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天师不信邪(13)


    顾从渊下了楼, 望见这长长的车队,也惊呆了。


    半晌后,他也想竖大拇指:这个煜临集团的礼仪……好隆重啊。


    车队出发, 一路引来无数目光,到达煜临集团, 他下车顺着引领, 沿红毯走到大厅, 顾四叔正在等他,一边跟他讲述情况,一边引他往前走。


    走到大厅前的台阶处, 那厅前的男人转过身来。


    阳光正铺在他的肩, 照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 俊美的脸尤其凸显。


    001忍不出吐槽:“宿主你提前就找好了位置和角度了吧。”


    而顾从渊赫然呆立。


    大脑忽如钟鸣,狠狠撞击在每个角落,转瞬又一片空白, 周围闹闹哄哄,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渊儿,这就是煜临集团的总裁, 穆总。”四叔介绍。


    姓穆, 是了,穆雨的小叔当然姓穆。


    “顾……小天师?”穆程以试探的语气说, “旁边有一位天师了, 你的侄子,我这样称呼合适吗?”


    顾四叔笑道:“都可以。”


    穆程走下台阶, 向来人伸出手:“你好。”


    虽然还有鬼王的本领, 可毕竟已经不是鬼,闻不到那诱人香气了, 但吸引他的,又怎么会只是香气呢。


    是眼前人这个人,他的所有。


    顾从渊恍惚回神,忘记抬手。


    一模一样的面容,连黑色西装都一样,他的脸不再苍白,有了血色。


    以前就说过,他是人的时候,一定颠倒众生。


    “渊儿……”四叔碰了碰他,“穆总在和你握手。”


    顾从渊颤了一下,怔怔看着眼前人:“你不认识我?”


    “我应该认识你吗?”穆程和善的笑。


    不认识!


    顾从渊脸色苍白。


    他姓穆,在半年前出车祸,昏迷两个多月苏醒,都对得上,他不是死去的鬼,是离魂。


    这就是他,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熟悉的样子。


    “冒昧……敢问穆总全名?”顾从渊轻吐几个字。


    “穆程。”


    又是一颤,顾从渊的面色更加苍白。


    就是他,没错。


    早就听穆雨说过的事儿,怎么就从没往这上面想过呢?


    可是他不认识自己,不记得自己!


    离魂归位,有很大概率不记得魂魄所经历之事。


    他不会记得离别时的违心之言,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不爱他,可是,也不会记得他们曾经同床共枕,销骨缠绵。


    他抬手,极力压制着战栗的情愫,与对方相握。


    是温暖的体温,不再冰冷。


    而他却仿佛被灼伤,手在那人掌心中轻轻颤抖,他怕露馅,连忙抽离。


    穆程笑了笑:“顾小天师脸色不太好,是累了吗?”


    顾从渊闭了一下眼,定神:“没有,只是……有一点晕车,抱歉,失礼了,我去干活了。”


    他说着往里走,脚步不稳,没踩住台阶,身形忽然往前摔去。


    穆程伸手一揽:“天师小心,既然不舒服,不如先休息下。”


    “多谢,不要紧,不用休息。”顾从渊不敢多看他的脸,迅速抽手往里走。


    那被红绳圈住的鬼影们在转着圈,他抬手,掌中符文游走,向鬼影们飘去。


    片刻后,顾从渊道:“很奇怪的鬼影,找不到来历,也没有往生之路,那么……只能打散了。”


    他旋转手腕,掌心一击向前,一个鬼影刺啦一声冒起阵烟,似有看不见的火席卷,不一会儿,整个鬼影连渣都不剩,想变成数个是不可能了。


    他接连出掌,那些鬼影很快消散,他又将这附近盘查一遍,确认没有邪祟。


    穆程走过来笑道:“天师好本领。”


    “过奖。”顾从渊垂眸点点头,“邪祟已除,我先走了。”然后转身跟他四叔说话,“您晚些时候去家里?”


    顾四叔说还要去别的地方,不去了,收拾收拾东西就要离开。


    顾从渊目送他离去,想回头,却又半途顿住,收回目光也往前走去。


    穆程在身后道:“天师帮了大忙,晚上我想请吃个饭,天师可否赏脸?”


    “不……不必了。”顾从渊捏了一下手,继续走。


    刚巧那一直负责外围的穆雨忙完了走进来,离老远就看见了他,惊讶道:“顾教授?”


    顾从渊轻轻点头。


    “穆雨,这就是你说的那位顾教授?”穆程故意问。


    “对啊。”穆雨稍微一问,才知道他们教授还有另一重身份,不禁感慨,“这真是缘分啊,我之前给教授送请帖,您不收,但今天还是来了。”


    穆程也笑:“的确缘分不浅,那么天师更该留下吃个便饭。”


    “对对,教授。”穆雨拉住要走的人,“小叔您那眼镜框要不要再送一次,这回可别再弄错,把戒指拿出来了哦。”


    穆程轻抚了一下眉心。


    顾从渊抬了一下眼,迅速挪开,再往前走:“真不必,我晚上还有事,多谢了。”


    穆程想拦住他,却听到一人高声喊叫:“穆哥!”


    他抬眼看到来人,不由蹙眉,是姜淇。


    那姜淇正关上车门,大步走来,经过顾从渊的身边,大概嫌挡了路,将他往旁边推了一下。


    穆程冷了脸,伸手扶住顾从渊:“姜少爷有何贵干?”


    来人望见他的动作不由一怔:“他是谁?”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今日应该没有邀请姜少爷。”


    姜淇回头往车边瞥了眼,放软声音道:“穆哥,自从退婚后,我一直在反思,也许我哪里做错了吧,穆哥你现在身价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看不上我了,说来说去,是我不够资格,旧人总是比不上新人么,但是,我还是想争取一下,穆哥你现在喜欢什么样子的,我照着改,好吗?”


    顾从渊听这些话驻足回头,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想看看,内心里再警告自己两人现在只是陌生人,可还是忍不住去围观他的事儿。


    现场还有不少人,虽然说都是内部的人,但这种感情上的事儿他们知道的也不多,此时都有点惊讶,小声议论着什么。


    台阶上,穆程嗤笑一声:“姜少爷今天是有备而来啊。”


    姜淇笑道:“对啊,我来跟穆哥道歉,当然是做好了准备的。”


    穆程往前走几步:“你不是来道歉,是来卖惨的,收起你那些心思,你要退婚在我看来不是什么问题,好聚好散,但耍歪门邪道,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趁我还没揭穿你,赶紧走吧。”


    姜淇愣了下,眼中含泪:“穆哥你说什么呢,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也不用这样吧,我知道你现在很受欢迎,我在你眼里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可我也是有骨气的,你不能羞辱我。”


    “一定要我把话说清楚吗?”穆程冷脸,“你带了媒体来偷拍,还故意颠倒黑白,是何意图?”


    姜淇愕然怔住,眼中闪过一丝惶恐。


    其他人听了,连忙跑到他的车后,果然揪出了几个媒体工作人员。


    姜淇慌乱道:“我是带人来拍了,你始乱终弃,我找人拍一下怎么了。”


    穆程回头,淡淡看他。


    这眼神让姜淇无端惊惧,竟是不敢与他对视。


    穆程慢慢抬手,那大楼前的电子屏上忽然咔哧咔哧响动,本来在播放着集团的宣传片,现在变了画面。


    他冷声道:“你当我没有证据是吗?”


    众人齐齐向屏幕看去,但见医院病床,床上的人昏迷,床边的人正在叫嚣说要退婚,旁边的管家苦苦哀求无果。


    正是穆程变成鬼时在医院看到的情景,医院当然不会随意提供监控,也不可能这么一会儿工夫找出来,但穆程还有鬼王的能力,将自己当鬼时所看到的重现在屏幕上的本领还是有的。


    姜淇的脸色赫然一变,浑身如坠冰窟。


    短短的视频,足以证明他在说假话,是他先退婚的,却歪曲事实说穆总始乱终弃,还故作可怜,搞得刚才大家差点以为穆总真的是个负心人。


    人们指责的指责,议论的议论,而顾从渊紧紧盯着那视频,许久不动。


    旁人看不见的,视频中还有个身影。


    一个和床上躺着的人一模一样的面孔,却苍白许多的身影,坐在床头,抱着手臂。


    那是鬼,曾经来过他身边的鬼,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他好久不舍得挪眼。


    姜淇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不知道穆程怎么会提前准备了这个证据,他会不会还有其他的证据,比如说自己在交往期间和其他好几人亲密过。


    他不敢来赌,到这时候再不知道收手就是傻了,今天原本带着媒体来,心想的是利用舆论危机逼迫穆程复合,如果还不同意,就套他话歪曲事实曝光出去,让他身败名裂。


    可是他是凭借一张嘴颠倒黑白,对方却真真实实握有证据。


    众人纷纷指责,那几个被他带来的媒体工作人员敏锐察觉这才是博眼球的大瓜,连忙举起相机。


    姜淇一跺脚,捂着脸仓惶跑走。


    到这一步,仅剩的一点感情牌也没了,他终于明白,他是真的挽回不了了。


    周围还有人在小声议论着,穆程目光绕过人群,落定在顾从渊面上:“让天师看笑话了,抱歉。”


    顾从渊站得直直的,原本要走的,但围观了这一场闹剧后,他不打算走了,他颔首:“没有,穆总家事挺精彩的,我看得很出神。”


    “这算什么家事?”穆程笑。


    顾从渊沉默了一下,道:“穆总现在是单身吗?”


    “是啊。”


    “哦。”又是须臾沉默,顾从渊转回头看了圈周边风景:“穆总方才是不是说晚上一起吃个饭?”


    “嗯……天师既然说还有别的事,我就不勉强了。”穆程笑道。


    001在意识里弹跳:“宿主你就作吧。”


    “没事,推了,不敢让穆总破费,我请吧。”顾从渊伸出手,“穆总能否赏脸?”


    “这个……”穆程拉长音调。


    系统嘀咕:“宿主你要是说你晚上有事,我就鄙视你。”


    “既然天师没事了,说好了我请,就是我请。”穆程抬手和他相握,“天师口味上有什么喜好,有没有常去的地方?”


    “我……不大出门……”


    “那就让我来选,好吗?”


    “好。”顾从渊缓缓抽/出手,“有劳了,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他们留了联系方式,彼此告别,回去后顾从渊去洗了个澡,洗去那驱鬼时残留的鬼气,晚上六点,电话响了,他开门下楼。


    穆程在楼下车里等他,带他去一低调却又奢华的酒店,顾从渊抬头看了眼,这是煜临的产业。


    两人到包间,很大的房间,菜品上齐,顾从渊见菜品以麻辣口味为主,他的眸中微动,看向桌对面的人。


    “这家店的招牌是川菜,都有一点辣,我也不知道符不符合天师的口味。”穆程笑道。


    顾从渊的眼眸又暗了,点头:“很好吃,多谢。”


    “那就好。”


    吃饭的人心不在焉,再合口味也吃得不多,倒是旁边的红酒没少喝,顾从渊从来不喝酒,今天破例,脸上很快染了颜色。


    对方和他碰杯,绅士礼貌,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晕乎乎,可对方还是那么从容优雅。


    明明他们喝的一样多。


    简单寒暄,话题聊到了白天的事情上来,顾从渊笑道:“穆总还会为前男友的事难过吗?”


    “不会,那些事情……好像前世了一样,不知道天师知不知晓,我曾经出车祸昏迷了一段日子,总感觉……那段日子我并没有在沉睡,似乎经历了很多事,对了,天师精通玄门之道,能否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已经醒了,就不必纠结过往。”顾从渊道,“既然不记得,穆总就不要去想了。”


    “你说得也是。”穆程笑。


    顾从渊也笑:“那么穆总之后……还会再谈感情吗?”


    “这个需要碰到合适的。”


    顾从渊转着高脚杯,看那玻璃反射着上方的灯,透出莹莹的光:“穆总喜欢什么样子的?”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他抬头,看对方靠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臂,带着一点笑意。


    见他抬头,穆程才开口:“怎么,天师还担红娘的事儿呢?”


    “没有,只是我爱管闲事,看穆总年轻有为,忍不住就想给你介绍一下。”顾从渊又低头看那反射着微光的杯子。


    “我喜欢……”穆程缓声道。


    捏着杯子的人慢慢收紧手。


    “我喜欢活泼爱笑,时尚前卫,娇软黏人的,如果笨笨的做事情总出错,就更可爱了。”


    那杯子边的手松了一下,红色的酒在杯底浅浅荡漾。


    厅内突然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从渊慢慢抬眼,微微一笑:“你觉得我怎么样?”


    穆程还是那靠坐在椅子上的抱臂姿势,笑容慢慢收起。


    逗了那么久,撩了那么久,真正说到两个人身上,他不可否认,那一点愠怒还是没有散。


    什么也不说,突然将他困在摄魂令中,让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留下一句不爱,连多余的话都不肯说。


    又是很久的沉寂,他笑了:“天师开玩笑吧,你跟我描述的,可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啊。”


    顾从渊又低头了,还是看着那摇晃的红酒:“也不一定啊,可以试试相处一下嘛,说不定处处就喜欢了。”


    “天师你可能喝醉了。”穆程起身往门外走,准备叫一点醒酒茶。


    桌边的人看过来:“你要走?”


    还未回话,那人又道:“别走。”


    穆程摇摇头:“你真的醉了。”他覆上门把手要开门。


    身后人忽地站了起来,头有点晕,身形因此摇晃了一下,扶着桌子站定,顾从渊脸上是红的,眼尾也好似泛了红,他看着穆程:“不许走。”


    说罢,手掌一抬,一股力道打在门把手上,“咣当”一声,那半开的门被紧紧锁住。


    紧接着又有一道力环绕穆程周身,带着强劲的牵引力,眨眼将他捆住。


    穆程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挡,力量已发出,而顿了下,又收回,任凭对方把自己捆住。


    那力道一牵,他的身形飞速后退,转眼到了顾从渊的面前。


    第112章  天师不信邪(完)


    四目相对, 顾从渊浮出一抹苦笑,神思有一点迷离,他又觉得自己很清醒, 没有比此刻更大胆和疯狂:“我对穆总一见钟情,跟我试试吧。”


    穆程看自己身上的束缚:“你是这样钟情的?”


    “不这样, 穆总跑了怎么办?”顾从渊继续笑, 他的眼神迷迷蒙蒙, 歪着头,这笑容好似透着一股天真,“试试吧, 好吗?”


    “如果我说不呢?”


    顾从渊眼尾泛红, 痴痴看他, 话语断断续续的,声音压低带了乞求,而极力压制的悲哀又叫他整个人颤抖, 他还在笑着:“那我就好好追你, 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去做, 只要你说一声, 什么都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追, 好吗?”


    穆程望着他的神色, 眼眸微暗,语气压低, 一字一句带着冷意:“不是不爱我吗?”


    那笑意顿然僵住, 迷离神思忽然清醒,顾从渊蓦地抬眼, 尚未反应,面前人忽抬手臂,捆在身上的束缚“啪”一下松开,穆程一把按住他,身形一转,将他抵在墙面。


    顾从渊还在震惊着,瞪大了眼睛打量眼前人:“你……”


    “顾从渊,你有本事,当初强行送我走,现在何必又要强行让我留下?”


    顾从渊瑟瑟颤动:“你没失忆?”


    “没有。”


    那瞪大的眼睛眨了一下,伴随着轻轻颤抖的身躯,忽然,滚落了一行泪。


    穆程叹了口气,语气放缓:“我没失忆。”


    顾从渊忽然浑身若失了力气,抵在墙壁才能站稳,他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以后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穆程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泪,声音哪里还有半点恼怒,只剩下温柔。


    顾从渊攥住他在自己脸庞的手,还是没回过神。


    穆程反手牵住他,在他那掌心轻轻抚着:“疼吗?”


    当初划破手掌,以血为引,疼吗?


    顾从渊惶然摇头:“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你本来也是为我好,别哭,好了,我们和好啦。”


    顾从渊还是战栗的,好一会儿后才发声,如此郑重,如此坚定,字字如泣:“我爱你。”


    穆程笑了起来。


    而顾从渊蓦地想到什么,眼中又是一哀:“可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什么?”


    “我与你描述的样子没有一点相似。”


    穆程点了一下他额头:“逗你呢,故意那样说的,你是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什么类型。”


    顾从渊喘了一口气,郁结于心的痛苦终于释怀,仿佛春回大地,迎面皆是温暖,他情不自禁拥进面前人的怀抱中。


    这个怀抱是温暖的,这个人他不再苍白,他的脸上有血色,他的唇是红的。


    拥了一会儿,穆程轻轻将他推离些许,面对面,目光相碰,他捏住眼前人的下巴,欲吻上那唇。


    将触不触,他停了一下,抬手取掉了对方的眼镜。


    顾从渊闭了一下眼:“不行,我看不清。”


    “你要看清什么?”穆程的笑语呵在耳边。


    “看你啊。”


    “以前甚至看不见,不是照样吻吗?”


    “这……可是有点不习惯……”顾从渊正说着,耳上被架了个眼镜框,他眯一眯眼,抬手摸了摸,这就是个眼镜框,没有镜片,这不还是看不清吗?


    “就这样。”穆程拉下他的手,吻上他的唇。


    顾从渊僵了一下,无法再纠结有没有镜片的事儿,他靠在墙边,与面前人唇齿相缠。


    触碰的是温热滚烫,吻到几乎窒息,两人分开,都轻轻喘着气。


    顾从渊又摸了一下眼镜框:“你之前让穆雨送过?”


    “对,我那时气恼,决计过一阵子再找你,可是……又想你,就让穆雨去送东西,但你没收,其实……”穆程顿了下,“我要送你的,不止这一个。”


    “还有什么?”顾从渊问,话才落,手被抬起,有一点冰凉穿过手指,他举到眼前才看清,而待看清,神色微变。


    那在灯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是枚戒指。


    “你……”他惊异看眼前人。


    “愿意和我结婚吗?”穆程缓声道。


    顾从渊眼中又有莹莹泪光:“嗯。”


    穆程再吻上他,一边吻,一面揽着他向旁边走去。


    这包间一侧有个内门,推开后是套房。


    被推倒在柔软的床上,顾从渊怔了下:“你早就准备好了。”


    穆程倾压上来,狡辩:“不是啊,这里的包间都带房间的。”


    顾从渊笑:“你猜我信不信?”


    “你信。”穆程挑开他的衣,“我的手现在不冰冷了。”


    “嗯。”顾从渊收起笑,紧紧搂着他,“你全身都是热的。”


    “那你习惯吗?”


    “我很开心。”


    穆程抚抚他的脸,俯身。


    一点呢喃被压在灼烈的吻中,窗外好像下起了雪,屋内温暖如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还有那怦然的心跳,杂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顾从渊又飞入了云端,听耳边声音问他:“冰冷的,与炙热的,你喜欢哪个?”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只要是你,都喜欢。”


    身上人对这样的回答却不满意,加大动作:“哪次,你更有感觉?”


    他只好回应:“现在。”


    那人满意了,携着他一起共步云端。


    后来,顾从渊忍不住说:“你很厉害。”


    穆程笑道:“嗯,我虽醒了,鬼王的本领还在的。”


    “我不是说那个。”顾从渊轻咳了一声,嗓子有点哑,“是说这个。”


    身上人一顿,须臾后,眼眸一沉,猛地再覆压下来。


    第二天下午,两人才从酒店走出。


    年后,这位身价不可估量的煜临总裁宣布了婚讯,各界震惊,媒体傻眼,这也太出乎意料了吧,都没怎么看到穆总又谈了新的人啊。


    该不会是才见了几面就定下来了吧,彼此了解吗,合适吗?


    不过等他们看到穆总的那位结婚对象,一切质疑全都止息。


    他不合适谁适合,他们俩站在一起就是最配的!


    只是,顾家不怎么关注商业圈,接到顾从渊的通知说要结婚时,全都是懵的。


    渊儿还说,过几天就与对方一起回顾家商议婚事。


    家主挂了电话,心里七上八下。


    他踱着步,对屋里几个叔道:“你们说,渊儿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快啊?”


    “大半年了,不快啊。”二叔说,“他能走出来,这不是好事儿吗,你想让他一直陷在过去中吗?”


    “可是他那时候的样子你们又不是不记得,他为了那个鬼,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家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重新谈就重新谈了,还能这么快就谈婚论嫁,我倒是要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大年初五,顾家老宅前停了几辆豪车,一家子人忐忑不安地等候,看着顾从渊挽着一人走进来,还有好几个人帮着从车上卸礼物。


    人没走到,礼物先搬了进来,有一些名贵物品,这位很有钱,他们看出来了。


    而后,竟还见到了一些抓鬼法器,也是很稀奇难得的那种。


    众人错愕,他……懂这些东西。


    他们更好奇了,翘首以待,终于看着两人走进正堂。


    然后,一屋子人齐齐呆住了,全都伫立不动,半天没说话。


    好一会儿后,顾四叔最先反应过来,站出说:“穆总!”


    同时回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煜临集团的总裁穆总,哈哈,渊儿你们俩走一起啦,这里面可有我的功劳,要不是我打电话给你,你们还不一定能认识呢。”


    其他人回眼看看他,欲言又止。


    顾四叔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怎么了吗?”


    穆程向他行礼:“是,多谢四叔。”


    “可是……”顾四叔挠头,“我怎么觉得你们不大对劲呢?”


    穆程含笑,向堂上再行礼:“家主,再次见面,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四叔愣了:“啊,你们早就认识?”


    而其他人终于回过了神,家主大喘气:“你……你活了?”


    “对。”穆程笑,“当鬼的时候,承蒙顾家照料。”


    他们还是惊异,顾从渊上前,将事情简单解释了一下,众人这才明白,不可思议,大为震惊。


    还以为渊儿有了新人,结果兜兜转转还是他。


    他竟从鬼变成了人。


    正堂之上,顾家主长叹:“好啦,你是鬼的时候我都认了,变成了人,还有什么话说呢。”


    顾家这几日热闹非凡,听说顾从渊要结婚,各个玄门世家都来人了,来恭贺,当然也好奇,他们的主掌人找了什么样的人。


    然后,他们也都跟顾家如出一辙的反应:“那个鬼活啦?”


    顾家把事情讲述了很多遍,最后不耐烦了:“问那多干嘛,活的也好死的也好,跟你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关系?”


    众人暗暗瘪嘴:“这还没结婚呢,就开始护短了。”


    婚礼很盛大,在顾家老宅办了一次,在煜临集团也办了一次。


    001原以为这个世界生命值不够,人鬼相隔,缘分浅薄,但一番造化,生命值圆满,宿主不再受影响,最后他们还是得以白头偕老。


    只是很多人万万想不到,那儒雅又有一点古板的教授,也是扫除恶鬼的天师,他戴着眼镜,夹着公文包,穿着中山装,于夜路中行走,手掌一抬,恶鬼驱散,世间清明。


    回到家,洗洗手驱逐鬼气,奢华的别墅大厅里,他的总裁在等他。


    顾从渊寿终正寝后,001为穆程开启了下一个世界的通道。


    跨过虚无,再见光明。


    青山前,溪水畔,两间瓦房,门口拉的篱笆院倒了一片,杂草从院子蔓延到屋里。


    穆程睁开眼,抬手扬起一片水,宽阔的袖子上滴滴答答,一拧全是水珠。


    他正躺在溪水里,好在水很清很浅。


    肩膀很痛,他站起来揉一揉,长发从手臂上滑过,是一个古代世界,他慢慢往边上走,这穿的外衣沾水后过于厚重,他脱了下来,看衣服是上好丝质,黑底上面绣着白鹤,绣工精湛,那白鹤展翅欲飞。


    这衣服非普通人家能买得起,原主家境应该很不错,他走到岸边,抬头看看前面破旧瓦房和荒芜的院子,顿了一下。


    如果这是原主的家,那么他收回刚才的话。


    “宿主,原主是从上面滚下来的。”001说,“那山上是悬崖,幸好中途有两个斜坡,又有藤蔓正好缠住脚,他颠簸几番得以滚下来,不然该摔碎了,这副身子都要用不成了。”


    “但他还是摔死了。”穆程道,不摔死他也来不了。


    “嗯,原主是三天前摔下来的,重伤无法动弹,刚刚断气。”


    “是自己掉下的悬崖吗?”


    “这个不知道,剧情没有细化,身份需要你自己提取印象值来确定。”有的世界一去到就能知道自己是谁,便不必提取印象值,有的就不清楚,还是要找人。


    但这里似乎没其他人,他往前看,见几百米外才又有一户人家,这里可能是山脚的一个小镇或小村落,人不太多,住得也不密集,他这里位置相对较高,还要更偏僻一些。


    那两间瓦房看来就不是原主的,他走过去转了圈,看里面桌椅床铺都齐全,就是比较残破,积了厚厚的灰,应该是荒废了。


    依山傍水,明明是个好位置。


    转完后,再环望四周,边揪着袖子上的水边问:“他呢?”


    还没等到回答,忽然听那山上咕噜噜响动,有碎石滚落,又听几声响,但见一个人影脚上缠着藤蔓,咚咚几下,沿着斜坡颠簸下来。


    一模一样的姿态,照这个趋势,应该也是要滚到水里来。


    穆程快跑几步,到山脚底下,看那身躯颠簸飞出,他抬臂接住。


    藤蔓和斜坡都减缓了速度,他接住人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冲击力,后退几步便站稳,看见怀里人,不由笑了。


    看看,什么叫缘分。


    这次不用去找他,人家自己掉他怀里了。


    只是当看见怀中人的状态,他不禁蹙紧了眉。


    怀中人穿着银色盔甲,却沾染了血,如雪中红梅一般蔓延,肩上有一道箭伤,箭身被折断,箭头还残留在里面,双眼红肿,睫羽上沾了些许白灰。


    身披银甲应该是从战场上下来,历来两方交战拼战力拼谋略,却不屑用毒药洒眼这种卑劣手段,看来他这是遭人暗算了。


    他急需一个安静的地方修养,穆程不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医馆,不能抱着人瞎折腾,他要先把人安置一下。


    望见前方的瓦房,他打定主意,既然这是个荒废的房子,那么他们就暂时在这里呆一阵子吧。


    第113章  失明小将军(1)


    穆程用自己脱下来的那个黑底白鹤的大衣把屋里床上桌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将人放在床上,检查伤口,那眼睛被毒药迷住了, 肩上那箭头也得处理,穆程在这屋里转一圈, 低头往自己身上找。


    001问:“宿主你是不是准备找个铁刀, 拿烛火烧烧, 给他剜出来啊?”


    “那样不疼吗?”穆程说,“我要找点值钱的东西去镇子上请郎中,医馆一般会有麻醉散。”


    他在衣服里翻一翻, 找到一块玉佩, 没有什么特殊身份印记, 只是个比较值钱的玉佩。


    他把门锁好,沿着山路往下走,路过那一户人家, 问一下路, 得知这里叫露水镇,那户人很惊讶怎么山坡上住了人, 他说是新搬来的, 路过此地,想暂住一阵子, 然后沿着指引, 走两刻钟到达镇子。


    正是日暮,镇子上人已经不多了, 两边砖瓦屋舍较常见, 很少看到几层的,他先找个当铺把玉佩换成钱, 问别人最好的医馆在哪里,把人请来。


    他把症状描述得详细,郎中带的东西也全,麻醉散一敷,箭头挑出来,上好消毒愈合的药,缠上纱布,整个过程昏迷的人没怎么动,微微蹙了一下眉,疼肯定还是有一点的,但已经好很多。


    眼睛给开了药每天洗洗敷敷,什么时候能好郎中说不准,也安慰他:“这位小士兵受这么严重的伤,往好处想,能捡回来一条命已经不错了。”


    郎中看盔甲只当是个沙场负伤的小士兵:“至于眼睛……不是还有你这当兄弟的帮他看吗?”他也以为两人是兄弟关系。


    穆程谢过他,送人出去,方才出门时比较急,没有来得及提取别人的印象值,现在悄悄提取了一下这大夫的印象值,是空的,人家不认识他。


    其实想的到,他是从上面摔下来的,不是这镇上的人。


    待人走后,这会儿心安了,就有空好好整理屋子,所有的灰尘,杂物,杂草,全部清理干净,墙面,屋顶都擦拭一遍。


    回头看,这两间瓦房,窗明几净,一点没有透风透雨,后窗一推开是巍峨青山,院子前就是清澈流水,当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接下来,只需要再添置上东西就好了。


    收拾齐整,给床上的人换好药,这会儿才有空听001说眼前人的来历以及这个世界的任务。


    001开口:“任务对象杜云期,宣朝大将军之子,少年鲜衣怒马,沙场驰骋,一身好本领,骑射本事军中无敌,他的一生,本该战功无数,这宣朝天下几乎都是他打下的,其功名与威望无人能及。


    他样貌俊逸非常,偏镇守边关始终未成家,一生都为家国天下,不念儿女私情,是多少人不可攀附的灼灼明日,皎皎月光。


    但是在剧情里,与敌国交战,遭出卖暗算,兵败负伤,他为给父帅及众将断后,引追兵折转方向,一路厮杀,坠落悬崖,便是今日宿主你所见。


    坠落悬崖倒是没死,如果不是宿主你出现,他应该是在那溪水里泡三日,伤处没得到及时处理,肩上的伤让他右手使不出力气,再拉不了弓箭,那眼睛也再看不见了。


    战败,拿不了弓箭就无法再上战场,眼睛还看不见,多重境遇,他的心境也在慢慢发生变化。


    而等他回到宣朝,那堂上有人将战败之事歪曲事实,陷害污蔑,他们成了临阵脱逃的罪臣,杜家上下锒铛入狱,帝王念他眼盲放过了他,削官收符,府邸充公,他前后奔走救家人,品尽世间炎凉,殚精竭虑而无果,当家人旧部于街口斩首,那渐渐变化的心境终于一夕爆发。


    明媚张扬的少年从此不再,唯剩阴蛰疯批的眼盲人,孤立无援依然无法手刃仇人,最终承受不住打击,变得疯癫痴傻,有人最后一次见他,看他拿着草须摸索着指挥一群蚂蚁打架,衣衫褴褛,满面泥土,有以前爱慕他的人想带他回家,但他死活不肯,只愿和蚂蚁为伴。”


    “宿主。”001发布任务,“此世界因为节点问题,战败之事已经发生,所以任务放宽,只要避免杜云期疯癫痴傻的下场,让他过上平凡的生活就行了。”


    穆程缓缓摇头:“不,我还要他永远鲜衣怒马,明媚张扬。”


    兵败已经发生,改变不了,下一个关键节点是杜家被诬陷入狱,这个节点将在杜云期回朝后启动,现在那个诬陷他们的人还没开始动手脚,此时杜家在镇守之地整顿三军,一次兵败并不能否定他们的功绩,这时他们还是威望颇高的。


    那么此事能等,而另一点,外力是关键,杜云期自己的心境改变也是关键,他其实从自己拿不了弓箭,看不见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埋下了消沉阴暗的种子。


    那就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疗伤吧,伤口都及时处理过,只要好好养,不会留下后遗症。


    其实,即便手抬不起来,眼睛看不见,依旧有精彩的活法,倘若真的好不了,也要让他保持好的心态。


    杜云期昏迷了三天,这三天,穆程已经把这屋子布置得很像样了。


    那个玉佩换的钱请大夫后还剩下一些,钱生钱对他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儿,但是每个世界有每个世界的规则,不能超出此世界背景环境,也要考虑精力的投资。


    他在这小镇上,进一些东西再卖出来,赚的钱够生活,刚刚好,要是冒然去开个商行,资源达不到,也不是很划算。


    屋里经过清理已经焕然一新,两间房,正好一人一间,换了新的床,案牍衣柜,床上铺上柔软舒适的被褥,拉了帷幔,挂上窗帘,风一吹,淡色帷幔随风而动,正拂过窗前案牍上的一瓶鲜花。


    门口搭个草棚,底下起一个土灶台,厨房就做好了,院子里本来就有口井,清理一下就能用,木轴一转,清洌洌的井水在水桶里叮叮咚咚被转上来。


    那院子的篱笆重新支起来,环绕屋舍,再竖个院门,这就是像模像样的家了。


    再其他的事,就是每天给杜云期敷药换药,那一身盔甲早就换掉,穆程帮他擦拭着洗过澡,换了干净柔软的衣服。


    杜云期醒来时是大清早,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他怔了怔,揉一下眼睛,肩膀上一阵疼痛。


    院子里有人说话,听上去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妇人,那男子说着感谢,声音有一点低沉,妇人说不用客气,又说:“你弟弟醒了没?”


    这是底下那户人家,住着一对年长的夫妇,很热情好客,上次穆程去问路,他们知道这里住了人,主动过来看望过,对温和有礼的穆程印象很好,这两天没少打交道,此时又送了点自家种的红薯过来。


    不过他们都认为两人是兄弟,要不然实在想不到两个男人住在一起还能是什么关系。


    穆程答话:“还没醒,应该快了,多谢关心。”


    “大木你客气什么,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啊,小木醒了来说一声,我们也好放心。”妇人说着话离开了。


    每个世界穿的原主名字也都叫穆程,他现在处在一个没人认识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地方,不清楚这个原主是否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而坠崖,之前又是干什么的,为保险起见,他没用真名。


    反正在这里应当也住不了多久,为了自己方便,也为了其他人安全,他对外称自己叫“木禾”,木头的木。


    这妇人一开始叫他木小哥,知道他还有个弟弟后,就开始叫他大木,另一位叫小木。


    人走后,穆程端着粥走进屋,看屋里人动作,将他扶起来靠着枕头坐好:“醒了?”


    杜云期伸手乱抓,穆程就抬臂过去给他碰,对方摸到人安稳了一些,温声道:“哥哥?”


    面容俊美,眼尾微扬带着一点恣意张扬,刚刚苏醒长发拂肩膀,又添清隽乖巧之感。


    他的声音也清凌凌如泉水一般,现在体弱,中气不足,说话有尾音,穆程听他这一声喊,险些失态。


    刚见面就叫哥哥,这多不好意思啊。


    又听对方说:“我是你……弟弟,是吗,我们叫什么名字,这是哪儿?”


    穆程微蹙眉:“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不记得了。”


    “!!”


    原来还有这一重伤,剧情里并没有提到他失忆,是真正世界发生时有了些许改变。


    他是听到了外面的对话断定的两人关系。


    “你我不是真的兄弟,我在那悬崖捡到你的。”穆程如实说,“你是将军,战场上出了事,你受伤掉了下来。”


    其实不该告诉他的身份,如果告诉他,他要是心有忧虑就不利于养伤,而万一他要急着回去,那个陷害他们的人正是看到他没死,更加担忧,故而将计划提前,等于说他如果提早回去,会让杜家入狱时间也提前。


    其二,原本没想到他失忆,穆程是打算劝说他留下来好好养伤的,倘若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这一层劝说就可以省了。


    其三,穆程是通过系统得知的他的身份,按照正常来说,他本来也不应该知道,快穿局有规定,不能透露系统说的话。


    但是,穆程觉得,自己既然知道他是谁,却要隐瞒,莫名其妙有一点“拐骗”嫌疑。


    快穿局规矩算什么,他又不是没透露过。


    身份还是要告诉。


    “我是将军?”床上的人好像不太信。


    “你是杜将军之子,两方交战,你们可能遭人暗算。”穆程不能说是系统告诉的,也不能说自己亲眼看见了,只得编一下,“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份杜家家书,所以知道你的身份,但是那家书不小心被水冲走了,非常抱歉。”


    “我真是将军?”杜云期还是不敢相信,手扬了扬,“可是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什么气力啊,我哪可能是打仗的人呢,我顶多是个书生,你看,我手磨的有茧子,是拿笔拿的吧。”


    “……”


    有没有可能是握弓箭握的?


    “杜将军……我也不记得是谁。”杜云期又说,“战败了,他们……还活着吗?”


    “活着。”穆程道,“额……你们杜家在宣朝举足轻重,如果你父亲有闪失,我们是能听到消息的,所以,他是活着的。”


    其实这小镇消息闭塞,跟个世外桃源一样,通往外界就一条小土路,还一下雨就给冲没了,镇子上的百姓们很少出去,基本上自给自足,根本就没有这些消息,这自然也是他编的。


    也因此大家这几天看到他这副生面孔都很惊讶,他还是那副说词,说路过暂住,大家没多问什么。


    “谁暗算的我们?”杜云期又问。


    “不知道。”这个真的不知道,系统没细化细节。


    “我……”杜云期挠挠头,肩膀的痛让他倒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不像是有那么厉害的样子。


    “反正……”他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是大将军之子,肯定他们会派人来找我的吧,在找到我之前……你能不能别赶我走,我帮你干活,要是真的有人来找我,到时候我也会让他们给你很多钱的,行吗?”


    他看不见,不知道去哪儿,右手抬起来还费劲儿,不记得自己能上阵杀敌,只感到手无缚鸡之力,没钱,失忆,一个人出去心里很没底。


    而这位照顾了自己好几天,外人都以为他们是兄弟,说明这个人对自己跟亲人一样好,他说话声音又这么温柔,他一定是个好人。


    穆程微微惊异,本以为要劝说一番叫他留下,不想他自己先开口了。


    正合心意,穆程道:“好,你就在此好好养伤,不用你干活。”


    床上的小将军抿抿嘴,他不觉得自己是将军,身上有什么杜将军的家书……没准自己就是个送信的。


    八成是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钱应该没指望,还是多干干活补偿吧,希望这位不要那么快把他赶走。


    看他的神态,穆程不由弯起嘴角。


    歪打正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将军,不知道自己曾能百步穿杨,没有那么大的落差感,对于眼睛和手臂的伤没有太强烈的反应。


    他的眉眼还是飞扬的,只是不熟悉环境,有一点怯怯的,可是,他没有黯然,没有气恼,没有心灰意冷。


    但到底还是有点不适应,他一言一行都很小心翼翼,他问穆程是谁,穆程还是用“木禾”这个假名,说自己也是不小心掉下来的,觉得这里环境秀美,想留下来暂住一段,又正好捡到了他。


    镇子上都知道他们是外来的,他也装不了本地人。


    话说完,粥也温了,穆程拿起勺子,舀粥喂过去。


    杜云期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习惯性地抬右手,可是吃痛让他又放回。


    欲抬左手时被穆程压住:“还是我喂你吧。”


    床上的人也怕自己不小心把碗打翻了,就乖巧让他喂,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吃的胃里暖洋洋的,身体舒服了许多。


    他吃了东西,摸摸索索下床,穆程把他扶到院子里坐着:“晒会儿太阳,我去忙一下。”


    “你要干什么,我能做什么?”杜云期连忙说。


    “我削点竹子给那院门加固一下,你好好休息。”穆程说着话,削完了两根,出去再捡竹子。


    杜云期坐得不安稳,摸着走过去,心道加固院门么,他应该会的。


    然后,手一碰,那还没装上的竹子倒了。


    再一碰,那刚卸下来的门也倒了。


    杜云期:“……”


    他讪讪收回手,忙没帮上反倒先捣乱,他心里有点忐忑,垂着手等那人回来。


    穆程提着两根竹子走回来,一眼看见那个站在院门口,哦,没有门了,站在院口,一袭白衣,一脸做错事表情的人。


    青山隐隐,流水潺潺,白衣少年长发轻扬,宛若一幅画。


    他含笑走过去,在那少年额头上一点:“怎么啦?”


    杜云期攥住他的胳膊:“我闯祸了,对不起。”


    穆程往旁边瞥了眼:“没事,我本来也该放倒的,你帮了我的忙。”


    “真的吗?”


    “真的,谢谢你。”


    杜云期一喜,松了口气。


    穆程牵着他回到院里的椅子上坐下,自去加固院门。


    山风吹来,林叶沙沙,杜云期倾听着这些声音,还有那敲打声,叮叮咚咚,叫人倍加心安。


    院门修好,穆程来换药,肩膀上的药一天要换三次,需得脱上衣,这三天一直是这样的。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山脚小院很舒适,没人来,他们就坐在院里换,伤口现在没有那么疼了,穆程换好药,帮他缠上纱布,温声说:“胳膊过一阵子就能完全康复。”


    “多谢你的照料。”小将军很有礼貌。


    “但是眼睛……”


    “眼睛好不了了吗?”


    “如果好不了,你准备怎么办?”穆程问。


    杜云期沉默一会儿,叹了下:“我希望能好,如果确实好不了,那就算了,也没什么,照样过日子。”


    “嗯。”穆程笑了笑,转到灶台去做饭。


    饭菜飘香,两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饭,下午穆程牵着他在溪边走一走,到晚上吃过饭,在屋里再换一回药,洗漱完,各自回房睡觉。


    时光这样过去。


    悠闲舒适,与山风溪水为伴,杜云期越来越适应看不见的生活,胳膊又有好转,可以自己吃饭,简单洗漱。


    他摸过自己的盔甲,那银色盔甲穆程已经清洗干净,收在了柜子里,他的手在上面划过,什么也想不起来。


    既然穿着盔甲,那么,他断定,自己是个在军中担任书写传信等的小兵,不上阵杀敌的那种。


    只是自打帮着“卸”院门后,他就没再帮上穆程什么忙了。


    他想去烧火,穆程怕他烫着,当然不敢让他碰,他想去洗碗,然后……提水的时候胳膊有点疼,没能接住那水桶,被力道一带,自己险些掉进去。


    他只好另辟蹊径,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听觉仿佛就格外灵敏,肯定能发挥特长。


    入夜,他听到院子里簌簌响动,以为进了贼,连忙大声呼叫,喊隔壁人出来看。


    灯一点,穆程愕然见到了一只来偷胡萝卜的小兔子。


    杜云期窘迫,把胡萝卜送给小兔子,亲自把兔子送出院门,回头听见低低的笑声。


    以为自己可以抓贼,结果只能抓兔子,杜云期深深一叹,听那笑声越来越近,他被温暖的手掌牵住,一步步往回领,走到门边时,那声音没憋住,还在笑。


    杜云期无奈:“我好像真的帮不了你什么。”


    “我本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啊。”穆程牵他走进屋里,领他坐到床边。


    “可是……你会不会赶我走?”


    “有你陪着我,很有趣,为什么会觉得我要赶你走?”


    “我会花你的钱啊。”杜云期笃定是不会有人来找他的,他没钱还,说到此,他灵光一闪,“干家务我是真的不会,我帮你赚钱好不好,你再出去带上我啊?”


    “好。”也是该带他出去走走,穆程点一点他额头,“那你早点睡,明天随我一起去镇上卖东西。”


    这些天,穆程在镇上走一走,知道哪个位置人流量最多,看清楚这里的人喜欢与稀缺的东西,就在选定位置租了个小门面,卖杂货,都是精心选购,知道大家想要什么,生意非常好。


    镇子上的市集是隔一天一次,一般只在上午,所以门面不用成天守着,市集当天上午开门就够了,平均两天时间只用守半天,而赚的钱足够用了。


    翌日,杜云期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舒展舒展筋骨。


    他的胳膊已经不疼了,伤口不用再上药包扎,还能摸到一点疤痕,这痕迹应该是好不了了,但是胳膊抬起放下,端重物都没什么影响。


    他捡到一根竹子,试着挥舞几下,杂乱无章,连一片树叶都没打下来,还挥一会儿就累了。


    他放下竹子:“就说我不是将军么,我这么文弱。”然后甩甩手,等屋里人出来。


    第114章  失明小将军(2)


    穆程备好东西走出来, 牵着小将军往山坡下走,他们都穿着短装,戴上草帽, 微风拂过,两旁的草须簌簌而动, 如清风中悠扬乐曲。


    镇上市集赶早, 在人多之前店门要打开, 清扫一下,整理货品,杜云期跟着穆程转来转去, 发现自己还是帮不上忙。


    他帮着整理货物的话, 要先问这是什么东西, 再问应该放到哪里,还要问怎么放,不小心还会推倒货架。


    他很有眼力劲儿地不去帮倒忙, 在门口听人们的脚步声, 说话声,等听到有脚步停留, 就连忙开口:“您要买什么, 进来看看么,种类繁多, 总有您需要的。”


    穆程讶异回头, 见路过之人原本没打算买东西,但看他的样子很添好感, 便有人要进来瞧瞧。


    一个早上, 门庭若市,店里生意非常好。


    杜云期洋洋得意, 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特长,等人少的时候就到穆程面前炫耀:“是不是有我在生意就好很多?”


    穆程笑:“是啊。”


    “那以后每次都带我来?”


    “你在家里休息不好吗?”


    杜云期摇头:“我们是一家人,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总不能我享福你吃苦。”


    “一家人?”穆程挑到重点。


    “嗯……他们都说我们是兄弟。”镇子上的人都这样以为,杜云期听多了,心里也这么觉得,“虽然是假的,可我感觉胜似亲兄弟,现在……我还是依附于你,攀亲对你太不公平了,等我能独当一面,可以自己赚钱,不用人照顾的时候,我们就结拜为兄弟,好吗?”


    穆程抚抚眉转身。


    谁要跟你做兄弟?


    杜云期没等到回话,不大安心,又问:“可以吗?”


    “再说吧。”穆程摇头。


    身后人抿抿嘴:“好吧,但我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我?”穆程回头笑。


    “嗯。”小将军郑重点头,“我把你当亲兄弟一样喜欢。”


    那笑意又收了。


    到中午街上人少了很多,穆程去买了本地招牌的吃食,两人在店里吃饭,吃完饭就打算回家。


    那店门外又有脚步声,杜云期听到动静就起身:“您要买什么,进来看看么?”


    没听到“好的”或者“不用”这些声音,那脚步声在往里走,眼前的光影被遮挡了一下,他的肩膀忽地被人一推,碰到身后的门。


    屋内正在收拾货物的穆程凛然抬眼。


    进来的是几个五大三粗的青年,“咣咣”几声砸了一些碗碟,一个拉过椅子,为首之人坐下,翘着腿:“生意不错啊。”


    “你们是干什么的?”穆程问。


    一人答:“这是我们鸿哥,今儿赚了多少钱,拿出一部分孝敬孝敬鸿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一群要钱的小无赖们,之前倒是没看见过这些人,估摸着是瞧店里生意好打起了主意,穆程走过去到那鸿哥面前:“如果我不给呢?”


    鸿哥一怔,“砰砰”拍响桌子:“不给……”


    穆程按住他在桌子上的手,抓住其手腕,缓收力道。


    那鸿哥身形一歪,顿然趴到了桌上,如何挣扎也动不了,又看穆程压低声音,以口型说:“不许出声。”


    别吓着我的小将军。


    穆程本身身手就好,而这个世界的原主武力值也极高,他一来就感受到了,体内气息游走非常顺畅,是各个关键穴位都打通的那种,原主有系统学过武力。


    两相加成,对付几个小混混实在是太容易的事儿。


    力道收紧,那鸿哥强行挣脱却不得,想大叫,瞥见他眼神,硬生生不敢出声,脸上憋得通红。


    旁边几人看傻了眼,要上前出手时,都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忽觉胸口一痛,已经都挨了一拳,一个个退到墙边,排成一排,看穆程正做着“嘘声”的手势。


    手指点在唇间,轻松的动作,却警告意味十足,让人不觉惊惧。


    他们吞咽了口吐沫,倚靠着墙面,全都不敢出声。


    杜云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说完“不给”之后就没动静了,只有一点摩挲响动,木哥是不是被按趴下了?


    穆程用的是“木禾”这个假名,杜云期就叫他木哥,反正听起来与穆哥也没区别,他不相信自己是杜大将军之子,不想用那个“杜云期”的名字,既然外人都叫他小木,他就给自己取了“木云”的名字。


    他心里担忧,往前去,穆程回头道:“不要过来。”


    “不行,我要来帮你。”杜云期摸到门后一个扫把,攥在手里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规划着动作。


    怎么出招,不会啊,一点印象都没有,对啊,他本来就不是将军,当然不会打架。


    但不管怎样还是得救人,要什么招式,打就是了,他摸索着往前冲。


    穆程攥住鸿哥手腕,一拧,那憋红了脸的鸿哥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叫一声。


    杜云期一顿。


    穆程松开了人,鸿哥揉着手惊骇后退:“不给不给,您说的算,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举着扫帚的小将军懵了。


    几个人揉着手捂着心口仓惶逃跑,路过杜云期身边时,不敢再碰到他,一个个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杜云期还是糊涂的:“怎么回事?”


    “嗯……我说不给,他们就算了。”


    “这么好说话吗?”


    “也许吧。”穆程笑。


    杜小将军放下扫帚:“那他们干这种事也是不对的。”他觉得应该教训一下那几人,可是想及自己没什么身手,估摸着也打不过。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打不过,追过去找人家也落不到好处。


    他轻微一叹,走到穆程面前,抬手摸摸他的眉眼:“你有没有被吓到?”


    穆程:“没有。”他低眉看着眼前人,对方离自己很近,微微踮脚,仰着头。


    “只是……”他轻声一咳,“你再离近一点,就要亲到我了。”


    杜云期微微歪头:“亲到了……又怎样?”


    穆程:“……”


    “又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你我两个男人,别说亲到,坦诚相见也没什么吧。”小将军嘀咕着,“咱们要回家了吗?”


    “回吧。”穆程后退一步才回答,无奈一笑,这个没有半点男男之情的想法。


    回程路上,小将军偏偏还要补一个刀:“今天的话你虽然没答应我,但我对你是认真的,我真心想和你结拜。”


    穆程仰头望天,湛蓝如洗的天上群鸟飞过。


    结婚可以,拜天地可以,结拜,不行!


    山间风拂树叶,走到山坡,穆程拢过身边人的肩,温声说:“你听,那些声音很好听。”


    他现在也尽量用耳朵先去感受外物,这样能更好体会杜云期的感觉。


    那林叶沙沙,泉水叮咚,静心倾听,窸窣响动好似绿叶从泥土中钻出,有花缓缓盛开,大千万物,都是一首悦耳的歌。


    杜云期点头:“嗯。”他说,“好像有走兽在撕咬猎物,有蛇吐信子,泥土里,有带着甲壳的虫子爬出。”


    穆程:“……”


    小将军又说:“山中有很多宝物的,行军作战中要是粮草断了,在山里跟着那些动物,能发现不一样的天地,没准就有治愈伤口的良药。”他不知道这些信息是怎么得知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是个传信小兵,那再怎么说也是兵啊,军中肯定有过学习的。


    他拉住身边人:“说不定能采到宝物,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


    “你不怕走兽蛇虫吗?”穆程问。


    “动物有什么可怕,这不是深山,没有多凶猛的野兽。”


    “好,那我们去看看。”


    两人打定主意,一起往山里走去。


    有林叶泉水,有四季常青的树,也有秋季里的花,自然,也还是有走兽蛇虫的,他们跟着一只鹿走,采到了人参,又采到了灵芝,都是相当有年份的。


    杜云期拍手:“我说得对不对,这应该能买个好价钱吧?”


    “嗯。”穆程道,“抵得上那店铺半个月的盈利。”


    小将军发现了生财之道:“明儿弄一点雄黄粉过来,驱驱蛇虫,我自己就能来,也可以多采摘一些。”


    如果这条路可行,他采摘,给穆程卖,他当然不要钱,但用劳动换取衣食住所,也算是在养活自己,不靠人家养,才可以跟人称兄道弟,要不然,人家凭什么跟他这个累赘结拜呢?


    回去时心情不错,可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了雨。


    雨说来就来,山风一吹,倍觉寒凉。


    大雨几乎遮挡视线,两人冒雨奔跑了一会儿,穆程抬头看看:“不行,先找地方躲躲吧。”


    那道路湿滑不好走,前方的路都看不清,他牵好身边人往高一点的地方走,要走石头的路不能走泥巴路,走几步转个弯,见到前方有一个山洞,他拉着人过去。


    杜云期看不见,慢慢走没问题,走快了就很容易踩空摔倒,穆程道:“我背你。”


    杜云期有点羞愧,可自己的确在拖后腿,他只好点头,伸手:“谢谢你。”


    穆程刚躬身,想了想,如果背着他,那不等于他在给自己遮雨吗?


    虽然已经全淋湿了的,但还是能避免淋雨就避免吧,他在这一刹那改了主意,俯身将小将军一把抱了起来。


    杜云期的脸贴到他的胸膛,双手不自觉搂住他胳膊,才反应过来:“不是背着吗?”


    “这样你少淋点雨。”起码自己能稍微帮他挡点。


    怀抱中的人怔了下:“你对我也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


    “要不以身相许?”穆程玩笑一句,加快脚步。


    到了山洞把人放下来,没啥事了,只能等雨停,还好山洞里没溢水,挺干爽的,可以坐着等。


    杜云期还在想刚才的话:“我要是姑娘,我肯定以身相许。”


    穆程拧着衣服笑,没回话。


    杜云期还在说:“你特别特别好,姑娘嫁给你肯定很幸福,我都能想象到,每天你会做好了早饭再叫她,一起在那院子里的石桌上吃饭,吃完饭一起去市集开店,忙完了手牵手回来,闲着时候,锅里汩汩炖着汤,你整理院落,她在院子里坐着陪你,那样的生活多美好。”


    他觉得自己也很向往这样的生活,而说着说着,忽然想到,这不就是现在他们俩的生活吗?


    他们每天就是这样的啊。


    他们过得……跟他想象中的夫妻生活一般。


    小将军心里涌上一点异样感觉,奇奇怪怪的,他揉揉脸,轻吐一口气。


    穆程正听着他说话,顺便帮他把湿透的头发攥一攥:“衣服脱下来拧拧,没有火,没法烤,只能将就这样了,这雨也不会一直下。”然后问,“你怎么不说了?”


    忽然安静,他有点不习惯了。


    “我说完了,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杜云期笑。


    穆程也笑,缓声说:“那样的确很美好。”


    衣服拧完还是要穿上,雨小了,现在不方便下山,但山风灌进来,有点冷。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雨才彻底停下,天快黑了,穆程牵着人下山,回去后赶紧都洗个热水澡,煮锅姜汤喝下去,晚上再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可是即便这样,杜云期还是生病了,他上回受得伤太重,身体一直都有些虚弱。


    穆程听到他半夜呢喃呓语,跑过来一探,头上滚烫。


    夜里请不来大夫,他连忙用布巾打了冰凉井水给他擦拭降温,小将军昏昏沉沉,伸手乱抓,他把胳膊递过去,对方将他的手捧在枕边,这才安心睡去。


    后半夜,烧退了,沉睡的人刚感觉舒适了一会儿,又忽然浑身发冷,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穆程给他加了一床被褥,看他还是冷,去把自己屋里的被子也抱来了,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那昏沉的人还是发抖,本能地循着温度,拉在他的手,搂进胸膛。


    穆程被这力道一带,人倒在了床上。


    杜云期顺着胳膊,一点点搂住他,人往他怀里钻。


    穆程无奈,好吧好吧,我帮你暖。


    他躺进被窝,小将军立刻缩到他怀中。


    穆程把被子再盖好,轻拍怀中人的肩,那战栗的身躯慢慢平静下来,终于睡得安稳。


    天快亮时,穆程也闭眼小憩,头枕着胳膊,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怀里人。


    雨后天晴,有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清风透过窗棂,掀动帷幔。


    杜云期醒了,有一点口渴,可是身上很舒适,有种大汗淋漓之后的舒展顺畅,毛孔都打开了一般。


    他听到均匀清浅的呼吸声,耳边就是心跳声,抱住的怀抱温暖安心。


    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瞪大了眼睛。


    依稀有点昨夜的印象,是他把人强行拉上床的吗?


    他生病了,折腾了别人一夜。


    杜云期很愧疚,也……莫名有点不自然,他慢慢挪动身躯,不想吵醒身边人,可是他刚一动,旁边人就醒了。


    穆程睁开眼睛,先探了探他额头:“好点没?”


    动作很轻很柔,触碰到额头带来一点体温,杜云期一怔,突然觉得这个声音可真好听。


    要了命了,又不是第一次听到。


    他拍拍脸,慢慢坐起来:“谢谢你,我好了。”


    “嗯。”穆程也起身,“今天在家里好好休息。”


    “好。”小将军挪下床。


    穆程去做了饭,今天刚好外面也有点冷,两人都没出门,窗户和门一关,在屋里暖呼呼的吃饭,吃完饭就随意做一些事情,两个人相伴,时光悠然,不觉得无聊,只有惬意。


    杜云期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三天就完全好了,早上去山里采灵芝人参,然后跟穆程一起去店里,街上很热闹,生意很好,东西卖得很快。


    中午罢市后,他们有时候去街上转转,采购点所需品,吃一吃美食,下去回去,再到山野间逛逛。


    生活好像还跟杜云期之前描述的夫妻生活一样,可是,谁说兄弟不能这样生活了?


    山清水秀的环境,杜云期这一身伤养得很快,这两个月下来,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不适了,就除了记忆没恢复,眼睛还是看不见。


    那眼睛复明是一半一半的事儿,大夫说有可能突然就复明了,也有可能永远都看不见,至于失忆,这里的大夫不知道怎么治,没法断言。


    不过他也不急着恢复,就以“木云”的身份,留在这个悠闲小镇,多好啊,他还不希望想起来自己是谁呢。


    他现在采灵芝人参能赚钱了,还是想跟穆程结拜。


    但穆程总是拒绝他。


    杜云期心里忐忑,坐立不安,晚上睡不着,在屋里走来走去,听到隔壁的人起来吹廊下的灯,他连忙打开门叫住他。


    穆程正取下灯,还没吹,将那提灯一扬:“怎么了?”


    杜云期深吸一口气,慢步走过去:“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穆程提着灯往他靠近几步:“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很喜欢你,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我想和你有进一步的关系,所以我想跟你结拜,但你……没有这个心思,你不想和我关系更进一步,对吗?”


    灯下,影子被拉长,穆程浅笑:“你能想到的更进一步关系,只有结拜是吗?”


    “还有什么?”杜云期想到什么,忽然惶恐, “你,你想……”他的神色惊讶又抗拒,“你该不会想……”


    开窍了?


    穆程缓笑,可是看他那抗拒神色,笑意又收起,不觉蹙起眉来。


    听那小将军继续:“你想当我爹?”


    穆程:“……啊?”


    “你不想跟我结拜为兄弟,难道想让我拜你为义父?”杜云期眉头紧皱,“那……那不行,你也不能这样占我便宜。”


    “……”


    穆程无奈抚眉,想笑又想摇头:“你是只能想到父子和兄弟两种关系是吧?”


    杜云期再一愣,那还能有什么?


    他抿抿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些时候在山里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会往这上面想,可思绪一旦开启,好似有着什么牵引,就一发不可收拾。


    “总不能是……夫妻啊。”他小声说。


    穆程没回这话,提着灯将他往里牵。


    “喂,你怎么不说话啊。”杜云期由着他牵,被牵到床边。


    “睡觉吧。”穆程笑,“我走了。”


    “可是你没回答我的话呢。”小将军拉着他。


    “早点睡。”穆程还是不说,拉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离开。


    屋内的人坐在床边,一脸茫然。


    但现在起码明白了一件事,木哥不是不喜欢他,不是不想和他有进一步的关系,但他不想当父子和兄弟。


    小将军自动屏蔽掉“夫妻”这个关系,那个人虽然没有否认,但也没承认啊,这肯定只是个玩笑啊,他们都是男的。


    “还能有什么关系,我得好好想想。”杜云期躺在床上暗暗思索。


    这个问题又思索了好些天也没想出来。


    日子如常过。


    店里的生意好,他们两人又都长得好,这段日子的相处,镇上的人也清楚了他们的性格,都是很好相处的。


    便有些姑娘芳心暗许,托媒人来问。


    他们当这是一对兄弟,那哥哥应当要比弟弟先成亲的,而且总归有些人介意杜云期眼盲,所以问穆程的比较多。


    礼貌拒绝后,多数就算了,但也有人恋恋不忘,不愿就此罢休。


    这日他们刚从店里回去,遇见底下那户人家,那家妇人姓贾,穆程就叫他贾大娘,这贾大娘跟他们说了一路,定要给穆程介绍个姑娘。


    “荷花是我们镇子上最漂亮的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大方,不知道有多少人踏破门槛想娶她呢,哎,人家一个都看不上,就看上了你,你好歹见见吗,不见怎么知道不喜欢呢?”


    穆程一直拒绝,可那荷花姑娘是铁了心了,就是不肯放弃,贾大娘跟荷花有一点沾亲带故,很想促成这桩好事,也不肯放弃。


    穆程直接跟贾大娘说自己喜欢男人,但不管是贾大娘还是传回到荷花耳中,都不信,认为他故意编这样的话来拒绝。


    穆程实在没办法:“好吧,我见见。”他自己跟那位姑娘说清楚。


    贾大娘一拍腿:“太好了,我赶紧安排,地点就定在悦来酒楼好么?”


    穆程说:“看荷花姑娘方便,我都可以。”


    “好的好的,哎呀太好了。”贾大娘笑着往外走,去采灵芝的杜云期刚好回来。


    杜云期听到了一点对话,知道他们在定见面的位置了,也听到贾大娘喜悦的声音,他慢慢走进院子,却涌上了满心惆怅。


    耳边还回荡笑声,可他怎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木哥……想要成亲了吗?


    第115章  失明小将军(3)


    那他再住这里是不是就不太方便了?


    杜云期失眠了, 翻来覆去。


    他搬走没什么关系,本来也该自力更生的,人家早晚要成家, 可是,一想到两人要分开了, 心里就是很难受。


    第二天他没起床, 穆程过来看他, 说今天要出去一下,到悦来酒楼见个人,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他从被窝里探出来, 摇摇头, 这种事情他去干什么。


    “那好, 你在家等我,再睡一觉我可能就回来了。”穆程给他掖掖被子。


    他点头,可是根本睡不着, 辗转来回起床了, 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突然觉得倍加寂寥, 怎么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呢?


    越在屋里呆着, 越是心焦,杜云期拿着一根竹子当拐杖出了门。


    反正早晚也得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他得学会照顾自己。


    敲着竹仗, 沿着小路下山,根据记忆, 走到了小镇上, 听到人声鼎沸,他站在人群中, 又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了。


    算了,回吧,他轻声一叹,转身,而后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正在叫他:“小木哥,这么巧啊?”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杜云期停下脚步:“你是……”


    “我是荷花。”正是要与穆程见面的那个姑娘,她往酒楼走,刚好在路上碰见了杜云期。


    姑娘羞涩地笑:“小木哥,你哥哥到了吗?”


    “他比我走的早,应该已经在了。”杜云期如实说,“你快去吧。”然后继续走。


    姑娘叫住他:“小木哥等一下,那个……你觉得我今天的打扮,你哥哥会喜欢吗?”


    杜云期道:“我看不见。”


    “哦,对不起。”姑娘连忙说,“我忘了,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杜云期说,“我哥哥肯定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你怎样打扮都可以。”


    “那……”荷花姑娘羞赧道,“小木哥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你哥哥平时喜欢什么东西,他日常最爱做的事情是什么?”先了解一番,待会儿也好有话聊。


    “他每天除了做生意,就是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姑娘你不必担心,也不用去刻意迎合他的喜好,他很好相处,很会照顾人的。”


    荷花笑道:“是,我知道他很好,我经常看他牵着你,那么温柔,那么细心,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嗯……以后我来了,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对我那么好。”


    杜云期说:“你不用担心,等你来了,我就不住在那儿了。”


    “我没说要赶你走啊。”姑娘连忙摆手,“我没这个意思。”


    “我们不是亲兄弟,我也该走了。”杜云期轻吐一口气,说起这话,还是有点难受,他再往回走。


    身后的女子听他的话一怔,不觉想到什么,又喊他:“你们不是亲兄弟啊?”


    “嗯,我从悬崖掉下来的,他捡到的我。”


    “那……”姑娘脸色微变,试探着问,“你说他……很会照顾人,他怎样照顾你的?”


    杜云期回头:“就那样照顾啊。”


    “你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杜云期狐疑着回话:“会给我喂饭,下雨路滑会抱着我走。”


    姑娘脸色又变:“喂饭,抱你?”


    “哦,还有,他还愿意到我被窝里来为我取暖。”


    “躺一个被窝?”姑娘的神色越来越惊讶,“你们……会脱衣服吗?”


    “会啊,脱过很多次。”上药的时候都要脱上衣啊。


    姑娘捂捂嘴。


    那人说喜欢男人,她死活不信,认为对方故意找借口,可是……这样看来,是真的啊!


    这俩人不是兄弟,是一对。


    那她还来掺和什么啊!


    杜云期说完话往家走。


    而姑娘回头望望酒楼,跺了一下脚,捂着脸往反方向跑,也回家去了。


    穆程在悦来酒楼等着,说是酒楼,其实没有楼,只有一层,他临窗而坐,眉头微蹙。


    他其实还没想好说辞。


    都说自己喜欢男人了,那姑娘还不信,那么还能怎么说呢?


    难不成把小将军拉过来亲一口啊。


    现在并没有和杜云期走在一起,他不能这样利用人,也不想这样欺骗人家姑娘。


    看情况再说吧。


    然后,等了一上午,没人来。


    到中午的时候,贾大娘来了,带着愧疚说,那姑娘临时反悔,不想见了。


    这倒是好事,不用去想要怎么说,穆程松了口气。


    只是为何之前一再拒绝,对方就是要坚持,今天什么也没说,她反而放弃了呢?


    人不来了,穆程便回家,到家后,屋里的人听到脚步声,立即站了起来,紧张道:“木哥你什么时候成亲啊?”


    “我没有说我要成亲啊。”穆程笑。


    “那你们在谈什么?”


    “没谈什么,荷花姑娘没有去。”穆程说着话,自去做饭。


    杜云期跟过来:“怎么没有去呢?”


    “我也不知道。”


    那贾大娘对于荷花的态度也是不解,中午着急来传信儿,顾不上多问,等下午有空了,她就去把事情问清楚。


    荷花是确定那俩人是一对,可是贾大娘还是不信,这个世界同性相恋不常见,在她的认知里没有这一说,她笃定是那个小木故意的,就是不想让他哥娶嫂子。


    现在荷花说什么也不愿意了,贾大娘眼看着好好一段姻缘被毁了,自己还白忙活了半天,又是惋惜又是不悦,下午跑到了上来。


    见两人都在院子里坐着,她性子直,开门见山道:“小木你为什么要跟荷花说一些奇怪的话?”


    两人都回头:“什么?”


    贾大娘就把听到的复述出来,然后说:“我再怎么劝,荷花现在也不同意了,小木你看看你办的什么事儿?”


    “原来是因为我。”杜云期起身,“因为我的话,荷花姑娘才没去?”


    “你以为呢?”贾大娘冷哼,“你哥哥那么大一个娘子,被你三两句话给说没了。”


    “这……”杜云期面露愧色,又慌张,“我……”


    有温暖的手牵住他,安抚他的惶然,穆程将他往后拉了一点,对那贾大娘笑道:“谢谢大娘为我的事费心,我弟弟说的都是实话,怎么问他就怎么说了,好像……没什么问题啊。”


    “可是……”贾大娘一愣,“荷花误会了啊,这一桩婚毁了。”


    “那说明我与荷花姑娘没有缘分,祝她找到有缘人。”


    贾大娘气不过,给自家亲戚找面子:“我们荷花反正不愁嫁,倒是你啊,你俩这样的传闻要是到了外面,你才娶不到娘子呢,哼。”


    她转身走的时候,又问:“你俩真不是亲兄弟啊?”


    “不是。”穆程回话。


    “那就不要叫人误解嘛,今儿荷花误会了,明儿再有其他人误会怎么办,你们真不打算成亲啦?”她说话直,但心肠不坏,唠唠叨叨说半天才走。


    人走后,小院里安静了下来。


    杜云期坐立不安:“木哥,对不起。”


    穆程将他牵到石桌边坐下:“我都说了你没错,为什么要道歉啊?”


    “但再怎么说,我确实把你娘子弄丢了。”杜云期坐在石凳上,快哭了。


    这神色可怜又可爱,穆程心念一动,双手撑在石桌上,将他环在手臂中,想逗他一下:“那怎么办呢,要不你赔我个娘子?”


    “我怎么赔?”小将军微微仰头,正与半俯身的穆程四目相对,他看不见眼前人,可穆程能清楚看见他轻颤的睫羽。


    “你可以把自己赔给我。”穆程幽幽说。


    小将军怔住了,好一会儿后,才回话:“啊?”


    看那发懵的表情,穆程摇头笑:“好啦,不逗你了。”他松开手起身,到灶台那边去准备晚饭,“不过……荷花姑娘也没完全误会,我的确喜欢男人。”


    “什么!”杜云期一惊未平一惊又起,站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小将军又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你……你该不会对我……”


    “我是很喜欢你,但你若无意,我不会勉强。”穆程还是那如春风和煦的语调。


    杜云期惶惶愣住,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后,他慌乱说:“我……我累了,想休息一下。”然后转身往屋里走,脚步过快绊了下,险些摔倒,他扶着门站稳,忙不迭走进去。


    穆程笑了笑,没去打扰,这似乎对小将军的冲击有点大,让他消化一下吧。


    杜云期坐在屋里,彷徨不安,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提起了心,那脚步声走了过去,他的心落回。


    就这样坐到天黑,敲门声响,他再一次脊背僵直。


    “吃饭了。”穆程温声说。


    他慢慢走过来,开门,那个人就站在门外,与他面对面,好像一抬头,就能感受到呼吸。


    他低下头,从穆程身边慢慢走过去。


    盛好饭,两个人还和之前一样吃,但头一次沉默,他不说话,穆程也不说话,透过缕缕热气,看他神色,一点迷惘,一点惶然,还有一些……羞赧。


    穆程暗暗一笑,等他吃完,起身收碗。


    平时杜云期都是帮他一起收的,今天反应慢了一点,想起来要收时,起身一抓,却刚好抓到穆程的手。


    小将军好像被定住,只觉手心触碰到的地方滚烫,脸上“唰”的红了。


    “我来收就好。”穆程看着他的手道。


    杜云期点了一下头,收回手:“那……我先睡了。”说完往屋里走,把门关上,捧着乱跳的心靠在门边,好半天没有平息下来。


    外面有哗啦啦水声,穆程在洗碗,还感觉到有一点光亮,屋檐下的灯应该点上了。


    然后又听到了水声,从隔壁传来的,穆程在洗澡。


    杜云期脸又红了,心里乱七八糟,他已经倚靠着这门边快半个时辰,还是不能平息心境。


    那边的水声停下后,听到开门声,他不知不觉注意力都被吸引,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听那脚步声走出门,在屋檐下向这边靠近,停在他门边,低沉的声音温声说:“你不洗洗再睡吗?”


    “好,我等会儿就洗,你先去睡吧。”杜云期捂着心口说。


    外面的脚步声没动,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要一直躲着我吗,这么怕我?”


    “我……”杜云期又彷徨了,完全不知所措,“我没怕你。”


    “那就是讨厌我了?”


    “没有。”他连忙说。


    门外的人轻笑了一下,没有回话,听脚步动,那人走了。


    杜云期忽然惊惧,好像生怕失去什么,一把打开门:“我真没有讨厌你。”


    穆程站住脚,回头:“好,我知道了。”


    杜云期很紧张,往前一步:“我说的是真的,我一点都不讨厌你,你不要生气啊。”


    “我没生气。”穆程还是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与悲,好像情绪也没什么变化。


    可杜云期还是不放心,摸索着又往前:“我只是没想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以前都说过我很喜欢你的,我不会讨厌你,永远都不会。”


    他很急,脚步很快,走得磕磕绊绊,说着话,已经走到了穆程的面前。


    穆程伸手扶住他,牵着他往回走:“我真的没生气,我已说过,你无意,我不会勉强。”


    “我……”以前牵过很多次手,可今天忽然有了酥麻的触感,杜云期张了好几次嘴,却都说不出“无意”两个字,他感觉自己神思全都是混乱的。


    被送到门口,穆程温声说:“我等会儿把水打好放你门外,就不给你送进去了,你洗洗早点睡。”


    说完替他关上了门。


    阖上的门阻挡了两人,杜云期还想开门,可是……开门该说什么呢?


    他杵在门口,万分心乱。


    有水桶在门边落定,里面的水花迸溅,门上被敲了一下:“水放好了。”然后那脚步声就离去,隔壁的门一关,再没了动静。


    杜云期去开门,把水桶提进去,动作很慢,不是提不动,是故意放慢,期待能从隔壁再听到一点动静。


    但那边的人好像睡了,始终没有反应。


    水桶提进屋,门重新关上,他不需要灯,屋里是昏暗的,他在这昏暗房间静坐,却生出了重重失落和悲伤。


    接下来几天,穆程还如以往,每天叫他吃饭,和他一起去店里,但比之前更注意距离,走路的时候不会再牵他手,而是拉着他的袖子,偶尔路不平时才会攥一下他手腕。


    他说话还是低沉温和的,每天仍旧会帮他把水打好,有时还会给他把被褥拿出晒晒,在院子里坐着也会聊天,和以前没区别,可是,杜云期就是觉得不如之前自然了。


    他陷在苦恼与无措中,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么在意那个人的感受。


    入夜又是难以入睡,想着两个人的点点滴滴,之前那些接触,牵手拥抱,脱衣上药,同床共枕,那时觉得平平无奇的事儿,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画面都突然让他面红耳赤。


    他揉着羞红的脸,半梦半醒,竟还做了一些旖旎的梦,梦里都是他们两个人,坦诚相见的缠绵,他不知道穆程的长相,梦里也看不清那张脸,可是能确定就是他。


    大汗淋淋的惊醒,杜云期坐起身,有敲门声,梦里听到的声音此时在门外:“我要到店里了,去吗?”


    迷迷惘惘好像还没分清梦境与现实,杜云期现在窘迫死了,根本就不敢见他,慌乱摇头:“我今天不去了。”


    “好。”穆程说,“早饭在锅里,你自己记得吃。”


    穆程走后,杜云期又洗了个澡,吃过早饭,心里不平息,他要给自己转移注意力,踉踉跄跄往山里走去采灵芝。


    心神不宁,忘带竹杖,偏偏今天还下了点小雨。


    山路滑,他刚上一个小坡,没踩稳,突然摔倒,滚了几圈,后脑勺磕到石头,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细雨已停,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光,感受天光能断定自己没晕多久,最多一个时辰,那位还在店中。


    他慢慢坐起来,摸到旁边的竹杖,拿在手中,然后……轻巧的旋转几圈。


    下山的时候,比上来要快上许多。


    回到院子,那竹杖再一转,白衣的少年翻转跃起,一棍扫落大片的叶,落叶飘悠,他执棍而立,耳朵动了动,竹棍赫然往前一挑,一根竹子上齐齐排列一层叶。


    眼睛还是看不见,着实不方便,他一叹,到那石凳上坐下。


    耳边是风吹山林的声音,静下心来听,仿佛能听见林叶沙沙,泉水叮咚。


    也许真如那人所言,那窸窣响动,是种子破开泥土,是花朵缓缓盛开。


    也罢也罢,看不见又怎样呢,这些日子的山林生活,那大千万物顽强的生命力,无一不在耳濡目染的影响他。


    当然,还有那个人。


    温柔细心,无微不至,永远平和的心态,让他感受着身边一切的美好。


    杜云期浅浅一笑,摸到房间,找到自己的盔甲,打开内扣,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筒,到院里空旷处,火一点,竹筒里赫然有烟火急速穿出,直入云霄。


    他把用完的竹筒丢进灶台里,趁着这会儿没事,他跃上屋顶,把那些瓦片给修整了一下,然后砍了一堆柴火,再将屋里屋外的卫生做一遍。


    接着就是坐在院子里等那人回来。


    今天生意好,穆程在店里耽搁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没时间做午饭,他就从镇上的饭馆里带了些。


    推开门,看院子里变了点模样,那小将军在石凳边静坐,嘴角带笑,脊背很直,一根竹竿横在桌上。


    这姿态神色,再没有半点怯然。


    他往里走,那桌边人起身,竹竿一转横在他的脖颈间:“回来了?”


    穆程被挡住了路,低眉看面前的竹竿:“这是在欢迎我吗?”


    “试试你的胆量。”


    “你再试,这饭被吓掉了,可就没得吃了。”穆程推开竹竿,“杜小将军,记忆恢复了?”


    杜云期一怔:“看出来了?”


    “很难看不出来。”


    杜云期笑了笑,竹竿一抬再挡他的路:“我身上没有父帅的家书,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的身份?”他没有在质问,只是平和的问询。


    穆程抚了一下眉心,当初随口一编,倒是没想他恢复记忆的情景。


    他缓声道:“我跟你说过,我也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对,我知道。”


    “其实……我也失忆了。”这一点不算说谎,他不知道原主是谁,跟失忆也差不多。


    “啊?”杜小将军有点惊异,但想及自己摔下来后能失忆,那么对方失忆不也挺正常的?


    “对,我失忆了,很多事情不记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是我就是认得你,也知道杜将军,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应该是因为杜家对宣朝有功,我印象深刻。”


    杜云期抿抿嘴:“过奖了。”


    “哦,我捡到你之后特地去打听的,知晓杜将军没事。”穆程继续圆下一个谎,“可不清楚你到底是被谁陷害,不敢冒然跟打听的人说你在这里。”他顿了下,又道,“我不想跟你说我失忆了,我们俩都失忆好像挺儿戏的,怕你觉得我是骗子,所以就编了一点谎话,你会怪我吗?”


    这基本没有破绽,杜云期收回竹竿,信了他的话:“无伤大雅的事儿,我怎么会怪你,还要感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


    信了就好,穆程走到桌边把饭盒放下:“吃饭吧。”


    杜云期主动过来接,伸手一拿,刚巧碰到了他的手。


    触碰的感觉还是酥麻发烫,他赶紧收回,脸上微微一红。


    穆程暗笑,将饭盒在桌上打开,把筷子递给他。


    两人吃着饭,还是有些沉默,杜云期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散,低头把饭快吃完了,才终于又想到了要说的:“你能认出我,也许我们以前是见过的。”


    “我会是你军中的人吗?”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近身部下,我没听过你的声音。”


    “也许我是个小兵。”


    杜云期觉得他不像是小兵:“也可能你是哪个亲信部下的家中人。”一般亲信部将的家人来探望,总会见一见父帅和他的,设宴招待,简单寒暄,点头之交,人家认识他他不认识人家很有可能。


    他想了一下,伸手过来往穆程的脸上凑。


    穆程起身微微后退:“怎么了?”


    “我摸一摸你的脸,探探你长什么样子,没准就想起来了。”杜云期也起身,又往前凑,碰到他的脸。


    手上一颤,小将军抿了一下嘴,慢慢从下巴开始摸,脸颊,眉眼,然后再从上往下。


    可是,他不是一直眼盲的,对于摸脸辨认长相的技能并不是很掌握,摸来摸去,根本摸不出人长啥样。


    只能觉得鼻梁高挺,然后……应该很俊美。


    他一遍遍摸,微微侧脸,离得很近,穆程的鼻子几乎能碰到他额头。


    穆程轻声道:“摸出来了吗?”


    “没有。”杜云期羞愧。


    “既然摸不出来,那就别摸了吧。”


    “等会儿,让我再试试。”


    穆程淡淡一笑,低眉看他:“杜小将军,我喜欢男人,你这样不停摸我,不太合适。”


    第116章  失明小将军(4)


    杜云期一顿, 陡然收手,脸上“唰”一下更红,他惶惶转身坐回凳子上, 那窘迫与羞赧的神色,还如昨日一样。


    他又开始老老实实吃饭, 吃完帮着收拾, 他的记忆恢复, 那些武力随着记忆回来,尽管眼睛看不见,身手也还是很好。


    按理说身体应该有动作的记忆, 可之前一直当自己是个文弱小兵, 大概内心里的想法也有影响, 那时候他是真的一点也使不出武力。


    收拾完后,那窘迫神色才微散,他拿上竹棍到穆程面前:“走, 我们下山, 我帮你教训教训之前到店里要钱的几个无赖。”


    穆程:“……不用了吧?”


    “别怕,我的武力还可以的, 对付几个小无赖不在话下。”


    “真不用了。”穆程已经教训完了。


    “不行, 他们欺负你,我一定得给他们个教训。”


    “这个……”穆程道, “不用急着今天去吧, 也不定能找到他们,回头碰上了再说。”


    如果碰上了, 算那几个无赖运气不好, 要挨两顿揍。


    “说得也是。”杜云期轻轻颔首,“不过……我已给部将发了信令, 他们看到会来找我,我……大概不会在这里呆多久了,希望在我走之前能帮你报了这个仇。”


    穆程微微一怔:“要走了?”


    “嗯,我的眼睛不太方便,等他们来接我,来了我就走,我……也会信守承诺,给你一大笔钱。”杜云期这话说得有点不自在,即便看不见,也还是转了个身。


    “我倒是很希望你眼睛养好了再走。”穆程说。


    “我等不及了。”杜云期道,“朝堂上有人跟敌方里应外合,我们中了计,我要回去查找证据,一日不让此人认罪伏诛,我这气就一日不能出。”


    “那你可有怀疑的对象?”这是他以后境遇的一个关键节点,穆程要多了解一些。


    “还用怀疑,必然是那个权倾朝野的东厂督公,他只手遮天,独断专横,在朝中说一不二,连皇帝都怕他,这个死太监,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哦。”穆程对这宣朝朝堂还不清楚,不过,如果太监掌权,那这朝堂怕是不太平静。


    他还想多问,比如说这太监叫什么,还有朝堂一些情况,但是杜云期不说了:“你别牵扯进来,跟你没关系的事儿。”


    话说完了,又有一些尴尬,确切说是杜云期自己觉得尴尬,这些天心里就没平静过,他挪逾很久,又随意说些军营中的事儿。


    穆程始终是微带笑意的表情,说喜欢的是他,但他并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


    反正,方寸大乱的不是他。


    他这样含笑听着对方说话,等到晚上去做晚饭,吃完饭,肉眼可见小将军松了口气。


    “我回房休息了。”杜云期说。


    “好。”


    小将军关门的动作很快,入夜,穆程听到隔壁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很早之前那人就说要休息,但这么久了还在踱步。


    第二天杜云期不去摘灵芝了,他要走了,不需要倚靠这些赚的钱,他起得早,帮着把院子里扫了一下,然后开始练武。


    没有刀剑弓箭,他一直拿着竹棍耍,耍了会儿,举着斧子开始劈柴,他不会做饭,但可以先帮着把灶子点起来。


    穆程开门的时候,见那火已经烧得很旺,灶台上没有放锅,火苗串得很高。


    他披上衣服快走几步,刚走到,见杜云期伸手去往灶台上探。


    “小心。”他连忙把人一拉,就是猜到对方没经验,那上面没有锅是不能试火力的,串很高的火焰一下就能把手灼伤。


    他拉的动作过快过急,杜云期被拉到他怀里,胸膛温暖,小将军微微错愕,一瞬间竟忽然贪念这怀抱中的温度。


    穆程拍了他两下,松开他,去抽出几根柴火降下火力,再把锅放上。


    杜云期站在原地,脸上红透,而分离的怀抱,又让他有些许失落。


    他只好又去练功转移注意力,练完来吃饭,吃完继续练。


    穆程把院子里的花剪剪,动作轻,走来走去,杜云期到底看不见,竹棍不小心打到了他这里。


    他稍稍侧头,那急速而来的竹棍从他耳畔掠过,掀动一缕发。


    杜云期感觉到了,惊了一惊:“我是不是差点打到你了?”


    “还好,没碰到,不要紧。”


    小将军站了会儿,说:“要不,我教你练武好不好?”


    穆程端着一个花盆起身:“你不是快要走了,几天时间我哪能学得会?”


    身后人怔了下,想说什么,却始终没开口,他也不练了,拖着棍子坐下。


    山风拂来,流水哗然,院子里有人摆弄花草,叮叮咚咚,还是令人安心的声音。


    之后去店里,在杜云期看来,现在赚不赚钱的都无所谓,反正他临走时会给他一大笔钱,这辈子都花不完。


    他不再用之前那拖着尾音的语气在门口揽客,搬一个椅子坐在门口,手里拿着竹棍,准备等那几个无赖出现,再教训一番。


    今日,过往行人经过店门前,不免脚步一顿,纷纷绕着走。


    小木哥是吃错了什么药吗,平时礼礼貌貌地招揽客人,今天突然拿棍子?


    快一个上午了,小店异常冷清,穆程闲到无聊,坐在货柜前看风景,看那小将军坐得端正笔直,他无奈,又想笑。


    店里虽然冷清,倒也不是完全没人,即便有人拿棍子守在门口,也有头铁的,这些多是对穆程有意思的,一些姑娘们有事没事就来店里逛逛,拿着货物问很多话,买东西是其次,主要是跟穆程说话。


    荷花没往外说穆程喜欢男人这事儿,贾大娘压根不信,也没说,而穆程也不至于逢人就说自己的性取向,其他人并不知道。


    这场景平时也多,杜云期之前没怎么在意,近日忽然开始留心了,今天店里人少,他就更加留心,注意力控制不住一般,全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姑娘们问货品,穆程就耐心解释,问家事,他就敷衍过去,都是寻常的话,但杜云期偏偏听出了一点酸味。


    等这一波姑娘走了,他靠着门道:“不是喜欢男人吗,怎么跟一群姑娘聊得热火朝天啊。”


    穆程整理着货物,笑道:“对啊,我喜欢男人,那么跟姑娘再怎么聊也不会产生感情啊。”


    杜小将军一怔,好像是哦,这不用介意。


    不对,他介意什么,他们俩又没关系。


    他刚缓解一下尴尬,可巧了,偏又几个男人走了进来,在那货柜前找穆程问东西。


    这些是隔壁书斋里的,以前也经常来,可是杜云期今天也品出了其他的味道。


    等人走后,他靠着门又说:“既然喜欢男人,是不是该跟其他男人保持距离啊?”


    穆程笑:“杜将军今天为什么一直挑我的刺啊?”


    杜云期脸色微变。


    是啊,自己干嘛这么小肚鸡肠,挺让人讨厌的,他转过身,紧紧皱眉。


    一声有点的耳熟的声音解救了他,是那个叫鸿哥的无赖,他一举竹棍冲过去,一把揪住鸿哥:“终于逮到你了,走。”


    他把人提到路边人少的地方,腿一扫,对方就不自觉跪下,紧接着被一顿棍棒教训。


    鸿哥连连抱头求饶,说以后再也不敢了,但,直到杜云期走了,他还是懵的。


    他无比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见钱眼开走进那个小店啊?


    一顿揍不够,还得来第二顿!


    你家幸亏只有兄弟两人,要是再多几个人,是不是得每个人都过来揍一顿才算完啊?


    人打完,也该关店回家了,今天生意差,那就早点回吧,穆程已经把货物整理好,等小将军回来后,他就锁上了门。


    两人一起往回走,走到半路又下起了雨,这时候已经离镇上有一段距离,买不到伞,便也只好这样走。


    上山坡的时候道路还是滑的,杜云期走得不大稳。


    穆程说:“还是我牵着你吧。”


    杜小将军点头,把手递给他,雨声哗然,而两个相牵的人沉默了,原本随意地说着话,在此时却都无声。


    心动在雨里蔓延,心神不宁的人未察觉,杜云期的眼前是黑暗的,可是被温暖的手掌牵着,又觉得前路走得踏实安心,丝毫不惧。


    雨越来越大,路更加不好走,泥水从上流下,蓄积到低洼处就形成了小水沟,不小心一脚踩上去,泥水四溅,脚底陷在泥里,要好半天才能拔起来。


    穆程牵着身后人躲过好几个水洼,思虑片刻:“我还是背着你吧,这样走,回去天要黑了。”


    杜云期脸上微红,点点头:“谢谢你。”


    等到身边人躬身,让他搭上胳膊时,杜云期那未察觉的心动仿佛突然破土,手没有抬,他不过脑子问:“你今天怎么不抱我了?”


    说完立刻找补:“我的肩膀还有点疼,背着的话会拉到。”


    大雨还在下,掩盖不住心跳声,神思狂涌又凌乱,却在没有听到回应时陡然落回,仿佛从高处摔下,一颗心七零八落。


    小将军刚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忽然身子一轻,有力的手臂揽住他的腰,将他抱起。


    同时那低沉的声音道:“好,抱着你。”


    然后不再说话,抱着他往前走去。


    大雨淋湿了头发,杜云期慢慢靠近温暖胸膛。


    回到院落,一如之前的收拾,换下湿透的衣服,洗个热水澡,各自回房,那个人仿佛把他抱回来只是一个任务,没有多余的情绪,多余的话语,更没有多余的动作。


    明明上回抱的时候,都还说笑了几句的。


    那时候这个人说,要不以身相许。


    杜云期站在窗前迎风而立,夜里还在下着细雨,他怎样都睡不着,叹息自己这次没有生病。


    这几天,不管有没有恢复记忆,他快要被自己的心境折磨死了。


    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折磨了,他转身开门,沿着屋檐摸到隔壁,敲门。


    穆程披上衣服,起床开门:“怎么了?”


    杜云期不说话,径直走了进来,到那桌边坐下,脊背挺得笔直,而搁在桌上的手轻颤。


    穆程给他倒了杯水:“有什么事吗?”


    杜云期紧紧抿嘴,好一会儿后,面向他,语气有点急:“你喜欢男人?”


    穆程微蹙眉:“是啊。”


    “还……还喜欢我吗?”


    那神色郑重得有一点可爱,穆程微勾嘴角,靠在椅背,笑看着他。


    没等到回答,小将军有点紧张,话语也略略颤抖:“跟我走吧。”


    “你说什么?”穆程幽幽问。


    “跟我走,我带你回边关,见我父帅。”杜云期昂起头,压住慌张。


    穆程的笑意更浓。


    “好。”须臾后,他拉长音调道。


    桌边小将军绷紧的身子忽然松了,轻轻喘气:“那说好了,不许反悔。”


    “只要你不反悔,我就不反悔。”


    杜云期抿嘴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站起身:“那我回去睡了?”


    “嗯,去睡吧。”


    小将军脚步却没动:“我真睡啦。”


    “睡吧。”


    桌边人还是不动,一咬牙又坐了回来,手在桌边摸索几下,摸到穆程的手,将他牵住,红着脸道:“你答应跟我走,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往后不能跟别人离那么近。”


    穆程由着他牵手:“我也并没有跟别人走那么近过啊。”


    “反正我先提个醒。”


    “好。”穆程笑。


    杜云期满意,这才真正起身:“我走了。”


    穆程反牵住他的手:“刚宣示了主权,就这样走啦?”


    “你还要……怎样?”杜云期被拉得往回闪了一下,正站在穆程的面前。


    “小将军,抱一下。”穆程伸开手臂。


    面前人脸“腾”地红了,之前抱就抱了,现在表明了心意,两个人是一起的了,他却突然局促起来。


    好像确定关系后每一个接触都带着特别的意味,让人心中乱跳,呼吸不畅,手脚还发软。


    这感觉令人向往又叫人胆怯,杜云期低头:“我还没做好准备。”


    穆程笑出声:“好。”他收手。


    “我要去睡了。”杜云期还不敢抬头。


    “嗯。”


    杜云期又转身,走了两步,却站定,深吸着气。


    “怎么了?”穆程问。


    小将军深吸完一口气,一鼓作气回头,走回来,在穆程面前俯身。


    穆程以为他准备好了,要抱一下自己,刚伸开手臂,忽而,脸上一温,是一个吻。


    一触既离,吻他的人迅速转身,落荒而逃。


    待穆程反应过来时,屋里已经没人了,隔壁的门关得飞快,听到咚咚脚步声,又听到床板吱呀一声,那人关上门后,应该是直接扑到了床上。


    屋檐下的灯随风晃动,桌上一灯如豆,穆程抬手,摸一下被吻的脸,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小将军没起床,穆程做好早饭去敲门,里面慵懒的语气应了一声,然后好像忽然醒了,清亮的声音回他:“好,我等一下就出来。”


    但是穆程等了好几下,饭都快凉了,那人还没出来。


    他只好又去敲门,里面说:“我在束发,束好了就来。”


    “吃过饭再束吧。”穆程道,“平时不都是吃完了再弄的吗?”


    “可是……”杜云期认真说,“我不想在你面前失礼。”


    “啊?”穆程靠着门问,“怎么突然在意起这个来了?”


    杜云期已经收整好了,过来开门:“怕在你心中的印象变差。”


    他的确是用心收整过的,头发全部束起,是军中的装束,平时吃早饭不穿外衫,都是下山时再穿,但今天他的衣服都穿齐整了。


    穆程笑起来:“你在我面前才不该在意这些,明明应该是最自由的。”


    杜云期微抿嘴,脸上覆了一抹红晕,轻轻点头。


    穆程牵住他,拉他到院子里吃饭,今天饭桌上还是有点安静,前几日是尴尬,今天则是羞赧。


    饭后两人坐在院子听风看花,手慢慢牵到一起,依然有酥麻的触感,叫人心里痒,又有如蜜糖一般的喜悦。


    “今天准备干什么?”杜云期轻声问。


    “既然要走了,这几天要把店里收拾收拾,盘出去。”


    “你会舍不得吗?”


    “还好。”穆程看着他笑,“相较之下,你之前要把我留下,一个人走,我更舍不得。”


    杜云期低头:“我以后不会了。”


    “嗯。”穆程抚抚他的脸,看那认真神色,山风轻拂,花枝摇晃,他的心念微动,缓缓向前靠近。


    感受到温热鼻息,杜小将军的手揪了一下衣襟,身子又僵直了。


    穆程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只是一下,如同他昨日一般,一触即离。


    杜云期的脸瞬间红了,仿佛被定住,好半天没回神。


    这小将军沙场上所向披靡,但对于情爱实在是生涩,他能够接受和男人相恋,也是因为真真切切很喜欢穆程这个人,但若要他再往前,那并不是一下就能接受和开窍的事儿。


    他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还非常的年轻。


    因此之后这些天,穆程并没有与他有更亲近的动作,除了那天早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他们顶多就是牵牵手。


    接下来几天就是整理店铺,清仓甩卖。


    店铺清仓时,一个姑娘路过,好奇上来一问,知晓他们要走了,有一点不舍,叹了好一会儿的气。


    正是荷花姑娘,杜云期听到她的声音,率先反应是上前隔开两人的距离,而片刻后意识到自己有点小心眼,又尴尬后退。


    荷花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笑道:“小木哥你不用介意,我现在已经找到良人了,大木哥说得对,我之前是没有遇到有缘人,现在遇到了。”


    杜云期更是不好意思。


    而荷花又笑:“我能理解这种心情,心里有了人,反应都是一样的,不过我还说来给你们送喜帖呢,可是你们都要走了啊。”她把两张喜帖递过来。


    穆程礼貌地接过喜帖:“如果能赶得及,我们会去祝贺。”


    店里的东西清得差不多了,再就不用过去,店铺上挂了转租的消息,只等人来找他们就行。


    然后就是这个小院,该带的整理一下,带不走的就只能留下了。


    这日收拾着院落,有急促的脚步声跑来,两人循声回头,看贾大娘,荷花,还有个挺清秀的男人齐齐在院门外。


    穆程走过去开门,那男人一进来就扑腾跪下了,说请求二人帮忙,旁边的荷花也跪着,跟他一起哀求。


    两人糊涂:“怎么回事?”


    两个年轻人焦急,话说得乱七八糟,贾大娘替他们说:“荷花和这小李哥情投意合,两家也是门当户对,不是准备成亲的吗?”


    穆程想起前几日接到的喜帖上,新郎官好像是姓李。


    “这婚事都快准备好了,结果昨个儿交换八字,忽然发现他俩八字不合。”按理说互换八字应该在定婚事之前的,但是这两位是自己萌生的情愫,没有媒妁之言,两家大人也都满意,而且小镇子有些规矩也没那么讲究,一开始就没注意这个事儿。


    但是真开始办婚事,一些流程还是得走过场,于是喜帖都发出去了,这八字才拿出来看。


    原本也没人留意,人海茫茫哪有可能就碰上两个八字不合的人,可是,这么一换,还真就叫他们碰上了。


    这种事不知道就算了,可是一旦知道,总像刺一样扎在心里,一对新人是一百个不介意,可耐不住两方父母心里不舒服。


    两边坐下来商议出个办法,去请高人过来破解。


    高人说有办法,新人当天别见天光,不要迎亲不要上花轿,那迎亲花轿找阳气重的人坐上去镇轿,再找个同样阳气重的人等花轿落地迎亲,就行了。


    用这高人的话说,男为阳,女为阴,也就是说,当天找个男人替他们上花轿,再找个男人等花轿,那轿子不用送到家,街头转角就能停,两个男人都不用碰面。


    即便不碰面,但这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怎么看都还是迎亲仪式,镇子就这么大,两方亲属不行,而其他的,找不到俩男人愿意。


    镇子上的人想法没那么放得开,他们觉得男人上了花轿,以后出门可就没法见人了,给再多钱也不干。


    如果实在找不到,双方父母发话,那这婚事就算了。


    两人伤心焦虑,而荷花愕然想到镇子里是有一对同性恋人的,没准他们愿意。


    于是俩人过来恳求:“那高人说了,这事情可以沾喜,不会折损二位福运,求求你们,能不能帮帮忙?”


    穆程问身边人的意见,杜云期没觉得上了花轿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这事情也不是多难办,能帮人挽回一段姻缘,何乐不为呢?


    穆程就点头:“好。”


    两个新人喜极而泣,连连叩谢。


    婚事在三天后,第二天贾大娘代新人过来说流程和注意的事儿,当天早上,一个从女方家门口出发,穿嫁衣盖盖头,另一个不用去男方那迎亲,不想出门的话,就在这家里等就行,到时候这小院得布置一下。


    花轿转过街头就能停,不用送上来,但迎亲的这位要穿新郎官的衣服,一直到花轿落地的消息传来,才能离开这院子。


    人走后,小院里,穆程和杜云期面对面,商议一个问题。


    “谁上花轿,谁迎亲?”


    第117章  失明小将军(5)


    本来只是帮别人的忙, 花轿谁上都可以,但是对于两个互生情愫的男人来说,又心照不宣有些别的含义, 不能随意,必须得定好。


    穆程其实有点意外, 怎么这事情还用商议呢, 不是很明显吗?


    历来也没犹疑过这事儿啊。


    但小将军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在桌边脊背挺得笔直:“你上花轿,我迎亲,你嫁, 我娶。”


    穆程微浮嘴角, 眯起眼看他。


    杜云期怕有变故, 说完就起身:“就这么定了,我回去休息了。”


    要走的动作被拉住,穆程走到他面前:“不行, 你嫁, 我娶。”


    “为什么?”杜云期一拧眉,“你是不是没见识过我的武力?”


    “哦, 你要用武力来决定吗?”


    “这……”小将军道, “你若是非要跟我争,那我不介意来比一下。”他说着举起手。


    穆程压下他的手, 缓声道:“不比。”在对方反应前, 他拢住那肩膀,凑近其耳畔, 幽幽道, “没得商量。”


    “你……”杜云期想动,可是被揽住肩膀, 竟一时没动了。


    “就这么定了,回去休息吧。”穆程松开他,转而牵着他的手,送他回房。


    杜云期被牵着手的时候还是愣的。


    他好像被这个人的强大气场震慑,当对方说没得商量时,他就无形之中投降了,不争了。


    回房躺到床上,才又生出一些隐隐的不服气,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呢?


    可是,叫他再跑过去争一遍,他又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吧。


    就……这样吧。


    这般说服自己后,那心境在不易觉察的地方,也好似慢慢有了些许转变。


    天亮后,李家过来布置院子,院门和篱笆上扎一圈红绸,送来新娘新郎的喜服,跟他们确认一遍流程。


    穆程问:“轿子到转角就停么,可以直接抬上来吗?”


    李家小哥微怔:“当然可以啊。”


    杜云期在旁错愕,等人走后,他问:“为什么要抬上来?”


    “你不总得回来的,何必还要下地走一段,叫他们直接把你送回来不就是了。”


    “但是……那不就真跟迎亲一样,我要与你碰面了。”


    穆程浅笑:“杜小将军,碰面又如何,迎亲又如何?”


    杜云期也笑:“怎么,难道你还要把我接下花轿,拜个堂啊。”


    身边人拉长音调:“拜堂又如何啊?”


    石桌前的人轻声一咳,微垂眼眸,却不笑了,低头间脸上一片红,沉默了会儿,才又突然一笑:“你当拜个堂就是夫妻啦,那要去本地官府验明身份,领取婚契才算数的,没有婚契,就是拜一百个堂也没用。


    还有哦,先不说两个男人能不能领到婚契,就单说我们不是本地人,在这里是没法登记的,另外,你不记得自己是谁,验明身份那一关也过不了。”


    “我知道啊。”穆程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正是因为不作数,所以直接把你迎回来,也没什么啊。”


    “这个……”杜云期支吾,是不算数,可……


    “而且……”穆程又说话,收敛了笑意,稍许郑重,“没有当儿戏,虽然是假扮,但我想借花献佛,认真迎你。”


    杜云期微怔抬眼,不聚光的眼睛却若有星辰闪烁。


    很久后,他轻点头:“好。”


    他会一袭红衣,来到他的面前。


    下午,李家为表示感谢,又送来了一些礼物,忙忙碌碌。


    第二天大清早,有人来找穆程,说想租他的店面,穆程领那人去镇上看店子,两边谈得还不错。


    这个时候,杜云期在家里继续清东西。


    两人一人一间屋,以前都是穆程过来照顾他,给他铺床,整理屋子,他到那边去得不多,现在他们没那么多边界,他就也到隔壁,把穆程衣柜里的衣服拿出来晒。


    只是这些事情他不擅长,打开衣柜手一拉,衣服掉落了一地。


    他俯身去捡,一件件拿起来,最底下,摸到的那最后一件,上好材质,与其他衣物摸上去完全不同,一抚就能察觉出差别,想不注意都难。


    他将这件衣服拿起来,摸到那柔滑如玉的丝,层次分明的刺绣,那刺绣形状,好像鸟展开翅膀。


    把衣服都抱出去晒,在院子里搭好,搭到那件衣服时又忍不住去摸,他看不见,平日里经常会拉着穆程的胳膊,碰上他的衣袖,可以肯定,自打自己醒来,那位是没有穿过这件衣服的。


    也许跟他本来的身份有关,杜云期隐约觉得这鸟的图案有点熟悉,他干脆取下来仔细摸,又发现鸟的眼睛都是珠子缝上去的。


    “说不定我能帮他找回身份。”他想,这无端的熟悉感吸引着他。


    衣服上有很多这样的鸟,那是什么鸟呢?


    乌鸦,鸽子,麻雀?


    杜云期摇摇头,他率先想到了是鹤,先入为主的印象,因为他曾在一个人的衣上看到过白鹤。


    想起那个人,他蹙紧眉头,甩了一下手,仿佛要甩掉晦气。


    院子有人敲门,是贾大娘,他应声请人进来。


    贾大娘是才知道他们要走,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焦急着跑上来,跟杜云期说:“小木哥,前一阵子我跟你说的话有点重,你别介意啊。”


    杜云期笑:“我不介意。”


    “那就好,你们都要走了,我这儿没什么东西可送的,这是自家做的柿饼,你们带着路上吃。”她拖着一大麻袋,放到院子里。


    杜云期拒绝,但对方已经搬进来了,他只好谢过,那贾大娘拍拍手,走过来随口一说:“这白鹤绣得可真漂亮。”


    杜云期手一抖:“真是白鹤?”


    “是啊,好多呢,怎么,你买衣服不问样式的啊。”


    “好多白鹤?”


    “嗯,我瞧瞧,哎呦喂,这每个白鹤样子还不一样呢,有的昂着头,有的歪着头,这不是在我们镇上买的吧,这绣工我们这里可找不出来。”


    杜云期心惊:“那……这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黑的啊。”贾大脸狐疑,“黑底白鹤,这黑的也漂亮,虽然黑,可又像有光彩一样,还有,这白鹤眼睛都是宝珠吧,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珠子,小木哥你这衣服可很值一些钱啊,你收好了,小心被人偷走了,小木哥?”


    杜云期整个人已然呆住。


    胳膊被碰了下,贾大娘又叫他,他才回神,一下丢掉了手里的东西。


    “小木哥这么好的衣服你别往地上扔啊。”贾大娘给他捡了,抖抖放回他怀里,“没事我走了啊。”


    脚步声走远,院子里的人又陷入震惊中。


    杜云期再抚手里的衣,摸一下,好像被灼烧般抬手,然后再摸。


    他的神思剧烈翻涌。


    他曾见过一件黑底白鹤的大麾。


    八年前,他十岁,随父进京,父帅面圣述职,他跪在旁边偷偷抬眼,龙椅之侧的帷幔随风微微浮动,那帷幔之后,黑色的衣摆若隐若现。


    述完职往外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看那帷幔掀起,有人走了出来,大麾披在身上,双手抄袖,侧着头居高临下看过来。


    他就那样站在龙椅之前,皇帝不但没有阻止,反而恭敬客气往旁边让了让。


    雍容华贵,阴柔俊美,似笑非笑的眉眼里都是毒辣狠戾。


    他就是那权倾朝野的东厂督公穆程,帝王穿龙袍,皇后着凤冠,而他满身白鹤,本朝人们最为信奉的仙运之鸟,被他穿在了身上,无人敢多言。


    此人独断专横,为人狠辣,帝王之权全在他手里握着,朝臣生杀皆在他一话间。


    太监当道,荒唐可笑,多少忠臣良将对其恨之入骨,欲诛之而后快,可是无一人能撼动他地位。


    他的武功也极高,曾有人请江湖第一高手去刺杀他,不想他人都没起来,只是抬手之间,就已经把那高手击败。


    他并非一件衣服穿八年,这白鹤是他身份的象征,他自是有很多。


    而因为他穿白鹤,民间百姓们便不敢再用白鹤图纹做装饰,这镇子闭塞,贾大娘一辈子没出去过,估摸只知道龙袍凤冠,不知道鹤服,因此她看这白鹤没反应,但是……那些民间的布庄绣坊,是绝对不会做带有白鹤的衣服的。


    这宣朝有白鹤衣的,只有他!


    杜云期猛地起身。


    督公穆程,七岁进宫,从小太监一路摸爬滚打,到只手遮天,用了十五年,当年杜云期见他时,他已握朝政两年余,那个时候,他当是二十有四。


    如今八年已过,那么他现在的年龄是三十余二,与……这个人差不多是相符的。


    杜云期恍如被锤子狠狠砸在脑袋上,头疼欲裂,身躯战栗,他生平第一次动心,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爱上一个男人,又好不容易甘愿当“嫁”的那一个。


    可是这个人他是大奸臣。


    他还是个……太监!


    你是太监你娶什么娶!


    就算你失忆了,你自己身上少一样东西你看不出来?


    他好像突然失去了方向,惶然在院子里团团转,转了好几圈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不一定啊对不对,没准他只是捡到了那太监的衣服呢,他的木哥温柔体贴,怎么可能是那个死太监呢。


    他抚着心口定神,把这件衣服小心翼翼叠好,放回衣柜,然后坐在院子里,心惊胆战,感觉手脚也是冰凉的。


    到中午,穆程回来,听到脚步声,院子里的人瞬间挺直了脊背。


    “我回来了,饿了没?”穆程走到桌边,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我去做饭了。”


    那寻常动作让杜云期又是一震,慢慢起身,跟着穆程走:“木哥,你今年多大?”


    “三十二。”穆程道,虽然不知道原主身份,但这副身体的生理机能他还是知道的。


    说完,看面前人脸色微变,他不由蹙眉:“怎么了?”


    “没事。”杜云期吞了口吐沫,往后退。


    穆程拉住他,把他牵到凳子上:“到底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被环在桌边,杜小将军惊惧:“没有啊。”


    “我看得出来。”


    “我是……因为有一点紧张,后天不是要上花轿吗。”杜云期压制着战栗,“哦,对了,木哥,我还是想教一下你武功,你跟我学学好不好?”


    “这两天挺忙的,别耗费精力了。”穆程笑道,“额……其实我没跟你说,我会一点武力的。”


    杜云期愕然僵住,连战栗也不会了。


    “要不你先去睡一会儿吧,饭做好了我叫你。”穆程牵起他,被牵住的手掌心有汗,他狐疑地回头看了眼:“真的有这么紧张?”


    “对,对啊,虽然是假扮,但我挺看重的。”小将军又吞吐沫。


    穆程笑:“难道比你上阵杀敌还紧张?”


    小将军笑笑没回话。


    可不是么,他在跟一个大奸臣“谈婚论嫁”啊。


    回到房间,如坐针毡的杜云期又开始团团转。


    他走来走去,脑子里一片混沌,所有想到的对策都在涌上时被打消,原因只有一个,无论哪种办法,偷袭他,暗杀他什么的,他都不愿去想,乃至偷摸逃跑,他也不愿想。


    他在不知道这个人身份的时候,对他动心了,哪能那么容易就突然转变过来心境啊?


    “还是不一定,就算年龄对得上,也会武力,可仍然不能确定这就是他啊。”小将军拍拍心口,一个人就算失忆了,性格举止也不会有特别大的改变对不对,那太监是阴柔的,而木哥这么温柔。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木哥如果真是太监,他怎么会半分都没透漏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啊,之前不说就算了,现在他们在一起了,早晚会坦诚相见的,又瞒不住。


    从来没提过,说不定,他压根就没少。


    如果没少,那他就绝对不是啊。


    杜云期找到了突破口,又振奋起来,出来吃饭时就开始旁敲侧击,问穆程是怎么掉下来的,穆程真不记得,他又提到一些朝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建筑标记什么的,那朝堂穆程还没去过,一概不知道,所有的问话都确认不了身份。


    那就只好探探那个了。


    这个事儿……不好直接问,反正查探一下也不难。


    以前在一张床上睡过,可那时候杜云期病着,昏昏沉沉的,也没往这上面想过,现在回忆,完全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放下筷子起身:“我吃饱了。”然后往前走,佯做不小心摔倒,双手往穆程腿上趴。


    并没有碰到对方的腿,穆程用手臂接住了他,将他扶了起来。


    杜云期:“……”


    他转身往回走,继续思虑着:“木哥,晚上洗澡我帮你擦背啊。”


    穆程正在夹一块豆腐,闻言豆腐惊掉:“不用。”还没打算同床共枕,就尽量少做些会心猿意马的事儿,万一把持不住怎么办。


    杜云期蹙眉,思虑间,手被拉住,穆程将他拉到面前:“你好像一直很慌张的样子,到底怎么了?”


    “真没怎么,非要说的话……我可能也有点担心父帅会不会同意我们的事儿。”这是真的担心,如果这位真是那穆督公,父亲肯定会把他腿打断,不,腿打断是轻的,父亲可能会直接砍了他。


    “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们一起面对。”穆程再将他往面前拉一步。


    杜云期心神不宁,踉跄了下,被往前一拉,竟是坐到了面前人腿上。


    他本想起身,然而一念间想到,这样也能探一下。


    于是他索性不起来,就跨坐在穆程身上,而如此近,又让他面上红透。


    穆程等他起身,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有点意外:“小将军?”


    “啊?”杜云期觉得自己坐的位置不对,得再往前些。


    穆程挡住他的动作:“你要做什么?”


    “我……我眼里进沙子了,你帮我吹一下可好?”杜云期往前扭。


    穆程还是挡住他往前的趋势:“好。”然后捧起他的脸,在那眼睛处轻轻吹了几下,“好了吗?”


    “好了。”他有意挡着,杜云期没法前进,没到位置,碰不到,感觉不出来,只好红着脸起身。


    穆程也起身,到那花圃前站了会儿。


    一会儿说帮他擦背,一会儿又在他腿上乱扭的,他要是没一点反应,就不正常了。


    可是小将军对这些事都还处于半开窍的状态,轻轻碰一下嘴,能紧张半天。


    穆程会慢慢等,循序渐进,等他能够完全接受,再跟他有进一步的亲近。


    他不想让小将军发觉他的反应,要与他保持距离,现在起身看花,摇头笑叹,这也是甜蜜的折磨。


    今天的小院奇怪,杜云期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穆程,而穆程则始终有意无意地躲过他。


    到了晚上,小将军还是什么也没探出来。


    晚上那个要租房的人准备好了钱,过来和穆程签租契,穆程又出去了一趟。


    杜云期坐在院中发呆,心里乱麻一般,短短一天,思虑太多,头开始疼了。


    他捂着头趴在桌上,心焦力竭。


    试探,问询……其实最最不敢面对,逼着自己不去想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他现在还是不愿想,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确定呢,不一定就是他,不一定。


    “对,就是不一定!”他索性一拍桌子,“我又看不见,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啊,我不觉得他是那个大奸臣,那他就不是,我看不到,有什么证据他是,我就当他不是,不,他本来就不是。”


    “不是……”他又伏在桌子上,揉着越来越疼的头,眼角滚落了两行泪,他好像失神了,没有擦拭。


    月亮初升的时候,穆程回来了。


    杜云期趴在这桌边睡着了,听到动静醒来,头不疼了,今天的月光挺亮的,屋檐下的灯还没点。


    院里早梅含霜,红上一点白,篱笆墙上拴了一圈的红绸,有一个没拴紧,掉到了地上,水井边的桶里有半桶水,荡漾一片月光。


    杜云期有一点惊异,揉了一下眼睛,愕然起身。


    远山苍翠,明月高悬,世间清明。


    他能看见了!


    就这样……忽然能看见了!


    脚步声走近,他猛地回头。


    他能看见他的木哥了。


    今日的木哥不是短装,是一件素色长衣,腰间墨色束带,身形修长笔直,雍容气魄,自带强大气场,面容俊美至极。


    这张脸,足以让世人一见倾心,那些姑娘们,甚至有些男人追捧他,一点也不奇怪。


    可是,这张脸也与那当年朝堂之上抄袖而立的人,一模一样!


    他的心瞬间凉了,如坠冰窖。


    虽然只见过一面,虽然已过八年,但这张脸又怎么会忘?


    什么都对得上,现在连长得也一样,还有什么能否认的,再不愿承认,也必须认了。


    木哥就是那个权倾朝野的穆督公!


    他是太监!


    此时,穆程正将那个掉地上的红绸捡起来拴好,然后才往里进,往这边看过来。


    杜云期骤然一慌,忽向后摔倒。


    穆程连忙快步走过来扶他:“怎么了?”


    杜云期摇着头,碰到他胳膊略一瑟缩,随后立即又搭上,摸摸索索任由他将自己扶起来。


    摔倒的这一刹,杜云期大脑飞速旋转,决定继续装瞎。


    他没想好怎么面对这人,什么都没想好,所以什么也不要改变。


    “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糕点。”穆程把他扶回来坐好,擦擦他发上的泥。


    杜云期目光不聚焦在他面上,微微偏一点,余光里见他温和眉眼,忽而鼻子发酸。


    他拿起糕点吃,掩饰住心絮:“真好吃,谢谢你。”


    “喜欢就好。”穆程笑了笑,目光掠过他的眼睛。


    入夜,心絮繁杂的小将军在窗边捏紧手。


    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还怎么跟这个大奸臣在一起?杜家世代忠良,他不能毁列祖列宗打下来的声誉,他父帅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不过,起码有一点能确定,杜家军被暗算之事应该不是这位做的,兵败之前,这位就已经掉下来的。


    但这并不能洗脱他是奸臣的事实。


    他甚至应该狠心一点,将这个朝中祸害给解决掉,对方虽然武力很高,但失忆状态下不定记得多少,而且,他对自己应该没防备。


    可是他做不到。


    这个祸害如今失忆了,如果,他一直是失忆的,那么留他性命又如何呢,他在这闭塞小镇,不会再危害朝堂。


    现在外面不知道怎么说,可能很多人以为他们死了,反正他俩没差几天掉悬崖的,下来也有几个月了。


    如果世人都以为他已死,那么,他能在这里隐名埋名的活着吧。


    杜云期推开门,对月轻叹一口气,慢慢往外走。


    很久没有看到外物,这山间一切,和想象中一样,幽静而美好。


    刚刚复明的小将军本应该多看看这里的风景,这里的一方天地,这里的人,让他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依旧心向光明。


    可他没有心情看。


    他不知不觉走到隔壁,门边有光,他静静站在门口,伴着这一点光,贪婪地向屋里看。


    有一瞬间,他想,要不自己也在这里隐姓埋名的活着吧。


    片刻后他低头,自嘲一笑。


    再抬头时,屋里床上的人忽然不见了,他不由一怔。


    门边透出的光被遮挡,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穆程就站在他的面前,带着一点笑意:“杜小将军,半夜在我房门前干什么?”


    “哦,没事,随便起来转转。”杜云期连忙挪过视线,摸索着往回走,“我去睡了。”


    “小将军既然能看见了,为什么还要装眼盲呢?”身后人缓声道。


    杜云期愕然一僵,脸色微变,慢慢转过身来。


    第118章  失明小将军(6)


    “你……你看出来了?”杜云期惊道。


    穆程笑道:“我一回来就看出来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装着看不见?”穆程温声说。


    “想用……这种方式偷偷看看你。”


    穆程笑了笑:“小将军, 我的长相入你的眼吗?”


    杜云期苦笑:“你长得真好看。”


    就是……你干嘛要长成这个样子!


    笑完又生悲,他抬眼,既然被拆穿了, 他就光明正大地看着这个人。


    穆程低头抚抚他的眉眼,小院静谧, 廊下灯影瞳瞳, 这一双大眼睛清澈闪烁, 如一汪泉水。


    有几声杂乱响动打破了这静谧,颇有规律的口哨声,几声长几声短, 错落有序。


    杜云期愕然一惊:“那个……我出去看看什么动静。”


    “是你的部将来了吧。”穆程道。


    杜云期脚步顿住。


    “你去吧。”


    身后的门关上, 那人进了屋, 杜云期脚步反而挪不动了。


    “你与部将会面,总有些军中之事不可外泄,你自去, 不用在意我。”屋里人说。


    杜云期点点头, 迅速跑出去。


    那些口哨已传出暗语,一共来了五个人, 都是心腹部下, 他回了几声口哨,这五人跳出来, 暗夜之中齐齐跪到他面前:“少将军!”


    “少将军, 属下来迟,还请恕罪!”


    他落崖之后, 杜大将军一直在派人找, 但当时是他引着追兵跑过来的,杜家军已经走远, 他把追兵厮杀殆尽后,负伤也看不见,摸着走到了这里,又掉落下来。


    外面没人知道他掉到了这里,一直在别处找。


    也几乎没人知道这里有个小镇子,那进来的地方非常难找,是以他发出信号后,也又过了这些天才能找进来。


    “父帅可好?”杜云期将几人搀起来。


    “将军心忧少将军,一直以为少将军您……直到您发出信令,他才好转。”几人问候了他的状况,也简单说了一下军中情况,朝廷有规定,武将不能私自久留别地,现在大将军已回镇守的边塞。


    “少将军我们走吧。”这几人又说。


    杜云期回头看那院子。


    “哦,是不是这户人家救了少将军?”他们问,“他们知道少将军的身份吗,如果知道,我们就进去感谢感谢他,出门没带多余的东西,给他们一些钱财吧。”


    杜云期抬手,在苍翠的山脚凝神回望,顿了须臾,道:“朝中近来可有异样?”


    “一直在争论兵败之事,太傅欲彻查证杜家清白,左丞不允说劳民伤财,陛下两边和稀泥,督公又不出面,就一直拖着,谁不知道左丞是督公的人,他们自是不想杜家好过,不知道背后打什么主意呢。”


    部将回着话,又说:“少将军不必担心,此事还没有个定论,朝中有太傅坐镇,定不会让杜家军陷入非议中。”


    杜云期继续问:“督公为何不出面?”


    “哼,这太监会享受,每年秋季去别庄避寒休养,开春才回,他那别庄隐蔽,这期间不一直都是他有事来找你,但你有事你找不着他么,你以为他不管事儿,可他眼线无数,谁要敢忤逆了他的心意,人头绝不会等到第二天才落。”


    “所以……督公现在在别庄?”


    “肯定在啊。”部将疑惑,“少将军管那个太监干嘛,咱们是现在走,还是跟屋里人打个招呼?”


    杜云期眸中微暗,向院里指:“他不在别庄,在这里。”


    周边人惊呆。


    好一会儿后,几个部将瞪大眼睛:“少将军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


    “督公穆程,的确在这里,他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几人惊异互看,往前一步。


    杜云期拦住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几个人还没想到要干什么,他们只是不自觉想要过去看看,但听这么一问,他们迅速思量:“如果真是他,正好,趁这个机会杀了他,给大宣朝除掉这个蛀虫。”


    杜云期怔怔往院里看。


    现在外面并不知这人掉崖,还以为他一直在别庄呆着,那就是说,世人眼中,他并没有死。


    一个在朝中手握大权的人,消失了几个月,还无人发现,很不正常,就打人不在京中,京中不知,那别庄还有一众丫鬟奴仆呢,主子不在家,他们也不知吗?


    由此推断,他掉落悬崖可能是身边人所为,这个身边人至少是能出入别庄,在别庄做一番动作的,并且,还有替他传递信息的权限,能保证让外人以为他人一直在别庄里。


    他数月不理朝政,朝堂并无大乱,不是因为有他没他都一样,而恰相反,正是因他平日威慑力太大,朝堂上下都怕他,即便他不在,也还是都会按照他的喜好去处理事宜,谁也不敢懈怠。


    但是,他如果很长时间都不在,那大家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听话了,而且纸包不住火,他不是开春要回去的吗,到时候还是会露馅。


    他身边那个暗杀他的可能以为他摔死了,那么伪装成未死的假象,是有什么目的吗,也许在查找什么证据之类的,等查到了,再公布他的死讯,即便露馅也不怕了,是么?


    不管有什么目的,暗杀督公之人,按理说,都是友人。


    也不管将来什么证据确凿,什么死讯公布,任他外面风云变幻,此时这院中人,他仍可以隐姓埋名,一直平静生活在这里。


    杜云期喃喃道:“不准杀。”


    “少将军,机不可失啊。”


    杜云期还没回话,而另一人道:“他武力高到离谱,我们几个绝对不是对手,想杀也杀不了吧,别少将军还没接走,我们全折在这里了。”


    “他不是失忆了吗?”


    “失忆也不代表武力丢了呀。”


    “那他到底丢没丢呢,啊?”几人齐齐看向杜云期。


    杜云期:“不知道,他说他会武力,我没试过。”


    “没试是对的,这可不兴试,万一被他一掌拍飞了怎么办?”部将们商议,“现在最重要的是带少将军走,其他的事先别管了,少将军,什么也别说了,快跑吧。”


    “对啊,赶紧跑,等他醒了我们可能就跑不了了,快快……”几人正说着,那院中屋里的烛灯闪烁几下,亮了。


    几人赫然一惊,话语齐齐打住。


    窗前有个人影,端着烛灯,“吱呀”打开门,俊逸的男人披着外衫,面上是如春风一般的笑容,缓步走来。


    灯火照着他的脸,这样貌极好,可也确实是他。


    几个部将暗暗护到杜云期面前,不敢冒然行动,静看他动作。


    穆程走到院中石桌前,把烛灯放下,拂动衣摆而坐,笑看过来:“小将军,如果保密的事聊完了,就进来坐下说吧,外面冷。”


    几人惊异互看,他知道少将军身份,他失忆到什么程度?


    他们一并行军打仗多年,有一些默契,互相以眼色示意,很快定下了主意:不要拆穿他的身份,当做不认识。


    然后,赶紧跑路。


    失忆了那阴险狠辣的秉性可不会失,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当然人多点说不定能打过,但请增援哪有那么容易,他们自己都是摸了好些天才找进来的。


    他们笑呵呵道:“哦,这位就是我们少将军的救命恩人了吧。”


    他们一起往前跟穆程行了个礼,每个人都拿出一袋钱,放到那门口:“承蒙相救,多谢费心,那……我们就带少将军走了啊。”然后速速起身。


    桌边人眉头一蹙:“现在走?”


    “对啊,军中事务繁忙,我们得尽快走,你好好休息啊,不用送,多谢了。”


    穆程觉得哪里不对,转眼看过来:“你们的意思是,只带他走?”


    “对,对啊,不然呢?”


    穆程目光掠过他们,笑道:“那可不行哦。”


    几人怔住:他不放人?


    杜云期被几个部将围在中间,说了什么也听不见。


    只听这几人咋咋呼呼的:“感谢你的照顾,可是少将军不能不回啊。”


    “对啊,这样,你还要什么,我们能给的一定给。”


    穆程道:“我不要什么。”


    那为什么不放人,他们错愕,回头看少将军,而杜云期眸中微暗,一时沉默。


    他要食言了,他不能带他走。


    他刚刚已经说了这句话,可是声音被淹没在了身边一群人的话语里,没人听见,而他此时,却是鼓不起勇气再重复。


    几人实在是不明白,来回看,一片没拴紧的红绸飘悠而来,一人抬手抓住,再四处看,这才注意到这院子布置得很喜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盯着杜云期看。


    杜云期说:“这是答应好的迎亲仪式。”其实应该把别人的忙帮完了再走。


    周围一下子没了声音,部将手里的红绸飞了出去。


    可知道那太监为什么不放人了!


    这是怎么发展的,怎么都到成亲的地步了啊,你们不是男人吗,哦,对了,太监算男人吗?


    就因为不算男人,所以看上男人了是吧?


    你失忆前不是从不许任何人接近的吗,也没听说你有这个喜好啊。


    天下这么大,男人多得是,为什么就盯上了我们少将军啊。


    少将军你还答应好了,是不是被迫的?


    看这几人神色,大概是误会了,穆程起身,解释道:“帮别人的。”


    “哦。”是这样吗,那就好那就好。


    “但我的确很喜欢你们的少将军。”穆程又说,他将挑杆勾在灯上,提着灯往外走。


    “啊?”几人又是一愣。


    所以还是看上了男人,看上了他们的少将军。


    “不能只带他走。”穆程往院外来,向那被包围的小将军伸出手。


    几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能轻举妄动。


    穆程把杜云期牵住来,将外衫搭在他身上:“冷不冷?”


    杜云期心神不宁的摇头。


    “一定要现在就走吗?”


    杜云期还是摇头。


    “那就先休息吧,天亮再说。”穆程将他往回牵。


    杜云期又点头,一边走一边定定看他。


    他有满腔悲意,没法叫这人知晓,他也……着实不想就这样走了,好像应该还要说很多话。


    而身后几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少将军被牵回去,想走也走不了。


    这是大魔头,不能硬拼,只能智取。


    穆程牵杜云期坐下,回头:“进来吗?”


    “好,好。”几人踌躇着迈步往里走,他们不敢让少将军离开视线,要近身保护。


    今晚小院,桌边坐了一圈人,各怀心思,没人说话。


    穆程狐疑看着几人,既然没什么事要商量了,那么……


    他起身,几个部将立即站了起来。


    他看看这几人:“有事吗?”


    几人:“你有事吗?”


    “既然都不说话,那我送你们少将军去睡觉。”穆程俯身按一按杜云期的肩,“到屋里去吧。”


    杜云期点点头,他便牵着人往屋里走。


    几人惊恐,快走一步跟上,看两人进了房间,他们都围在门口,默默摸着腰间的刀。


    见这大魔头把少将军送到桌边坐下,就转身了。


    他们松了口气。


    然后见少将军拉住了他的手。


    几人:“!!”


    少将军你怎么了?


    那拉的手又松开了,少将军跟桌边人说:“没事。”


    想说很多话,可是能说什么呢,说你是奸臣,我得跑了?


    要不然,说我其实不喜欢你,我不会和你一起走的。


    他放手,无声摇头,前者不能说,后者不愿骗。


    穆程又问他有没有事,他还是摇头,说想睡觉了,穆程就往外走,淡然从这堵在门口的几人中间穿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几人刚想进去找少将军,那隔壁关门一声“吱呀”,叫他们惶惶惊住,竟是一会儿没动。


    他们心道,趁他睡着,还是得跑啊。


    这思绪刚在心里酝酿着,隔壁们忽然又开了,他们齐齐起身,警觉看着穆程走了出来,到院子前去关门。


    这院门方才忘记关了。


    大魔头关完门,再次进屋。


    而院里几人想到了别处:这是在给他们警告吧,叫他们不要动歪脑筋,跑不掉的。


    先别打草惊蛇了,从长计议,今晚按兵不动。


    天亮的时候,穆程出来做饭,一边生火一边对院里几人说:“确定要走吗,那我要准备一下。”


    东西要收拾,那对新人那里也得有个交代,昨天要租店铺的那两位听说明天的迎亲仪式,提过一些看法,从他们态度看不介意上花轿,穆程思虑着让他们帮忙应该是没问题的,他可以退一些租金去请,总之不会耽搁一对新人,他会在走之前将事情解决好。


    其实都等了这么久了,多耽搁一天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这几个部将很急,在这院中如坐针毡的,似乎有很重要的事。


    新人的一场婚事重要,军中事物事关宣朝安危也很重要,相较之下,只能择其重中之重来权衡了。


    而几个部将不敢出声,从他的话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准备什么,是找埋尸的地方吗?


    灶台的火“刺啦”一声点燃。


    他们又是一惊:不埋了,准备直接烧了?


    发愣间,饭已经做好了,穆程没给他们盛饭:“你们自己来。”然后去叫杜云期。


    什么自己来,是叫他们识相的自己了断么?


    他们生死也所谓,可是少将军在他手里啊。


    杜云期夜里没睡,一直在发呆,听到敲门声揉揉眼开门,走到桌边坐下,一横心,向面前人道:“木哥,我只怕不……”


    忧虑了一夜,总归,还是得告个别的。


    只是这话刚说半句,被旁边一部将紧急捂住了嘴。


    杜云期错愕,呜呜咽咽被几人抬着进了屋,关门时一人还探出头来说:“抱歉,我们跟少将军说一点机密的话。”


    一人在门边放哨,看穆程在院里弄花草,剩下的人围在桌边,小声说:“少将军,你刚才想说什么?”


    杜云期眼眸微暗:“我要说,我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不能惹怒他啊。”部将们惊惧。


    他已经在暗暗威胁不许人走了,还敢去挑衅跟他告别?


    只怕他们会死得连渣都不剩,而少将军是绝对走不了的,好心点说不定能给留个全尸,不好的话,还不知道要怎样凌辱至死呢?


    “这是大魔头,你跟他讲什么情感啊,他现在对你温柔,好,确实是有点喜欢你,而你又很听话,可你一旦不听话,他一定会原形毕露。”


    “他不会的……”杜云期说。


    “就打他现在不会,但他一直不会恢复记忆吗,万一惹怒他,突然间一个刺激,他记忆恢复了,怎么办,恢复记忆的他,是督公穆程,少将军你敢保证,这位督公大人,会轻易放过你?”


    杜云期愣住。


    部将又道:“还有,少将军,如果他恢复记忆,还会喜欢你吗?”


    杜云期骤然抬眼。


    “不能感情用事,少将军,边塞将士们在等你,万一你回不去,将士们怎么办,大将军怎么办?”


    杜云期捏紧手:“照这样说,即便不告而别,也未必能躲过。”


    “所以,我们要想想办法。”几人商议着,“少将军平时有没有单独出去的机会,耗时长一点的?”


    什么单独出去的机会,木哥又没限制他的自由,可是杜云期一想,他还真没怎么单独出去过,以前去采灵芝,现在不去了。


    他日常出门去店里,都是两人一起的,手牵手肩并肩,听着山里的风和路边的草叶沙沙声。


    现在店已经关门了。


    其实他想出去,木哥又不会多问,可是也确实找不到最为合理的理由。


    “如果……多等一日,明天我乘花轿,自街头转角停,而他不得到花轿落地的消息不能离开此院,届时,等他知晓,我们已经走远了。”杜云期想到的最佳方案是这个。


    还能顺便帮那一对新人把事情做完。


    “好,就这么办。”


    杜云期点头,闭了闭眼。


    之前笑言的迎亲,拜堂……都只是笑言了。


    几人从屋里出来时,穆程还在院里剪花。


    部将们笑:“那个,你们明天是不是有事儿啊,迎亲仪式,感觉会很热闹啊,我们一起看看吧。”


    穆程些许诧异:“不走了?”


    “这个……也不急啊,对不对,不着急。”


    “如此,甚好。”这就不需要另外找人了。


    部将们拍着心口,看他一言一行都心惊胆战。


    下午李家过来又送了些东西,杜云期今天一直在房间里,说是很紧张,不让人进去打扰,穆程也没能进去和他说上话。


    几个部将知道他有点舍不得,但他们又有些奇怪,如果舍不得,是不是会多看看,怎么还闭门不出了呢。


    真像个待嫁新娘一样。


    咦,为什么是我们少将军上花轿,那位不是太监吗?


    管他呢,反正这样更容易跑路。


    第二天,杜云期要先去女方家,所以走得早。


    他在院门回头望,穆程正含笑看他,院中人已经换上了新郎官的衣服,红衣翻动,山水之中一抹明丽。


    杜云期不敢再看,挥挥手,转身,一路未曾回头。


    部将们说一起去看热闹,他们帮着敲锣打鼓,跟在一群人当中。


    到女方家门前,花轿已经在等待,一家人再三感谢,给他披了一件红嫁衣,盖头没好意思给他盖,直接递到他手里,荷花有点愧疚道:“小木哥,花轿外要贴上我家姓氏红字,你介意吗?”


    “这有什么介意的,对了,你姓什么?”杜云期浅笑。


    荷花将手中红字一举:“我姓杜啊,你不知道我叫杜荷花吗?”


    杜云期一怔,看那大红色的“杜”字贴在花轿两侧,耳畔丝竹弦乐,一声“起轿”,帘子徐徐放下。


    窗外热闹非凡,帘内人深吸一口气,微红眼眶。


    行至转角,杜云期掀开帘子:“停下吧。”


    丝竹声略停,领轿人疑惑:“不是说直接送上去吗?”


    “不用,我还是想下来走。”杜云期走出轿子,一袭红衣映衬得他倍加明艳。


    “哦,那好,感谢您。”领轿人向他行了个礼。


    杜云期转过街角,无人处一甩身上红衣,翻身一跃,隐于屋顶之上,与部将们会合。


    那红衣坠地,他于高处回头看了一眼。


    到底没能一袭红衣去到他面前,露水镇,露水之缘,天明既散。


    此一别,山高水长,但愿从此再不相见。


    半山坡,穆程在红绸飞扬的小院负手而立,没等到他的花轿,等来了报信的人。


    来人说:“小木哥在拐角处下了。”


    穆程的笑意收起,瞳孔微缩。


    来人又说:“迎亲仪式很成功,感谢您二位,明日新郎新娘一定亲自来感谢,大木哥你现在可以出院子了。”


    来人还说:“我们跟小木哥说了,直接把他抬上来不好么,他说不用,那他等会儿就该回来了吧。”


    “他不会回来了。”穆程说。


    来人一怔,不明其意。


    “他跑了。”穆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低沉的可怕。


    从前天,杜云期的情绪开始不对劲,穆程发现自己那一件黑色白鹤的衣服被他动过,当天晚上,他能看见了,见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惊吓摔倒。


    他很可能认识原主,并且对原主印象不太好。


    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是提取他的印象值,可是穆程偏偏不肯,他也不想去从那几个部将的印象里知道自己是谁,他想等杜云期亲自跟他说。


    其实,说来说去,是他心里也有点怕,怕两个人真是无法逾越的对立关系,比如说是什么弑亲仇人什么的。


    他不敢直接去探。


    但是,那位什么也不说,直接跑路了。


    现在想探也探不了了。


    穆程推开杜云期的房门,那屋子里桌上,案牍上,摆了很多用竹子削的弓弩,一张小纸条上写了使用方法,叫他万一遇到危险,就放弓弩,或者有时候去山里打猎也能用,啰里啰嗦说了很多,却没有提半个他要走了你以后保重这样的话。


    还有几袋钱,沉甸甸的,看这分量,是把那几个部将的口袋掏干净了。


    小将军知道穆程武力很高,也知道他很会赚钱,但临走时,仍然用他力所能及,来给他添上一些东西。


    穆程在这屋里扫量了几眼,又回到自己房间,将那件衣服拿出来看。


    一个能让小将军认出他是谁的衣服,必然有代表性,除了龙袍,还有什么身份是凭一件衣服就能确定的?


    这几个部将很怕他,那他应该位高权重,几人对他又防备很重,那他不是军营中人。


    位高权重,不是军中人,有可能是朝堂中人,看这几人态度,明明认出了他却要虚与委蛇,说明他不个很和善的人,或者说,是个相当狠辣的人,旁人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那种。


    小将军放下感情跑路,也说明这个人让他极其痛恨。


    这样的一个人物……穆程想到了小将军口中的那个只手遮天的东厂督公。


    自己难道是那个太监?


    但不应该啊,他身上没少什么啊,每个世界就是原主本身的身体,不会因为他穿来而能长出什么的。


    “宿主。”001开口,因为穆程想到了剧情关键词,所以剧情细化,系统得到了一些细化情节,“你真的是太监。”


    “什么?”


    “不过,是假太监。”001说,“东厂督公穆程,当年入宫时因为急着用人,还没净身就被老太监叫走,他心思活络,之后讨好老太监,对方就帮他瞒了此事,他自己又使了点手段弄死了净身房里当时负责给他净身的人,过几年,老太监一死,这事除了他自己,就再无人知晓。


    也因此,他向来不让人近身,男女都不许,平时沐浴洗澡也不叫人伺候。


    他每年秋天去别庄修养,这次是在路过别庄时被人推了下来,现在外面还不知道,都以为人还在别庄呆着呢,宿主,有人想杀你,被他发现你没死,会不会再推一次啊?”


    “这身份,想杀我的人应该不少。”穆程嗤笑,“推他之人是他身边人。”


    “宿主你怎么知道?”


    一个手握重权之人消失了几个月,外面还不知道,一定是有人能够以他的身份传递消息,并且能封别庄之人的口,这一点其实小将军之前也想到了。


    “哦,宿主,那个……这样看来,外面挺危险的哦,那么多人想杀你,要不你……别出去了啊,咱们离开这个世界吧?”


    穆程一瞥:“嗯?”


    “宿主。”001道,“我刚才看你脸色不太好,没敢告诉你,此世界任务完成了。”


    “完成了?”


    “对,在小将军跑路的消息传来时,我就接到了通知,任务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是放宽的,只要他不会有疯癫痴傻的结局就算完成。


    小将军身体康复,双眼复明,离开此地,剧情将进入下一个节点,而这小镇剧情是他心态改变的关键,现在,在这里他没有种下阴暗的种子,以后不会出现疯癫之状,因此判定,此世界任务完成,宿主,咱走呗?”001商量道。


    “走?”穆程冷笑,“我那么大一个新娘跑路了,你让我走?”


    不就是太监么,有什么难当的吗?


    他买了一匹马,将这小院关好。


    然后,褪去一身红衣,黑底白鹤的大麾一扬,快马驰骋,奔出小镇。


    第119章  失明小将军(7)


    星月之下, 青山隐隐,衣袂浮动。


    天边渐白,小镇已在身后远去, 万物似乎还未苏醒,四野沉寂, 抬眼看天地苍茫。


    督公大人的别庄, 江南小园, 曲水落花。


    穆程在园外下马,一掀大麾,于一曲桥上睥睨看那小园前出入的人。


    有人好似感应到威慑的目光, 抬起头来, 而后, 脸色惊变,惶惶下跪:“督公……”


    那园外很快跪了一排人,穆程的目光自他们头顶扫过。


    [督公……]


    [督公……]


    [他没死!]


    [督公……]


    [督公……]


    在一排督公之中, 那个头顶上有着“他没死”印象值的人就格外突出。


    穆程打量他一眼, 一个俊秀的年轻人,衣服颜色较其他人深, 是护卫之首, 跪地时手拂衣摆,慌张中也没失礼仪, 是习惯性的动作, 但这动作并非是下人的习惯。


    穆程自桥上缓步走下,在一众人的簇拥中走进小园。


    亭台水榭, 流水泛着水汽, 踏过石板脚下生温,这些水都是温热的, 所见皆是珍奇花草,处处幽香,外面天寒地冻,这园里却温暖如春,原主是会享受的。


    他只字不语,而一整园里的人胆战心惊。


    行至正堂,他拂衣而坐,望向那个年轻人:“将我这园子里的人买通,没少费钱吧?”


    那人错愕,脸色一变,惶惶跪了下来。


    方才走进来,看这些下人们惊惧不敢看他,是心虚的,他没来这小园,却无消息传到京中,是这小园里所有人都被封口了。


    穆程似笑非笑看着这人:“我当你全杀了,没想到你只是用钱收买?”


    那人战栗不敢言,脸色苍白。


    “有胆量将我推下悬崖,没胆量绝了后患。”穆程俯身看他,“你这样,再在我身边潜伏十年也没用啊,翼国皇子殿下?”


    跪地之人忽然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他是邻国皇子没错,来宣朝已好几年,跟在这个宣朝最说得上的话人身边,从来没被人发现。


    穆程对上他惊惧神色,微浮嘴角,缓缓一笑。


    此人有习惯性的皇室礼仪,多年还没能彻底隐藏,那是在深宫之中自小培养而成,而能把这一园子下人搞定,也不缺钱财。


    如果是本朝皇室中人,原主不可能不认识,其他人也不可能不认识。


    穆程在来时路上已将宣朝和周边情况打探清楚。


    这宣朝皇帝一根独苗,人还年轻,隔壁邻国是翼国,常年挑衅,什么事儿都能打起来,有时候为了争抢个城池,一个宝物,也有时候,为争夺一个谋士,一个美人,甚至,一个横在边界的石头,两边争执一番,也能打。


    那边新帝登基后打的更凶,没少突袭,前些年听说他们的皇子都上阵了,然后……死了。


    按理说皇子战死两边应是仇怨更深才对,可对方偏偏消停了一阵子。


    穆程听到这些消息,再看眼前人,已知原委。


    假死当卧底,不去卧底在皇帝身边,倒是跑到他这太监身边来了。


    也对,毕竟宣朝是他这太监说得算。


    那翼皇子见身份已败露,自觉将死,反而不怕了,愤然一起身:“是我疏忽,没将你彻底杀死,你要杀要剐随意。”


    “哦。”穆程笑了笑,“杀你?”


    “哼,我才不怕死。”对方一脸正义凛然。


    “可是……你这好端端一个皇子,我拿你威胁翼国不好吗,为什么要杀呢,让我看看,一个皇子能值几座城池。”


    “你……”对方大惊,“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穆程笑道。


    翼皇子面色惨白,惶惶呆住。


    “带下去,别让他死了。”穆程厉声吩咐,旁边护卫立刻上前来。


    这园子里的人能被翼皇子收买,不大有底线,爱财更惜命,现下眼看督公回来了,没有哪个敢再站在皇子这边,甚至为了保命,他们现在都极力地表着忠心。


    但这些人穆程不会再用,换一波下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他在这园子短暂停留,要把原主所行之事了解一下。


    从他人印象,到百姓谈论,再看房中各种奏折批阅,还有诸多书册,他差不多清楚了。


    原主家境贫寒,活不下去了自请入宫,在宫里最初的日子不太好过,其性格渐扭曲,手段确实残忍狠戾,为夺权势不惜代价。


    但他夺皇权,并没有行荒淫无道之事,反而是兢兢业业,将这宣朝管理得很不错,民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当然,太监架空皇帝之权就是乱臣贼子,他是奸臣没得洗,走到如今地位,他手上自沾了不少鲜血,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能肯定的是,他没有残害忠良。


    朝堂上有多少臣子看他不顺眼,想着办法要他的命,凭他能力,稍一出手,这些叫嚣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品行不端的臣子们被他处理了个遍,诛灭九族他眼睛都不眨,但忠臣良将们始终在,他没有对这些人动过手。


    穆程特地翻阅跟杜家有关的消息,首先杜家被诬陷入狱之事肯定不是原主所为,按照时间点,如果他没穿过来,原主在落崖后就死了,那个时候杜家还没被诬陷。


    再往前看,杜家军遭暗算之事,这个没有找到什么信息,他掉崖时间比小将军提前三天,那个时候那一场交战还没开始,按理说应该跟他无关,不过有些事情能提前筹划,这个不好说。


    而那翼皇子在原主身边卧底多年,早不杀晚不杀,这个时候推他下去,也有点巧合。


    穆程把当时随行的护卫叫过来,先了解当时详情。


    原主自京中出发去别庄,路经交战之地,突然要折转方向,当时只有翼皇子随行,然后,折转方向的督公就没再回来了。


    翼皇子说督公不小心坠崖,断无生还机会,众人无措,皇子说大家没看护好督公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先秘而不宣,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照样出发去小园,回头再做商议。


    回来之后,在翼皇子利诱下,所有人不敢吭声,翼皇子平日里有帮着原主给各方传话,现下冒充他之名,暂时没人怀疑,勉强应对了几个月。


    穆程继续查找信息,听有人来禀报,翼皇子各种闹自杀,快拦不住了。


    他嗤笑,将人召过来。


    那翼皇子发髻凌乱,双手被缚身后,不肯下跪,昂起头道:“你最好赶紧杀了我。”


    穆程道:“你为什么要将我推落悬崖?”


    如果原主很信任这个人,那么他刺杀的机会很多,不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


    翼皇子冷道:“还有什么原因,看你不顺眼。”


    穆程面不改色,仍带着一点笑意:“你看我不顺眼应当很久了,为何突然动手?”


    翼皇子捏紧手,梗着脖子道:“还不是因为你想对杜家军做什么。”


    “哦?”


    “你不要装糊涂,你明知道杜家军将要交战,却要在那时候突然闯入军营地界,你敢说你没有居心吗?”


    穆程的视线在这人面上扫过:“你不是翼国人么,我朝将领安危,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什么话,两国相邻,边寨虽为宣朝地界,但杜家军其实守的是两边,他们出事,万一蛮人入侵,我们还不是跟着遭殃,纵然我是翼国人,但我也敬重杜家军。”


    穆程轻嗤一声:“翼国派你来当卧底,是他们眼瞎。”


    翼皇子一怔:“你什么意思?”


    穆程缓缓起身:“你都知道杜家兵败你们会遭殃,我不知道吗,蛮人入侵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蛮人入侵是对你没好处,可你肯定想害杜家军啊。”奸臣看良将不顺眼,这不是自古惯例吗?


    “我要想对杜家军下手,为什么要等他们行军作战时,平日一道诏书让他们进京,他们敢不去吗,我非要在这关乎宣朝安危之际去找他们麻烦?”


    “那个……”


    “就算我脑子不清白,我就是想这个时候找麻烦,但我不知道提前做筹划么,在路过的时候突然拐进去要找茬,除了送人头,还能做什么?”


    “这个……”


    穆程的笑意微收,面上有些冷意。


    诸番信息推断,原主绝不会有意残害杜家军,何况还在这个交战的紧要时候。


    正相反,很有可能是他因为发现了不对劲,怀疑那里有埋伏,情况又比较紧急,才突然要进去,杜家军当然不信任他,所以他率先想到的是自己先查探埋伏。


    他其实想救杜家军,只是还没看出什么来,被身边人背刺,直接给推下悬崖了,这翼皇子卧底多年,没下杀手,当时不是有所准备,只是以为他要害杜家军而一时冲动,也正因如此才叫人更难以防备。


    这个翼皇子没什么脑子,穆程甚至都怀疑原主是不是早就看出他的身份,但因为其没智商,留在身边也没事,反而能通过他了解了解翼国情况,反向传递些假消息出去,所以给了他一些替自己向外传递信息的权限。


    不过,也不要低估这样的人,原主最后不还是疏于防备,死在了这位手中。


    那翼皇子听他的话,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我害了杜家军。”


    “我没有说是你。”他好心办坏事,但绝对不是杜家兵败的关键原因,关键的是有人陷害,而不是来不及相救,陷害才是因。


    “不过……我也好奇,你在我身边呆了这么多年,查出了什么,说给我听听?”穆程说。


    翼皇子眼眸闪烁,昂头道:“没查出什么。”


    穆程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果然原主知道他身份,不会让他掌握有用的信息,他算是白白伺候了原主多年。


    “那我掉落悬崖,你为何不下去确定我死没死,倘若说,你认为我断无活路不用去探,那么秘而不宣,也不走,还为了查什么?”穆程又问。


    翼皇子躲过他眼神,轻声一咳道:“你以为我不想下去看啊,我……我不敢。”


    穆程:“……”


    “我没查什么啊,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啊,我能想到的办法先瞒着,拖着。”至于之后要怎么弄,他也不知道啊。


    所以,他不是有目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瞒一天是一天。


    “是我高估你了。”穆程暗叹,还以为他有什么计划,要等一个特别时机去公布原主死讯,结果,他就只是被吓得什么也不敢说而已。


    想来,原主这一生走在刀尖险刃,临到头,却小沟里翻船,被这个他一直遛着的人暗算,死于其手,估计原主死了都还没想通吧。


    “我已败露,我认输,你尽快杀了我,我绝不会给你利用的机会。”翼皇子道。


    穆程抚抚眉,心道你这些年不一直被利用吗?


    他摇头道:“你走吧。”


    “我走了我也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一定自行了断,我看你能看守到几时。”


    穆程抬眼:“回你的翼国去。”


    “我回去我也不会活……你说什么?”


    “回去吧。”


    这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已经被你杀死了。


    倘若真死了,其实,也该是朝中共庆,天下皆欢吧。


    那皇子愕然愣住,想说什么,而穆程已然挥手,让人把他拉了出去。


    堂内些许幽暗,穆程拂袖,声音低沉而不容置喙:“传令,回京。”


    马蹄踏破冰雪,杜云期一路疾奔正往边塞回。


    有更快的马蹄追上他们,自几人面前缰绳一拉,亮出圣旨:“杜少将军留步,陛下有旨,请杜家军进京,朝中将彻查上次兵败之事。”


    杜云期下马叩首:“现在回京?我尚未与父帅会合。”


    “圣旨已至边塞,大将军已动身,少将军不必再前往,直接回京,与大将军在京师会合便是。”


    圣旨不敢违,杜云期只好调头:“不是说此事因督公未出面,一直没有定论吗?”


    “是,督公已发话了,而且也已启程回京师。”


    杜云期愕然一怔,与旁边部将惊讶互看。


    他惶惶问:“督公……要回京了?”


    “正是。”


    小将军心神不宁,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部将们聚过来:“他记忆恢复了吧?”


    “就说他一受刺激会恢复,你看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就恢复了。”


    “不让我们跟杜家军会合,是几个意思?”


    “我们到了京师,还有没有活路?”


    “可圣旨已下,不回就是抗旨不遵,能怎么办,回吧,就不信到天子脚下,他还敢明目张胆杀了我们?”


    几人忧心,一边走一边看杜云期表情,沉默许久,他们觉得必须得提醒一句:“少将军,千万不要去赌之前那一点感情啊,恢复记忆的穆督公不会有感情的,没准,他会把和你相处的一段当做他的污点。”


    杜云期手上一顿,低头沉默片刻:“我知道。”


    然后抬头看向前方,拉起缰绳,马蹄在旷野之中奔跑。


    行至天黑,几人在驿站落脚,喂马修整,天快亮时启程,出门牵马,看那官道上长长队列,阵仗极大,华盖马车吱吱呀呀,正从驿站前经过。


    他们退至一旁让路,转过身低着头,聚在一起说话。


    “督公府的人。”一部将从牙缝里挤着字说。


    “都别抬头,别叫他认出我们。”另一部将抬手把几人聚拢。


    到达京师好歹在天子脚下,朝中还有太傅会护他们,这半路被遇到,那估计他们要横尸荒野了。


    六个人围成一圈,在那路边站着,佯做叙话,头垂得很低。


    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帘子轻轻浮动,车上人没动静,长队渐渐过去。


    几人松了口气,抬起头,仍不敢冒然上马,要等他们走远了再说。


    终于看不到队伍的尾巴,他们上马。


    方方开始动,却听错落马蹄声,抬眼看去,几人自那队伍中向他们而来,横马在前:“敢问,这位可是杜家小将军?”


    杜云期只得颔首:“我是。”


    “督公说,在此碰见可谓缘分,小将军当也是要回京吧,既然同路,不如随我们一道儿走,也好有个照应。”


    所以那位还是看见了他们!


    “不敢劳烦督公。”杜云期拒绝,“我等常年行军,习惯风餐露宿,同行只怕给督公添麻烦,我们也不大适应。”


    “督公已传话,小将军不要客气。”来人语气恭敬,而话语中威胁意味十足。


    不同意,没准现在就被噶了,杜云期蹙眉:“那……好吧。”


    “将军请。”前面的马让开,来人做了引领的手势。


    杜云期深吸一口气,拉缰绳,和身边人一起,追上前行队伍。


    第120章  失明小将军(8)


    那队伍末端之人自动让出位置, 让他们行驶到中间去。


    几人不敢违逆,心惊胆战往前去,离那华盖马车越来越近。


    在还差数十米距离时, 队伍没有再让路,护卫跟他们说, 就这样行驶便是。


    杜云期僵硬的身子放松, 心不在焉行走在这队列中, 抬眼就能看见马车上的珠玉流苏,一晃一晃。


    那个人就坐在里面,一张口就能喊到他, 可是今非昔比, 他们已然不是小院中并肩而坐的人。


    对方不打算叙旧, 没下车,没掀帘子,并不理会他, 可是又叫他跟着。


    督公回京阵仗大, 长长队伍行进速度不比单人乘马,几人的马跑不起来, 夹在队伍中都是慢慢走, 对于坐立不安的人来说,倍感折磨。


    最关键是, 他们不知道这督公打什么主意。


    如果气恼当初不告而别, 那么刚刚碰到,就应该立即把他们解决了啊?


    不动他们, 只是让他们跟着, 到底要干嘛?


    不立即解决,是准备……折磨一番, 再解决吗?


    部将们暗暗拉杜云期,以口哨暗语道:“想办法逃跑。”


    杜云期点头。


    走了大半天,进一林子,队伍停下,要休息吃饭,该方便的也要去方便。


    杜云期几人下马,和大家一起靠着树边休息,看有人在马车前躬身听着话,那帘子一掀,他的心一紧,可那个人并没有出来,什么也看不见。


    说了会儿,外面的人去了,帘子重新放下,再没什么动静。


    杜云期端着碗四处走走,随意和人说着话,说着说着放下碗,慢慢到了一溪涧处,悄悄往坡下走,走了几步,另几人也放下碗来了。


    几人互相示意:“走。”


    说罢翻进水中。


    “将军是热了吗?”忽有人声在头顶响起,几人一愣,从水中钻出,愕然看这溪涧边重重叠叠围了一圈的人。


    “对,对啊。”杜云期抹着脸上的水,站起来往外走。


    “这么冷的天将军还热,身体可真是好。”


    “嗯,现在不热了。”杜云期往回走,瞄了一眼马车,依然没动静,里面的人跟睡着了一样。


    可是,必然是他指令这些下属来围他们的啊。


    岂止是不热,这天气入水中还是冷的,杜云期搂搂肩膀,回来重新坐在树下。


    刚坐定,有人捧着衣服过来:“天气寒冷,小将军的衣服不换,万一结冰,穿在身上厚重,会耽误行程,请将军换一下衣服。”


    他们说罢抖开宽大帷幔,绕树两圈,形成一方有遮挡的小小空间,杜云期五味杂陈地换了衣服,这衣服是棉绒的,干爽保暖,穿在身上也很轻便,日常行走的话,确实比他的盔甲要舒适很多。


    但不穿盔甲,又失了安全感。


    另几人也给送了衣服,他们相继换了,一时都沉默,思索接下来怎么办。


    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得想办法逃。


    修整过后继续走,下午的时候,几人佯装去方便时,以及又一次修整时,也试图跑过,但都刚一走就被拦住了。


    拦他们之人只问是不是迷路了记错回去的方向,几人只好点头说是,两方心照不宣没说破,但杜云期知道,那人定是看出来他想跑的。


    昔日跑路一次,这回,那个人在向他证明,如今即便跑一百次,也照样能把他抓回来。


    天快黑时下起了雨,离驿站还有半个时辰的距离,雨路不好走,队伍暂停休息,都撑开雨伞,也有人给他们递过来几把伞,撑伞下马,一众人在这将昏不昏的天色中静立。


    那马车“吱呀”响了一下,里面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有人上前掀帘子,帘内一只手透出,搭在这人胳膊上,继而,黑底白鹤的大麾露出一片衣摆。


    地上垫了防水的软垫,车里的人走了出来,身披大麾,双手抄袖,站在马车前,向雨幕看去,旁边人恭敬地给他撑着伞。


    褪去农家装束的他,一身华贵衣饰,衬得雍容华美,似乎没有八年前那一面中印象里的那般阴柔,但也不复昔日山间的温柔。


    那双眼看了会儿雨,仿佛无意间转了视线,正好落到这边来,嘴角似笑非笑。


    杜云期立即低下头,雨中夹着雪花,天寒地冻,而他恍觉自己暴露在烈日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敢抬起头,那目光已转向别处,仿佛刚才看过来只是个错觉。


    他透过伞外雨幕,又看了看那人,有一刻想,如果他现在还是眼盲的,会不会还有人来抱他在雨路中行走。


    而片刻后他又摇头,他理当将山中的木禾与朝中的穆程分清楚,是一个人,却不是一样的,若对这奸臣还有意,那是愧对杜家世代忠良。


    雨小的时候,继续前行,天彻底黑下来时,也刚好到了驿站。


    修整后各自回房,杜云期是少将军,自有单独房间,屋里暖和,他抖落身上的雪,洗了热水澡,坐在桌边休息了会儿,听有人来叫他,说督公有事要见。


    杜小将军惶然一惊,隔着门问:“什么事?”


    “不知。”来人十分干脆,“请少将军随属下前来。”


    不知什么事儿,但你人得来。


    杜云期提着心走出,到走廊尽头,是那人的房间。


    他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帷幔飘拂,那人在帘子之后,只有隐隐约约的身形,看不清样子。


    杜云期反而松口气,他确实没做好直接与他面对面的准备。


    他拱手行礼:“督公大人有何事?”


    里面的人影是半躺在软榻上的,长发未束,应该也没穿大麾,杜云期等了一会儿,只见他抬抬手,并未开口,只有帘外的下属说话:“此次督公紧急回京,是为彻查杜家兵败一事,望能证杜家清白,为更好查证,还请少将军将当时所发生之事详细诉来。”


    他证清白?


    杜云期凝眉,他不趁机再污蔑一把就算好的。


    但军中事杜云期不能说谎,不管这人怎么打算,他们问心无愧,实话实说也不怕被歪曲事实:“我们行军路线被泄露,敌方事先备下埋伏,从四方包抄,我们浴血奋战方突出重围。 ”


    “然后呢?”旁边人问。


    “然后他们穷追不舍,我引他们折转方向,但被他们毒瞎了眼,负伤……掉悬崖,一度失忆,无法联系部将,后续的事情不大清楚,我是近日才和部将联系上的。”


    “联系上之后,少将军就立刻回来了吗?”


    “是。”杜云期垂眸,不敢看那帷幔后的身影,“行军路线唯父帅与我知晓,部将们也并不知道,可是它就是泄露了。”


    “正因为行军路线只有你二人知晓,加之你们此次身陷险境却伤亡不大,有传言,说你们已与蛮人勾结,故意泄露,交战只是做样子。”


    “胡说,伤亡不大是因我们殊死抵抗,还有我断后引追兵转向,这样的非议是在否定我们的坚持,我坠落悬崖,不记得自己是谁,那时肩不能抬,目不能视,若不是……被人救起,我已经没命了,如果要被这样质疑,那我受的伤算什么,而且,如果我们与蛮人勾结,那么根本就不用来这一场交战,做这个样子干嘛呢,有什么好处吗?”


    旁边人道:“朝堂之上的争论很多,说如果杜家军抵不过蛮人,宣朝士气将弱一半,还没动军心就要乱,蛮人更易入侵。”


    “哼,想乱宣朝军心,杜家军不如直接宣布投诚蛮人啊,这样何止军心要乱,宣朝全都要乱,不是更好入侵吗?”杜云期冷笑。


    “所以还有另一种说法,是杜家军想利用在宣朝的威望,勾结蛮人,谋朝篡位。”


    杜云期气血上涌,冷嘲热讽:“那位置不是已经被篡了吗,当今陛下说话算几个数啊?”


    这话说完忽觉失言,他暗暗扫了眼帘后人,捂捂嘴:“如果真想立威望,又怎么会假装战败,那必然要常胜才是。”


    “所以,还有第三种说法。”旁边人道,“说你们为了骗军饷,军中交战有损,可以向朝廷多支军饷。”


    “啪”的一声,杜云期一掌拍在桌子上,脸已经气得通红,“放屁!”


    “都是传言,少将军不要生气,不过……因为少将军平安归来,好像更印证了假败之说,因此流言更甚。”


    “我活着回来反倒是错的了?”杜云期凛然抬眼。


    “少将军别急,只是有人借你归来而故意造势,将军切莫自乱阵脚。”


    杜云期紧紧握拳:“你们要信这些话吗?”从掉崖时间看此事应当不是眼前人所为,但他情绪有些激动,往前一步,直盯着那帘后人,“你信吗?”


    那帘后的人似乎是换了个姿势侧躺着,并没有回话,只是摆了摆手。


    旁边人说:“督公已了解,少将军请回吧。”


    杜云期不动:“你让我同行究竟是何意,是监视我吗,回京后你要怎么做,你会趁机治杜家的罪吗?”


    依旧没有回话。


    他又往前,那旁边人不得不伸手拦住了他。


    他停住,愤恨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少将军,督公要休息了,请回吧。”下属做了送客的手势。


    杜云期只得后退,临出门时又回头:“我万死亦无畏,可如果你推波助澜让杜家身陷囹圄,我一定……”


    帘子微动,那人起身了。


    拦他的人放下手,而杜云期站在门边惶惶未动。


    那人坐起,似乎是向这边看来,低沉的声音幽幽道:“一定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语气却疏离陌生,杜云期愣了一下,好似失了力气,轻声道:“不会放过你。”


    然后转身往外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方才那些话萦绕于耳,让他感到愤怒羞辱,而帘后人又叫他心生莫大悲意,他在桌边静坐,不觉红了眼眶,一行眼泪滑过。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一个人的身影走过,挺拔的身形,透过屋檐的灯影,能看清他身上披的大麾。


    那身影仿佛在门边停留了一下,杜云期起身紧紧盯着那影子,手上攥紧又松,在他迈步往门边走时,那人影已是走了过去,没留一丝痕迹。


    片刻后有人来敲门,送进来一个暖炉,说:“少将军肩上有伤,今日下雨,恐伤口犯痛,将军可用暖炉暖一下。”


    来人放下暖炉就走了,杜云期眼角的泪还没散,他盯着这暖炉,身躯轻颤。


    天亮后继续赶路,一路如常,督公没再找过杜云期,而杜云期在队伍中间,抬眼能看见华盖马车,也没本事再逃走。


    京师越来越近,部将们越来越担心:“他还不动手是什么意思,马上就要到了。”


    “难道他真的敢进了城再动手,这么明目张胆吗?”


    “没准他就想等进京动手,震震朝堂呢。”


    但现在是跑也跑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进城门后,武将卸甲,兵刃皆收,华盖马车叮叮咚咚前行,未有半点停留,有人过来禀报杜云期:“督公有事,便不相送了,请少将军自行回府。”


    杜家虽不怎么来京师,但身为宣朝功臣,早年御赐宅院,他们在京师有自己的府邸。


    杜云期错愕:“让我回府?”


    “是,少将军近日可稍作休息,待大将军到达,届时再详议。”


    几人都松了口气,而又诧异:“他就这样……放了我们?”


    既让他们回将军府,总不能还派人暗杀吧?


    入府邸便等于知会朝堂,少将军抵达京师,现在想明目张胆要他的命也没那么容易吧?


    他们仍不知那督公打的什么主意,但起码暂时是安全的。


    比起边塞荒凉,京师热闹了许多,杜云期上一回来还是八年前了,那时还是孩子,但这再热闹,他也无心去看,等父亲到达的这几天,他忧心焦虑。


    杜家与当朝太傅交好,他来到后于礼该去探望,但杜家现在有“罪臣”之嫌,府邸外有把守,不宜与他人相见,太傅亲自过来看望,也没能进去。


    几天后,大将军抵达,父子数月不见,重逢之际都百感交集,坐下来说话,听闻儿子悬崖之下九死一生,不觉悲从中来。


    而又听他与那穆督公还有这一番际遇后,大将军呆住了。


    “这穆督公最讨厌别人碰他,他既然恢复了记忆,却没杀你?”


    杜云期摇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管怎样,铲除奸臣为我等之愿。”大将军定声道,“千万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我知道。”


    “此人脾性不定,虽然埋伏之事可能与他无关,但不知他会不会趁火打劫,索性以这个理由将我们定罪。”大将军略略担忧。


    他曾联合众臣上书弹劾过穆督公,但那折子最后直接落到了督公的手里,他甚至还当众辱骂过他,当时这位穆督公乘着轿子,就正好从旁边经过。


    可能因为平日杜家军镇守边塞鲜少回京,又因为一直战功赫赫,那位想找茬也不好找,没有后续,他一直安然无事。


    但那个狠戾之人,不可能不记恨他。


    本就与他有公仇私怨,现下自己儿子竟也与他有纠葛,杜大将军忧心:此一行只怕凶多吉少啊。


    但既然来了,稍作整顿休息,便该进宫了。


    大清早,有轿子等在府邸外,他们乘轿入宫,大殿之中百官皆在,皇帝在龙椅上正坐,杜云期暗暗巡视了一圈,没看到穆程的身影,龙椅之侧帷幔浮动,有黑色衣摆,那人不露面,还是在帘后听着。


    先是问当时情况,还如前几日一样,大将军所言与杜云期完全一致,至于兵败断后之事,就由杜云期陈述。


    陈述完,听那太傅道:“朝中质疑你们假意战败不无理由。”他慢慢说来,差不多还是外界流言那些话,这些疑问杜云期前几天在跟穆程诉说时就已经听到了。


    “云期。”太傅与杜家关系较好,一向如此称呼,此时场合本应该呼其职,但他仍用亲昵称呼,大概也是向众人明确表示他与杜家走得近,“其实你平安归来也是众人疑惑的关键,你说你的确受过很严重的伤,可有什么证据,如果有,我想,也有助于打消疑虑。”


    杜云期道:“我曾摔伤脑袋,失忆眼盲,胳膊险些废掉。”


    “可是我观你眼睛视物没什么问题,也并没有不记得什么吧?”


    “已经好了。”


    “那你还有什么证据?”


    杜云期思量片刻:“我的肩上还有箭伤疤痕。”


    “是吗?”


    “不信你们看看。”他边说着话,边解领口扣子。


    一众人伸长脖子看过来。


    那帷幔之后,忽有一声低沉轻笑。


    众人立即看向堂上,杜云期停住手,抬眼。


    但听帘后人道:“行军作战身上有些疤痕不是很正常么,如何能证明就是这次受的伤?”


    杜云期眼中一丝不可思议闪过,蹙眉低头,悄悄捏紧手。


    杜大将军憋住一口火气:就知道他会刁难!


    他拱手欲说话,却听那帘后人又开口:“要证明他受过重伤,又有何难?”


    太傅道:“督公有办法?”


    衣摆浮动,帷幔被掀开,那身披大麾的督公缓步走了出来,目光扫过一众人:“我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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