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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孤寂


    甘罗恍然大悟:“你们曾在齐国临淄待过是吧?这回正好也要去那边,夏福可以代你去看看故地。”


    怀瑾微笑点头:“这很好。”


    晚上吃饭时听到夏福第二天要跟着甘罗走,韩念提出疑问:“他走了,谁、照顾你?”


    怀瑾直直看着他,意思是:你难道是摆着好看的吗?韩念讷讷:“我、不会、干活。”


    尉缭关心的则是:“是否要搬去我那里,你可以像之前一样,住甘罗的房子,熊大熊二会照顾你饮食起居。”


    扶苏则表示:“老师,住到王宫里,每天有很多人伺候你。”


    怀瑾莞尔,道:“我这么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不必担心。若实在不行,我去集市买个奴隶回来,我这么有钱,不怕买不到好奴隶。”


    之前嬴政赏赐的金子在这座宅子里堆得到处都是呢,她现在是有钱人!


    听她轻飘飘的说了决定,大家都不再多话了。


    入了夜,尉缭和甘罗回家,怀瑾牵着扶苏的手等在门口。过了一会,蒙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安静的行了一个礼,然后牵着扶苏准备离去。


    “路上小心。”怀瑾跟平日一样叮嘱了一句,其实这里离王宫不过一里路,她是白叮嘱。


    蒙恬却认认真真回了礼:“知道了。”


    她和蒙恬,似乎已经越来越生疏了,但她也没有任何力气去维护一段人际关系,现状就已经很好了。


    当一个人脑子里小的只有方寸大点的地方时,无论什么事情她都不再想记住,哪怕尉缭和甘罗偶尔提起政事:李斯的儿子封官、昌文君嫁女、昌平君出使楚国、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些事情在她这里,都是一笑而过。


    除了她相熟的那几个人:如阿大、阿小和小赵,以及日日能见到的尉缭、甘罗、扶苏、夏福和韩念,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她的生活。


    她像与世隔绝了一样,把一切都隔绝在了这座宅子的外面。


    年纪轻轻,却有了亘古的寂寞。


    关上门,看见韩念在院子里等她,怀瑾慢悠悠的走回房间睡觉,韩念替她关上了窗。


    第二日一早她尚在睡梦中,夏福敲门把她敲醒了:“主子,我要走啦。”


    怀瑾愣了半天才回神,光着脚就走出去了,见夏福背着一个小包裹站在院子里,大门外是端坐在马车上的甘罗。


    “怎么光着脚出来了?”夏福立即想过来替她找鞋子,谁知韩念更快的拿了一双鞋摆在她面前。


    夏福一怔,随即有些欣慰和放心。


    怀瑾迎着温暖的阳光,朝他们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别挂心我。”


    “有事写信给我。”甘罗甩了甩额前的一绺头发,开始臭屁。


    怀瑾笑着点点头,走出去,目送他们两人骑着马远去,她站在门口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慢慢收回目光,她准备回去继续睡觉,看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韩念,问了一句:“又准备出去溜达了?”


    韩念愣了一下,点点头。


    “都快两个月了,咸阳还没逛够么?”怀瑾笑着念叨了一句,然后回了房关门入梦了。


    这一觉睡到中午,她在床上又躺了一个时辰,外面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声。


    怀瑾慢慢起了床,去厨房看了一眼,灶上温着两道菜,看手艺是夏福早上做的。她也不挑剔,坐在灶边把饭吃了,然后就一直发呆。


    在院子里坐到夕阳西下,听见外面扶苏的声音,她才意识到,又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开门,看见蒙恬和扶苏站在一块,和蒙恬简单打了个招呼,她把扶苏带进门。扶苏今日带了作业过来,一进来就坐到了廊下的小矮桌上,开始写东西。


    “今天我学了鬼谷子……”扶苏一边写一边念叨宫里师父讲的课有多枯燥多无聊,怀瑾耐耐心心的听着。


    等扶苏说完,她才道:“公子,今天夏福不在,我现在要准备给你做饭去啦。”


    “啊,夏福今天走啦,我说怎么都没听到厨房有动静呢!”扶苏支起头,半信半疑的看着她:“可是老师,你会做饭吗?”


    “我试试吧。”怀瑾说着就去了厨房,扶苏觉得新鲜,也跟了过去。


    怀瑾摸到厨房,看到碗橱里有很多鸡蛋和鲜肉,地上还有很多腌菜坛子,她想了想,可以先煮饭,然后做一碗咸菜蛋炒饭。


    于是她先升起了火把饭煮上了。她不时使唤扶苏在下面添柴或切个菜啥的,扶苏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厨房,也新奇的很。


    等煮好了饭,怀瑾把饭盛出来,洗了锅准备做炒饭。


    见怀瑾不停的往锅里放东西,扶苏在一旁觉得她十分熟练,嘴张成了o型:“老师好会做饭啊!可我听父王说,老师曾师从齐国的浮丘伯先生,难道也曾学厨艺吗?不过儒家曾说,君子远庖厨呀。”


    她其实并不太会做饭,她做出来的菜很难吃。但是在现代时喜欢看各种菜谱,唯一拿手的就是炒饭,只需要把饭和菜放进去乱炒一气就会很好吃。思绪收回来,看扶苏还盯着自己,怀瑾解释道:“君子远庖厨,公子知道出自哪里吗?”


    扶苏不确定的回答:“《孟子》?”


    “嗯。”怀瑾赞许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公子记得这是是《孟子》里的哪一段吗?”


    扶苏红着脸,摇摇头头,怀瑾一边炒菜一边说:“这是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这句话的原话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意思是君子看到即将被屠宰的禽兽,看到它还活着,不忍心亲眼见它死去;听到它的悲鸣,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君子远庖厨。这是孟子劝诫齐宣王,让他有仁心,君子不造杀孽。所以苏儿将来,要做这样的君子。”


    扶苏点点头,郑重道:“苏儿记住了,苏儿以后一定会做这样的君子。”说着就在烟雾缭绕的厨房作了一个揖:“感谢老师教诲,苏儿受教了。”


    敲了敲他的脑袋,怀瑾拿一个大铜锅将饭装起来,又拿了两个小碗出来,将这些一齐拿到院子里。


    许是自己亲手参与了,扶苏吃饭时格外珍惜,连一粒米掉在外面也要捡起来吃掉。


    师生俩吃得正欢快,尉缭来了。他已经习惯在这里吃晚饭了,一推门看见扶苏和怀瑾两人坐在廊下,围着一盆……饭,觉得有些凄凉,忙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明日起我让光头强过来做饭打扫。”


    每次听尉缭温和的念着光头强的名字,怀瑾就想笑,她道:“谢谢老尉了。”


    “尉叔叔,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饭,你要吃一口吗?”扶苏明亮的眼睛闪闪的。


    尉缭牵了牵嘴角,坐下来盛了一碗饭,用勺子舀着吃了,笑道:“味道还不错。”


    “里面那个咸咸的菜,是我切的!”扶苏挺着胸脯,一脸骄傲。


    向来稳重平和的尉缭也不禁有了浓烈的笑意,他看宅子里只有三个人,转向怀瑾:“韩念还没回来呢?”


    怀瑾道:“他不知又上哪里溜达去了。”


    尉缭点点头:“咸阳城太大,没几个月可不能逛完。”


    吃晚饭尉缭就回去了,扶苏被蒙恬接走,怀瑾关了门,只觉得万籁俱寂。


    扶苏被蒙恬一路送到承明殿,承明殿里灯火通明,扶苏知道父王正在里面等着自己,挣开蒙恬的手,一路小跑进去。


    “父王!”扶苏在嬴政面前不敢像在怀瑾面前似的放肆随意,端正的行了一个礼,行完礼却忍不住凑到嬴政跟前近近的站着。


    “今天怎么样?”嬴政温热的大掌落到了扶苏头上。


    蒙恬站在承明殿内,听着扶苏绘声绘色的说他今日和老师一起做了饭,生火有多难,切菜有多难,他听见君王多日不曾闻过的笑声。


    “……君子远庖厨……孟子……梁惠王……有仁心的君子……”断断续续的,蒙恬听见扶苏正在说着什么,扶苏说完听见那位年轻威严的君王几声轻笑:“你老师说得很对,她是这样……”


    后面的声音又低下去,蒙恬有些没有听清。


    蒙恬替自己的君上感到有些难过,他不敢去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只敢从扶苏这里获取消息。


    已经好几个月了,连燕国的公主都要嫁过来了,嬴政却始终不敢再出现在她眼前。只有偶尔空闲的夜晚,他去那座小院儿接扶苏,嬴政才敢躲在阴暗的小巷子里远远的偷看她一眼。


    何至于此?蒙恬这么想着,他不明白,也不理解。


    夜深寂静,宅子里再没了别的声音。


    怀瑾躺在床上,看着桌边的灯火摇摇晃晃的,就是不想起床去灭掉。夏福走了还是不方便,她想着,哪天可以上集市买个奴隶回来。


    这么想着,院子里的门拴有动静了,怀瑾把烛火放在灯笼里,光着脚走了出去,应是韩念回来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看清是韩念,怀瑾问了一句。


    “今天去了野市,待得久了些。”韩念的嗓音似乎没有平时那么沙哑了,说话也顺畅起来,他走近,微弱的烛火照得他脸上的青铜面具摇曳生辉。


    “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韩念盯着她看了一眼,然后把鞋子拿了过来。可他不像白天那样只是把鞋放在她脚边,而是单膝跪下,亲自给她穿起了鞋。


    怀瑾觉得有些异样,愣愣的任由韩念给自己把鞋穿好,然后解释道:“夏天,不冷。”


    “地上湿气重。”韩念说。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叶包,递过来:“给你带的烧鸡,还温热呢。”


    难怪刚刚总闻到一丝香味,怀瑾打开荷叶,看见金黄焦色的鸡肉,不由也有些嘴馋。她把灯笼放下,坐到堂屋的茶桌边,准备徒手去撕鸡肉。


    “别把手弄脏了,我来吧。”韩念把她的手拿开,自己用茶壶里的水浇了浇手,然后把鸡肉撕成了小块的,喂到她嘴边。


    怀瑾愣了愣神,随即张开了嘴,烧鸡又香又脆,嚼得满口生香。一口咽下去,韩念又递过来一口,怀瑾竟也吃了。


    一小会儿,她一个人把半只烧鸡都吃完了,韩念已是一手的油。


    见韩念又拎着茶壶出去洗手了,怀瑾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些时日韩念很少与她这么亲近,她也不好意思像使唤夏福那么使唤他。


    她忽然想起,初识韩念时,他们也曾十分的亲近,好像从她到了蓟城时,韩念就渐渐与她疏远了。


    “我明日还想吃。”怀瑾站拎起灯笼站起来,在他身后说。


    韩念背着她洗手,也不回头,破风箱似的嗓音带着些温柔:“明日再去给你买。”


    这大半夜的,怀瑾看着他,忽然升起一种相依为命的孤寂感。韩念关了门,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韩念走过来将她往卧室拉去,按着她躺下,然后把茶壶挪到了床头,方便她半夜起来喝水,又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做完这些,韩念将灯芯剪短了一些,轻声道:“早些睡。”


    他凑近,怀瑾闻到一股劣质的香粉味,她道:“什么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要修改一下文案?把男女主的过程简洁说一下?反正大概是:少年时男女主双虐,青年时虐女主,结婚后虐男主。


    第182章 醉生


    韩念流畅的回答:“是胡人卖的香粉,我买了些,准备用来洗衣服。”


    怀瑾想起他总一袭又脏又旧的紫衣,微微笑道:“家里有钱,明日给你拿些,你可以买点上等的香粉。”


    “好,谢谢姑娘。”韩念站起来准备出去。


    “韩念!”怀瑾叫住他。


    韩念不解:“怎么了?”


    怀瑾也说不上来,两人对视了半晌,怀瑾只看到他墨黑的眼瞳,明亮得妖异,她摇摇头:“我觉得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韩念沉默半晌,晦涩的开口:“公子托我保护你照顾你,我……我应当做到公子交代的,我为你奴仆,受你驱使,不应随心所欲。”


    骤然听到那个人的只言片语,怀瑾的心颤抖起来,有种强烈的不舒服,她垂着头:“你对子房,很是忠心。”


    “从今往后,只对你忠心。”韩念说,他吹熄蜡烛,替她掩门。


    “我未视你为仆,子房说对你有所亏欠,我会替他还你。”


    掩门的手顿了一下,那是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男人的手。即使在暗夜中,也白得发出幽幽冷光。


    门掩上,怀瑾闭着眼睛沉沉睡去,一宿无梦。


    翌日一早她被门外的敲门声惊醒,但看天光还是早上。仔细辨认了一下院子里的声音,韩念那被火损坏的哑嗓格外清楚,另一个声音……怀瑾听了一会,是尉缭府上的光头强。


    不管了,还是继续睡觉吧,怀瑾钻进薄被里,一觉睡到中午。


    起了床,看见堂屋里有一个饭盒,大概是光头强做好的送了过来。


    出乎意料的,韩念没有出门,而是坐在廊下拿了一卷竹简在看。


    怀瑾打开饭盒,就着吃了两口,饱了。然后去洗了脸漱了口,把茶具摆上,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发呆。总感觉韩念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怀瑾回头,问:“你今天怎么不出去了?”


    她有一把清亮娇软的好嗓子,可近日说话总是有气无力,听上去软趴趴的没点精神。


    韩念说:“越来越热,不想出门了。”


    蝉鸣越来越响,廊下那一块又被太阳照到了,韩念把桌子往阴凉处拖了一把,又说了一句:“再说咸阳逛的也差不多了,等太阳小了,我去给你买昨晚的烧鸡。”


    怀瑾呆了几秒,慢慢回答道:“算了,今天也不是很想吃了。”


    她微微抬头看着天,慢慢的喝着茶,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去集市上买个奴隶呢?夏福不在,没人给她烧洗澡水,也没人扫地,做饭也不成了。


    韩念大概是不会做这些的,他充其量是个护卫,不能指望他。可是想起集市里的热闹,她又不想动。


    坐了大概一个时辰,她才又转向韩念,发觉对方正在看着自己,怀瑾问:“你吃饭了吗?”


    像是刚刚才想起来的,韩念深深的盯了她几许,指着堂屋里的食盒:“吃过了。”


    “哪日凉快了,一起去集市上买个奴隶回来?”韩念询问她。


    怀瑾头也不回:“挺好的,你哪日有空就去吧,买一个听话点的。”


    见她兴致寥寥,再也不主动开口了,韩念的眼神有些悲伤,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一样。


    可是怀瑾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察觉不到。


    傍晚时,尉缭和扶苏一起来的。她在门缝里看见蒙恬的半张脸,微笑着点点头,蒙恬也笑了一声,行礼告退了。


    “老师,今天还做饭吗?”扶苏近日没带书,怀瑾捏了捏他头上的小发髻,问:“你今天怎么没带书过来?”


    扶苏笑嘻嘻的回答:“今天是蒙恬叔叔教射箭。”


    难怪他今天看着这么高兴,怀瑾虚笑了一下,半躺在藤椅上,倒了两杯茶给扶苏和尉缭。


    尉缭在她旁边坐下,看着韩念,笑问:“韩先生今天没出门?”


    韩念直起身子,对上尉缭的视线:“快到三伏天了,热得有些受不住。”


    尉缭愣了一下,感觉今天的韩念有些不一样。不过前两个月这个人天天往外跑,他见的也少,甚至完全不了解,不一样在哪里,尉缭一时也说不上来。他礼貌的笑了笑,然后看向怀瑾,笑道:“今天有好东西。”


    怀瑾也不惊讶,淡淡问:“什么好东西?”


    尉缭不卖关子,直接说:“得了一坛好酒,等会光头强来送饭的时候,你就能尝到了。”


    怀瑾问:“比颜姬家的酒还好喝吗?”


    尉缭笑了一声:“喝了这个酒,你才知什么是酒。”


    扶苏在一旁嚷道:“我也要喝!”


    怀瑾摸摸他的头,苍白的嘴唇上下一碰让他蔫下来:“小孩子喝什么酒,回头告诉你父王,叫他打你屁屁。”


    光头强送晚饭的时候,怀瑾在食盒里看到三个巴掌大的的酒坛。


    晚饭都是在廊下的竹席上吃的,尉缭和韩念一起摆放餐具,怀瑾先打开其中一个酒坛闻了一下,一股中草药混着鲜花的酒精味飘出来。怀瑾也不用杯子,对着酒壶先喝了一口,然后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懒懒的说:“果然是好酒,也是咸阳城里的酒肆卖的吗?”


    尉缭避而不答,给她盛好了饭,说:“悠着点,这酒劲大,半壶就倒。”


    桌上五道菜,四个人吃,最后光了盘。扶苏打着饱嗝对她说:“没有夏福做的饭好吃!”砸吧砸吧嘴,他对怀瑾说:“要是夏福在,现在肯定有糕点和瓜果摆在面前,我想夏福了。”


    怀瑾抱着酒坛不撒手,对韩念交代:“你这几日吧,空闲了去集市买个奴隶回来,别忘了。”


    韩念嗯了一声,然后慢腾腾的把桌上的空盘收到食盒中,他似乎不常做这些事,行动异常慢,也不熟练。


    “这酒有名字吗?”怀瑾问尉缭。


    尉缭道:“这酒叫风阳酒,是……贡酒。”他犹豫了一下说出来,但是他很快恢复如常神色,说:“这是产自楚国留县的酒,我少时也曾喝过的。”


    怀瑾点点头,觉得这酒有些熟悉,想了半天看向韩念:“你以前是不是给我喝过?”


    好像是在赵国,他们在一片小树林子里,韩念递过来一个酒壶,那味道和这个酒的味道很是相似。


    韩念点点头,说:“是的。”


    但是记忆中,好像在别处也听说过这个酒,她拍拍头,想了好久好久,可还是想不起来,忍不住问出声:“是哪儿呢……哪儿呢……”


    扶苏歪着头,不解:“什么?”


    怀瑾终于想起来了,她少时在齐国临淄求学时,她和师兄们一同在街上的酒肆喝酒,她的四师兄刘交曾给她说过这种酒。


    是的,记起来了。


    怀瑾喃喃道:“四师兄说,在留县有一种花叫风阳,那里的人用谷物和风阳花酿酒,酿出来的酒只一碗就能喝倒一个大汉……”


    离当年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了,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可是记忆很清晰,此时突然跑了出来,她记得当时每一个人的表情,她和田升都不相信四师兄说的,而张良就在一旁浅浅笑着,柔若清风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四师兄是谁?”扶苏眼睛里满是疑问。


    她的眼神渐渐有些迷离,嘟囔着说:“四师兄就是四师兄啊,他是最腼腆的那个……


    “我还记得,当时子房也在,他那时候还是一个小少年,我是一个小小姑娘,”怀瑾慢慢的又喝了一口,冰凉的胸口似乎渐渐暖了起来,烧得她很是舒畅,跟重新活过来一样。


    她看着尉缭,觉得视线里尉缭已经有重影了,她继续说:“子房那时候,还没长大啊……皮肤特别白,生的很好看,还没有那么瘦……他见谁都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他笑起来很好看的,我有时候看着他的笑,都会忘记我想跟他说的话……”


    她似乎沉浸在某个世界里,看见了他们看不见的人和事,尉缭轻轻把酒壶从她手上抽了出来,怜悯的拍了拍她的肩:“你喝醉了。”


    怀瑾用力摇摇头:“我没有醉,我很清醒。”


    “好吧。”尉缭莞尔,把剩下的两壶酒收到了堂屋里的柜子中。天黑了,光头强过来把食盒拎走了,蒙恬也在门口等着接扶苏回去。


    尉缭看向韩念:“她许是有些醉,等会给她喝些热茶。”


    韩念应道:“知道了。”


    转眼,尉缭看到竹席上摆放着几卷书,瞄了一眼,有些惊奇:“《列子》?这书失传了很久,是你的吗?”


    韩念不卑不亢的负手而立:“这不是原书简,是人抄录的,我在野市里买回来,大人若有兴趣可以先拿去看。”


    原先以为韩念只是武艺高强,不料在书籍上竟也有些涉猎,看书简翻开了一半,知他也没有看完,尉缭就说:“先生先看吧,待看完了我在来借读。”


    说着把扶苏牵着出去,交到了蒙恬手里。


    蒙恬往他身后一瞧,见怀瑾脸上红扑扑的,出神望着天,他惊讶:“怎么了?”


    尉缭小声道:“喝了点酒。”


    蒙恬带着扶苏回宫了,尉缭又交代了几句,也和光头强一起回府了。


    怀瑾倚着廊下的柱子,没骨头似的,勾着头,暗暗垂泪。韩念看着她,似乎看痴了,许久才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怀瑾不为所动,他又递近了些,怀瑾忽然一把推开,那只茶杯碎在了地上,把半醉的她惊醒。


    “抱歉,我失态了。”怀瑾扶着柱子缓缓站起来。


    见她往屋里走,韩念也跟上,他似是有些手足无措,忽听到怀瑾问她:“你恨我吗?”


    韩念惊觉是在问自己,他上前扶住她,她的手腕细的跟竹子似的。韩念说:“好端端的,恨你做什么?”


    他听到怀瑾似哭似笑的声音:“恨我啊,你的主子因我而死啊……看到我这么痛苦,你解气吗?”


    声音里带着无尽悲怆,韩念惊得松开她的手,一时竟不敢触碰。他愣在原地,发不出任何声音。恨她?不,从来没有。


    哗啦一声,怀瑾把柜子里尉缭藏着的酒拿了一壶出来,然后跌跌撞撞的回了房,将门紧紧关上了。韩念如一根柱子一般,在那里生了根,动也动不了了。


    怀瑾躺在床上,喝水一样将酒全灌了下去,肚子里暖和极了,熨贴极了。全是花的香味,她感觉自己正躺在某个山谷里,金色的阳光从她的每一根发丝中穿行,蝴蝶飞舞,有那么一两只落在她指尖,似是在亲吻她。


    一睁眼,又回到了漆黑的屋里,外面的月光洒了进来,怀瑾能看到一些东西。有人推开门过来,怀瑾看见张良穿着一袭青衣而至,他坐在床边,摸了摸自己的脸,温柔的说:“姮儿,你喝醉了。”


    怀瑾忘了他已经死去,眷恋的看着他,一如他从未离开过。


    她动了动身子,头枕在张良腿上,眼泪无声的滑落:“子房,我好想你。”


    张良拭去她的泪,在她耳边柔声说:“我一直在你身边呢,姮儿。”他看到床头的一朵白色绢花,拿在手心看了一会儿,问她:“姮儿,这白绢花,是你为我戴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3章 忘死


    “是的,素衣为你着,白花为你簪,日日不能忘你。”怀瑾抱着他,死死抱着,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消失了。


    张良的手指在她发梢摩挲着,声音低回轻柔的在耳边响起:“姮儿哪怕是穿着素衣,也是最美的,良早已为你倾倒。”


    他的身体是热的,呵出的气息是温的,在她头顶的手掌是暖的。


    怀瑾抓起他的手放在脸上,蹭了两下,满足的叹道:“真好,你回来了。”


    张良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姮儿。”


    阳光铺满整个房间,怀瑾醒来时嘴角还含着笑,然而真正清醒过来,她才明白,原来只是一场梦。


    可这梦那么真实,她看向床头的白绢花,没有那么一只好看的手把它拿起来,它一直静静的躺在那儿。


    原来,这就是风阳酒。


    难怪尉缭曾说这酒忘忧忘痛,仿如梦中登仙境一样。


    推开门走出去,她看见廊下坐着看书的韩念,韩念指着旁边的食盒,示意她吃饭。


    怀瑾胡乱扒了几口,然后去柜子里拿了剩下的那坛酒,不管不顾的喝了两口,然后又回房了。


    喝了一坛酒,不过一会儿,又有了醉意。


    她带着满足的笑容睡去,看见张良正在院子里练剑,看到她后招招手:“姮儿,陪我一起练剑吗?”


    “好呀,我现在剑术很厉害,你只怕打不过我了!”她兴致勃勃的拿了剑出来和张良比划。


    铁器碰撞的声音此时是最好听的音乐,一招一式,一承一和,全是他。


    怀瑾满心欢喜,沉醉在他温润的笑意中。


    傍晚时扶苏过来,只见到韩念独自一人坐在廊下,他知道这是帮老师看家的人,虽然总见面但是也不常说话,扶苏小小的人端着礼貌,问:“老师在哪里呢?”


    韩念指着里屋:“她睡觉了。”


    房门没关,扶苏蹑手蹑脚的进去看了一眼,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怀瑾躺在床上,嘴角浅浅往上扬着。


    她只穿了单衣,两只光脚丫露在外面,扶苏装作不小心碰了她两次她都没醒,扶苏只好小心的给她胸口上盖了被子,然后又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尉缭叔叔还没有来,扶苏脱了鞋坐在廊下的竹席上,开始写老师布置的文章。


    小人儿坐的端正,笔也握得用力,韩念活动脖子的时候看了一眼,指着竹简上一个字,道:“这个,写错了。”


    扶苏看了一眼,果然写错了,他拿铁片把那块削掉,重新写了一遍,抬头对韩念:“多谢你。”


    韩念说:“客气了,不敢当。”


    他的声音真的很难听,像是冬日时从墙角鼠洞里吹进来的风声,扶苏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写字。


    韩念对他来说,就如宫里众多的宦官宫女一样,他早习惯了把这些人安静的待在身边。


    天边泛着粉色的彩霞时,尉缭来了,他每每是刚下朝就过来了。然而今日没见着怀瑾,得知她喝了酒在屋里睡觉,只好让光头强把食盒放下,然后牵着扶苏离去了。


    怀瑾在半夜醒来,饿醒的。


    她在堂屋里看到食盒,里面是冷掉的饭菜,她也不介意,拿起来吃了。正吃着,韩念那屋有了动静。


    韩念披着衣服起来,看到她把冷饭全吃完了,沉默的站了一会儿,竟有些怒气。


    怀瑾起身去柜子,发觉仅剩的两坛酒都喝完了。


    “去尉缭府上拿些酒来。”怀瑾对他说。


    韩念看了她一会儿,竟然置之不理的回了房。


    怀瑾也不甚在意,拿了件披风,打着灯笼就往外走。韩念看到她走到门口,气的旋风似的走过去,把她拽回院子,自己打着灯笼去了尉缭府上。


    回来时手上拎了两坛酒,撒气似的甩在桌上,闷闷不乐的交代:“尉缭大人睡下了,这是他府上的下人找的,说是最后的两坛。”


    怀瑾开了一坛,饮下一口,吩咐道:“明日你去跟老尉说,烦请他多找些风阳酒给我,越多越好。”


    说完就回屋了。


    第二日尉缭听到韩念的转述,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倒是一头钻进酒罐子里去了,当年我路经留县,刚喝到这酒也是痴迷了好几天。”


    尉缭言语中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韩念也只好压下了自己的担心。


    一接到怀瑾的要求,尉缭当天进宫时就跟某人提起了,等下朝的时候,一大车酒直接跟着尉缭出了宫。


    尉缭实在是觉得好笑,难得阿姮要什么东西,陛下今日竟高兴成这样。


    一车酒堆到地窖里,怀瑾开始没节制的喝起来,尉缭和扶苏见她的时日越来越少,每日傍晚来她都是在睡觉。等到半夜她酒醒过来,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就又开始喝。


    一日一日的,大家慢慢惊觉出了不对劲,一个月来她几乎没有再出过房间,也没晒过太阳。


    可是无论韩念怎么说,她都是不听的。尉缭有两次守到半夜,等到她醒来,劝慰她不要再喝酒了,她也深知不妥,当即答应下来。


    然而忍了不过半日,又开始喝。


    尉缭下午来,她还是沉浸在酒醉当中。


    可一进去,发觉她在睡梦中还带着浅浅的宁静的笑容,又不忍把她从美梦中唤醒。尉缭知道她也许在酒中填补了空缺,在梦中见到了什么人,所以终日不愿意清醒过来。


    怀瑾开始消瘦下去,她的面色变得苍白,眼睛深深的凹陷下去,越瘦那双眼睛就显得越大,有种病态的美丽。


    长长的黑发她也不再梳理,任由它散着垂在身后,终日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衫,只在深夜时如鬼魂一样游荡在地窖里。


    韩念惊觉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见她取了酒回房,他犹豫了半晌过去。门没锁,他径直进去,见她慵懒的躺在床上,刚刚拿的那壶酒已经见了底。


    她沉沉的睡着,浅浅的笑着,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韩念点亮烛火,仔细的看着她,白日时不能离她这么近,他怜惜的抚过她的眉眼,满是心疼自责。


    忽听她一声呓语:“子房……”


    原来……深情至此吗?他有一阵恍惚,到底是真的情深?还是因为对已死之人的愧疚悔恨,让微小的爱意不断的在发酵壮大呢?


    “为什么……死后才有你这份情真?”他似是叹息,又有些犹豫不决,仿佛有什么事做不了决定一样。


    静默中,他在想,人总是如此的,失去才知万般不舍。


    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怀瑾满足的沉浸在睡梦中,她和张良一起漫步在田园中,天上起了细细绵雨,落在脸上冰冰凉凉。


    “不如我们买几亩地,种点东西吧。”她依偎在张良怀里跟他撒娇。


    张良好看的眉眼如远处雾中的青山,眼里有化不开的温柔:“好啊,不过种什么好呢?”


    “你想嘛,我有些想不到。”


    “不如种桃树吧。”


    “初春时可以赏花,花落了还能吃桃子,子房你怎么这么聪明!”


    “你在我身边,脑子都不肯转一转了。”


    醉梦中她与心爱的人看遍名山大川,甜蜜又美好,然而清醒过来听见宅院中的寂静,就越发怆然。她不敢再清醒,只好拼命的灌醉自己,让自己去梦里再见一见他。


    酗酒太过,她昏迷了三日。


    韩念见她一整日不曾清醒,闯了进去,发觉她气若游丝,立即去了尉缭府上索要醒酒药材。


    她醒时,见到了嬴政。


    “你就这么糟蹋你自己!”见她睁眼,嬴政冷冷的嘲讽道。


    她环视一圈,尉缭和蒙恬都在这里,宫里的莫医师也在。


    她的脑子隐隐作痛,莫医师叫道:“快把药端进来。”


    韩念便端着一碗浓黑发腥的药进来,莫医师让她喝,怀瑾却扭过头。


    嬴政不由分说给她灌了下去,怀瑾咳了两下,退到了墙角,勉强笑了两声:“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几个月没见嬴政,感觉他十分陌生,浑身的冷酷气息让她有些惧怕。


    尉缭拧起眉毛,担忧道:“你差点醉死过去。”


    怀瑾想起自己睡前喝光了五坛酒,确实是有点喝大发了,她轻声道:“以后我会控制着点。”


    “寡人已将酒都砸了。”嬴政生冷的说,语气虽冷,眼睛却不舍从她脸上挪开。她怎么瘦成了这样?他听闻出事后立即赶了过来,然后看到一个即将要枯死过去的怀瑾。


    听到酒都没有了,怀瑾一阵脱力,她茫然无措:“砸了?为什么砸了……”


    “寡人给你酒,不是让你糟践自己身体的。”嬴政沉痛的看着她,恨不能砸开她的脑袋,看她怎么想的。


    怀瑾哆嗦着,抱着被子弯下身子,她一看到嬴政就想起,那日他们打斗中张良落下了山崖。


    眼前滑过张良碎掉的尸体,怀瑾头痛欲裂,捂着脑袋大叫起来。


    大家都紧张的靠近,嬴政拉着她,忙问莫医师:“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莫医师被拉得医药袋都掉了,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她大叫:“都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她哭得声嘶力竭:“我不要见到你们。”


    “我唯一能见到他的时候,就是喝醉的时候,为什么连这也要夺走!”怀瑾恨恨的看着眼前的所有人,仿佛他们全是陌生人一样。


    她脖子上青筋爆出,消瘦的脸上眼睛睁的老大,看得人好大心酸。


    “把酒给我!给我!”她形容疯癫,光着脚下床想去酒窖。


    嬴政把她拦腰抱住,放倒在床上,按着她的手腕,怒道:“赵姮,你清醒一点!你的生活里难道只有那一个人了吗!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你所见不过是虚无!赵姮,清醒起来,你是我见过心性最坚强的女子,你不要再沉溺在假象里!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外面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东西,你看看啊!”


    她被吼了两句似乎逐渐冷静,然后一点一点的安静下来,而后捂住了脸。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堪。


    她眼珠转动,看见尉缭脸上真切的忧心,看着蒙恬的怜悯,看见韩念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眼底的痛楚……


    她刚刚是怎么了?仿佛肚子里放了炸药一样,满身狂躁。


    她终于安静下来,大家无言的看她喝下汤药,吃了饭,才安心下来。晚上嬴政离开前,他说:“若是外面不方便,去宫里住吧。”


    怀瑾缓缓摇摇头,谢过了他的好意,嬴政黯然离去。


    “好好对自己。”蒙恬跟着离去前也留下这么一句话。


    尉缭陪到她困得合眼了,才无言离去,临走前又交代了韩念好久。


    大家都走了,她困倦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刚才的困只是演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4章 失魂


    韩念坐在对面,眼底带着浅浅的悲伤,斟酌了许久,他说:“公子……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他最喜欢看你笑。”


    “是吗?”怀瑾空洞的望着上方,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韩念点头,他凝望着她:“他的离去,当真让你如此痛苦吗?”


    她以无声回答了韩念,她望着屋顶,仿佛看出了很远。


    可是她看不见身旁的这个人,他的眼睛蕴含了多深的苦楚与心酸,像是亘古的坚石裂开了缝隙,千年的灵河失了源头。


    “他背负了太多东西,有太多不愿为却不得不为之的事情,如此死去倒真是得了解脱。”韩念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那么的不真切,嘶哑的声音满是沧桑:“他长大以后未真正快活过一天,哪怕是你在一起有片刻欢愉,那欢愉里也夹杂了各种各样的忧虑。你是他唯一的快乐,若连你也不快乐了,他死了也不得安心。”


    怀瑾的灵魂被韩念缓缓拉回到身体,她放空:“他在我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那样万事从容的模样,我从不知他的忧心,总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我眼前死去……”


    静默了许久,韩念道:“也许他是不得不死去。”


    怀瑾已经睡去了,她的眉头紧紧皱着,一点都不放松,像是梦里也受着万般折磨。韩念坐在她身侧,暖玉质地的手指在她眉间抚过,因为克制,连指尖都微颤了。


    夜深,烛火终于燃尽了,韩念取下日日戴在脸上的青铜面具,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第二日清晨,韩念叫醒了她,连着多日第一次起那么早,怀瑾站在院子里闻着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己有了些生气。


    “今日去外面吃饭吧。”韩念说。


    怀瑾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一眼他,面具下一双眼睛里有清浅的笑意,忽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韩念还在看着她,怀瑾点点头:“好吧,出去看看。”


    “梳洗一下吧。”韩念说着打了水过来,怀瑾拿盐洗了牙齿,又用隔夜的茶水漱了口,韩念用帕子蘸了温水在她脸上轻轻擦了几下。


    怀瑾觉得脸上一松,皮肤不再紧绷了,接着韩念就拉着她进了屋。


    她一直无意识的被韩念拉着干这干那,直到在梳妆镜前坐下,韩念给她梳头发的时候,她才有些回神。


    韩念的手很巧,盘的发髻有些松,不过形状倒是挺好看的,是已婚妇人的发式。韩念去柜子里取衣服的时候,怀瑾把白绢花簪在了耳边。韩念拿了一件水绿色的长裙,见她鬓边的白花,有些愣神。


    “我要穿素服。”怀瑾看着他手里的绿裙,开口说道。


    韩念却把她拉起来,不由分说将深衣给她套上了,口中说:“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应当穿好看些,若是公子在,他肯定爱看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怀瑾听他这么说,便由着他了。


    韩念给她拢衣时,难免有触碰,但他未有分毫尴尬,只是心无旁骛的给她把衣服穿好。直到系腰带的时候,他碰到腰腹,顿了一下然后让她自己系。


    怀瑾对一切都不在意,韩念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闻言也只是听话的把腰带系好了。


    穿好衣服,韩念就带着她出门了,两人出了门右转,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一出去就看见巡逻的士兵,他们看到怀瑾都愣了一下,然后低着头赶紧消失了。


    这一片地方虽都属于王宫外围,但巡逻不是二十四小时的。难怪她这几个月这么清净,原来这片地方的各个出口已经全部派人守了起来。


    见怀瑾不以为意,韩念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巡逻的士兵们见她出门,队列中出去了两个人,这两人远远的跟上了他们。


    韩念带她去了一个集市,大清早有许多卖早餐的小贩在摆摊,韩念带她去了一个卖甜粥的小摊上坐下,点了两碗粥和几个炸面团。


    怀瑾看着周围环境,又仔细打量了那个老板,啊了一声:“我以前和子房也来这里吃过,那时他随韩非使秦,他在秦国待了很长的时间。那天比今天稍微早一点,太阳还没完全出来呢,我本来是要去李斯家的,谁知看到他站在门外。”


    她带着回忆,语气平静的和韩念说起:“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表明心迹,一直在互相试探,他那天跟我说过几天要走了,我心里好舍不得。”


    韩念把甜粥放在她面前,把炸面团掰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放好,然后准备喝粥。


    可是看着那碗,他沉默了,小摊上没有勺子,那碗沿很粗,他戴着面具没法吃……见怀瑾开始慢腾腾的吃饭,韩念只小口小口的吃着面团。


    许是人群的热闹,吃完饭后怀瑾的脸色堪称和缓,至少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然后韩念带她去了集市最西的地方,那里是一个奴隶市场,韩念让她挑一个。


    怀瑾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中意的,韩念指了好几个小女孩,她都哼哼唧唧的拒绝了。正看得意兴阑珊,忽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丫头从角落里钻出来,不住的在他们面前磕头。


    怀瑾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躲,撞在韩念胸口,韩念稳稳的站定了,一手揽住了她的肩。


    那奴隶贩子见那个小女孩冲撞了人,骂骂咧咧的拿出鞭子狠抽了两下:“不长眼的狗东西,滚一边呆着去!”


    怀瑾有些看不过眼了,可又不想开口说话,于是掂着两根手指扯了扯韩念的袖子。


    “住手!”韩念福至心灵,领会了她的意思,从袖中掏了几枚钱递过去。


    许是钱给的太丰厚,又或是见他俩衣着不凡,奴隶贩子带了些讨好:“这个狗丫头是个不详的人,买回去晦气,不如给您换一个更健康的奴隶?”


    韩念看着怀瑾,怀瑾摇摇头,韩念便示意对方将那个小丫头解开。


    那个小丫头立即满脸泪水的给他们磕头,跟着出了集市,怀瑾让韩念又给了一些钱给这个小女孩,开了口:“你走吧。”


    小丫头愣在原地,见怀瑾和韩念走远,她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都快走到家了,发现后面小女孩还跟着,怀瑾只得问她:“给了你钱,还不走?”


    小女孩眼含泪水摇摇头:“没地方去了。”


    “你是哪里人?你爹娘呢?”怀瑾问她。


    “秦国人,爹娘都死了,没有家人,没地方去。”


    又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怀瑾起了怜悯之心,招招手把她叫到眼前,带着回了家。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怀瑾问。


    女孩说:“奴叫狗丫头,十四岁。”


    怀瑾道:“这名字不好,给你换一个,叫……思之吧。厨房在后边,你去烧水洗个澡,把衣服换了,我那里有伤药和新衣服,韩念你拿给她。”


    思之擦干眼泪,接过伤药和衣服,去了厨房烧水。怀瑾又坐在了院子里常坐的那个藤椅上,然而刚坐下,韩念捧着一个小盒子过来了:“你脸色不好,我来给你上妆吧。”


    盒子里全是各色胭脂水粉,家里并没有这些东西,怀瑾问:“哪来的?”


    韩念用水把胭脂化开,道:“刚刚在集市买的,你脸上太苍白,早上想给你上些脂粉,家里没有。”


    怀瑾垂着头:“我怎么没看到你去买东西了?”


    韩念好笑的说:“你走路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当然注意不到我在干什么。”


    比起心不在焉,失魂落魄这个词形容更准确。她觉得自己像韩念的洋娃娃,他给自己勾了眉瞄了唇,满意的点点头。


    忽然发觉了一道探究的目光,韩念看过去,看见一双平静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


    两人离得是这么的近,近到怀瑾闻到他身上的异香,看见他突然放大的瞳仁,泛着铜光的面具衬得他嘴唇十分红润。


    忽觉得有些熟悉,怀瑾定定的望着这双眼睛,觉得自己大概想张良想疯了,竟会觉得韩念有些像他。


    想到韩念的脸,怀瑾胃里翻了翻。


    “大人、夫人,狗丫……思之换好衣服了。”思之惴惴不安的站在一米远的地方,她穿的是怀瑾以前的男装,长的地方被卷了起来,头发被一截木棍束着。


    看皮肉,这还是一个长得相当清秀的小姑娘。


    听到她的称呼,怀瑾眼皮跳了一下:“他叫韩念,是我的……护卫,我叫赵姮,夫家姓张。”


    思之脸瞬间白了,跪下来重重磕头:“失言、不敢了……”


    她说得颠三倒四,大概是以前老挨打,被打怕了。


    怀瑾交代道:“起来吧,在我这里不用动不动就跪。洗衣服、扫地、做饭会吗?”


    思之点头如捣蒜,怀瑾说:“你平日的活计就是这些,其他的暂时还没有想到,在这里做事少说话,我不喜聒噪。”


    明明她从前就是话很多的一个人,韩念默默的看着她。


    思之怯怯的回答:“是,夫人。”


    傍晚尉缭和扶苏又来了,扶苏多日没见她,又听说她病了几天,送上关怀之后扶苏在她怀里扭了又扭,简直成了一个小姑娘。


    他们都见到了新来的小丫头,又看到怀瑾脸上上了妆,说话也比以前稍微有了些精神,尉缭欣慰得像个老父亲。


    思之看着这群穿着打扮皆是贵族的人,大气都不敢喘,把嘴闭得牢牢的,一声不吭。


    吃饭还是尉缭府上送来的,他们都坐在一起,思之却跪得远远的。怀瑾让她一起上桌,思之却是如临大敌,一个劲磕头。


    看着这个胆子比兔子小的丫头,怀瑾只得作罢。


    吃了半碗饭怀瑾就放下筷子,韩念却道:“吃得太少了,再多吃一些。”


    她摇摇头,说吃不下了。


    韩念便淡淡叹了一口气:“我想若是公子也坐在这里,他一定会为了你吃两碗饭,把《孙子兵法》搬出来。”


    想到那个画面,怀瑾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不过确实是张良会干的出来的事。噙着淡淡笑意,她重新拿起了筷子。


    尉缭惊讶的看着这一幕,旋即会心一笑,想来韩念找到了好法子去照顾她了。


    吃完饭,思之端了四个香瓜放在桌上,怀瑾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嘱咐:“下次再上香瓜,记得把瓤掏了,然后切块儿放盘子里再端上来。”


    思之又诚惶诚恐的磕了两个头,才说知道了。


    又有了饭后水果,扶苏欢快的吃着瓜,嘴里咕咕哝哝的跟她说着琐事:“……母亲额头上长了红疙瘩……我听宫人们说是被那个燕国公主气的……为什么被气就会长疙瘩呢……”


    扶苏说完一大堆,怀瑾发现了盲点,看向尉缭:“燕国公主是燕宁吗?”


    尉缭点点头:“她已经进了秦宫,被封夫人了。”


    那个才貌双全,心高气傲的公主,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了咸阳,怀瑾想起当日在燕国王宫的一幕幕,只觉得恍如隔世。


    晚间尉缭和扶苏走了,问题来了,这个小院子总共才两间房,思之睡哪里呢?


    认认真真思索了很久,见到思之自己识趣的躺去了柴房的干草堆上,怀瑾不由得替她有些心酸。


    于是把堂屋一角打扫出来,贡献出了自己房间的大屏风隔出一个私密空间,让思之去睡堂屋了。


    房子里全铺的是上等的竹席,又垫着厚厚的被子,想来应该可以睡个好觉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5章 女奴


    思之很勤快,什么活都能做,最大的好处是把怀瑾的话当圣旨,让她少说话,就算被针扎了她也不叫一声。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做饭不太好吃,倒也不是不好吃,味道很正常。不过比起被她调教的大厨夏福来说,真的是差了很远。


    韩念就让她在思之做饭时在旁边指导,在厨房里放了椅子煮了茶,把怀瑾请了过去坐着。


    因为思之,生活好像充实了一些,她开始觉得停滞的时间开始缓缓流动。


    而她与韩念,也一日日的越来越亲近,也许因为韩念总是说“若是公子在”如何如何,让她感觉张良似乎从未走远。


    也许是因为韩念对她总是温柔的指手画脚,让怀瑾对他的请求无法拒绝,总而言之,她开始有些依赖韩念了。


    她还发现,其实韩念非常善于诗书,涉猎极广,连《山海经》这种冷僻的书都看过。


    而且他还极善言谈,有时听他说个什么东西,怀瑾觉得不对时会和他辩一辩,但韩念抄着他那破嗓子,从南说到北从天说到地,能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更绝的是,韩念知晓很多八卦,这个是怀瑾最感兴趣的。


    她感兴趣的,韩念把嗓子讲冒烟了都会继续说。


    于是她知道了魏国的大王是个老色鬼,天天把宫女封为女御,宫里已经有一百多位嫔妃了;


    她还知道了魏王的太子比老爹更色,都城里总是流传他和娼妓馆某位名姝的爱情故事;


    韩念还说赵国没有亡时,春平君赵熙还喜欢过男人;


    她还知道齐国的国君立了太子,正是她那位不着调的师兄田升……


    怀瑾也忍不住感慨,难怪他是当年韩国细作团的老大。


    韩念还告诉她,韩国细作团一直以来的都是被张良管着的,韩王未授他官职,却在他成年的第一天就将这样一支队伍交到了他手里。


    “那现在你们韩国的细作们呢?”怀瑾起了好奇心。


    毒日头下,韩念眯了眼睛,半晌,他说:“灭国那会儿,公子重新整合了这支队伍,现在他不在了,那些人大约是……还在潜伏着。细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若无主上指令,一生待在某个地方也是有可能的。”


    怀瑾问:“万一有些人在别国结婚生子了怎么办?不怕被策反吗?”


    “我在各国都待过,恕我直言,除了李斯手上那支细作团稍微有些水准,其余的都是些草包废物。”韩念款款谈道,他语气虽平淡却带着些不屑。


    怀瑾竖着耳朵,听到他说:“韩国的细作经受的是最残酷的训练,每个人都有软肋被拿住,一旦加入一生都不能背叛。”


    竟然连李斯手上的细作都了如指掌,李斯那么注重隐秘的人!怀瑾暗想,韩国国土小,兵力不行,其他的地方倒是互补了。


    忽想起有遗漏,怀瑾问:“那秦国现在也有你们的细作吗?”


    韩念窒了一下,怀瑾灼灼的看着他,是一副非常想知道的神情,她知道韩念最欣慰她这副有欲有求的样子。


    韩念的眼神似笑非笑,可心里却荡漾着喜悦,他在怀瑾肩上拍了一下:“我心情好的时候就告诉你。”


    怀瑾斜睨了他一眼,抱着手扭到一边。


    她又有了生气,或笑或嗔,是个活生生的健康的人了。虽说没有以前那样活泼开朗,但终归渐渐有了红尘中的烟火气息。


    这个喜人的消息一传开,阿大阿小纷纷来拜访她,怀瑾言笑晏晏的招待了他们,顺便问起了近况,他们都很好。


    阿大阿小走了两天,小赵也来了,他带了大量的珍贵补品,这孩子当了官之后话多了,眼神却没有以前那么清澈。


    她一遍一遍的告诉大家,她已经好了,可以好好生活了。她看到关心自己的人们笑的那么开心,她也很开心。有韩念的陪伴,生活很充足,只有在夜里无人时,她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心里空荡荡。


    缺失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


    三伏天的尾巴,甘罗和夏福回来了,他们去了齐国,说是寻找某味珍贵的药材。


    甘罗走遍大江南北寻药,有人传言说他要做不老药,但只有怀瑾他在寻找什么。


    大概是海边转了一圈,两人都晒黑了。


    甘罗还好,因为肤色本就苍白得不正常,黑了一度倒把皮肤从病态白变成了象牙白;夏福就完全晒成了非洲黑人。


    两人站在门口,见怀瑾笑嘻嘻的坐在那里望着他们,实在是惊喜交加,走时她还是暮气沉沉的死样子,回来时已经会笑了,脸瘦了些,不过看得出来气色很好。


    甘罗在她这里聊了两句就回去睡觉了,在咸阳夏福只会待在她这里。


    夏福满载而归,身上背着一个重重的的大包袱,他把包袱取下放在廊下,霹雳桄榔一阵响。


    怀瑾稳坐在藤椅上,好奇的看着那边,夏福说:“这次去了临淄,我见到白生公子和申公子,他们见到我,知道你还活着很是高兴,给你写了信呢。”


    怀瑾心一动,站了起来:“果真见到了?他们两个还好吗?其他人呢?”


    思之端了水过来,夏福灌了一壶水,问了一下思之,得知是买回来的奴隶,和气的与思之唠了两句。


    然后才回答她:“还见到了浮先生,他们都询问你的近况,我捡了一些紧要的跟他们说了。不过在临淄待得时日短,说不了多少,他们写了信给你。”


    夏福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物中掏出三个竹筒递给她,怀瑾对一旁看书的韩念说:“去,去给我拿过来。”


    韩念抬了一下眼,不管她:“几步路,自己去。”


    怀瑾哼了一声,不情愿的把屁股从藤椅上挪开,走到廊下把竹筒拿了过来,顺便往夏福那堆零碎里瞅了一眼,一眼看见一把小小的弓箭,她惊喜道:“这不是我以前的那把小弓箭嘛!还是庆先生给我做的呢!”


    小小的弓箭,她用了好几年,弓上还有磨损,是她常年握弓磨出来的。


    这一下怀瑾才发现夏福带的这些东西都特别眼熟,夏福说:“我还去了一趟咱们以前住的宅子,那里被田升公子买下来了,一直空置在那里。我央白生公子带了我进去,然后把我当年埋在院子里的东西带了回来,咱们以前挣的金子也还埋着呢,太多了我带不动,就让它们继续埋着吧,也许哪天我们还会回去呢。”


    怀瑾又惊又喜,在包袱里翻看着,看到从前的很多东西:有刘交师兄送的毛笔、有二舅舅项梁送的小金锁,有一根七色羽毛是田升送的、还有一些名书孤本和精美的各色玉佩……


    一一翻看着,记忆发生了海啸,在脑海里翻滚着。


    里面还有一个小木盒子,怀瑾记得这里面放的是什么,指尖瞬间颤抖起来。


    打开木盒,里面一条丝帛静静躺着。怀瑾含着泪把它拿出来,看见上面苍劲有力的字:张良欠赵怀瑾一个承诺,日后赵怀瑾可随时随地要求他兑现这个承诺,张良不许赖账!


    署名是张良,上面还有他的指印,记得当时是拿胭脂按的,现在已经有些褪色了。


    夏福不明白怀瑾为何突然白了脸,想了许久明白过来大概那是张良的东西,他不敢劝,怕又触动了她的心肠。


    忽然没了声响,韩念看过去,他坐在另一边,目力极好的看见了那一方丝帛,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万般怀念。


    他放下书简,走过去,轻声道:“这把弓很有意思,是你的吗?你射术很好?”


    怀瑾如梦初醒,她把丝帛重新放在木盒里锁上,拿起那把弓,道:“百发百中。”


    她捡起地上一根木棍,搭上弓,对着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松了弦,一个鸟窝从上面掉了下来。


    怀瑾把弓箭挂在廊下的柱子上,对韩念说:“没事的时候,去订制一些羽箭回来,可以去打猎。”


    说完站起身回了房间,轻手轻脚的把门拴上了。


    她从枕下摸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旧锦囊,里面是两根缠在一起的青丝,怀瑾轻轻吻了一下,把锦囊放进了木盒中。


    抱着木盒枯坐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往外冲,夏福问她:“主子去哪里?”


    她头也不回:“有点急事出去一下。”


    韩念站起身:“我去看看。”


    说完跟着去了,夏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信都还没看呢。


    不过想是想不明白的,他把信和散落的旧物重新装起来,放到了怀瑾的房间。


    出来时见思之正老老实实的擦地,夏福想起这小姑娘都还没说过话呢,于是温软的关怀道:“在这里还习惯吗?”


    思之半抬着头,眼睛往上看着,是个畏缩的怯懦模样,听到夏福问话,她猛的点点头。


    “你不会说话吗?”夏福奇道。


    思之蚊子哼似的开了口:“夫人说,多做事少说话,她不喜欢太吵。”


    夏福抓了抓头,有心想和她聊两句。


    但初次见面,她又是个胆小模样,他心说还是别吓着人家了,过两天再聊也是一样的。


    怀瑾顶着毒日头一路到了颜姬酒肆,却未进去,在酒肆周围寻着什么。


    周围的乞丐都躲在阴凉处,好奇的打量着她,怀瑾在这堆乞丐里一一辨认着,挫败的发现自己记不起来当时那个乞丐的模样了。


    地面像个火炉似的,怀瑾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站久了乞丐们都在窃窃私语的议论着她。


    “这是……赵大人,你怎么在这儿?”一道爽朗的女声在一旁响起,怀瑾愣愣的看过去,见颜姬正站在酒肆门口,她出来送客,谁知见到怀瑾像只呆鹅一样站在哪里,还是女子打扮。


    后面韩念已经追过来了,见是在闹市之中,有些不解她怎么突然冲到这里来了。


    “赵大人,好多日子不见你了,你这是……”颜姬已经走到了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眼里透着惊艳,生意人说话大大方方:“原来您是女子,怪道那么俊秀呢,别在大日头下站着了,进来坐坐吧。”


    她又看向韩念,热情道:“这么大热天还戴着铜疙瘩,不热呀!您是赵大人的朋友吧,也一起进来坐啊。”


    说着已经亲亲热热的挽了怀瑾进去了。


    午时酒肆里没有什么人,怀瑾浑浑噩噩的被拉着进去坐下了,颜姬好客,给她和韩念上了一小壶酒。


    “您和甘大人都好久没来了,”颜姬喝酒像喝饮料似的,见怀瑾神思恍惚,她笑道:“尉大人倒隔三差五的来坐坐,您这是……”她指着怀瑾耳边的白花。


    怀瑾镇了镇心神,回答道:“这是为亡夫戴的。”


    “哎哟,失言了,我自罚一杯。”颜姬落落大方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已经坐进来了,就喝两杯吧,她口中含着颜姬家的酒,忍不住开始怀念起风阳酒了。


    忽又想起,颜姬可能对这周围的人很熟,她急急把酒咽下去,问:“颜姬,跟你打听一个事,你这周边有没有突然暴富的乞丐啊?”


    颜姬愣了一下,啼笑皆非:“我可注意不到这些,怎么了?是有乞丐偷了你东西?”


    怀瑾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安安静静坐着的韩念,她只觉得自己跟哑巴吃黄连似的,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了,她这性子到底从哪里遗传来的?


    她唉声叹气的,又有客人进来了,颜姬要过去招呼,韩念从袖子里摸出一些钱递过去,颜姬摆摆手,爽朗道:“这壶酒不用给钱,请你们喝的。”


    韩念收回来,看向怀瑾,催道:“我们回去吧。”


    外面日头大,她不想动了,支着头想了一会,她道:“你去甘罗那里,把他叫起来,就说我请他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6章 秘密


    韩念岿然不动,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愿自己喝酒,怀瑾突然恼羞成怒,悻悻道:“我是主子,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快去,不然我拿鞭子抽你。”


    她想起这个时代的人可以任意打骂仆从,她手比划了一下,没有气势的恐吓:“就像那个奴隶贩子一样,抽你!”


    她生动得张牙舞爪,韩念眼底满是笑意,他站起身,出去了。


    两人相处这么些时日,已有默契,虽然没说话,怀瑾知道他是去找甘罗了。


    不知甘罗会不会生气,应该是才睡下没多久,又要被叫醒了。


    一气儿让颜姬搬了四五坛酒来,又叫了三斤烧肉,颜姬笑呵呵的打趣:“你今日又要和甘大人比划啦!”


    甘罗和韩念到时,怀瑾已经先喝上了。


    甘罗里衣和外衣颜色相差甚远,一看就知是迷迷糊糊拿的,他见怀瑾兴致高,豪迈的开了一坛酒,边喝边漏,他道:“咱俩好久没battle了,整起来。”


    在这个时空听到英文,有一种不真切感,怀瑾笑了一声和他碰了碰酒坛:“今天谁先倒谁就是孙子。”


    对着坛子一大口酒,丝毫没有文雅可言,她对韩念说:“我们喝酒会喝到很晚,你随意。”


    韩念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含着浅浅笑意看着他们俩。颜姬看到那两个人坐得东倒西歪,酒坛子碰得震天响,笑着跟伙计说好久没见到这场景了。


    伙计只是好奇:“这位夫人和从前那位赵大人长得真像。”


    颜姬打了他一下:“蠢蛋,这位夫人就是从前那位赵大人。”


    伙计惊得张大嘴,咂舌:“啊?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和别的男子在外面拼酒,家里人不会责骂吗?”


    “客人的事少管些,他们都是贵人,贵人们的事谁知道呢。”颜姬的眼神总是忍不住去看韩念,三人穿的衣料都是上品,可对比那两人,韩念坐在那里却更显贵气。虽然是戴着面具,叫人看不清脸,但行动如流水,举手投足间皆可见好涵养,不知又是哪家的贵人。


    日头渐渐落下去了,颜姬酒肆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进客高峰期过后,又慢慢减少。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怀瑾和甘罗又喝到了最后,店里只剩下这这一桌了。


    颜姬又搬了两坛酒上来,把桌上吃冷的烧肉去加热,才说:“你们继续拼,我去后面吃饭了,有事就叫一声。”


    怀瑾双颊微红,眼神游离,她似乎都没有听清颜姬的话,只是说:“老尉、老尉晚点会来结账的,不着急……”


    颜姬发出一长串笑声,见她对此景似乎习以为常,韩念问:“他们经常这样吗?”


    “是呀,他们没事总来我这儿喝酒,从早喝到晚,他们管这叫……”颜姬回忆了一下那个词,笑道:“他们说这是狂欢夜。”


    韩念的声音像是破了洞的风箱,颜姬本能的关照:“你嗓子怎么了?是风寒了吗?”


    韩念道:“被火燎过,就这样了。”


    颜姬不好意思的笑笑,摆手道:“那我吃饭去了,有事叫我就成。”


    说着扭着腰去了后厨,店里只剩柜台边一个打盹的小伙计。


    甘罗嘟囔道:“今天是不是没……嗝!是没有没和老尉说,他知道不……咱俩在这……”


    “他会找的嘛。”怀瑾直着眼睛撕了一块烧肉嚼着吃了,她支着头,发髻歪歪斜斜的,鬓边白花要掉不掉的,别有风情。


    她口齿不清的和甘罗说了什么,然后在韩念肩上拍了一把:“龟儿子怎么还在这儿……喝酒啊……不喝酒来这儿干哈……”


    韩念的肩上瞬间一个油印,他颇觉得有些头痛,怀瑾说话舌头都大了。


    谁知甘罗也大着舌头:“他……看着你来的、他是你保镖……不收费的……”


    韩念听着他们俩总说些听不懂的词,韩念起初以为是他们没说清楚,又听了一会儿,才发觉他们并非说不清,只是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词汇。


    他有些好奇,明明都是雅言,为何那些莫名其妙的词汇他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是她和甘罗专门想的暗语吗?


    他正思索着,那两人又吵嚷起来。


    怀瑾拍着桌子,傻笑道:“举杯……举杯、举杯邀明月!”


    那厢甘罗接着:“对、对影成三人……刚好三个人……”


    韩念一怔,将这两句话连着念了一遍,却是别样的押韵雅致,然而想遍自己所看过的著作里,从没有这两句。


    “成个屁三人!”怀瑾粗声骂了一句:“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哪里容得下第三个……第三个人是小三。老娘最讨厌小三……”


    甘罗傻笑两声:“你是不是在骂陛下……陛下是小三吗……”


    “不是不是……”怀瑾摇头的力度看得人脖子疼,感觉马上脖子就要摇断一样,她语无伦次的咬着舌头:“陛下是好陛下……对我好。我是个贱人,对,我是个贱人……”


    韩念皱着眉,有些不悦了,按上她的手背,她却呼的一下坐直起来:“他好人,可是我心里只有子房一个……我不是好人,我贱人,天下第一贱……”


    “你——是牛人!”甘罗打了个酒嗝,伸出大拇指,道:“秦始皇都、都成了你的……舔狗,牛逼!”


    两人口齿不甚清楚,靠在一块儿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又开始喝酒,喝着喝着似乎又有些清醒了。


    韩念观察了一会儿,倒也不是清醒,还是醉着,倒不说那些听不懂的胡话了。


    “放心吧,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的。”甘罗拉着怀瑾的手,醉醺醺的说。


    怀瑾眼泪长流,使劲敲着自己的头:“回不了家了回不了家了,这辈子要死在秦朝了……我当时要是死了就好了,你们全是王八蛋,拦着我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


    两人抱头痛哭,饶是韩念觉得自己已是见多识广,定力甚深,见了这两人的醉样,也觉得有些无言以对,几乎逼得他坐不住了。


    韩念准备出去站一会儿,刚动,就听见甘罗问她:“要是博浪沙……来的那个张良不是他怎么办?”


    韩念又稳稳坐下。


    许久,他才听到怀瑾呜呜哭着:“那我去死,我不活……”


    “你别给我们现代人丢脸!”甘罗大着舌头骂道,细碎的口水在空中喷洒,像下了小雨一样:“一个张良就把你迷得要死不活的……”


    “我爱他……”怀瑾忽然不动了,她把酒肆当成家里了,随意躺在地上,眼泪长流:“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啊……你不懂的……我宁愿死的是我!”


    “别死、你别死……”甘罗爬过去和她并肩躺在一起,哭求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死了……我又孤零零一个了……张良会再出现的,我陪你等到那时候……”


    韩念震惊到无以复加,若不是……他几乎觉得他隐藏的东西早就暴露了,可是细想又绝无可能。


    他看向这两个人,终于忍不住开口:“现代人是什么人?张良为什么会再出现?”


    怀瑾摇摇晃晃的坐起来,爬过去,神秘兮兮的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甘罗都是现代人,我们的灵魂是从两千年后来的,我们是穿越过来的……张良死了,但他还会活……因为他会活到老死……”


    她看自己的眼神都是散开的,韩念身子紧绷住了,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怀瑾的话太过惊骇,仿佛志怪书籍里光怪陆离的故事一样。可思及多年的相识与了解,他又有些相信。


    可若说真的相信,他又觉得这太过荒谬,一时间愣在那里,像入定了一样。


    怀瑾和甘罗又喝起来酒,根本没有意识到刚刚他们说了多么大的一件事。


    好半天,韩念觉得不可思议,脑中千头万绪,所有的恼人事情全被划到一边,只有刚刚怀瑾说的话,一直在脑子里盘旋。


    他们还在喝酒,酒都见底了,他们说:“没酒了耶……颜姬——”


    颜姬应声而来,甘罗晃晃悠悠的:“没酒了!”


    颜姬嘴上亮晶晶的,不知在吃什么好东西,她搓了搓手,笑道:“我再去给你们搬两坛过来。”


    韩念道:“搬两坛老酒过来。”


    颜姬笑着应了,两个深色坛子搬了过来,韩念分别放在他们面前,缓缓道:“酒来了,喝吧。”


    “韩念是个好人。”怀瑾笑嘻嘻的一仰头,本就摇摇欲坠的头发散了下来,簪子白花全掉在了地上。


    甘罗揪着她的头发,傻笑:“你头发好长哦……”


    “嗯……回头烫个羊毛卷。”怀瑾喝了一口酒,眼前越发迷蒙:“咦,比刚刚的好喝。”


    甘罗抱着酒坛,哗啦几大口,拍着她:“你还行不行,不行就拉倒……你酒量不好……”


    怀瑾顶着红扑扑的小脸,说:“好着呢,龟孙子!”


    两人似乎醉的更厉害了,韩念上前把她的头发往后拨了拨,不动声色的问:“那你们是怎么从两千年前来到这里的?”


    怀瑾把头摇成拨浪鼓,傻里傻气的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哗——的一下我就出生了,成了公主了……假公主……”


    “是老天爷这个龟孙子让我们穿越了!”甘罗站起来一脚踩着桌子,一手指着屋顶开始骂天,口齿不清骂了半晌,怀瑾忽然把他扯下来,嘘了一声:“别骂,天听见了,不让我们回去怎么办,嘘——”


    “对哦……”甘罗捂住嘴,然后学着她的样子:“嘘!”


    俩人又开始傻笑起来,韩念一颗心沉到十万八千里的地下,他有些紧张的抓住怀瑾的胳膊:“回去?你会离开吗?”要怎么,才能回到两千年后?


    似乎他力气有点大,怀瑾不开心了,挣脱开:“回不去了!”


    “我想办法!”甘罗举着手,大包大揽的模样,可连坐都快坐不稳了,他还说:“我一定会想办法……”


    “有办法的话……早就回去了。”怀瑾似乎有些累了,她打了个哈欠趴在了桌上。


    夜已经深了,颜姬已经吃完饭出来,和伙计开始打扫卫生了。


    见她似乎昏昏欲睡,甘罗又把她摇起来:“别睡,起来……嗝——嗨呀!”


    颜姬望了望门口,心道尉缭大人怎么还没有来?


    “不,我要睡觉了,梦里能见到我老公。”怀瑾头一点一点的,她眼皮耷拉着,双颊绯红:“梦里有子房,不喝酒见不到,我想他……”


    奇怪,她并没有带着多重语气说这几句话,甚至口齿也不清,但听着却叫人心酸难耐。


    韩念摸了摸她的头发,什么都没有再问了。


    快到宵禁的时候,尉缭款款而来,先和颜姬畅聊了一番,然后走过去。


    见两人又喝的乱醉如泥,他好涵养的对颜姬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颜姬爽朗一笑,灿烂极了:“哪里呀,我这小店不知道赚了你们多少钱,哪称得上麻烦。他们好久没来我这儿喝酒了。”


    尉缭心情甚好的点点头:“是,我好久没见到这景象了,颇为怀念。”


    他们相约买醉,便是来发泄情绪,情绪发泄够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念”差点心梗……


    第187章 美梦


    “守在这里一天了?”尉缭问韩念,他上前看了一下,这次真醉的不轻,甘罗脖子都喝红了,怀瑾也是醉的一动不动。


    韩念知道这是要准备回去了,他率先把怀瑾扶起来,回答尉缭:“守着她是我该做的。”


    尉缭把甘罗也扶了起来,问:“你是为了你昔日的旧主守着她,还是因为自己而守着她呢?”


    这问得猝不及防,尉缭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恶意。


    韩念没一下停顿,立即就说:“一个忠心的奴仆,他唯一的责任就是守护主人。”


    尉缭把甘罗背上,心道,他从不像一个奴仆。


    一人背了一个,两人前后脚走了出去。


    已到宵禁了,寂静森然的街道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中途遇到一小队巡逻的士兵,远远的看见他们不客气的嚷了几句。


    尉缭的声音一出,他们顿时安静下来,安静的请了罪,自去别的地方巡逻了。


    走了一段,许是颠得有些不舒服,怀瑾迷糊的说了一句:“难受,自己走……”


    韩念把她放下来,半扶着她走,这样一来速度就慢了很多。


    尉缭已经走出一截了,站在那里等他们,等追上来了,他才又背着甘罗往前走。


    磨磨蹭蹭的,终于快到家了,小巷子的尽头就是怀瑾的宅子,尉缭还要走上一会儿,韩念道:“别等了,我们几步路就到家了,你赶紧回去吧。”


    这里已到王宫禁卫军的辖区,再安全不过,尉缭点点头,背着甘罗大步走了。


    “咱们回家了。”韩念温柔的扶着她。


    回去时,院子里亮着灯,夏福和思之也还没睡,无精打采的等在廊下,一盏昏灯散发着丝丝热度,让凉爽的夏夜有些沉闷。


    “我伺候主子去睡吧。”夏福说:“你是男子,多有不便。”


    韩念松了手,怀瑾却不干了,身边一空她就觉得没安全感,一把钳住韩念:“大胆,本宫没让你走你敢走?砍你丫的脑袋,株连九族!”


    夏福颇为受伤,觉得自己的工作被取代了,把思之打发去睡觉,夏福跟着韩念一起把怀瑾送进了房。


    怀瑾躺在床上,摸出一把扇子塞到韩念手里,嘟囔道:“给扇着。”


    韩念听话的拿着扇子,坐在床边慢慢扇着,夏福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了。


    韩念便让他去休息,夏福本就困极,听到这话从善如流的去睡了。


    子夜,夏蝉不知疲倦的叫着,韩念还在不疾不徐的打着扇子,他已经扇了半个时辰了。


    隔壁都已经传来夏福的鼾声,韩念见怀瑾不再辗转了,放了扇子去关窗。


    窗子只留了一丝缝隙,韩念又吹了灯,准备回去歇息了。


    然而一转身,床上一个半坐着的人影,吓了他一跳。


    韩念心里觉得好笑,他竟也有被吓到的时候。拿出火梢重新点了烛火,他看见怀瑾坐在床上,眼睛直直的。


    “怎么了?”韩念走过去,低声说。


    “酒还没喝完呢!”怀瑾忽然满床摸起来,口中喃喃:“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韩念制止住她:“找什么,我给你找。”


    “子房不见了,帮我找找。”她双眼迷离,渐渐看向韩念。微弱的烛火下,她脸颊绯红,青丝无力的垂在肩上。


    夏天穿的单衣松松垮垮的挂着,慵懒无力,她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的看着他:“神仙,你帮我找找我夫君,我明天给你烧金元宝。”


    韩念的心狠跳了一下,立即把手抽出来站起。


    怀瑾本是扒着他的,他一动,她撑不住往床下摔去,韩念忙接住她,怀瑾的手指扯下了他面具的带子。


    韩念几乎是立即将烛火吹灭了,但今夜满月,月光照的一室柔和。


    怀瑾痴痴的看着他傻笑:“神仙把你还给我了,子房,抱抱我吧……”


    韩念抱住她,捂住了她的眼睛,没了手的支撑,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上天……可怜我,让我梦中见到你……”怀瑾的唇往上翘着,任由他捂着自己的眼睛,侧身钻进他怀里,头搁在他的下巴上,吻住他。


    韩念浑身僵直,这一吻撩拨了心房。


    “姮儿……”有一丝温柔到极致的呼唤溢出。


    (接吻过程省略。)


    她似乎对这方面的事情无师自通,胆大的要命。


    “别离开我,子房……”他听见怀瑾含糊不清的一声。


    韩念惊醒过来,不客气的在她脖子后面点了一下,身上一重,快感陡然消失。


    韩念把衣服拢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把地上的面具捡起来戴好,然后再帮她盖好被子,最后在她头上轻轻一吻,出去了。


    清晨小鸟叽叽喳喳,怀瑾神清气爽起了个早床,一出卧室看见堂屋里的角落——铺盖叠得整整齐齐,思之早就起了。


    怀瑾走出去,见厨房起了炊烟,夏福坐在树下剥菱角,见到她欢快的扬了扬手:“主子,新鲜菱角!”


    “你吃吧。”宿醉让她胃口不是很好。


    韩念坐在廊下,面前摆了一捆羽箭,他正在细细擦拭。怀瑾走过去看了两下,道:“回头没事可以去打猎。”交代韩念的事情,他虽然每每不作答,却总是完成得很快。


    “你怎么了?”怀瑾问,她觉得韩念今天有点奇怪,似乎有些躲着她。


    韩念眼睛似乎长在了那些羽箭上,也不回答她,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


    怀瑾纳闷的站了一会儿,然后思之就过来摆桌子准备开饭了。


    思之做饭已经很有滋味了,他们坐了一桌,思之则躲去了厨房——无论怀瑾怎么相邀,她都不敢上桌吃饭,真是不知以前受了多大的苦。


    吃完饭她无所事事,不愿再像以前那样去树下枯坐,她盘腿坐在廊下思考人生。


    夏福正在对着一个小布偶练习针灸,韩念则在看书。她思考了许久的人生没有思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也拿了一卷书简开始阅读。


    正看着,外面砰砰几声不客气的敲门,这种敲门法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夏福满头大汗的放下手中的针,起身去开门:“甘罗大人就不能轻点敲,吓我一跳,差点扎到我自己。”


    他打开门,甘罗和尉缭两尊门神似的站在外面。


    “老尉,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去上朝了吗?”怀瑾稀奇道。


    尉缭窒了一下,走进来:“今日休沐。”


    哦,原来是放假了,怀瑾拿了两个蒲团出来,高声叫思之出来倒茶。


    桌上有夏福早上剥好的一盘菱角,甘罗抱着手溜着肩,无精打采的吃着菱角。


    尉缭刚坐下就递给韩念两卷书:“多谢先生的书。”


    “什么书你那儿没有,怎么管他借书?”怀瑾又稀奇了一下。


    尉缭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带着平和的笑容回答她:“是《列子》,此书失传已久,我只听说过。”


    怀瑾看着韩念:“你又是哪里来的书?”


    韩念道:“野市里买到的,那里总有些稀奇玩意。”


    怀瑾不知想到什么,古怪的笑了一下,然后对甘罗道:“他适合去当探店博主,很会种草,非常会安利。”


    本来恹恹的甘罗突然一阵爆笑:“淘宝卖货吗哈哈哈哈哈!”


    如此奇怪的话,屋子的人都听习惯了不会追问,韩念却别有深意的看着这两个人:“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博主?种草?种地吗?”


    他的话并无滑稽之处,却让怀瑾和甘罗笑得更开心了,尉缭好心道:“他们总说些旁人听不懂的疯话,韩先生不必理会,因为……”


    夏福接口:“问了他们也只会敷衍你。”


    怀瑾和甘罗齐声道:“就是这样!”


    韩念幽幽的看着她,那眼神,仿佛是一切都已洞悉。只是尉缭忽然与他谈及《列子》中的故事,这眼神稍纵即逝,谁也没有留意。


    “我读《列子》,发现此书与《庄子》里的文章有些相似,比如说《列子·天瑞》与《庄子·知北游》这两篇其中都提到了‘道可得而有忽’,二者回答实在是相似……读时竟令我有些疑惑,只不过此二位都乃先贤,我也不敢望自揣测。”尉缭看向韩念,言语中颇为不解。


    韩念淡淡道:“他们都是道家,有些看法不谋而合也属正常,列子主张清净无为,而庄子主张无为。两者不一样之处在于庄子认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唯一’,不过在我看来,庄子学说依然还是归依于老子思想,放弃一切斗争,顺应天命。”


    尉缭道:“我倒是很认同老庄学说,若人人都如此,世上恐怕便没有战争了。”


    韩念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认同,他看向一旁的甘罗和怀瑾,心念一动,突然道:“现下各国纷争不断,战争连连,谈何老庄?君王以法治国,立于天地之巅,何曾听得进老庄学说?只是不知和平之日何时才会到来,甘罗大人你精于卜卦占星,你可知道再无战争的那一日何时才会到来呢?”


    甘罗怔了,眼神突然望出很远,似乎在怀念什么,忽然扭头看向怀瑾,神色温暖:“没有战争,百姓们安居乐业,那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可惜……”


    带了些颓然,甘罗说:“可惜还需要很多很多年才会有那样的景象。”


    还需要两千年,才能看到一个真正意义的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韩念带着好奇询问,他沙哑的声音放轻,仿佛是引诱一样。


    怀瑾低着头,笑着说:“美好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战乱的和平年代,没有君王没有贵贱等级,人人平等自由,可以说任何话可以去任何地方,肆意追求自己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中间看得有点艰难?


    第188章 作画


    夏福听见他们说的,一时神往:“这样的世道只在仙境里有吧……”


    怀瑾和甘罗对视一眼,彼此笑了笑没说话,那样的世界他们真正待过,他们没有办法让其他人也感受到那个世界的美好,真是遗憾。


    韩念眼神深邃莫测,细看,那眼睛里似乎有很多疑问,终究他是没有问出口。


    大家一起闲坐了一会儿,她被酒精麻痹的脑子终于转动起来,想起昨日夏福从齐国带回了三封信。


    光线充足,她赶忙把那三个竹筒拿出来,随机开了一个,是白生的信。


    开篇问候了一大通,表达知道她还活着非常高兴,前事一律没问,只是在信中让她好好生活,并告诉自己他所知的昔日同窗的消息,又说他夫人近日生了一个女儿,随时欢迎她去齐国看他们一大家子。言语平淡又暖心周全,没有提起任何不开心的事情,就如白生师兄这个人一样处处周到。


    然后是申培的信,开头和白生一般无二,然后告诉自己他将要在齐国做官了。


    信中末尾这么写的:蒙舅父安排,日后落户临淄成家立业,妹若至齐,府上总有一席之位相待,若遇难事,兄也当尽余力,以全昔日同门情谊。


    最后是老师浮丘伯的信,比前两位简短:夏福言汝事迹,为师略略知晓,今隔千里,为师甚念。汝经苦难,为师闻之痛心,但无昨日之苦便无今日之风骨,世事有利弊,上苍垂怜亦是汝之幸,徒儿不必丧气。为师已至古稀之年,世事皆看淡,赋家逗弄孙女,念之唯有汝等徒儿,望珍重自身,来日有再见时,盼汝偕夫郎子女,平安相至,不负为师所念。


    怀瑾把这三封信看了好几遍,只觉心中温暖,然后叫夏福把笔墨拿出来,自己回了一一回了三封信。


    写完信交给了尉缭,托他帮忙寄出去,粗略估计这几封信得一个月后才能抵达了。


    桌上难得笔墨齐全,怀瑾闲着无聊,又开始涂鸦。


    这时候还没有纸,她画在淡黄色的布帛上,她头压得低低的,专心勾勒着,有点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甘罗正在教夏福针灸,一个说得口干舌燥,一个练得满头大汗;尉缭和韩念都在看书;思之去厨房做中饭了;院子里连空气都是宁静的。


    韩念余光中瞟到她埋着头,一副甚是乖巧的样子。坐过去一瞧,只见画布上画着一只很奇怪的……人?猫?


    正好她画完了,把墨吹干,将画拎起来问他们:“看我的画怎么样!”


    大家都放下手里的事看过去,尉缭和夏福都不甚理解:“画的是什么。”


    她说:“啊?你们看不出来吗?是猫呀!”


    甘罗笑了几声,说:“怎么可以只有汤姆,没有杰瑞呢?”


    说罢过去拿起笔,在画布上又勾勒了几下,夏福和尉缭都不明白他俩的嗨点,选择视而不见,只有韩念还是在兴致勃勃的看着。


    他也不是很明白,但他喜欢看怀瑾脸上的笑容。


    “你的杰瑞没画好!”怀瑾嗤笑道,韩念看着画布上,那好似是一只猫和一只鼠。


    一眼就能认出是猫鼠,只是又有些四不像,神态有些像人,胡须耳朵又彰显了特征,老鼠的嘴是一个碗的形状,但又出奇的可以看出老鼠在笑。


    这幅画奇怪至极,可看久了又让人忍俊不禁。


    见夏福和尉缭都在做自己的事,韩念好像也心不在焉的,她摇摇头看向甘罗:“也只有咱俩能欣赏了。”


    甘罗笑了两声,把那幅画塞到了自己袖子里:“我拿回去收藏了。”


    韩念挪到桌边,提起了笔,怀瑾已经倚着柱子和甘罗聊天了,说着很多他听不懂的词。


    韩念看了她一会儿,在一张干净的布帛上开始画着什么。


    等她反应过来时,惊喜道:“你在画我诶!还挺像的!”


    简单几笔写意,却是她日常的神态,韩念放了笔,看着画叹了口气:“许久不提笔,有些生疏了。”


    说罢将那画揉成一团,收了起来。


    怀瑾撇撇嘴,不搭理他了。


    午时,天上忽然阴了,刮起了微风。


    夏日经常会突然变天,甘罗看着天边,舔着干燥的嘴巴:“下午可能要下雨了。”


    还没等到下午,中午吃饭的时候,雨点就噼里啪啦的降了下来。闷热和凉爽奇异的共存,他们坐在廊下边吃饭边赏雨,甘罗点评着思之做的卤鸡爪味道甚好,他啃的满嘴是油。


    “你们俩不吃点吗?”怀瑾见鸡爪越来越少,看向矜持吃饭的韩念和尉缭,二人齐齐摇头。他们觉得鸡爪太脏,每次做都不会伸筷子,夏福可能会吃两口,只有她和甘罗会对这种食物充满狂热。


    没人抢,甘罗啃得更开心了,他一口包住一个鸡爪,腮帮子鼓了两下,然后吐出一连串骨头。


    吃得正香,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家面面相觑,这么大雨谁在外面,怀瑾也郁闷:“除了你们,还会有谁来这里?”


    思之已经狂奔过去开门了,原来是小赵,他一身全淋湿了,冲进来也不见礼,直接对甘罗道:“甘罗大人,陛下宣您赶紧进宫一趟,太后不好了。”


    甘罗一听,擦了嘴就起身了,小赵匆忙的对他们行了一礼,然后和甘罗顶着风雨飞速走了。


    “太后从年初就已经缠绵病榻,今天恐怕是……”尉缭面色不渝。


    大家一下都没胃口了,只有韩念还在慢条斯理的吃着饭。


    雨声潺潺,像是一曲清乐,到了下午,从王宫那边传来了不真切的钟声,钟声连绵一直在敲,大概敲了四十九声才停下。


    尉缭站起身:“我恐怕得进宫一趟了。”


    怀瑾立即让夏福去拿伞相送,怀瑾知道,应是太后已经去了。


    太后赵姬,是秦国的一段传奇。她的事迹一直到后世还有人在说,虽然那不是什么好事。


    而怀瑾,她想起自己虽然在秦国待了这么多年,但从来没有见过赵姬。这位太后人生最后的岁月,把自己禁锢在了华丽的宫殿里,死在了夏日的一个午后。


    嬴政,大概很伤心吧。


    尽管这些年,赵姬从来都不愿意见这个儿子,但嬴政却是时时去求见——母子两十见九吵。


    甘罗和尉缭在这一天都没有再回来,夏福也没有回来,他跟在甘罗身边做着助手,遇事想来也走不开。


    晚上只有她和韩念,平平淡淡的吃了一顿饭,思之收拾了碗筷躲进了厨房,两人继续坐在廊下消食。


    雨还在下,怀瑾伸出一只手出去,叹气道:“这雨怎么还不停。”


    “你不喜欢下雨天吗?”韩念问。


    她道:“还好了。”


    韩念问:“那你为何不高兴?”


    其实也没有很不高兴,只是韩念太敏锐,总是能轻而易举发现她的小情绪,哪怕是一闪而过的情绪。


    怀瑾由衷的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到太后去世,陛下也许会伤心。”


    “你很关心他吗?”虽然他常年戴着面具根本看不清神情,怀瑾就是觉得他脸上肯定是突然冷淡下来了,许是为了他从前的主子鸣不平吧。


    怀瑾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


    她只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嬴政,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她会莫名的心虚,有时候也会有那么一点关怀。无关情爱,只是……凭良心。


    冷凝了许久,韩念话锋突然一转:“天热了,从前你给我做了一个皮革面具,再给我做一个吧,这个面具是青铜的,戴着既笨重又热。”


    “之前给你做的那个呢?”


    “不小心丢了。”韩念叹了口气,颇为惋惜。


    怀瑾忽然想到了什么,噔噔噔跑回了卧室。


    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精美的银面具,这是她当年在齐国开解忧楼时,为了隐藏身份,和夏福都戴着这个面具,这次被夏福从齐国带了回来。


    怀瑾高兴的想,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命运,比如这个银面具,终究会到需要它的人手里。


    谁知韩念道:“我不喜欢这个,我喜欢你以前做的那个皮革面具,但你也许不会再有以前的心境帮我再做一个了。”


    话说到这份上,怀瑾只好满口答应下来:“好吧好吧,我再给你做一个。”


    看不清脸,但她知道韩念此时是开心的。


    傍晚天边黑云翻滚,雨成倾盆之势,且还起了闪电,怀瑾贪图这点凉快,仍然坐在廊下。


    廊下的竹席已经好几年了,有些磨损,她心想不如把竹席换成玉席,冬暖夏凉,不过不知哪里能找到这么大块的玉,如果真找到了那是倾家荡产也想买的。


    她至今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以前嬴政赏她的金子,被藏在家里各个角落,她也不知总数多少。


    思之在厨房收拾完,提了一桶水,开始里里外外的收拾。


    怀瑾坐在廊下,跟韩念说:“其实这时候,要是来段琴声就好了。”


    韩念问:“为什么?”


    怀瑾面上没多少表情,眼底却闪着促狭笑意,她伸出手接了一会儿雨,说:“因为下雨天,和音乐更配啊。”


    说得没头没尾,韩念莞尔,仍旧低头看书去了。


    雨夜别有一番意境,怀瑾几乎都想睡在外面了,看了一眼韩念,怀瑾知道这个人肯定不会允许的。


    她亲自点亮好几个灯笼,暖黄色的光映得院子里十分有情调,怀瑾心说尉缭在这里就好了,或许能让他吹一段排箫。


    正想着,门被敲响了。怀瑾腹诽,难道尉缭真来了?


    思之勤劳的奔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大人,她尚未回神,廊下那两个人却立即站了起来。


    “陛下?”怀瑾睁大了眼,嬴政站在门口,没打伞,犹如一只落汤鸡一样。


    他孤身站在那里,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颊,无言的姿态犹如一只受伤的动物。


    怀瑾反应过来,拿了一把伞就冲了过去给嬴政遮着,她走到门口,看见远远的一队士兵被老猎带着,站在远处不敢过来。


    “陛下!”怀瑾疑惑的看着他。


    嬴政仪态全无,凛冽王气也不见了,只余悲伤在身边萦绕。


    他看着怀瑾,一张嘴声音又沙又哑,快赶上韩念那破嗓子了,他说:“我没有阿母了。”


    罕见的支离破碎,他像是迷路的小孩,看见怀瑾的这一刻开始委屈,他漆黑的眼底流淌着深深的悲伤。


    他倏地抱住怀瑾,发狠的往怀里抱着,像是得了至宝,一刻也不能撒手。


    韩念负手站在廊下,冷冷的看着外面的一对男女,他看了一眼屋檐下的一把小弓箭,又看了看远处反着微光的铁胄,压制着某种情绪。


    “小时候在赵国当质子,每每受了欺负,她都会摸摸我的头,跟我说,儿子,别怕,阿母在。”嬴政的下巴放在她肩上,硌得她肩膀有些疼,心里有点慌。


    “可是她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旁,她没有再叫我儿子。她恨我,临死前还在恨我,恨我杀了嫪毐和她的两个孩子,恨我杀了吕不韦,难道我不是她的儿子了吗!”嬴政松开她,双手抓住她的胳膊,他没有办法去质问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只能对着她诉说满腹的委屈:“为什么她心里只有那些逆贼?为什么她从来不肯为我着想!为什么临了还要……”


    嬴政一时气急,竟然倒了下去,怀瑾立即伸手扶着他。嬴政缓缓跪倒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腰,仿佛孩子在母亲面前撒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9章 帝伤


    她不敢动,因为她听见嬴政压抑的哭声。


    本来要推开他的的那只手缓缓落在,落在他头上,一下一下的抚摸着。


    他是大秦的王,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他杀伐决断睥睨天下,可此时,他只是一个没了母亲的人。


    哪怕贵为天子,依然逃不脱凡人的喜怒哀乐,这是与生俱来的只属于人的东西,让凡人凌驾于万物之上,又被其死死禁锢着,永远无法跳脱出去的——人性。


    “陛下,你还有整个天下。”怀瑾被雨水的蒸汽迷湿双眼。


    嬴政扶着她,缓缓站起来,他的眼圈有些红。


    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士兵们,他们头几乎低到胸前了,他看着怀瑾,神色渐渐变得寂静:“你说的对,寡人还有整个天下。”


    她直视着嬴政的目光,斟酌着说:“上天赐给人某样东西,必定也会收走某样东西,陛下是天子,受上天垂爱,上天终有一日,会弥补陛下之伤痛。”


    嬴政点点头,目光悠远:“多谢你。”


    怀瑾微笑着,没说话。


    嬴政诚挚的唤她的名字:“阿姮。”


    “陛下,我在。”怀瑾平静的看着他。


    嬴政说:“别离开。”


    她只是淡淡笑着,不作任何回答。


    两人站了许久,老猎终究是大着胆子过来了,耽误了许久,宫中有许多事情还等着嬴政呢。


    嬴政像是有许多话没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便回去了。


    他的背影挺直,那一大堆人里面,只有他的头是高抬着,其余的人都半低着头簇拥在他身旁,怀瑾忽然感觉到了他的孤寂。


    同时又想到,那正是君王所承受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韩念如一栋冰雕一样站在廊下,冷冷注视着她。


    怀瑾撑着伞,关了门,眼神变得极为悲恸,她一步一步往回走:“人生八苦,生苦、老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五阴炽盛苦、求而不得苦……没有人任何人能逃过。”


    她的声音自雨中传来,有种沧桑的宿命感。


    韩念细细想着这句话,只觉得十分萧瑟。


    雨点无情的砸在地上,像是在控诉世间的苦难,怀瑾收了伞,恹恹的对他说:“我回去睡觉了。”


    各自回了房,谁也没有睡着。


    这个雨夜,所有的人都满怀心事。


    王太后薨逝,咸阳城连着半个月都是愁云惨雾的,甘罗本来都要回雍城的,这下忙得连面都见不着了,据说每日冷着一张苍白的脸扮神棍,尉缭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怀瑾难得的安静下来,每日只在家吃吃喝喝,总是指导思之换着花样捣鼓各种零嘴。


    韩念的日常就是在家读读书写写字,偶尔练练剑。


    韩念是个练家子,某日他在屋内换衣服时,怀瑾不小心撞见,才知他平时起居都在腿上和手上绑了负重的铁片,她觉得好奇特意拿起,发觉那铁片足足重有十斤。


    但韩念平日练剑时,挥舞着一把小破青铜剑,端的是一副飘逸松快的样子。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怀瑾倒觉得很是安心。


    后来她又想,觉得韩念委实是个人才,再看他时目光便十分惋惜,韩念好几次逮到她那副啧啧摇头的神情,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我怎么了?你瞧我跟刚死了双亲似的。”


    怀瑾啃着一截鸭脖,叹道:“我是替你可惜,你说你这个人,文能谈古论今,无不知之文章;武能扛枪挑剑,偶尔还能帮家里扛扛大米;性格也不错,勤奋又温和,可惜呀……”


    韩念好笑:“可惜什么?”


    怀瑾啃的滋滋作响,操着满嘴油光,叹道:“可惜相貌嗓音俱毁,哪怕才高八斗武艺超群,也难得有姑娘看上你。”


    她说完拍着胸保证:“不过你放心,你跟了我一场我也不会亏待你,有一日你想娶亲了,媳妇包在我身上了。”


    韩念笑的喘不过气,末了他诚恳的点点头:“那我的终身大事就靠你了。”


    怀瑾大手一挥,表示万事有她。


    怀瑾啃完鸭脖子,拿出一张上好的皮革,铺开之后她拿剪刀剪了一个椭圆出来,然后又戳了两个圆洞和一个正方形,又在两边挖了洞套上绳子,如此一个简单的面具就坐好了。


    这真是一个简单到令人想流泪的面具,韩念无言了半晌,说:“这还不如上一个呢,上一个好歹还动了针线。”


    怀瑾说:“这是简约风,你个土鳖懂什么。”


    韩念叹着气把面具拿回去,换上又出来,让怀瑾想起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她没忍住喷出一口茶:“对不住,对不住,我一下没忍住哈哈哈哈哈!”


    见她难得的笑这么开心,韩念虽除了丑但也没生气,只是回去默默将这个皮面具换成了原先的青铜面具。


    看着韩念,怀瑾忽然想到了人皮面具,不过人皮面具是小说里才有的,这个时代是弄不出来的。


    她很快又想起某种东西,或许甘罗有办法做出来,她安慰道:“有一种东西叫塑料,质地特别轻,也不会生锈,用它做的面具就会又轻又薄,不过……”


    她眼睛一转:“我不会做!别失望,也许甘罗可以做出来,等他忙完了,我去烦他。”


    韩念问:“什么是塑料,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


    怀瑾敷衍道:“这是一本古籍里记载的,”


    她又补充一句:“是一本失传的古籍,因为我见多识广,所以我知道。”


    韩念深深的看着她,不辩喜怒。


    太后停灵的第十五天,扶苏忽然怒气冲冲的来到她这座宅子,她看着后面一群人,还来不及惊讶,就听见扶苏问她:“老师,我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


    怀瑾惊了一下,然后装着若无其事,道:“公子,郑夫人听到你这么问可是会伤心的。”


    扶苏乖巧宁秀的脸上刻着深深的怒容,怀瑾忽然惊觉他其实像极了嬴政。


    扶苏急道:“老师,连你也要瞒我!我母亲不是郑夫人!”


    她问:“是什么人在胡说,你的母亲若不是郑夫人又是谁呢?”


    扶苏沉静的摇摇头,和昔日撒娇卖乖的样子大相径庭,他道:“我听见王祖母身边的婆婆跟父王说:‘大公子的母亲宁愿自尽也不肯留在你身边,太后娘娘也是如此,她亲口交代绝不葬入骊山王陵,她不愿死后还与你待在同一片陵地。’婆婆说我的母亲自尽而亡,可宫中人人皆知我的母亲是郑夫人,那么自尽的那个人是谁?她才是我的生母是不是?”


    怀瑾沉默着,扶苏坚毅的看着她:“我问了很多宫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又翻了很多起居注,连宗亲册子和史官编撰的记录也都翻了,可没有翻到一个自尽的女人。后来我开始找宫里的老宦官,其中一个被我套出了话,说咸阳宫里只有八年前有一个遭人迫害致死的主子。我再逼问他就不说了,第二天我去找他,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处了。老师,八年前你是在咸阳宫的,你肯定知道她是谁。”


    她看着扶苏,竟生出一丝骄傲,不足十岁的小儿,竟也能处处留心,追查到这里。


    她摸了摸他的头,怜爱道:“公子,有些事情,我不能说。”


    “老师,苏儿求求你告诉我。”


    “为什么非要知道呢?你打记事起你的母亲就是郑夫人,她难道对你不好吗?何必去追问一个你记忆中不存在的人呢?”怀瑾不是很能理解。


    “扶苏不能不知道,生我者的是何人!”扶苏固执的说,他眼里带了些委屈:“这些年母亲待我很好,怕我冷着饿着摔着,我说什么她都会顺我意,可她从不曾把我搂在怀里亲过,不曾像别的母亲那样关心我是否开心,她从来只是让我听父王的话,让我不要忘记她的养育之恩。”


    扶苏还记得,王夫人的儿子子高——他的幼弟。他不止一次的看见王夫人把他搂在怀里教他认字,还会亲手缝补他的衣裳,他做得不对的时候会责骂他,在子高摔跤之后王夫人恨不得痛的是她自己——他从来没有在自己母亲脸上看到过。


    他一度很羡慕子高。


    可今日忽然知道了原来那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扶苏忽然觉得很委屈,原来自己从来没真正享受到母亲的爱。


    “有时候做梦,梦里会有一个女人在唱歌,也许那就是生我的人。老师,请你告诉苏儿,她究竟是谁?为什么没有陪我长大?”扶苏像个小大人似的,拼命说着道理。


    怀瑾替他感到心酸,可她只是说:“老师不能告诉你,因为你父王曾经下令,不许任何人再提她。”


    扶苏抿着唇,单薄的小身体几乎要垮了:“老师,连你也不肯告诉我。”


    他退了两步,然后慢慢转了身。


    那么小的一个人,看上去却有着不合年龄的孤独。他走到那群宦官中间,怀瑾忽然心疼起来,轻轻叫住他:“苏儿,你过来。”


    是苏儿,不是公子。


    扶苏看过来,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他快步跑过来。


    怀瑾把他拉到院子里,关上了门,让思之和夏福准备了些糕点和茶水上来。


    但扶苏今日连吃的也不看了,只是看着她。


    怀瑾叹了口气,说:“你的亲生母亲,叫芈荷,是楚国的公主,曾经是秦国的王后。但她叛了国,被你父王关了起来。”


    “那王祖母身边的人为什么说她自尽了?”


    “有人害她,在她饮食中下了毒,她不想活,自己选择将毒药吃了。”怀瑾哀伤的看着扶苏。


    扶苏眼中含着泪光:“她为什么不想活了?她不想看着苏儿长大吗?”


    芈荷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犯了嬴政不能原谅的错,来日再无翻身之日了。


    秦宫里那么多妃子,将来还会有孩子再出生,她不能不为了自己的儿子作打算。趁着嬴政还爱她,用自己的命为扶苏换来了一个储君的位置。


    凭的就是嬴政尚存的爱意和对她被害的愧疚,这个女子把每一份情感利用到了极致。


    见怀瑾默默无言,扶苏只当她也不明白,别扭的擦掉自己的眼泪,他继续问怀瑾:“我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怀瑾温柔的拍了拍他:“她是一个美丽又聪明的女子,也是全天下最爱你的人。”


    她想起昔日自己初来秦国,芈荷对她关照有加,从不苛责。可惜世事无常,年纪轻轻就去了。


    扶苏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那她为什么要抛下我……”


    怀瑾再也忍不住,将扶苏抱到怀里,拍着他的背,轻声哄着。扶苏小声的抽泣着,怀瑾不禁有些埋怨郑夫人,一个让孩子感受不到爱的母亲,真是太失职了。


    郑夫人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子,相反的有些聪明过头了,大概是没有生养过,所以没有半分经验。


    她一时又替扶苏感觉到难过,见扶苏哭着哭着睡着了,满头都是汗,她让韩念拿了扇子过来,轻轻的给他扇着。


    “主子没做过母亲,倒是很有母亲样。”夏福说。


    怀瑾瞪了他一眼,让他小声些。


    过了两个时辰,她怀里小孩的爹来了,嬴政阴沉着一张脸在她对面坐下,许是周身气息太过冷凝,思之和夏福默契的躲进了厨房,借口要烧水就再也没出来了。


    只有韩念,素质甚好的坐着,还悠然自得的喝着茶。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0章 幼稚


    嬴政面色不善,怀瑾便对韩念道:“麻烦你帮我去颜姬酒肆买一坛酒回来,我想喝。”


    韩念好笑的看了她一眼,掸掸衣袍,不慌不忙的进屋拿了钱袋,又不慌不忙的出了院子。


    嬴政火气不大好,看韩念的目光几乎成了刀,不过他今日似乎不想谈论别的。


    压抑了一下怒火,他才道:“芈荷是自尽而亡,是吗?”


    “我只知道当日是吕丛兰下毒无疑,”其他的,她就算知道,也一个字不会说。


    嬴政咬着牙,森森道:“毒蕈掉到汤里立刻就会散发味道,不可能发现不了,芈荷还是吃了。她利用寡人的怜惜……”


    说到这里嬴政气不可抑,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


    怀瑾立即看向怀里的扶苏,见他睡的正香,她忙道:“公子年幼什么都不知,陛下勿迁怒他。”


    “寡人不会,扶苏……是寡人最钟爱的儿子。”嬴政见她护着扶苏,怒气去了些,他道:“我只是气不忿,那些女人们做的事母后全都知道,可她从来不告诉寡人。这次为了陵墓的事,叫寡人知道了好些东西,你恐怕不知道,给芈荷下毒的并不是吕丛兰。”


    怀瑾当然知道,但她只是配合的问:“哦?不是她,那是谁?”


    “和当年在猎场害你的是同一个人!”嬴政看着扶苏,眉头紧紧锁着:“是郑夫人,寡人从不知女子竟然会如此阴毒。”


    听到他这么说,怀瑾极力想推荐他去看一下《甄嬛传》。


    当年秋猎,她被人骗入猎场险些丧命,古依莎的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她其实模模糊糊是有些猜测的,只是因为嬴政和扶苏的关系,再加上后续那人也没有别的动作了,所以她才懒得去细究什么。


    对嬴政的话,她无多大反应,只是道:“她害我做什么?我跟她又无冤无仇的。”


    嬴政反问:“你说为什么呢?”


    对上嬴政的目光,怀瑾头皮一麻,忙别开了视线:“陛下要如何处置她呢?”


    “贬去永巷为奴,再不许她出来。”


    怀瑾惊讶了,以嬴政这果决的性格,居然还留了人一条命?许是她的目光里的意思太过明显,嬴政拧着眉道:“她虽狠毒,可寡人曾对她做过一桩亏心事,便饶她一命了。”


    哦,怀瑾心道,原来是这样,也不知是怎样的亏心事。


    嬴政明显话没说完,她还是安静的竖着耳朵,等着下文。跟她说了这么多肯定不只是抱怨,不然他一个大王也是闲的蛋疼了,特意跑到她这里来八卦,接下来说的应该才是正事。


    果然,嬴政开口了:“有这么一桩事要托你。”


    怀瑾想着,还要在秦国待上那么几年的,况且对方又一直有恩于自己,她不能当白眼儿狼。


    她道:“陛下请说,我能做的一定尽力做。”


    “只是一桩小事,你应该应付得过来。”嬴政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金印放桌上:“原先内宫一切事宜都是郑夫人在管,现下她已入永巷,寡人不愿再让其他有品衔的女人管这些事。少府令倒是可以接手,可惜现任少府令是蒙毅,他是外男多有不便。思来想去,寡人唯有托付给你。”


    怀瑾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看着嬴政,觉得泰山压顶要死了。


    她不说话,嬴政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重的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同意为止。怀瑾垂下眼睛:“可以拒绝吗?”


    嬴政冷静的回答:“当日秋猎场上,寡人曾经救过你的命,等于是说你欠我一个大恩,现下到了你回报寡人的时候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问:“我帮你管理内宫,需要做的事有哪些?”


    嬴政竟然也露出一丝茫然,他说:“寡人也不甚清楚,你回去去问问蒙毅吧,大约就是内宫各人的俸禄、供奉、库贮、礼仪这些,还有那些女人们的口角,最是零碎不过,你去管着,别让她们来烦寡人。”


    怀瑾默默点头,将金印收了起来,开始谈判模式:“那我也有要求,第一、我要求还住在我这个宅子里,每日只在宫里待四个时辰,;第二、给我开辟一间宫殿,方便我办公……方便我做对接,还要按月给我俸禄;第三、陛下不得在私事上对我有所勉强;第四、我需要陛下给我一个时间,我需要干多久,我总不能为了还你的恩情,一辈子给你卖命吧。”


    嬴政紧衬的面容缓和下来,他道:“前三个都好办,至于时间……”


    嬴政沉吟了半晌,露出了一丝笑:“十年吧。”


    怀瑾匪夷所思的笑了:“陛下,十年也太长了吧?”


    资本主义还没这么可恨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我救了你性命呢!”嬴政曲起一只腿,手撑在膝盖上,一派风流样子,刚刚来时的怒气也不知被吹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怀瑾还讲着条件:“这样吧陛下,咱们各退一步。九年吧,我替你干九年活,九年之后你放我自由。”


    她想的是,九年之后若等到了张良,她就可以跟他一起走了;若九年后等到的那个张良不是她要等的人,她也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而嬴政相信,九年的时间任何事情都能改变,他当即笑了:“好,寡人答应了。”


    她得寸进尺道:“那你发个誓,九年之后放我自由,否则……”


    不等她想到什么毒誓,嬴政就道:“寡人发誓,九年之后放赵姮自由,否则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怀瑾摇摇头:“谁知道你违背誓言老天会不会真劈死你啊,这个不行,换一个。”


    嬴政问:“那你说,换什么?”


    君王最怕的是什么呢?怀瑾想了半天,壮着胆子说:“若你违誓,子孙后代皆不得好死,生前遭万人唾骂,死后遭人掘坟鞭尸。”


    毒得不能再毒了,嬴政气结,咬着牙瞪着她,怀瑾眼睛睁得大大的,以示自己的坚持。终究,嬴政咬牙切齿的发了誓,然后逼着她发誓。


    怀瑾莫名其妙:“我发什么誓?”


    “发誓你这九年会尽心尽力为寡人做事,不得离开……”


    “不得离开?万一你派我出去办事呢?而且我不能一整年无休吧,你每年给我两个月休息时间!”她又争取了一下。


    嬴政磨着牙:“好,依你,但你必须得让寡人知道你的去向。”


    “我发誓,从今日起的九年时间,我将尽心尽力效忠秦王陛下,一切行踪皆告知不得隐瞒,否则我的子孙后代……”


    “不要这个,你不会在意这些。”嬴政打断:“你若违背誓言,你所关心之人皆化白骨,你所追求之事无一圆满,你所心爱之人不得善终。”


    这回轮到怀瑾磨牙了,但仍是毫不犹豫起了誓言,开玩笑!她可不信这些,只能是,嬴政觉得有趣她也得奉陪到底了。


    嬴政狐狸似的笑了一声:“老天在上,我们的声音他都听得见的。”


    嬴政抱起扶苏,准备离去,怀瑾站起来相送,看见韩念站在门口,不明意味的看着他们。


    嬴政冷哼一声,和他擦肩而过。


    “你为什么发誓?”韩念只赶上誓言的末尾,他不安的问道。


    怀瑾摇摇头:“我答应了陛下帮他办一件事,你这速度倒挺快,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


    韩念把酒在桌上:“办个事而已,至于发那么重的誓?”


    “这是我的事情,”怀瑾奇怪道:“你是不是有些逾矩了,我是主你是仆,竟还管起我的事了?”


    韩念顿时目光冰寒,他盯了怀瑾半晌,拂袖而去,院门摔得砰砰响。


    夏福和思之终于烧好了水出来,正见怀瑾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这这这,脾气也太大了!还说不得你了!”


    夏福问:“主子,怎么了?”


    怀瑾摇摇头,拿起桌上那方金印,让夏福取来印泥在手心一摁,愣住了——是王后凤印。


    太后的葬礼又持续了半月,终于下葬了,葬的还是骊山王陵。


    怀瑾心道,这太后也太悲催了,说不定嬴政原本没想把她葬在骊山,结果手下出来一说太后不愿葬骊山,嬴政却倔脾气上来,非要这么干。


    王太后下葬后,开始了半年的孝期,盛夏也就此过去。


    因为守孝,今年的秋猎也取消了。


    立秋时分,怀瑾走马上任,少府令蒙毅将清凉殿休整了一番,自此成了她办公的地方。


    第一天上任的时候,嬴政将他所有的女人和孩子全叫到了清凉殿,让他们认了一下怀瑾长什么样,也让怀瑾熟悉了一下这群人。


    一殿全是女人小孩,女人们有一百来个,其中有几个熟悉面孔如古依莎和王美人,其他的怀瑾一个也不认识。


    倒是今天把嬴政的孩子全看了一遍,五位公子十一位公主,小崽子们都长得极好。


    怀瑾不由感慨万分,当时要是答应嫁给嬴政,这会儿还要给十多个孩子当后妈。


    嬴政发了话:“内宫诸事,大到例银发放,小到衣食住行,日后皆由赵姑娘处置。寡人未封她官职,但你们尊敬她一如尊敬王后一般,不可逾矩。”


    王夫人秀美的黛眉带着淡淡愁思,柔柔的开了口:“臣妾会听从王后的旨意。”


    嬴政神情未变,眼中却隐隐愉悦。


    怀瑾面色不虞,立即道:“夫人误解了,赵姮已嫁为人妇,怎会当秦宫的女君?郑夫人犯错获罪,内宫琐事无人维系,赵姮先后担任过尚书令和中常侍,有些微末才能,陛下这才命赵姮顶这差事,好照顾各位夫人的生活起居。”


    原先一屋子女子或妒或醋的目光,顿时变成了好奇的打量。


    嬴政小小失望了一下,然后又敲打叮嘱了几句,就起身走了。


    他素来与后宫妇人们说话没几句,今天破天荒和颜悦色说了这许多,大家是又惊又喜。


    然而见他又施然离开,一众目光都变成了失落。


    看着破碎一地的芳心,怀瑾开口道:“如此大家算是认识了,往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赵姮有不妥之处夫人们还请多担待一些。今日若没有什么要事,各位夫人们便回自己寝殿中歇息吧。”


    紧接着走了一部分——带着孩子的都走了,除了王夫人依然抱着公子高坐在那里喝茶。


    剩下来没走的,也是各怀心思,上下打量着怀瑾。


    扶苏倒很雀跃,主动跑到她跟前:“老师,以后你是不是每天都要进宫了?”


    怀瑾拉着他在身旁坐下,道:“是啊,这回你该高兴了吧。”


    众人见大公子与她亲厚,纷纷收起了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


    怀瑾见还有几十个美女坐着,她不解的问:“还有何事啊?”


    其中一个说:“赵姑娘,陛下可有半年都没有踏入后宫了,你可要多劝着陛下啊。”


    她卡了壳:“这……不在我的管理范畴之内,您还是自己去找陛下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幼稚鬼


    第191章 女官


    对方立即也卡了壳:“这……我们去不了章台宫,如何见到陛下?今天还是我这半年第一次见陛下呢!”


    怀瑾装着喝茶,置之不理。


    此时又有另一个美女说:“赵姑娘,你虽无官职,但手中握有凤印,我们是否需要每日来向你请安呢?”


    怀瑾道:“赵姮如何当得起夫人们的请安,实在是折煞我了。”


    那厢又有一个声音:“姑娘,新进宫的宁夫人很是跋扈无礼,昨日无故打了我宫里的婢女,这事可不合规矩,你要好好惩处她!”


    怀瑾看过去,看见一个蓝色宫装的貌美女子,满脸不平。她把手里的汗在裙摆上攒了赞,问:“您是哪位主子?”


    那女子微抬了头:“我是兴乐宫的兰夫人,是五公主的生母,我父亲是昌文君。”


    怀瑾又问:“那您说的宁夫人是?”


    兰夫人一撇嘴:“就是燕国嫁过来的那个公主,她仗着自己是公主目下无尘,咱们秦宫里可不缺公主,多少小国公主到了咱们秦国可是连个美人都封不上。陛下给她父王面子封了个夫人,她倒天天拉着个脸子,不知道做给谁看!”


    坐在兰夫人旁边的女子就笑道:“宁夫人心情不好也正常,她嫁到秦宫里来,陛下从未临幸她,她可不是要拉着个脸子怎的!”


    说罢大家都偷笑起来,怀瑾见她们尽唠八卦,赶紧对扶苏说:“公子,你先回承明殿看书,我闲了再去找你。”


    扶苏坐立不安,像是有话要说,但一屋子女人,他犹犹豫豫的不敢开口。


    怀瑾见他这副样子,转头对殿中的美女们说:“夫人们请稍等我一下。”


    说着先把扶苏拉了出去,她问:“公子,你怎么啦?”


    扶苏这才说:“父王说母亲犯了错,要把她关到永巷里去,她虽非我的亲生母亲,可、可……”


    他说的是郑夫人,怀瑾拉着他的手:“但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公子不忍心是不是?”


    扶苏低落的说:“正是,母亲照顾我衣食住行多年,我不忍心。老师,现在这些事情都归你管,你别让母亲去永巷好吗?”


    “老师会跟你父王说的,公子请放心,有老师在呢。”怀瑾应承下来,见扶苏高兴了,她让宦官将他带走了。


    女人八卦听多了,对小孩身心健康不好,她可不想扶苏日后成了一个八婆。


    回到殿内,兰夫人又追问起处罚宁夫人,看样子不出口气不会善罢甘休了。


    怀瑾不盲从,让兰夫人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又让在场的宫女把经过讲了一遍,见她这么仔细,兰夫人顿时觉得有些扫面子:“姑娘这是不信我的话?”


    怀瑾微笑:“非也,要做到公平,我不能只听夫人您的片面之词,即便要处罚,也必须问清楚,如此才叫公平。”


    兰夫人不悦道:“那你现在都已经问过了,总能作出决断了吧?”


    怀瑾道:“宁夫人何在?”


    她记得,刚刚好像并没有在殿中看到燕宁。


    有人轻蔑的哼了一声:“宁夫人气性大,说是身子不舒服,在宫里休息呢。”


    怀瑾对殿中伺候的宦官吩咐道:“去将宁夫人身边的侍女叫过来。”


    那宦官立即就去了,等待的过程中,兰夫人对她极其不客气,说话有些讥讽。


    不过毕竟出身大家,说话倒很有涵养,无非是暗着说她勾引嬴政而已。


    其他人倒没这么高的素质了。


    有一个坐在王夫人身边的杏眼鹅蛋脸美女,她特意把调子拉的长长的,对旁边的人说:“真是可笑,我们全是有品级的嫔妃,却不曾想要听一个狐媚子的话。唉,不知使了什么下贱手段,迷得陛下五迷三道的!兰姐姐你也别生气了,跟一个小贱人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还是回宫自个儿处理自个儿的事吧。”


    这话说得极其露骨,不少人却都赞同的点点头,看上去十分暗爽。


    王夫人这时小声交代乳母将儿子带了出去,端端正正的坐好,仪态端庄的喝着茶,对周围的人声充耳不闻。


    倒是一直沉默的古依莎此时有些气愤,她从进了这座殿就一直沉默着,再不复以前的活泼。


    古依莎刚坐直身体,怀瑾就站了起来,直指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客气的询问:“请问你是?”


    王夫人柔声介绍:“这是来自齐国的庄美人。”


    怀瑾点点头,端着一个正经的笑容,说了声对不住,然后一巴掌招呼了过去。


    响亮的一巴掌过后,众女都惊了,庄美人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敢打我,我要去告诉陛下!”


    “去吧。”怀瑾却毫无惧怕,拢着袖子回到桌前坐好。


    庄美人恨恨的看着她,又羞又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是她又知道自己见不到嬴政,而内宫主持公道的又是这个贱人!


    狠狠剜了怀瑾一眼,她气急败坏的冲出去,心想等下次见到陛下一定要让陛下替自己出气。


    因着这一巴掌,大家都噤了声。


    或鄙夷或轻视的眼神全都收了起来,见怀瑾只是微笑着喝茶,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十分有底气的样子叫人不敢再多说什么。


    一时间清凉殿都寂静了下来。


    很快,宁夫人身边的侍女来了,大概是从燕国陪嫁来的,气焰很嚣张。


    那侍女上下打量了怀瑾一下,又斜睨了兰夫人一眼,倨傲道:“我家夫人确实打了兰夫人的侍女。”


    怀瑾放下茶杯:“兰夫人的侍女说,你家主子折了兰夫人养的花,她上前说了一句,宁夫人就把她打了十多个耳光,是这样吗?”


    “的确是这样的。”


    怀瑾本着包公明察秋毫的精神追问:“那兰夫人的侍女可有出言不逊吗?”


    那侍女不耐烦的说:“就是打了她!一个侍女也值得问东问西的,我们公主想打就打,你又是谁,在这里问东问西的。”


    “问得好,我叫赵姮,是掌管内宫的……女官。”怀瑾平静的说:“宁夫人的侍女自然是她想打就打,可是兰夫人的侍女你们却打不得,来龙去脉我已了解清楚了。”


    “既然清楚,那我是不是能走了?”那侍女说。


    怀瑾站起来,大家都屏住呼吸,以为她又要打人了,正提着心,只见她转身进了内殿在柜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一臂长的藤条。


    大家惊恐的看着她,这么粗的藤条打人,疼也疼死了!


    只见她拿着藤条走到了兰夫人面前,兰夫人瑟缩着往后躲了一下,怀瑾将藤条放在她面前:“兰夫人带着这个藤条去宁夫人宫中,谁打了你的侍女,打了多少下,夫人请打回来。若是对方不从,就按着打,但夫人不可打多了,该是多少下就多少下。若是夫人多打了,宁夫人告到我这里,我也会让对方打回来的。”


    兰夫人瞪大了眼,那侍女也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敢打我们公主?”


    怀瑾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敢?”


    她看向兰夫人:“快去吧,需要我借几个人手给你吗?”


    “这可是你说的,陛下若怪罪,可不能找我!”兰夫人拿起藤条跃跃欲试,她当即就站起来带着侍女出去了,看样子应该是去了燕宁那里。


    怀瑾想了想,在后面喊了一句:“打完记得把藤条还回来!”


    在旁人眼里,她是发了好大一通威风,但她本人觉得自己做事公正严明,是个非常出色的端水专家,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她在安静下来的清凉殿,愉悦的交代:“女子之间总免不了争执,大家记得有话好好说,不要再发生这种事情了。若再有此事,告到我这里来,我还是这么处理,贵人们都知道了吗?”


    美人们都大气不敢出,怀瑾重新坐好,问:“还有谁有什么事吗?”


    一美人战战兢兢的说:“这个月,我殿中的份例粮食好像少了些。”


    怀瑾一望过来,美人立即小声道:“少了就少了,也、也不碍事的……”


    怀瑾道:“这种小事,派宫人来告诉我就是。我每日卯时进宫,未时出宫,在这些时间段来找我就行。我不知往日如何,但赵姮在这里,诸位夫人的衣食住行,赵姮必会照着规矩来,不会有克扣延迟,各位尽管放心。”


    她一言一行,十分自在,好像所有人她都没放在眼里,但又不是眼高于顶的清高,仿佛真的只是不在意。


    没有人会让她觉得有压力,她本人也没有盛气凌人之感,但若冒犯她,你知道她会毫不犹豫的还回来。


    王夫人觉得有些奇怪,仿佛在她面前,没有所谓品级高分之说,人人都一样,有一种……她一时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


    怀瑾粗略讲了一下她的想法:大意是我不是来跟你们交朋友套近乎的,你们没事是不用来找我的,有事叫宫人来告诉她一声,合理的事她会安排好,不合理的事情她不会理。她拒绝听八卦,拒绝听抱怨,她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后宫管家,只负责你们的衣食住行人身安全,不负责你们的抑郁症相思病。


    以上内容她文绉绉的说了一遍,众人得出的信息是:以后不用晨昏定省给郑夫人请安了,因为怀瑾根本不是嬴政的妃子,她拿的凤印只是方便做事。以后也不用讨好郑夫人了,所有事情都按规矩来办,倒像是比以前的日子好过了。


    以前郑夫人掌管后宫,大家都要看她的脸色过日子,都是陛下的女人,谁也不服谁。


    现在来了个管事的,尽管行事颇为凶悍,但见了她不用行礼,也不用跟她请安,她处事也颇为公正(虽然粗暴了一些)。


    如此想着,大家一时都无话了,反而对怀瑾满意起来。


    况且她又嫁人了,纵然有威胁,那威胁也不大。各人心里打着转,面上却和煦起来,坐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去了。


    只有王夫人和古依莎还坐在殿中。


    王夫人意外的看了古依莎一眼:“玉夫人还不回去吗?”


    古依莎嗫嚅着,瞟了怀瑾一眼:“我想和阿姮……姑娘说说话。”


    王夫人温婉一笑,不再理会她,看向怀瑾:“今天还替你担心了一把,以为这些女人都不会服气你,不曾想你几下就把她们震住了,到底是和我们不一样的女子。”


    难怪她一直坐在这里,原来是想给自己压阵呢,她一番好意,怀瑾感激道:“多谢你了,不过我答应陛下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些事情。这么久了,夫人生产时落下的毛病可好些了?”


    王夫人抿了抿唇,笑中带着无限愁绪,轻声道:“就那样吧,一直汤药养着。好了,我先回去了,你休息吧,这么一上午想必你也头疼。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可随时派人来找我。”


    王夫人说完,被侍女扶着袅袅娜娜的走了。


    王家家教出众,王夫人倒是个重情的人,当日的帮助她一直记在心里。


    怀瑾看向留到最后的古依莎,很久不见了,古依莎清瘦了不少,神情也萎顿不少,不像以前那么话多快活了。


    怀瑾问道:“是因为陛下一直没去找你,你不快活了吗?”


    古依莎黯然道:“不是的。”


    怀瑾道:“感觉你不复从前飞扬明快了,看着满腹心事。”


    古依莎叹了一口气:“我……”她刚提起话头,又泄了气:“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2章 新工作


    怀瑾给她倒了茶,古依莎问道:“阿姮,仔细想来我们也有两三年没见过了,你后面一直没有再进宫来,我过得很糟糕,很想找你说说心里话,可是我出不了宫,找不到你。”


    古依莎神色颓靡,怀瑾默然,她道:“为什么过得糟糕呢?是因为陛下吗?”


    古依莎摇摇头:“我不喜欢陛下了,陛下不是我喜欢的人。”


    她说着低下头嘟囔了一句:“我找错人了……”


    怀瑾不解:“什么找错人了?”


    古依莎垂头丧气:“陛下不会吹排箫,我以为他会吹排箫,所以他不是我喜欢的人。”


    说得有些颠三倒四,怀瑾莞尔:“原来你喜欢吹排箫的人啊。”


    古依莎点点头:“是呀,可是找不到了……阿姮,你以后会每天入宫对吗?我是不是可以每天来找你说话呢?”


    怀瑾微笑,点头应允:“当然可以啊。”


    古依莎灰暗的脸上燃起明亮的笑容,怀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午时,怀瑾的藤条被还了回来,紧着着就听说宁夫人的侍女要求见嬴政,谁知到了章台宫被士兵拦住了。


    那侍女在章台宫哭闹了半天,最后被关到小黑屋里去了。


    怀瑾依然安安稳稳的坐在清凉殿里,和少府令蒙毅对着账单,蒙毅掌管着整个咸阳宫的开销和人事,他俩要做的对接还不少。


    “看来以后要时常见面了。”怀瑾给蒙毅泡了一杯浓茶。


    蒙毅斯文的抿嘴笑了笑:“往后要辛苦姑娘了。”


    他往日都是和郑夫人宫里的人做对接,郑夫人好拿面子,每每拖延许久,蒙毅也好生不自在。


    如今换成认识的赵姮,她虽成了女子打扮,但蒙毅从自家兄长那里知道她很多事,只觉得她十分亲近,办起事说起话也十分让人舒服自在。


    未时一到,蒙毅还在奋笔疾书呢,怀瑾就已经放下笔哂了个懒腰。


    看见外面不知哪些殿里的宫女又到了,怀瑾立即道:“今日办差时间已到,有事明天再说。”


    下班了,她准备回家。


    她一路步行,走了快一刻钟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子里,尉缭和甘罗双双坐在院子里,仿佛在自己家一样,心安理得的使唤着思之和夏福拿这拿那。


    见到她,甘罗笑道:“新官第一天上任,怎么样啊?”


    怀瑾脱了外衫,挽着袖子先洗了手,然后才说:“就那样吧。”


    尉缭就笑:“阿姮倒是什么都能干。”


    三人闲话几句,思之和夏福已经把晚饭摆了一桌,怀瑾发觉少了一人,便问:“韩念呢?”


    “一早就出去了。”夏福说。


    甘罗问:“那位兄台怎么了,近日总见不到面。”


    怀瑾扒着饭,叹了口气,只是问:“我要你做的东西做好了吗?”


    甘罗说:“做出来了,等会我回去了让熊大给你送过来,现在条件有限制,达不到咱们那时的水平,不过也够用了。”


    他说着说着,开玩笑:“一个保镖,你还挺尽心的。”


    “别胡说八道!”怀瑾横了他一眼。


    入夜,尉缭甘罗都已经回去了,夏福和思之也歇下了,怀瑾坐在院子里等人。


    差不多时辰,韩念回来了,看见她坐在院子里,只顿了一下,然后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喂,大哥,你还没消气呢?这都多久了?”怀瑾讨好似的笑了笑。


    韩念斜睨着她,似笑非笑:“你是主我是仆,我怎么敢生你的气?”


    怀瑾头上硕大一滴汗,她讪讪道:“不敢不敢,我心里可当你是朋友是大哥,那天一时嘴快,你别跟我计较了吧,这个送给你。”


    一张又软又轻的泥色面具递过来。


    这个面具做的非常简单,颜色接近于人的肤色,且眉骨和鼻梁处都隆起了,韩念接过摸了一下,软和如棉,眼睛和嘴巴都留了出来,尤其唇部的开口也有空隙,可方便用食饮水。


    “这是你说的塑料?”韩念把玩着。


    怀瑾解释道:“算是吧,不过有些成分这个时候还没有,所以并不是真正的塑料,这是一种以树脂为原料制作的,轻便透气。”


    韩念点点头,进了屋把面具换上了,果然十分贴合,颜色也不引人注目。


    “多谢你了。”韩念的声音总算不是冷冰冰了。


    怀瑾笑嘻嘻的问道:“那你还生我气吗?”


    “我哪里舍得生你的气?”韩念下意识的说。


    嘶哑破碎的嗓音,在凉夜中格外的暧昧,怀瑾心中一动,忽然不自在起来。


    她低下头:“早点休息。”


    然后匆匆回房睡觉。


    怀瑾跟朝九晚五上班似的,日日往秦宫里跑,许是每天要解决一大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觉得时间变快了。


    她像个管家似的,每日稳稳坐在清凉台,安排各种各样的事情,解决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小问题。


    怀瑾记得最奇葩的是某个宫殿里的美人,她的亵衣失窃了,哭哭啼啼的跑到她这里让她转告嬴政。


    美人抽抽噎噎的说了一大堆,怀瑾听出来的意思是:胸罩失窃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听到这件事能不能来安慰她。


    美人还说,宫中有毛贼觊觎她,怀瑾听了有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把美人劝回宫,她立即让人到处寻找,在某假山上找到了被风吹走的亵衣。


    当清凉殿的内侍们用盘子端着一个绣着春宫样式的肚兜出现在宫殿里时,那美人顿时羞得……晕过去了。


    除了这些奇葩的小官司有些雷人之外,其他的事怀瑾办的井井有条,她专门列了一个表格,上面记载的十分详细:发放月例、粮食、布匹的时间全部列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目了然。


    甚至于每天的膳食,她都让膳房列了一个菜单,周一有什么菜周二有什么菜,每天换着来不重样。


    美人品级以下的,每天只能领六种蔬菜两种肉和一种水果;美人和夫人,每天可以领八种蔬菜四种肉和三种水果。


    要是嬴政特别宠幸的,基本上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惜嬴政像是练了葵花宝典一样,一年快过去了也没见踏入哪位美女的寝殿。


    她一度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嬴政才不去他的妃子那里,可是一个男人的好色之心是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的,她马上就否决了。


    可惜了那么多美女,全都守活寡。


    怀瑾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偷笑着摇摇头。


    蒙毅也在清凉殿中,他正校对着秋季进贡的布匹,密密麻麻的字让他也不免有些眼花,他放下笔准备休息一下。


    抬头就看见赵姮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手上还不停的写着字。


    蒙毅看见她面前是各宫分配布匹数量的册子,不免疑惑,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半低着头,从蒙毅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她尖巧的下巴和如凝脂一样的肌肤,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事似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


    殿外一缕阳光照在她一侧的脸上,叫蒙毅想起静室里染着梨花香的白釉净色炉,又甜又静美。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怀瑾撞见这视线,他才有些小小的不好意思。


    面上故作镇定,一边想着由头,一边缓慢道:“银鱼蚕丝布只有三匹……该怎么分呢?”


    慌乱之中他只想到这个借口,脖子不声不响的红了。


    怀瑾动了动脖子,伸了个懒腰,随口答:“当然是王夫人、玉夫人和兰夫人那里。”


    蒙毅垂下眼,点点头,然后继续书写。


    等他把手里的东西写完,看见怀瑾歪歪的坐在那里吃一块点心。她坐的实在不端正,若是在自己家里,铁定是要被长辈说的。


    蒙毅想起,自己以前跟着兄长一起见过她许多回,可是甚少交谈。不知怎的,他今日忽然想说说话,和她。


    可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想了半天,蒙毅才道:“你身边不是有个侍从吗?叫……夏福,他怎么不常跟着你了?”


    怀瑾道:“他现在跟着甘罗学医呢,甘罗说,明年的时候他就够资格当太医了。”


    她看蒙毅面前的书简已经卷了起来,笑道:“蒙大人写完了?给我吧,回头东西都发放下去,我再叫人把单子给你送过去。”


    蒙毅从善如流的把面前的竹简递过去,看见她的手翻着,一双掌心布满茧子的小手,手腕上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疤。


    蒙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可她已经将竹简拿了过去。


    蒙毅仍然站在那里,怀瑾看了一眼他写的东西,头也不抬的笑道:“小蒙大人呀,难怪你每次写那么久,用多么多墨,你这写的也太啰嗦了,不过好处就是看得清楚。今天都差不多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好半天才回神,然后踱着步子告辞走了。


    马上要到下班的时间了,怀瑾正收拾着东西,忽见殿外两个脑袋探进来——阿大和阿小又来看她了。


    见她看过来,两人都缩回脑袋昂首挺胸走进来。


    阿小手里拿着一个食盒,他笑嘻嘻的打开,说:“这是中常侍大人给你带的,巴蜀那边进贡来的鲜柿子,陛下今儿赏的。他不得空,叫我们给姑娘拿过来。”


    里面两个红彤彤的柿子,怀瑾看了一眼,笑道:“小赵这忙得是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你们替我谢谢他啦,不过我不爱吃柿子,你俩吃了吧。”


    阿小果然就不客气挑了一个大的啃了一口,阿大立即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怀瑾道:“哎呀,我面前你装什么客气,跟阿小似的多好啊。”


    阿小笑嘻嘻的点点头,阿大瞪了他一眼,然后诚恳的道了声谢,拿起另一个柿子放进了袖子里。


    这是上贡的水果,阿大格外珍惜,舍不得立马就吃。


    “姑娘……”阿大脸一囧,怀瑾就知道他有事。


    不过约莫也猜出来了,她叹了口气:“我真的不在乎谁骂我了,你不用这么给我留心的。”


    阿大总是来告诉她,谁谁谁在背后说了她什么,她每次都是置之不理,但阿大却坚持来说。


    现在她的风评呈两极分化,因为她办事公平严明,凡事又按照规章制度,后宫里少了许多缺衣少穿贪污受贿的事情。


    有些夫人觉得有这么个人实在挺不错的,既不偏帮谁也不欺压谁;况且也不是嬴政的女人,不至于有吃醋嫉妒的事情发生。


    讨厌她的人,觉得她是没有规矩,不讲礼仪的野人,原因是她办事太过粗暴不留情面,只要犯事谁的面子都不给;且她们见不到嬴政,连状都没法告。


    有一次嬴政去看望九公主,九公主的生母碧美人趁机帮交好的范长使告了一次状,说她尊卑不分,当众责骂了范长使。


    本来是希望嬴政能够处罚她的,可嬴政听完只是茫然的问:“范长使是谁?”


    等碧美人提醒他想起来,嬴政只是哦了一声,然后抱着九公主去吃饭了,完全不理。


    陛下看来是完全偏向她的,讨厌她的人发现告状无望,没法赶走赵姮之后,都不约而同的熄了想告状的心,老老实实的待在寝殿里日夜咒骂她。


    “他们骂我我也不会少块肉,能怎么滴?”怀瑾苦口婆心给阿大上着教育课。


    阿大恨铁不成钢:“我都是为姑娘想啊,她们背后敢咒骂你,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心生怨怼,然后给你使绊子啊。女子的心思最多,阿大是个宦官,在宫里不知看到了多少腌臢事。”


    “她们怎还能怎么给我使绊子啊?”怀瑾无奈的问。


    作者有话要说:


    小科普一下:夏福这个太医是甘罗的属官,甘罗是奉常(也称太常),太常的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分别执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卜筮、医疗。


    第193章 小打小闹


    阿大想了半天,颓然的低下头。


    上一个给她使绊子的,是某美人趁她下班回家,让侍女往她裙子上狠狠扔了一坨泥巴。


    那侍女扔完泥巴,撒腿就跑。


    怀瑾几乎马上就追上了,抓着人去了那个美人的宫殿,当着满殿宫人的面,怀瑾把一坨泥巴结实砸在了她脸上,美人当场泪奔。


    而其他绊子,基本上没有什么可能。


    下毒?不好意思,她每顿饭都是从专门给嬴政做饭的膳房里端出来的,除非是不要命了。


    找茬?她每天都坐在清凉殿,除了拉屎撒尿不出门,下了班直接回家。所以她们除了言语攻击,几乎是找不到法子整她。


    况且她手下一大帮宦官,连宫里的禁卫军也能使唤得动,嬴政完全放权给她,没有人能伤害到她。


    而给她找茬的人,她除了原样还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动作,反而让仇视她的人觉得挺安心,背后骂得更欢了。


    阿小安慰阿大说:“秦国后内宫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这么安静呢!姑娘那么厉害,老大你就别那么愁了!”


    怀瑾好笑的瞥了他一眼,然后准备回家吃饭。


    刚走出殿门,一个小侍女慌忙跑过来:“赵姑娘,我家长使高热昏倒了!”


    是个颇为眼生的小侍女,怀瑾立即让人去请莫医师,然后准备跟着她一起走。


    见阿大阿小还跟着,她道:“你们回去吧,别跟着了。”


    行走匆匆,到了六英宫的一处偏殿,怀瑾从侍女口中得知生病的是姓莫的一位长使。


    一入殿,怀瑾看到燕宁和兰夫人也在这儿,怀瑾记得她们都住在六英宫,因此这时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奇怪。


    莫医师还没到,怀瑾也不行礼,上前看了两眼。


    刚刚路上该问的都已经问了,她也不是大夫,看完也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这是她第一次在秦宫里和燕宁打照面,上次她让兰夫人打了她几藤条,这回再见燕宁,对方却没有横眉冷眼,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坐远了些。


    怀瑾想起当日在燕国和她比试时,她还是燕国最受宠的公主,脸上总是带着骄傲的神情,看上去那么高贵不可侵犯。


    入了秦国不过几个月,这朵满是荆棘的玫瑰就有些枯萎了,可依然强撑着矜贵傲气,怀瑾只是光看看她,就觉得累。


    兰夫人大概是碍于情面才坐在这里的,她一会儿不耐烦一会儿叹气,见怀瑾和燕宁都安稳的坐着,她终于坐不住了,扶着侍女的手矫情的站起来:“唉,这会子五公主肯定是饿了,我就不陪着,先回了,长使醒了我再过来。有什么需要的,叫人来我殿里取,一个宫里住着的姐妹,不必太见外。”


    她说着就准备往外走,这时床上的莫长使突然哼了一声。


    怀瑾听见就往前一探,谁知紧闭双眼的莫长使忽然睁开了眼睛,怀瑾一愣,只见精光一闪,莫长使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刺过来。


    怀瑾眼神一凛,十多年的剑术不是白学的,出于身体的本能,她一脚踢在莫长使的手腕上,匕首脱手被抛开,划了一个弧线,落在要离去的兰夫人面前。


    兰夫人铺天盖地的一声尖叫,所有人都愣住了。


    莫长使捂着手腕,惊恐的看着她,不明白怀瑾的身手怎么那么快。


    “你为什么要杀我?”怀瑾凶狠的质问道,见到莫长使的脸,她一怔,觉得有点脸熟。


    身后兰夫人又开始叫了起来,背后一阵冷意,怀瑾的每一个毛孔都警觉起来。


    本能的觉察到身后有危险,下意识的第六让感她松开莫长使往左边一闪,身后一把匕首直直插进莫长使的胸口。


    拿匕首的正是刚刚那个去清凉殿请她的侍女。


    兰夫人前面围了两个侍女,她们三个一声接一声的尖叫,脚下生根了似的就是不动。


    燕宁被侍女护着退到一边,看热闹似的站在一旁。


    那个侍女把匕首从莫长使胸膛里抽了出去,朝怀瑾刺过去。


    显然,对方也是会武功的,咸阳宫里竟然有会武功的侍女?


    对方每一次刺过来,怀瑾都是游刃有余的躲了过去。


    怀瑾手中无兵刃,只好一边招架着一边对外面吼了一嗓子:“禁卫军何在!”


    兰夫人和她的侍女这才反应过来,花容失色的大喊:“来人啦!来人啦!杀人啦!”


    那侍女紧着怀瑾不放,禁卫军的脚步声匆匆传来,怀瑾不耐烦再躲了,啧了一声一脚踢过去,将那侍女踢倒在地上。


    那侍女刚爬起来,禁卫军就来了,那侍女愣了一下,咬咬牙看了怀瑾一眼,一刀抹了脖子,血溅三尺高。


    今日对兰夫人而言,惊吓太大,她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出了人命,不能不请嬴政,怀瑾立即让一个禁卫军去章台宫禀报。


    殿中一片狼籍,燕宁站在角落里的屏风后面,冷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怀瑾吩咐道:“把兰夫人送回她的寝殿休息吧。”


    侍女立即架着兰夫人出去了,怀瑾叹了口气,在侍女的尸体旁蹲下检查。还有微弱的心跳,不过看伤口是不能活命了。


    将这人的手翻过来,有轻微的茧子,她又将匕首捡了起来,把血迹在侍女的衣服上擦干净,然后端详着刀身。


    “嗯?”怀瑾突然拧起了眉。


    燕宁此时开口道:“今日实在晦气,我先回殿歇息了,这血腥味,真是让人讨厌。”


    “没看出你被吓着了。”怀瑾看着她,眼神古怪,她开口:“宁夫人还不能走,在这儿一起等陛下来吧。”


    燕宁冷哼一声:“你是谁,对我颐指气使?”


    “我谁也不是,不过宁夫人就是不能走。”怀瑾站起来,冷漠相对。


    燕宁咬着唇,偕了侍女:“我今日非要走,你还能拦我不成。”


    怀瑾看着禁卫军,淡淡道:“拦下。”


    宫里无人不知赵姑娘,一听她发话,那两个禁卫军立即拔出了刀。


    燕宁狠狠剜了她一眼,倒也不敢再动。


    不多时嬴政匆匆赶来,一看到殿内两具尸体,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他立即看向怀瑾,沉声问道:“你还好吗?”


    怀瑾点点头,立即把刚刚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然后把匕首递过去:“请陛下细看匕首上的铭文雕刻。”


    嬴政只看了一下,就望向燕宁:“这是燕国产的铁器。”


    燕宁稳稳站着,得体的回答:“陛下恕罪,这名侍女确实是臣妾从燕国带来的,不过一个月前臣妾将她送给了莫长使。今日的事实在出人意料,臣妾毫不知情。”


    一句话解释得干干净净,她柔顺的面孔,让怀瑾怀疑刚刚冷漠的那个燕宁,其实不是眼前这个人。


    燕宁身旁的侍女也小声道:“大约是十天前赵姑娘扔了莫长使泥巴,才让莫长使怀恨在心,起了报复之念。”


    怀瑾挑了挑眉,看向燕宁,燕宁似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傲气的眼睛垂下来:“一个月前,莫长使还未与赵姑娘结怨,臣妾也不能未卜先知会有今日的情形。况且这名侍女,是莫长使主动问我要的,整个六英宫的人都知道。”


    什么都没再问,嬴政只是淡淡吩咐让人把尸体拖出去扔掉,然后带着怀瑾走了。


    燕宁站在后面,一双妙目满是愤恨。


    站在六英宫门口,嬴政恼火道:“女人之间的事真麻烦!委屈你了,在宫里还能让你遇到危险,寡人属实未想到。”


    怀瑾反而不以为意:“今日只是例外罢了,不过陛下觉得,此事跟宁夫人有关吗?”


    嬴政瞟了她一眼,一双狐狸眼中尽是了然:“你说呢?”


    聪明人,无需多言,也懒得理会那些不足为道的小招数。


    天边晚霞挂起,她懊恼耽误了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嬴政道:“去章台宫用膳吧,今日有新鲜的鹿肉。”


    即便她进宫干活,嬴政也不常来找她,为着这份尊重,今天邀约怀瑾也不能拒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嬴政顿时心情大好,轿撵也不坐了,准备带着她一起走回去。


    顺着宫道刚走了两步,看到满头大汗的莫医师。莫医师见到嬴政停下来行礼,然后看向怀瑾:“离宫那边离得远,所以才姗姗来迟,姑娘莫怪。”


    怀瑾赶忙道:“莫先生不必去六英宫了,已经没事了,您老回去歇着吧。”


    莫医师怔了一下,然后放松的擦了擦汗,还没松下来,嬴政忽然问:“离宫那位怎么了?”


    莫医师恭敬的回答道:“吃坏了肚子,现下已经没事了。”


    嬴政嗯了一声,然后让他退下了。


    他继续偕着怀瑾往前走,老猎带着一众侍从慢慢跟着。


    走了几步,怀瑾问:“离宫里住的是谁?”能让嬴政来一句关心,不知住了哪位美人。


    嬴政脚步不停:“成蟜和他夫人。”


    怀瑾脑子卡了一下,然后想起来成蟜是谁,是嬴政那位叛逃的弟弟,他曾经投奔了怀瑾的父王赵悼襄王。


    赵国国破,原来成蟜还没死,又被抓了回来。


    但是……怀瑾侧头看了一下,只见到嬴政标致的侧脸。以嬴政的性格,居然没有杀了成蟜?


    正思量着其中的小九九,嬴政解释道:“寡人欲将成蟜五马分尸,可母后临死前求了情,寡人逆了她那么多次意,这件事可大可小就应了,只是将成蟜一家人关在了离宫,没杀他。”


    原来是赵姬求情,可成蟜又不是她亲生儿子,不过谁知道他们这家子怎么回事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怀瑾心道。


    走到了章台宫前,这边的地基比别处高,登上长长的台阶,怀瑾看见天边金色的夕光,温柔的笼罩着殿前的砖瓦,她指着天边:“陛下你看!”


    嬴政顺着看过去,金色的云霞慵懒瑰丽,他在章台宫住了十多年,从来都没有留意过日升日落。


    可原来夕阳的光将章台宫笼罩起来,有着这样深沉神秘的厚重感。


    他看着怀瑾淡淡的笑容,换了称谓,认真道:“我从前不喜欢夕阳,快落下的太阳总不及朝霞来得精神,可今日才知,夕阳也这么美。”


    扭头看到他的目光,怀瑾收了笑容,低下头。


    嬴政笑道:“进去吧。”


    一桌好菜,嬴政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连老猎都叫出去了,怀瑾不安道:“老猎不在,谁给陛下布菜呢?”


    “我的手是断的吗?”嬴政觑了她一眼,拿起筷子,把最大的那一块鹿肉夹到她碗里。


    “陛下这是想噎死我吗?”巴掌大的一块肉,咬着实在费劲。


    嬴政幽怨的看了她一眼,又夹起一块鹿肉,仔仔细细分成了小块,然后默默把碟子放到了她面前。


    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厚着脸皮接受嬴政对她的好了。


    怀瑾顿时食不知味,讷讷道:“陛下,你别对我这样。”


    嬴政看着她的表情,狡猾的一笑:“你虽无官职,却也算我的臣子,我给我赏识的臣子夹菜,有何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4章 年假


    这个借口……倒是个好借口,怀瑾干笑了两声,道了谢开始默默吃肉。


    在沉默中吃完饭,怀瑾只觉得自己味同嚼蜡,可旁边那位看上去是心情甚好,吃了两碗饭也没见吃饱,还在吃。


    怀瑾吃饱了,放空了眼神发着呆,嬴政忽然道:“寡人要对燕国发兵了。”


    “陛下英明。”她说,反应过来之后她惊讶:“啊?不是有休战协议吗?”


    嬴政放下筷子:“他们迟迟没有交出樊於期的人头,寡人懒得再等了,谁知道是不是燕王包庇呢。”


    怀瑾想了一瞬,对他说:“陛下英明。”


    她不像以前,任何事跟她说,她都会侃侃而谈。


    嬴政看着她鬓边的白花,忽生了闷气:“饭吃完了,你回去吧。”


    这位大哥的声音,听着像是有点不高兴,怀瑾心里吐槽:不知又是哪里惹他了。


    想到此,她心道自己惹他生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现在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嬴政生气她已经觉得没有什么了,气就气呗。


    见她从善如流的告辞出去,嬴政更气了,老猎叫人进来收拾时,见他板着个脸,侍奉的人皆噤若寒蝉。


    只有老猎琢磨着大概是赵姮又惹陛下生气了,陛下不舍得骂人家,只好在这里生闷气,甩脸色给他们瞧。


    像个小孩子。


    今次天黑了才回家,韩念有些不高兴了,一见到她就转身回房了。


    “今天真是撞了邪了!”怀瑾郁闷,下午有人想捅她,晚上又在嬴政那里陪吃陪喝陪笑脸,回了家还被人甩脸色,想叫夏福泡壶茶,叫了几声也不见人。


    怀瑾动了怒,大声道:“这院子里还有喘气的就吱个声!”


    思之战战兢兢的从厨房走出来,怀瑾气的嗓门也大了:“夏福死哪儿去了?”


    思之胆子本来就不大,被怀瑾没好气的一吼,吓得跪地磕头不止,结巴的回答:“夏……夏……去了甘罗大人……府上。”


    怀瑾气呼呼的回了屋,把房门关出了一声巨响。


    衣服上还有被溅上的几滴血迹,怀瑾憋着气把外衣脱了下来,从窗户里扔了出去,然后又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坐在梳妆镜前,她把头发散下来,狠狠的梳着头发,谁知头发打了结,头皮薅得生疼也没梳开。


    心里一股邪火冲出来,怀瑾梳子狠狠往地上一砸,骂道:“我操你妈!”


    “你今日怎么了?”韩念推门进来,她操起桌上一个装香粉的瓶子扔了过去,香粉散了韩念一身,然后在地上跌了个稀碎。


    见她怒容满面,不似往常,韩念沉默着蹲下身,捡着地上的碎片。


    韩念白瓷釉一样的手沾上了灰,怀瑾一肚子的火去了个无影无踪,她心里过不去了,轻轻推了他一下啊:“别用手捡,当心割伤了。”


    她一推,手心正正扎进一块碎瓷,身体力行的做了一个乌鸦嘴,韩念顿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怀瑾嘶的抽了一口气,不好意思的看着他,亲自按着他坐好,她出去找了酒和药膏。


    先后有两次,怀瑾处理伤口时都会用到酒,韩念存了些好奇,问:“前几年我背上的伤也是你处理的,为何你每次上药之前都会先用酒浇一下?”


    “要消毒啊,不然会感染细菌的。”许是因为心中默认韩念对自己忠心耿耿,怀瑾并不避讳在他面说说些现代的词汇。


    她抓着韩念的手一边上药一边科普:“空气里有许多看不见的脏东西叫细菌,身上了有了伤口细菌就会趁虚而入,而酒精可以消灭这些。”


    韩念低头思索了一阵,虽然那些词汇听着陌生,但对于他而言理解起来并不难,于是虚心问道:“战场上受伤了的士兵,有的伤口愈合得快有些久久不愈合,不愈合的人是因为细菌的缘故吗?”


    怀瑾点头:“聪明!每个人抵抗力不一样,有些人身体里血小板白细胞比较厉害,所以受伤了哪怕不消毒也愈合得快。有些人抵抗力差,不消毒呢伤口就会感染细菌灌脓溃烂。”


    她认真的给他的掌心涂抹药膏,韩念回味了一下她说的,还是有些不理解,可刚一动,怀瑾就说:“我知道你听不懂,不过再要解释起来我也不能了,我水平有限,甘罗倒是能完全说明白。不过他就算说了,你们这里的人恐怕也理解不了,那不是这个时候该有的东西。”


    韩念深深的看着她,她已经开始在自己手掌上缠缎布了,韩念问:“那你和甘罗如何得知?”


    怀瑾心不在焉的敷衍:“哦,那是因为我和甘罗都不是普通人,所以就知道了。”


    包扎好,韩念收回手,声音夹带了些愉悦:“多谢你了。”


    “都是我害你流血的,你谢什么,是我该说抱歉。”怀瑾收起东西,讪讪道:“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韩念继续将碎片收拾了,又把地上的梳子捡起来,然后问:“谁惹你不开心了?”


    “还不是嬴政的女人们。”她淡声道,说起这个就有些疲惫。按她的性格,燕宁对她起了杀心,她必然不会放过,但……要杀燕宁是一件麻烦事,她眼下懒倦,没有精力去筹谋。


    并不是韩念可以帮忙的事情,他就不说话了,踌躇了一会儿,他问:“晚上吃饭了吗?”


    晚上和嬴政的一顿饭,实在是食不知味,她摇摇头:“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吗?”


    “我去让思之做饭。”韩念说着就走出去了。


    怀瑾听见一阵窸窣的声音,然后就听见韩念低声说了一句:“算了,你休息吧,别动了。”


    接着就没有声音了,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发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她有些好奇。


    悄悄出了卧室,看到堂屋里角落的屏风后面,思之面着墙壁躺着,她把脚步放得更轻了。


    蹑手蹑脚摸到厨房外面,她瞅到韩念正坐在灶边生火,他并不是一个会做家务活的人,柴火棍时不时的会戳到他的手肘。


    可是他坐在灶边,极其认真的研究着,然后不慌不忙的架着柴,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白手,与干枯嶙峋的柴枝并不相称,看得直叫人惋惜。


    火升起来了,他拿了一个陶铸大碗开始发面,手的颜色比面粉还要白。


    怀瑾看着这颜色,想起来,张良身边的人都很白,张良、张良的父母、张景、韩念……莫非皮肤白是张家的家风?


    怀瑾透着小窗,看到烛火照亮的昏黄室内,韩念的袖子上也沾满了面粉,虽看上去有失整洁,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让人觉得他在干活,仿佛像是心血来潮在厨房玩一下而已。


    回过神来,怀瑾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妥,像是在偷窥别人一样,还窥了这么久。


    正要走,韩念出来倒水,看见了她:“怎么出来了?”


    “就……过来看看。”怀瑾不自然的笑了笑,走进厨房。


    锅里的水开了,韩念把揉好的面团用筷子挑成一条一条的放进去,他说:“我看见别人做过面疙瘩,似乎是很简单,没想到自己动手这么艰难。”


    他说完,补充了一个比喻:“比你还难招架。”


    怀瑾怒瞪他一眼,佯装要打他,挥起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韩念见她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笑声也是闷闷的,怀瑾似乎从没听见他大笑过。


    面疙瘩煮开了,碗里放点面汤、盐、醋、酱汁,一碗卖相并不佳的面疙瘩就做好了。


    怀瑾是真的有些饿了,竟然将那一碗简单的令人流泪的面疙瘩连汤都喝完了。


    韩念笑说:“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饭。”


    怀瑾擦了擦嘴,把碗放在灶台上:“多谢你了,顺便把碗也洗了吧。”


    韩念无言,见她出去了,他叹了口气,不甚熟练的收拾起厨房。


    秦朝的年是秋收的时候过的,过年前后是怀瑾最忙的时候,秦国的后宫里一百多位有品阶的美女,十多个身份尊贵的孩子,以及数量庞大的宫女宦官……


    他们的衣食住行乃至吃喝拉撒,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过节的前后半个月,清凉殿里每天十多个人奋笔疾书,粮食、布匹、珍宝、赏赐……各个部门的人必须来她这里取了牌子才能发放物资,然后她把物资发放下去,一点错儿都不能出。


    还有新岁宫宴上各人的座次和饮食,她也要和蒙毅一一校对。


    尤其是在宫宴上大展身手的才艺选手们,怀瑾收到二十多个节目,唱歌弹琴跳舞字画……怀瑾心中腹诽:这绝对是古代的春晚。


    更搞笑的是,有一个八子要表演洗衣服……怀瑾没有权利阻止嫔妃们的献艺,她只能是对方要求准备什么她照做,至于嬴政看到这些表演什么心情,那她就不知道了。


    如此忙碌到了十月初一,一大早嬴政带着百官去了露台,甘罗在上面跳半个小时的大神,然后开始祭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祭祀到了中午,嬴政便在章台宫宴请百官,吃吃喝喝连带一波吹拉弹唱的表演,然后正式开始放假,官员们各回各家,准备过年了。


    宫里的夜宴,是在长安宫举行的,参加的只有嬴政和他的亲戚们以及老婆儿子们。


    由于嬴政的手足兄弟死得都差不多了,秦国的宗亲又都在雍城,因此夜宴上只有嬴政的老婆孩子,另外还有两位外戚叔叔——昌平君和昌文君。


    这一天,怀瑾安排完了所有的事情,踩着夕光回家了。


    在秦国这么多年,她也始终没有适应秋天过年。


    年,应当是在冬天。


    飘着雪的夜,一家人坐在火炉边,吃着锅子讲着笑话,这才是过年。


    家里和往常没有两样,夏福和韩念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除了秦国和魏国过年是在秋天,其他的国家过年都是在冬季的最后一天。


    唯有思之,平时唯唯诺诺,今日因为年关脸上倒带了点喜色,晚饭做得十分丰盛。


    怀瑾夸了她几句,思之便满脸羞红了,期期艾艾的看着她。


    “怎么了?”怀瑾看着思之,总觉得她今天有什么话想说。


    思之搓着手,鼻头红红的,说话也不像蚊子哼了,她磕磕巴巴的对怀瑾说:“小人想……写字……主子能不能……帮小人写字?”


    怀瑾不甚明白:“你是要我教你写字吗?”


    思之立即摆手,急的说不出话来,夏福在一旁道:“今天腊祭,思之想给她的家人写信烧过去,可不会写字,想求你帮她写一写。别看我,我是赵人不会写秦国文字!秦篆笔画复杂,我能认识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好吧,等会吃完饭,我就给你写,不过我的字不好看,你不要介意。”怀瑾挥舞着筷子,朗声道。


    贵族出身的孩子,老师教写字都是七国文字同时教,以方便在外行走。


    不过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她的字都不好看。以前在稷下学宫时,她就总是因为字不好被浮先生罚。


    吃完饭,夏福主动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去厨房洗碗了。韩念则贴心的拿出竹片布帛放好,然后开始研磨。


    见思之宝贝似的拿了一叠树叶过来,怀瑾看了半天才明白她是让自己写在树叶上,当即安慰道:“这里有竹简,不用树叶啦,树叶写字容易糊,万一到了地下,你的亲人看不明白怎么办?”


    思之想了想,忽然带了哭腔:“可是……弟妹也不识字……烧给他们……看不懂怎么办?”


    小姑娘真切的开始难过,怀瑾不是滋味,安慰道:“地下肯定有别人识字,你的亲人也会像你一样,找会写字的帮忙看呀。”


    思之信以为真:“主子,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的日子我不太清楚,网上搜了秦朝过年是在十月以庆祝丰收,但是又搜到春秋战国也有春节这个节日,有点迷糊,所以把各个国家过年的日子都设定得不一样了。


    另:完成字数,这个周末双更,晚上九点还要更一次


    第195章 起名


    怀瑾一脸诚恳:“真的呀!”


    思之破涕而笑,刚笑了一下,又怕被人打一样,赶紧把灿烂的笑脸收了起来。


    怀瑾知她以前是苦怕了,不是那么轻易改变过来的,叹了口气,提起笔:“你念吧,我来写。”


    “爹、娘、二丫、小蚂蚱……腊祭了,你们好好吃一顿……主子,地下的人能吃东西吗?”思之问道。


    怀瑾一本正经的点头:“当然。”


    思之懵懵懂懂,继续念:“狗丫头过得很好,今天吃了很多好吃的……狗丫头遇到贵人了……过得比以前好了,再也不会吃不饱了。啊,就是很想你们,今天吃了兔子肉、蒸鱼还有烤羊肉,想让你们也吃……”


    再后来就带着哭腔:“主子给了新名字啊……不打我不骂我,以后会好好过日子的,不要担心我。”


    尽管思之说得不甚连贯,但怀瑾却听着心酸,端出上学也没有的认真,一笔一画的把思之的话写在最贵的那张布帛上。


    “骂字怎么写?”怀瑾忽卡了壳,这个字不常用,她无从下笔,求助的看向韩念。


    韩念摇摇头,倾身过来,抓住她的手,飞快的写了一个字,然后松开了手。


    怀瑾怔了一下,然后继续写下去,韩念啧啧两声:“你这字真是十年如一日的难看。”


    怀瑾郁闷的摸摸鼻子:“你以前又没看过我的字,乱讲!”


    韩念哑然了一瞬,须臾,他低声解释说:“以前公子给我看过你的字迹。”


    最后一个字写完,怀瑾把布帛递给思之,沉默的笑道:“拿去吧。”


    思之砰砰三个头,额前一片微红,她如获至宝的去了厨房。


    怀瑾却忽然觉得惫懒起来。


    秋天了,天气转凉,院子里的那棵树,叶子开始泛黄掉落。


    等到冬天的时候,这棵树会完全秃掉。


    韩念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不该说的话,他静静道:“你想起了公子吗?”


    “嗯。”怀瑾抱着手,看着那棵树,苍白的笑了了一下:“我想起以前求学的时候,我的字写得特别丑,老是被浮先生罚写字。开始的时候抄在竹简上,后来罚抄得越来越多,大家觉得我费竹简,浮先生就让我在沙盘上写。子房就会在下学后,在旁边监督我,往往抄到天黑,那时子房就会送我回去。”


    “你记得这样清楚。”韩念说。


    “嗯,全部都很清楚,回忆起来,就像昨天发生似的。”怀瑾捂着眼睛,低声笑起来:“可能,我老了吧。”


    异常年轻的面孔,万分苍老的声音。


    秋风起,四处萧瑟,叶落无痕。


    遥遥的丝竹音乐声,仿佛天边传来的一样,所有人都在欢庆这个节日。


    咸阳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欢快安乐,唯有这小小的院子,满地悲伤。


    尉缭和甘罗在天黑时分来看了她,这两个人惯会找乐子,听说白天去了城外跑马。


    被工作苦苦压榨的她,听到甘罗得瑟炫耀的语气,怨妇似的对两人夹枪带棒一顿挖苦,怼得甘罗佯装投降连连求饶。


    人的悲伤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她的每一次痛楚都令韩念动容,可他最愿意见到的是她的笑颜。从几何时起,他就因她的快乐而欣喜,因她的悲伤而痛心。


    这不能见人的情意与心思,是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的,在她还是一个小小姑娘的时候,缘分就已结下。


    他看着她明媚的笑容,眼里有些淡淡的笑意。他坐在远远的角落,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目光。


    忽的廊下多了一个瑟缩的身影,思之烧完信回来,侍立在一旁,偷偷看着嬉笑的三人,满是感恩与仰慕。


    年后嬴政要去雍城祭祀祖先,甘罗这次走估计要好几个月才回来,夏福也是跟着一起去的。


    出发前一日,夏福封了太医,是甘罗的属官。


    几人坐在院子里贺夏福当官之喜,不光阿大阿小在这里,连小赵都在。


    一见到小赵日趋白胖的面颊,怀瑾都忍不住打趣道:“中常侍大人忙里偷闲光临寒舍,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小赵不好意思的嗔着她:“大人,你好没正经!”


    甘罗怪声道:“她本来就不正经。”


    怀瑾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下,甘罗忙挪到了尉缭身后,坐到她伸手够不着的地方——他还要在小赵三人面前维持面子!他可是营造着神秘人设的,怎么能老被人敲脑袋!


    几人坐在廊下吃瓜喝茶品点心,韩念坐在一旁看书,这时阿小忽然道:“以后是不是得喊夏福叫夏大人啊!”


    怀瑾一听,就不正经的给夏福行了一个礼:“夏大人好,夏大人以后多多照顾小的。”


    夏福横了她一眼:“小赵大人说的没错,你就是没个正经!”


    这时甘罗突然道:“夏福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自己的字,不如你想个好听点的字吧。福字很喜庆,只是跟你气韵不像。”


    夏福虽是宦官,但行为举止与寻常男子并无二致,且生得干净说话也疏朗,长了年纪倒有些文人的气质。


    若不论他平时总跟老太婆一样唠叨怀瑾,光这么看过去,像是一个出身不凡的读书人,只是眉目间看着很老实。


    “主子帮我想一个吧。”夏福看向怀瑾。


    “我今日没什么灵感,老尉你有什么想法吗?”怀瑾看向尉缭。


    尉缭刚刚走神了,根本没听他们说什么,平和的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什么想法。


    怀瑾看向韩念,正想问他,忽看到他手上硕大一卷书,笑道:“我有法子了!”


    说着就把韩念的书简拿了过来,她跟夏福说:“你给我报两个数!”


    众人不知她卖什么关子,都看过来,夏福说:“十九、四十。”


    怀瑾把书简摊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数,大家明白过来,都觉得新奇有趣,只见她数完,大声道:“十九是‘无’,四十是‘且’,那夏福以后的字就是无且!”


    大家念了几遍,都觉得很有意思,尉缭微微笑着,赞道:“夏无且,很好。”


    怀瑾自得的晃了晃脑袋,小赵也道:“我没有名字,今日托夏大人的福,姑娘也给我翻个字吧。”


    “好呀,你数个数。”怀瑾上了瘾:“双数单数都可以。”


    小赵不假思索:“那就单数吧……二十!”


    怀瑾数过去,看到那个字愣了一下。


    韩念坐在她身旁,把那个字念了出来:“高。”


    “那我以后就叫赵高啦!”小赵欣喜的笑道,阿大阿小忙起哄似的叫了几声赵高大人。


    怀瑾和甘罗却神色各异的对视一眼,半晌,怀瑾问:“要重新换一个字吗?”


    小赵摸摸头,郝然道:“高字好,意头也好,赵高很好,我很喜欢,谢谢姑娘。”


    “你喜欢就好。”怀瑾却有些笑不出来。


    等赵高和阿大阿小回去了,怀瑾立即看向甘罗:“赵高是那个赵高吗?是小赵?”


    哪怕没文化如她,也知道秦朝时有个坏太监名叫赵高。


    甘罗神情富有深意:“也许吧。”


    尉缭不解:“你们又打什么哑谜?”


    怀瑾揉了揉眉心,嘟着嘴囔囔:“怎么是这样啊?太扯了吧!”


    小赵虽然心思比阿大他们深,但认识以来,就没有发现他有哪里坏,甚至还动不动就害羞脸红,平时对自己也不错。


    就算是对阿大阿小,小赵也很宽厚,怎么……就叫赵高了呢?怀瑾摇摇头。


    嬴政去了雍城之后,她在清凉殿加了两天班,准备把接下来两个月的工作都提前安排好——冬天到了,她要准备休假了。


    把两个月的安排全部整理成文字,她和蒙毅做了个对接,又和清凉殿中的各位从属官交代好每个宫殿需要注意的事情。


    最后,有几处她需亲自要走一走。


    王夫人一直身体不好,她先去了昭阳殿慰问,然后指定了莫医师专门负责王夫人的医药。


    古依莎也整日郁郁寡欢——这是嬴政以前的宠妃,也曾经和自己亲厚,她不能不多问问,将古依莎殿里的宫女换了一半又劝慰了大半日,然后离去。


    过了七岁的公主有九位,她挑了两位善女红通文字的女子给公主们启蒙。


    扶苏那边是重中之重,仔细将殿中的宫女宦官都观察了一遍,裁掉不安分的,换上老实的,饮食用品全部要专人盯紧了,连授课先生的饮食起居她都要安排……


    最后她把郑夫人殿中的衣食住行也关照了一遍——因为扶苏的求情,她没有被赶到永巷,只是被幽禁在自己的宫殿里永不得出。也是因为扶苏,她才去关心郑夫人。关照了负责郑夫人的宫人:绝不能在用度上克扣,她还很不自在的放了狠话。


    话说她真的不太会说狠话,说的时候可别扭了,总感觉自己在欺负人似的。


    就在一切都安排好她准备出宫的时候,忽然离宫那边的人来报,说是离宫住着的那位突然不好了。


    嬴政不在咸阳,别的事她凭着手中的一方金印都好做主,但是离宫的那位嘛……她看向蒙毅:“蒙大人,你说怎么办?”


    蒙毅思索了一阵,说:“不若先请医师去瞧瞧,若实在不好,便遣人去去雍城报信。不过我估摸着,陛下也不大上心这位的事。”


    “陛下虽不上心,可也不能薄待了。”怀瑾沉吟着,立即命人叫了医师过去。


    不多时,医师来报,说是成蟜的大儿子突然病得快不行了,医师闪躲着,说是中毒所致。


    怀瑾和蒙毅对望了一眼,头疼脑热贪污受贿都不是什么大事,中毒、刺客、细作才是最要命的。两人当即拍板,准备去离宫看一眼。


    一堆人浩浩荡荡的去了离宫,说是宫殿,却连永巷里住的婢女都不如。


    一应陈设全无,也无人伺候,只有殿门口的两个守卫日夜站着岗,里面有什么情况也只能通过这两个士兵通传。


    怀瑾曾见过成蟜,当年他叛逃到赵国时,很得她父王赏识,有一年宫宴上她遥遥见过这个人。


    只是多年过去,当年桀骜意气的成蟜已成了一个阶下囚,他不过中年,满头的发丝一半已经花白。


    他跪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束手无策。


    床边还有一个小儿,六七岁的模样,大概是小儿子。


    “祝医师,如何了?”怀瑾本分的询问道。


    听到她说话,成蟜望过来,他只是看了这么一眼,神色就变了。


    “只是吃了相克的食物。”祝医师背对着成蟜,看着怀瑾和蒙毅,眼神中满是深意。


    怀瑾对蒙毅一点头,蒙毅立即说:“那烦请祝医师出去开药吧,我带你去药库。”


    祝医师道了声不敢,然后随着蒙毅一同出去了。


    怀瑾看着床边,正准备客气几句,可是却不知怎么称呼对方,正思忖着,成蟜忽然道:“我认得你,赵怀瑾,赵国的公主。”


    怀瑾一愣,随即笑开:“在下只是秦国的一名小官吏。”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良哥即将掉马


    第196章 旧人


    成蟜道:“你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不必做样子,赵悼襄王生的好女儿,一手翻天本事灭了母国,好生厉害的女子!你这般无情狠辣的人,跟着嬴政这个残忍无道的主子,倒真是臭味相投。什么相克食物,你们以为我是傻子吗?嬴政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却来毒害我的儿子!”


    怀瑾并不动气,只是客客气气的微笑道:“公子昏迷,先生是急糊涂了,陛下此时不在咸阳,何来毒害先生儿子一说?”


    “嬴政怎会亲手做此下作之事,自然有你们这些爪牙。”成蟜木然道,他冷冷说着话,神情并无大波动,像是已经认命了。


    “先生多思了,陛下既答应了太后饶怒先生,必不会食言。”怀瑾道。


    成蟜道:“嬴政连这都肯告诉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陛下是我的主上。”怀瑾欠了欠身。


    此时已快入冬,殿内却没有任何取暖工具,连被子也是单薄的,她照着本分,道:“天气马上要冷了,我会让人送来御寒之物,大公子的病先生也不必担心,祝医师医术不凡,必能治好大公子……”


    正说着,门口一个女声传来:“夫君,我熬了一些热汤,给麾儿喝了吧……”


    怀瑾回头,对方也看见了她,两人俱是一愣,竟是个老熟人。


    怀瑾看着她,冷声道:“竟然是你!”


    当年悉心照顾她五年的侍女时茂,若不是她配合娼姬把自己卖了,便没有后来这许多事。


    多年不见,当年温柔的小侍女有了隐隐的贵气,她衣着简单头上半点珠钗没有,肚子微微有些凸起,端着碗的那只手枯瘦如柴,面色苍白颓萎。


    “公……公主……”时茂血色尽失,手中的汤碗应声跌地。


    讲真的,这么多年乍一下见到这个人,怀瑾竟然有些百感交集。


    当年要不是时茂骗她说张良病危,她就不会在那个关头去齐国,导致赵嘉翻案不成,自己仓皇出逃,还害死了母亲。


    时茂不是罪魁祸首,却是个帮凶,昔年想起就恨,可是这个人不知踪迹她渐渐就遗忘了。想着终究直接凶手是倡姬和赵熙,她寻不到时茂便作罢了。


    她的大仇已经报了,倡姬和赵熙都死在了她面前。


    怀瑾复杂的看着时茂,她摸着肚子满脸仓皇,怀瑾道:“难怪在邯郸找不到你,原来你嫁给成蟜跟着去了封地。”


    “公主……”时茂一下跌坐在地上,成蟜立即过来扶起来,冷冷的看着她。


    怀瑾撇了撇嘴,她要做什么也不是现在,她可没想对一个孕妇下手。


    收回目光,怀瑾冷漠的走出了宫殿,冷冽的空气驱散了闷气。在廊下站了会儿,蒙毅和祝医师匆匆赶回来,手上拎了大包的药材。


    “已配了药,我现在就去偏殿亲自熬上。”祝医师年纪大,此时气喘吁吁的越发显得老态龙钟。


    怀瑾忙让一个年轻宦官跟着去做帮手。


    祝医师刚把炉子升起来,内殿忽传来妇人幼子的恸哭声。


    怀瑾和蒙毅对视一眼,心道大概不好了,两人进去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七八岁孩子已经没了气息,圆睁着眼,嘴角流着乌黑的血,活着的三口人抱在一起,哀声痛哭。


    “嬴政不仁不义,今日我子死,天道轮回,来日他必子孙丧尽!”成蟜阴狠的望过来。


    蒙毅沉下脸,斯文的脸上满是严肃:“大胆!你竟敢诅咒陛下!”


    “咒了又如何,让嬴政杀了我!”成蟜扶着泪流满面的妻儿,愤恨不已:“你以为我们一家人还会惧怕!”


    怀瑾忽笑了:“说得好!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当初你叛国今日就有此下场。陛下仁慈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却疯狗似的不知感恩,不知上天何时再报应过来呢?时茂夫人,你觉得我说得如何?”


    成蟜眼睛一红,似乎想扑过来,怀瑾身后的宦官们纷纷往前一站。


    成蟜垂了头,恨恨道:“我尚且是他亲弟弟,就有如今下场,你们这些走狗,焉知将来不会有我今天的结果。我便等着看,你们跟着嬴政究竟有何下场!”


    蒙毅是坚定的嬴政粉,当即铁青着脸就要开口,怀瑾冲他摆摆手,对成蟜展开一个笑脸:“先生说的是,我等受教了,内宫事忙,我们会遣人来办理公子后事,现下就不打扰先生夫妇悼念亡子了,告辞。”


    说完便拉着蒙毅出去了。


    一出了离宫,蒙毅就闷闷道:“他如此诋毁陛下,你怎不让我说?”


    怀瑾摊摊手:“一个被囚禁的罪人,你和他分辨什么?况且他们刚刚死了儿子,我们也不好在这时争论。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成蟜儿子的死,你问过祝医师了吗,他怎么说?”


    蒙毅被说得红了脸,斯文道:“祝医师说,是鸠毒。”


    刚才看到那孩子流的血是黑色的,怀瑾心里就已经明白了,负着手叹了口气,她道:“还是赶紧把这事报到雍城吧,看陛下要不要追究,陛下若不追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陛下要追查下毒的人,这段时日少不得就得辛苦蒙大人你了。”


    “那你呢?”


    “我?我要开始两个月的休息了呀。”怀瑾伸了个懒腰,得得瑟瑟的笑道。


    蒙毅艳羡的看着她,秦国的官员除了每隔几天的休沐,节假日也有休息,不过长达两个月的休息,几乎是想都不用想的,毕竟连秦国的大王都全年无休呢!


    安排好诸事,怀瑾踩着夕阳回家了。


    甘罗和夏福都回了雍城,尉缭也跟着嬴政一起去祭拜了,家中只有韩念和思之在等着她。


    一桌好菜,两杯好酒,韩念坐在桌边等着她。


    “思之上桌吃吧。”怀瑾脱了鞋,坐在廊下的竹席上,先把那杯酒干了。


    韩念摇摇头:“酒鬼!”


    思之在旁端着大碗,猛烈摇头:“小人岂敢,主人请用饭吧。”


    已经邀了很多次了,思之还是惧怕得很,奴隶的身份似乎已经刻在了她骨子里,再也无法去掉了。


    怀瑾问过一次就不再说了,拿起筷子伸向桌上那盘凉拌荠菜。


    “啪”的一声,手背被韩念打了一下,怀瑾瞪过去,韩念指了指廊下的水盆:“洗手。”


    怀瑾撇了撇嘴,从善如流的过去洗了手,然后贴着地面挪到桌边吃饭。


    新鲜的荠菜摘叶,放酱醋盐,加上她指导思之做出来的辣椒油,她吃的满口生香。


    “明天开始休息了?”韩念问道。


    怀瑾在嚼东西,只点点头回应他,韩念道:“一起去踏秋吗?再不抓紧冬天就要来了。”


    “咸阳城都已经逛尽了,哪有什么好玩的呀?”怀瑾捂着嘴,生怕自己一边说话,一边喷饭,那实在是太不雅观了。


    韩念也在吃东西,不过比她优雅多了,嚼东西的时候坚决不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甘罗给做的这个面具真是很贴合,嘴唇处的张口正正好,韩念一吃东西整个面具也跟着脸上的肌肉轻微动着。


    怀瑾的眼睛莫名其妙落在了他的唇上,嫣红丰润的两瓣唇,看着竟然有些性感。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韩念问,他的声音被火毁坏嘶哑低沉,听久了倒觉得别有韵味,仿佛自带故事感的烟酒嗓一样。


    怀瑾这才惊觉自己盯着看入了迷,她垂下头,说:“看你吃的挺香的。”


    那瓣唇突然弯起,磁性的烟酒嗓含了些笑意:“你吃的更香。”


    他放下筷子,喝了一小口酒:“哪有姑娘像你这么吃饭的。”


    怀瑾回嘴:“我不是姑娘,我是夫人!”


    韩念好脾气的说:“是,夫人——”


    尾音拉了好长,怀瑾狠狠剜了他一眼,这人现在老是来讨她嫌。秋天时吃完饭不能再坐在外面纳凉了,她把活动范围放在了堂屋,吃完饭就进去看书了。


    第二天她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骨头都躺懒了,忽想起自己很久没有练剑。


    午后她就在院子里开始一招一式比划,看得思之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她练了一个小时,满头大汗,心道说自己许久不锻炼,胳膊上肌肉都下去了。拿剑才挥了一个小时,竟然觉得双臂酸软得快断了。


    “你的剑术似乎越来越不追求力道了。”韩念放下书,点评。


    怀瑾擦了擦汗:“我是女子,再怎么练力气都抵不上男子,只能在技巧和速度上取胜。至于那些花花招式,好看是好看,不过嘛……真正动手的时候谁跟你磨磨唧唧讲美观?我动手只有两件事,躲开对方的剑和怎么一剑砍死对方。”


    韩念低声笑道:“很实在,你的剑法虽粗鄙滑稽,不过真刀实枪对起来却是十分有用。”


    “不及你剑术高强!”怀瑾挑眉看着他,想起在山里时和这个人对练过一次,可惜输了。


    韩念见她神色,站起身:“一般般,夫人是否要赐教?”


    怀瑾哈哈大笑,把自己手里的剑扔过去,另取了一把。只见韩念将袖子束好,然后持剑行了一礼,作出了进攻的姿势。


    怀瑾也不回礼,直接拎着剑砍上去,韩念似乎早就知道她这一剑会落到那里,轻巧的一躲,然后刺出一剑。


    人到了身后的盲区,怀瑾立即往前跑了两步再转身,转身就是一个虚招,但韩念似乎看出来了,把她从另一侧砍过来的一剑劈开,两剑相击发出巨大一声响。


    韩念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怀瑾不解的看着他,他道:“这都是铁剑,我怕伤了你。”


    见怀瑾一挑眉,他又道:“是我怕你伤了我,所以还是比拳脚吧。”


    “算了,不比了!”怀瑾让思之把剑收起来,自己把外衣脱了,狂用扇子扇风,一身的汗,等会儿得好好洗一洗了。


    韩念汗珠也不见一粒,脖子上干干净净的,他解开袖子坐下:“明日去五陵原踏秋吗?在咸阳城二十里的地方,渭水之畔,听说那里枫叶开得极美,还有多个汤泉。”


    她本无甚兴趣,可一听说汤泉,懒骨头就想动一动了,不知道古代的温泉是什么样的。


    第二日难得天一亮就起了,她洗漱穿戴好之后,就见到韩念驾着一辆带四面帷幔的篷车,双辕单马,方形的车舆。


    这是秦国官员才许使用的车,是韩念去尉缭府上借来的。她的千里马红红,此刻大约在秦宫的某个角落养着,这次回来她也没有再厚着脸皮讨要了。


    车上有干粮瓜果和水,还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两套换洗衣物和巾帕,另有茶炉和茶具,连她的小弓箭都带上了,很是齐全。


    怀瑾刚坐上去,韩念扫了她一眼,道:“今日打扮得挺新鲜。”


    她今天穿的衣服不是往常的大袖,而是窄袖,袖口几寸缠绕了编织长带,利落又别致;裙子也非长裙,而是及膝,里面一条胡人样式的泥色长裤,脚上蹬了一双暗色的皮靴,头上也没挽髻,一根大辫子从右肩垂下来,除了鬓边一朵白花再无任何装饰了。


    “踏秋嘛,不能穿的太累赘了。”怀瑾往车上一歪,懒洋洋。


    思之留在家里看家,这趟出游就只她和韩念了,两人驾着车往城外走,刚驶出巷子,守在方圆的士兵便有一个过来问了:“姑娘要去哪里?”


    “去五陵原玩一天。”怀瑾知道他们是嬴政派来守卫这片地方的人,她无论去哪里,总会有士兵远远跟着当尾巴——既是守护也是防她跑路。


    那头领听她回答,便立即指派出两个士兵出列跟上了,这些士兵有分寸懂礼貌,每次大约隔着一二十米的距离,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在被监视。


    怀瑾乐得有人保护,向来是由他们的。不过这次路程远,派出来的士兵可就辛苦喽。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7章 踏秋


    马车行驶在咸阳城里,路上行人总会看过来,不时也会遇到别人的车架。


    能在咸阳城主干道上行驶的车架只有贵族官员们,她也不好好坐,外人看见帷幔里一个斜斜的身影,总不太雅观,韩念频频回头提醒了好几次。


    怀瑾像是聋了一样,充耳不闻,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她才懒得理会呢。


    及至到了城门,要按照惯例盘问做登记的,不过前面也正好有一辆马车要进城,少不得要多等一会儿。


    前面那辆马车比她这个还大许多,是四面都有壁的,怀瑾透着帷幔看见那马车上开着的窗子里,似乎有熟悉的几颗人头在晃动。


    韩念驾着车往前几步,正好和那扇车窗对上,对方已经登记好,韩念则开始和守城门的士兵交涉。


    “赵姮?”那辆马车没有动,车窗中出现一张老脸——是李斯。


    怀瑾掀开帷幔,看见李斯后面还有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点头致意:“李斯大人,好巧,居然在城门碰上了,您今儿个也出去啦?”


    李斯摸着胡子点头:“今日去祭祖了,你这是上哪儿?”


    怀瑾寒暄:“秋高气爽,上外头转转。”


    李斯道:“真是好久不见了,夏日时遣门客去你那送信,谁知你那闲杂人等都不能进,今日碰上正好,有空来我府上坐坐。叔侄一场,不该生分了。”


    李斯说了一长段,怀瑾忙微笑:“过几日侄女再上门拜访。”


    韩念已经登记完了,怀瑾和李斯又寒暄两句,马车就开始行驶了。她还是歪歪扭扭的坐在马车里,长吁短叹的。


    韩念问:“你怎么了?”


    怀瑾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说话,忽想起韩念正在驾车看不见自己摇头,慢吞吞的回了句:“没什么。”


    她只是觉得自己变懒了,懒得与人交际,她住的地方在王宫附近,每日去王宫往左走十多分钟就到了,去尉缭和甘罗那里往前走几百步,去城里则是往右走过一条巷子。


    她只要愿意,可以去寻很多热闹。


    可她只是给自己找借口:巷子外面是精锐的禁卫军,进门或是出门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无人可以接近她,除非她自己出去。


    想起巷子那边巡逻的士兵,怀瑾心道:万一哪天有人找她有急事可怎么办呢?


    想了想,等蒙恬跟着嬴政回咸阳了,自己可以找蒙恬商量商量。


    马车摇摇晃晃了一个小时,韩念停了下来:“到了。”


    怀瑾把帷幔掀开,看见眼前一条平静的小河,河对面是一片火红的枫林,枫林后面是连在一起的几座大山。


    “真美!”怀瑾由衷感叹道,眼前的场景犹如一幅油画一样。


    她往身后望去,能看见地平线上的绿草坪,除了远处两个士兵的身形,四下再无他人了。


    “在此处休息休息吧。”怀瑾下了马车,在河边坐下了,河水清澈缓慢,水中青石遍布,时不时有鱼苗游过。


    韩念把车上的茶炉取下来,支在河边准备煮茶,怀瑾饶有兴致的盯着水里,笑道:“这要是夏天我还能下去游泳呢!这有好多石头!你信不信,这石头下面好多螃蟹,我们抓几个,带回去做香辣蟹吧。”


    说着就脱了鞋踩下去,她一搬开石头,里面果然有四下奔散的河蟹,有她巴掌那么大。


    她忆起现代的那个自己,儿时在外婆家,每年夏天都跟着一堆哥哥姐姐在河里抓螃蟹。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又换了时空,她却像昨日才做过这件事一样,熟练的扔了十多个河蟹上岸。


    “夫人好厉害,还会抓螃蟹。”韩念已经坐好,优哉游哉的喝着茶,然后好不走心的赞了一声。


    怀瑾白了他一眼,叮嘱:“你用绳子把螃蟹串起来。”


    “待会儿就去,先喝杯茶吧。”韩念给她也倒了一杯。


    怀瑾上了岸,在太阳下面晾着脚丫子。


    “等会儿中午吃什么呢?”怀瑾就着茶吃了一块黄豆糕。


    韩念从车后面拿了一个竹篓子出来,他先把螃蟹放了进去然后仍旧挂在车后面,再过来时手上拿了一个小钓竿。


    怀瑾乐了一下,只见韩念抛出饵架好竿,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观景。


    “你可真是周到。”怀瑾罕见笑的这么轻松。


    韩念呷了一口茶,淡淡道:“人生一世,值得高兴的不就是这些吗。”


    听他说话不紧不慢,语调从容,像是阅尽千帆一般。这样的心胸,若是没有面具下的那张脸,或许他也是一个翩翩公子。


    怀瑾看着他脸上的面具,忽的一笑,看向水面:“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像子房。”


    韩念捏茶杯的手指一紧,指尖泛了一些白:“哪里像?”


    怀瑾拔着地上的青草,闷闷道:“说不上来,也不是很像吧,就是……”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


    “或许是跟着公子时间久的缘故。”韩念解释道。


    怀瑾点点头:“倒是,人和人在一起久了,难免会被影响。”


    她顿了顿,想起一事来,在韩念胳膊上戳了一下:“那时候在燕国蓟城,你怎么都不爱搭理我?话也不跟我说几句?”


    搞得她以为自己有哪里得罪他了,一见到自己他就说不了几句逃命似的溜了,仿佛在绿水青山中一起走了好几个月的人不是他,是别人。


    面具下露着的那双眼睛盯着地面,紧闭着唇。


    怀瑾道:“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不管是我赵国报仇还是在哪,你是只有帮我的。子房将你托付给我,我也自认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可是仔细想想,我只知道你是韩国曾经的细作,在子房手下做事,其他的事情你好似从来没有跟我讲过。”


    默然片刻,韩念淡声道:“我在赵国,本就是为了给你报仇。”


    怀瑾惊愕的张大嘴:“啊?”


    “公子知道你与倡后赵熙有血海深仇,早早就派我潜伏在邯郸,在必要时助你一臂之力。”韩念这么说着。


    怀瑾心中巨震,讷讷不能言,许久她才哽咽:“那段时间我以为……以为他不要我了,他那么久不来找我……我从来没想过他的难处……”


    “我们第一次相识是偶然,那后面所有的会面全都是公子安排的。”韩念说:“公子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很多人,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他只能通过我,知道你的事情,他只能安排我……陪在你身边。”


    心中早有预感,与韩念的每一次相见,韩念每一次的相助……但听到韩念这样说出来,还是伤心的无法自抑。可是即便现在流干了眼泪,那个人也看不到了。


    怀瑾白着脸笑了一声:“你可会觉得,你们家公子喜欢我这么个冷心冷肺的女子,是不值得?”


    “只要公子愿意。”韩念轻飘飘的说,他的眼神如柔和的春风,拂在她面上。


    怀瑾抬头,秋风将眼泪吹干,水面上有了动静,她道:“是不是鱼上钩了?”


    韩念迅速拖动鱼竿,一条草鱼钓了上来。


    到了午时,阳光越盛,虽是秋天,仍有灼热感。他们把钓的两条鱼和一篓蟹挂在马车后面,然后过了一座小桥,去了河对岸的枫叶林。


    仍然是在水边升起了火,两条鱼被开膛破肚架在了火上,他们把带出来的盐和茱萸粉撒在了上,空气里很快就开始飘香了。这香味引来来了两只彩色的山雉。


    “山雉的羽毛可以用来制扇……”韩念刚含笑说了一句,怀瑾的小弓箭已经拉开,将那两只山雉全射死了,血将羽毛全糊住。


    韩念扶额:“你可真是……”


    “带回去,吃野味。”怀瑾走过去将那两只彩色山雉捡起来,用绳子套了挂在马车后面。


    韩念莞尔,夸赞:“你的弓箭真好,刚刚那两下的速度,不输战场上的弓箭手。”


    怀瑾颇有些自豪:“我小时躲懒不爱动,剑术不精力气也不行,只好苦练弓箭了。在齐国读书时,论射术,我的师兄们都不如我,连我小舅舅也比不上我。”


    “夫人是最厉害的。”韩念不走心的赞道,随后把烤鱼递到她手上:“快吃吧,油别滴到身上了。”


    两人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饼,就着香喷喷的烤鱼,吃得不亦乐乎。


    可韩念不是很方便,烤鱼只能用啃的,他的面具上沾了不少油,韩念吃了两口发觉了,道:“失礼了。”


    说着用帕子把面具下面那一圈擦了一遍,然后更用更慢的速度开始吃东西。


    “车上有酒。”韩念见她吃完饭好似还有些不满足。


    怀瑾眼睛一亮:“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跑到车上一看,果然两坛颜姬酒肆的老酒,她喜不自胜灌了一大口,然后懒洋洋的找了一棵树,倚着树干半躺下了。


    秋叶落了一地,是天然的毡毯,天气也温暖得恰到好处,当真是个好天光。


    看着河那边的两个士兵,已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了,隔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反正大概是在吃东西吧。


    怀瑾双手枕在脑后,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然后半眯着眼睛午睡。


    韩念慢腾腾的吃完东西,转头就见她靠着树阖着眼,呼吸已均匀,看样子已然睡去。


    她不甚端正的半倚着,一条腿还曲着。身后是绵延无尽的红色枫林,她躺在漫天红叶中,露出一个松快的睡颜。


    韩念就这么看了许久,直到她身上一片一片落满了枫叶,韩念才温柔的垂了眼,在她身旁坐下,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缓缓流淌的小河发出潺潺的声音;林中有不知名的鸟叫;金色的阳光铺在每一寸角落;秋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红枫飘荡着轻柔落下……


    片刻的宁静,隔绝一切人世的繁杂。


    午后两人双双醒了过来,怀瑾满足的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日头,已近黄昏。


    不过今天天上没有绚烂变换的云霞,只有落日躺在一片赤橙的光线中。


    临近夜晚,林子里起了雾,金色的阳光、红色的枫、细密的白雾,更添一份神秘莫测的美丽。


    怀瑾欢呼着跑进林子里,转了几圈,忍不住悄声道:“这简直跟特效做出来的一样。”


    “继续走吧。”怀瑾道。


    韩念款款起身,将身上落叶拂掉,他对着河那边的士兵招了招手,那两个士兵匆匆赶过来。


    韩念道:“林子里马车进不去,劳烦把车上的东西拿上。”


    这两个士兵只负责她的行踪和安全,并不受她指示,两人正犹豫着,忽见韩念一块银子递过去,这两人忙殷勤的把车上的大包小包都拿上了。


    见身后三人手里都提满了,怀瑾心说难怪韩念要把这两个人叫到近前来。


    韩念打头,往枫林深处钻进去,怀瑾等跟在身后。


    一路急行,枫林也消失了,只有比人还高的植株在四周。这时怀瑾隐隐听到了轰隆轰隆的声音,像是有瀑布。


    踩着植株再往前走了几百米,怀瑾闻到空中很浓的硫磺味,空气的湿度也瞬间加强。


    她知道地方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去删减明天的内容了


    第198章 温泉


    只见韩念一手拨开一片植株,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三座高山围住一个水潭,正面大山上一条一米宽的小瀑布飞流直下,重重砸在水潭上;碧悠悠的水潭清澈见底,下面宝石般的鹅卵石静静的躺着,水面上蒸腾的雾气缓缓的升着。


    再一打量,左边的山壁上十多个小孔也有细流,不过看那蒸腾得凶狠的水汽,想来那就是温泉的出水口了。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温泉,瀑布和温泉交汇在这个潭里,温度正正好。


    怀瑾站在水潭边,兴高采烈的打量着,韩念对那两个士兵吩咐道:“你们去马车边守着,不要让人靠近这里,以免冲撞了夫人。”


    那两个士兵拿人手短,听了吩咐便立即折返了。


    韩念把那几个包袱全都打开,里面有厚厚的布帘、十多展巴掌大的布灯笼、两坛酒、换洗衣物和巾帕以及几袋点心。


    “你先坐会儿。”韩念把她按在石头上坐下,然后去将灯笼全部点亮放在四周,此时天还没黑,蜡烛点了跟没点也没什么区别。


    放好灯笼,韩念又把布帘用两根棍子支起来,横在水潭的入口处。


    怀瑾一坐下就脱了鞋袜,水温有点烫,不过是人体能接受的。


    她踩着水,悠然的看着韩念干活,韩念干活也是有条不紊的,一举一动莫名优雅。


    怀瑾忽然恶趣味的想,不如让他去掏粪,看是不是也这么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不过,也只是想想,她尚未变态到如此地步。


    “好了,现在可以下水了。”韩念对她说,自己则在布帘后面坐下,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守着了。


    怀瑾歪头一笑:“韩念,你对我真好。”


    韩念点点头:“一点点好,这是我应该做的,夫人真是……太客气了。”


    她去了布帘后面,三两下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是的,是她自己动手做的比基尼,详见衣服上丑瞎狗眼的针脚……


    “韩念!韩念!好舒服呀!”怀瑾一没入水里,就欢快的叫起来。


    听着后面扑腾的水声,韩念的嘴角忍不住的往上扬:“你高兴就好。”


    他稳坐在后面,打开了一坛酒,小口小口的呷起来。


    “太享受了!”怀瑾忽的从布帘旁边钻出一个头,她流着汗,脸颊微红,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鬓角,圆圆的眼睛满是笑意:“我虽然也是贵族出身,可也从来也没这么享受过,哈哈哈哈哈!我觉得我可以问嬴政把这块地方要下来,然后把这围起来,以后冬天就来这里泡温泉!”


    她兴奋道,韩念却幽幽瞟了她一眼,怀瑾吐吐舌头把头缩了回去。


    韩念讨厌嬴政,她高兴过了头,不小心忘了这茬。


    “吃点糖,不然泡久了会头晕的。”韩念淡声道。


    她又冒出头来,得意道:“我可不是低血糖,我不会头晕的。”


    韩念道:“你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怀瑾道:“哈哈哈哈哈,不说了,我玩一会再吃东西。不过你要不要也下来泡一泡啊,等会儿我泡完了你再下来,换我给你守着……”


    她似乎游得远了,声音也变小了,在瀑布的轰隆声中,韩念听到她小声嘀咕:“你们这些古人就是保守,现代温泉穿了泳衣都能下去,嘿!下次叫甘罗和老尉过来一起泡……”


    她每次说那些令人深思的话时,韩念便忍不住细细回想、分析,然后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去遐想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这样入神的深思着,天已经黑了下来。


    先前点的十多盏灯笼,散发着柔和幽静的暖光,这般荒野的地方,烛光照的这一片如精灵栖息的鬼魅之地一般。


    素白的布帘变成了暖黄,映出一个纤细的影子。


    “给我吃的。”她泡的有些久了,觉得一阵闷热,围上一块巾帕出来,小腿和双臂都露在外面。


    韩念滞了一下,别开眼道:“把衣服穿好。”


    “这不是穿着的嘛。”怀瑾翻了一包点心出来,在水潭边坐下,脚泡在水里,她吃了两口糕点,韩念体贴的把酒递过去。


    “此情此景啊……”她一边感慨一边豪迈的大口喝下一口酒,纤细的四肢小小的个儿,动作却跟个男人似的豪迈。


    韩念含笑看着她:“等入冬的时候咱们可以再来。”


    “你很会享受啊。”怀瑾咂巴着嘴,笑说:“以前你还带我看过一片梅花林呢,后来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片地方。”


    “回头再带你去,记得那年我还送你一幅画呢。”忆起往事,韩念眼神深邃不可捉摸。


    呃……怀瑾想起他送的那幅兰花图,顿时一阵心虚。


    韩念见到她表情,睨着她:“画呢?”


    怀瑾放下酒,坐远了一些,嘿嘿笑道:“那个……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韩念扭过头,撇开眼:“以后不给你画了。”


    她一撇嘴,不画就不画了,反正画又值不了多少钱。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韩念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悄悄叹了口气。


    安安静静的把一包点心吃完,怀瑾觉得胳膊上有点凉沁沁的,重新下了水,顺便把酒坛也半沉在水中。


    谁知酒一温,酒里面的香味愈浓,怀瑾如喝甜水似的喝了大半坛,竟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看东西也有重影了。


    她知道自己是有些喝醉了,游到了水潭边上,双手撑着边沿,闭上眼准备小趴一会儿。


    那头韩念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唤了几声后听她嘟嘟囔囔的呓语:“我靠……一会儿。”


    觉着有些不对劲,韩念也顾不得其他,立即拉开布帘。只见怀瑾双臂扒着水潭边缘一动一动,几近□□的泡在汤泉中。


    韩念浑身鲜血直冲上脸,偏过头犹豫片刻,然后拿起她刚刚披过的巾帕,绕到她趴着的那块地方,把巾帕铺在水面上,阻隔了水下的风光。


    “你喝多了。”韩念想把她手上的酒坛抢走,可她攥得死死的,韩念只能掰开她的的手指强行把酒坛取走。


    感觉什么东西被抢走了,怀瑾不满的咕哝了几句,迷糊的眯着眼睛去抢韩念手中的酒坛。她哗的一站起来,韩念立即扭过头,手中酒坛传来一股力,把他狠狠的带了下去。


    “吃了你豹子胆,抢……你姑奶奶的酒……”她束起的头发因这一下的凶狠全散了下来,落在水里,贴在锁骨脖子上,再往下……刚刚扔下去的那块布帛已飘到一边,清澈见底的碧水什么都掩盖不住。


    几乎是有些狼狈的从水底冒出头,全身都已被水浸透,韩念定定的看着她,眸光变得幽深:“上岸穿衣服,我们回去吧。”


    “没泡够呢……”刚刚眯了一会儿,眼睛似乎都有些模糊了,只看见眼前一个紫色的大高个,似乎脸色有些不好,黑着脸呢!


    怀瑾又觉得不对劲,揉了揉眼睛,才发现不是皮肤黑,是因为脸上戴了一个泥色的面具呀。


    这人貌似看着有些眼熟……


    韩念从水中捞起湿掉的布巾,两三下把她包住,怀瑾慵懒的勾住他的脖子,舒舒服服的靠在他的颈窝里,沉沉道:“好大的狗胆……不许打扰我睡觉……”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薄薄的布巾下,身体滚烫得吓人。


    韩念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只能带着她慢慢往岸上移动。他目不斜视的看着水底的鹅卵石:“你酒量一向不错,怎么今天才半壶酒就醉成这样了?”


    怀瑾有些茫然,脑海里像塞了一团雾,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在哪里她要做什么。


    几下甩开韩念的手想退开,可韩念紧紧钳着她的手腕,怎么也挣不脱。


    虽然有些迷糊,怀瑾却本能的不悦起来:“放开我,不许抓着我……不然叫……”


    她想了半天只想起一个穿着玄色衣裳,长着狐狸眼的男人,这似乎是给她撑腰的人,但她一下没记起来这人的名字,打了个哈欠,她懒洋洋的说:“叫大王把你抓起来,狠狠打你……因为谁都不能惹我……大王是很厉害的大王,你是不能得罪我的……”


    她耷拉着眼皮,薄薄的布巾贴在她身上,曲线被勾勒得婀娜诱人。


    韩念恼火的看着她,豁然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你总是提起嬴政,你那么喜欢他吗?张良呢?算什么?”


    像吃了苦胆一样,怀瑾忽然呜呜的哭起来,她感觉面前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茫然的靠上去,说:“想起来了,他死了……”


    “把酒给我吧……让我见见他,不然是见不到的……”怀瑾抽抽噎噎的小声说,带了些哭腔的娇语,仿佛是在撒娇一样。


    韩念僵直了身体,重复道:“夫人,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家。”


    “不回去……”怀瑾挂在他身上,沉沉道。


    汤泉的水温似乎升高了些,让她觉得面颊滚烫,身体里某种东西被唤醒,是属于所有凡人都有的东西。


    她触到手掌下强劲跳动的心脏,忽的有些欲、念骤起,以致她意乱情迷。


    她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急急扯开衣带。


    这是一具无暇的身躯,白净的肤色在水中如玉一样清透,身姿如松,骨头和皮肉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紧紧抱住这个人,这个人很熟悉,是谁呢……她觉得这副身体自己也曾抱过,是张良吧?


    她头脑不甚清楚的想了好久,下了定论,这肯定是张良,她只愿意同他亲近,她爱他嘛。


    “子房……”怀瑾勾着他的脖子。


    韩念如抱了个火炉一样,他不自觉的抚摸脸上的面具:“你叫我什么?”


    “你怎么都不亲亲我了……”怀瑾半阖着眼,踮起脚,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像小狗似的蹭了几下。


    然而对方只是绷直了身体,未曾有回应,她有些委屈:“我们早就同床共枕过了……是夫妻的,夫妻就可以做这些事……”


    她将布帛扯开,挂在他身上,呢喃道:“我抱着你的牌位拜了天地的……你们张家……是不能不认我了……子房,你亲亲我……”


    韩念急促呼吸了一阵,低下头,看着她绯红的双颊,半闭的双眼,觉得喉中有些干涸。


    心爱女子的*体叫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几乎快要崩溃了。


    “闭上眼睛。”韩念一只手将她的眼睛捂住,一手卸下了面具,低下头堵住了唇。


    温泉水仿佛瞬间滚烫起来。


    和上一次她喝醉时不一样,这一次是他忍不住了,他心中凌乱不堪,输的丢盔卸甲。


    本能的不再想任何事情,他轻咬桃瓣,忍不住想再往里*索。


    他情不自禁,似乎有点把她咬痛此处删减两百字,谢谢。


    生活一寸一寸全是苦,人生一程一程皆是痛,唯有这片刻的欢愉,叫人忍不住想要沉沦、流连,无论他或是她,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9章 意乱


    过程:略。


    提示:都是彼此第一次。


    前所未有的欢愉与轻松,他紧紧抱着怀瑾,一动不动,散落四周的思绪渐渐回来,他低头看向怀瑾,她已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姮儿!”韩念捧着她的脸,她却是软绵绵的倒在自己身上,呼吸沉重。


    韩念觉得有丝不对劲,执起她的手腕,在脉搏处摸了一会儿,才叹道:“今日出门不该拿酒的。”


    说着又不知在抱怨谁:“……从来也没医师说汤泉催酒性……”


    如此说着,看着她静美的睡颜,韩念忍不住心中欢喜,一个吻在她面颊上久久停留。


    韩念的衣服已经在水里泡的没法再上身了,他把怀瑾抱上岸,拿干净的布帛擦拭她的身体,仿佛对待稀世珍宝。最后给她套上干净的衣服,任她沉睡在自己的臂弯里。


    天上星子密布,仿佛一匹碎花布,圆月在山谷上方静静俯视着他们。


    韩念穿好衣服,捡起面具,出了好一会儿神,又重重叹了口气,把面具安安稳稳戴到了脸上。


    星子闪烁,仿佛是在惋惜如此出尘容颜被掩藏起来,让星辰也不忍叹息。


    “冷……”怀瑾的头发湿了一半,风一吹就使劲往他怀里钻。


    韩念看着她无知无觉的睡着,是一个恬静的神情,忍不住又亲了亲她。


    将东西都收好,他抱着怀瑾往回走。


    一片阳光刺目,忽然的失重感让她立刻清醒过来,一睁眼,却是在自己卧室里。


    窗户正大开着,午时的阳光稍微又些刺眼,韩念坐在窗下,手中拿了一本书,可眼睛却盯着窗外出着神。


    “我们不是去五陵原了吗……”怀瑾舒展了一下肩颈,觉得浑身舒畅,话说泡温泉就是解乏啊,身子轻得跟成仙了似的。


    韩念听到她说话望过来,奇怪的很,他今天眼神有点……怀瑾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那眼神不对劲,她听到韩念说:“你……不记得了?”


    “是有点糊涂,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哎呀,我都忘了泡温泉不能喝酒的,水温促使血液循环,特别容易吸收……话说回来,昨天咱们怎么回来的?”怀瑾捶了捶脑袋,又些记不起来是怎么回来的,不过好像做了一个梦。


    韩念走过来,搭了搭她的脉,发现没什么大碍,放下心来:“昨天?是前天!你睡了一天一夜。前天晚上你醉的不省人事,我把你抱回来的。”


    “啊?”怀瑾瞠目结舌,自己可是什么都没穿啊:“那你岂不是……”


    “你真的不记得了?”韩念坐下来,直视着她。


    怀瑾晃了晃脑袋,实在是有些记不起来了,倒是恍恍惚惚想起了她做的那个梦,心差点跳出来。


    她好像做春梦了……妈呀,心跳如雷,面上仍镇定的看着韩念:“不记得了,你没有占我便宜吧?”


    韩念好似有些失望,淡淡道:“即便是占便宜,也是你占我便宜。”


    “啊?我占你什么便宜了?”怀瑾警觉。


    韩念好笑的看了她一眼,起身出去了。


    怀瑾大叫:“喂!问你话呢!”


    转眼韩念又进来,端了一碗鸡汤,不烫不凉,正是好入口的时候,怀瑾腹中空空,一闻到这味顿时口水直流,端过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还要。”怀瑾把碗递过去,巴巴的看着他。


    韩念绷着笑,道:“外面一桌好菜,不起来吃吗?”


    怀瑾立即就坐起来,外衣也不披就往外走,只是刚走了一步觉得身下有点不舒服。


    她没有多思量,因为她看见堂屋里的矮桌上,全是她爱吃的菜。思之正坐在一旁,剥着一篮栗子。


    “栗子哪来的?”怀瑾一边落座,一边问道。


    让她颇有些奇怪的是,一坐下就觉得身下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思之怯怯道:“集、集市上买回来的。”


    “这栗子得用糖炒着才好吃!”怀瑾眉飞色舞的说道,思之半懂的点点头,韩念已从卧室出来,在她面前坐下替她布菜盛汤。


    怀瑾刚准备给思之讲讲糖炒栗子,脑中零碎的片段一现,叫她一下白了脸。


    “怎么了?”韩念关切的问道。


    “你别说话!”怀瑾筷子僵在半空中,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断断续续又想起一些东西。


    碧色的温泉中,拥抱在一起的躯体,还有……梦幻似的快感……


    怀瑾忽的如溺水一般,喘不过气来了。


    “我我我们……”怀瑾哆嗦着,惊恐的看着韩念。


    韩念淡定的夹了一口青菜,慢条斯理的吃了,才轻声道:“想起来了?”


    “我艹!”仿佛晴天霹雳一样,怀瑾的呼吸都停滞了,随即语无伦次:“我艹我艹!不可能,我他妈——艹了真是!”


    韩念转头对思之吩咐道:“我有话和夫人说,你先去外面玩一会儿吧。”


    思之低着头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瞟了一阵,然后一言不发关上门,出去了。


    见他几乎没什么反应,怀瑾脸上神情变了几变,咬牙切齿:“你!你就没什么要跟我交代的吗!”


    韩念悠悠道:“交代什么?”


    怀瑾怒道:“自然是前天晚上的事!”


    “前天晚上什么事,你讲仔细一些,我好给你交代。”


    还要讲仔细一些!怀瑾怒不可遏,刚刚冒出来那几个片段,香艳风流是一副上好春宫,简直难以启齿。


    怀瑾铁青着脸,低声吼道:“韩念,你……”


    一时想不到什么词,难不成说:你前天把我强了?忍了又忍,她道:“你是否趁我醉酒,把我睡了?”


    韩念心情颇为不错,轻快道:“这话不对,我没有趁机,是你主动引诱我,把我睡了。”


    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一时没眼再看韩念,她哆哆嗦嗦的吃着菜,又羞又气又愤恨,不知该说什么了。


    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这不是一个贞洁比天大的时代,相反这个时代民风开放男女相爱欢好也是常有的,况且她又是个现代人,做不出什么要死要活的样子。


    只是一想起自己和眼前这个人……睡了,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吃了两口菜,她稳定下来,见韩念还在镇定自若的小酌着,她匪夷所思:“你难道不愧疚吗?不自责吗?不觉得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以前的主子吗?”


    韩念思索了一阵,摇头,理直气壮:“没有啊。”


    “禽兽!丑八怪!”怀瑾气急,如幼稚孩童一样骂道,骂完她想起韩念面具下面那张脸,觉得跟吃了屎一样。


    见韩念还是无动于衷,她气得把他手上的筷子打掉:“你给我滚,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了,老子不想再看见你。”


    “不走。”两个字,嗓音却突然变了,不再是嘶哑破碎的低音,却是一把柔和清凉如吞了云雾一样的声音。


    怀瑾气头上,没听出来,只是站起来刷的抽出墙上挂着的剑,直指韩念,大骂:“我待你不薄,你就是如此回报我的吗!滚!”


    韩念直视着她,柔声道:“当真要我走?”


    怀瑾愣了,这声音不同往日,如此熟悉,是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声音。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韩念”,松了手,剑落在了地上。


    “当啷”一声,砸在了她心上。


    “姮儿。”他这么叫自己。


    “你是谁?”怀瑾的声音开始颤抖,她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那里一样。


    “姮儿,你自己来看。”他站起身,渐渐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那一潭幽深的眸子,清晰映着她的影子。


    怀瑾颤颤巍巍的去揭他的面具,可碰到了却又不敢再动,万一揭开,不是呢?


    如果不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心底涌起了巨大的不真实感。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0章 失而复得


    “韩念”抓着她的手,解开了面具的带子,面具缓缓脱落,那张脸……怀瑾看得呆了,不知作何反应。


    是思念了将近一年的脸,这张俊美温柔,面若冠玉的脸,此刻近在咫尺,怀瑾呆呆的看着,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子房……”她捂着嘴,哭出声来:“你……才是韩念?可是我见过韩念的脸,你们……我……我在做梦是吗?”


    张良的手拂过她的面颊,将眼泪一一拭去:“你没有做梦,我在你面前,我一直陪着你,从未远去。”


    她扑进张良怀里,泣不成声,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全都抵不过这一刻见到他的喜悦。她紧紧抱着张良的腰,流着泪说不出话。


    不知是何时两人开始亲吻,怀瑾迫不及待的亲着他,搂着他,待到有点明白时,已然躺下了。


    她细细的看着张脸,一寸一寸的抚摸,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落。


    “别哭,姮儿。”张良吻去她的泪珠,眼里有化不开的温柔。


    坦诚相对,怀瑾贪恋着看着他的脸,失而复得的快乐将她空虚的内心全部填满。


    她也没有再闭上眼,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张良。


    他的脸因为渴望而生动,白皙如玉的皮肤挂着细密的汗珠,丰润的唇溢出她的名字,俊秀的眉舒展着,含了万千星辰的眼睛落在她脸上,里面全是她。


    (这应该全是脖子以上的描写吧)


    精致温柔的五官组成了这么一张脸,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如玉公子。


    “子房……”她哭得声音颤抖。


    “我在。”稳稳的声音,夹杂着隐忍的欲念。


    她的头发凌乱的散落在身下,与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外面的天光透过窗纱透进来,室内一片旖旎。


    张良贪恋的看着她,这是他心爱的女人,是他的妻。


    他想起听到韩念说的那些事;他想起她抱着自己的牌位在张府拜了天地宗亲;他还想起她为自己流过的数不清的眼泪……


    “子房?”他久久的不动,怀瑾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两人身上都有些湿,张良翻身将她抱在怀里,长长叹息了一声。


    怀瑾窝在他怀里,闻到劣质香粉中夹杂的一丝兰花香,如有若无几乎闻不到,她笑了一声:“难怪要买香粉,不然一早就穿帮了。”


    张良没说话,指尖绕着她的一缕青丝,他不知在思量什么,眼神有些悠远。


    回了神,他说:“姮儿,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怀瑾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着他,故作轻松:“对不起把我睡了?”


    张良失笑,修长的手指滑她的眉毛,黯然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怀瑾抓过他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道:“任何事都有原因,只要你解释我就会听,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性。”


    “也许你听完会更生气。”张良含笑看着她,如春风一般的笑意,不再是燕国蓟城的那个冷漠公子了,他仍像昔年一样温文而雅,只是眉目却多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疲倦。


    “也许会生气,但……”她犹豫了一下,支起身子,踌躇:“我肯定不会气很久的……”


    末了坚定又忧伤的落下一句:“我不能再忍受失去你了。”


    张良笑了笑,道:“因为你说你要嫁给嬴政。”


    “什么?”怀瑾一时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她忙道:“那是我生你气了,你哄我呀,你哄我了我就不嫁给别人了。再说那时你都要娶别人了,还不让我气一气吗!”


    张良无奈的看着她:“我跟你解释了,可你不听,你跟我说你要嫁给嬴政,我又想不出什么办法阻止你,气得我心肝疼。”


    “骗人,你可是有办法得很——”怀瑾嘟着嘴,斜眼看着他。


    “我想,或许我死了你就能记起我的好,不再生我气了。”张良像是开玩笑一样的语气,侃侃说道:“果然,我死了你就嫁给我了。”


    怀瑾捶了他一下,怒道:“说真话!”


    “真的是真话。”张良弯了弯唇,一派温良无害。


    怀瑾拉下脸,瞪了他半晌,张良才收起那幅玩笑的神色,叹道:“你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张良必须死。”


    他认真的说了这么一句话,怀瑾就愣了:“为什么?”


    “君主有令,不得不从。”这八个字,张良的语气寒冷彻骨。


    怀瑾不敢去深思背后的事情,因为她不知道张良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单单这一句话便叫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张良认真的看着她,道:“我不能失去你,姮儿。我看到你和嬴政在后殿时你们……我恨不得不顾一切想杀了他,我那时真切明白是已经失去你了,我不甘心,但也不愿就此放手。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能让你嫁给别人,嬴政就更不可以。人心虽难测,但只要用心便能掌控,失去方知珍贵,只有当着你的面死去,才能让你追悔莫及,等你再忆起我时便都是我的好……不要怪我卑鄙,姮儿,这一生虽还没过完,但我知这一生你将是我唯一爱的女子,我生时要你在我身边,我死了也要你永不能忘记我。”


    他做事少见遮掩,哪怕是利用,也会利用得明明白白;唯有对她的谋求算计,是不折手段狠心决绝。


    哪怕她肝肠寸断,他也能继续忍下去,只为把她的愧疚自责引出到极致,把她的一颗心心牢牢握在手里。


    怀瑾听着听着就呆了,张良这一番剖白,真叫人既感动又……一言难尽。


    她看着张良,心情复杂,她从小就知道张良的心思有多厉害,可他这份厉害放在自己身上,真是……难以言喻。


    老公这么厉害,以后要是出轨岂不是死定了?胡思乱想了一阵,她的表情扭曲的厉害:“韩念……一直是你吗?但他的脸我看过呀,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人怎能改变容貌?真的韩念一直跟着你到了咸阳城,等到一切都安稳了,我才和他换过来,也就是夏福和甘罗启程去齐国的那一日。”


    怀瑾想起许多事情,她问:“所以最开始和我相遇在吕不韦府上的韩念,也是你?”


    张良点头,怀瑾顿时头大:“每一次都是你?那次受伤的那个也是你?”


    张良背过身,给她看了背上长长的一道旧伤疤,是她缝合的,像只大蜈蚣一样横在玉质的肌肤上面。


    “那那……那在赵国那个……还有在黑石矿……”怀瑾结结巴巴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绕直舌头了。


    “都是我。”张良温柔的点头。


    怀瑾讷讷说不出话来,原来每一次都是他!


    无数的感动将她包围,她笑着落了泪:“你瞒了我多少事,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张良将她抱在怀里,无声的叹息着。


    末了怀瑾又有些郁闷:“那时我为了你……如果我真的为了追随你而死,你……”


    “我会随你一起!”张良涌现出一股深切的后怕,她的刚烈决绝是他唯一算漏的地方,她明明是生命力那么顽强的人!


    抓着怀瑾的手移到胸膛,上面有两个早已结痂的大伤口。


    “这是我自己刺的。”张良说:“一共两次,你痛,我跟你一起痛。”


    那时他并不在她身旁,待听说她两次寻死,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了。


    怀瑾默然半晌,老老实实的感慨一句:“你他妈笔真可怕!”


    嘴里这么说,双手却紧紧搂着他。


    “那真正的韩念,是什么人?”怀瑾又问道。


    “他是韩国的一名细作,因身形与我相仿,又成了我的影人,许多不能见光的事,需要用他的身份去做。”张良解释道,他说着笑了一下:“你若要分辨我们,只要谈话便能知,韩念有口吃,因此不敢多说话。”


    怀瑾恍然大悟:“难怪之前他说话都两三个字的往外蹦,原来……我那时每天伤心都没注意到这些事。”


    她又想起在蓟城时,韩念见了她躲躲闪闪的,这次她总算知道原因了,想到每一次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个韩念就是张良,怀瑾暗暗雀跃不已。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怀瑾问道。


    张良展开一个温柔的笑,正大光明的卑鄙无耻:“自然是让你再伤心久一些,好让你再多爱我一分。”


    怀瑾气得笑了,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咬也舍不得重了,像是在亲吻一样,张良蓦然又是一动。


    怀瑾敏感的察觉到腿上有什么东西,抬头幽幽的笑道:“好你个张子房,心术不正,故意带我去泡汤泉好趁机那什么我!”


    张良欺身上来,挑眉笑道:“可真不是我故意的,是你非要亲薄我。”


    他一挑眉就美得有些邪气,怀瑾愣了一下,然后将他拖到了被子里。


    心情前所未有的快乐,怀瑾觉得人生忽然圆满了,最爱的人就在身边,她忽的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对未来也渐渐期待起来。


    “你还会再离开我吗?”


    张良如实道:“目前不会。”


    怀瑾的心顿时沉下去,张良又道:“别担心,姮儿。只要我活着,无论去到哪里,都会记得回到你身边。”


    她安下心来,快乐的躺在张良怀里,把玩着他的头发,张良道:“只是暂时我只能以韩念的身份陪在你身边,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我还活着。”


    “我明白。”怀瑾郑重点头,她没有追问张良曾经发生了事,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便知道了,那一定是很沉重的东西,怀瑾选择不去过问。


    思之回来时,发现怀瑾和韩念都和和气气的,怀瑾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她有些不解,明明刚刚出去时主子气的脸都青了。


    “把屋里收拾一下吧。”怀瑾笑眯眯的吩咐道。


    自从来到这里,主子就没有这么笑过,思之仿佛受到了惊吓,垂着眼睛收拾着碗筷。


    快乐得如此轻易,怀瑾每天看着张良进进出出,连做梦都是笑醒的。


    院子里这阵子只有他们三个,怕被思之看见,每天晚上张良都从窗户里溜进来。往往就是他还没到,怀瑾就已经开了窗,倚着窗口托腮坐着,见到他来,就立即让他进来了。


    “咱们这样,像不像偷情啊?”怀瑾吃吃的笑着。


    张良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你我夫妻,同床共枕乃是天经地义。”


    怀瑾哼哼唧唧的,紧紧搂着他的腰,甜甜蜜蜜的睡去了。


    生活和以前并无二致,心境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嬴政从雍城祭祀回来时,尉缭也回来了,尉缭一回来就直奔她这里探望,谁知一见到她就愣了一下,笑道:“走了十来天,你气色倒好了。”


    “还好啦!”怀瑾随意笑着,瞥了一眼廊下看书的张良,拼命憋着笑意。


    吩咐思之端了糕点上来,怀瑾亲自泡了茶端给尉缭,尉缭喝了一口,和煦道:“这茶里放了什么,好香啊。”


    怀瑾得意的笑道:“放了菊花、枸杞还有红枣。”


    “嗯,有趣。”尉缭笑道,他打量着怀瑾,见她说话轻快,眉飞色舞,与之前大相径庭,不由得有些奇怪。


    只是虽然奇怪,但也替她高兴,想了想,他还是道:“你好似开怀许多。”


    怀瑾抿了抿唇:“我只是想开了。”


    “既如此……”尉缭从袖袋里摸了一下,掏出一个玉簪放在桌上:“这个我该还给你了。”


    是张良送给她的那根兰花玉簪,上面刻着她的字,当初被她随意丢弃给乞丐了,没想到居然在尉缭这里。


    她惊喜的拿起来,反复看着,确定是那根无疑:“老尉,怎么在你这里?”


    尉缭包容的笑道:“那日我见你停在一个乞丐面前,觉得有些奇怪,便上去问了一下,然后把这根簪子买了回来,我猜想着,这应该是你和张公子的信物,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前段日子你去颜姬那里询问,我猜你在找这个,可我怕你看到旧物伤情,一直在琢磨什么时候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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