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伊利娅都没有出现。
虽然塞西洛斯嘴上对阿什利说阿德和阿美尔达会在芙雅平原拦截霍托,但因为阿德那不知所谓的命运预言,他在心里对芙雅平原的形势并不敢全然持乐观态度。
先前受过的伤已经痊愈,越是感觉自己的状况在变好,塞西洛斯的思绪越如在火上煎烤,难得安宁。
他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的加入可以直接影响战局,却也时不时想,如果有他在,至少芙雅平原上能再多一道防线。
可他承诺过要相信伊莱,塞西洛斯不得不将所有忧思攒卷按压埋到意识深处,强迫自己专心眼前的事。
他将自己进入冥者之渊后的所见所闻详细记录下来,每当他写好一张手稿,便有一双细瘦的手从旁伸出将手稿取走叠放到旁边的纸摞上。
手的主人自然是奥瑞丽娅——自从上次塞西洛斯拒绝放她去见赫尔卡,她闷闷不乐了好几天,甚至主动回到神殿最底层的地牢里缩到角落默默掉眼泪。但无论是塞西洛斯、伊利娅还是阿什利都没有时间顾及她,除了不能踏出神殿,给予了她充分的自由,在独自伤心了一段时间后,奥瑞丽娅终于接受现实,从黑漆安静的地牢中走出。
她在神殿中游荡,经过伊利娅房门紧闭的房间,也去过阿什利热火朝天的工坊,相较于这二者的专注与无视,偶尔还会与她说几句话的塞西洛斯竟成了最亲切的那个。
最初奥瑞丽娅只在塞西洛斯的门口徘徊,一点点试探着挪到房间书架前的椅子上。
某天她在读一本晦涩的书籍因无法理解皱起眉头时,塞西洛斯出现在她身后,替她解答了困扰她许久的那段话的意思,于是,她更进一步,深入到了塞西洛斯的桌旁。
塞西洛斯与赫尔卡有所不同。
赫尔卡掌管怠惰,除了陪伴,连常识都懒于教授,以至于奥瑞丽娅对自己的神力一*知半解,就屡屡被贝加斯当做武器,投放到战场。
反观塞西洛斯,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做自己的事,只在她陷入困惑时给予只言片语,知识带来的顿悟让她渐渐明白过去的自己在懵懂中借助梦境犯下了怎样的恶行。
奥瑞丽娅在惶恐中怀疑赫尔卡是否知情,又为自己怀疑像父亲一样的神祇感到羞愧,躲入地牢自闭。
反复的自我诘问中,她突然意识到,塞西洛斯早就明白杀戮的意义,却在谧都放过了她。
愧疚与过去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感情袭上奥瑞丽娅心头——与她对赫尔卡的依赖类似,但要更进一步——那是对可靠长者的孺慕之情。
奥瑞丽娅的心被处在对立面的赫尔卡和塞西洛斯反复拉扯,外在的表现便是她总在塞西洛斯周围打转,时而靠近讨好,时而羞愧到默默远离。
就在奥瑞丽娅难以抉择之际,塞西洛斯持续书写的羽毛笔停在纸面上,多余的墨水快速在纸上洇出浓重墨点。
奥瑞丽娅以为他又写完一张,悄悄走近想将新的手稿收集整理,却见塞西洛斯盯着桌上的一本书陷入了沉思。
过去几天,奥瑞丽娅虽然主动帮塞西洛斯整理手稿,却从没看过塞西洛斯写过什么,此时耐不住好奇,往纸面上扫去,依稀看到了“亡灵”、“军队”之类的字样。
许久,塞西洛斯搁下羽毛笔,翻开被他盯视已久的书,从中抽出了一张皮卷——是他在法塔斯的领地里拿到的那张,质地图案与纳普梅兹学院图书馆里的别无二致。
上一次阅读皮卷时的濒死感还烙在塞西洛斯的记忆中,同样的,于皮卷中窥见的异闻也犹在眼前。
这东西……
真的属于尼奥吗?
第102章 来历不明或许,这些皮卷就是谁特意为……
尼奥的皮卷出现在纳普梅兹的图书馆还说得过去,但冥者之渊……
难道尼奥去过那里?
抛开这个不谈,尼奥为什么要在皮卷中杜撰异于历史的创世传说?
那些传说……
塞西洛斯在皮卷上的图案扭动起来以前迅速将视线移开,余光不经意一扫,看到奥瑞丽娅正满眼好奇地注视着他手中的皮卷。
皮卷中的窥视过于危险,塞西洛斯下意识撤开手,却又在半路停住,扭头观察奥瑞丽娅,见她并无异状,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奥瑞丽娅一惊,蓦地抬头与塞西洛斯对视。
塞西洛斯问:“你认识这些字吗?”
字?
奥瑞丽娅复又去瞄皮卷上的图案,紧张地摇摇头。
原来那些是文字吗?
塞西洛斯看出她的茫然,伸手揉揉她的头,示意她不用在意,拿着皮卷起身走到窗前。
论博学,他比不过伊利娅。
论聪明,他比不过利维和阿美尔达。
他们都不曾见过的文字,独独他能看懂……
塞西洛斯望着悬挂山崖的瀑流,在自己的记忆宫殿中搜索,每个晦暗边角都不放过,仍是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这种文字,不由低喃:“难道是那时候……”
塞西洛斯对自己出现在奇亚雪原之前的记忆是空白的。
如果他有机会接触这种怪异的文字,就只能是在那段空白期。
他有种朦胧的直觉——或许,这些皮卷就是谁特意为他准备的。
塞西洛斯第一次对自己的来历产生疑虑。
此时回想,他曾见过索福瑞斯两次:
第一次是在流光城,对方与利维同时侍立在尼奥身侧;
那时他还不知道索福瑞斯的存在,只是遥遥瞥见对方的背影,索福瑞斯并没有看到他。可是第二次在学院图书馆里,索福瑞斯却是一副早就知道他的样子……
或许,他与博莱萨尔有什么关联?
塞西洛斯的手指重重碾过皮卷绒滑的表面,心下想道:不管是谁,既然对方用只有他能看懂的文字留下讯息,他就来看一看,他们到底藏着什么隐秘。
“奥瑞丽娅。”塞西洛斯转头道。
奥瑞丽娅正站在桌前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塞西洛斯写坏了的纸张,闻言瞬间打直身体,等待塞西洛斯的指令。
塞西洛斯:“……”
塞西洛斯道:“我要休息一下,你……你去找阿什利玩吧。”
奥瑞丽娅马上放下桌上的纸张,听话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塞西洛斯一眼,轻轻关上了门。
等到房门合上,塞西洛斯回到桌前坐下。
他将奥瑞丽娅整理过的手稿又理了理,轻轻吸气,摊开了手中的皮卷。
门外的奥瑞丽娅没有走远。
神殿静深,某一刻起,空气中似是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工坊中的阿什利毫无所觉地挥动着锻造锤,伊利娅的房门依旧紧闭,唯有擅于操纵梦境捕捉他人掩藏在意识表面之下的情绪的奥瑞丽娅察觉到有些许异常。
而此时,吟唱般的声音正自塞西洛斯的脑海淌过,轰隆隆隆如山倾海灌,史诗一样宏大的画卷展示在他的思维之间。
应该是一场战争——塞西洛斯难以看清,却能理解——四股强悍的力量遮天蔽日相互绞缠,神力碰撞带来的余波令山海摇撼天地动荡,席卷一切的气势仿佛要将才刚清朗没多久的世界撕扯出裂隙,回归到那无穷无尽的混沌中去。
角力之间亦有交谈,于倾轧的间隙泄出的只言片语与流经塞西洛斯意识间的声音似有重合,但当他想要比对时,带起经久鸣颤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什么时候,黑漆的阴影不知什么时候笼罩了天空,像是一团从细细瓶口中溢出、逐渐膨大散开的云。
随着难以听清字节的声音的叙述,塞西洛斯的视角变换,一名与眼前巨大的阴影相比,形同蚂蚁的神祇出现在“细口瓶”前。
那是名中年神祇,身穿灰黑色的长袍,留着灰白色的短发与胡须,眼前戴着单片的链条眼镜,一块刻有沙漏纹路的古朴怀表垂坠在胸前。
遮蔽天空的阴影盖压下来,如同巨人俯身,浑浊低鸣仿佛从地底溢出,滚滚而来。
两者像是在交谈,黑暗逐渐形变,一截质地光滑色泽白腻的肋骨自阴影中支出。
中年神祇抬手按住那截肋骨,异变就此发生——神祇的手心与肋骨相贴处滋生出比阴影更加浓重的黑暗。
起初那黑暗只有薄薄一隙,只存在于手心与肋骨的贴面中,而后像是黑暗迸射出的光芒,瞬间膨大,将塞西洛斯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包裹进去。
塞西洛斯在不断绝的吟诵中嗅到雪的冰冷,无数奇景在他眼前飞速掠过:高耸的钟楼、质地滑腻的表针、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奇异建筑、奔驰的……
太多塞西洛斯没见过的东西,但他来不及细看,异象便像被戳破的气泡,啪地碎裂。
阴影中发出连续的低鸣,塞西洛斯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却能分辨出那是在笑。
笼罩在空中的漆黑影子蓦地向下俯冲,自那名中年神祇身上贯过,神祇的身影消失,一条金色的河流在黑影间时隐时现。
河流在阴影逼迫下不断收窄,几近干涸,却始终没有断绝,细线似的沿河床的沟壑蜿蜒向前。
破损的沙漏、停摆的钟表以及风化碎裂的图腾随着河流的流动从身侧滑过,塞西洛斯在蒙昧中注视无数代表时间的表征物被遗落在干枯的河床上,然后被不息的河流抛在身后,恍然间惊悟——
这不就是……
时间之墟吗!?
第103章 战场惊变伊莱怎么了?
直抵心神的危险窥视自阴影中射来,塞西洛斯头皮发麻。这一次他早有准备,立即拖曳自己的意识,自皮卷所携的声流中脱出。
眼前的黑漆迅速远去,可那道冰寒到砭人心骨的视线始终追逐着塞西洛斯,当黑云交汇的景象彻底被房间的墙壁桌面取代的前一刻,阴影中传来沉沉的笑声。
那声音涨得塞西洛斯的耳膜发鼓,脑髓刺痛。
冷汗忽地冒出来,塞西洛斯眼前晕眩,捂住耳朵试图站起来远离皮卷,却因难以保持平衡,踉跄两步噗通砸倒在地上。
房门嘭地被推开,奥瑞丽娅从外面闯进来,见塞西洛斯倒在地上,直扑过去扶他,“塞西洛斯,你……你怎么了!”
短短几秒间,在塞西洛斯脑海深处炸开的笑声像是飘入盛夏的雪花,迅速在阳光下消融。
浑身的肌肉还紧绷着不待放松,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奥瑞丽娅扬头看向门口,塞西洛斯则忍住脑耳的余痛借力起身,中途因失力摇晃了一下,及时按住椅背稳住身形。
不多时,伊利娅出现在房间门口,攥着斗篷的领口,脸色苍白如纸,鹿似的眼瞳因惊慌涣散。
她似是刚刚得知了什么消息亟需一个主心骨,抬脚踏进塞西洛斯的房间,可未等踩实地面,又顾忌地改变了主意,咬紧嘴唇拔脚转身。
“伊利娅!”塞西洛斯喊住了她。
伊利娅身形一僵,往后瞥了瞥,抓着衣领的手收紧,停下了。
塞西洛斯拨开奥瑞丽娅,示意不用再扶,原地捏着两侧额角缓了缓,才道:“伊利娅,发生什么事了?”
伊利娅警醒,仓皇说了句“没什么”,低头就要往外走。
一道冰墙刷地横出,拦住她的去路。
伊利娅吓了一跳,肩膀颤抖着往后倒退数步。
阅读皮卷带来的后遗症缓慢消褪,塞西洛斯的思绪越来越清明。
他无暇为皮卷所展示的景象震撼,心头便被不祥的预感笼罩——上次出现同样的感觉还是谧都被屠戮。
“……”塞西洛斯望着伊利娅的背影,问道:“是神战出现变故了吗?”
伊利娅背对塞西洛斯,帽兜一直遮到额前,如果有谁站在走廊上,便能发现阴影下的她惊慌尽褪,眼瞳缓慢收缩成竖线,攥着领口的手指拱动了一下,细细蛇尾抽条而过,又变作细瘦尾指搭在灰扑扑的斗篷上。
宛如冷血动物的眼眸自身后扫过,瞪视走廊地毯上的纹路许久,伊利娅转过身,幼鹿般清澈的眼眸中蓄上水汽。
“阿德……”
塞西洛斯眉心一跳,立即问:“阿德怎么了?”
“阿德她……”伊利娅眼眶发红地说道:“她叛变了!”
阿什利抱着新鲜出炉的为阿德莉娅打造的臂铠,想要先找塞西洛斯过过目,才沿楼梯上来便听到这一声,心神摇晃手臂一软,臂铠掉在地上,发出当啷声响。
屋内三名神祇听到声音同时往外看去,阿什利脸色苍白地定在原地,看看塞西洛斯,又瞧瞧伊利娅,扶住楼梯的扶手缓缓摇头。
……不对。
不可能的。
阿什利兀自消化了半晌,霍地往前,身体撞上楼梯拐角感觉不到疼似的绕开,三两步闯到伊利娅面前,扳过她的肩膀,急声道:“这不可能!你是不是看错了?阿德怎么可能会叛变?!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德……阿德她……”
自神战爆发,伊利娅的报信鸟在泰亚神祇之间穿梭,传递讯息从未出错。
阿什利急于推翻伊利娅的说法,说到后面却越发动摇,瞥到掉在走廊入口处的臂铠,又直视被他抓得发痛的伊利娅,徒然地动了动唇,惶惶松手,眼中充满世界一朝被颠倒的茫然。
“是霍托,”伊利娅轻声对阿什利说,“霍托用一群蝴蝶带走了阿德。”
……蝴蝶?
塞西洛斯心里某个角落轻轻鼓动。
“那阿美尔达在哪里?”阿什利仍迷茫着,难以接受伊利娅带来的噩耗。
“阿美尔达……阿美尔达还在芙雅平原。”伊利娅语调低而凝重,显然还有未透露的讯息困扰着她,可在六神无主的阿什利面前,她强行振作,技巧拙劣地安抚道:“你、你不用担心!特兰德已经撤出博莱萨尔赶去支援了,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阿什利不断重复着阿美尔达和特兰德的名字,猛地抬头:“那阿德呢?阿德怎么办?!他们会带她回来吗?”
伊利娅被问得绞住了手,求助地看向塞西洛斯,视线对上,她又受了惊,倏地移开目光,心虚地安慰起阿什利。
可她本就不擅长做这些事,又明显的心不在焉,安慰也安慰得不得要领,一番话下来收效甚微。
塞西洛斯的目光从伊利娅止不住颤抖的手指上掠过,又扫过她频繁眨动的眼睛——伊利娅不太会掩藏情绪,浑身上下甚至每一根发丝都在诉说着主人的不安。
固然,阿德叛变会给泰亚神祇带来打击,但就像伊利娅自己说的,如果特兰德和阿美尔达及时退守,不难保住芙雅平原。
就算事态恶化,芙雅平原失守,还有在各个战场间驰援的达夏,还有他。
只要贝加斯还被牵制在雾沼城,让泰亚众神免遭堕落种子的威胁,固守现状应该是没问题的。至少在短时间内是这样。
伊利娅的报信鸟遍及战场,一定比塞西洛斯更清楚战况,单是阿德叛变,会让她失态至此吗?
“伊利娅,”塞西洛斯道,“告诉我,还发生了什么?”
伊利娅装作忙于开解阿什利,听到塞西洛斯这样问悄悄打了个激灵,眼神胡乱飘动,摇头说:“没有了!”
“不,还有。”塞西洛斯确定道。
伊利娅语塞。
阿什利骤惊:“难道阿德——!”
伊利娅连忙道:“不是阿德!”
塞西洛斯进一步追问:“那是谁?”
伊利娅死死抿住唇,想了想,红着眼坚决摇头,示意塞西洛斯不要问,她绝不会说。
塞西洛斯望着她强作镇定的脸,开口道:“伊莱——”
下一秒,他在伊利娅倏然扩散的瞳孔中得到了答案,冰冷自胃部冻到喉头。
顿了顿,塞西洛斯声音艰涩道:“伊莱怎么了?”
第104章 围杀伊莱塞西洛斯,现在只有你能帮陛……
伊利娅在斗篷下抱紧手臂,止住身体的震颤,眼尾扫过阿什利及不远处的奥瑞丽娅,终是摇摇头,只说一句“陛下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便转身快步离开走廊。
余下神祇中最先动的是阿什利。
伊利娅离去之后,他呆呆站立不知多久,直到眼尾捕捉到一抹折射出来的冷光。
阿什利抬步走到楼梯口,捡起掉在地上的臂铠,手抬起来,犹豫几秒落到耗时数天精心打造的作品上,冰凉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被锻造锤磨出茧子的手一遍遍抚摸过臂铠的流线,阿什利回忆着阿德的模样,反复咀嚼锻造臂铠时的心情,迷茫收敛,在双灰色的眼眸中凝聚成孤注一掷的果决。
他还是不相信阿德会背叛斯莱萨尔。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阿什利留给人的印象是软弱怯懦的,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他害怕冲突,总喜欢息事宁人,因此在纳普梅兹学院时常常被不相熟的神祇支使,为他们锻造、保养武器。
他习惯顺从、悄无声息地把别人指派给他的事情做完,不懂得什么是疯狂,便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正在酝酿多么叛逆的计划。
他只是凭着直觉猜测塞西洛斯不会赞同他的想法,于是他努力勾了勾僵硬的嘴角,面相塞西洛斯,露出一个惨淡又虚弱的笑容,干巴巴道:“我、我想回去休息一下。”
塞西洛斯还凝望着伊利娅离开的方向,被阿什利的话拉回注意力,目光在阿什利惨白的脸上停留一瞬,轻轻颔首。
阿什利走后长廊上只剩下塞西洛斯和奥瑞丽娅。
思索许久,塞西洛斯道:“奥瑞丽娅,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
静而深远的夜幕笼罩住斯莱萨尔。
神殿中,阿什利已将锻造好的铠甲整理打包,惯用的锻造锤也背到了背上。
时间点滴流逝着。
深夜,阿什利蹑手蹑脚地移到窗边往外张望,对面房间的灯熄灭多时,推测塞西洛斯已然睡熟,他将手放到嘴边,吹了个口哨。
一匹飞马振翅飞奔而来,停在窗前。
阿什利爬上马背,手中抓着一截绳子用力拖拽,试图将悉心打包好的铠甲拖上马背,边拖边小心注意着塞西洛斯的房间,同时不断在心中复述早就想好的说辞——如果被神殿守卫抓住,他就说是塞西洛斯派他去芙雅平原的。如果他们不信,他口袋里还有几个昏睡花蕾,到时候……
明明是全神戒备最兴奋警觉的时候,阿什利拖着拖着却打了个呵欠,生理性的眼泪从眼角渗出。
奇怪,怎么……?
阿什利忽然觉得浑身无力,手臂一软,绳子松脱,半拖出窗口的铠甲搭在窗沿上摇曳两下,咣当砸回房间内。
雾似的实质的梦境在窗外凝聚,阿什利的身体倒在了飞马背上,意识却骑上飞马飞离神殿来到了芙雅平原。
他在那里见到了阿德,阿德根本没有背叛斯莱萨尔,而是伊利娅的报信鸟出了错。
看到阿德船上自己为她量身定做的铠甲,阿什利松了口气——还好阿德没有背叛,不然他也得跟去博莱萨尔,他不认识路,而且他还没做过叛徒呢!
芙雅平原上的某棵树的树干扭转雾化,凝出奥瑞丽娅的脸。
她远远望着站在阿德身边笑得一脸腼腆阿什利,不解地眨眨眼。
她为许多神祇或人类造过梦,半知半解地习得了爱欲与物欲。
可在阿什利的梦中,这两种感情淡泊得几近于无。
……他好像什么都不要,只要看到阿德就够了。
奥瑞丽娅的脸逐渐淡化,树干恢复原样。
退出阿什利的梦境,回到神殿的房间,奥瑞丽娅生出淡淡疑惑:塞西洛斯怎么会知道阿什利想要叛逃?
*
伊利娅听到房间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嗒、嗒、嗒,越来越近。
一只灰黑色的报信鸟从窗外飞进来落到她的肩膀上,月光映亮它诡异的蛇瞳,一条白线自报信鸟的头顶延伸到背脊。
伊利娅伸手轻触报信鸟的鸟喙,灰黑与白线从报信鸟身上褪去,当脚步声在房间门口停下时,报信鸟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纯白模样。
叩叩叩,房门被敲响。
塞西洛斯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伊利娅,你休息了吗?”
伊利娅拽拽斗篷,将自己的半张脸遮住,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
扑啦一声,飞马的翅膀张开,掠过斯莱萨尔神殿的上空。
马背上的塞西洛斯容色冰冷,心绪却在沸腾——
十几分钟前,伊利娅站在房间门口,半张脸都隐没在斗篷投下的阴影中,语速飞快地说:“对不起,白天时阿什利也在,我只能……”
无需盘问,伊利娅便紧张地说下去。
“阿德叛变其实是几天前的事,从那天起,霍托还有博莱萨尔的其他主神就全部从战场上消失了!直到早上——
“陛下将贝加斯困在雾沼城,贝加斯无法脱身,便将其他忒利亚主神召集起来,想要在雾沼城外围杀陛下!我放出去为陛下示警、联络其他同伴的报信鸟全被忒利亚神祇捕杀……”
紧迫到极点,伊利娅一反常态地抓住他的手臂,颤声说道:“陛下是利维的弟弟,我不能看着陛下被……塞西洛斯,现在能救陛下的就只有你了!”
第105章 冬神之死死亡之路比塞西洛斯想象的好……
飞马穿过潮汐甬道,自谧都上空越过,在塞西洛斯的驱使下,转向奇亚雪原的方向。
风卷着雪粒擦着塞西洛斯的侧脸而过,一只纯白的报信鸟立在他肩头,尖利鸟爪牢牢扒住他的衣服,不时抖动翅膀和头部,甩落与它的身体融为一体的雪花。
伊利娅的报信鸟在忒利亚神祇的刻意捕杀下难以突破战线联络到战场上的泰亚神祇,此时倒是可以帮助塞西洛斯规避沿路的忒利亚据点——由奇亚雪原前往雾沼城,便是报信鸟勘探出的,能最快见到伊莱的路径。
寂静的谧都在遭遇博莱萨尔突袭之后越发像一座死城,飞马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塞西洛斯只来得及朝济幼园的废墟看上一眼,便穿过谧都的边境,进入雪原范围。
失去神域边境几座雪山的遮挡,呼号的风声瞬间变得无比喧嚣,竟是遇见了不太常年的雪暴。
随风而来的雪粒也越来越密集,像场不止息的白色沙尘,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上凌乱起舞。
视野被倾洒般落下的雪花遮挡,塞西洛斯心中说不出的不适,那感觉就像是夜间入睡前灵光一闪,发觉自己白天追查某事时可能遗漏了个极重要的线索,偏偏又只有个模糊的轮廓,难以看清具体错漏在哪里。
诡异的失衡感令本就心焦的塞西洛斯越发不安。
理智告诉他,他会这样不镇定,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太多,所以面对再度失去的可能性时会本能的焦虑,这种焦虑和恐惧一样,对他即将要做的事没有任何帮助,理应将其割除。
可他就是很难控制自己。
无数有效无效的场面与讯息在他脑海中贯过,他时而幻视放置在朵拉拉的女巫房间正中央的那口咕嘟嘟冒泡的大锅,时而又想起在希尔薇校长的水晶球中看到的融化中的雪山。
巍峨的山峦在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中溶解,聚成细流自山脚蜿蜒迤逦,汇入金色的河流之中。
忽然间,一抹灵感闪过,塞西洛斯有一瞬间顿悟自己漏掉了什么,可那感悟消失得太快,他来不及揣摩记忆,就随着灵光一闪而逝了。
时间变得漫长而煎熬,塞西洛斯在飞马背上坐立难安,因为太想思考出一个结果,反而让思路钻进了死胡同,逼得他简直想怒吼几声,或是干脆引发一场雪崩,直接将整个世界吞没,无论泰亚还是忒利亚神祇,全部埋葬在雪域,这样他就再也不用费心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就由弱小种子迅速抽条长成巨树,将塞西洛斯的思维撑满。
雪原、雪暴、冬神……
飞马在马缰的拉扯下停在半空,打着响鼻等待背上神祇的命令。
塞西洛斯坐在飞马背上,听着呼啦呼啦的振翅声,只觉那声音逐渐变弱,像是有谁用罩子将他单独罩了起来,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雪原上,一条“地龙”在雪地下飞速窜来。
与此同时,塞西洛斯手腕上的光明之心鎏过金橙色的光晕。
罩在塞西洛斯周围的“罩子”瞬间被淡淡的光晕楔入,出现裂隙,风声、落雪声、“地龙”拱动的声音瞬间回涌。
嗤——
一条粗壮藤蔓自雪地穿出,直奔塞西洛斯!
塞西洛斯霎时从不正常的僵木中回神,当即拉住马缰,飞马侧身,险险擦着藤蔓飞掠而过。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白惨惨的宛如肉质的藤蔓从雪地中抬头,朝塞西洛斯攒聚射来!
藤蔓舞动时柔软,尖端却尖利无比,破风而来时又像结出了坚实外甲,无论山岩坚冰尽数刺穿。
塞西洛斯没空思索,操纵飞马在藤蔓间穿梭,瞧准一处空档,立即朝那方向疾驰过去,然而,就在他要突破藤蔓纠缠时,眼前一晃,一面灰蒙蒙的镜子自前方雪地中立起,同时旋律奇怪的歌声轻纱似的飘飘落下。
塞西洛斯连忙勒马,骤停之下,飞马人立,前蹄悬空,发出咴咴咴的长叫。
身前是来历不明的镜子,身后时蟒蛇似的藤蔓,塞西洛斯没再轻举妄动,勒马环顾,风雪之中依稀现出数道人影。
塞西洛斯旋即挥臂一扬,掀起大片雪花铸成冰壁,挡住了前方的镜子——那不是普通的镜子,而是混沌的宝具,是混沌与现实的接口,可以将投映在其中的所有事物的本体困入混沌,并逐渐将之同化,成为混沌意识的一部分。
混沌和破坏都在这里,那刚才的歌谣,不用说,便是恐惧的歌谣了。
塞西洛斯心念转动,奇亚雪原上的风雪仿佛受到了召唤,原地卷起旋风,将塞西洛斯包拢在中间,风雪的呼啸压过了忽强忽弱的歌谣。
“啪、啪、啪——”
鼓掌声穿过风雪传到塞西洛斯耳边。
索福瑞斯自雪幕中现身,随后,另外五道影子逐一露面,将塞西洛斯团团围住。
索福瑞斯的手还没放下,咧开嘴角露出尖利的鲨鱼齿,遗憾道:“可惜,还以为能这样把你困死呢。”
*
雾沼城。
一朵花绽开在神域上空。
花瓣纯白剔透,散发着浅淡白晕,看起来圣洁无比,却有丝缕黑气不断从缓慢旋转着的花瓣间溢出,飘散到空中。
黑气如游丝,所过之处一片秽土,然而再往外,却有一条光带绕城一周,与不断向外扩张的神力角力,将黑气拦尽数兜住,一旦有黑气撞上光带,便如雪花暴露在阳光下,迅速消融。
身材健壮肤色古铜作农夫打扮的堕落之神贝加斯坐在城头,手中捧着本书,艰难地阅读着。
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掀过书页,谁知当头就是个不认识的字,贝加斯的面色顿时变得凝重,心情简直比被围困在这里,不断被那个看起来就很昂贵的光明神削弱还要糟糕。
啊,这个……这个念什么?
柯蒂斯老师明明教过的!
一条白线蛇沿墙角爬来,顺着他肌肉饱满的腿缠绕着爬上他的腰背,直攀到他的肩膀,嘶嘶吐着信子。
贝加斯翻书的动作停住,微微偏头听了片刻,神色几经变幻,哈哈大笑起来。
他揪起趴在自己肩头的白线蛇甩到墙上,又珍而重之地把摊在膝头的书合上放到旁边,起身朝着围城的光带用浑厚的声音喊道:“外面那个爱发光的,回去看看你的冬神吧!哈哈,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呢!”
光带之外,伊莱心跳一空,蓦地朝斯莱萨尔的方向望去。
*
一只报信鸟穿越战场落到达夏的头顶。
片刻之后,达夏神色一凛,“……你说什么?”
报信鸟啄啄自己的翅膀,在达夏头顶嗒嗒跳两下,在他头顶轻啄,于是,伊利娅的声音又一次淌过他的耳朵。
达夏百思不得其解,抬头确认:“你确定他们围杀的是塞西洛斯而不是陛下?”
报信鸟振翅升空,在达夏头顶飞旋,示意信息无误。
达夏虽不解,却也不再耽搁,立即拉过马缰翻身骑上飞马马背,扬声喊道:“天空骑士团!随我一同前往奇亚——”
下方骑士团的成员们齐刷刷上马,等待达夏发号施令,达夏却陡然止住了话头。
“阁下?”离得近的天空骑士出声询问。
达夏抓紧马缰,无数念头穿插交错。
望着众神祇疑惑的目光,达夏定了定神,重新开口道:“随我一同前往——惊惧城!”
无数飞马升空,浩浩荡荡朝惊惧城飞去。
报信鸟追随达夏,不断在他头顶乱啄。
达夏嫌碍事地将它挥开,说道:“主神不在,这是攻下博莱萨尔的绝佳机会,你给我闪开!”
报信鸟冲到达夏面前,上下翻飞。
说到底,达夏做出这个选择也不甚坚定,被伊利娅这么一搅,更加拿不准,嘴硬道:“你不是也说了,我现在赶过去也未必来得及?况且……”
况且塞西洛斯对陛下的影响太大了。
“他……”达夏咬咬牙,说道:“他死了才好!”
*
从进入奇亚雪原的那一刻起,就被影响了——
厚重的雪壳不断被骤起又猛楔而下的藤蔓掀起,冰刃划过,血线随雪末飞扬,遮人视线。
——塞西洛斯抬手蹭过脸侧的伤口,边乘飞马从两名倒下的忒利亚主神中间穿过,边飞速思考从刚才起遭遇的一切。
没错,从进入奇亚雪原起,他的情绪就不太对劲,比平时更加毛躁、轻率、消极,思维也变得没有章法,几乎无法自制。
不光是情绪,还有神力——流淌在经络中的神力好像被什么阻塞住,断断续续的,难以使唤。
……会造成类似症状的,就只有恐惧之神美蒂雅的歌谣了。
问题是,他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塞西洛斯不记得自己听到过歌声。
再者,不管是索福瑞斯还是美蒂雅,明显是事先潜伏在雪原的……他们怎么知道他会经过这里?
刀风来袭,塞西洛斯压低身体与飞马一起俯冲避过,下方一条藤蔓迎头刺来,塞西洛斯连忙侧身闪开,谁知又有藤蔓从他躲避的方向贯来,塞西洛斯正欲躲闪,突然脖颈一痛,僵木感瞬间从那一处向全身扩散!
塞西洛斯劈手拍向自己的侧颈,抓住冰凉细腻的东西往下一扯,竟是条白线蛇!
不对,站在他肩膀上的分明是伊利娅的……
塞西洛斯心神巨震,无暇深思,另一手艰难拉紧缰绳令飞马转向。
可那一霎的动摇还是让他慢了半拍,藤蔓破风,锋利的尖端直接刺穿飞马的翅膀,飞马惨声长嘶,身体下坠,直接将塞西洛斯甩得飞了出去!
白线蛇的毒液走入血液,心脏咚咚跳得要闯出胸膛,塞西洛斯眼前阵阵晕眩,勉强维持住清明,凭空*造出冰墙阻住冲势。
然而下一秒,冰墙又被藤蔓冲碎,塞西洛斯没等站稳又往下跌落,灰色的翅膀从眼前掠过,磕的一声,自收到后就只摘下过一次的护目镜被坚硬的鸟喙啄落,明亮天光大喇喇映入墨蓝色的瞳孔,几乎被约特斩断都不曾喊疼的塞西洛斯眼前一白,令人毛骨悚然的暴露感让他失控地惊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
折断了一只手臂形容狼狈的索福瑞斯兴奋地大笑,围绕着瞳孔的红光越盛。
“给我……抓住他!”
索福瑞斯一声令下,纠缠舞动着的藤蔓朝空中坠落的身影射去。
嗤嗤嗤——
□□被穿透的闷声响起。
完全失去视觉的塞西洛斯在十几秒后才感觉到疼痛。
鲜血不受控地从他嘴里往外涌。
血腥气中,他清晰地感觉到穿透身体的尖利藤蔓缓缓抽出,楔入他前方的地面。
破败牢笼逐渐成型。
有脚步声靠近,还有声音说话。
可塞西洛斯什么都看不见,听也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语句。
“……伊利娅……复仇……”
“……祖神……”
“……杀……”
周围黑下来。
声音、疼痛、感知……一切都远了。
塞西洛斯记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
比如他肩上的报信鸟怎么会变成毒蛇?
比如索福瑞斯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围杀他?
比如……
思绪越转越慢,几近停滞。
唔。
那就算了吧。
通向死亡的路实在比塞西洛斯想象的要好走得多。
他并不觉的有多痛苦,反而觉得宁静,像是在外盘桓一整天的飞鸟终于在黄昏飞回了巢穴。
似乎比起斯莱萨尔,比起谧都,那片黑漆静寂的死亡才是他的故乡。
没有什么好挣扎的。
塞西洛斯想。
睡一觉吧。
就像以前一样。
他放任自己的意识下坠。
直到踏过死亡的临界点的刹那,伊莱的脸一闪而过。
他又警醒起来,对了,他答应过伊莱要等他回来!
可当塞西洛斯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最后一缕意识恰好被掠过奇亚雪原的风吹散了。
*
斯莱萨尔神殿。
奥瑞丽娅正窝在椅子上看书,余光瞥到窗外有白色的东西簌簌落下,她“啊”地叫了一声,跑到窗边,惊喜道:“下雪了!”
*
天空骑士团浩荡飞往博莱萨尔。
达夏反复在心中说服自己:他没做错。
斯莱萨尔得到六座神域,陛下身边少了一个能影响他情绪的讨厌家伙,这个买卖最划算不过了。
可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强的负罪感呢?
“啧。”
达夏拉紧马缰,飞马在空中停住。
后面赶上来的天空骑士团也做同样动作。
达夏脸色时青时白,猛地调转马头,喝道:“改道!马上去奇亚雪原!”
大队飞马转向,朝奇亚雪原赶去。
才到陆丹城,天空中竟有雪花扬撒落下。
一片雪花落到达夏的鼻尖,达夏怔住,止不住地打了个激灵,马缰便从他再难握紧的手中脱落。
*
一场空前的雪自奇亚雪原波及至两大神国及人类世界,甚至一向天朗气清的纳普梅兹城也被白茫覆盖。
奇亚雪原上的牢笼早已撤去,唯有散发着淡淡光泽的光明之心,被这场几乎倾覆世界的大雪彻底掩埋。
《诸神之战》完
第106章 思路整理原因找到了
奇亚雪原被雪暴淹没,塞西洛斯感觉到自己的身躯飘到了半空,自高处眼睁睁看着散发橘黄光晕的吊坠一点点被雪掩埋。
难言的焦虑不住啃噬他的神经,塞西洛斯不自主地朝那团光晕伸出手。
“塞西洛斯?”
风中传来模糊的呼唤。
塞西洛斯一怔,环顾寻找,眼前突然一花,身体也灌了铅似的重,直将他往下坠去。
后脑撞到了什么东西,砰咚震荡中,塞西洛斯胡乱摸索想要抓点什么东西保持平衡,一只手迅速伸来与他交握。
淡淡神光笼罩上来,震荡产生的恶心感被清退。
塞西洛斯动动手臂,对方却没松手,他只好带着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碰了碰护目镜的下沿,确认护目镜结结实实地挡在眼前,才放松地呼气,轻缓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伊莱通过塞西洛斯的呼吸判断出他的状态,微微低头,堆在塞西洛斯肘窝里的金发便往下滑去,落到了他的腰间,划出一道亲昵的弧线。
塞西洛斯盯着伊莱的金发许久回不过神,总觉这一幕与一千年前的某一幕有些相像。
伊莱见他久久没有回应,以为他有哪里不适,眉梢下压伸手便去探塞西洛斯的脖颈,想要为他检查。
他这一动,前面的努玛就打了个响鼻,噗噜一声,眼前美好的画面顿时被打破,塞西洛斯散漫的思维瞬间收束,不等伊莱的手碰到他,他就支着伊莱的膝头腾地坐起,盯向光明神车外的某一处皱眉出神。
伊莱静静等了片刻,知道塞西洛斯实在思考,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抬臂扶住他的后背予以支撑。
足足过了三五分钟,塞西洛斯终于在缠乱复杂的诸多线索中抽出了线头,然而当他顺着思索下去,又被线头所连接的巨幅织画震得怔然出神。
伊莱敏锐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贴在他背上的手稍微用力,问道:“怎么了?”
沉思中被惊动,塞西洛斯肩膀轻震,隔了几个呼吸才转头看向伊莱,欲言又止稍许,复杂道:“我好像知道……博莱萨尔和祖神教派为什么要针对我了。”
*
塞西洛斯与伊莱追踪伊利娅的行迹来到谧都,却在济幼园遭遇索福瑞斯的伏击。
一击不成,索福瑞斯没有恋战,趁伊莱分神之际脱身。
此时,载着两名神祇的光明神正停在谧都上空,夹着雪花的风自雪原吹来,被环绕在神车周围的结界屏开,飘卷着往神域深处刮去。
“索福瑞斯,还有祖神教派几次三番阻击我——”
近的不提,博莱萨尔不惜在千年前神战正焦灼时,将他骗出神殿,抽调半数主神在奇亚雪原围杀他……
“——原因我知道了。”
确认自己的猜测没什么遗漏,塞西洛斯才对伊莱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博特的工坊里拿到的那张皮卷吗?”
伊莱颔首。
阴影、肋骨、时间之墟还有高楼耸立的怪异都市……
塞西洛斯轻吸一口气,郑重说道:“如果那些皮卷上记录的,都是真的呢?”
第107章 神誓时间你陪我一起吗?
塞西洛斯:“我见过的皮卷有三张,博特工坊里的那张记载的是‘恶犬迪多罗逐日’,还记得吗?
“‘三原神纵容迪多罗逐日,致使太阳坠落,险些毁灭中土世界,祖神因此向三原神宣战’,这是流传在两大神国以及中土世界的传说,但实际上,纵容迪多罗的是初蒙,也就是祖神凯尔。”
伊莱不语,等待塞西洛斯继续。
塞西洛斯回忆着千年前借由皮卷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四股神力纠缠不休的磅礴场面,将他目睹的一切娓娓道来——
自创世之初初蒙诞生,世界频频因为凶残肆虐的初蒙怪物陷入混乱,三原神屡次劝告无果,对初蒙生出不满。
迪多罗逐日使得积压的矛盾爆发,四名原神被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中。
四原神的力量不相上下,初蒙以一对三,自然很快落于下风。
说起来,三原神绞杀初蒙本不在话下,谁知道最后关头,初蒙以同归于尽威胁,逼停了神战。
与苍穹、大地和海洋不同,初蒙是混沌遗留的所有险恶的集合,一旦初蒙引爆自身,将放出数不尽的怪物,使整个世界崩溃回最初的混沌。
三原神不愿当前美好的世界就此消亡,又不愿放纵初蒙,于是与初蒙立下神誓:三原神停止对初蒙的讨伐,作为交换,初蒙也不能再纵容初蒙生物霍乱世界。
神誓一旦立下,绝无违反的可能,四名原神重归于好,于是开始共同造物,整饬世界。
然而,三原神不知道的是,在立下神誓之前,初蒙拜访了时间之神卢米埃,用自己的“软肋”交换了一段“不存在的时间”,祂在那段“不存在的时间”里立下的自然也是“不存在的誓言”。
交易达成,初蒙立即杀死时间扬长而去。
而时间是构成世界的法则之一,在世界崩塌之前不会完全死亡,蜿蜒的金色细流自创世之初流到万万年后,便成了时间之墟。
至于初蒙,为了不受神誓约束,竟然用自己的“软肋”做交易,那之后的事虽然不在皮卷的记录之内,却也可以猜个大概了。
“也许祂们之间又爆发了战争,”塞西洛斯推测道,“三原神因为神誓的存在不能伤害初蒙,只好把祂赶到了世界之外,而初蒙不需要守誓,重创三原神,以致祂们接连消亡。那是太久远的事,久远到传说被篡改,创世神巴米尔的存在被抹去,祖神凯尔取而代之,将被驱赶至世界之外美化为镇压初蒙,而三原神也成了背信负义的一方。”
这样想来,自一千年前起初蒙便格外活跃,光是塞西洛斯就解决过数个初蒙裂隙,那时就有论调称:只有唤醒祖神,才能使初蒙彻底平静。
而初蒙裂隙毫无规律地在三大世界开启时,不乏抱有这样论调的神祇或人类向祖神献祭,乞求得到永久的庇佑。
“祖神教派”大概率就是脱胎于这样的团体。
就在初蒙顶着“创世神”的名头广集信徒时,揭破祂的伪装的皮卷出现了。
一旦“祖神即为初蒙本身”这件事在两大神国、中土世界传开,初蒙的回归便要受阻。
而能够读懂皮卷的塞西洛斯,自然成了“祖神教派”的眼中钉,自千年前起塞西洛斯所遭遇的各路截杀也就说得通了。
“伊利娅、索福瑞斯是‘祖神派’。”伊莱道。
“不止。”塞西洛斯补充:“当时参与截杀我的另外五名忒利亚主神,贝加斯,还有霍托,”霍托可是从阿什利用祖神图腾开启的苍穹之门里飞出来的,“他们应该都是‘祖神派’。”
无论是塞西洛斯还是伊莱,都曾以为而“祖神教派”活跃是近期的事,殊不知他们的活动早在千年甚至更早之前就展开了。
如果祖神即为初蒙,“祖神教派”即为初蒙苏醒前的代行者们,他们要面对的是原神级别的古老神祇的话……
神车上的两名神祇不约而同地沉默。
塞西洛斯感觉自己在无限缩小,小到快要变成一片雪花,初蒙则是裹挟无数雪花呼啸穿过神域的暴风。
一想到一直以来自己都在被这样的神祇盯着,他的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皮卷由谁书写?为什么偏偏只有他能读懂皮卷?
塞西洛斯不解,难道他与初蒙有什么关系?
疑惑的不止这一点。
“我在一千年前,短暂地见过一次初蒙从卢米埃教授那里换走的‘不存在的时间’。”
塞西洛斯深深蹙眉,不甚确定地说:“我好像……在那段时间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不止他,瓦妮、利维、达夏、阿德还有很多见过的没见过的面孔都在那里。
塞西洛斯分明记得自己在奇亚雪原上是死了的。
先前他一度以为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现代世界是亡者的国度,现在看来,那里竟然与初蒙有关系。
放下初蒙不谈,为什么只有他回到了这里?
塞西洛斯如同被扣在罩子里急于寻找出路的飞虫,思绪往各个方向延展,不断碰壁。
被难以想象的诡秘而又庞大的阴影笼罩着,塞西洛斯的脊背阵阵发凉。
悚然的同时,一抹强烈的不甘与反感穿透压在心上的乌云,激起了塞西洛斯的战斗欲。
“伊莱。”塞西洛斯唤道。
伊莱还在思索,闻言看向他。
“我……其实不太喜欢挖掘与钻研,”塞西洛斯轻搔脸颊斟酌着措辞,“但我更不喜欢被蒙在鼓里驱策摆弄。”
所以,“这一次,不管那个挡在真相前的东西是什么,我都要迈过去,看一看。”
看看那个一次次透过皮卷、在永夜长廊窥视他的朦胧巨物的样子!
塞西洛斯很清楚那是多么危险的事,他为此死了一次。
可望着伊莱,他还是开口,问道:“你陪我一起吗?”
风从高空吹过,带来的雪粒在他黑色的护目镜上沿积出一条“白线”。
伊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伸手帮他拂去护目镜上的雪花,没有一丝犹疑地说:“好。”
第108章 死海之滨不可原谅
努玛甩动着尾巴扫掉落在身上的雪粒,塞西洛斯高居光明神车,下望谧都神祇在被损毁的济幼园中来来回回搬运搜救。
在他身边的伊莱闭着眼静心感应,不多时,一枚光点在黑暗中亮起,朝着某个方向不断移动。
那是……
伊莱的眼皮动了一下,片刻后睁眼,“死海之滨。”
“死海之滨?”塞西洛斯蓦地收回视线,顿了顿,转头问:“伊利娅去那里干什么?”
伊莱摇头,只道:“去看。”
自从塞西洛斯从那个现代世界回到这里,就接连遭遇截杀。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被“祖神教派”牵着鼻子走。
现在……也确实该由他们掌握一次主动,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了。
*
大概是发觉自己身上被做了标记一时半会儿又难以清除,伊利娅虽然没有隐瞒行踪,却行进飞快,力求与追兵拉开距离,尽可能地争取时间。
死海之滨位于世界尽头,谧都几乎是距离那里最远的神域,盲目追赶很有可能被伊利娅拉开距离,路上更有可能遭遇索福瑞斯等神祇的伏击,因此塞西洛斯和伊莱抄了个捷径,从谧都进入潮汐甬道。
先回斯莱萨尔,将“祖神教派”的最新消息带给阿美尔达,而后再从斯莱萨尔进入潮汐甬道前往距离死海之滨最近的巨鲸乡。
时间紧迫,塞西洛斯将皮卷上记载的传说及自己和伊莱的猜测告知阿美尔达,便与伊莱启程。
光明神车进入潮汐甬道前,塞西洛斯听到甬道入口的阿美尔达语调冷静地派遣神侍前往两大神国各个神域清查“祖神教派”的信徒,同时调配大批泰亚战士奔赴死海之滨。
甬道中猛烈的风被神车的结界隔绝,直至甬道入口在身后缩成细小的黑点,塞西洛斯才回过头,担忧道:“阿美尔达……没关系吗?”
伊莱没听清,侧身注视他。
一千年前,塞西洛斯对神战的了解全来自于伊利娅,如今确定伊利娅反叛,那么当初由她传递的消息就未必可信了。
想了想,塞西洛斯问:“伊利娅告诉我阿德背叛了斯莱萨尔,这是真的吗?”
伊莱:“嗯。”
“怎么会……”
“特兰德亲眼见到阿德在战场上杀伤泰亚战士。”
塞西洛斯震惊无言——他与阿德并肩作战过许多次,在他的印象中,阿德绝不是一个会背叛伙伴的神祇,更何况那个同伴还是与她形影不离的阿美尔达。
半晌,他道:“阿德是……是怎么死的?”
伊莱道:“不清楚。她死在博莱萨尔。有传言是霍托杀了她。”
塞西洛斯:“那阿美尔达……”
伊莱道:“她不记得了。”
塞西洛斯:“?不记得是什么意思?”
伊莱:“霍托的蝴蝶以美好的记忆为食,阿美尔达为了诱杀他,放弃了与阿德的过往。”
塞西洛斯:“……”怪不得。
怪不得见到阿什利打造阿德的傀儡,阿美尔达还能无动于衷。
原来是忘记了。
“伊利娅或许知道发生了什么。”伊莱道。
“……”会吗?
塞西洛斯覆上自己的护目镜。
千年前将他的护目镜掀掉的灰黑影子在眼前一掠而过。
也许伊利娅真的知道。
神弃之地那些被诅咒之力异变的人类在塞西洛斯脑海中浮现。
如今看来,构成伊利娅身体的白线蛇何尝不是一种异变?
伊利娅痛恨尼奥,不惜借助祖神的力量对尼奥施加诅咒,虽然极端但不难理解。
可是利维从未伤害过她,为什么她会对利维也抱持如此强烈的恨意?
“……”
答案只有伊利娅自己知道。
就是不知道再见面,伊利娅肯不肯与他们好好谈上一谈了。
*
死海之滨。
黑漆的海面上,无数条白线蛇在海面上艰难游动着。
一大团白线蛇缠结在一起,拱动着三角形的头破开阻力重重的海水前进着。
海水具有强腐蚀性,处在外层的白线蛇的蛇皮在海水浸泡下溶解翻烂,然而它们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扔沿着既定的轨迹拼命扭动身躯,直至柔软骨骼也被海水侵蚀,无力游动,才从蛇群中滚落,淹没进油墨似的海水之中。
一声鸟唳响彻海面。
通身黑羽,振翅间仿佛全身燃烧起黑色火焰的三头怪鸟掠过死海上空。
索福瑞斯踏住鸟背往下俯瞰,只见一个巨大的圆形图腾正逐步成型,他愉快地咧开鲨鱼齿,驱使三头黑鸟朝海面俯冲。
快要接近海面时,腐朽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三头怪鸟贴着海面低掠而过,最后停在了几近成型的巨大图腾的边缘。
图腾边缘处站着一名戴着羊头面具的男性神祇,那名神祇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手臂间抱着把黑色的宽刀,别在臂窝山下的两只手苍白而无血色,手指指节不时无规律地痉挛,似在勉强压抑着某种冲动,间或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声。
掩在羊头面具下的眼睛紧闭着,直到三头怪鸟的翅羽擦过面具的顶端,带起一阵枯朽的风,一双染着血色的眼睛倏地睁开。
三头怪鸟在羊头神祇上空来回盘旋,索福瑞斯低下头,看到羊头神祇脖颈上暴突出来的青筋,露出闪亮的鲨鱼齿,大笑道:“快一点,伊利娅,蒙多就快要忍不住了!”
*
光明神车从潮汐甬道奔出,进入到巨鲸乡地界。
一扇白色的圆形拱门立在巨鲸乡的入口,拱门上方伏着栩栩如生的水仙子雕像,一层与拱门边缘契合的浅浅水膜自水仙子纤细手指搭着的门头直垂到地面。
努玛拉着神车穿过拱门,一个大型气泡从水膜上扯出,包裹住神车,隔绝了外面的水流。
巨鲸乡特有的蓝绿水藻在水中飘飘摇摇,各类色彩鲜亮的水生生物围绕水底宫殿漫游,长着鱼尾的巨鲸乡神祇自神车下方游过,同样包裹着气泡的外地神祇乘飞鱼快艇繁忙穿梭,空气湿润,光影斑斓,如同梦境。
一条红色的箭鱼游得累了,瘫成圆片漂浮在水中休憩。
神车经过,塞西洛斯抬手轻触水膜,手指自水膜中探出,触到圆形箭鱼背心上的褐色花纹,箭鱼受惊,刷地收紧身体,直逼成细线,嗖地窜开,只在水中留下一条逐渐散开的轨迹,逃得无影无踪。
塞西洛斯收回手,拇指捻去食指上的水迹,抬头看在安宁祥和的光影中,悠闲徜徉的巨鲸乡“原住民”们,不由暗想:这里的宁静又能持续多久呢?
光明神车出现在巨鲸乡只是为了借道,无论伊莱还是塞西洛斯都无心观赏沿途风光。
伊莱挥退几名赶来迎接的巨鲸乡大神官,包裹神车的气泡上升,进入巨鲸乡特有的激流通道。
湍急水流的推动下,光明神车的行进速度大幅提升,两天后,神车被激流高高抛出通道,罩在神车外的水膜在脱离巨鲸乡的范围后破裂,凝成几滴水,落在下方的焦土之中。
越过一道城墙,便是彻底离开了巨鲸乡的范围,空气中的水分迅速被烘干。
将被柔和水流包裹着的神域甩在后面,神车进入死海之滨的边界——枯朽海滩。
放眼望去,视野之内一片焦黑。
地面是黑的,除了被死海涨潮时的潮水腐蚀得坑洼的坚岩什么都没有。
天空也是黑色的,在视野的尽头下垂,与漆黑的死海相接,一眼难以寻到边界。
谧都安静,但仍有生气,如果深入到某条街道,不难听见往来的谈话声。
死海之滨却不同——这里是全然的静寂,静寂如死。
漆黑的海面凝滞着,远看像片凝固的铁,神车靠近,神光洒下,便能通过水面的反光看出粘稠、黑油墨似的流体质感。
咕嘟。
神车飞过一片海面,塞西洛斯听到些许声响,敏感地回过头望去,然而后方海面一片平整,不见丝毫荡漾过的痕迹。
塞西洛斯注视许久才收回视线,仍不太放心,问伊莱:“死海上一次的涨潮期是在什么时候?”
伊莱眸光闪烁了一下,静了静,答道:“大概五百年前。”
“五百年……”
死海绝大多数时间但死寂无声,但是每隔几百年便要迎来一次涨潮期——据说是因为沉睡在海底的祖鱼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海底翻个身。
涨潮期死海的海水会漫过海滩朝巨鲸乡蔓延,凡被海水覆盖过的地方,都会被夺去所有生机和养分,枯朽海滩就是因此而来。
为此巨鲸乡特意在靠近死海那一侧的边境竖起城墙,用以抵抗死海的侵蚀。
据塞西洛斯所知,死海两次涨潮的最短间隔是八百年,如果上次涨潮是在五百年前,那刚才……
咕嘟。
塞西洛斯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这一次立即朝声音来处望去,刚好看到神车掠过的某片海面上鼓起了一个水泡。
“停下!”塞西洛斯道。
伊莱喝止努玛。
塞西洛斯从神车上站起,朝冒起水泡的方向看了片刻。
死海不会无缘无故在非涨潮期涌动,他提议道:“我们靠近看看。”
*
两股白线蛇在死海海面的某处碰头,蛇群涌动,堆叠缠爬,逐渐塑出一个人形。
人形抽长直立,黑色长发与布满腐蚀性伤口的手臂从斗篷下露出。
伊利娅忍着全身火烧似的疼痛踉跄了半步,黑红血液沿着手臂外侧淌到指尖,滴滴答答落入死海,不多时,伤口凝固,皮肤光洁恢复如初,只剩一条脏污血痕蜿蜒而下。
灼痛的呼吸恢复平稳,伊利娅暗沉的眸子中映出遍及海面的图腾,淡淡道:“成了。”
*
光明神车靠近死海海面,不多时,塞西洛斯和伊莱就发现了异常——死海海面上出现了一道道沟壑,沟壑往前延伸,看不见终点。
伊莱甩下光刃,光刃擦过沟壑,发出铿的金铁交击声,竟没能损伤沟壑分毫!
塞西洛斯正要再试,面前死海海面忽然沸腾鼓动,大团大团的白线蛇缠结着从海底翻出,数十条白线蛇嘶嘶露出毒牙朝神车飞射而来,神车外围弧光闪过,白线蛇尖尖脑袋接连撞上屏障,坠向海面。
被白线蛇的身躯切割的视野中,三头怪鸟疾冲而来,努玛往旁边奔去,将神车甩开,三头怪鸟尖唳着擦着神车飞掠而去,在远处兜了个大圈,冲上高空。
鸟背上的索福瑞单手抛接着一个拳头大的球体,遥望着塞西洛斯,咧开嘴角笑道:“好巧,塞西洛斯,我们又见面了!要再来我的笼子里做做客吗?”
相隔甚远,破败牢笼的气息却让塞西洛斯止不住打了个冷战。
伊莱瞥过塞西洛斯,望向鸟背上嚣张的索福瑞斯,目光冷寒,手拂过耳边取出胜利之枪,说道:“我来。”
不等塞西洛斯回应,身边神祇已经跃出神车,一条光鞭甩出,直奔三头怪鸟。
索福瑞斯仍嘻嘻笑着,却不敢怠慢,手中的球往外一抛,球体在空中嘭地展开,数条藤蔓齐齐缠向伊莱。
“小——!”
塞西洛斯一句“小心”还没说完,弧光闪过,张牙舞爪的藤蔓转眼被切断,坠入死海。
愣了愣神,塞西洛斯提着的心落回胸腔。
是了。伊莱的胜利之枪是世界上最锋利的武器,不会被索福瑞斯的牢笼困住。
牢笼藤蔓被切断,又抽长长出,索福瑞斯却不敢再仰仗牢笼,拔出了背上的锯齿长刀。
塞西洛斯五指收紧,空气凝结,一把冰刃出现在手中,他抬手一挑,将束缚着努玛的缰绳挑断,说道:“努玛,去找伊莱。”
努玛本就不安地在半空来回扭动,缰绳断开,立刻咴咴嘶叫,甩开四蹄奔向伊莱。
塞西洛斯望了眼上空不断闪过的弧光,踏上神车边缘一跃而下,落到死海海面。
冰层在触及海面的前一秒,在塞西洛斯的脚底凝结,而后他每往前一步,冰面便往前延伸一截。
几条白线蛇围绕着塞西洛斯游来游去,耳后传来风声,塞西洛斯闪身冰刃挥向身后,呼啦,片片灰羽散落,一只异变的报信鸟从空中跌落,沉入海平面。
“同样的招数第二次就不管用了,伊利娅。”塞西洛斯的声音在海面荡开。
不多时,身后传来窸窣声。
塞西洛斯忽地转身,黑袍的伊利娅出现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解开领口的绳结,斗篷落地,露出里面点缀着蓝紫色彩的露肩长裙,以及一张与记忆中气质迥异的脸。
“你记起来了。”伊利娅说道。
塞西洛斯没有回答,只是扫过脚下的海面,不动声色地操纵冰雪挤压海面上的沟壑,然而,沟壑像被定了型,任他用再多神力催动都无法破坏。
伊利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结在沟壑边缘的细霜,轻笑道:“别费力气了,塞西洛斯,仪式已经开始了。”
塞西洛斯心跳加速,“什么仪式?”
“你不是见过吗?在遗忘平原。”停顿几瞬,伊利娅又笑道:“不过也不完全相同,遗忘平原上的是苍穹之门,我们要在这里打开的,是海洋之结。”
“你们?你说的是祖神教派?”
伊利娅秀丽的面庞微微触动,似有嫌恶,一闪神,那抹嫌恶不见踪影。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从结果来看,是的。”
塞西洛斯:“……”
伊利娅身上有种挥之不去的自弃,她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成就感,不仅不像索福瑞斯那样热衷,也不比博特那样疯狂,好像只是兴致缺缺任意为之,对一切都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塞西洛斯不理解地问:“为什么?”
伊利娅微微歪头。
“你其实对祖神教派没兴趣吧。”塞西洛斯道。
伊利娅不置可否。
塞西洛斯:“你是为了借助祖神的力量诅咒尼奥,所以才用神弃之地的人做祭品向初蒙献祭。”
既然对什么都没什么执念,为什么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向尼奥复仇?
伊利娅读懂了他的疑惑,笑道:“因为我恨他。不可以吗?”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伊利娅打断塞西洛斯的话,面露讥诮,“就像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恨利维。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
塞西洛斯皱起眉。
在伊利娅看不到的地方,冰霜沿着沟壑的边沿蔓延,像一只手沿着纸面的凸起拂过,缓慢在塞西洛斯脑海中勾勒出沟壑所组成的图案。
“梦境之城……”塞西洛斯分神说道,“难道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伊利娅站在海面上,她不似塞西洛斯,有冰层阻隔,而是以自己的身躯直接接触海面,脚下不断被海水腐蚀,又不断愈合,交替反复,永不止息。
“发生了什么吗?”伊利娅嗤笑道,“当然。他骗了我。”
“谁?”
“斐吉。”伊利娅托着手肘,目光不聚焦地投向远处,“他说等到战争结束,就和我一起找个农场生活,我相信他,他却把我当做粮食卖掉了。”
“……粮食?”
伊利娅睨了塞西洛斯一眼,说道:“维斯托里奥得到贪婪之神约特的庇护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战争,不止与反叛军那一场,还有后来的无数场,所有被维斯托里奥打败的国家都被掠夺,女人和孩子被留下,成年男人全部被驱逐,很快,外面就闹起了饥荒。我不愿意留在维斯托里奥统御下的王国苟活,加入了被流放的队伍,回到斐吉身边。”
说到这里,伊利娅自嘲地笑起来。
她那时多天真啊。
满心以为斐吉只是一时失意,只要她能尽心照顾、安慰斐吉,斐吉就能重振旗鼓,振臂一挥,重新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反叛军领袖。
谁知道斐吉不仅没有振作,反而开始怨天尤人,将战败归因于她不是真正的光明之子,只是个半吊子。
被流放的第十天,斐吉第一次出手打了她。
尽管过去她曾无数次在高台上、火刑架上被斐吉用刀刺穿、用火焚烧,但那都是为了给他的拥趸们展示神迹。
而在怨声载道的流放队伍里,毫无因由地被甩一巴掌,却是与斐吉认识以来的第一次。
她很久回不过神来,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被流放的队伍落在后面。
有一瞬间她很委屈,想要回到维斯托里奥求父王原谅他,可她又想,她得照顾斐吉,毕竟她是斐吉的女神呐!
那天她揉着脸颊跌跌撞撞地追上去,斐吉有好几天对她不理不睬,直到流放的队伍里不断有人因为饥饿摔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而*她却在夜深人静时叫醒斐吉,递给了斐吉一小包新鲜的肉。
她永远记得斐吉打开布包时的表情,瞳孔放大,脸上肌肉止不住地抽跳,嘴唇颤抖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以为斐吉是太过感动,或者说感激,很多年后她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了然之后的恐惧和恶心。
那时她完全沉浸在又能帮助斐吉的喜悦里,每天为斐吉描绘他们未来幸福的图景。
她喜欢这样做,因为这样她手臂上、大腿上的伤会好得快一些,然后她就能为斐吉做出更大的贡献。
多亏了她,她和斐吉成功来到了一个远离维斯托里奥的平静王国。
可就在进城的前一晚,她吃过晚饭便觉得困倦,早早休息,夜间却被剧痛折磨醒来。
她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面前站着一个拿着刀的陌生男人,对方看着她长合的伤口惊呼:“竟然是真的!”
而后他从男人口中得知,斐吉把她卖给了他。因为不管如何伤害,她都会恢复如初,简直像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仓,因此卖得比一般的男□□隶还要贵。
可她不相信,费尽心思逃离了那里,到处寻找斐吉。
她在见到斐吉那一天,是在一个傍晚。
她根据好心人提供的线索找到一个农场。
夕阳西下,红霞笼罩着山坡上石砌的屋子,屋外篱笆圈出一大片草地,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在农场上追逐一只秃尾鸡。
他跑得更快,不小心绊到石头上直扑向篱笆,哼叫着爬起时看到黑色的裙摆,疑惑地抬起头,和她对上了视线。
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与斐吉的相似之处,不由呆住。
那孩子问她:“你是谁?你来找我的父亲母亲吗?”
她看了他好半晌,问:“你的父亲母亲是谁?”
不等那孩子回答,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你在跟谁说话?”
接着,让她魂牵梦绕的人握着把农具从屋里走出。
看到斐吉不再青春的脸,她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斐吉看到没有任何衰老痕迹的少女,仓皇后退,可他又看到篱笆前的孩子,只好甩下农具冲上前,将他的孩子抱住。
他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浑身上下都在抖,忽然,屋子里又传出女声:“斐吉,你在干什么?”
斐吉回头看向屋子,抖得更厉害,几乎要跪倒在地。
被他抱着的孩子疑惑地扬头,问:“父亲,您怎么了?”
屋子里传出脚步声,斐吉乞求地望着她不断摇头。
她看他很久,恍然大悟,原来当初真的是斐吉把她卖掉了。
那天她在农场的女主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前离开,而后数年反复回忆斐吉的眼神,不断咀嚼自己胸口不断涌现出的酸涩感。
又过了好多年,她终于明白那种感觉叫痛苦,于是又回到农场前。
这一次,她曾见过的孩子的头上都出现了白发,而斐吉,早在多年前就躺进墓地里了。
伊利娅的声音像晨雾,淡薄而又没有起伏,虚缈地在死海上空漂浮。
塞西洛斯听得不适,难以置信道:“他吃了……”
伊利娅无所谓道:“那不重要。”
“……什么?”
“重要的是他骗了我。”伊利娅道,“他给了我不该有的希望,又亲手打破。利维也是这样,让我满怀希望,却又像个丑角一样,以失望收场。”
伊利娅一字一句道:“不可原谅。”
第109章 因敬生恨利维和斐吉是不一样的。……
伊利娅是从人间逃到斯莱萨尔的,但神祇的世界好像也没什么不同,让她一度想要蜷缩到黑暗的土穴里,随着昏暗的世界一起消亡。
然后利维出现了。
他像太阳,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带着热度,让顺着她的裙摆攀爬上来攫住她的绝望无处遁形,在不甘中像烈阳下的薄霜一样消融。
利维和斐吉是不一样的。
利维要更强大,更坚定,他吐出的任意字句都让人忍不住想要信服,他要创建的新神界要比伊利娅听过的任何希冀都要美妙,以至于她禁不住幻想,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会多么幸福满足。
于是,利维的希望也成了她的希望。
“利维不像斐吉一样触手可及。他是真正的神祇,永远远挂在天边,永远高坐在神殿里,只用光辉泽被他的信徒,任何人无法拥有他,任何沾染污迹的手靠近他圣洁的王座,就会先自惭形秽。”
伊利娅抬起自己的手,轻轻翻转,尾指的蛇尾抽动了一下,老实地缩进皮肉里。
“这很好,这让我很安心,让我不用担心他会像斐吉一样坠落,让我可以一直仰视着他,就像追逐太阳奔跑的狂人。可他也倒下了。”
慢慢将指尖握进掌心,伊利娅说道:“我那么信任他,那么敬爱他,崇拜他。可他还是倒下了。和斐吉没有任何区别。不……他比斐吉更可恶。因为他更强,他更不该让我失望。”
“……”塞西洛斯总算听懂了。
这不就是信仰崩塌由敬生恨的意思吗?
——伊利娅曾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是利维把她拉出绝望的漩涡。
她全身心地信任利维会将她带到一个崭新的神界,因为太过相信,她的精神早早扎根在那片虚无的国度中。
而利维死亡,相当于亲手把伊利娅从那个幻想的世界中拉回她所厌弃的现实,经历过春暖,再走过严冬只会更觉寒冷,巨大的落差让她无比痛苦,继而产生被欺骗、愚弄的感觉。
就像维斯托里奥的海塔尔国王,当他向尼奥索求一名战士却落空后,出离愤怒,一夜之间推倒了王国境内的所有光明神雕像,径直投入了贪婪之神的怀抱。
塞西洛斯心中复杂,久久无言。
伊利娅冷冷注视着他,说道:“你觉得我很可笑吗?”
塞西洛斯下意识摇头,半路止住,说道:“你是否可笑,不是我能评判的。我只是……想起一句话。”
伊利娅应激般板出寒霜似的脸。
“‘你舍弃的终有一天也会舍弃你’,你用一杯水从希尔薇校长那里换走了命运的馈赠,还记得吗?”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落空是迟早的事。”
无论是伊利娅亲口的讲述的,还是塞西洛斯在梦境之城中目睹的,伊利娅始终处在被动的境地。
“你先将希望寄托在海塔尔国王对她的期待里,海塔尔国王放弃了你,你离开华丽的城堡,在黄土窄巷里,在斐吉的野心里得到安宁,后来斐吉梦碎,你又来到斯莱萨尔,把自己寄生在利维对新神界的理想中……现在呢?你又在哪里得到了安慰?索福瑞斯,还是初蒙?”
塞西洛斯对伊利娅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双湿漉漉的、幼弱无依的伤鹿似的眼睛。
伊利娅用那双受尽伤害却还渴望救赎与慰藉的眼睛望着往来的人或神祇,等待有谁停下来,让她汲取生存下去的力量,却忘了她本不需要其他人,她就是“希望”本身。
早在一千年前特兰德就说过,伊利娅的神力特性与其他神祇都不同,只需她心中充满希望,她的神力就会无限膨胀。
她本可以无坚不摧,只要她肯向内、向自己求索。
可她放弃了自己,任由旁人带动,希望自然弃她而去。
到最后,果然是她舍弃的东西也舍弃了她。
“你舍弃的终有一天也会舍弃你……”伊利娅喃喃重复着久远的命运的谶言,出神地片刻,忽而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眼尾嘴角的弧度都消失了,抖动的肌肉毫无预兆地凝固在脸上,洁净的脸变得黯淡无光,像是蒙了层尘。
“傲慢。”伊利娅吐字如冰,“傲慢至极。”
塞西洛斯:“……”
伊利娅道:“舍弃我的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我既没渴望过降生,也不愿意无坚不摧,凭什么要承载所谓的希望?”
正是因为这份不忿,她诅咒了赐予她半神之躯的尼奥。
她不需要无法按自己的心意生存的生命。
如果她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就不必体会绝望的滋味。
所有傲慢地给予她痛苦的人或者神祇,都该受到惩罚。
“我喜欢像藤蔓,缠绕在别人身上。谁能给我想要的,我就喜欢谁,让我痛苦的,我要让他痛苦成千上万倍——”
伊利娅张开双手,皮肉下方,一条条白线蛇扭动游过,她决绝道:“利维想要新神界,我就要把这里彻底粉碎!”
粘稠的海水忽然喧嚣起来,无数皮肉翻烂的白线蛇从海面涌出,汇集到伊利娅脚下。
一直处在警戒状态下的塞西洛斯往后跳开,双手交叠,砰地按到海面上,大片冰霜瞬间铺展,将数不清的白线蛇冻结!
就在不久前,塞西洛斯悄悄放出的神力沿沟壑路径走了一遍,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祖神图腾。
与他在遗忘平原见过的图腾不同的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图腾还未苏醒。
既然这些沟壑无法破坏,那就只能控制住伊利娅,让她无法驱动图腾。
大幅携着霜冻的神力注入海面,围绕着伊利娅,四面八方轰地拔起冰墙,冰墙合围,朝中心的伊利娅倾塌。
密密麻麻的白线蛇在伊利娅身上缠绕,渐渐的,人形消失,无数的吐着信子的毒蛇拧成了一股,泛着冷色亮泽的蛇皮联结成一片,裹出粗壮的躯体,就在冰墙上空弥合之际,巨型白线蛇冲破上方才结成的冰墙,直朝天空飞去!
神力倾泻,冰龙自海面仰起头蹭过巨蛇的尾巴,立即黏住似的往蛇身上缠绕。
巨蛇在空中绞紧身体,冰屑簌簌掉落,塞西洛斯在海面上拉开冰弓,盯准巨蛇的七寸,铮的一声弦响,冰箭流星似的飞出,巨蛇拧身,却被缠绕在身上的冰龙抵住,冰箭擦过蛇身,带下大片血肉。混着冰水与鲜血的蛇皮落入海面,迅速被黑水吞没。
“嘶——!!”
剧痛使巨蛇狂乱扭动,拧在蛇身间的冰龙受不住巨力碾压,寸寸断裂,从蛇身空隙间滑落。
冰龙崩溃,立即又有数条冰索从各个不同方向射来,将蛇身牢牢缠结。
蛇身被坚固的冰索缠住,狂躁地嘶吼扭动。硕大的蛇头弯曲下来,用力撞被冻结住的身躯,磕、磕、磕……直撞得蛇头开裂,鲜血涌出,染红了冰面。
塞西洛斯心念闪动,缓慢往上攀爬的冰忽然猛涨一截,直接没过白线蛇的头顶,结结实实地把伊利娅冻结在厚重的冰墙之中。
第110章 羊头神祇好久不见
血淅淅沥沥地顺着断臂流下,索福瑞斯狼狈地跪伏在三头怪鸟的背上,死死盯着前方被辉光包裹着的光明神,驱使着怪鸟与之拉开距离,同时用手按住鲜血涌动的伤口,直到伤处新鲜的血肉迅速失去水分变得干枯凝结。
呼——
不愧是连贝加斯都能杀死的神祇,根本就找不到喘息的机会啊。
索福瑞斯一向认为,适量的疼痛可以令他保持兴奋,但要是疼过头就不太妙了。
抬眼远眺,死海海面上立起了大块的浮冰,有蛇形若隐若现,边缘散发红晕的眼珠转了转,索福瑞斯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鲨鱼齿,说道:“这样好吗?留塞西洛斯自己在那里。”
锐利弧光直奔胸腹,索福瑞斯的神力快要见底,勉强躲过这一击,强撑着龇牙笑道:“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那边有个比贝加斯还要可怕的家伙在盯着他,毕竟他——”
话音未落,弧光电闪而过。
三头怪鸟躲闪不及,其中一颗头自颈部斜斜下滑,随着喷溅的血从高空坠落。
凄厉的惨叫响彻天空,怪鸟浑身战栗,如同失去视觉,在空中到处冲撞翻滚,索福瑞斯嫌弃地骂了一声,紧抓住鸟背防止被怪鸟甩脱,正要趁势抹平怪鸟脖颈上的伤口,只觉肩头一痛,抬起的手立即失去力气,砸到鸟背上。
眼见手持长枪的光明神越来越近,索福瑞斯总算笑不出来,被迫凝神,一个由神力形成的黑灰圆球自他胸口膨胀开,转眼将他和怪鸟包裹起来。
铿一声,先前无往不利的光刃从圆球外围弹开。
不属于索福瑞斯的黑漆神力充满他体内的脉络,冰冷险恶的感觉刮擦着他的神经。
灵魂的透明感让索福瑞斯毛骨悚然,透过圆球屏障扫过外面的神祇,逞强说了一句“不玩了”,拍击鸟背。
先前陷入狂躁的怪鸟也被不祥的神力笼罩,长唳一声,扑动翅膀腾然升高,飞离了死海上空。
笼罩着索福瑞斯的圆球屏障坚韧无比,竟然连胜利之枪都无法打破,伊莱拉住努玛的马缰,望了眼他消失的方向,调头返回。
*
塞西洛斯缓步走过海面,将数条从海面跃出,想要袭击他的白线蛇一一斩杀。
走到某一处,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除了伊利娅,这里还有其他神祇。
尽管对方已经将自己的存在感压低,但塞西洛斯还是听到了躁动的神力沿脉络流动的声音。
就在……
塞西洛斯闭着眼睛耳朵微动,瞬息之间锁定位置,数道冰锥齐齐迸射。
那边!
冰锥直射入海面,嗤一声,浓稠海水忽地炸开,冰锥被一把黑色宽刀挡下,一名戴着羊头面具的男性神祇从海面下跃出。
没有任何开场周旋,羊头神祇在现身的同时旋身朝塞西洛斯攻来,那柄黑色的、散发着浓烈杀戮气的宽刀直抵塞西洛斯脖颈。
随宽刀抵来的还有羊头神祇身上激荡聒噪的神力,塞西洛斯本想硬接下这一击趁势反制住对方,不想宽刀递进便有无数哭喊惨叫声钻入他的耳朵,搅得他心神动荡,恶心欲呕,只好向后一翻,躲开了对方的攻击。
羊头神没有给他松懈的机会,下一道跟着劈来。
听觉太敏锐有时竟不是好事,羊头神每一刀挥过,都有刺耳哭嚎刮过塞西洛斯的耳道,那些哭声实在惨烈,不禁让塞西洛斯联想到死在刀下的人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折磨。
恶心烦闷的感觉越来越重,塞西洛斯的胸口被堵住,神力运转断续不畅,某一刻,他连反应也慢了半拍。
羊头神的宽刀从斜上方狠狠劈下,就在这时,一道闪光自极远处射来,当一声,将羊头神的宽刀撞开,胜利之枪在空中翻转楔入海面,下一秒,塞西洛斯被人从后方拦腰捞起,坐到了努玛背上。
一击不成,羊头神闪身后退,反手一刀击在冻结了伊利娅的冰墙上。
伊莱单手用神光驱逐塞西洛斯身上的异常状态,另一手召回胜利之枪,胜利之枪回到他手中的同时,冰墙应声而碎。
羊头神敏捷闪过大块大块掉落的冰块,跃立在冰块累积的小山上,注视着坐在努玛背上的两名神祇。
这是他从海底翻出后的第一个空当。
“好久不见。”嘶哑嘈杂的多重音从羊头面具下传来。
说完羊头神双手握住刀柄,径直朝伊利娅变作的巨蛇斩去!
塞西洛斯集中注意,伸手上抬,从巨蛇身上哗啦啦掉下的冰块在半空凝住,反向上涨,与此同时,伊莱的光刃击偏羊头神的进攻路径。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从冰冻中苏醒的巨蛇拧转身体,硕大头颅向下俯冲,直撞向羊头神的黑色宽刀。
叱——!
浓腥血液抛洒在海面,巨大蛇头与蛇身断开,高高擎着的蛇身软倒在海面,抽搐几下后,变作彻底的死物,与蛇头一起沉入死海。
黑漆漆的海面像是马上快要煮沸的水,震颤着冒出大量水泡,黑紫的光晕从构成图腾的沟壑上冒出,忽地上升。
塞西洛斯和伊莱错愕之后第一时间感受到下方黑海的躁动,努玛在被光晕触及之前奔离图腾范围。
同一时间,羊头神也跃出图腾之外,
黑紫气场直通天空黑云,海面被搅得波涛翻涌,海面下方似有什么再往上冲撞,撞得海面往上一鼓一鼓的。
熟悉的感觉敲击着塞西洛斯的心房,这……难道就是伊利娅所说的“海洋之结”?!
*
最先察觉到死海之滨异样的是巨鲸乡的神祇。
海洋泡膜内的水流受到震动,长着耳鳍仰面朝上、双手枕在脑后悠闲在水中游动着的神祇们被惊扰,纷纷瞪圆眼睛,惊恐地寻找震动的来处。
巨大阴影从上空飘过。
“是巨鲸诺格!”
“特兰德殿下到了!”
下方水族们喧闹起来,争相向巨鲸背上的特兰德讲述刚刚感受到的异状。
特兰德盘腿坐在诺格背上,手中指食指抵在额角往外划开,朝下方热情的神祇们打了个招呼,爽朗道:“我知道了,你们游你们的,我这就过去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特兰德在巨鲸乡神祇眼中意外地可靠。
慌乱聚集起来的水族们得到安抚,念叨着“有特兰德殿下在,不会有事的”,便又在水中散开了。
*
巨力不断在海面下方往上冲击,比起在遗忘平原上开启的苍穹之门,隐藏在死海下方的东西似乎要更加难缠。
无论塞西洛斯还伊莱,都无法将其中断。
死海的海面犹如一张钉在海水上方弹性欠佳的薄膜,在一次次的撞击下,中心隆出小山包似的凸起,边缘则被钉子与向内拉扯的巨力撕裂,泛起黑色的海浪。
轰——
又一次撞击,盖在海面的薄膜彻底失去张力,一根惨绿的尖刺从海底捅出,直将拢聚着海水的张力戳爆,拱起的海水瞬间朝四面八方泛滥冲袭。
黑稠的海水快速冲过海滩,撞上了巨鲸乡外的城墙,城墙轻微撼动。
塞西洛斯的心口突然没了着落,呼吸也接连空了几拍,不由抬手按在虚应着的胸口。
“怎么了?”伊莱问。
塞西洛斯道:“有……海底有东西出来了。”
死海反复被撞击形成了潮汐,将塞西洛斯的呼吸拉长,冒出海面的尖刺越来越长,也变得越来越粗。
尖刺质感像石头,越往下,绿褐的石垢越多,而后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间隔相差无几的尖刺依次从海底冒出。
如同一个沉睡在海底的巨人慢慢站直身型,大量海水朝海底空出的空间倒灌,交相撞击,翻出汹涌的波涛海啸,朝海面、海滩兜头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