斯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想来问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谁知房间的门半开着,走过来一看,里面犹如风暴过境。
“塞西洛斯……”提雅讷讷的,不知从哪里下脚。
塞西洛斯盯着提雅,“神弃之地……”
对了,他在神弃之地见过卢米埃教授。
塞西洛斯转身往外走,提雅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塞西洛斯,要我帮——”
“多谢。”塞西洛斯拍了下她的肩膀,便从她身边越过。
提雅杵在房门口怔了许久,等她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塞西洛斯已经不见了。
*
伊利娅死亡,笼罩着神弃之地的诅咒随之消失。
塞西洛斯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时,已经有新一批人类迁移过来,在这里安居。
一身黑衣的塞西洛斯穿过不知多少万年前建成的街道,来到曾经庇护过提雅的光明神殿。
神殿倾颓,砖石风化,有数名人类的男人在神殿外进进出出,搬走还能用的建材。
在神殿外劳作的人们穿着秋季的服饰,忽觉有一阵寒冷的风刮过,冻得裸露在外小臂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疑惑抬头,昏暗天空中悬着模糊的日轮——正值盛夏里阳光最盛的中午。
“自从光明神大人陨落,真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啊。”
人们低声嘀咕着,又继续搬运石材去了。
无端刮过的寒风自然是塞西洛斯,不多时这阵寒风又从神殿内部刮过一次。
——神弃之地的柱神图腾已经沙化得看不清,想要通过它见到卢米埃教授,自然不可能。
寻常的时间图腾无效,神弃之地的柱神图腾也不行,那就只剩下纳普梅兹城的永夜长廊了。
*
纳普梅兹城,图书馆。
一身橙白的柯蒂斯老师正坐在桌前书写着什么,手中羽毛笔沙沙作响,无穷无尽的知识凝聚成文字,从笔尖中流出印在了纸面上。
祂的书写速度极快,一页有一页写满的纸张在祂身边漂浮起来,自动编纂成册,像是渴求主人抚摸宠物,将空白的封面送到柯蒂斯面前。
柯蒂斯挥过羽毛笔,烫金字迹从封皮上浮现,再温柔地摆摆手,新鲜出炉的书籍便像长了翅膀,飞去它该当停泊的地方。
一本接一本的书被完成,突然,柯蒂斯老师停笔,推了下装饰用的眼镜,侧头聆听。
不多时,丰满的嘴唇弯起优雅的弧度。
“你听到了吗?姐姐,”柯蒂斯老师含笑说道,“塞西洛斯来了。”
*
神战一触即发,纳普梅兹城外壁垒重重。
塞西洛斯一路披荆斩棘,花去半个多月,才突破城外封锁,登上了朝向虹雾海的码头。
一千年过去,纳普梅兹城有了新的学生。
未成年的神祇们乘着飞鱼快艇在城中串来串去。
初到纳普梅兹城的场景犹在眼前,塞西洛斯却没有心情回顾,拦住一艘快艇,直奔纳普梅兹神殿。
不似前往纳普梅兹城时的困难重重,塞西洛斯进入神殿,全程畅通无阻。
在他犹豫是该去图书馆找柯蒂斯老师,还是该去神殿的地下见希尔薇校长时,面前走廊上的灯次第亮起,指引着他往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
第116章 祖神赐福还没有塞西洛斯的下落吗?……
“希尔薇校长?”
没有回应。
塞西洛斯沿阶而下。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面墙,墙上开着一扇门,门后漆黑无光,像是团实质的黑暗。
——那是永夜长廊。
没有任何理由,塞西洛斯就是冒出这样的念头。
而后迟疑不到半秒,抬步踏进门里。
等塞西洛斯的身影被门后的黑暗吞没,墙上的门消失,长得看不见来路的走廊也变成了普通的走廊,三两学生从走廊经过,好似一切异象都没存在过。
*
某人类王国,祖神祭坛。
无数身穿黑袍的民众跪伏在祭坛之外,神色虔诚。
高高祭坛之上,头戴王冠的国王褪去华丽的衣衫,换上祖神教派的混沌法衣,黑雾似的衣袍上半睁着一只浑浊的眼睛。
国王嘴里念念有词:“……末日……祖神……献祭……庇护……”
嘀嘀咕咕地念完一段,国王起身,向上高举双臂,在祭坛上左右跳动,呼喊一串串辨不出意义的字符。
国王每呼喝一声,一圈圈围在祭坛下虫蚁般的民众便跟着应和一句。
呼喝的语调越来越急促,应和的声音也越来越密集,一声高似一声,如同海啸来临时节节攀升的浪头,迅速席卷了整个祭坛。
激烈的祝祷之后,一名全身赤.裸捆绑结实的年轻人被抬上祭坛,置于国王面前。
国王年近五十,鬓角灰白,在看见年轻男人时,短暂地露出了慈祥的神色。
他起身,走到年轻男人身边,伸手抚摸过青年的脸颊。
青年赤.裸的身体上绘着诡异图腾,口中衔着一颗黑色果子,不能开口,一双清澈眼眸流露出对即将降临的神迹的期待,与对父亲的孺慕。
“不要恐惧,我的孩子,你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回到祖神的怀抱,祖神会给予你真正的永生。”
青年像温顺的绵羊,在捆缚之中艰难地点点头,而后眼神瞥向祭坛后方。
那里有一个女人,身着华丽衣衫,却发丝散乱,被几名粗壮侍女捂住嘴巴按在地上。
女人死死盯着祭坛,激烈挣扎着想要爬过来。
才爬出小半截,就被侍女们拖回。
整日向祖神虔诚祷告的侍女们的衣袖下覆着零星的黑色甲壳,像是某种远古生物的鳞片。
她们的手铁钳似的按住女人,神色却十分敬服,低声劝道:“王子殿下是自愿向祖神献祭的,王后可不要毁了殿下和陛下对祖神的心意啊。”
侍女们看向祭坛上的英俊的王子,神色中不无艳羡。
越是羡慕,越不允许有人打扰如此崇高的祭礼,于是将女人按得更低。
高贵的王后被按倒在地,脸贴上冰冷的地面,挣扎间白皙的脸被划出血痕,血混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看着丈夫从腰间拔出匕首,王后的挣扎前所未有地剧烈。
不!不!不!
不要!
不要杀了我的孩子!!
王后在挣扎中无声地嘶喊,年轻的王子在匕首贴上自己脖颈时打了个冷战。
颈侧一凉,他迷惑地顿了顿,下一刻,疼痛从颈侧向全身扩延。
热血喷溅而出,溅在王后脸上,王后眼睛睁大,仰高身体,被死死钳住的手臂处传来咔的脆响,而后眼神空洞地软倒下去。
血流进祭台上的凹槽,绘在青年身上的诡异纹路吸食着献祭者最爱之人的鲜血,疯狂生长,甚至钻至猩红的伤口处,大口大口的吮吸。
年轻的王子惊惧地扭动起身体,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身体也逐渐发冷。
疼!
好疼!
怎么会这么疼!
所有《祖神教典》上记载的美好幻境都没有出现,有的只有疼痛与冰冷。
可他口中衔着死亡的黑果,连喊叫也不能发出。
他在这时开始后悔,拼命看向祭坛之后,希望母亲能阻止这场痛苦的折磨。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王子的生命飞速流逝着,每当他离死亡近一步,国王皮肤上的褶皱便褪去一绺。
等到王子的眼睛上蒙上死亡的阴翳,一双翅膀撑破国王的黑袍,从返老还童的国王背上张开。
国王伸出手,看着枯树皮似的手重新变得强劲有力,身体扑簌簌颤抖起来。
最后一丝热气从王子身上散尽,国王——不,应该说是新生的神祇从祭坛上转过身,面向他曾经的国民,振臂高呼:“祖神赐福!”
跪伏在地的国民们直起身跟着呼喊:“祖神赐福!”
“祖神赐福!”
……
*
斯莱萨尔神殿。
一身戎装的温斯沃特匆匆穿过长廊,来到议事厅,将一只材质奇特的圆筒放在阿美尔达的桌上。
阿美尔达打开圆筒,取出里面的皮纸展开,扫过一眼就将皮纸扔去一边,继续看桌上的地图。
“发生什么事了?”温斯沃特问。
阿美尔达头也没抬,说道:“又有十三个人类王国向祖神献祭,加入祖神教派。”
“又有十三个‘人神’诞生了。”温斯沃特冷笑。
“博莱萨尔怎么样了?”阿美尔达问。
温斯沃特深吸一口气,摇头。
与千年前的神战不同,这一次,他们对抗的不再是博莱萨尔,而是创世起便存在的远古原神——
自从苍穹之门和海洋之结打开,初蒙便从世界之外渗透进来,没了光明神,流光城的神祇前往世界各处实施净化,仍是防不胜防。
而在流光城神祇们照看不到的地方,唯有加入祖神教派,进入祖神殿中祷告,才能免遭初蒙生物的吞食撕咬。
最先失陷的是博莱萨尔,幸亏奥瑞丽娅及时将周边几座神域的神祇拉入梦境之城,才切断了祖神教派的入侵。
而后是远离神域的人类世界。
在神祇们不曾察觉时,祖神教派便在许多偏远的国度孕育、生长。
当祖神的触须从中土的人类世界蔓延开,无数血腥的祭礼拉开帷幕。
经过血的洗礼,一个又一个新生神祇在祖神的“赐福”下诞生。
在祖神的纵容下,初蒙生物成为他们的坐骑、先锋。
比起初蒙生物,他们更加聪明、残忍,是祖神更为得力的助手,于是更多的人与神祇被卷入猩红的漩涡中。
“大地……”
光是苍穹和海洋的枷锁脱落,斯莱萨尔已经左支右绌难以支撑,一旦那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大地的锁链被挣脱,中土及两大神国之前将再无遮挡,到那时,初蒙便会从世界之外降临。
世界会变成怎样,阿美尔达不愿去想。
她逐寸扫过地图,说道:“必须在锁链被扯断之前找到它,加固它。”
温斯沃特道:“还没有塞西洛斯的下落吗?”
阿美尔达摇头。
“已经五十年了……”温斯沃特叹息。
提雅在这时匆匆而来,恭敬递上又一只圆筒后快步退出议事厅。
阿美尔达熟练打开圆筒取出皮纸,扫过上面的文字时,目光微滞,接着秀美的眉轻轻蹙起。
“陛下?”阿美尔达一向不喜形于色,露出这样的表情,皮纸上的消息必定糟糕,温斯沃特不由出声询问。
“……”阿美尔达看了许久,待将皮纸装回圆筒,神情已经恢复往日的镇定。
“人神盖瑞特要求与我见面。”阿美尔达说道。
“人神盖瑞特?”温斯沃特皱眉,“他要做什么?”
阿美尔达揉揉额角,说道:“联姻。”
温斯沃特怔了怔,贯来弯着的眼睛睁大:“……什么?”
第117章 滴答滴答你在恐吓我吗?
人神盖瑞特,菲兹国国王,二十年前将自己年近八十岁的母亲及五十二个孩子尽数献祭给祖神,在祖神的“赐福”下成神。
成“神”之后,盖瑞特如法炮制,为自己聚集起大量的“神侍”,且不再满足于中土的人类世界,意图染指两大神国。
正赶上初蒙渗透愈演愈烈,博莱萨尔多座神域沦陷,斯莱萨尔在这时失去光明神,就像屋子失去了顶梁,面对污浊混沌的初蒙东扶西倒,穷于应付。
光明神陨落十年后,祖神教派因能庇护教众免遭伤害而逐渐发展壮大,信仰泰亚神祇的人类逐年减少。
最初是人,后来被初蒙赋予神力变成怪物的“人神”盖瑞特趁势入侵博莱萨尔的沦陷地。
初蒙生物俯首称臣,盖瑞特由此成了祖神教派的大祭司,也是所有“人神”的领袖。
“……盖瑞特想和谁联姻?”温斯沃特问出口都觉得荒谬。
阿美尔达边看着地图,边思量道:“和盖瑞特联姻,或许可以暂时稳住博莱萨尔的失落地。”
温斯沃特惊讶:“陛下?”
温斯沃特曾在战场上见过盖瑞特一次,那是个长着翅膀、头两侧扇着眼镜蛇似的肉翼、从肉翼到后背覆着黑亮甲壳的异物。
那种东西,居然意图染指曾经两大神国最美的爱神,现在的……神王陛下?
阿美尔达褪去柔美,美丽的面庞冷而艳丽,像是泛着寒光的刀锋,手指在地图边缘敲了敲,说道:“是桩划算的交易。”
温斯沃特:“……”
阿美尔达抬眼,说道:“为了让盖瑞特看到斯莱萨尔的诚意,温斯沃特,就由你来当我的信使吧。”
*
塞西洛斯在寒夜中徘徊寻找着。
最初的几年,他还能通过默数估算时间的流逝。
渐渐的,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彻底迷失在无边无界的永夜长廊中。
塞西洛斯走走停停,累了就坐下来休息,静下心来试图听到些声音,但总是无果。
每当因失去方向而烦躁、不安,他就告诉自己:伊莱曾在同样的寒夜中度过五百年。
所有的情绪会在霎时间沉淀下来,然后稍作调整,他又可以重新上路。
每当这时,塞西洛斯都要庆幸自己是冬神,在阴寒无界的永夜长廊中徘徊不至太过难熬。
甚至,如果忽略心中的焦躁,他对这里还有几分熟悉。
除却被柯蒂斯老师放逐及在时间之墟误入的那两次,他似乎……还在其他时刻来过这里。
那该是在很久之前。
久到……
塞西洛斯沿着不甚真切的记忆往上追溯,同时,在无形无质的黑暗中,踏过了某条界限。
毫无预兆地,周遭气氛陡然转变!
比冰雪还要寒冷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如同有无数根钢针顺着他的血管溯流至心脏,他在瞬间产生濒死感!
塞西洛斯头皮乍起,呼吸凝滞。
混沌的头脑顿时变得清亮无比,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退回到安全处,避开这冰冷又险恶的窥视。
可他才后撤半步,腾然跃出的执念将他钉在了原地。
像是被鹰隼盯上的野兔,塞西洛斯静止不动,肩膀、后颈的肌肉绷得硬如石块,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着。
每跳一下,都有热量被从他身上卷走,冷汗不断从他的额头和鼻尖渗出。
灵魂暴露的感觉像是午夜的梦境,复又笼罩而来。
耳边响起了嘈杂不清的声音,塞西洛斯听不真切,只觉得那声音如地鸣,其中裹挟洪流从天倾泻而下的恶意,令从来不惧寒冷的冬神关节僵结,连动动手指都觉无比艰难。
他张了张嘴,被那股天幕倾轧的重压压得没能发出声音。
反复尝试几次,一把冷火腾地从他心间烧起。
他逼迫自己在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如有实质的视线的切割下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孤注一掷般喝出声:
“……初蒙?”
冰冷的窥视在那瞬间滞空。
而后周围的黑暗轰然鼓噪起来!
似乎在包围着他的黑色“幕布”之后藏着无数的“观众”,正用利爪抓挠着挡在面前的屏障,想要挣脱束缚闯入塞西洛斯所在的世界。
那大概是数以万吨计诡谲与险恶。
每一道窸窣声响都似一把钢刀从塞西洛斯的神经上刮过,将他的灵魂刺穿,让他头痛欲裂,上重下轻,恶心欲呕。
塞西洛斯不知被这来路不明的窥探压制过多少次,唯独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后退。
强烈的对抗欲自他胸口积聚膨胀。
于是,如同受到某种感召,嘈杂的黑暗中响起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缀在屋檐的冰锥融化,雪水滴落。
但这声音太过稀落,很快被排山倒海的更多杂响压过去了。
伴随着低弱的滴答声,有涓涓的细流从空无处而来,悄无声息地汇入塞西洛斯的脉络中。
那股细流太过隐秘,塞西洛斯并未察觉,他在不断累加的不甘中急促地呼吸几下,扬声道:“你在恐吓我吗?”
滴答、滴答——
“你夺走了瓦妮、利维还有伊莱,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塞西洛斯隐怒地往前一步,伸手朝前方的黑暗中抓去,似要攫住那于暗处窥视他的家伙的衣角。
“你还要什么,尽管来取吧!”
指尖初触及前方的晦暗时,仿佛碰到了比黑暗更为浑浊粘稠的流体。
但那流体倏然后退,避开了塞西洛斯的抓握。
随着流体的撤离,包围着塞西洛斯的窥视与重压也一并抽空。
就像是坠于海底的重物突然消失,被挤压的黑暗回流,产生了涡旋,涡旋形成的拉力狠狠将塞西洛斯往前扯去。
塞西洛斯猝不及防,维持着手向前探的姿势,一头栽进黑暗的漩涡里。
某个倒悬的间隙,有座巍峨的雪山自眼前闪过,细流自山脚蜿蜒而来,被快速的涡卷拉成白色的色块。
滴答滴答——
白色中渐渐掺入了其他色彩。
交谈声、汽笛声从耳边淌过。
失重的旋转慢慢停止。
天光纳入护目镜中,有什么拂过头顶,塞西洛斯蓦地喘出一口气,抬手在头顶一拂,抓住了一截树枝。
他愣愣地抬起头,自树枝的间隙中看到了柔和的日光。
“叮铃铃——”
有声音由远及近,惊得塞西洛斯往后一躲。
一辆自行车擦着他的衣角,从他前方呼啸而过。
第118章 故地重游这个世界也是真实的吗?
这里是……
塞西洛斯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自行车,不多时,又有几名青年并排而来。
经过塞西洛斯的时候,那几名青年朝他投来目光,还有人吹了声口哨,停下来问塞西洛斯的护目镜是在哪里买的。
塞西洛斯怔怔望着他们,说不出话来,心中某个年头疯狂生长。
见塞西洛斯不说话,只怪异地盯着他们看,同行者中有人悄悄拽了拽那个问话的青年一下,几人边回头,边快速地跑远了。
又有几拨人从塞西洛斯身边经过,路上汽车、公交来来往往。
“嘀嘀——”
不知是哪辆车按了下车笛,彻底将塞西洛斯震回了神。
他像是做了个奇幻的梦,午睡刚醒,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哪里,但在两三秒后,尘封的关于这个世界得以一切都重回了他的脑海。
塞西洛斯往后退了一步左右张望,在前方几十米处看到了路牌,过去研究一番,便在路边等候。
等到看到一个挎着书包悠闲骑着自行车的青年,塞西洛斯立刻踏前招了招手。
那青年还戴着耳机,忽见路边一个陌生人朝自己招手,下意识地停下来,脚支在地上,疑惑地摘下了耳机。
塞西洛斯道:“你好,我的钱包和手机都被人抢走了,你可以载我去……”
塞西洛斯报上了一个地址。
那地址就在附近,青年狐疑地打量塞西洛斯。
这人长得苍白俊秀,看着很斯文,有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与疏离,倒不像是坏人。
就是那副黑色的护目镜有点惹眼。
护目镜……护目镜……
青年总觉得自己听过与之相关的小道消息。
思忖之后,他朝塞西洛斯露出笑容,指指自己的后座,开朗道:“上来吧。”
塞西洛斯报的地址是附近的公交站。
到地方后,他从后座上跳下来,向青年道谢,而后在公交站找到了通往他住了二十年的家的换乘路线。
没有手机,他问了旁边的人时间。
现在是下午三点,等他辗转到家,瓦妮也快放学了。
塞西洛斯凭着得体的外貌和言语,借来了乘公交的零*钱。
时隔不知道多久,再一次坐上公交,听着身边嘈杂的交谈声,随着公交的摇晃左右摆动身体,塞西洛斯恍惚起来。
——究竟哪边才是他的“梦境”?
如果两边都是真实,那这里……
塞西洛斯暂时不愿去想。
乘车、下车、换乘……
将近两个小时后,塞西洛斯站在了一处两层的红顶蓝房子外。
灰白色的栅栏里面是修剪过的鲜嫩草坪,门口两侧的花坛里长着许多瓦妮亲手种下的野花,窗子上还贴着上次圣诞节贴上去的贴纸……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没有分别。
温馨中透着股诡异——在他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二十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他和瓦妮两个孩子住在这个房子里。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是某个亲戚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但塞西洛斯现在知道,从来没有那么一个人。
诸如此类的、使曾经的他认为一切都很合理的“设定”还有很多,塞西洛斯没有一一去想。
他听到身后传来瓦妮清脆的声音,转过身,瓦妮正扭头和路边的几个同伴告别,回过头来看到他,惊讶道:“塞西洛斯?你怎么回来了?现在不是才下午?难道你逃课了?!”
瓦妮说着越过他去开门,边说道:“回来了怎么不进屋,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房子的门被推开,瓦妮站在门口看向他,头还朝屋子里歪了几下,示意塞西洛斯赶紧进来。
塞西洛斯抬步走过院子里的石板路,踏上门口的台阶,最后目光在两侧的花坛上扫过,迈进了屋里。
瓦妮在他身后关上门,嘀咕一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就快速甩下书包,嗒嗒跑到厨房,拉开冰箱取了两瓶水出来,一瓶给自己,另一瓶扔给塞西洛斯。
塞西洛斯握着矿泉水瓶,感受着手心里真实的冰凉,没有动。
瓦妮一口气喝了半瓶水,大大伸了个懒腰,然后撸起袖子,在冰箱里翻找,边找边说:“今天轮到我做晚饭,唔,我看看,我们有土豆、牛肉、培根……”
瓦妮的样子渐渐与在谧都济幼园的工坊里配置秘方的那道影子重合。
她难以决定使用什么食材,只得回头问:“塞西洛斯,你想吃什么?”
放在平时,塞西洛斯会故意点些难做的菜逗她,今天的塞西洛斯却格外沉默,停顿了会儿,才开口说:“做你想吃的就可以了。”
……难道是在学校里受欺负了。
瓦妮怀疑。
可是塞西洛斯一向人缘很好啊。
特殊的日子?
她的生日?或者他的生日?
……也都没有。
瓦妮从厨房观察塞西洛斯,见塞西洛斯正在扫量屋子里各处,那样子简直像个第一次登门的陌生人。
“……”真是奇怪。
瓦妮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总算给她找到一个理由,“你和利维吵架了?”
乍听到利维的名字,塞西洛斯滞了一下,才转过头来说道:“什么?”
瓦妮叹了口气,把冰箱的门关上,“我就知道。”
然后不等塞西洛斯问,就说道:“回家之前,我在学校外面碰到了利维。他说和你约定一起去中央博物馆,但是因为有事放了你的鸽子,让我替他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生他的气。”
记忆中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很久。
利维……中央博物馆……卢米埃教授……
“塞西洛斯,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是吗?”瓦妮道。
塞西洛斯没有回答瓦妮,而是问:“瓦妮,今天是几月几日?”
“?”瓦妮一头雾水,但还是报上了日期。
这下她真的有些担心了,绕出厨房,踮起脚去摸哥哥的额头。
塞西洛斯怔在原地,直到瓦妮有些冷的手贴到他的脸上,散乱的思绪才刷地收束回来——他在斯莱萨尔那么久,这个世界的时间竟然只往前流动了几个小时!
塞西洛斯抓过瓦妮的手腕,手指掠过她藏在皮肤下方的血管,咚、咚、咚……
属于瓦妮的脉搏顺着血管传递到塞西洛斯的指肚,真实得不容错认。
斯莱萨尔无疑是真实的。
那这个世界,还有已经死去的瓦妮、利维,也都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没事。”塞西洛斯说道。
“那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瓦妮犹不放心。
“刚才在外面睡了一觉,可能是……睡晕了吧。”
勉强算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瓦妮观察塞西洛斯,见他没有头疼脑热之类的症状,才又转回厨房,想了一下,拍手道:“我知道做什么了!”
晚饭是塞西洛斯爱吃的浓汤和熏鱼,饭后甜点是瓦妮自制的冰淇淋,特地做来帮塞西洛斯清醒清醒。
吃完晚饭,瓦妮去写作业,塞西洛斯负责收拾餐桌、整理厨房、丢垃圾。
做完这些,塞西洛斯上楼,来到瓦妮的房间外。
房间的门虚掩着,有灯光透出洒在走廊上,瓦妮在台灯下刷刷书写。
塞西洛斯看了一会儿,轻轻帮他把门带上。
然后往前走几步,推开自己的房间的门。
他打开灯,走进去,坐在铺着深蓝色床单的床上,目光寸寸扫过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他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本该对墙上的每一处污迹、地板上的细微裂痕了然于胸,但实际上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陌生,还有对众人来历的种种猜疑。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与瓦妮的房间相连的墙上。
想到瓦妮奋笔疾书的样子,塞西洛斯轻轻叹气。
不管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都希望,这里能永远存在下去。
第119章 旧日同伴全都不记得了
塞西洛斯一整夜没睡,坐在床沿上往下望,后来干脆把护目镜也摘下,用自己的眼睛仔细记录这里的细节。
当白日的喧嚣渐渐平息,滴答滴答仿佛雪水融化,又像表针转动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
塞西洛斯从黑夜坐到了黎明,然后看了眼时间,下楼去做早餐。
所有早餐摆上餐桌,瓦妮也刚好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
看到站在餐桌旁的塞西洛斯,又扫了眼桌面,暗红色的眼睛眨动几下,快步下楼,来到餐桌边,惊道:“天呐,塞西洛斯,今天真的不是我的生日吗?”
塞西洛斯笑道:“不是你说我总在早餐偷懒吗?”
瓦妮的头发被压得卷翘,有一绺在脑后支着,塞西洛斯绕到她身后把那绺翘起的头发别进梳理整齐的发辫里,催促瓦妮:“快点吃,吃好还要去上学。”
瓦妮美滋滋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刀叉开始一顿丰盛的早餐。
“对了,我今天可以去朋友家里住吗?”吃到一半,瓦妮抬头问。
塞西洛斯:“哪个朋友?”
瓦妮道:“你上次见过的,莉莉,我要去她家看她的小狗。”
莉莉?
塞西洛斯实在记不起这个人了,点头道:“好,但你们不能去别的地方乱跑,到了她家,要让她的家长给我打电话。”
瓦妮撇撇嘴,对塞西洛斯的不信任嗤之以鼻。
紧接着她又说起了昨天在学校发生的趣事,谁和谁因为同时喜欢一个女生决裂,又有谁和谁因为一个玩偶闹起了矛盾。
瓦妮说得眉飞色舞,塞西洛斯微笑着听,只在瓦妮讲述的间隙问了句:“你还记不记得谧都?”
“谧都?那是什么?”瓦妮隔着餐桌茫然望着塞西洛斯。
“没什么。”塞西洛斯说着,把牛奶推到了瓦妮的手边。
早饭在和谐的谈笑中度过,瓦妮吃完早餐,看着满桌的杯盘,眼睛转了转,说道:“哥哥,你知道,我的朋友们在等我。”
“……”塞西洛斯叹气道:“碗我来洗。”
“好耶!”瓦妮跳起来,扑上抱了塞西洛斯一下,像是担心他反悔,转身噔噔跑上楼拎着书包下来,一阵风似的跑到门口,“我出门啦!”
说完迎着晨辉跑过了院中的小径,与等在路边的几个女孩子汇合,一起蹦蹦跳跳地往公交站去了。
一直到她们走远,塞西洛斯收回视线,有条不紊地把餐桌收拾干净,碗洗好沥干,然后打扫房间……
期间城市中心的大摆钟响了数次。
塞西洛斯于默然中将所有的一切整理好,再没有可做的事,便为自己泡了杯咖啡,在窗边的茶几边坐了一会儿。
等到咖啡缭绕的热气散尽,起身出门。
来到院门外,他回头看了眼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屋子,伫立良久,转身离开。
公交直达学校门口,塞西洛斯从车上下来,走进学校的大门。
他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路,穿过甬道,转入小路,不出所料地在草坪外的白色长椅上看到了达夏。
达夏穿着青色的毛衣,迎着晨光捋了捋柔软的头发,手臂压在长椅边缘打了个呵欠。
余光瞥到有人站在旁边,转头看来,天然自带的傲慢表情瞬间瓦解,起身大步走来,边抱怨道:“塞西洛斯,你怎么这么晚?你忘记和我约好了吗?”
达夏似是等了很久,握起拳头在塞西洛斯的肩膀上锤了一下。
“……”回到一千多年前,要是有人告诉达夏他们在千年后的某个世界会成为密友,达夏一定会用异样的眼光刮他几眼,再骂一句“有病”。
塞西洛斯比任何时刻都更清楚,这是个与斯莱萨尔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他不属于这里,只是个误入的游魂。
肩膀忽然被砸了一下,塞西洛斯茫然地转头。
达夏已经在一拳之后把塞西洛斯迟到的事情翻篇,过来揽住塞西洛斯,说道:“我听说你昨天和利维去了中央博物馆?怎么样?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塞西洛斯还是比较习惯对他刻薄没有好脸色的达夏,稍微往一旁挣了挣,躲开达夏的手臂,答道:“听了几个有意思的故事。”
“什么故事?”达夏来了兴趣。
“神话故事,”塞西洛斯观察着达夏的神色,试探道,“你听说过斯莱萨尔和纳普梅兹吗?”
“哈?”达夏仔细在记忆里翻找,无果,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塞西洛斯:“……”
全都不记得了。
无论瓦妮还是达夏……包括曾经的他也是。
……或许对这个世界的他们来说,是件好事?
塞西洛斯犹豫了一会儿——就算达夏不记得了,也还是说一下比较好。
他斟酌着,转过头对达夏郑重道:“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我还是要说,你不用向我道歉,那不是你的错。”
“??”达夏原本还在抱怨最近课程很满,都没空出去骑行观光,乍听这么一句话,秀气的眉毛拧起,茫然地说:“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我做了什么吗?”
他说着绕到塞西洛斯面前,上下看:“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怎么总是说奇怪的话?”
塞西洛斯被盯得不自在,实在不习惯和达夏这么友爱,伸手把他扒拉到一旁,凭着记忆绕进一条小径,果然在一座雕像附近看到了在花丛前俯身盯着只蝴蝶出神的阿德莉娅。
——比起阿什利那只人偶阿德,明显这一个阿德更加生动自然。
“阿德,早!”
达夏出声打招呼。
花丛上的蝴蝶受惊,扑动着翅膀飞远。
阿德直起身目送那只蝴蝶,直到看不见,才转过身朝塞西洛斯和达夏点了下头。
又一只蝴蝶从眼前划过,阿德顾不上与他们说话,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走了。
“蝴蝶,阿德就是看不够蝴蝶……”达夏又忘了追究塞西洛斯的古怪,说起了阿德因为追逐蝴蝶曾经翻墙的趣事。
塞西洛斯边听边找,然而,直到进了教学楼,也没见到那抹金色身影。
“哎,今天又有卢米埃教授的课,看来又可以补觉了。”光是提到卢米埃,达夏就觉得昏昏睡意直往上冲。
塞西洛斯却是为了卢米埃而来,随着达夏在教室中落座,问道:“卢米埃教授的课是第几节?”
达夏一到教室就萎靡下去,唉声叹气道:“不就是下一节?”
第120章 古老神祇这里是世界之外
塞西洛斯从来没觉得时间走得这样慢过。
讲台上的年轻教授的声音完全传不进他的耳朵,反倒是耳边不停歇的滴答声不断在耳边放大。
达夏侧目观察塞西洛斯——怎么塞西洛斯今天不太一样?是有什么心事吗?
滴答,滴答……
古怪的声音如同直接响在塞西洛斯鼓膜上,每一下都震得他脑仁晃动。
甚至盖过了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可周围的学生无人察觉。
烦闷、焦虑、急切、不安……很多平时被塞西洛斯收敛得很好的情绪趁着他此刻心神不稳悄悄涨潮,意图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瓦妮、利维、阿德还有达夏的笑靥在他眼前频闪,最后出现的是伊莱。
……他该在这里枯坐着吗?
纠缠的情绪不断攀升,直至到达某个顶点,塞西洛斯再坐不住,就要起身出去透透气。
就在这时,周围的学生躁动起来。
座椅被接连翻起,前方的人也站起来挡住了塞西洛斯的视线。
肩膀忽然被拽了一下,塞西洛斯回过头,达夏道:“你还在等什么,下课了,走啊。”
塞西洛斯跟着达夏起身,在达夏的带领下前往下一节课的教室。
路上达夏频频回头,有好几次差点问出口,但见塞西洛斯心不在焉,又将那点好奇咽回去。
穿过长长走廊,推开教室的门,向讲台上的人打招呼:“卢米埃教授,早上好。”
塞西洛斯的神智被这一声惊雷般的问好震了回来。
他猛地抬起头,只见卢米埃教授穿着一件棕色的长风衣,手中很接地气地托着个杯子,满带笑意地用手捋着人嘴唇上方卷翘的灰白色胡子,见塞西洛斯看过来,捋着胡子的手往上,正了正自己的单片眼镜。
塞西洛斯怔住——这样子与他在神弃之地见到的时间之神卢米埃没有任何区别,两个世界在这瞬间因为卢米埃教授的存在联通起来。
达夏往前走了几步,没听到有人跟上,回过头,发现好友正处在讲台上发呆,过来拉住塞西洛斯的手臂,说道:“你在干什么?过去坐啊。”
塞西洛斯被达夏拉着远离讲台,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卢米埃教授,在他踏上台阶时,卢米埃教授对着他点了点头,那是一种隐晦的承认。
至此,对这个世界有诸多疑惑的塞西洛斯,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达夏越发觉得好友古怪——平时一上卢米埃教授的神学课就要开小差走神人,这次居然听得这么认真。
那些神战啊、光明神之类的有什么有趣的?
达夏被塞西洛斯带得也不由得仔细听,专注起来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以前觉得煎熬两节课一不留神就到了尾声。
等到其他同学拎起东西离开教室,达夏才是一惊,赶忙收拾桌面,顺便去推塞西洛斯,想要拉他去操场,为即将来临的橄榄球赛做准备。
一推之下没推动,塞西洛斯定定望着讲台上的卢米埃教授。
“?”达夏正要开口,就听塞西洛斯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和卢米埃教授聊聊,达夏,你先回去。”
爽约?
达夏心头立即涌出不满。
可看到塞西洛斯一脸的严肃认真,好像真有重要的事,不好发作,只能满心古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教室。
穿过走廊下楼梯,一直走出教学楼,前方一道金色身影挡住了达夏的去路。
达夏抬头,惊喜道:“嘿,利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不上这节神学课的吗?”
利维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衣服,金灿短发在中午的阳光下格外地耀眼,塞西洛斯爽约的达夏对他生出无尽的亲切感——好像有个类似的影子,在他自己都不记得的意识深处与之重合。
于是达夏发出邀请,“要不要去打橄榄球?塞西洛斯那家伙居然放我的鸽子!”
利维笑眯眯地等着他把话说完,答道:“我有些事要找卢米埃教授,改天吧。”
达夏:“……”
离开教学楼几十米远,达夏还不住地回头看教学楼外那抹挺拔的身影,心中奇怪: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找卢米埃教授有事?
*
教室内。
卢米埃教授在讲台上整理着教案,学生们陆续出门,很快,偌大教室就只剩下他和塞西洛斯两人。
等到走廊上的嬉闹声都淡去,塞西洛斯才起身顺着台阶步步而下,来到讲台前,开口道:“卢米埃教授。”
顿了顿,又改口,“或许我该叫您……时间?”
卢米埃教授面容和善地看着塞西洛斯,手上一翻,厚厚的教案合上了。
轻轻的叩响,打开了塞西洛斯心中的闸门。
纵然被焦急的火焰烧灼,他仍是保持了礼貌,将种种疑虑删繁就简,选择了一条能最快获取信息的途径,说道:“感谢阁下在神弃之地给予的启示。请教阁下,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卢米埃教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拾起桌上的教案夹在腋下,笑道:“在这里,你是我的学生,叫我教授就可以了。”
“……”塞西洛斯道:“教授。”
卢米埃教授点头,说道:“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外面走走。”
*
校园里,时有经过的学生向卢米埃教授问好。
卢米埃教授一一致意,与塞西洛斯走到教学楼前的草坪旁,在白色的长椅上坐下,而后示意塞西洛斯。
草坪上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聚集,或是讨论学术,或是嬉笑聊天,塞西洛斯犹豫地在卢米埃教授身侧坐下。
后背才靠上椅背,就听卢米埃教授嗓音温和地说:“你从永夜长廊中来,抵达死亡雪山,难道还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塞西洛斯:“……”
果然。
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亡者的国度。
卢米埃教授像个温文尔雅的长辈,看着白鸽在草坪上嗒嗒跳过,继续为塞西洛斯解惑:
“你知道,这里是世界之。我来到此处,带来了本不存在的时间。你听到的滴答声,正是雪山随着时间流动而融化发出的声音。”
自己猜测是一回事,得到证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塞西洛斯一时忘记了埋在心底的疑虑,顺着问道:“雪山融之后会发生什么?”
“啊,”卢米埃教授笑得轻松,像是经塞西洛斯提醒才想起来似的,“到那时,有一位古老的神祇就要苏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