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又在门闩上放了一个铃铛,她打了水准备梳洗睡觉。
铜盆里清水如洗,怀瑾把帕子打湿,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里面的油擦脸。一张白皙干净的脸露了出来,盆里的水仿佛倒了墨汁进去一样,仿佛是扶苏洗笔池里的颜色。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幼年时,父王抱着她上城墙看风景,嘉哥哥在一边嘟起嘴,抱怨父王只抱妹妹;王后和母亲站在后面偷偷笑,欢娘手里拿着她最喜欢的糕点。梦里他们的脸还那么鲜活,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
可是梦里她看着远处的风景,都是模糊不清的,一团糟糕的雾气把下面的千万家的屋檐和远方的森林河流全部遮住;她的视野突然飞得很高,然后她看见父王怀里自己的脸,原来已经那么苍老了。
赵国已经不是她的赵国,而梦里的人,大多已经死去。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醒过来时,她满脸泪痕。
屋外已经蒙蒙亮,她起床穿好衣服,给脸上、身上涂上一层黑色的脂粉,然后取下剑出去了。
屋子外面有一块空地,她开始一个人练起剑,就像在秦国的每一天,到了另一个地方,习惯也跟着带走了。
一套剑法练完,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四周不少起来干活的仆从都在偷偷瞄她。而身后的檐下,郭开笑眯眯的站在那里,看样子是要去上朝,穿的是华丽的朝服。
她气喘吁吁的跑过去,见礼。
“我儿身手不错!”郭开一笑,眼睛边上都是褶子。
怀瑾淡淡回答:“在秦国艰险,为了自保,自然得学些功夫!”
郭开脸上的笑马上变了味,愧疚再次浮上来,然而却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转身出去。
早上有人送来饭食,她简单的用了一些,然后就坐在屋里休息。这里的仆人对她都尊敬的很,她说需要安静,就无人敢来打扰。坐得有些无聊了,她就翻开了一卷书准备打发时间。
刚看了没多久,外面突然开始有叽叽喳喳的人语。
怀瑾一皱眉,就听见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那个野种就住在这里吗?”
下一秒,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紫衣小姑娘站在门口,身边是两个面色为难的仆从。小姑娘年纪也不过十五六,神色倒是十分倨傲,明明身量不高,偏要仰头看着她。
“你是谁?”怀瑾问。
旁边两个仆从为难的回答:“这是琇小姐,是相国大人的十一千金。”
“原来是郭小姐,有理了。”怀瑾微笑行了一个大礼。
郭琇怔怔的看着她,嚣张的气焰去了一半:“你似乎不是母亲说得那样,野蛮无理。”
她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就算皮肤涂黑了,应该也是清秀的,因而大大方方的上前,冲小姑娘展颜一笑:“在小姐面前,怎么敢无理呢。”
小姑娘瞬间有些羞愧:“抱歉,刚才不该骂你……”她咬了咬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怀瑾正要说话,郭开满脸喜色的冲进来,一看到郭琇就皱起了眉:“你怎么在这儿?”
“父亲!”郭琇小声叫了一句,有些怯生生的。怀瑾立即道:“小姐只是路过这里,正好看见我房门开着,就进来打了个招呼。”
“是是……是的。”郭琇有些惧怕郭开,声音小小的。
郭开点点头,然后看向他,笑道:“今日朝上禀报了你的消息,陛下很是褒奖,封了你为百司,只是小官,但已属难得,毕竟你是庶人起封……”
说到这里郭开声音暗下去,复又挤出笑脸:“陛下本赐了宅子,不过我早已给你备好,明天便可搬进去了,今日跟我进宫谢恩,再开府。”
“多谢相国大人,在您府上叨扰,元锦已然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这么说,郭开一定会再次愧疚,果然,郭开的神色开始难已描述。
正尴尬之际,郭琇笑道:“父亲午后还要进宫吗?正好女儿约了瑜公主,女儿能跟您一块走了!”
八年之久,乍然听到赵瑜,心头一悸,恨意喷薄。赵瑜应该也已经长大了吧,应该是与她年纪差不多,不知道现在是何模样了。
和郭开一起用了午饭,然后便要准备进宫,郭开为她准备一套新制的衣服,但她辞谢了,仍旧穿着一身半旧的白衫。准备出发前,她在房间照着镜子,端详着自己。
八年了,自己的模样变化已经很多了,又是麦色的皮肤,不会再有人想到,她是从前那个公主。
赵国的怀瑾公主,早就已经死了。
午后跟着郭开一起进宫,郭琇也跟着一起,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她记性好,记得赵国的那些官员,即便曾经只见过几面。
郭开大大方方的给所有人介绍自己,不吝溢美,怀瑾只是冷淡安静的站在一旁,听着郭开骄傲的介绍自己——他最出色的门客。
赵国的宫门,她很熟悉,进出过无数次的,如今再次站回来了,以另一个身份。
八年前她如丧家之犬一样,从这座城市逃离,曾经发过誓,一定要报仇!就算变成恶鬼,也要拖着倡姬母女一起下地狱。
跟在郭开身后,她走进宫门,挺着胸膛看着前方。
到了议政的地方,郭琇就转去另一个方向了,郭开则带着她走进一处宫室。不再是父王以前议政的那个殿了,新君更喜欢奢侈华丽的地方——看殿前台阶上成片的玉石就能知道。
“待会跟在我身后,只管谢恩就行,其他的一概不用开口,有父亲在呢。”郭开怕她紧张,在她胳膊上拍了拍。
一会儿,便有人宣召,她跟着郭开进去,里面寂静无声。
她半低着头,看着光滑的地面,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就是公子元锦?”声音听着有些稚嫩,她知道这是谁,赵迁!倡姬的儿子,如今的赵王!怀瑾还没来得及感慨,又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郭相国的人,总是不错的。”
浑身的的血液一下全部涌上来,倡姬!再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直到郭开轻轻碰了自己一下,她才听见自己平静木然的声音:“臣多谢陛下,多谢太后。”
叩谢完,郭开便带她出去了,到了殿外,郭开道:“你先去找阿琇,我还有一些事情,得等一些时间。等议完事,我们一起走,正好带你去新府邸瞧一瞧。”
“多谢……”怀瑾低声答道。
郭开再次拍了拍她,叫了一个小宫人带她去找郭琇,然后转身进了议政殿。
赵王宫她并不陌生,但在前面这个带路的小公公面前,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走过一座座熟悉的宫室,他们到了瑜公主的殿前。
这大概是如今赵国最受宠的公主了,公主殿外有很大一片花园,虽是冬天,也仍然开着花,几个女子在廊下不知道在说什么,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怀瑾折了一朵红花,径直朝郭琇那边走过去,女孩子们见到他,都好奇的看过来。
“你怎么来这儿了?”郭琇对她已经没有敌意。
怀瑾说:“相国大人,让我来这里找你,等他一起回府。”
郭琇旁边的女子便问:“这是谁?”
这便是赵瑜了,她与八年前长得很不一样了,但眉眼间依稀有着小时候的样子。在一众女伴中是最出挑的,大约遗传了母亲的貌美。
郭琇略带讨好的回答:“这是我父亲府上的门客。”
“元锦见过公主。”怀瑾行完一礼后,将刚刚摘得花递上去:“这花送给公主。”
她的身高比寻常女子还高一个头,在赵瑜她们面前显得鹤立鸡群。赵瑜并没有接过花,只是拿眼睛觑着她,骄矜不已:“你又没有见过我,怎知我是公主?既知我是公主,便知我瞧不上你手里这朵破花!”
她把花往前一送,牵起嘴角浅浅一笑,道:“臣从未见过公主,但臣知道其中最美的姑娘一定是公主。诚然公主说的对,这朵花微不足道,但是这是我一路走来见过最美的一朵花,好花赠美人,还望公主笑纳。”
周围的女伴们都笑起来,赵瑜的脸不知不觉的红了,她接过花嗅了一下,直愣愣的看着自己,说:“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臣叫元锦。”怀瑾说。
赵瑜被她的一番吹捧弄的很开心,在一众女伴中十分长脸,于是笑道:“本公主记得你了,不过看你的模样,总感觉有些面善。”
“臣看公主也是如此,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怀瑾压着嗓子柔声回答:“但是臣对美人过目不忘,只要见过公主便不可能忘记,想来想去,大约只有梦里见过。”
赵瑜的脸顿时像被春风吹开的桃花,绯红绯红的,怀瑾只是礼貌的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挪开了目光。
“公子是第一次进宫吧?”赵瑜把玩着那朵花,挽着郭琇的手,眼睛躲来躲去。
怀瑾道:“是,第一次进宫便见到了公主,是臣三生有幸。”
“那……本公主心情好,带你在宫里逛逛吧。”赵瑜如是说。
怀瑾道:“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往大花园那边逛去,怀瑾端着一派谦和有礼的翩翩公子模样,走在赵瑜身侧,郭琇等几个世家小姐远远跟在身后。
怀瑾刻意不开口说话,赵瑜偷偷瞄了身边的公子好几眼,才开口说道:“大王议政时我也去过几次,从未在宫里见过你。”
“臣常年在外地,公主没见过臣是常事。”她的嘴角始终往上扬着,似笑非笑。
“难怪,”赵瑜点点头,前面宦官带着路,走到花园南角,然而赵瑜脸色一变,呵斥前面带路的宦官道:“不长眼的东西,往哪里走呢!”
瑜公主骤然发怒,众人皆不敢说话,也不敢问其原因。带路的小宦官立即跪下请罪,赵瑜脸色铁青,看着前面的假山,一腔怒火腾然而起。
怀瑾顺着看过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偏生这块石头是祭司说的神石,否则本公主一定把这里夷为平地!”赵瑜冷冷的说。
记忆开了闸,她想起这个地方,是她和赵嘉哥哥一块练剑的地方。
她曾在这里,挽着弓吓唬过赵瑜和倡姬。
“不想逛了,回去!”赵瑜转身,谁知脚下一块泥石,没留神踩了上去,脚一崴就要倒下去了。怀瑾眼明手快将她捞起来,一手紧紧贴着她的腰,旋即关心道:“公主无事吧?”
赵瑜秀美蹙起,脚踝处生疼,可是眼前男子的脸就在上方,手也扶在自己腰间。从没有哪个男人离自己这么近过,霎时间羞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众女伴见公主如此,忙上来关心,怀瑾道:“都散开些,别围堵在这里,”见旁边的小宦官还愣着,她呵斥道:“还不快去叫医师?”
说完这些她看着怀里的赵瑜,关切道:“公主别怕,元某在这里。”
赵瑜噙着泪,委委屈屈的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2章
怀瑾又看向郭琇:“快过来扶着公主!”
郭琇一脸懵,听到这声叫唤忙过去,从她手上接过赵瑜。
怀瑾立即告罪:“刚才情急,多有冒犯,请公主见谅。”
赵瑜咬着唇,含羞带怯的低着头:“今天多亏了公子。”
怀瑾只是淡淡的一点头,然后不卑不亢的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赶过来接了赵瑜,她才拉着郭琇准备走。
郭琇不解,怀瑾就解释道:“天色不早了,相国大人约莫已经议完事,我们该回去了。”
郭琇恍然想起来,跟赵瑜说了一声准备和她一起走,赵瑜也不知道听没听清,胡乱点点头,眼睛只是看着怀瑾那边:“公子日后还会进宫吗?”
“君主若召唤,元锦便会来。”怀瑾拱手回答。
赵瑜被众人簇拥着离去,郭琇便和他往另一个方向走,一路上无话,郭琇仿佛打探八卦一样:“公主好像很喜欢你哦。”
怀瑾看了她一眼,低垂着眼回答:“不可背后议论王族!”
郭琇撇撇嘴,她是知道议政殿的路的,领着怀瑾走了最近的一条路。
郭琇看着旁边的人,心道这么俊朗威武,可惜不是我的嫡亲哥哥。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忽然见“元锦”停了下来。
因为走的近路,他们经过了一座废弃的宫殿。郭琇因为常进宫,对王宫熟悉得很,知道赵王宫里有许多宫殿都是无人居住的,一点也不好奇。
“这座宫殿为什么没有住人?”怀瑾深深的看着紧闭的宫门,故意问道。
郭琇想也没想,回答道:“赵王宫很大的,不是每座殿都有主人。”
怀瑾往那边走了两步,在宫门口停下,抚上宫门——厚厚的一层灰,她似乎是喃喃自语:“这座殿应该尘封了很久吧,不知道曾经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郭琇道:“大约是先王的妃子们吧。”
怀瑾收回目光:“走吧。”
和郭开父女一起出了宫,然后去了郭开为她准备的宅子。两进两出,虽然是栋小宅子,可百司只是一个小官,配她已经是绰绰有余。
晚上就是歇在这里了,马匹和行囊,相国府的人全都送了过来。
“如此,我儿也算在赵国安身立命了。”郭开欣慰的对她说。
怀瑾依然是不咸不淡的态度,郭开不以为意,继续说:“明日开府,会有一些官员过来替你庆贺,你随意些即可,反正都是些与你同品级的官员。”
第二天一早,郭府派了一大队人马过来给她操办宴席,日上三杆的时候,满府是张灯结彩,像过年似的。快到午时,开始进客,怀瑾端着一副礼貌的微笑,像一个工具人一样,全是邹泉在旁边张罗。
邹泉,就是接她进城的那个人,是郭开的幕僚,现在已经送给她了。标准狗腿子,但是确实很会张罗,长袖善舞。
忙碌一天下来,已是疲惫不堪,脸都要笑肿了。
晚上泡了个澡,正要睡觉,屋顶上忽然有一声细微的咳嗽。她猛然精神,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迅速拔出悬着的长剑,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只听见三声青蛙叫,怀瑾骤然松了弦,盯着上方屋顶,一小块瓦被慢慢移开,她看见一张蒙着面的脸,那人冲她点点头,然后用绳子把一个小盒子悬下来。怀瑾拿到盒子,屋顶的瓦又被盖上,又是细微的脚步声,那人已经走了。
怀瑾打开盒子——是从咸阳那边来的信件,赵国已经偷偷派人去河内了。
看完信上的内容,怀瑾便将信烧掉了。
躺在床上怀瑾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一声,没想到又和李斯合作上了,同时也赞叹李斯心思缜密,安插在赵国的细作皆是些毛贼商贩,留意微小处的细节传回秦国,总有一些小细节能顺藤摸瓜知道某些消息。
信中提及边境处的交战,得知战争放缓了速度,她心道自己得加快进程了。李牧突然停下进攻,想必是在蓄力,要在他发作之前就把他拉下马。
一边想着事,一边睡去。
又在府上待了三天,郭开又想起她来,原来是府上有了宴席,特意叫她一同过去。
到了相国府,不由得吓了一跳,此次宴席邀请的客人居然是赵王迁。郭开和赵迁坐在一起,不知在谈论什么,时不时发出大笑。
“这是……大王……”她貌若被吓到一般。
赵迁只是个半大少年,看着倒是谦和有礼,他道:“今日只是我与老师的私宴,元锦公子不必拘礼。”
郭开是赵迁的老师,早知赵迁信重郭开,只是不想如此信赖。她在郭开旁边坐下后,郭开和蔼道:“陛下对秦人生活有些好奇,你在秦国十多年,想必十分清楚,便叫你过来为陛下讲解。”
原来如此,怀瑾心道,她一揖手,问道:“不知陛下想知道什么?”
赵迁支着下巴,是一副好奇的模样:“寡人除了邯郸,从没去过其他地方,偶然听到有人谈论秦国律法之严厉,想知道一二罢了。”
“秦国律法之严天下皆知,”怀瑾不卑不亢的回答:“秦国所有百姓,皆憎恨嬴政,律法之严让他们苦不堪言。臣在秦国时,常听秦人说若身为赵国人就好了,他们听闻赵国国君对待百姓仁善厚待,都想做赵国人。”
“真的吗?”赵迁问。
“臣不敢有虚言。”怀瑾不紧不慢的淡然神情,更让人觉得有信服力。
赵迁哈哈大笑,很是高兴。郭开道:“恭喜陛下,陛下之闲名,天下皆知啊。”
赵迁被哄的快乐极了,郭开发话,强压着得意笑道:“都是老师教的好。”
难怪父王在时就不喜郭开,活脱脱一副奸臣样子,溜须拍马自有一套。
见赵迁还在高兴,她继续说:“臣从秦国一路逃窜回来,一路上也听秦人说,此次两国交战,秦国必败。”
赵迁好奇的看过来:“这是为什么呢?”
“秦国从百姓到国君,无一不怕李牧将军,臣到达渭水时,那里居住的秦人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等李牧将军杀过去时好投降。”怀瑾如是说着。赵迁仍然在自得,她继续说:“天下人都知,李牧将军在,赵国就如永不落山的太阳;李牧将军死,赵国也迟早……”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赵迁追问:“迟早什么?”
她故作惶恐:“臣一时言语不甚,李牧将军怎么会死呢?李将军定会得胜归来,届时举国上下,皆会把将军奉为神明,这是咱们赵国不败的战神!”
赵迁满意的点点头,而郭开却品出了别的意思,笑意一时有些收敛。
“寡人要去更衣了!”赵迁招了招手,仆人立即就将他扶起来,亲自送出去。
等赵迁一走,郭开便问:“府上这几日住的还习惯吗?”
怀瑾道:“有相国派去的人照料,自然是一切都好。”
郭开默默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追问:“李牧之名,真如你说的那样吗?”
鱼总算上钩了。
怀瑾微笑着:“元锦绝无虚言,李牧将军威名远播,无人不惧怕。”
她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李牧已是大将军,不知这次若是胜仗归来,还有什么可以封赏的,封候赐爵?李家到时便是赵国第一大家族了。”
无意的语气,郭开一下听入了神,自言自语:“是啊,那可是泼天富贵,权倾朝野……”
自己无需再多说了,怀瑾谨慎的掩了口。
赵迁再回来,她和郭开一如之前的神色,又委婉的拍了一通马屁,把赵迁哄得舒服极了。正说着,外面一声娇俏的女声响起:“来了一天了,迁弟,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原来是赵瑜,她站在下面,笑语盈盈,眼睛偷偷瞄了怀瑾好几眼。
赵迁道:“阿姊不是来寻郭小姐玩吗?这么快就走了?”
赵瑜看着怀瑾微微一笑,回答说:“不过与阿琇闲聊几句,已经聊完了。”
赵迁看着自己的胞姐,指着杯中喝了一半的酒:“可是酒还没喝完呢!”
赵瑜想了想,便道:“不急,迁弟与相国且喝着酒,我想去院子里转转,元锦公子陪我一同前去吧,我也想听他说说秦国风土。”
赵迁对她一直是无有不应的,尊贵的嫡公主,是太后和大王的宝贝,是开在高高枝头的一朵豆蔻花,正当芳华。
郭开一听,忙不迭跟怀瑾说:“快去罢。”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领命道:“臣这就去。”
起身和赵瑜一起出门,走到前面的院子里了,两人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
周围的侍卫像木敦子一样远远站在各个角落,怀瑾压低声音确保别人不会听到:“公主是特意来见我的吧。”
赵瑜脸刷的一下通红,她见过的男子很少,大多是粗枝大叶的武人,在她面前是大气不敢出一声。而眼前的元锦温柔又直接的点出她的心思,叫她又害羞又期待。
“公主的脸好红,是今天出门多抹了胭脂吗?”怀瑾靠近赵瑜耳边,说话的气息喷在赵瑜脖颈上。赵瑜越发觉得脸上烫得慌了,小声回答道:“出门未曾装扮。”
怀瑾不过是调戏之语,赵瑜却正儿八经真的回答,已经被迷得不转脑袋了。
怀瑾站直了身子,立即又变得正经起来:“公主天生丽质,不装扮也是倾国倾城。”
赵瑜低了头,羞怯不已,原先准备了许多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正是傍晚的时候,天上是一片干干净净的橙黄色,但是怀瑾知道,若站得高一点,是可以看见更多的颜色的。
“公主,跟我去一个地方!”怀瑾骤然拉住赵瑜的手往外奔去。侍从们忙跟上来,怀瑾大声交代:“不必跟来。”
然而那些侍从并不听他的,到了相国府门口,怀瑾敏捷的骑上了一匹马,看着满脸茫然的赵瑜和后面追赶着的侍从,怀瑾问:“公主,你相信我吗?”
赵瑜愣愣的看着怀瑾,他那么高,那么温柔的望着自己,好看的眉眼是那么坚定,赵瑜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侍从说:“退下!”
怀瑾朝她伸出手:“公主骑过马吗?”
“马太高,幼时骑过一次。”赵瑜柔弱的小手放上去,感受到“元锦”满是茧子的掌心。马上英姿勃发的公子一用力将自己拉上去,赵瑜只觉得,自己依靠着的这个怀抱十分单薄。马一跑起来,她便想起下午在郭琇那里听到的事情,想来元锦在秦国这些年很是艰难吧。
怀瑾带着赵瑜到了一个谷仓边,谷仓修建的很高,这是邯郸城西边的最高建筑。没有任何民房建筑可以遮挡视野。怀瑾绕到谷仓后面,踩着堆积的稻草三两步蹿上了谷仓的屋顶。赵瑜犹豫着,拎着裙角不敢踩上去。
“公主,快上来。”怀瑾面上带着微笑,内心却忍不住吐槽,电视剧里男主角都是抱着女子飞上屋顶的,可见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赵瑜一见怀瑾伸手,咬咬牙放下了心爱的裙子,踩上那堆草垛。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3章 变数
怀瑾使出全身力气拉住赵瑜,赵瑜果然没稳住,扑了上来,两人一同倒在屋顶,怀瑾紧紧抱住赵瑜。
离得近了,闻到赵瑜身上浓烈的香味,短暂的皱了一下眉。这一下之后,怀瑾立即恢复神色,指着远处的天边:“公主快看!”
天边的云霞灿烂瑰丽,无数种颜色汇聚在一起,一下将赵瑜看入了迷。
“公主在赵国也曾见过这样的傍晚吗?”怀瑾故意问道,她是最好的戏子,无论扮任何人都能扮演的惟妙惟肖。
赵瑜喃喃道:“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云霞……”
赵瑜回头看着“元锦”,夕阳的光照在他脸上,有一层耀目的光辉,忽略掉较黑的肤色,他真是长得很漂亮。
是的,漂亮,赵瑜想起来该怎么形容了。若他是女子,一定很美。可是眼前的人是男子,他的目光坚毅又温和,可是往细了看,眼睛里又有一层看不懂的深沉。
赵瑜真的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他一样,可是印象里分明没有这么一个男人出现过。大概真如元锦说的,在梦里他们相见过吧。
她看到“元锦”坐在屋顶的草垛上,哪怕有灰尘落在了衣袍上他也不介意,赵瑜心中忽然平静下来,也随他着坐下,与“元锦”共赏夕阳。
“我听阿琇说,你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是郭相国的……私生子。”赵瑜说得小心,生怕一句不甚让眼前的人不高兴了。
怀瑾淡淡一笑:“的确是私生子。”
“对不住……”赵瑜不自然的抿抿唇,将散落的鬓发挽到耳朵后面。
“被很多这么叫过,甚至被骂过野种,早就习惯了。”怀瑾演出不以为意的感觉,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想必私生子野种这些词听都没听过吧。”
“听过的。”赵瑜低下头,脸色瞬间暗淡下来:“我小时候,别人也叫我野种。你不知道,母后当年是没有名份生下我和迁弟的,父王把我们接进宫前,都是住在市井里,常有许多妇人与小孩取笑母亲和我们姐弟俩……”
怀瑾作出心痛的神情,双手扶上她的肩,安慰道:“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赵国最尊贵的公主,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
赵瑜眼中闪着泪光,高昂着脸骄傲道:“没错,我是赵国最尊贵的公主!”
像宣誓一样说完这句,她倨傲的看过来:“你知道那些辱骂过我的人,他们的下场是什么吗?”
不等怀瑾回答,赵瑜便说:“我已经把他们全都杀了。”
怀瑾的目光瞬间变冷,她看着地面,心道如果现在把赵瑜推下去她会摔死吗?
深吸好几口气,她才展开一个心疼的表情,将赵瑜的手握住:“公主,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元锦会保护你,任何欺负你的人,我会去杀了他。”
我不会让你这么舒服的死去,怀瑾心中有一头野兽在咆哮。
赵瑜笑的开心极了,像天边的云霞一样灿烂,她说:“公子元锦,谢谢你。”
赵瑜的脸上也有了两坨云霞,她说:“谢谢你带我看到这么好看的夕阳,我永远都会记得的。阿琇说你将来都在赵国,我可以经常找你吗?”
“当然可以,”怀瑾笑道:“公主什么时候找我都可以。”
赵瑜吃吃笑起来,女孩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动听。
后来赵瑜总来找她,次数多了,总会有人在背后议论,郭开有一次问她:“瑜公主与你交往甚密,有人曾看见你们在大街上握手而行。”
怀瑾云淡风轻的说:“外面传来的消息,多是经过铺垫夸大的,相国大人何必当真。”
“你还是不肯叫我父亲,”郭开轻轻叹道,而后又开心起来:“太后和春平君都曾跟我打听过你,不过被瑜公主知道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太后本欲召见你的,最后也不了了之。能得公主如此亲睐,我儿日后在赵国可平步青云了。”
她不置可否,转移话题:“边关战事如何了?”
郭开面色不豫:“李牧将军战无不胜,秦军至今未占到半分好处。”
她凝神:“这是好消息,可大人好似不是很开心。”
郭开喝了口茶,束着手,眼睛一眯:“李牧!李牧啊……”
只是轻轻这么一叹,怀瑾无法猜测其中深意,她低头喝着茶,心中盘算着各方纠缠着的势力。邯郸城,马上就会乱的。
这日午后,郭开的长子郭环与李牧将军的儿子打了起来,听闻是两边人马在一狭道上撞见,两边俱不肯让,因此动起手来。
李家的孩子个个拳脚功夫了得,郭环被打得屁滚尿流,腿都断了一条。
“父亲啊——你要给儿做主啊——”郭环在大厅哭的肝肠寸断,肥胖的身子一抽一抽,像条大肉虫子一样。这还是怀瑾第一次见到郭开的其他儿子,心下不由十分厌恶。
郭开见大儿子被打成这样,气得浑身颤抖:“走个路而已,怎么就打起来了!”
“公子今日去城外祭祀,看上城外一野丫头想带回家收妾,正逢李徐在城门口当值,这厮死活不让那丫头进来。李家那边的人说话又不好听,激了公子两句,双方就打起来了……”在现场的某位仁兄回答道。
郭开更气了,恨铁不成钢:“那也只是一个丫头而已,现在战时守卫严厉,不能带就不能带吧!何至于此!”
“父亲,我还是不是你儿子了!我都被欺负成这样了,您可不知道李家那边的人说话多难听,什么等他们家老将军回来,我再嚣张……就直接砍我头……”郭环嚎得像杀猪的,然而郭开一听到这话就愣住了。
不一会儿,医师过来将郭环抬了进去,郭开也只是站在原地发呆。
郭环在里屋喊的凄惨,郭开背着手在外面走来走去。
“仗还没打完呢,李家就敢如此狂妄。”怀瑾轻声道,她当然知道今天城门口的那一幕,李家家风良好,治理严谨,李家人怕是连狂妄都不知怎么写的。
有心人在混乱中故意捣乱,才有今日之争,怀瑾心里暗暗给李斯的细作们点了个赞。这也是计划的一环,只是没想到会进行的这么顺利,毫无破绽。
郭开看着她,试探着问:“你也觉得李家太过……”
“元锦只是随口一句,怎敢妄议大将军呢。”怀瑾越是这样,郭开就越是忍不住开口说更多:“你说的对,仗还没打完,就如此嚣张,李家!”
“其实赵国善战的将军也不止有李牧将军一人,听闻颜聚和赵葱在赵国也颇有威名。”怀瑾轻飘飘的来了一句。
郭开浑浊的眼睛一亮,有些跃跃欲试。
看郭开的样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见少年人一副高深莫测口难开的模样,有心想交流想讨好,也不知该不该说,生怕惹了自己这儿子不高兴。
郭开对现在这个元锦很是满意,虽说是私生子,观其回国这段时间的表现,这大概是他所有儿子里最出息的一个了。
“午后还有约,就不久留了。”怀瑾站起身告辞。
出了相国府,她往赵国王宫的方向走去,早有宫人在宫门口等着,一见她就迎上来:“公子可算来了,快请进。”
畅通无阻进了王宫,直奔着公主殿走去,赵瑜最近总是约她,今天又以赏花的名义将她叫进了宫。
“怎么还不到呢!”刚走到殿外就听见赵瑜略焦急的声音。
怀瑾一掀衣摆,跨过门槛,笑道:“是我来迟了,公主莫怪。”
赵瑜正等的心焦,忽见一袭白衣进来,俊朗的脸庞叫她眼前一亮,忙站起身相迎:“是瑜儿心急了,公子来的正是时候。”
怀瑾大大方方的坐下,赵瑜从宫女手上亲自捧了茶杯递上来:“先喝水。”
她含笑接过,道谢,喝了一口茶之后,问道:“公主不是叫我进宫来赏花,花呢?”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常约着见面,已经熟稔不少。
赵瑜抿着唇笑了一声,让宫人们全退了出去守着,殿门未关,只有一扇精美的屏风在后面立着。
赵瑜站在她面前,娇嗔了一声:“大冬日的,哪有什么花!”
她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神色,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懂了。”
赵瑜好奇的问:“你懂什么了?”
怀瑾勾了勾嘴角,看了赵瑜半晌,然后拉住了赵瑜的手。赵瑜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正欲说话,怀瑾忽然用力,把赵瑜拉到了怀里。
赵瑜一声惊呼,羞红了脸,安然躺在怀瑾身上,没有任何动作。
她闻到赵瑜身上令人作呕的香味,屏住了呼吸,调整了一息,然后在赵瑜脸上摸了一把,调笑道:“我懂了,公主就是我今日要赏的花啊!”
赵瑜沉浸在她卖力的调戏里,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怀瑾的手指从她的脸颊上划过,脸上始终含着微笑,心里却一点一点冷下去,手下的皮肤很细腻,她心想,我该怎么做呢?才能叫你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旖旎并没有持续很久,外面突然有了响动。
赵瑜立即从她身上起来,理了理鬓发,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
赵瑜出去一瞬,只听见她的一声惊呼:“母后,你怎么来了?”
怀瑾立即坐直了身子,然后听见外面赵瑜刻意压低的声音:“不是说好了……儿臣的婚事你们不插手……母后您故意……知道元锦今日进宫……”
“你这个孩子,难道母后来看你,还要提前给你禀告一声吗?”这个声音,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怀瑾猛的攥紧拳头,深呼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准备走出去。
经过梳妆镜,她特意停下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完全没有当年那个小公主的模样了。镜中是一个俊朗挺拔的少年人,她端详了片刻,然后拢手走了出去。
许多年不见倡姬了,她依然是当年美貌的样子。只是岁月不饶人,她已见初老,脸颊上的肉有下垂,眼角也生了许多细纹。她被许多宫人簇拥着,衣着华丽,仪态万千。
翻江倒海的恨意差点没有压住,然而看见倡姬身边一个戴着面具的紫衣男子,心差点跳了出来。
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她上前行了一个礼:“元锦见过太后。”
“你就是元锦?”没有和女儿说话的温柔语气,倡姬的声音威严极了。大约成了太后,养尊处优多年,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怀瑾言简意赅,微微抬了一下头,只见倡姬旁边的那个人,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不辨情绪。
她有一些紧张起来,韩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会不会认出自己?她只是把皮肤弄黑了,把眉毛做了一些修改,五官并没有过大的变化,韩念他……应该已经认出来了……
心早就被揪了起来,然而面上一派镇定,还能对着倡姬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倡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眼含笑意,看向赵瑜:“果然是一表人才,是个俊俏郎君!”
“母后!”赵瑜摇着倡姬的手,似羞似嗔。
看来倡姬对她的长相并没有什么怀疑,怀瑾装着若无其事看了韩念一眼,极快的一眼对视,韩念依然戴着自己送的那个面具,丑巴巴的缝线叫人不忍评价,然而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其中的深意实在无法看懂。
她意味深长的一眼扫过去,倡姬已经拉起赵瑜的手往里走了,赵瑜扶着母亲往里走了两步,回头低声示意她:“快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4章 敌友
众人伺候着太后和公主进殿,韩念和她落于人后。
韩念的眼神依然复杂,然而怀瑾的眼睛里已经透出警告。
韩念微微摇了摇头,怀瑾一愣,凝重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进了殿。
倡姬母子坐在一起,怀瑾便以一个谦卑的姿态束手立于下方。
“元锦官职是……百司?”倡姬问话时想了一会儿。她立即回答:“是。”
“瑜儿总说你才华过人,只居百司是否太委屈你了?不如叫大王赐你爵位……”倡姬似乎看她很顺眼,或者是赵瑜此前替她说了不少好话,总之倡姬仿佛看女婿一样的眼神,看得怀瑾所有的忐忑和紧张都消退了。
“母后!”赵瑜先叫起来,急急解释道:“元锦不喜欢这样。”
“哦?”倡姬含笑瞥了一眼女儿,笑问道:“那他喜欢哪样?”
“太后,臣刚回国,于国并无太大功劳。若要升迁,也得臣靠自己的努力,怎可因公主的厚爱而平步青云呢?”怀瑾依旧表现的淡淡的,不卑不亢。
倡姬频频点头:“是个好孩子。”
韩念也走了进来,走到倡姬下手边站好,而赵瑜一见到韩念,微微变了脸色,呵斥道:“你站远些!”
倡姬朝韩念挥了挥手,韩念便识趣的往后退了三步。
由于赵瑜的不耐烦,倡姬并未多做停留,只略微闲话一会儿就走了,韩念也跟着离开。
他们一走,怀瑾立即问:“刚刚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公主似乎很不喜欢他。”
赵瑜皱了皱眉,是极厌恶的语气:“此人生得丑陋,虽戴着面具,但我一想到面具下面是那么丑的脸,便觉得恶心。”
怀瑾心中冷笑,但仍不动声色的追问:“如此丑陋之人,怎会出现在太后身边?”
赵瑜撇撇嘴:“这是熙王叔府上的门客,听说武术很好,自从战事起,就被王叔派到了宫里,贴身保护母后。”
“这个人也是赵国人吗?”
“好像不是,”赵瑜歪头想了想,回答:“似乎是韩国人,应是亡国时逃出来的,来赵国的时间不长,以前并没有在王叔身边见过他。”
“公主与春平君甚是亲昵呢。”怀瑾笑了笑。
赵瑜神色有一丝不自然,随后说起了别的,似乎很不愿意说起这件事。
在王宫里待到傍晚,怀瑾才准备出宫。宫人送她到门口,她骑上马慢悠悠的往府里走。
战争并没有影响邯郸城,她骑着马穿过好几个集市,嘈杂热闹的烟火气息叫人心生宁静。
快到府里时,她注意到身后有人在跟着,眼风瞟到一抹紫色。她心中明朗,调转马头,去了旁边一条无人巷子里。
前后左右观察了个遍,确定四下无人了,她才高声道:“阁下还不出来?”
“公子元锦?”韩念从墙角钻出来,语气微妙。
“跟踪我做什么?”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韩念。
“公子长得像我一位朋友,因而跟过来看看。”依然是熟悉的那把沙哑声音。
怀瑾道:“那你看出什么了没有?”
“越看你,越觉得你和我那位朋友长得相似,只不过,我那位朋友在秦国为官。”
怀瑾的手摸上马脖子上挂着的一把剑,笑道:“既然我与她如此相似,那也算是公子的朋友,对待朋友,公子应当不会刁难吧。”
韩念察觉到她的动作,道:“阿姮,你想和我一战吗?”
“第一次与你相见,是在吕不韦府里,你是他的幕僚,我是秦王的细作;最后一次见面已经好几年了,那时你是韩国的细作,而我是秦国的官员;这一次又见到了,你成了春平君的门客,我成了秦国的细作;”说到这里,怀瑾已经把剑抽了出来指着他,同时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么一一细数起来,我们相遇好像永远都是敌人,不跟你战跟谁战呢?”
韩念摇摇头,用他沙哑的声音说:“我不会对你拔剑。”
怀瑾一愣,继而嗤笑一声:“别磨叽了,让我看看你的剑术有多高,可以跟在一国太后身边相护。”
“我不会跟你动手,我不会伤害你,任何想伤害你的人,我会杀了他。”韩念缓缓的说。
怀瑾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与韩念相识一场,细想起来,她对韩念知之甚少,只知道是韩国的细作。
其余的,一概不知了。
然而她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她很诧异,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是从哪里来的。
“在吕不韦身边时,吕不韦败了,你没有把我的行踪上报,算是间接保护了我;在秦国时,我身受重伤深夜闯进你家,又是你救了我,依你这么说,我注定是要输给你的。”韩念说。
怀瑾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将剑收起,直接问:“你为什么会跟了春平君?”
韩念道:“我的故事,也许需要一边喝酒一边说。”
怀瑾道:“你我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在邯郸的任何一家酒肆里,而我府上全是郭开赐的下人,恐怕无处喝酒了。”
面具下面的眼睛变得温和起来,韩念不紧不慢的说:“我倒是知道有一个地方,只是怕你嫌弃。”
“远吗?”
“不远,”韩念看着她骑的马驹,道:“有它在,片刻就能到。”
怀瑾点点头:“那走吧。”
她往前坐了坐,韩念一步登上来,两人共骑于马背上。怀瑾想起那年也是这样子,两人共乘一匹马。
不过那时候她还是小小的一只,藏在韩念的斗篷里几乎看不见头发梢,现在她的头顶已经能碰到韩念的鼻子了。
韩念驾马绕到一条偏僻小路上,骑行了一阵子,周围环境越来越荒凉,能见到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
到了树林,韩念才停下,两人双双下来。
怀瑾环顾四周,此时天快黑了,冬季寒冷,林子里的树叶已经全掉了,光秃秃的实在慎得慌。
她似笑非笑:“这就是你喝酒的地方,莫不是把我诓到这里好杀人分尸?”
韩念看了她一眼,眼神竟然有些幽怨,他一言不发的捡了一堆干树枝升起火。等到火烧的旺盛起来,他才掀开外面的大袍子,腰间赫然挂着一个酒壶。
韩念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将酒壶打开喝了一口酒,怀瑾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知道是好货,忙在韩念边上捡了块地坐下。
韩念将酒壶递给她,怀瑾低声道谢,接过喝了一口,不同于秦国那边的烈酒,这酒入口十分柔和,甚至有股淡淡的花香味。
等酒过了喉,怀瑾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都暖洋洋的。
“入口轻柔,下肚才知是烈酒,不知这是哪里买的?”怀瑾询问道。
韩念回答:“这是产自留县的酒,这是我一位同门赠的,你若是喜欢,下次我给你送点过来。”
火光跳跃,两人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怀瑾满肚子的话突然有些说不出来,她就想这么宁静的坐着,什么都不想的发发呆。
过了半晌,她才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赵国?”
韩念淡淡答道:“韩国虽灭,我的细作团依然在各个国家生存着,只是不为韩王卖命了。”
她问:“那为谁卖命?”
韩念道:“谁给钱就为谁卖命。你放心,我来赵国是为了帮一位朋友报仇,不会阻碍你任何事情。”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会向我打听张良的消息,谁知道把我当敌人了。”
心骤然一紧,她强笑:“我打听张良做什么?”
韩念愣了一下,然后道:“你在新郑的刑场上……救下了他的弟弟,新郑百姓各个都看见了,我以为……他是你的好友。”
怀瑾冷笑一声:“我与他不过是同门之谊,并无太多交情,新郑刑场一事,我只悔不当初,张景就是个废物,什么都不会。”
“并无……太多交情?”韩念怔怔的念叨,他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沉默良久,怀瑾问:“怎么你跟他很熟?听你言语间,似乎知道他的去向?”
“你想知道吗?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过得……”
“并不想!”怀瑾干脆的打断,她觉得心脏嘶嘶的疼,喉间仿佛哽了什么东西似的,有些干涩。
她也不知是赌气还是什么,干巴巴的说道:“张良如何,与我并无关系,我也不想知道。”
韩念哑然,然后喝了一大口酒,怀瑾见状,笑问道:“以前也曾跟你打听过这个人,但你说的很少,言语间似乎不熟的样子。但今天听你所言,你们关系似乎很不错?”
韩念的脸被面具全部遮挡,唯一露出的眼睛也垂了下去,火光映衬,他身上流露着怅然若失,他回答道:“都曾为韩国臣,怎么会不相熟?”
他眼睛瞟过怀瑾的发髻,又说:“前段时间见过他一面,听他说了一些你们的事,还听说他送了一根玉簪给你作定情信物。”
怀瑾是不以为意的模样,轻笑道:“年少无知说的话岂能当真,至于簪子么,那日去喝酒随手送给街边的乞丐了。”
更安静了,连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
怀瑾不知韩念打的什么哑谜,又坐了会,天色完全黑了,她问道:“你真的不是我的敌人吗?”
韩念看着她,眼神有些苦涩,他古怪的笑了一声:“你我是旧识,你还曾救过我,我怎么会做你的敌人,在赵国你想做什么事就尽管去做,我……会帮你。”
她道:“多谢你了,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怀瑾站起身,但见韩念还是稳稳坐着,她疑惑的嗯了一声,韩念没有马,难道不跟她一起回城吗?
正想着,韩念道:“你先回吧,我还想再待会。”
她不再多话,跳上马就朝来时的方向行去。待跑了一段距离,她回头看了一眼,无边的黑暗中,一团炽热的火堆旁,韩念寂寞孤独的坐着。
怀瑾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沧桑。
那日之后,再没见过韩念,怀瑾也未刻意去寻他,安心的在邯郸扮演着元锦的角色。
邯郸即将新年,年前半个月,赵王迁颁布了两个大消息,震惊了朝野和后宫。
第一个消息是,长公主赵瑜将下嫁给刚回国的百司元锦公子,因瑜公主的尊贵身份及这些年的宠爱,大家都意外极了。
然而大家震惊之后并没有议论许多,所有人都被第二个消息震傻了。
赵王迁决定召回李牧,派颜聚和赵葱上战场对抗秦军。
所有人都知道阵前不应换将,李家在朝为官的所有子弟纷纷请求收回成命,而相国郭开却斥责李家企图专权架空朝政,另一位说话有影响力的春平君赵熙却对此旨意并无意见。
李牧之子李徐说阵前换将恐怕有战败的可能,然而春平君道:“前线传来的消息,所有领地已经全部收回,但李将军却依旧紧咬不放,跃过了秦赵边界线三十里。大王并未有进攻的意思,而李将军如此独断专行,实在叫人心生疑虑。如今胜局已定,李将军理应回来复命,边界叫颜聚将军去守便好。”
李家子弟各个耿直,谁也拗不过大王和朝中两大巨头,个个灰头土脸,面如死色。
新年刚过,怀瑾正陪着赵瑜赏花时,前线传来李牧抗旨的消息;又过了几日,传来李牧被赵王迁派去的人斩杀的消息;李牧被杀第二天,李家三代以内的亲眷,全部入狱。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5章 有惊
“大婚后公主要随我住在那个小宅子里,可会感到委屈?”彼时怀瑾正在倡后的殿里,握着赵瑜的手,柔情蜜语的嬉笑。
“嫁给你,怎么会是委屈。”赵瑜靠在怀瑾肩上,笑得甜甜蜜蜜。
“瞧瞧!这还没嫁过去呢!”倡后笑嗔了自己的女儿一眼,然后又看向怀瑾,倡后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越看越顺眼。
毕竟能拒绝大王加官晋爵的男子,真是少之又少了,说明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喜欢瑜儿,不是为了公主身份。能找到这样的好女婿,她自然是喜笑颜开。
赵瑜小女儿情态一览无余,撒娇道:“母后……”
怀瑾半含着微笑,用刻意压低的粗嘎嗓音说道:“太后娘娘请放心,臣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公主,不叫公主受一点委屈。”
殿里的人全都掩嘴笑了起来,只有倡后身边的韩念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是根柱子一般。
倡后正在为赵瑜清点嫁妆,听宫人一样一样报着珍宝,她满意的点点头。报完嫁妆数目,正准备关箱时,倡后突然道:“再等一下。”
宫人搀扶着倡后站起来,倡后温柔的对女儿说:“你等母后一会儿。”
倡后说罢走进内殿,赵瑜只好奇的小声嘀咕:“母后这是干嘛呢。”
怀瑾凑到她耳边,小声调笑道:“只怕是有宝贝给你呢。”
赵瑜见四下无人,只有一个在帘子后面的韩念,而韩念此时目视前方,并未看向这边,赵瑜飞快的在怀瑾脸上亲了一下,低头含笑:“再好的宝贝最后还不是进到你府里!”
怀瑾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强忍着恶心,一脸感动。
紧紧握着赵瑜的手,她低声道:“定不负相思意。”
一抬头,瞥见韩念嘲笑的眼神。
不多时,倡后叫人抬了一个箱子过来,里面赫然放着一套玉席和玉枕,成色非常之好,可以说是最顶级的玉,看样子是倡后的私藏。
怀瑾看着这套东西,有些眼熟。
“这是当年你父王册封我为王后时赏赐的,是楚国进贡的稀世珍品,尤其是这个枕头,是整块玉雕刻而成,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倡后叫人把这个箱子也放进赵瑜的嫁妆箱中:“这宝贝就让你带走了,可悄悄的别叫你王弟知道了,这是母后私自给你的,不记册的。”
赵瑜喜得钻进倡姬怀里:“谢谢母后!”
倡姬慈爱的搂着她:“谁叫你是我的小冤家,母后不给你给谁呢!”
嫁妆被抬到公主殿,怀瑾只看着那个玉枕,还不住的抚摸着,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周围并无下人,赵瑜将玉枕拿出来:“你很喜欢吗?”
“只是觉得稀罕而已。”怀瑾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赵瑜将玉枕放在她手上,沉甸甸的有些压手,赵瑜不以为意道:“你要是喜欢就先拿走用几日,反正过段时间……我也是要过去的。”
“太后知道了,怕是不好。”
“不叫母后知道就是了。”赵瑜抿着唇笑道。
怀瑾立即不推辞了,将玉枕装好:“多谢公主了!”
赵瑜笑道:“迁弟想升你官你不要,赐你大宅子你也婉拒,你这么不图名利的一个人,难得见你对什么宝物感兴趣,我自然是要成全你的。”
怀瑾凑到她耳边,用腻得发浆的声音说:“那就多谢……夫人了!”
赵瑜羞红了脸,狠狠一跺脚转过身,羞道:“你这人不正经。”
倡姬那边刚点完嫁妆,下午春平君赵熙便过来了,太后殿中的宫女一见到春平君,便心照不宣的全退了下去,只有韩念依然侍立在一旁。
“这时候不在忘忧馆,倒跑我这儿来了?”倡姬坐在榻上,语气十分冷淡。
赵熙过去坐下,揽住她:“女儿都要出嫁了,你还跟我赌气!”
春平君和倡太后私通的事,韩念早已知晓,听到春平君毫不避讳,他也并无所动。
倡姬在赵熙胸前锤了一下,怨怪道:“你还有脸提女儿,白天备嫁妆也不见你来!”
赵熙道:“外人眼里我到底只是王叔,哪怕瑜儿和迁儿都是我的孩子,我也不能认,难道你想连累两个孩子吗!”
倡姬满不在乎:“迁儿是大王,有你和郭开相辅,整个赵国谁敢对我们指手画脚。说到底你是嫌我美貌不再,不愿常来见我。”
赵熙鼻子里重重出了口气,道:“妇人之见!你当赵国宗室那些人都是吃素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不可闻:“赵嘉还在代郡呢,若迁儿被揭发是我的儿子,他一定会联络邯郸的大宗伯,借机起兵。现在秦赵开战的节骨眼,不要多生事!”
倡姬不屑道:“秦国战败是板上钉钉的事,有何可惧!”
赵熙沉吟:“虽这么说,到底秦国还没收兵……”忽然的他话锋一转,问道:“说来我还没见过元锦,你觉着好吗?”
倡姬点点头:“我瞧着还行,就是出身差了一层,不过女儿喜欢,她喜欢就好。”
赵熙缓缓道:“今日有一个人从秦国逃了回来,是当年和元锦一起入秦的细作,这人昏迷前说赵国派去的细作除了他全都死了……”
一旁的韩念身子一紧,眼中渐渐起了波澜。
倡姬坐直身子,紧张道:“元锦不是回来了吗,你是说……不可能吧,他可是郭相的儿子,怎么可能有假!”
赵熙摆摆手:“我已让医师给那人医治,又叫人把他送到相国府去,具体的事,让郭开这个老东西去管吧。”说到这里赵熙冷哼一声:“郭开贪得很,要不是胜局已定,我才不会顺了他的意把李牧扯下来。”
倡姬在他背后顺了顺,笑道:“还不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都是亲家,你少生气!”
赵熙点点头,看向一旁的韩念,言语中颇为器重:“等公主成了婚,你依然回我那里。”
韩念一揖手,表示听到了,低垂的眼眸里,却尽是担心。
入夜,怀瑾迟迟没有入睡,看着桌上放置的玉枕,她心情甚好的笑了起来。
喝着茶,思忖着后面的事情,李牧已死,李家子弟也已入狱,想来王翦将军马上要开始进攻了,她也该马上动手了。
一路走来,基本还算顺利。
正想着,屋顶上又有了动静,怀瑾抬头看去,只见屋顶的瓦被揭开了很大一片,一个黑衣人正顺着绳子下来。
“大人,有一赵国细作出逃,被春平君救下,那人与元锦相熟。”黑衣人言简意赅,怀瑾吃了一惊,沉声道:“赵国的所有细作不是都下狱了吗?怎么还跑出来一个,李斯大人也会如此粗心大意?”
黑衣人回答道:“具体的情况小的不知,秦国传来的信件只有这些。”
怀瑾停顿了一下,问起别的事情:“舞姬准备好了吗?”
黑衣人一愣,没料到眼前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依然镇定如斯,惊讶一瞬之后回答:“大人的一切交代都已经准备好,只等大人发令,只是那名细作……”
“此事我会自己应对。”怀瑾道,如果两个人逃回来她还真得想想办法,一个人就好办了。她看着黑衣人,叮嘱道:“你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黑衣人一颔首,顺着绳子往上爬,绳子瓦片全部收拾好,仿佛从来没有人在屋顶留下痕迹一样。
怀瑾将玉枕收好,然后自己和衣躺下,神情轻松,准备睡觉。
第二天一早,有郭府的家丁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请她过去,怀瑾心知是何事,悠哉悠哉的跟了过去。
然而到了郭府,并非是她想象中的场面,叫人意外极了。郭府仿佛昨夜糟了贼一样,一片狼藉,连牌匾都被砸烂了,走进大门,院中还有几十具尸体,简直触目惊心。
怀瑾一路走进去,在大厅看见狼狈不堪的郭开。
“相国大人,发生了何事!”怀瑾忙问道。
郭开目露凶光:“李家的那些杂种,昨日从诏狱跑了出来……”
下狱那些李家人,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好手,只是怎么从牢里跑出来了?怀瑾还在思考,有家丁进来上报,昨夜混战中郭府死了五十人,一半是家丁一半是门客。
“厚葬!”郭开一脸后怕:“还好后院和这儿分开,还好……”
怀瑾上前又问:“那昨晚那些贼子?”
郭开一砸桌子,满是怒气:“天亮时才被抓起来,我已奏禀陛下,那些狗贼会于闹市中千刀万剐,李氏女子全部充为官妓!”
来回报的家丁又道:“昨日春平君送来的那个人,也被误杀了。”
郭开看了一眼怀瑾,不耐烦的挥挥手:“杀了就杀了。”
等下人走了,怀瑾才叹道:“李家那些人实在可恨,昨夜这么多无辜性命,全都枉死了。”
郭开看着她,眼神有些闪躲,怀瑾心知肚明他为何做此模样,面上一派安然,问道:“想来相国大人昨夜没休息好,此时还是先去洗漱一下换件衣服,如此瞻观,叫人看见了恐怕不好。”
“你陪为父进去吧。”郭开如是说。
怀瑾迎着早晨的阳关,微微笑道:“当然可以。”
怀瑾扶着郭开回去洗了脸换了衣服,亲自奉上了茶。郭开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儿今日对我十分亲近。”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郭开忽然叹道:“你当年还只是个垂髫小儿,就被送去了秦国,唉,我这个做父亲的未能伴你长大,心中甚感遗憾啊。儿啊,当年你走时,父亲给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试探来了?怀瑾沉着脸,冷冷道:“大人既然能狠心把我送走,如今再说这些有意思吗?当年你与我说的话,我早已忘记,只有这个!”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牌扔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玉牌碎了。怀瑾冷笑:“我只记得大人当年给了我这个,初到秦国的日子又苦又累,每天受训,被毒打被欺负的时候,我就紧紧拿着这块玉牌,告诉自己,父亲总有一天会来接我。一直等到了长大,父亲依然没有出现过,可笑我还始终留着这块玉牌。”
郭开脸色一下又愧又怜,蹲在地上将破碎的玉牌捡起来,那模样看着卑微极了。怀瑾冷眼看着,心中觉得可笑,真正的元锦看到这一幕想来会感动吧,毕竟他临死前还拿着这块玉牌嘴里叫着父亲。只是当时在诏狱里,她并不知道元锦口中的父亲竟然是郭开。
“都是为父不好!”郭开小心翼翼陪着不是,他低着头苦笑:“当真不记得当年我同你说的话了吗?”
她这一番唱念做打,郭开竟还在试探!怀瑾沉住气,问道:“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视线牢牢盯着郭开,郭开不敢看与其对视,肥胖的身子往坐垫上移了移,吞吞吐吐开口:“昨日从咸阳逃回一名细作,是我们的人……”
怀瑾愣了一下,立即笑开,急急问道:“当真?人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她看上去已经激动的语无伦次了:“我还以为兄弟们全死了,竟然还有活着的,快带我去见见!”
她的激动和欢喜如此真诚,郭开踌躇了一会,叫人将尸体抬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6章 无险
怀瑾对尸体看了许久,然后凝重的看向郭开。郭开道:“此人昨夜已被误杀了,下人说是被乱扔的器皿砸中,本来就重伤,这一下没扛住就死了。”
郭开紧紧盯着她的脸。怀瑾只是摇摇头,肃然道:“不对,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他并不是我们细作团中的人!”
“可是春平君确认过,他说了自己的身份,与照身帖上记录的一样……”郭开解释说。
怀瑾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在幼时就已被送往咸阳,容貌与当年早有变化。我们被抓时,最先拷打的就是我们的身份……”她说到这里一副想到什么的样子,怒视着郭开:“所以大人刚刚问我,是因为怀疑我?”
郭开刚刚见她拿出那块玉牌,心中早已信了大半,如今见她言之凿凿的模样,脑海中便清楚明了是什么情况了。大概被误杀的这个人才是假冒的,至于是哪里来的,郭开只能想到一种结果:一定是秦国派来的奸细!
“为什么不说话?”怀瑾更生气了,头上青筋都爆了起来,她逼视着郭开:“既然怀疑我,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陛下?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抓起啦?杀了我也可以!”
“锦儿,你听为父说……”
“听你说什么?说你的苦衷吗?”怀瑾已经平静下来,一脸悲戚的看着郭开:“你总在说你的苦衷,我已经听够了,不想再听了。这个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你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抓我也好杀我也好,你随意吧,父亲!”
她看上去已经对人世心如死灰了,郭开老泪纵横:“你终于肯叫我父亲了,是我这个父亲不好,不该疑你,不该怀疑我亲儿子!你放心,父亲以后再不叫你难过,父亲……父亲会认你,把你的名字写进族谱里,让你……让你和你母亲有个名份。”
“不用了……”怀瑾轻飘飘的说:“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如今一个人也挺好的。父亲送我的那些仆人,我会给你送回来的,反正公主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她说完,立即转身走了,临走时看见地上的死尸。尸体头上被撞的凹进去了一块,看深浅,不像是被误投过来的器皿砸的,倒像是故意杀人。
只是不知道,这股东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帮了她一个好大的忙。
怀瑾回去果然将郭开送她的仆人全部遣回,大门一关府里只剩她一个人,她几乎要乐出声来。
郭开连着上门好几天她都避而不见,还扬言若郭开再来骚扰她,她连这栋宅子都不住了,郭开只得拖着老迈的身子回去,长吁短叹。
第四日的时候,赵瑜来了,怀瑾演上了瘾,粗着嗓子大吼道:“我谁都不愿见,滚!”
“是我!”门外是赵瑜刻意温柔的声音。
怀瑾正坐在回廊的栏杆上喝酒,听到这个声音忙站起来。把酒往身上洒了一些,又把头发衣襟全部揉乱,双手狠狠搓了搓眼睛直到把眼睛揉红,她才如一副丧家之犬的出去开门。
赵瑜一看到她吃了一惊,忙扶着她往里进,同时吩咐外面的人:“你们不许进来。”
“你怎么成这样了?”赵瑜企图扶她回房,谁知刚到廊下,怀瑾突然抵着墙把赵瑜圈进怀里,头搁在赵瑜的肩头,仿佛一只受伤的小狗狗:“公主,我只有你了……”
赵瑜一颗心瞬间柔软得不行,满满都是心疼,可是“元锦”忽然的亲近让她很害羞,身上暖暖的,她紧紧抱着“元锦”,轻声道:“我已经听说了,都是王叔不好,让你和你父亲生了嫌隙。前几日郭伯父与王叔详聊,我在旁听了一会儿,伯父他也很后悔。”
“只是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我的亲生父亲竟然怀疑我……”怀瑾泫然欲泣,极力隐忍着,说道:“迟来的后悔,有什么用呢……”
“反正我从小也是一个人,没有人心疼没有人关心,孤身在他国……”怀瑾的头靠在赵瑜肩头。
悲痛欲绝的声音,顽皮邪恶的表情。
赵瑜心疼极了:“你以后有我,我会陪着你……为你生儿育女……”
越说到后面赵瑜的声音越小,已是满面通红,怀瑾直起身子,眼睛亮晶晶的,那是看心爱之人的眼神,炽热又充满希冀。
赵瑜强自镇定着,将怀瑾褶皱的衣服整理好,细心嘱咐:“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你别再这么消沉下去了,郭伯父说,他不日便会把你的名字写进族谱,让你认祖归宗。”看着怀瑾,赵瑜解释说:“我不是为郭伯父说话来的,只是见你因他如此不开心,想来你也很在乎这个父亲……”
“不要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怀瑾将赵瑜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挽上,轻声道:“你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我答应你,不再如此消沉下去。”
赵瑜抿唇一笑:“那就好,那……我先走了,今天是偷偷出来的……母亲说,大婚前我们应该少见面,所以……我今天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
她这么说,赵瑜似乎有些不满足,幽幽的看了怀瑾一眼。
怀瑾立即凑过去,咬着耳朵:“大婚之前,我会日日枕着公主的玉枕睡觉,仿佛公主在我身边一样。”
赵瑜敛不住笑意,匆匆抽身:“你这人好不正经。”
赵瑜心满意足的离去,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怀瑾冷笑一声,坐回刚刚的栏杆上,继续喝酒。喝了两口酒,她看向院子外面的一棵茂密大树,笑道:“阁下看戏看够了吗?”
树叶沙沙抖动起来,一截紫衣从树梢上落下。
怀瑾抬眼看过去,韩念优雅的坐在树杈上,手里也抱了一小坛酒。
她一举酒坛,遥举了一下,韩念笑出了声,在树上对她晃了晃酒坛,两人共饮。
“你来我这儿干嘛,这么躲躲藏藏是来做贼吗?想偷什么?”怀瑾眉目松快,歪歪斜斜的半倚着柱子,看上去如一个富家浪荡子。
“本想找你喝喝酒,顺便来听一下你的道谢,谁知看了一场好戏。”韩念的声音愉悦松快:“想不到阿姮如此会作戏,那瑜公主都被你迷的晕头转向了,你若真的是个公子,不知多少姑娘的芳心都被你骗了去。”
后面的玩笑话她不置可否,只问:“道谢?”
想了一瞬,歪头一笑:“李家人去杀郭开,是你的手笔?”
韩念不否认,哈哈大笑,然后开始喝酒。
“郭府死了五十人,前去刺杀的李家人有多少?你怎么说动他们的?被捕之前没有把你供出来?”
“我压根没出面,只让一个狱卒把他们放了出来。”韩念道:“李家的男子大多死在战场了只有李牧的小儿子和五个远方侄子。”
六个人干死五十个人!怀瑾哑然,郭府的人大概都是吃素的。李牧的小儿子?怀瑾想了一下,面色一黯:“李牧的小儿子是李徐?”
韩念看着她:“你认识?”
“旧识。”怀瑾喝了一口酒:“他们哪天行刑?”
韩念道:“明日午时。”
怀瑾哦了一声,喝了最后一口酒:“为什么帮我?”
“我说了,任何想伤害你的人,我会杀了他。”韩念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怀瑾愣愣的看着他,有些看不懂他眼里的深意,两人都沉默了许久,直到天光渐渐暗下来。冬日难得有这么美的夕阳,怀瑾心中是波涛汹涌前的宁静。
“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怀瑾酝酿许久终于开口。
韩念道:“你说。”
怀瑾笑了笑:“你不问什么事?”
韩念黯然:“韩国已灭,我父母俱已亡故,世界上我在意的事情已经很少了,你是其中一个。”他说着笑了起来:“我在赵国的事情即将完结,到时我会离开赵国,如果你给我钱,我可以考虑跟着你。”
“多少钱?你很贵吗?”怀瑾好奇道。
“不是很贵,是你能付得起的。”韩念说。
怀瑾懒洋洋道:“还是算了吧,虽然知道你的来历,但依然觉得你身上谜团重重。不废话了,今晚可以帮我救一个人吗?”
“谁?”韩念问完马上想到了:“李徐?”
“好,”韩念答应道。
这天晚上她刚躺下,就听见外面沸沸扬扬的,她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无一人回答她,她这才想起,府里的下人已让她赶走了。
她出房门看了一眼,只见到远处某一方的天空隐隐泛着红光。
她披着衣服,想出府看一看,可自己脸上的妆全卸下了,恐怕被人撞到,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房了。
刚关上门没一会儿,院子里有了响动,她把门开了一条缝儿,见到是韩念,便大大方方的打开了门。长发随意披散着,她露出原本白皙的面容,月色下仿佛一个精灵。
韩念的视线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指着地上的一个人,笑道:“你要的人。”
李徐被绑着,口里也被塞了东西,依然在不停的挣扎。
“李大哥,”怀瑾悲悯的看着他,将他嘴里的布巾子拿掉,李徐脸上挂了彩,身上全是鞭痕。李徐记得,刚刚有人把他救了出来,他被蒙上眼睛,带出诏狱,刚闻到干净的气息,就听见一个清凉淡漠的声音说:“放火烧了。”
然后他感觉到了炙热的温度,李徐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像头发疯的野兽挣扎着,诏狱里面还有他仅剩的亲人,他绝望的怒嚎,可是无能无力,只能被这么带走。
“为什么要杀他们!”李徐抬头厉声质问,他看到眼前女子的脸,愣住了。
记忆里也有这么一张脸,稚嫩灵动,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狡黠,面前的这个人和当年的三公主有七分相像。可是,那个女孩分明已经死了。
韩念在一旁用破碎的嗓子发出声音:“他们今天不死,明天就会受千刀万剐之刑。”
李徐充耳不闻,只是直愣愣的看着怀瑾:“你是谁?”
“李大哥,你说我是谁?”怀瑾一时不知作何表情,她也不知为何要救下李徐。她设计杀了李牧,李家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她。李徐被救出来,其实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她问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难道想和故人叙叙旧吗?怀瑾仰天长叹,她也不知道。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你是……三公主吗?”李徐干涩的声音响起。
“我放你走,离开赵国,你日后会回来报仇吗?”怀瑾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会!我一定会杀了郭开!”李徐坚毅的脸上重重恨意。
怀瑾沉默了,如果李徐知道是因为她的原因李家才倒下,会不会也向她来寻仇?她很多次因为没有斩草除根而差点死掉,今天难道也要这么优柔寡断吗?反正做的孽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个了。
“如果我为你报仇,杀掉郭家每一个人,你愿意让我杀死你吗?”怀瑾真挚的问。
李徐觉得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铁子们可能不理解赵姐为什么救出李徐又杀掉,我写的时候其实也很犹豫,但是如果删掉这一段,我又感觉不完整。因为我写赵姐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想的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一直往女版曹操去塑造,但是能力不足只能写成这样了,如果觉得赵姐无情狠毒,求轻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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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舞姬
“是我向郭开献策换下李牧将军的,但是我没想到他们会让他死。”怀瑾面无表情的阐述道:“真的,我真的没想杀任何人。但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得彻底一点,这是我在这个时代所学到的东西。李大哥,当年在齐国很感激你保护我,也很感激你曾经救过我。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但是我觉得你不用再活下去了。”
怀瑾抽出韩念腰间别着的剑,顺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李徐脖子上划去。
李徐死的很快,只是咽了气之后眼睛也是瞪着的,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特意叫我救他出来,又杀了他。”韩念声音漠然,仿佛很不喜欢这样的她。
“我只是觉得,他活下去,此生也不会再有欢愉了,而且很有可能会在某一天找上我。”怀瑾嘲讽的笑起来:“你是否觉得我很残忍?”
韩念静静地看着她,院子里静悄悄的,怀瑾目光空洞的出着神。
“李牧没有对不起我过,李徐也没有对不起我,李家都是无辜的,但是我杀了他们。”怀瑾说:“我以前还杀过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她什么都没做错,但我还是杀了她,因为她的死对我很有用。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怪物,你们不明白我来自哪里,我从一个和平安乐的地方来,从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可是现在我杀完一个人,已经可以很平静了,没有任何不忍和怜悯。”
韩念依然静静的站在她身旁。
“人也是很奇怪的,白天的时候我还想救他,等真的救下了他却又觉得他不应该再活着。”怀瑾看着李徐的尸体,漠然的说道。
韩念听着她突然而来的感慨,开口了:“以后你不想杀的人,我替你杀。”
怀瑾偏过头仰视着他,韩念低头看着这张脸,想起来森林里的小鹿。怀瑾说:“谢谢你,不过麻烦你帮我把李徐的尸体处理一下,我想睡觉了。”
“做个好梦。”韩念看着她进屋关了门,然后开始处理起李徐的尸体。他是个做事很干净的人,天亮怀瑾起床时,屋外已经连血迹都没有了。昨夜,仿佛是一场梦一样。
诏狱里一场火烧死了李家最后的血脉,郭开事后咒骂不已,觉得太便宜他们了;
战场上依然是赵国的捷报,邯郸城里喜气洋洋;
刚过完新年,马上就要迎来公主的大婚了;
怀瑾安心的窝在家里,借用元锦的身份对郭开颐指气使,等待着自己部署中最重要的一环到来。
邯郸城里有一家酒肆叫忘忧馆,虽挂着酒肆的牌子,但实际却是一家妓馆,还是只对达官贵族开放的妓馆。
最近贵族间茶余饭后都在议论,忘忧馆新来了一个关外舞姬名叫绮岳,容色倾城,舞姿曼妙,三日后就要开始登台了,公子哥们跃跃欲试,都想一拔头筹拿下这名尚未露面就成了传说的舞姬。
然而第三日的时候,忘忧馆清空了所有的客人——春平君包场了。
这是权贵中的权贵,无人敢和他争。
赵熙在忘忧馆依然不忘带着护卫,身前身后有四个佩剑武士,韩念也在其中。
叮叮咚咚的乐声从帷幕后面传来,是多种乐器混合在一起的声音,赵熙眯着眼睛听了听,不觉赞赏:“编钟、筑、琴、筝、笛……还有一种乐器,我倒听不出来。”
“是瑟。”韩念在一旁回答道。
赵熙看着空空如也的舞台,笑道:“也算新奇了,这乐声不似中原之乐,轻快妩媚。这女子又迟迟不出场,实在叫人心痒难耐。”
屋顶突然落了许多花瓣,赵熙抬起头,只见一名衣着单薄的女子顺着一根红绸,从顶上落下。
这女子穿着十分大胆,脖颈手臂以及一双玲珑小巧的脚全都露在外面,一袭红衣,层层叠叠,那衣服似乎是剪开的,一扭动,洁白如玉的大腿便若隐若现的展出来,赵熙看直了眼。
平民之间风气开放,但再开放也不敢如此穿着,也没有哪个舞姬敢有这么大胆风骚的表演。赵熙不由自主的伸长了脖子往舞台那边张望,那女子扭动地很快,旋转起来似风一样,等稍微站稳了一点,赵熙才看到女子脸上原来盖了一层面纱。
面纱轻薄如蝉翼,更添一丝隐隐约约的美,赵熙能看见薄纱下面微张的薄唇。
面纱之外一双眼睛也甚是奇特,眼皮是淡绿色的,细细的眉毛黑得如烧柳,是往上挑着的,女子的眼睛直视着赵熙,媚态横生。
韩念盯着那女子看了许久,忽然攥紧双手,心中无名怒火升起,恨不得将屋子里这几个男人全部杀了。一时又恼怒台上像妖精一样的女子,她竟然穿成这样给别的男人跳舞,心像是坠入寒冰一样。
然而兀自生着气,韩念不得不承认,她真的美极了,美得不像人间的女子。认识她这么久,自己已经见过她好多面了,她就像书里写的精怪,会变成各种各样的模样来迷惑人……
韩念出神的想了许久,连女子靠近也也没察觉,音乐停下,女子也停在了赵熙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赵熙口干舌燥,欲揭她面纱,然而美人往后一躲,不让他触碰。
赵熙耐耐心心的说道:“我今天是这里唯一的客人,你……”
“嘘!”美人按住他的唇,冰凉的手指叫赵熙身躯一震,酥软下来,呐呐无言。
“大人,何必如此心急?”女子的声音柔情似水,她妖妖娆娆的凑近,不知在春平君耳边说了什么,赵熙突然大笑起来:“这有何难,你只管在这里等我!”
赵熙突然起身,招呼韩念等人:“随我回府。”
韩念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急色的赵熙突然不再往下进行,而是带着他们出去。
走到门口,韩念忽然回头,美人的眼里只剩下属于怀瑾的冷漠眼神。
赵熙他们出去了,怀瑾拍拍手,躲在帷幕后面的乐师全部走出来,七八个人,全是身量八尺的汉子。怀瑾带他们走到忘忧馆的一间厢房,里面的床上一个女人被五花大绑的扔在床上。怀瑾上前将她嘴里的汗巾抽出来,对身后的几人交代:“这是忘忧馆的老板七娘,一入夜就将她扔出邯郸。”
身后的人恭敬的答应着,七娘只惊恐的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怀瑾记得七娘,五岁那年的上元节,张良带她来这里喝酒,那时候的七娘皮肤紧致满是风情,一晃这么多年,七娘已不再年轻了。
“要是想活命,就离邯郸越远越好。”怀瑾将一袋金子扔在她身上,然后转身出去了。
入夜,忘忧馆继续开门做生意,店里的伙计按部就班的忙碌,只是觉得不见七娘有些奇怪。不过账房说七娘出门了,过几天才回来,大家也就不在意了——这位账房先生虽然刚来一个月,但早已是忘忧馆的半个掌柜了,大家都知道七娘很信任他。
自然,这名账房,也是来自秦国的人。
天色渐晚,忘忧馆外的灯笼一盏盏点起来,因为春平君下午在这里包场,晚上来的人更多了。
赵王宫里,赵瑜正安安静静的绣着自己的嫁衣,宫女在一旁打着瞌睡,忽然从窗外扔进一个东西,声响把赵瑜吓了一跳。赵瑜疑惑的看了一眼,是一个布条包着石头扔了进来,她犹疑着将布条拿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怒不可遏,叫醒了打瞌睡的宫女,喝道:“叫上宫里的侍卫,我要出宫。”
宫女吓了一跳,忙跪下叩头:“公主,已经天黑了……”
“本公主要出宫!”赵瑜怒气冲冲,宫女显然是知道她发怒是什么样子,正想着要不要去禀报太后,赵瑜却又阴森森道:“你要是敢去告诉母后,我便活剐了你!”
宫女再不敢有其他想法,反正公主的自由是太后和大王允许的,他们这些人只能服从,她急忙忙去准备每次出宫的随从。而赵瑜攥着那根布条,气得七孔生烟,布条上说元锦竟然与一舞姬私会,她倒要看看,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赵瑜在邯郸向来是想去哪就去哪,她有赵王给她的一小支护卫队,二十个人个个以一当十,连王命都可以不听,却只听赵瑜的话。
公主从来没有天黑时出宫,但是主子有命他们必须听从,备好步辇和护卫,赵瑜急匆匆往忘忧馆过去。一面往那边走,一面掉眼泪,元锦明明都要娶她了,怎么会和别的女人厮混在一起?刚刚还满腹怒气,出了宫门冷风一吹,她觉得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元锦,因此她更要看看是怎么回事了,谁还敢陷害公主的未婚夫!
步辇刚出王宫没多远,忽然一匹疯马跑过来,将队伍散开。一匹马惊得人仰马翻,侍卫们紧张的围着步辇不敢放松,赵瑜本就心情不好,此时拍着栏杆大骂:“都是群废物!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话音刚落,一旁的草丛中扔过来一团东西,侍卫们还没反应过来,浓烟滚滚散开,迷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等他们反应过来,步辇上已经空空如也了。
忘忧馆向来是夜夜笙歌的,只是今日格外热闹了一些,申时刚过两刻,春平君的轿子就停在了门口,春平君府上的一位管事恭敬的在门口喊道:“春平君派小的来接绮岳姑娘。”
众人哗然,然后道:“怪道春平君下午走了,原来是想等着天黑再成好事!”
更有大胆的贵族子弟笑道:“还以为春平君没看上,我们还有机会呢,原来这么郑重其事啊!唉,可惜可惜,都没见过美人一面呢!”
忘忧馆的厢房里,一个黑衣人将昏迷的赵瑜往地上一扔,然后看向怀瑾:“大人,接下来如何?”
“把她扔进城里最下等的妓馆。”怀瑾坐在镜子前描着眉,上着妆。
窗外又一个黑衣人溜进来,呈上一封信件报告:“这是边境来的信。”
怀瑾看完信,烧掉,忘忧馆的账房前来回话:“赵熙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外了。”
怀瑾这才戴上面纱,站起身,房间里十多个黑衣人,账房一身粗布衣服显得格格不入。李斯派在赵国的细作有好几百人,这些全是各个小队的领头人,怀瑾此时不得不佩服李斯,这些人在赵国这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一个人暴露过。
“明天早上城门一开,立即离开回秦国,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怀瑾交代道。
这些人没有任何疑问,一齐磕了个头,一个接一个的从窗户溜出去,如鬼魅一般消失。最后只有账房留下了,他还要处理地上昏迷的赵瑜——把她送到她该去的地方。
“我走了,你把她处置完了,也赶紧离开,不要留下把柄……不过留下把柄也没关系,没所谓了。”怀瑾再次对着镜子检查妆容。
账房问道:“咱们秦国的军队马上要攻进来了吗?”
怀瑾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点点头:“是的,马上就能胜利了。”
账房感慨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在赵国十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怀瑾道:“这些年你们很不容易。”
账房憨厚的笑了笑:“还好,其实李斯大人并没有让我们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让我们按时把赵国的各种物品价格涨幅传回去,算起来,大人让我潜伏进忘忧馆,可算是最危险的任务了。”
怀瑾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肩,稳当的走到门口。开门时,跨一扭,袅袅娜娜摇曳生姿的走出去。她从大厅穿过,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出去走进春平君派来的轿子中。
众人只这么匆匆一瞥,便纷纷羡慕春平君艳福不浅。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8章 折磨
夜色渐深,大家议论了几句便各自寻起乐子。这个夜晚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后来邯郸的人们想起来,这似乎是邯郸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
冬天快过了,春天马上又要来。
轿子晃了许久才停下来,怀瑾掀开帘子走出去,看见一座诺大的府邸。
管事带着她从侧门进去,一进门便有上年纪的女子来搜她的身。
怀瑾故作不悦:“这是什么意思?”
管事恭恭敬敬的回答:“姑娘,我们府上是比王宫还要森严的地方,您请见谅。”
一番搜身之后并无不妥,管事直接带着她往里走,一直到一座院子里停下,管事朝里面的房间一指:“姑娘去吧,春平君已经在里面了。”
怀瑾颔首,刚往里走两步,只听见后面啪的一声响,院子的门已经关上了。
怀瑾暗暗打量着这个院子,刚刚进来的门是唯一的出口,她原地顿了一下,继续往里走。
门没关紧,里面透着烛火。
怀瑾推了一下,门发出嘎吱的声音,指尖也蒙上了一层灰。
怀瑾立即警觉起来,走进去反手将门拴紧。
“美人叫我好等。”赵熙躺在榻上,支着头,手中把玩着一樽酒盏。
“大人,”怀瑾行了一个礼,用最柔媚的声音叫了他一声,然后环顾起四周。
赵熙朝她伸出手,道:“不必看了,今夜只有我们两个。”
怀瑾慢慢走近,站在他面前,眼中再没了一丝笑意。赵熙一把将她扯下来压在身下,深深嗅了一下,把玩着她的头发,迷醉道:“美人身上好香。”
然而下一秒,怀瑾脖子上一凉,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她直视着赵熙近在咫尺的脸,那眼睛里已无一丝玩笑。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怀瑾故意眨了眨眼,装作无辜。
赵熙冷笑道:“如今是战时,每一个从城外来的人,我都知道,但是你……”赵熙轻蔑的笑了一声:“并没有一个叫绮岳的异族女子从城外进来。”
赵熙顺着她裸露的手臂慢慢往下滑,直摸到了手掌,他摩挲着她的手心,道:“你手上有习武之人的痕迹,你瞒不过去,你究竟是谁!”
他说罢一把扯掉怀瑾的面纱,这是一张美丽的脸,有些眼熟。
可是翻遍记忆,似乎没有这个人的身影。赵熙的匕首又近了两分,逼问:“你是谁?”
“我是谁?”怀瑾轻轻笑了一声,脚上慢慢蓄了力,一只手也护在匕首旁边,笑眯眯的看着赵熙,道:“王叔莫非不记得我了,当年除夕家宴,你还考问我学问,问我何为君子四端。你忘了吗,我是怀瑾啊,你的侄女,赵怀瑾!”
“赵……怀瑾?”赵熙大骇:“你是……你不是……你不是……”
就是这个时候,怀瑾在他胸口狠狠蹬了一脚,一手打开了他的匕首,然后以一个不雅的姿势往地上一滚,终于脱离了赵熙的控制。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赵熙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怀瑾理了理乱掉的发丝,笑道:“托您的福,侄女命大,还好端端的站在您面前呢。”
说完,她脸色突变,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过去。
赵熙年轻时武艺高强,然而这么多年享惯了清福,身子早有老态,这一下堪堪躲过。他冷笑:“你以为凭一根簪子杀得了我?来人……”
他刚准备喊人,怀瑾又刺过来,她身手敏捷力气奇大,这一下实实在在刺在了手臂上。
赵熙吃痛,应急之下力气爆发,横生一脚将她踹到地上。在地上摸到赵熙刚刚掉的匕首,她捡起来如饿狼一般扑过去,赵熙不防被她撞到地上,怀瑾举起匕首想往下扎。这时一个尖锐物抵在了背上,她知道那是什么兵器,一下不敢动了。
赵熙爬起来,阴鸷的笑起来:“你当真以为这里没有别人?”
怀瑾回过头,韩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出现了,她弯了弯嘴角:“你要杀我?”
赵熙听到这句脸上一僵,韩念的剑顷刻间转移到了他脖子上。
“韩先生,你这是何意?”赵熙头上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他一早叫韩念护在左右,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谁知韩念的剑却指向了自己。
韩念缓缓道:“谁要杀她,我就杀谁。”
“你!”赵熙心潮起伏,门外的护卫早被支开,此刻竟是自己将自己逼入绝境。不过终归有他这个身份和年纪该有的东西,他面上很快平静下来,问道:“你从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今天?”
韩念并不作答,赵熙又看向怀瑾:“当年一路追杀,都以为你死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命大,就活下来了。”怀瑾微微笑着,用手指把韩念的剑挡开,示意他收起兵器,她对韩念道:“这个人我要亲自杀。”
韩念语气很是纵容:“好。”
兵器都收了起来,怀瑾指着榻,言笑晏晏:“王叔,先坐吧。”
赵熙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此刻已经落入瓮中,他只能沉住气坐下。
怀瑾竟然还给他倒了一杯茶,烛光闪烁,仿佛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
赵熙不动,怀瑾在他对面坐下,优雅的喝完一杯茶,心情甚好的点评:“茶不错。”
待看到赵熙冷凝的脸色,她才道:“王叔放心,不会那么快杀你。一刀给你个痛快,岂不是太便宜你了。知道您有许多疑问,侄女亲自解释给你听。”
“你没见过元锦吧?”怀瑾想了一会突然说:“我就是元锦,是秦国派来的细作,真正的元锦已经死了。李牧之死,始作俑者是我,想来明天秦国要开始正式进攻了。可惜的是,你明天看不到这个局面了,所以我只好提前告诉你。”
眼前的女子笑眯眯的,赵熙怒气翻滚,但此时性命在人手里拿着,他低吼道:“你竟然投了秦国!哈哈哈哈哈,可笑,你可真对得起赵家的列祖列宗!”
“说起这个,还是比不上您。”怀瑾讥讽道:“你杀了我父王,杀了你的兄长,陷害自己的亲侄子,我一个晚辈哪里能跟您比呢。终究是比不上您的,您可是赵王的亲生父亲,连太后都是你的姘头!放心吧,明日天一亮,全城百姓都会歌颂你和太后娘娘的爱情。哦,不过那都跟你没关系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看到那个场面呢。”
赵熙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他骂道:“贱人!”
“还好,一般般贱。”怀瑾说,她又喝了一杯茶,继续说:“当年我父王是被你们害死的吗?一个身体健康的人突然病危,只能是下毒了,是吗?“
赵熙道:”是,最开始只是让他全身乏力,使他无法上朝,等守护王宫的士兵全部换成我的人之后,我便带着剑闯进了他的寝宫,本来想一剑结果了他,他求我放了你和赵嘉,他愿意禅位给我。不过我根本没想当大王,只是告诉他我的儿子赵迁将会坐上王位,他竟然被气得吐了血,我还没出剑,他就已经咽了气。”
“跟我说这么详细,是想激怒我吗?”怀瑾叹了口气,站起身:“本来想问清楚父王是怎么死的,倘若是被毒死,我就喂你喝最毒的毒药,谁知道他是被你气死的,可惜了我白带了一包鸠毒。”
赵熙眼神闪了一下,怀瑾自认没错过他的神色,身体的直觉让她立即站起身。与此同时,赵熙从袖中又掏出一把短刀朝她劈过来。
韩念早有警觉,刚拔出剑,怀瑾就喝道:“你不许动手!”
他停下,只见怀瑾一脚踢掉了赵熙手上的刀,看样子竟是要赤手空拳搏斗。
赵熙已经多年不习武了,身手早不如当年,而怀瑾虽是女子,这些年却没有一天懈怠过,赵熙被狠揍了几拳。他被打得头晕眼花,但求生本能驱使着他连滚带爬的往门口走。
怀瑾捡起匕首,扑上去在他手上狠狠一扎,赵熙惨叫。
她还穿着舞姬的衣服,一身大红的薄纱,赵熙手上的血喷溅在她身上,像溅了几滴水上去。赵熙捂着伤口,哀嚎着,怀瑾刚刚那一刀几乎将他的手掌对穿了。
“刚刚只要割到你的脖子,你就会死,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怀瑾阴森森的笑着,手起刀落,赵熙的另一只手被她一刀斩落。
赵熙惨厉的叫声中,她笑道:“不能让你死的那么快,不然我心里很不快活。”
“你的声音太难听了。”怀瑾皱起眉,然后捏住赵熙的下颚,拿起烛台塞进他的嘴里。赵熙的皮肉软滑老迈,碰一下都觉得恶心,加上滋滋的皮肉烧焦的味道,怀瑾更是觉得厌烦,站起来捏着鼻子:“真的太恶心了。”
赵熙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叫,韩念把头偏到一边,不再看眼前这一幕,但是耳朵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皮肉被刺穿的声音。
不知道多少下,赵熙终于没了声响,韩念回过头,看到女孩的脸上已经溅满了血点,有一种诡异的美艳感。赵熙被刺得如同一个血窟窿,瞪着眼睛,嘴里还插着一个烛台,死不瞑目。
怀瑾扔掉匕首,嫌恶的在赵熙尸体上踢了一脚,她看了一眼韩念,似笑非笑:“觉得我残忍?”
韩念定定的看着她,怀瑾面无表情道:“今天多谢你,当年秦国的相救之恩算是抵了,你我之间再无恩怨纠纷。”
她说完拿出一个哨子吹了一下,屋顶有了动静,韩念望过去,只见屋顶的瓦片被掀开了一处,一个黑衣人正顺着绳子下来。
落了地,黑衣人见到地上的尸体,眼中惊骇之意一闪而过,然后马上镇定下来,递过来一个包裹。怀瑾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精美的玉枕,她将玉枕放在了床上,然后示意黑衣人将尸体挪到了床边。
做完这些,怀瑾看向韩念:“我要走了,你准备怎么脱身?”
韩念道:“天亮之前,我在赵熙府上还是可以来去自由的,明天一早我会离开。听你的意思,秦军即将取胜?”
怀瑾点点头:“不错,颜聚拦不住王翦,邯郸危矣。”
韩念笑道:“看来赵国也要不行了,我得换个国家待下去了。”
他这话听上去有点奇怪,怀瑾觉得有点好笑,正要随黑衣人走,韩念道:“上次我跟你说的,你有想过吗?我可以跟着你保护你,只要你给我钱?”
怀瑾下意识的摇头:“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她已顺着绳子爬上去,韩念看他们把屋顶的瓦片盖好,又听了一会儿顶上的动静,确定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他才掸了掸袍子,正大光明的从这个院子里出去。
回到自己那栋宅子时已经过了子时了,她自己去厨房砍柴生火,烧水洗澡,等去掉身上的血腥味,她把洗澡剩下的水提到马厩。马厩里有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黑马,黑马高大威武衬托得白马唯唯诺诺的,黑马一见到怀瑾,鼻子里打了个响嚏。
怀瑾把洗澡水给白马冲涮了一下,然后又看到黑马身上有些掉色,马腹处露了些红毛,又回房拿了些颜料,把掉色的地方耐心补上。
“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再等几天,我就给你恢复原来的颜色,我们红红啊,最可爱了。”怀瑾像是哄小孩一样。
忙活完这些,她伸了个懒腰,回房睡觉了,想必明天会很热闹吧,她唇角弯弯,入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9章 收尾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看天光已经是午时了,没有任何人来敲门。怀瑾不紧不慢的给自己皮肤上涂了黑粉,穿戴好衣服就取了剑去院子里练功了。
一套剑法耍下来,昨晚的腰酸背痛全部去除。
“你的剑招,应是得了名师指点,看起来还不止一位。”韩念的声音再次从院子外的那棵大树上传来。
怀瑾拿帕子擦了擦汗,仰着头看过去:“阁下似乎很喜欢爬树!你怎么还在邯郸?”
韩念今天没穿紫衣了,穿了件黑衫,衬得整个人消瘦又挺拔。他抱着手悠闲的回答:“本来想跑来着,谁知今天邯郸戒严了,拜大人所赐,邯郸已经乱成一团了。”
怀瑾抿着唇笑了一下,然后说:“怕惹祸上身,我不敢随意出去,你给讲讲外面的情况吧,好让我也享受一下胜利的快感。”
韩念道:“天一亮春平君的尸体就被发现了,这事非同小可,赵熙府上的人立即进了宫。王宫里也是一团乱,瑜公主昨天不见了,倡太后正急着找,听闻春平君被杀,当即晕了过去。”
怀瑾乐不可支,韩念叹了口气:“还没完呢,邯郸令带兵去赵熙尸体处,还发现了倡太后的玉枕。许多人目击,这会儿城里已经谣言四起了,赵氏大宗伯已经带着宗室进宫逼问了。”
见怀瑾笑的前翻后仰,韩念的声音淡了下去:“我刚刚过来的时候,正好路过一个娼妓馆,大家在那里找到了瑜公主,她昨夜被……”
韩念似乎有些不忍说下去,怀瑾笑够了,问道:“你这么怜香惜玉呢?”
韩念的声音没有起伏:“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有心报复,可以直接杀了她。”
怀瑾不置可否,仰着头,直视着韩念:“你好像不好奇我与他们的恩怨?”
“有什么可好奇的,人生在世,无非就是爱恨情仇恩怨纠葛。”韩念说,他的眼珠在阳光的反射下,像是两颗水晶,透明又清澈。他脸上依然带着那个丑巴巴的面具,怀瑾却想到,自己的手艺活不错,这个面具至今没有脱线。
韩念倚着树干,看着远方:“邯郸彻底乱起来了。”
“只怕现在郭开和赵王已经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了。”怀瑾道,赵国真正的掌权人已经死了,赵王迁只是个无知少年,郭开也只是个目光短浅的奸佞小人,眼下赵国再无能人了。
“邯郸城暂时不会打开了,我无处可去,你这里可否收留我几天?”韩念玩笑道。
怀瑾眯起眼睛笑道:“郭开随时可能会来找我,我看你住在树上挺好的,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怀瑾说完去了厨房,生火做饭。院子里有石桌,她做了几盘味道不怎么样的小菜,刚盛了饭出来,就见韩念已经端坐好,她掌不住笑了,真是不客气。
两人对坐,默默的吃饭,刚吃了两口,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他们对视了一眼,怀瑾站起身自语:“按理说,郭开找我应该是明天才对,怎么这么快?”
她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石桌边已经没有人了,连多的碗筷都没有,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在吃饭一样。
“门外是谁?”怀瑾耳朵贴着门,问道。
“是大人的奴隶。”一个稳稳的声音响起。
怀瑾差点跳起来,她立即打开门,只见夏福和张景站在门口,两人都穿着粗布破衣,张景脸上还被抹了泥巴。
“你们怎么来了?”怀瑾吃惊之余问道:“赶紧先进来。”
夏福见到她就喜笑颜开:“我接到主子的信,就立即离开雍城回咸阳找国尉大人了。此趟凶险,我是一定要陪在主子身边的,谁知这家伙吵着要跟上,我就一起带来了。我们从野路进了赵国边境,躲进了一个往邯郸运送奴隶的商队,昨日才到邯郸。险得很,今日一早城里四处戒严,城门也关了不许出也不许进,我们在集市里听到了许多消息……”
“喝口水慢慢说。”怀瑾带他们坐下,亲自倒水。
夏福看上去是真渴了,猛灌了一大壶茶水,而张景则是看着桌上的食物咽了咽口水。
细看两人,都饿瘦了,张景一直沉默着,幽怨的看着她。怀瑾有些心虚,把自己的碗筷递过去:“你赶紧吃吧。”
张景接过碗筷,只吃了一口露出一副难言的神情,忍了再忍,饥饿终是让他狼吞虎咽。
夏福继续道:“今天邯郸城里,四处都在说倡姬和春平君私通,我听说春平君死了,大家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太后的枕头,还听说赵瑜公主在娼妓馆里,被十多个市井莽夫奸污了!”
夏福的快乐溢于言表,张景突然抬起头,问她:“夏福说是你干的,真的吗?”
“恶人自有天收罢了。”怀瑾淡淡道。看着这两个人,怀瑾说不出心中滋味,她给夏福留的信里交代过,让他在秦军破赵时再过来找她,谁知道他提前来了。都不知是该骂他不听吩咐还是感动他太忠心了,何况还带了个拖油瓶张景。
吃完饭,张景自发的拿起碗筷去打水了,怀瑾看得好笑,又替张景感到心酸,好好一个傲娇小少爷被训成这样了。
张景洗碗的时候,怀瑾和夏福在一旁交谈,她问:“咸阳城有什么异常吗?”
夏福知道她问这句话的意思,想了想,摇摇头:“我走的时候国尉大人和平常一样,想来是一切正常,不然国尉大人一定会嘱咐我的。”
“甘罗在雍城可还好?”怀瑾想起老友,心中有了一丝暖意。
夏福憨憨的笑着:“谁不好甘罗大人都不会不好,他最逍遥自在了,我走的时候他只说来日再见,还说让我祝主子成功。”
想象着甘罗说这话的表情,怀瑾直想笑。夏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要了结了。”
说着说着夏福有些忧心仲仲:“我们真的可以远走高飞吗?大王他会不会……”
“打仗时最混乱,我们可以随时抽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终于要自由啦!”怀瑾枕着手,看着天,满心愉悦。末了她交代:“收尾就在这些时日了,要更加注意,你和张景无要事切莫出门。”
交代完她心念一动,看向院外那刻大树,树叶茂密,看不清上面到底有没有人。想了想,又交代:“除了吃饭茅房,房间也尽量少出。”
夏福拍拍胸膛:“我知道的。”
这一夜怀瑾睡的更加踏实了,也许是知道隔壁的屋子有了两个人,也许是知道这座院子有人在保护她,说不出的安心。这院子两进两出,房间有七八个,也不知韩念躲在哪个角落里去了。
半夜有些饿,怀瑾拿着一根蜡烛往厨房那边摸过去,白天的剩菜都被倒了,她打开碗橱看了看,在里面找到半根萝卜。
萝卜就萝卜吧,怀瑾拿了一根出来擦了擦,蹲在灶台边上开始啃起来,嚼得咔咔作响。她吃的正高兴,不防黑暗中出现了一张脸,怀瑾唬得心脏差点跳出来,幸而第二秒就认出了是张景,她才没尖叫出声。
两人在烛光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别提多诡异了。
半晌,张景嘘着声问道:“我……以为家里进贼了。”
怀瑾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道:“我饿了,找点吃的。”
两人依然是莫名其妙的对似着,有些尴尬,怀瑾吃完最后一口萝卜站起来,装着若无其事的说:“回去睡觉吧。”
“嗯,”张景闷闷的答应一声。可是怀瑾刚走两步,他问道:“你本来的打算,是做完你的事就再也不回咸阳了对吗?”
怀瑾回头看着他,烛光是暖黄色的,月光是银白色的,张景的脸一面明一面暗,失落低着头的模样,有九成像张良,怀瑾有些挪不开眼睛。
她失神的看着张景,久久的没有说话。张景黑白分明的眼珠在她脸上聚了一下焦,像是被烫了眼睛一样看向别处,他沉闷的说:“你留了信给夏福,你只想带他走,没想带我走。”
怀瑾一下愣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张景继续说:“我在你心里,难道只因为我哥才有价值吗?我哥从你心里消失了,我就再也没有用了,对吗?”
张景忽然定定的看着她,激动的说:“可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奴隶吗,要还完你的钱需要六十三年,一年都还没到,你就准备把我扔了……”
“我……”怀瑾想了一下措辞,斟酌道:“我只是觉得你跟着尉缭比较好,我交代了他,他会好好照看你的,反而跟着我,会吃很多苦。呃……还是你现在做奴隶做出新鲜感了?”
“你!”张景幽幽的看了她半晌,走上前来。怀瑾这才发现,少年比她高了很多,比第一次见面瘦了很多,眼睛里也比从前更添坚毅。
张景突然靠这么近,怀瑾突然有些紧张,树叶在沙沙作响,怀瑾看向外面那棵大树,忽听得少年说:“说好了给你当六十三年的奴隶,一天都不能少,我们张家的男人,都是一诺千金的君子。”
少年说完立即回了房间,迅速吹熄了烛火。
怀瑾抓了抓脸,抓住蜡烛走到院子里,仰头看了会树,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天气要是冻出风寒了可不好受。”
她踱步回屋,关门之前,将一件大氅扔了出来。
房间的烛火灭了,那棵树抖动得更加厉害,紧接着,有人捡起了那件大氅。
第二天一大早,怀瑾被匆匆忙忙叫进了宫,是郭开亲自来接的。
她看着郭开一副凝重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这两日没出门吧?”郭开心事重重的问道。
怀瑾面上一派无知无觉:“一直在家待着,有什么事吗?”
“公主她……”郭开觉得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生怕打击到自己儿子,决定先说另一件事:“春平君昨日清晨,死于府中一处偏院,还有瑜公主……公主她……她……”
郭开支吾着,怀瑾着急追问好显示自己的在意:“公主怎么了!”
郭开道:“公主……也是昨日清晨,公主在一个娼妓馆……她被……”
郭开实在说不出口,他叹了口气:“你进宫看了便知,公主今日醒来之后便神志不清了,太后实在无法,叫我把你带进宫看看,锦儿,你……”
郭开又是一声长叹,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虽说是被奸污,但也是未婚妻婚前失贞。若是寻常人家他一定叫元锦退了婚,没有上赶着去安慰女方的。
怀瑾震惊的问道:“春平君和公主……这……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不知道啊!”郭开此时露出难色,众所周知春平君当晚接了一个舞姬进府,第二日被发现尸体的时候,舞姬已经不见踪影了。
郭开一接到这个消息,当即遣人去忘忧馆查看,谁知忘忧馆那日并没开门,士兵们闯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十多个茫然的伙计,老板七娘已经不知去向。郭开立即对这些伙计进行拷打,只查出一个疑点:忘忧馆前些日子新来了一个账房,又外聘了七八位乐师,待查这几个人时,便怎么也查不到别的东西了。
伙计口中的账房和乐师全都不见,他依着名字排查进出城的名单,却什么都查不到。
“父亲别慌!”怀瑾这时换了称呼,郭开一震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父亲!”怀瑾耐耐心心的做着戏,道:“春平君的死对赵国来说非同小可,此时两军交战,或是秦国那边的手笔。父亲千万别慌,稳住,你现在是朝中唯一一个手握重权的人!”
郭开一震,恍然有些明白过来。对啊,他现在成了赵国权势最大的那个人,但是想到这里,他叹气:“唉,正是如此,所有事宜全落到我这里了,你不知道,太后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0章 兄妹
“坊间到处流传春平君和倡后的私情,赵氏宗族的人全逼在大王殿前,让大王处置太后。”郭开一想到这两天顶着的压力,浑身就忍不住冒冷汗。赵王几乎不会处理朝政,他身为王师身为相国,既要顶着宗亲们的逼问,还要查询凶手,更有边境的战报要处理。因为封城,战场上三天没收到消息了,做买卖的百姓沸反盈天,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光是想到目前的一团乱,郭开就觉得冷汗涔涔。
“父亲放心,儿子会帮衬着你的。”怀瑾说。
郭开看着她,又喜又忧:“你不生为父的气了?”
“父子哪有隔夜仇呢,之前儿子气头上口不择言。”怀瑾看着郭开的眼睛,一派真诚:“但父亲此时真有危难,又牵涉到赵国根基,儿子哪能真的置身事外?”
顿了顿,怀瑾问:“太后和春平君真的……咳,只是这事百姓们怎么会知道的?”
郭开道:“太后的玉枕在春平君的榻上,那日许多士兵目睹了,兴许有个把人将这事传了出去,谁知道传的这么快,实在不正常。我已问过太后,那玉枕是她送给公主做嫁妆的,不过现在公主那样,我也不好澄清。公主的玉枕出现在王叔床上,更不得了!”
怀瑾看郭开的样子,心里直想笑。
邯郸如她所愿,乱成了一团。
进了宫,怀瑾径直去了公主殿,赵瑜躲在一个角落里,对周围的宫人们大喊大叫,披头散发形同疯妇。
怀瑾站在那里静静看了许久,然后转身离去。
太后已被软禁,她无需去拜见。赵王被逼在殿中出不来,郭开正在其中周旋,他派遣了一个小宦官过来送她出宫。
直到出了宫门,怀瑾才觉得轻松下来。宫里的气氛太紧张,护卫比往常严了三倍,宫人们各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又开始出入相国府,在郭开身边嘘寒问暖,不过做的非常有分寸,既不会热络得好像别有用心,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清高诡秘。
她不过是为了多打探消息,而郭开却是委以信任,任何事都不避开她。
太后被软禁的第五天,一直在代郡韬光养晦的前太子赵嘉,带了一万精兵直逼邯郸。因由是赵王处死了赵氏宗亲里的大宗伯,其他封地的赵家人全都怒了,纷纷投奔了赵嘉。
郭开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夜之间老成了耄耋老人,他在怀瑾面前恨铁不成钢:“太后一介女流,什么都不懂,大王竟然也真听她的杀了大宗伯!现在宗亲们已经全部反水了,亏的镇守邯郸的军队不在他们手里,不然他们早打开城门让赵嘉进来了,愚蠢啊!”
怀瑾轻声问:“现在护城军有多少人?是在父亲手上吗?”
“八千士兵在邯郸令手上,邯郸令是我的门生。”郭开薅着头发,在怀瑾面前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胜局已定,颜将军和司马将军任者回来一个,于大局应该无碍,只是这信送不去啊……哎呀……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境地了!”
怀瑾心中早有主意,上前打断:“父亲,这八千士兵能打得过赵嘉的一万兵吗?”
“不好说!”郭开摇摇头,汗颜道:“惭愧啊,为父不善用兵,不过从人数上看,我们不占上风。若是城门不开,他强行攻城……哎呀,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郭开发愁的语气实在太搞笑了,怀瑾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深深呼了几口气,她道:“父亲,邯郸现在有可用的将军吗?”
郭开摇头:“年长的都去了战场,留下的都是些年轻人,王宫侍卫长余西倒有些气候,可他是太后的人,只负责王宫的安全。”
“孩儿有一计,既可解邯郸之危,又可在任何情形下保全咱们郭家。”怀瑾言之凿凿的模样,让郭开又惊又喜:“快说,什么法子!”
她的提议,郭开犹豫了许久。大概是她自信满满的神情,大概是郭开看不起嫡子,又大概是身边再无可用之人了,最终的最终,郭开还是答应了。
怀瑾哼着小调,踏着月色往府上走。
月影斑驳,韩念坐在院子外面的墙头,笑道:“恭喜你呀,把邯郸的士兵全拿到手上了。”
怀瑾抬头看着他,玩笑道:“你这么坐在我家墙头,当心被我家里那两位当成贼子了。”
韩念往院子里方向望了望,对她说:“你那两个仆人,倒是很听你的话,一整天只出来过两次,一次是拿食物,一次是如厕。”
韩念说着跳了下来,站在她身旁一起步行,一边用沙哑的嗓子提议:“不会有士兵来你府上的,何必这么拘着他们?再说了,若有我守着你这栋院子,可保他们安全,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收了我?”
最后那三个字平添了一丝暧昧,怀瑾笑出声:“不敢不敢,韩先生本事天大,我哪敢让您当我手下啊!”
“现在出不了城,只好跟在你身边了。”韩念突然无赖起来。
怀瑾摇头失笑,两人走到大门口,韩念抱着手看着院墙,准备翻进去,大门哗啦一下突然被拉开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看过去,只见张景直愣愣的看着韩念,神情激动不已。
韩念掉头就走,一个闪身就不见人影了。
“你别走——”张景追出来,一声呐喊惊起远处民舍的狗叫。
怀瑾立即半推半拎的把他带回去,把大门关上了,她才没好气的问:“大半夜鬼叫什么!”
看张景神色,怀瑾脑子一转,问道:“你认识韩念?哦,对,你也是韩国人。”
“他……他……他……”张景仿佛变成了结巴,看着怀瑾的眼神欲说还休的流转着,最后才悠悠一声低叹:“曾见过几次,他也是韩国的臣子,我想着……他兴许知道哥哥在哪儿。”
咬了咬唇,张景直视着怀瑾:“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哥在哪儿吗?”
原本还算温和的表情一下拉跨下来,怀瑾冷冷道:“张良在哪里,关我什么事!”
她走回房,用力把门摔上了。
张景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又去了门口,小心翼翼的朝两边的巷子张望着,清冷月光下的小巷子寂静幽深,并没有其他人在。
翌日,怀瑾与郭开一起登上城墙,城外一万士兵乌泱泱一大片排了好远,城内却只有几百个在里面候着,等待城墙上相国的一声命令。
城外的主将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志在必得的看着城墙上的人,他拔出了剑,指着向城门,身后的士兵也跟着他一起拔出了兵器。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郭开纵使不谙兵法,但也能感知到外面这一支军队的勇猛,他心道,幸好昨日听了儿子的建议,今天不至于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
怀瑾远远看着下面,眼中隐隐有了热泪。她与赵嘉一别,有多少年没有见了,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几个亲人了。
他们一同体会了失去至亲的痛苦,一同逃亡到他乡。
如此漫长的时间,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怀瑾命人敲了三次鼓,大喊道:“开城门——”
她的声音不再低沉,高亢坚定又柔和的女声,而郭开由于太紧张没有注意到这一声,只是拿帕子擦着汗,焦灼的看着下面。
城门缓缓的打开,怀瑾如一只百灵鸟一样冲下城门,一路小跑至赵嘉的马前,一边喘气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
赵嘉惊疑不定,眼前皮肤黝黑的少年,这样熟悉……
“赵怀瑾,恭迎王兄入城!”她肃然跪下,是一个从哪里都挑不出的拜礼。
赵嘉一时忘了怎么反应,他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年,她跪在地上,眼神坚定的看着自己,她的眼睛和幼时妹妹的眼睛重合起来。
两人哽咽着,看着对方,千军万马在这一刻也沉默着。
赵国寒冷的冬天,风呼呼的刮过,赵嘉觉得有些眩晕。
郭开在城门上听不清下面的声音,见赵嘉迟迟没有动作,有些着急,大喊道:“郭开率众士兵,请赵王进城——”
“嘉哥哥,进城吧。”怀瑾站起来,定定的看着他:“前方的路已经铺好,地下的亲人还在等着我们给他们报仇!”
赵嘉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喝道:“进城——”
百姓们早已被勒令不得出门,邯郸城里的士兵也没有被召集起来抵抗赵嘉,郭开下楼亲自到赵嘉面前,奉上符节:“这是邯郸城八千护城军的符节,臣郭开献与新任赵王。”
怀瑾走上前,接过符节,温柔的笑道:“真是多谢郭相国了。”
这声音柔美如女子,郭开有些发愣。
“郭相国是两朝老臣,是赵迁的老师,当年先帝废后时你对倡姬多有帮衬,不知先帝之死你可有参与呀?”怀瑾轻飘飘的说道。
宛若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开,郭开瞠目结舌,指着怀瑾手抖如筛糠:“锦儿……你!你不是……你是……”
“我是先帝的第一个女儿,赵悼襄王的公主,赵怀瑾!”
郭开犹如在梦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怀瑾公主早就死了,掉进渭水里了,早就死了……我的锦儿呢,我的锦儿在哪里?”
怀瑾平静的看着他,直言:“你的儿子元锦早已死在秦国的诏狱。”
郭开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赵嘉跳下马,嘴唇一动,怀瑾便道:“此地不是叙旧之地,先把士兵们安排好,眼下城里再无阻力,只有王宫处还有一小支军队护着,宫里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强攻了。”
她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赵嘉一肚子的话想说,也只得咽了下去,镇定的安排士兵驻扎好,把护城军也收编完,最后安抚完城里的百姓,赵嘉朝怀瑾说的地址奔去。
听到府外答答的马蹄声,怀瑾知道,是赵嘉来了。
天色还没有晚,看来赵嘉处理起事情来,也很快。
“是太子殿下吗?”夏福坐不住,一下午在旁边走来走去,张景一言不发的坐在廊下发呆,怀瑾看着最淡定,可也一下午喝了六七壶茶了。
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马蹄声都安静下来,怀瑾站起身,往外迎了几步。
门并未拴上,赵嘉急不可耐的推了一把,正看见往外走的怀瑾,他走得越发快,上前一把搂住了怀瑾。
“妹妹!”赵嘉哽咽道。
“别哭,别哭,亲人重逢,是喜事。”她哭得更厉害,这大概就是血脉相连的神奇之处,她感觉到心变得柔软,感觉到身边变得温暖。
“太子殿下!”夏福在后面行了一个礼。
赵嘉把泪憋回去,看到夏福,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还跟在她身边,好,好!”
“怀瑾,这些年你都在何处,当年我找了你许久,以为你……”赵嘉停了一下,一点不想提到那个字眼,他拉着怀瑾坐下,问道:“你怎么又会出现在邯郸呢?你……”
赵嘉拉着她的手,摸到她手上厚厚的茧子,突然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他低头看着这只手,印象中是又白又软又肉的小胖手,如今却全是伤疤和老茧,骨节凸起,毫无丰腴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1章 报仇
沉默了许久,赵嘉问:“这些年,你受了苦很多苦吧。”
怀瑾含笑看着赵嘉粗糙的面颊,她记得当年赵嘉干净文秀的脸,如今已经染上风霜;又看了看外面恭恭敬敬候着的士兵们,安慰式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这些年,你又哪里容易呢?”
“再不容易我是个男人,你一个姑娘家,只会更难。”赵嘉说。
怀瑾耸耸肩:“只要我们都活着,那就好。父王和王后娘娘,还有我母亲,看到如今我们又见面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久久的坐着,两人相顾无言,都想说点什么,只是搜肠刮肚,却没有更多的话了。怀瑾默了一会儿,问起正事:“哥哥,王宫那边还有余西戍守,不过兵力不及你,你预备怎么做?是招降还是?”
赵嘉斩钉截铁:“我要正大光明攻进去!怀瑾,我们……谁!”赵嘉突然惊起,拔出腰间的佩剑,迅速的将怀瑾拉至身后,防备的看着前面一棵枝叶茂盛的一棵树,门外守着的士兵听到他这一声,都忙不迭的跑进来,一时间兵器齐刷刷的都拔了出来。
怀瑾心道不好,忙对树上叫道:“韩念,出来。”
树叶漱漱抖动起来,紧接着一个紫衫男子从上面跳下来,他脸上的面具看着格外的滑稽。赵嘉惊疑不定的看着他,怀瑾道:“哥哥,这是我的护卫,韩念。”
而一旁夏福的眼神则是疑惑不已,张景看了韩念许久,沉默的垂下了头。
赵嘉挥挥手,士兵们退出去,他则收起了长剑,不满的斜眼打量着韩念:“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有人埋伏在这里,他的脸怎么了,为何戴着这么一块丑东西?”
怀瑾一句话噎在嗓子里,她看了韩念一眼,那眼神无疑又嘲笑又戏谑,她瞪了他一眼,才对赵嘉说:“他脸上有伤,戴着面具只为遮丑。”
赵嘉点点头,怀瑾问道:“嘉哥哥,你预备何时进攻王宫?”
赵嘉道:“今晚。”
怀瑾牵了牵嘴角,无声的笑起来。
是夜,怀瑾一晚没睡,端坐在院子里,听着邯郸城里的厮杀声音,心微微发冷。
她知道一切都在今天了,所有的仇所有的怨,都会在今日了结。
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在秦国待了八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主子,水烧好了。”夏福拎着水桶进出好几回了,身后的浴桶热气氤氲,怀瑾点点头,转身将门关好。一寸一寸的褪下男装,可以见到麦色的脸庞之下,白皙嫩滑的肌肤,只是身上多处淡淡的伤痕,尤其肩口处一个丑陋的伤疤凝成一团,怀瑾心道,改天应该去纹个身把这些疤痕都遮起来。
滑进水里,她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水里,像是在母亲的子宫里面一样,抱着自己蜷成一团。
脸上的颜色被她清洗干净了,她睁开眼,小水珠穿过她的睫毛,像是夏日清早荷叶上的露珠,摇摇欲坠。怀瑾把自己擦干净,穿上夏福准备好的女装。
是一件白色的曲裾长裙,裙子上面绣着碎花,她将衣服穿上,将挽好的头发放了下来,长发垂落,发尾处有些毛躁。
推开窗,将屋里的热气散出去,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窗户边上,怀瑾坐在床边看着铜镜,镜子里印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女人面孔。怀瑾心想,这张脸多么像母亲啊。她记得母亲的名字,项芷,是这具身体的母亲,是世界上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可是她死了,死前还在担忧着自己。
“你在想什么?”韩念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窗外,依然是那身紫衫和那张可笑的皮面具。
怀瑾看着他有些发愣,半晌,她才道:“有些不会梳女子的头发……正想着怎么弄呢。”
她没有刻意再压着嗓音,是一把柔和的嗓子,不过说话时有些沙哑。韩念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许久,他走进来在她身后坐下,挽起她的头发,道:“我替你梳吧。”
“你一个男人,怎会梳女子发饰?”怀瑾好奇的问。
韩念的嗓子依旧残破暗哑,他说:“以前在家时,常见父亲给母亲梳头,看多了,便会了。”
想来韩念曾经也有一个幸福的家,有相爱的父母,看他行动处处流露出贵族的做派,必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最后容颜尽毁。不过怀瑾不想追问,谁都有自己的过去,也许那是永远不能揭开的伤疤。
韩念用她头顶的发丝盘了一个松松的髻,后面的头发全都梳直了用一根红绳绑成了一束,如此,一个简单的女子发饰便梳好了。怀瑾端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面色有些苍白,从梳妆盒里拿出平时涂脸的粉,拿一根细毛笔蘸了黑色的粉末往眉毛上描。
“这是什么?”韩念看她拿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盒子,有些好奇,女子多用柳枝描眉,他还没见过这些东西呢。
怀瑾笑的有些得意:“这是我自制的化妆品。”
“化妆品?”韩念笑出声:“又是你自己捣鼓的玩意儿。”
眉毛画黑了一些,嘴上也上了颜色,是一张好看又清雅的脸。
最后的时刻了,应该有点仪式感,怀瑾心道。
迎着太阳走到院子里,夏福和张景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她皆是一愣。夏福手上端着盘子,呆呆道:“吃饭了。”
“不吃了,我不饿。”怀瑾微笑道。
张景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她这么和颜悦色了,可是看到她旁边那席紫衫,眼神一下变得难以言喻。
此时,有号角声响起,是从王宫那边传来的。
怀瑾有些急迫,去马厩里牵马,红红被夏福洗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原来暗红色的皮毛。怀瑾利落的上了马,转头看着夏福:“你们吃完饭,就去王宫找我。”
她从腰际拿出一节令符扔过去,夏福忙不迭接过。
怀瑾刚拉紧缰绳,韩念冷不丁也坐了上来,把缰绳接过,口中道:“我陪你一块去。”
说完不由分说驾起了马,从院子里出去了。夏福赶紧囫囵两口把手上端着的粥喝完,然后把空碗递给张景:“你在家待着。”
发着呆的张景如梦初醒一般,放下东西,立即也跟着夏福一起出去了。
城里一应商铺民宅,全都是大门紧闭着,街道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声清楚干脆的马蹄声。怀瑾倚在韩念怀中,被迎面的冷风吹眯了眼睛。
越靠近王宫,血腥味就越重,等到了王宫附近,地面上全是血水。
赵嘉站在王宫门口,一如当年在宫门口送她去稷下学宫上学一样。
怀瑾下了马,血水溅在裙边上,白裙上霎时开出了几朵梅花。
赵嘉没有多余的心情再感慨她的装束,只是朝她伸出了手:“妹妹,回家了。”
牢牢牵住赵嘉的手,埋藏了八年的恨意终于喷薄,她扶上佩剑,再也控制不住笑意。
士兵们站在两边注视着他们,两兄妹就这样,踏着满地的血水,再次走进了王宫。
太后的住处,是赵王宫里最奢华的宫殿,此时赵嘉的士兵将这里团团围住,里面除了一个女子神志不清的呓语,再无其他声音。
见赵嘉和怀瑾走过来,士兵们让出一个出口,让他们走进去。倡姬端坐在上首,赵瑜坐在她身边,目光呆滞口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赵迁则畏缩在一旁,再无意气。
“韩念!你竟是赵嘉的人!”倡姬锐利的眼神刺过来,她最先看到的,是一袭亮眼紫衣的韩念。她像是老了十多岁,眼角眉梢下下的纹路硬生生夺走了她渐至西山的美貌。
韩念站在怀瑾身后,一言不发。
赵嘉冷硬的拔出剑,似是要马上了结她。
“要杀便杀吧。”倡姬仍是稳稳坐在上面,一只手揽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儿,强作镇定,冷笑连连:“我只是时运不济,落入你手,你这些年窝在代郡那个小地方,很不好受吧,听说你母亲被遣送回去的第二年就病死了。”
“若非你这个毒妇,我母亲何至于郁郁而终!”赵嘉上前走了几步,看他的样子,竟是恨不得一剑杀了她。怀瑾不疾不徐的拦了一下,笑道:“嘉哥哥,不必着急杀她,都是一家子人,有些话得慢慢说。”
倡姬狐疑的看着她:“你是……”
怀瑾笑笑,看向神志不甚清明的赵瑜,压低了嗓音:“公主,是我呀,你不认得我了?”
赫然是元锦的声音,倡姬登时明白过来,勃然大怒,而赵瑜却因着这一声叫唤渐渐有些清醒过来,涣散的眼神聚焦看过来,看见怀瑾的脸,愣愣说不出话。
倡姬似乎还没有认出她来,怀瑾的双手拢在袖子里,在殿中踱步走了一圈,慢慢道:“当年也是在这座宫殿里,你把我绑了过来,打了我两巴掌,然后把我关进了诏狱。天可怜见,隐忍这么多年,我又回来了。”
倡姬骇然不已,身子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赵迁诺诺的看过来:“你是……你是怀瑾……怀瑾姐姐……”
赵迁不复前段时间的开朗模样,窝在母亲身边如一只才会扑翅的雏鸟,分明已是半大少年,此刻却唯唯诺诺的依偎着母亲。
怀瑾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说实话,赵迁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但却是因为他这个儿子,才让倡姬和春平君有了筹码去谋朝篡位。平心而论,她对赵迁并无太大怨恨,但要说不恨,又有些违心,毕竟这是倡姬的儿子。
“主子!”此时夏福和张景从外面奔进来,气喘吁吁。
倡姬一见到夏福,更为惊骇了,她道:“原来你没死!你竟然活着!”
她放声大笑起来,不知是在掩饰自己的恐惧还是在嘲讽,直到笑出了眼泪,她才停下来,问道:“我真是瞎了眼,竟然没有认出你来,你要报仇便报仇,为何扮成元锦费尽心机引诱瑜儿?赵熙之死是否也是你们所为?”
赵嘉一愣,看向怀瑾,只见她好整以暇的顺了顺衣领,走过去款款笑道:“准确的来说,赵熙的死,是我一人所为。若不扮成元锦,我怎么教唆郭开杀了李牧,将赵国的防御卸掉?若不扮成元锦,我又怎么让邯郸城乱起来呢?”
“李家覆灭是你所为?”赵嘉吃了一惊,他压低声音:“你知道李牧对赵国有多重要的!”
语气中竟然隐隐有些怒意,眼前的妹妹实在是让人陌生的很。
“若不把李牧和赵熙去掉,我怎么报仇?”怀瑾淡漠的语气叫人心惊。
夏福却是隐隐有些担心,赵嘉还不知主子已在秦国为官的事情,若是知道了……还不知是什么反应呢。
怀瑾看向赵瑜,见她正愣愣的看着自己,讥笑道:“至于多此一举接近赵瑜,只不过是不想你们死的太便宜而已。”
身体死了没什么要紧,杀人最重要的是诛心才对。
“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个女子,还是你的仇人,是何感觉啊?”怀瑾对夏福使了个眼色,夏福立即上前将赵瑜拖了过来,倡姬终于舍得从那个凤座上抬起屁股了,只是刚站起来,旁边的侍卫就将剑架在了她脖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2章 雪恨
“赵瑜,当年在诏狱里领教了你的狠毒,如今我只不过略微还回来一点利息,你竟然就疯了,真是可惜。”怀瑾掐着她的下颌,看见赵瑜的眼神,刻意提高了声音:“在妓馆的滋味如何?我可是特意替你找了城中最下贱的的妓馆,里面的客人全是些贩夫走卒,想来那地方和那些人你应该不陌生。毕竟你母亲当年也不过是个娼妓,娼妓生的女儿,自然也是要当娼妓的,毕竟贱人生贱种嘛!”
这话可谓是极其恶毒,除了夏福,赵嘉及韩念皆有些惊心,其余士兵皆纳罕,小姑娘真是忒狠毒了一些。
“赵怀瑾你这个贱人!”倡姬尖锐的叫骂,她恨不得一剑杀了怀瑾,可惜动不得,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只是一个阶下囚。
“有你贱吗?”怀瑾讥笑,好像在问她有何脸面骂人贱,她道:“赵迁和赵瑜是谁的种还需要我说吗?整个邯郸都知道你和赵熙私通,父王真是不长眼,竟看上你这么个烂货,白白给人养孩子,连江山都被抢了去……”
赵嘉皱眉:“怀瑾,不得妄议长辈。”
“哈哈哈哈哈,她算哪门子的长辈。”怀瑾不怒反笑,赵嘉终是文人气重。她正欲再说点什么,背后一股阴风吹过,怀瑾下意识的闪到一边,一把匕首牢牢扎进了地板中——赵瑜红的如野兽的双眼着实吓人,原来她已经清醒过来了。
韩念如闪电一般,夺过赵瑜手上的刀,将她放倒在地。
“我要杀了你!”赵瑜大喊着,满心怨恨,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大卸八块,再活活吞下去,她的一生……她的一生都被这样毁了!
“你要杀了我……”怀瑾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年在诏狱受你鞭打时,眼睁睁看着母亲去世时,身受重伤掉进渭水时,我也这么想的,杀了你,杀了你们!”
“把东西给我!”怀瑾看向夏福。
夏福一言不发,麻利的从袋子里掏出一根鞭子,鞭子有婴儿手臂粗,看的人头皮发麻,这一鞭下去,定是得皮开肉绽了。
“当年受你鞭打,如今我也得还回来,因果报应,这是你应得的。”怀瑾的声音温婉至极,赵瑜面露恐惧的往后退,倡姬和赵迁想往这边挣扎,只是皆被士兵死死按住不得动弹。
示意赵瑜身边的侍卫走开,怀瑾一扬鞭子,长鞭划破空气,发出闷闷一声响,所有人都听见皮肉绽开的声音。
下一秒,赵瑜的惨叫响彻整个王宫。
赵瑜挨了一鞭,连衣服都被抽破了,肩上一条长长的口子蔓延而下,血花慢慢沁出。
倡姬疯狂的哭闹着,她不再是刚刚架着身份的高贵太后了,她跪下来一下又一下的冲怀瑾磕着头:“你放过瑜儿!我求求你!放过她!”
“你当初可曾放过我父王和母亲!”怀瑾狠狠盯着她,心里着实解气:“让你看着你女儿的下场,你才会知道我当年的心痛!”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磕头,你杀了我!你别再折磨我的女儿!”倡姬状如疯妇,韩念有些不忍再看,走至门口站着。张景一直站在后面,此时闻到血腥气,腿都有些软了,更多的,是对怀瑾的心疼。而夏福和赵嘉则一直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怀瑾又是一鞭子抽下去,赵瑜的衣服彻底烂了,衣不蔽体,然而赵瑜再顾不上羞耻,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丝丝的倒抽着气,眼前一片花白。
赵迁似是被惊呆了,口中低声哀求:“你不如杀了她……你直接杀了她吧……”
怀瑾充耳不闻这些声音,只是一鞭子接着一鞭子,又快又狠的打下去,没几下,赵瑜不动弹了,夏福过去摸了摸脉搏,对她说:“死了。”
倡姬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赵国千尊玉贵的瑜公主,如此不体面的死去了。
怀瑾让人放开了倡姬。她目光惊悚的看着赵瑜的尸体,爬过去,大哭大叫。末了,她朝怀瑾撞过来,赵嘉立马拔出剑,可他还没动手,怀瑾的短刀就已经割破了倡姬的脖子。
赵迁哀嚎一声,晕了过去。
怀瑾也彻底没了力气,她看着地上两具尸体,大仇得报的快感终于消失了,她心中一片苍凉茫然。
脑中空白了许久,慢慢回过神来,听见赵嘉着急的声音:“怀瑾!怀瑾!”
她回过神来:“怎么了?”
“没怎么,”赵嘉摸了摸她的头:“你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哥哥还要处理一些事情。”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机械的动了动,恍恍惚惚间,就见夏福拉着她走了。
怀瑾有些迷乱,她一下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了,外面的日头正大,很是耀眼。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有很多穿着铠甲的陌生人,有一个身量单薄满脸担忧的少年,还有一袭暗哑的紫衣,眼前斑驳叫她认不出这些人都是谁,她只是对夏福说:“我得跟母亲说一声。”
“主子?”夏福看着她有些不对劲,扣上她手腕想看一看,谁知怀瑾猛然甩开他,朝一个方向奔去。
“跟上!”韩念破碎的声音响起,夏福和张景立即回神跟上去,身后赵嘉派来的士兵们也立即跟上。
怀瑾在一扇破旧的宫殿前面停下,梦里这个地方出现过很多次,她有些恍惚,仿佛一推门,就能看见母亲和欢娘在里面等着她。
灰扑扑的大门猛的被推开,怀瑾跌跌撞撞跑进去,里面却是一片狼藉,空无一人,只有殿中一棵老树郁郁葱葱,随风摇曳。
“母亲——母亲——孩儿给你报仇了!”怀瑾撑着树,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厉声呐喊。声音之凄苦,连夏福也跟着落了泪。
“主子,夫人在地下一定会听到的,主子!主子?”夏福接住怀瑾软绵绵的身子,她毫无征兆的昏了过去,夏福拿出袖中藏着的银针,正准备扎住她身上一处穴位,韩念一手横过来拦住了,他道:“半日内心神动荡得这么厉害,身体肯定吃不消,让她睡吧。”
韩念凑这么近,夏福能看到面具下的眼睛,有一丝莫名的熟悉,他一愣,只见韩念抱起怀瑾,稳稳当当走了出去。
这一觉睡的有些深,又做梦了,又梦到小时在赵王宫里的事情,还梦见在齐国的点点滴滴,一幕幕走马观花一般在梦境里放了一遍。在梦里的最后,她掉进了渭水里,屏着一口气惊醒过来,看见外面冬日的阳光照得四处闪闪发光。
怀瑾揉了揉眼睛,哪有什么闪闪发光,不过是刚醒眼睛有些花。还是在先前住宅里的卧室,身上盖了四五床被子,怀瑾怪道说在梦里呼吸困难。
掀开被子,她听到外面有人声,径直下床走了出去。院子里三个人:夏福、张景、韩念。
见到她,三人都停下交谈,看着她。
怀瑾:“我……”
夏福忙把石桌上的药汤端上来:“主子,赶紧喝了收收神,你在王宫受惊昏厥,睡了两个时辰了。”
怀瑾揉了揉眉心:“原来睡了这么久,嘉哥哥还在王宫里吗?”
夏福道:“殿下将宗室族人全接进了宫,正商量重整邯郸,这几天城内跟洗劫了似的。”
不用说怀瑾也能想象到城里一片狼籍的样子,百姓们闭门不出,在家里大概快被吓死了。
药汤已经不烫了,怀瑾一边喝一边想着,现在宫里大概商议着新君登基着,只是……
正想着,张景冷不丁道:“你兄长登基,你就是大长公主,咱们日后是在赵国常住吗?”
怀瑾抬头,看见韩念面具下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她顿时哑然。几次张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最后她吩咐夏福:“你把院子里东西收拾一下,然后弄一辆大点的马车,我晚上去一趟嘉哥哥那里,等我回来,咱们连夜往齐国去。”
张景不解的看着她,怀瑾则对他道:“要麻烦你给夏福打下手了,这里东西虽不多,但收拾起来也费劲。”
见张景还是呆呆的,夏福干脆拉着他下去收拾了。
此时韩念道:“那我呢?”
怀瑾莫名其妙:“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只是在我这里躲几天,现在我在赵国的事办完啦,要跑路啦,你难道还跟着我吗?”
韩念看着她,慢慢道:“跟着你,不可以吗?”
怀瑾摇摇头:“不可以,你还是该干嘛去就干嘛去吧。”
韩念斟酌了一会儿,道:“你想见张良吗?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起来,怀瑾背过身去,乍然一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反应不过来。
想见他吗?想见的吧,但是她在秦国等了他那么久,甚至把张景都作为筹码押在身边,他都没有来找自己。
是,她知道国破家亡、双亲俱丧对他来说有多痛苦,可是时间会让痛苦消化的。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她给了他很长时间,心想等他渐渐不那么痛苦了大概就来找自己了。可是他没有,张景说的对,他们都一样,都是被张良舍弃的人。
怕他熬不过去痛苦,怕他在外面颠沛流离,怕他在外面一个人过的糟糕……这些想法每次一充盈在脑子里,她就痛苦万分。最痛苦的,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可是始终不见他的消息。怀瑾甚至想,他是不是死了,可是张景告诉她张良早就部署好了退路,他不是能来找自己,只是不想来而已。
她恨恨的想,就算不来找自己,哪怕来个信也好啊
她最难过的,是原来自己在他心目中,并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但她曾经是这么以为的,自己在他心中,是天下第一重要。
怀瑾明白,自己其实也并没有把他放在最最重要的首要位置上,可她是自私的,她可以不这样,张良一定要这样。
韩念还在等她的回答,怀瑾笑了笑:“不必了,我不太想知道。”
不知是在跟谁赌气,亦或是跟自己赌气,怀瑾冲回房,重重的摔上了门。
韩念独身站在院子里,抬头望了望天,不知在想什么。张景站在廊下看着他,只觉得很是寂寥。
“你……我哥……他还好吗?”张景神情复杂,像是极力憋着什么秘密的样子。
韩念回过神来,回头看着他,不悲不喜,回答道:“他很好。”
不待张景问下句话,韩念突然踩着石桌蹬上墙头,一下翻了出去。张景红了眼眶,看着韩念离开的地方,他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转身去找夏福了。
不待怀瑾晚上去找赵嘉,赵嘉下午就派人过来找她了,两个士兵非常恭敬的在门口传达赵嘉的旨意:“大王现下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来公主这里,特命小的过来接公主入宫。”
“大王?”怀瑾黯然,看来赵嘉实实在在是准备登基了,不好意思的说,恐怕他这个龙椅屁股都还没坐热,王翦的大军就打到邯郸来了。
韩念一直没见人影,她扔交待夏福收拾东西,然后跟着两个士兵进宫了。
街上收拾得干净了,尸体血水全都被清扫,依稀能有两三个行人。到宫门口,怀瑾见到赵嘉俨然有序的守卫,不由得点点头,嘉哥哥这些年,当真是练出来了,成功从一个文人变成了一个威严的武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3章 了结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从前住的那座宫殿已经被收拾出来了,一应陈设雕栏玉砌,宫女们井然有序的在里面忙活着;这些宫女宦官们脸上毫无宫变之后的惊惧不安,全都是带着镶嵌式的笑容,让人摸不到深浅。
怀瑾站在宫殿的院子里,久久没有动作,一直站到黄昏,宫女过来请她去吃饭:“请长公主用膳。”
“你们都下去吧。”怀瑾说,声音并无威严,殿内的宫女们却噤若寒蝉。没有任何人敢出言出说什么,只是放下手中的活计,一个接一个的退了出去,连脚步声都没有。
又到黄昏了,天边一片淡紫色,说是紫光吧,又透着些粉。怀瑾盯着天边看了很久,眼睛都看酸了,才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叹息:“院子里冷,怎么不进去用膳?”
紧接着,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披了过来,怀瑾回身,看见赵嘉略带疲惫的脸。
“怀瑾不冷。”她说。
兄妹两人面对面站着,倒先沉默了一阵,还是赵嘉先开口:“父王留下的子嗣,除了你我,还有嫁出去的丰宜妹妹,其他的已经全部死在这座王宫里了。刚刚召集宗室及各大臣才知道,赵迁和倡姬以各种罪名将他们全部处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怀瑾心想,反正其他的兄弟姐妹,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况且她还不是这具肉身的正主。她只认情分,不认血缘。不过想起赵丰宜,怀瑾还是有些印象的,论排行是她的四妹,怯生生的一个小丫头,每逢宫宴,总是偷偷看自己。
想了想,她随口问:“丰宜嫁到哪里去了?”
“听说被嫁到韩国联姻了,只是韩国已亡,宗亲贵族没死的全沦为了阶下囚,她恐怕也凶多吉少了。”赵嘉掩饰不住的疲惫的惘然。
怀瑾仔细回想着韩国时见到的女战俘,太多了,那么多张俏丽美貌的脸,其中是否就有她这个四妹呢?实在没什么印象了。
见她仍然是沉默,赵嘉又说:“这个宫殿给你收拾出来了,日后就住在这里吧。”
怀瑾立即回答:“哥哥,我要走了,这次进宫,是特意来跟你告别的。”
赵嘉大惊:“走?走去哪里?”
“暂时还没想好,边走边看吧。”怀瑾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到了万里之外的临海之地。
“这里是你的家,为什么要走?”
“这个宫殿虽然重新修葺了,但无论怎么修,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怀瑾微笑,认真的说:“我们都已经长大,不再是小时候了,彼此有彼此的事情要做,你不能干预我,我也不能干预你。”
赵嘉怔怔的,仿佛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妹妹,想了很久,他才试探性的问道:“是因为你觉得我无法保护你吗?所以才要走?我可以封你做大长公主,让你一辈子安枕无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到你,我还可以让你拥有自己的军队,我……”
怀瑾温柔的止住他:“哥哥,我不需要这些。现在大仇已报,我再无任何牵挂,唯一想要的,是自由。”
刚刚赵嘉所说的,正是当年她想要的,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让赵嘉即位,不惜和倡姬成了死仇,才走到了今天。
怀瑾凝重交代:“另有一事,秦国的军队恐怕不日便会君临城下,嘉哥哥,你不能在邯郸称帝,赶紧回代郡去。”
“这几日邯郸混战,战场上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你是怎么得知的?”赵嘉有一丝不相信,但看见怀瑾的神色,他想起一事,严肃道:“报仇也就罢了,你为何要设计杀了李牧?”
怀瑾久久不能回答,告诉他,其实我是秦国的奸细?恐怕赵嘉会俩大逼兜抽死她!毕竟赵嘉可是实打实的赵氏血脉,自然跟她这个野路子不一样。她能马上毫无心理负担的投身秦国,赵嘉可不行,在赵嘉这里,她的行为可算是叛国了。
见她沉默着,赵嘉心中有了一丝模糊的猜想,他张了张嘴,有些不敢问出那个问题。
怕问了,得到的回答,并不是他愿意听的。
思考了一瞬,她转移话题:“哥哥,邯郸不是久留之地,你手上有兵,赵国宗室族人皆在,你完全可以另寻一处土地自立为王……”
赵嘉肃穆,对天边遥遥一拱手:“赵氏历代祖先皆在这片土地,赵国是我们的故土…… ”
“你是父王唯一的公子,你在哪里,赵国就在哪里。”怀瑾斩钉截铁说道,可是看到赵嘉坚定的模样,她不由得有些焦急:“秦国大军若兵临城下,你以为你这一万士兵能抵挡吗?”
“妹妹何故长他人志气!”赵嘉有些气结,憋了几回,他终于开口问道:“你……你是否……是否……”
终究顾及着她的脸面,赵嘉有些问不出口,怀瑾不疾不徐跪下,沉重道:“不错,我当年被人从渭水中救起后,投效了秦王嬴政,是为秦国的中常侍。”
这句说完,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怀瑾捂着脸,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赵嘉满脸怒气,指着她气道:“你竟然叛国!”
怀瑾摇摇头,白皙的右脸上一片绯红,渐渐也有些红肿。
“哥哥,这是我的选择。”怀瑾坚持道:“王翦大军早已攻破边防,过不了几日便兵临城下。哥哥,你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怀瑾就不随你一路了。”
赵嘉痛心疾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赵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代!赵怀瑾!”
赵嘉有些粗暴的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提起来,质问:“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知道!”怀瑾大声回答,兄妹两人在这一刻四目相对,一个满腔怒火,一个古井无波。
看赵嘉的样子,怀瑾怀疑他下一刻会掐死自己。
“知道你还做!”赵嘉看到那双与父王极为相似的眼睛,一下松了手。
怀瑾站好,整了整衣襟,心想自己该说的全部都已经说了。她也曾经问过甘罗自己这位异父兄弟的命运,然而赵嘉在历史的洪流里只是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一个存在,甘罗再博古通今,也只记得赵嘉是赵悼襄王的第一个太子,其余的记载皆是一片模糊。
人是改变不了历史的,她道:“我不过是顺着天命往下走而已,我知道兄长生我的气,怀瑾不敢辩驳。大仇得报,我再无牵挂,当年共患难的情分怀瑾一直牢记于心。”
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此次领军的将军王翦,他们家欠我一个大人情未还,这是我亲手写的信,若兄长真的与他们对上,把此信暗中传给王翦,或许不致见到最坏的局面。”
赵嘉不接,负气站在一旁。怀瑾把信放在脚下,用一块石头压住,然后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平静道:“今日与兄长一别,日后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怀瑾祝兄长平安到老。”
赵嘉仍然看着别处,怀瑾眼中有了些温热,磕完头站起身,她问心无愧的走了出去。大概这次离别,一辈子也再见不到了。
一封信,还了多年前的情分,日后赵国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出了赵王宫回去,见到宅子面前一辆朴素的青顶小马车停着,拉车的正是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千里马红红。
夏福和张景从大门处出来,两人抱着一床棉被,身上都脏兮兮的。见到她,张景眼睛就亮起来了,夏福道:“主子,东西都收拾好了。”
怀瑾跳上马车前橼,摸了摸红红的马屁股,笑道:“那就赶紧上车吧,我们得赶路了。”
夏福和张景欢呼着,把棉被放进了马车里面,一掀帘子,怀瑾满头黑线,马车里面被塞得满满的,杂七杂八的行李里面还有一口大锅及碗筷若干。
怀瑾绝倒,难怪两人一身灰扑扑的。
三人都坐在马车前橼,夏福在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马车立即动起来。看见红红傲娇的扭着屁股,蹄子踏得飞快,夏福笑道:“主子你可不知道,今天用油给红红擦了三遍,才把你涂在上面的颜色洗掉。”
张景补充道:“它还用马蹄子蹶我们呢!”
怀瑾心情愉悦,哈哈大笑起来,末了想起一事,问道:“韩念后面还出现过吗?”
夏福摇头:“不知道去哪里了,没见到过。”
怀瑾嗯了一声,不言语了。
马车行驶到城门处,巡逻的士兵一拦车,怀瑾立即取出先前赵嘉给的符节。
那守卫仔细一看怀瑾的脸,大约是白天在宫里见过的,认了出来,立即跪下陪笑道:“不知是公主,唐突了。”
说着就让人开了城门。
怀瑾把符节收起来,赶着马车出门了。
往外行驶了好一阵,她再回头看,邯郸城的大门正在缓缓关上。
天黑了,张景把马车两边的灯笼都点上了,一辆普通的小马车慢慢悠悠的行驶着,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
同时也是这个夜晚,邯郸城方向一人一马,循着马车的痕迹,不急不忙的跟了过去。
青年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4章 山中
春日阳光和煦,山花烂漫,漫山遍野一片葱绿。
这是邯郸以东一群连绵的大山,衔接燕国和齐国的土壤。
一辆青顶小马车在群山中行驶了不多久,总之已经深入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了。
车辕上坐着两个人,车顶上还躺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哐哐啷啷噼里啪啦。
马车后面三四里的距离,还跟了一人一马,不远不近的跟着。马车停,后面的马也停;车一动,后面的马也跟着动。
要是走近看,还能看见马车左边车窗下挂着锅碗瓢盆,随着马车晃动叮当作响;右边车窗下挂了好些肉,仔细分辨有鱼肉鹿肉,还有一头没拔毛的死兔子。
怀瑾躺在车顶上,翘着脚叼着二郎腿。
她穿着一身青色贴身短打,头发高高竖起,额头两边的碎发杂乱得像野草一样,随风摇曳。
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哪位农家跑出来的少年郎。
太阳晃眼,怀瑾微眯着眼,嘴角含笑,不知道想到什么开心事了。
马车走在山路上,晃来晃去,特别像坐按摩椅,颠得怀瑾骨头都酥了。
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西去了,怀瑾猛的坐起来,先适应了一下光线,她揉了揉眼,然后往后望去。
不远处,可以看见穿着一身黑色长衫的韩念骑着一匹黑马,也在慢悠悠的走,他已经跟了半个月了——简直比头发上的口香糖还黏。
怀瑾拍了拍车身,咳嗽一声:“前面找个地休息休息,我饿了,晚上吃兔肉吧。这兔子一股血腥味直冲我天灵盖,赶紧扒皮烤了。”
张景眼珠往上一抬,看着她,活像是在翻白眼:“是你昨天说想吃新鲜肉,夏福才没扒皮腌制的,所以才这么大味道!”
怀瑾翻下车从逼仄的车窗钻了进去,灵活的像只猴一样。她在车里一大堆乱七八糟挤在一起的零碎物件里找出一个水袋,打开塞子灌了一大口,跟荒漠里逃难出来的人似的。话说回来,山里打的山泉水就是好喝,怀瑾想着想着就乐了:“山泉就是山泉,嗯,果然有点甜!”
夏福抿嘴笑了一下,张景嘲笑道:“一个人也能乐,你怕是猴子精变得吧。”
“猴子精又不能说话,八哥才能说呢!”怀瑾纠正说。
要吃东西,夏福把马车行驶到一条小河边停下,把柴火锅盆全部支棱了起来,自己把兔子拎到河边去剥皮了。张景就趁着有水源,赶紧将车上的空水袋去灌满。
怀瑾则把车卸下来,领着红红在附近吃草。
把红红系在一棵树上,任它自己找嚼头。怀瑾又去车上找了一块床单,拿出麻绳两头系好,她在阴凉的地方找了两颗树,做了个吊床躺了上去。
刚躺好,张景身上挂着十多袋水回来了,怀瑾道:“河边的水烧滚了再喝,指不定哪儿流来的水呢。”
已经被吩咐很多遍了,张景熟练的生了火烧水,烧开之后拿一个铜盆把开水装了起来,在一旁冷却。
夏福已经把兔子削成小块了,放进了还剩小半锅水的铜锅里,紧接着夏福往里撒了简单的几种调料,放的最多的就是茱萸粉,还把早上摘得的一小把蘑菇放了进去。
锅还没开,三人都愣愣的盯着这口锅。
此时后面的韩念也到了,三人见怪不怪——这人跟了一路了。
韩念系好马,看了怀瑾一眼,声音里含了笑:“巧了,又遇上了。”
怀瑾翻了个白眼,没有遇见非缠着要当自己护卫的人,这会都感觉他有些阴魂不散了!
每次休息的时候都故意和他们挤一块,还阴阳怪气的说:这山应该没有主人吧?我在这里歇息没问题吧?
噎得怀瑾好几次想提剑砍死他。
韩念走过来,手上拎了一个布袋。他往夏福旁边一坐,从袋子里拿出几个桃子和一大把野菜递过去,夏福马上笑开了花。
怀瑾纳闷了,他这是从哪里采来的?明明走的是同一条山路,自己就从来没看到什么果子树。韩念却隔几天就能有新鲜的果子能摘到,前几天还吃到了酸酸甜甜的的杏子。
夏福去河边把桃子和野菜洗了,先给怀瑾递了一个。
怀瑾接过来,出气似的狠狠啃了一口。桃汁溅在胸襟处开了花,怀瑾顿时黑了脸。
张景和韩念同时递了一块帕子过来,怀瑾看了一眼,不客气的把韩念的帕子拿过来擦了擦脸,又使劲擤了一坨鼻涕上去。
张景眉眼一沉,有些受伤:“你嫌弃我么?”
怀瑾莫名其妙,张景老是突如其来的一脸委屈相:,她道:“没有啊。”
张景幽怨的看了她一眼:“那你刚刚为什么不用我的帕子?反而用这个丑八怪的?”
韩念笑了一声,怀瑾:“???”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张景瞪着她。
怀瑾从吊床上坐起来,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他是丑八怪?你看过他的脸?”
张景顿时卡壳了,韩念也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张景,张景嗫嚅了两下:“我没有……”
一抬头看见怀瑾炯炯的眼神,他好看的脸成了囧字:“好吧好吧,我承认我见过,有一次他和我哥在一起的时候我见到的……”
原来是这样,她看着张景这张酷似张良的脸,一样的俊美五官,一样白皙得连女子都自愧不如的皮肤。
可是这张脸上的表情生动活泼,和张良截然不同。
怀瑾哦了一声,低下头专心啃桃。
韩念避开她和夏福的视线,面具下的眼睛骤然冷淡下来,他盯了张景一眼,盯得张景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说话。
又等了一会儿,锅开了,袅袅升起的雾气蒸腾,怀瑾的哈喇子差点掉下来。
她刚坐到锅边,夏福就递过来碗筷,怀瑾顾不得烫,赶紧夹了一块兔肉,囫囵嚼了几下吞了,露出一个惊喜得不行的表情:“夏福,你真是太厉害了!”
夏福没掌住笑了起来,主子这回从邯郸离开之后,天天可乐了,丁点小事就乐半天。明明只是一锅简单得不能简单的野兔肉,硬是让她吃成山珍海味的感觉。
夏福一边笑,一边又拿出两副碗筷给韩念和张景。
韩念礼貌的道了声谢,夏福微笑点头。这人不知来历,但主子好像和他很熟,虽然不愿意让他追随,却不排斥他一路跟着,看来主子是不讨厌他的。
张景耷拉着头迟迟没动筷子,韩念刚刚那一眼,看得他都难受了。
“说了没嫌弃你!”怀瑾吃着兔肉含糊不清的说,她以为张景还在为刚刚没用他的帕子低落,她解释说:“人家帕子比你干净啊,你那帕子上脏兮兮的,是个人都不会用的。”
张景:“……”
夏福心里笑喷,主子您还不如不解释呢。
怀瑾看到他颇有怨念的眼神,心道这熊孩子自尊心也太薄弱了,她从锅里翻了一块好肉吹了吹,杵到张景嘴边:“啊——”
张景下意识的张嘴,怀瑾马上把肉塞到他嘴里:“你等会把帕子洗洗干净,我晚上擦鼻涕用,总行了吧。”
夏福:“……”
张景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心情又好了,拿筷子把锅里一块最大的肉戳了起来,快准狠!他一边吃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上扬,耳朵也不知不觉的红了。
韩念眼睛看着地面,吃了两口,好涵养的说自己吃饱了,不吃了。
夏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开心得溢于言表的张景和埋头吃肉的主子,感觉气氛突然有点奇怪。
刚刚有什么事故吗?但是刚刚除了主子喂了张景一块肉,什么事也没发生啊,夏福在他们中间看来看去,不解的摇摇头。
吃完饭收拾好,天已经摸黑了,夏福把锅碗瓢盆都收好,然后把怀瑾挂在树上的吊床取了下来。这块布抖平整了,被夏福铺在在马车上。
车上的东西已经全被堆到了最边上,如此,一个人睡觉的空间就有了。
夏福把两床棉被中最厚的那一条铺好,然后请怀瑾上车休息。
张景则在火堆十步远的地方搭起了帐篷,四根棍子插到地上,外面盖上一块厚布好挡风,地上铺的是一大块兽皮,开口处是对着马车口的,这样对方有什么事,两边睡的人都能看到。
“你们盖厚的吧,两个人怕盖不住,我在车里不冷。”见夏福想推辞,她立即又道:“再说车里还有两袋衣服呢,不行我盖衣服。”
春天正是不冷不热的季节,但夏福总觉得她冷。
见怀瑾这么说,夏福就把厚的那床被子拿了过来,张景已经躺好了,夏福脱了靴子和外衣也躺了进去。他躺好,看着十几步远的马车上,主子把马车两边的灯笼全部点亮了。
“囤的烛油都能烧到秋天了,夏福你这囤东西的劲头倒是跟婆婆有点像。”怀瑾自言自语的说,把灯笼点着了,她缩回马车,脱了鞋袜外衣,准备躺下了。
瞟了一眼,看见韩念从马脖子上挂着的包袱里拿出一件大氅,是狐狸毛的,韩念把大氅一裹,像是躺在睡袋里一样,在离火堆最近的一棵树边躺下了。
怀瑾笑了一声,这人连睡觉都带着那张皮面具呢!
她放下车帘子,拿了个装衣服的包袱当枕头,准备睡觉了。
听着大自然的声音,主要是各种蟋蟀昆虫叫,还有河流以及树叶摩挲的声音,怀瑾睡意渐渐涌上来,呼吸也变重了。
睡到半夜,似乎多了什么别的声响。
怀瑾陡然惊醒,贴在车壁上听了一下,是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因贪图凉快,马车两边的窗户是没关的,怀瑾不敢露头,匍匐着转了个身,把车帘子掀开一小条缝。
她看见夏福和张景已经睡死了,一旁韩念已经不见踪影,只有那条大氅在地上。
听声音是从河边传过来的,怀瑾偷偷支起身子,从窗户里望过去。
只见月光下,韩念的衣服在河滩上,他整个人都泡在水里。
水光粼粼中,有他露在水面上的一小截光洁后背,像一整块未雕的玉。怀瑾都想把张景拉起来比一比了,看谁皮肤好。
眼前这场景像一幅画一样,名字怀瑾都想好了:月光下的美男鱼。
只可惜美中不足,韩念后背一条长长的疤,像他脸上那个面具的针脚一样,像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全是出自同一人的针线活。
想起这个,怀瑾有些心虚。
与此同时,她又发现一件事情:她好像是在偷看韩念洗澡,并且已经偷看很长时间了。
怀瑾正准备又躺下,韩念忽回过头来,怀瑾立即矮了矮身子。
过了会,怀瑾又支棱起来,看见韩念正在解脑后的带子——是面具的带子。韩念要洗脸了!怀瑾突然有些兴奋又突然有些嫌弃,妈的,韩念那张脸上全是烧伤的疤,比车祸现场还严重。
但是又有些好奇,韩念背对着这边,用水抹了两把,立即又将面具戴上了。怀瑾叹了口气,不知是在遗憾什么。正想着,韩念站起身子,怀瑾看到了他的……pp。
性感小翘……怀瑾心道韩念这个身材真是不错,肩腰臀线条流畅又有肌肉,还白的发光。
想得都有些出神了,韩念刚转过身就已经发现了她,立即往下一沉。怀瑾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别的东西,马上捂着眼睛躺下了。
心砰砰直跳,就听见一阵窸窣,然后听见脚步声走过来。
怀瑾心跳如打鼓,慌了一阵,她反应过来,女流氓谁怕谁!这么想着,她把手挪开,只看见韩念站在车窗外,俯身看着她,怀瑾差点尖叫出来。妈的简直鬼片镜头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一天一章,周天两章~
第155章 跟随
月光下这双淡然的眼睛,叫怀瑾的心又慌起来,她恶人先告状:“我说你每天骑马,怎么身上都不臭,原来半夜偷偷洗澡啊。”
韩念本想调侃她几句,经她这么一说,一肚子话全飞了。
月光下,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许久,韩念破碎又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偷看男人洗澡。”
因是压低了声音,怀瑾竟从这声音里听出一丝低音炮的性感,她直视着韩念,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我什么都没看到,太黑了。”
韩念:“……你想看到什么?”
这句话说得平淡,怀瑾也不知他是生气还是没生气,闹了两句后,被子把头一盖,不理了:“我要睡觉了,赶紧滚。”
半晌,才听见韩念的声音:“好梦。”
脚步声踢踏响了几下,再没别的声音了,怀瑾又支棱起来从车窗里看过去,韩念裹着大氅躺下闭上了眼。仿佛是长了第三只眼,怀瑾一看过来,他立马又睁开了眼睛,怀瑾扮了个鬼脸,立马躺下睡觉了。
温柔的夜风中传来一丝轻笑,怀瑾埋进被子里,几乎立即睡着了。
这一路向齐国走去,并不是要赶路,怀瑾照例睡到自然醒,她是被外面一阵阵米香给勾起来的。
外面太阳正是有朝气的时候,流水声和森林里的鸟叫交汇成一曲二重奏,生机勃勃。
怀瑾把头发披下来重新挽了一下,听见外面刻意压低的人声,不用想,那三个人肯定早就起来了。
在第一天旅途上,张景叫她起床挨了一顿骂以后,这三个人就算醒了也不会把她吵醒。非常贴心,怀瑾心道。
掀起车帘子出去,夏福三人围坐在火堆边,锅里是香喷喷的粟米粥,看样子早就已经煮好了,只不过谁都没有动碗筷。
“早上好啊!”怀瑾笑眯眯的过去,夏福立即给她盛了一碗粥,张景和韩念这才开始动筷子。
怀瑾就着粥,突然特别想吃一点咸的,咂巴两口,她道:“喝粥就得配咸菜和腐乳。”
张景想了半天,问:“腐乳又是什么?”
她一下卡了壳,思考一阵后,她眉飞色舞的讲起了豆腐和腐乳的制作方法,越说越觉得碗里的粥吃不出味道,于是今天难得的只喝了两碗粥就没喝了。
韩念吃完饭,开口道:“长了毛的食物,吃了不是会拉肚子?”
“哎呀你不懂啦!”怀瑾挥挥手,没法跟他们解释豆腐是怎么做出来的,也没法形容腐乳的味道,除非哪天得亲自做出来,他们才知道什么是臭有臭的吃法!
吃完早饭夏福和张景收拾的功夫,怀瑾把自己的剑取出来,在河滩边上练了许久。
就算没有压在心上的事了,她也一天不敢懈怠剑术,这个时代遇到危险的指数还是比较高的。
不说什么虚无缥缈的远大理想,至少一件事她知道:遇到危险,自己保护自己最靠谱。
见韩念在一旁喂马,时不时的往这边望一眼,又一次抓到他往这边望以后,怀瑾特意停下了问他:“你觉得我的剑术怎么样,和男人比起来怎么样?”
韩念真诚的回答:“比力气你肯定比不过男人。”
怀瑾脸一黑,韩念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若论技巧,你可以一当十,你的剑法颇有名家风范,教导的老师不错。”
听完怀瑾顺心了,点点头:“不错,我的两位老师确实是很厉害的剑士。”
想到此处她玩心起,笑道:“那我跟你比,谁厉害呢?不如来比一场?”
韩念笑了一声,这是她第二次提出要跟自己动手了,上一次是在邯郸的一条巷子里,她似笑非笑地问自己是敌是友,那时她骑在马上,气势非凡。
见韩念不吭声,怀瑾催促:“比不比嘛!我难得今天有心情,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
韩念心情甚好的从地上捡了两根棍子,其中粗的那根被递到怀瑾手里,怀瑾笑嘻嘻的把剑放回去。回来冲韩念行了一个礼仪,一棍子先戳了过去。
河边洗洗刷刷的夏福和张景都望过来,见到怀瑾和韩念拿着两根棍子正在过招,两人动作奇快,看的人眼花缭乱。
张景在韩国时也曾被教导过剑术,见两人招式之间风格十分之相似,一出手就是往对方身上最致命的地方刺过去,没有任何花花架子。
若是真刀真枪,两人身上只怕几十个血洞了。
打了一刻钟才分出胜负来,怀瑾的棍子被韩念打飞了。
怀瑾大汗淋漓,只觉得运动了这一会儿十分畅快,她有些惊讶的看着韩念:“你的剑术跟尉缭的一样好,不过尉缭比你更君子些。”
不止如此,她觉得韩念出招的风格,跟自己特别像,都是又准又狠一出手就是死穴。
“用到武器的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韩念说:“那么我拿起剑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挡住对手的攻击,第二件事是——”
“杀死对方!”
“杀死对方!”
两人一齐说出来,怀瑾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剑术和下棋一样,往往能从招式中观得对方性格,想不到韩念竟与自己也有些相似之处。
韩念沙哑着嗓子,真心赞叹道:“抱歉,看走眼了,你不是以一当十,你是以一当二十。”
末了韩念有些好奇:“你的剑术可说是小有成就,一招一式非短时间能做到,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吃苦?”
才小有成就吗?
怀瑾心道,要让她现在立马穿越回现代,她肯定搞个击剑冠军回来。她看着韩念,回答道:“没有人能保护我,我必须得自己保护我自己。”
轻描淡写,竟让韩念心头重若千钧。
半晌,他道:“我可以保护你。”
怀瑾不以为意:“我现在已经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笑了笑闲话了几句,夏福那边已经收拾好车,套上了马,又能出发了。
怀瑾坐回车里,他们继续开始赶路,不过这回韩念跟的近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远远跟着了。
走走停停又是二十多天,他们站在某个山头时,看见山脚下有成片的茅草屋,张景瞬间激动起来:“是不是到齐国了!是不是到齐国了!”
怀瑾捂着耳朵,笑道:“是是是,快到齐国了,你快聒噪死我了。”
她看向夏福:“晚上就在这山顶上休息吧,附近没有水源就不生火了,车上还有一堆果子和干牛肉,晚上就吃这些将就一下
夏福连声道好,忙不迭去准备。
四人啃着牛肉干,吃着果子,各自沉默。
怀瑾脸上是难得的放松与愉快,看着天边的火烧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快乐。
“到了齐国我们又往哪里去呢?”张景问她。
怀瑾早就已经想好,她此时才略微松了口,告诉张景:“我们去胶东郡,那里临海,景色应该很不错,是个适宜居住的地方。”
“去胶东会路过临淄。”夏福突然说。
怀瑾知道他想说什么,笑了笑:“老师和几位师兄应该都在那里,可以顺道过去看看。”
夏福笑说:“从前在临淄居住的宅子里,我藏了好些东西在地下。”
怀瑾叹了口气:“当年逃亡,我好些宝贝都没带走呢!也不知如今有没有住进新的主人,会不会被人挖出来了。”
想到那些黄金和珍宝,怀瑾微微有些期待,更期待的,是那里的人们:“也不知田升那小子怎么样了?”
张景好奇道:“田升是谁?”
夏福接话:“是齐王的嫡公子。”
张景看向怀瑾:“哦,我想起来了,是你其中一位师兄对吧。”
怀瑾瞥了他一眼,道:“是。”
想到田升她有点想笑,就跟夏福唠道:“不知道田升的脾气是不是还跟以前那样,现在再想起来真是觉得好笑。”
笑完她有些唏嘘:“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是老师最小的弟子,连我都成年了,不知师兄们怎么样了。”
她抒发完感慨,心道自己在这里成年了,但按着穿越过来的实际年纪,她其实已经活了四十八年了,离年过半百还差两年。
听她叹气,张景莫名其妙:“刚刚不是还很高兴吗?怎么突然又长吁短叹了?”
怀瑾微微笑:“我只不过感觉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张景撇撇嘴:“你才多大,跟个老太婆似的。”
在这里活了十八年,却比别人的几辈子还活得动荡,怀瑾心里想道。
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后,夏福把马车上的两只灯笼点亮了,把帐篷和马车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过来请怀瑾休息。
时间大概才晚上七八点,怀瑾有点睡不着,在车里躺了一会儿,就听见夏福和张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车的帘子没拉,她看见外面月光皎洁,星辰密布,就坐起来,趴在车窗上看月亮。
“山上看星星就是比较好看。”怀瑾说,她看向躺在一块大石头边上的韩念,他虽然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在大氅里,但两只眼睛却亮晶晶的。
话说回来,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巴,有时候她会怀疑,面具下那张脸是不是已经捂出痱子了。
“山顶的星星和山下的星星有什么区别吗?”她听见韩念咿哑的声音响起。
她眨了眨眼,说:“山上的星星亮啊。”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星星和月亮,无论站在山下还是山顶,是凡人永远够不到的地方。”韩念老神在在。
怀瑾翻了个白眼:“毫无情趣!”
她听见韩念笑了一声,许久,她才问道:“你跟了我们一路,明日下山,你还要继续跟着吗?”
韩念说:“我想做你的护卫。”
怀瑾噗嗤一声笑了:“真没见过你这样,上赶着要当护卫的。你说个理由吧,如果能说服我,我就让你当我的护卫。”
沉默半晌,韩念闷声道:“就是想一直跟着你。”
怀瑾卡了壳:“你不会是喜欢我吧?卧槽!你可别!你不知道自己长啥样吗?被丑八怪喜欢,我可开心不起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韩念似乎有点觉得一言难尽,几次张嘴都没说出来,最后他才道:“你说话不用这么直白吧。”
怀瑾头上一滴冷汗:“不好意思啊,我刚只是想到,我身上你没什么可图的,唯一可图的,大概就是我这个人了。乍然一想到这里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你要是长得帅我考虑考虑让你跟着我,但是吧,这个……我是个颜控,是绝对绝对绝对接受不了丑成你这样的哇!”
韩念:“……别说了。”
两人一时间有些尴尬,过了会儿韩念又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
怀瑾摸了摸鼻子,如实回答:“反正不是你这样的。”顿了顿,她说:“而且我觉得就算让你跟着我,你也未必会一心一意效忠我。”
韩念反问:“何以见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6章 挖煤
怀瑾理了理思绪,想好了,才开口:“你是韩国从前细作团的首领对吧?”
韩念犹豫了一下,点头。
怀瑾继续道:“韩国虽然灭了,但分布在其他六国的细作们依然还活着,对吗?”
韩念犹豫的时间更长了,不过还是重重点了一下头。
怀瑾细数:“细作团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你又只听韩王的话,韩王已经没了,所以你的新主子应该是韩国幸存王室中的某一位。你有你的使命和责任,跟不了我,所以我不愿意收你当护卫。等到什么时候你成了一个真正的自由人,我可以考虑让你跟着我。”
韩念不答话,怀瑾的头靠着车窗,抬头看着天空:“所以明天下山,我们就各自分道扬镳吧。说不定哪天还能再遇到呢!”
依然是沉默着,怀瑾扭头一看,韩念已经闭上眼睛,表示自己不愿再继续交谈。
怀瑾又看了会星星和月亮,然后躺下睡觉。
第二天清晨沐浴着阳光醒了过来,简单吃了点东西,他们就准备下山。
到了山脚又穿过一片密林,他们终于到了昨天在山顶看到的那个小村落。
“谷物都吃得吃不多了,夏福你拿一些银子和钱出来,到前面那些人家家里换点谷物在车上囤着。”怀瑾坐在车辕上,嚼着一块肉干。
韩念依然在旁边跟着,怀瑾心道,等过了这村,一定得把他赶走了。
前面依稀几户人家,一条长长的木栅栏围在大路上。马车在木栅栏面前停下,怀瑾和张景一起将木栏搬开,准备过去。
“这木栏挺沉啊!”怀瑾龇牙咧嘴,和张景一起将木栏打开,好供马车通过。
只是怀瑾有点奇怪,这路上为什么会横了这么重的木栏在这里?难道这里不能过人吗?还是为了拦村外的野兽?看木栏的材质,是上好的杨木,且打磨的非常光滑,这种木头怀瑾感觉有一丢丢熟悉,但是有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夏福,你把车赶进来。”怀瑾累坏了,插着腰呼哧喘气。
夏福应了一声,钻出马车,看到怀瑾和张景身后,脸色就是一变。
怀瑾见他不动,奇怪道:“怎么了?”
夏福不敢说话,指了指她后面,怀瑾回头,只见后面十个穿着赤色盔甲的兵拿刀指着他们,张景张大了嘴,不敢说话。
怀瑾几乎立刻跳到了马车边上,将悬挂在车上的佩剑取了下来,警惕的看着这群人。
“你们是什么人!”对方领头的男人大声问道。
看这十个人身上穿的,都是正规军队的盔甲,应该是哪国的士兵,不知是燕国还是齐国?
怀瑾暗暗思量,这里是三个国家交汇处,得谨慎一点。十个普通士兵她肯定能拿下,就是不知道除了这十个人还有没有别人了,还是先礼后兵吧。
她放下剑,拱手作揖:“各位军爷,小人是从赵国邯郸来的,要往齐国去,不知此处是否齐国的地界?”
对方头领上下把他们四个都打量了一番,大声道:“这里是燕国地界,你们怕是走错了道!”
怀瑾立即陪笑:“既然走错了,那我们这就离开,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谁知对方并不买账,反而勒令身后的士兵:“说不定是敌国的细作,都抓起来!”
对方不知人数多少,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吧!怀瑾当即举起双手,在张景震惊的眼光当中投了降。
张景不可置信的大喊:“你剑术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打啊?”
怀瑾绝倒,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对方还没怎么呢,张景只怕要把底细交代完了!
士兵过来将他们全被扣住了,领头人走到韩念面前,怒喝:“下马!”
怀瑾顺从的被绳子绑住,夏福见她不反抗,面上惊慌之色收起,也听话的被绑上,只有张景大呼小叫,被一个士兵塞住了嘴。
他们三个都看向韩念,只见韩念稳稳当当的坐在马上,慢悠悠从怀里摸出一块符节递给那个领头人。
那领头人拿着符节看了半天,慌忙又递回去,恭敬的请罪:“不知是蓟城里的贵人,多有得罪,请先生见谅。”
怀瑾睁大了眼,我靠,原来韩念在燕国也混过啊!
那领头人看过来,怀瑾满怀希冀的看向韩念,只听领头人小心翼翼的问韩念:“先生,这几位是您的同伴?”
“稍等一下,”韩念对他说,然后驾着马过来,低头看向怀瑾,眼中含笑:“要是答应让我跟着你,我就帮你们去齐国,我这个护卫虽然长得丑,但是很厉害。”
韩念背着光,怀瑾得眯着眼睛看他,她干笑道:“软的不行来硬的,行啊,老子就是不答应,你滚吧,我们在这里不要你管!”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觉得韩念不会真的就这么丢下她不管的,正等着他的回答呢,却见韩念点点头,对那领头人说:“这里应该很缺人手,正好老天爷送了几个劳力过来,想来可以帮你们做很多事。”
“是是是,最近奴隶死了好多,末将正想办法让城里再送些人来呢!”领头人如是回答。
韩念点点头:“那真是恭喜你了,今日又添三个人手。不知大人如何称呼,身处何职位?”
领头人道:“末将叫吴久,只是一个小小什长。”
韩念慢条斯理:“我记住了,吴什长很会办事,将来定有升迁之日。”
吴久刚咧开嘴,韩念道:“我就先走了,还得赶紧回蓟城呢。”
吴久率着其余士兵恭敬的相送:“大人慢走。”
怀瑾的脸立即黑了,这人……真是操了!张景不甘心的大喊:“你真的不管我们了?”
却见韩念的马瞬间跑起来,带起一层灰。
看着韩念扬长而去,怀瑾瞬间呆若木鸡,心里骂了韩念一万遍,然后苦逼哈哈的被押走了。
马车行李佩剑全被扣下了,怀瑾三人被关进一间茅草屋里,里面二三十张床,像个大通铺。
床铺上有衣服枕头被褥,十分脏乱,味道也极其难闻。
“把衣服换上!”有个士兵扔了三件麻布衣服过来,然后关上门出去了。
张景捏着鼻子:“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们会被杀吗?”
怀瑾让他们俩转过身去,麻溜的把衣服都换好了,身上带的一些小药瓶则被她贴身藏在了袖子里。
转过身,见夏福和张景也换好了。张景叫苦连天,一个劲的问她:“我们不逃吗?现在可是被人抓住了!你为什么不让韩念救我们?”
怀瑾不理他,看向夏福:“把你身上带的药藏好。”
夏福点点头:“主子放心,我都收好了,除了瓶子里的那些,身上也藏了不少。”
夏福跟着甘罗学医,身上瓶瓶罐罐一堆,全是一等一的上好药。
而她身上带着的就是各种毒药蒙汗药,头上束发的木簪子,虽然不起眼,里面却是空心的,藏了大量的蒙汗药,只需要一点点,能放倒至少一个营。
张景急的跳脚:“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怀瑾嘲笑:“急有什么用,既然没杀我们,那就是有别的用处,等会儿就知道了。”
不知为何,她就是感觉这里并没有危险——因为韩念并不担心他们的生命安全。
怀瑾始终相信,韩念绝不会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既然没有生命危险,那就先待在这里,看看什么情况吧。
怀瑾当天就得知,这里是燕国边境的一座矿,与齐国相邻,过了这座矿山就到齐国了。
张景每隔一会儿就抱怨,为什么偏走这条路,落到贼窝里来了。
这里并不是贼窝,是官矿,犯了重罪的人被流放在这里,每日穿粗麻布衣劳作,直到刑期时满再放还家。
现在他们三人也成了劳工了,可能因为是认识韩念,他们并没有和其余犯人一起挤通铺,而是被勒令单独住着,只不过是住在厨房后面的柴房,连床都没有,他们三个每天都睡在干草堆上。
“干草堆睡的还挺舒服的。”怀瑾道,她现在看上去脏兮兮的,像个小叫花子。
这是个煤矿,不过这个时代人们管煤矿叫黑石矿。
被抓进来的第二天,他们挖了一天的煤,累到吃完晚饭倒头就睡了。
次日又是这么重复,起床、挖煤,吃饭、挖煤,睡觉、起床,挖煤……
头一天怀瑾还和夏福商量,下药跑路,但是每晚收工回去都累的不想动,于是就这么一日一日的拖下来。
每天劳动量爆表,如此下来,大锅饭吃的特别香,干草堆也睡的特别舒服,夏福只要跟着她,做什么都不言语,只有张景日日抱怨,怀瑾一律不理。
挖了半个月煤,怀瑾和这里的什长吴久渐渐有了交谈,什长只管十个兵,所以这六十多个罪犯的矿场,实际上是只有十个人管理的。
虽只有十个兵,但是没有人能跑得掉,大家脚上都绑着链子,没有武器,又是深山野岭的,逃出去也难以走出这大山。士兵的头就是吴久,一个四十多的中年人,看着特像一老混混。
晚上吃饭的时候,吴久过来看了看他们,怀瑾就一脸谄笑的迎上去:“哟,吴大人,怎么来柴房了?”
吴久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她,一脸古怪的问道:“你们在这儿住的还行吗?要不要换个地方?”
怀瑾一愣,忙道:“不用换地方了,再多给床被子就行,一张被子我们三个有点挤。”
“行,知道了。”吴久说:“吃得怎么样呢?”
张景听得毛骨悚然,怀瑾干笑道:“吃得也还不错,要是菜能辣点就好了。”
吴久点点头:“回头我跟厨子说一声。”
真的只是过来关心一下?
怀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见着吴久已经走出去了,又突然回过头,一脸八卦的追问:“你们和韩大人什么关系?”
哦,原来如此,怀瑾心中了然,大概是韩念交代了什么。她故作神秘,高深莫测的笑了一声,吴久冷哼一声然后出去了。
晚上一床大棉被送了过来,三个人终于不用抢被子了。
“我们还在这儿待多久?”张景闷声问道。
怀瑾不假思索:“一直待着呗。”
张景声音大了起来:“这种日子你也受得了!你看我的手都成什么样了!”
说实话,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倒是外面值夜的炊事兵在门上狠踢了两脚:“再不睡觉去矿上干活去!”
瞬间安静,过了一会儿,怀瑾才低声说:“我在这里每天吃得香睡得好,虽然说干活苦了点吧,可我平时练功更苦!在这里还能锻炼身体呢!”
这可比现代996公司强多了,看守们醒了犯人才开始干活的,而看守们起床都十点多了好吗!早饭吃得也不赖,上好的粟米粥配野菜,吃完了再去矿场干活。
矿场里分工明确,挖矿的、装车的和拉车的,他们三个都是拉车的,都是轻松活——装车才是最累人的。
等到太阳落了一半他们就收工了,身体虽然有点累,脑子里却是难得的轻松,什么都不用想。
在这里待着更有一层原因——她害怕被人找到。
作者有话要说:
挖煤这段的灵感来自于我和朋友的一顿饭中闲聊:假如不小心被抓去非洲当了挖矿工该怎么办……我的回答是跑不了,没精力,然后瞬间就想到了赵姐挖煤的场景……人类的脑回路真是无限长……
第157章 寻人
甘罗和尉缭都知道她的行踪,她有点害怕嬴政从他们嘴里套出地址,然后过来找她。怀瑾又有些自嘲,可能是把自己看的太重了,她在嬴政眼里应该算不了什么吧。
反正思来想去,最后的结论是,在这里待到冬天,天冷了再走。
反正这里十个草包,挺好糊弄的。
正想着,夏福突然轻声说:“听主子的。”
就算一片黑暗,怀瑾也能感觉到张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第二天又是日上三竿才出工,怀瑾穿着粗布麻衣,守在矿口的一张拉车边上,等到车上装满了碳,她把绳子往肩上一套,拉车往仓库那边走。
快走到仓库旁边时,一抬头,看见韩念坐在那里悠闲的喝茶,一旁吴久舔狗似的站在那里。透过面具,能看到韩念眼里促狭的笑意。
怀瑾瞥了他一眼,把他当成了个陌生人,完全没放在眼里,把一车碳倒下就转身回去。
韩念也没开口,只是坐在那里。
一天下来,她进进出出二十趟,韩念还是岿然不动,甚至还要吴久拿了藤椅过来,靠在那里打瞌睡。怀瑾简直气不打一出来,最后一趟出来时,对着韩念狠狠打了个喷嚏。
吴久一看,立即骂道:“你这小野畜生……”
韩念眼神如冷箭一样射过去:“放尊重些!”
吴久讪笑了两声,韩念冷冷道:“你先去忙你的。”
吴久点头哈腰的走了,怀瑾一脚踢在藤椅上,韩念瞬间弹跳了起来,身下的藤椅已然散架了。韩念好脾气的笑道:“这就出气了?”
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怀瑾冷笑,一拳打过去,韩念闪躲不及,结结实实被打痛了。他喘了一下,轻笑出声:“你比男人还粗暴,这拳要打我脸上,只怕要破相了。”
怀瑾哼哼两声:“你有什么相,本来就长得丑。”
韩念一滞,莫名的紧张了一下,旋即他道:“这次来接你,要不要跟我走啊?”
她啐道:“我不走!你别想带我走!”
韩念点点头:“那好吧,我来是你给带消息来的,这里太偏远了,消息流通不进来。赵国被灭了,你的兄长赵嘉已经逃亡代郡。”
赵国被灭迟早的事情,赵嘉能活着,这才是重要的好消息。
正想着,韩念又道:“另有一个消息,秦王嬴政向其他四国发了密函,令他们寻找一个人,若能找到,五座城池相送。”
怀瑾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她想过嬴政发现她不见了之后会找她,可能会偷偷派人找一下,但是没想到……五座城池,她居然这么值钱?
见她发呆,韩念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你不想知道他找什么人吗?”
怀瑾定定的看着他,韩念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但她就是感觉突然冷下去了,韩念说:“嬴政在找一个叫赵姮的人,说是他身边失踪的一个官员。”
“怎么?想把我送出去交换这五座城池?”怀瑾讥讽。
韩念沉默半晌,摇头:“不想。”
怀瑾转身就走,一只温暖的大手卡在她手肘上,她怒不可遏的甩开:“干嘛啊!我要去吃饭了,去晚了就没有菜了。”
韩念默默的看着她,猛的把她拉近,拿出一条帕子在她脸上温柔的擦拭,不一会,帕子变黑了……
但是怀瑾在这个帕子上闻到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她惊愕不已,指着这条帕子长大了嘴:“这味道……”
韩念顿了一下,说:“是一个你熟悉的人的,对吗?”
怀瑾几乎无比肯定:“张良的帕子,怎么在你身上。”
韩念说:“这是张良让我带给你的,我走的这段日子去了蓟城,跟张良说了你的事情,他……他让我把这条帕子带给你,还让我问你一句话。”
“不想听!”怀瑾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准备走。
韩念无奈,话锋一转:“我那里有吃的,烧鹅、烤羊肉、菜瓜……”
怀瑾吞了吞口水,转身:“走吧,还等什么!你去让人把张景和夏福叫过来,他们也好久没吃顿丰盛的了。”
韩念的眼睛瞬间笑意盈盈。
矿场的房子只有五座,最好的房间当属什长吴久的,此时被让了出来,让怀瑾等人胡吃海嚼,而房主本人则拿了个酒壶在韩念旁边陪侍。
一桌好菜,怀瑾并张景和夏福风卷残云的吃完了,菜盆里剩的一点油水都被怀瑾用干饼蘸着刮了。
打了一个饱嗝,她才笑嘻嘻的对夏福和张景说:“赶紧谢谢韩大人,要不是他,咱可吃不上这么多油水。”
韩念看向吴久:“矿场的饭菜平日都没有肉吗?”
吴久自认不是个抠搜长官,伙房烧菜几乎每天都会有肉,不过比起眼前这顿吧……也不知韩念是个什么意思,他头冒冷汗:“这……这……您事先没交代说饮食啊……”
怀瑾豪迈的摆摆手:“吴什长不是什么坏人,虽说这里都是犯人,但伙房也是有肉的,不过大锅饭嘛,味道肯定比不上您今天请的这一顿了!”
韩念点点头,手伸进袖子里一摸,拿出一个锦袋递给吴久:“以后她的每顿饭都要像今天一样。”
那个锦袋沉甸甸的,不知是金是银,不过金也好银也好,总之是吴久这个在偏远地区的小什长干好几年才能挣到的钱。吴久也不敢拆开,想笑又拼命抑制住了,模样十分滑稽。
韩念第二日一早走了,临走时对她说:“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没有人会找到这里来,要是不想待了,叫吴什长派人送你们去蓟城。”
怀瑾抱拳拱了拱手,韩念这回还算仗义。
目送韩念离开,吴久立即过来,态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谄笑道:“先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您和韩大人这么熟。我真是犯蠢了,韩大人能交代让你们单独住,那就肯定不是普通关系,头先对不住的地方,您多包涵了。”
怀瑾嘿嘿笑了两声:“吴大人客气了,哪有对不住的地方,我们吃得好住得好,都是您的照顾。”
张景在身后小声嘟囔:“哪里住的好,天天睡干草堆。”
吴久会意,对怀瑾道:“是我考虑不周,今天就给您三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您看我那屋怎么样?我给赵大人您腾出来?”
怀瑾内心腹诽,这人真是一根直肠通到底,一眼望到□□了,她说:“我觉得柴房挺好的,干草堆也挺舒服,比床睡的还好,就是前边是厨房,做饭的时候呛得慌。”
吴久道:“那我让人把厨房挪个地儿,那儿就专门给您用。”
怀瑾抱拳:“多谢了,看这日头,我得去矿上拉车了。”
说罢对张景夏福一招手,准备往矿上去。
吴久慌忙拉住:“干活让其他人去干,您就好好待着吧。”
……她想说她每天干活真的挺舒服的,啥都不用想。不过看吴久的样子,恐怕是不敢让她去干活了。
半晌,她道:“活还是得干的,不过如果方便的话,先前被你们打劫的……不是,是被拦截的马车还有上面的东西可否归还给我?”
怀瑾还特意补充:“主要是车上那把剑和拉车那匹马,是我心爱之物。”
吴久看着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好说,车在库房里,什么都没动,马关在马厩里,好吃好喝招待着呢!这马可神气了,比别的马高大不说,脾气也倔,谁骑上去都尥蹶子给甩下去。”
那当然了,这可是汗血宝马,幸好这些人都不认识。正想着,吴久讪讪道:“车上东西都没动过,只有那些金银……被弟兄们一块分了,我实在拉不下脸又要回来,您看……”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听她这么说,吴久才真正松快下来,只听得张景抱怨:“车上有十多镒金呢!”
怀瑾佯装怒骂:“主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张景撇撇嘴,吴久却试探性的问怀瑾道:“看您那把剑有些来历,剑鞘上的纹路十分精美,像是出自秦人工匠之手,斗胆猜测,您是秦国人?”
想不到吴久竟然还有这等眼力,这是当年随军出征时嬴政送给她的,怀瑾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是齐国人,这把剑是我一个秦国的朋友送的。”
“您的朋友定然也是贵人。”吴久笑呵呵的点点头,然后在前面领路。
几人一行走一行到了马厩,她的汗血宝马正躺在草堆上睡觉呢,周围的马都离它远远的,不敢靠近。怀瑾一见就笑了,打了个哨。红红跟上了发条似的蹦跶起来,看见她,直接冲破马厩的门跑了出来,绕着她蹭来蹭去。
“好马!”吴久挠挠头,他可能不太擅长拍马屁,没有更多的话来恭维了。
“夏福,你把红红洗一洗。”怀瑾吩咐道,夏福点点头,然后看向吴久:“不知此处哪里有水源?”
吴久道:“住房后面,那片林子里有一个湖。”
夏福点点头,态度良好的行了礼,然后牵着马过去了。
“我和小张先去矿上了。”怀瑾说,看吴久张大了嘴,她立即补充说:“什长放心,我只是想活动活动筋骨,不会累着自己的。”
吴久讷讷的笑了两声,张景低声道:“我可以不去吗?”
吴久心想,这仆人可真大胆,谁知主人竟然点头了,还好言吩咐:“可以,等会车上东西找回来,你好好整理一下。”
“知道了。”张景说,然后欢快的往柴房那边蹦跶过去了。
吴久亲自送她去矿场,怀瑾这一刻觉得,自己不像去挖矿的,像是从上面来视察的领导。
一行路怀瑾并没有想跟吴久交流的,倒是吴久一直在套话。说错了,不是套话,是大剌剌问着自己心里的一切疑惑:
“看您举手投足,肯定不是平民,身量也不高大,怎么干起活来这么厉害?”
“你们和韩大人怎么认识的?怎么会经过这个地方呢?”
“你们为何不跟着韩大人去都城,反而在这里待着呢?”
……
叭叭了一路,终于到矿场了,怀瑾终于不用再礼貌的微笑了,推起平常拉的车,逃命似的往矿洞飞奔过去。干活的囚犯们都暗暗惊讶,没见过干活这么积极的,这可真是个怪人。
“你拉车怎么这么快啊?”同为拉车的工友过来问她:“你走两趟我们才走一趟,你看着这么瘦小,怎么这么厉害?”
怀瑾好脾气的笑笑:“我人小力气可不小!”
开玩笑,这么多年,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练剑练力气,好提高自己身体素质也能保护自己。自己第一个武术老师和后面的尉缭,都深谙四两拨千斤的招数,还一直让她注重呼吸。有时候她觉得这两个人都会那么一点点气功。
虽然做不到飞檐走壁,但是他们的某些诀窍比如调身调息,在她听起来,真的很像现代对气功的定义。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一直问我韩念是不是良哥,我真的不想剧透,但是我是个大嘴巴,架不住一直问,emm……提示一下,韩念是良哥的影子,本人是个结巴,想知道区别,再等几章两人马上同框了。
第158章 人质
这天收工回去,柴房已经大变样了,前面厨房的灶台柜子全被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桌子和一套茶具,柴房里的干草垛也被一张木床替代了。
她的佩剑还有马车上的行李全都放了回来,专门放药的小箱子是码得整整齐齐,瓶瓶罐罐一个不少。
晚上怀瑾睡在大床上就感慨:“这床忒硬,没有干草堆睡的舒服啊。”
夏福和张景睡在另一头,夏福在中间,极力把张景往墙边挤,好空出大一点的地方让怀瑾睡的舒服。
张景闻言道:“床比较干净,草堆不干净。”
“不干不净,不容易生病。”怀瑾枕着手反驳,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张景问道:“韩念对我们挺好的,我们为什么不跟他走,好继续往齐国去?”
好半天没回响,张景耐心等着,她不是个会无视别人问话的人。
果然,等得张景都差点睡着的时候,才听怀瑾说:“嬴政在找我,愿用五座城池交换,虽然韩念没说别的,但是想也知道,外面全是在找我的人。”
张景惊得睡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夏福扯了扯他:“快躺下,热气儿都被你放跑了。”
张景喉结微动,似是有些震惊。躺下后深呼吸好几下,才道:“秦王对你可真是……”
张景想起古书里面记载的妖妃,应该就是她这种待遇吧,不过她并不是嬴政的妃子……张景想了许久许久,才想明白,嬴政肯定是特别喜欢她。
张景掰着手指头在心里细数着,嬴政是一个大王,长得也好看,对赵姮也没话说,赵姮却避之不及;自己的兄长张良,世家公子学识渊博,相貌俊朗,赵姮也是视若无物;综合下来看,赵姮就是一个古怪的女人。
可是这个古怪的女人,她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呀?张景想着想着,朦朦胧胧的就睡过去了。
到了第二天,夏福和张景照例待在房间,怀瑾仍然去矿里拉车,然而这天什长吴久不见了。
晚饭时怀瑾特意问起他的兵头:“吴什长去哪里了?”
对方很恭敬的回答她:“什长去办公差了,过几天才回来。”
怀瑾点点头,不疑有他,老实的待在矿上劳作,这里的日子实在是安心极了。
她想,等以后在齐国定居了,生活大约也是现在这样平静安宁。
胶东郡的潍坊是一个临海的小城市,她带着夏福过去生活,可以带着他出海捕鱼,可以在房子后面种很多蔬菜,养一些鸡鸭,还能买几亩地让夏福种点粮食。
尉缭和甘罗也许过几年会来探望她,她也会在潍坊交到一些朋友;如果运气好,会遇到自己在古代的另一半,然后结婚生小孩……
夏福是个宦官,可以考虑多生一个孩子让他带着,他是注定要让自己来养老送终的。
张景呢,等有一天他哥哥找到自己这里了,就是他们分离的日子了。
任何人和事,她都理得很清楚,绝不含糊的。
若说唯一含糊的,只有一个人……她连想都不愿意想,名字也不愿意提起,就只能这样含糊过去了。
吴久离开了五天,然而第五天一入夜,怀瑾隐隐就有些不安了。
果然快到亥时的时候,外面火光明亮,人声嘈杂,且离他们这个房子越来越近。
怀瑾立即把夏福和张景推醒,然后示意他们噤声,自己穿好衣服拿上剑,蹑手蹑脚的往门边过去。
门上有小洞眼,怀瑾趴在门往外瞧,只看见外面一百来士兵举着火把,吴久正在跟领头人说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张景被吓得神经兮兮的。
“反正不是好事!”怀瑾听见吴久的三言两语,什么“韩先生来过”“五座城池”之类的字眼,心里就有数了,反而没那么胆怯了。
只要不反抗,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一脚踢开门,倒把外面一堆人吓了一跳,一百多人齐刷刷拔出了剑。张景登时脚就软了,怀瑾也心悸不已,这么多人自己是绝对打不过的。
“就是他,他姓赵。”吴久干着嗓子指着她道。
怀瑾思忖道,肯定是前几天晚上说话的时候,被吴久听见了。
怀瑾无语望天,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没错,我就是那个价值五座城池的赵姮!”怀瑾坦坦荡荡承认,中气十足的喊道:“各位可是带我去见燕国国君?稍等片刻,容我和我的侍从把东西收拾一下就跟诸位走。”
她这么爽快,叫对方一百多人全愣了,夏福和张景也愣了。
怀瑾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行李去。”
夏福和张景梦游似的回去收拾东西,不出一刻,他们上了一辆简陋的马车,被一百多号人包围着走了,她还特意让他们把自己的马红红也赶上。
上车时,那兵头看了她半晌,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最后只是严肃又不失尊重的交代了一句:“这几天我们不会停,一直到蓟城才停下,车内有干粮饮水和马桶,颠簸之处,多包涵了。”
说完就把马车门拴上了,是的,这个马车外面又有一个门板。看看两侧的窗户,只有四个拳头那么大,再看到角落里的一个带盖木桶,怀瑾的脸瞬间黑了……彻底绝了她半途跑路的心思。
接下来三四天,简直过的如噩梦一般,屎尿屁全在车上……
到了第五天,马车终于停下来了,一路上完全没机会逃跑。
马车被打开,不待人请,怀瑾自己麻溜的滚了下来。见前方是座落有致的宫殿,身后是一座高耸的城墙,怀瑾问押送她的那个将领:“此处可是燕国王宫?”
那人并不回答她,夏福和张景提着包袱下来,三人齐齐站着。过了一会儿,远处一个小队伍过来,看服饰是宫女和太监,那群人过来先给那个将领行了个礼:“田大人好。”
那个田大人沉着脸点点头,对怀瑾他们三个指了指,那群宫女太监就过来行礼,行完礼就道:“贵人们请随我们来。”
怀瑾不犹豫,赶紧叫两个小跟班跟上。走了几步她回头一望,看见吴久正谄媚的跟那位田大人说着什么话。怀瑾心里哼了一声,满腔怒火。
他们三人被带到一座宫殿,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宫人们还拿了干净衣服,打了水过来伺候沐浴。怀瑾连忙推辞说沐浴时习惯了让自己的侍从伺候,于是夏福就进去伺候她洗澡了。
“主子,这下怎么办?”夏福替她把干净衣服叠好,宫女拿过来的是一套男装,上好的丝质布,夏福就把从黑石矿穿来的麻衣扔掉了。
怀瑾搓着身上的泥,快言快语:“实在不行,跟着嬴政回去呗,找机会再跑。或者不跑也行,反正秦国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国家……唉,还是再看看吧,能不能趁乱溜了……”
最后她唉声叹气:“这叫什么事啊……”
三人在宫殿里吃好睡好,就是出门坚决不被允许,但怀瑾琢磨着,很快就有人上门了。
果然待到下午,就有人来请了,没说去什么地方,也不让夏福和张景跟着,怀瑾安抚下他们俩,二话不说跟着走了。
“她怎么一点都不害怕?”老远听见张景纳闷的声音。
怀瑾心道,害怕?她可是价值五个城池的俘虏,谁还敢伤她不成?没看见一路客客气气,进了燕王宫还好吃好喝吗?
她被两个太监带着走到一个宫殿,在殿外站了几分钟就被叫进去了。
一进去,怀瑾就愣了。
上首坐着一个锦衣老头,老头旁边两个人——全是她认识的,一白一紫两个颜色,叫怀瑾的心差点掉出来。
她没有想到会在燕王宫里见到张良,他瘦了很多,高了很多,脸色白得跟得了绝症一样,不过还是跟以前一样俊美。可是又跟以前很不一样了,他不再是精美温润的白玉,而是成了一把锋利的、被藏在剑鞘里的名剑,一出鞘就能致人死地。
他左边往后站一点的,是一袭紫衣的韩念。他今天没带着自己给他做的那个皮面具,而是戴着从前那个笨重的青铜面具。
看他们俩的站位,张良是主,韩念是从。
仿佛看陌生人一样,怀瑾的目光在张良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就落在韩念身上。韩念今天的眼神好像有点奇怪,怀瑾狠狠瞪了他一眼,谁知韩念竟然低下了头。怀瑾心中大惑,韩念这厮……没保护好自己心虚了?
“你是赵姮?”一根柱子后面一个青年男子突然走出来问她,怀瑾吓了一跳,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货?
她上下打量着对方,穿的很好,长得一般,气质不错。她眼睛一转,笑嘻嘻的回答:“在下不才,正是赵姮,敢问您是?”
那人回答:“我是燕国太子,燕丹。”
卧槽,名人啊!这名字和荆轲的名字,简直是如雷贯耳!哪怕是个文盲,都知道荆轲刺秦的故事!瞬间她觉得眼前这人开始闪光了。
“太子,你做的不错。”上首宝座上的老头对燕丹一阵嘉奖,想必这就是燕王喜了,他看向怀瑾:“你是秦国的中常侍?”
怀瑾点点头:“不错,就是我。”在对方张嘴之前,她道:“我知道我们秦王陛下要以五座城池换我回去,眼下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快说吧。”
殿上安静了一瞬,怀瑾摸摸鼻子,她也没说错什么呀。
谁知燕丹一不小心笑了出来,怀瑾皱眉:“你笑什么?”
“往日见到人质,都是说什么宁愿以身殉国也不要国家为他牺牲的人,今日见到赵大人……呃……八面玲珑,丹是有些意想不到。”燕丹露出一口白牙,他看了一眼上面的燕王,转头对她道:“现在秦王还不知道你在燕国,你身上可有信物?叫我好给秦国送过去?”
怀瑾想了想:“我有一匹千里马,是秦王赠予我的,在押送……护送我来蓟城的那个田大人那里,另外我手书一封,你们可让使者将信和马一起送过去,秦王一见便能认出我来。”
“如此配合,省事多了。”燕丹笑了笑。
怀瑾拱拱手,表示小意思,她全程没看张良一眼,倒是感觉上面一道灼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转。
燕王喜上下打量着她,开口道:“使者回来之前,大人就在王宫里住着吧,太子燕丹会招待你的。”说完这句,他就开始喘气,喘了两下他召来一个宦官扶住自己从宝座上下来,老态龙钟的样子,弓着腰还没旁边太监高。
看着张良,燕王道:“张先生,这些事劳烦你多看着些了,寡人精神不济,先回去了。”
张良浅笑颔首,燕王喜经过燕丹身旁时语重心长留下一句:“任何事情,以张先生吩咐为先。”
燕丹恭恭敬敬的相送:“儿臣记住了。”
怀瑾纳罕,张良混的可真好啊!
燕王一走,燕丹就笑道:“赵大人,我替你安排的宫殿和侍从可还满意吗?”
怀瑾不假思索:“挺好的,就是不让出门,这一点有些烦人。我不喜欢被关起来,或者你们可以派人跟着我,但不要限制我在王宫里行走。”
燕丹礼貌的解释:“并非是看管大人,只是宫中妃嫔公主都在,怕您初来乍到不认识路,引起一些误会就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9章 遇君
瞧瞧这说话水平,情商高!
怀瑾微笑:“放心,我只是一个宦官,没什么好误会的。”
燕丹微微尴尬了一下,似乎又有些想笑,最后只得说:“那好罢,我派两个知晓宫中道路的士兵,随身保护你,这样可以吗?”
燕丹谈吐谦和有礼,笑起来的样子又亲切又温柔,实在叫人讨厌不起来,怀瑾点头致谢:“那就先多谢太子殿下了。”
“不敢当。”燕丹还礼。殿中不过就几个人,燕丹看了一眼张良那边,对她道:“赵大人初来乍到,是燕国的客人,不知丹可有那个荣幸,替赵大人接风洗尘呢?”
哦,怀瑾自动翻译过来是要请吃饭了,有可能顺便找她八卦一下。
她当即点头:“那我就先谢过太子殿下了。”
燕丹看向张良:“张先生要一起吗?今日庆先生也在我殿中。”
“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张良的声音一响起,叫她想起在山里赶路的时候,晚上睡在河边,静谧的夜晚里所听到的淙淙流水声,又像是什么精致玉器碰撞发出的悦耳清脆声。
怀瑾跟在燕丹身后,几人走出大殿,张良和韩念并肩而行,韩念稍落后几步,跟着张良,全程低着头。怀瑾暗暗观察,忍不住内心腹诽,原来韩念在上司面前这么怂。
耳边忽然听进燕丹说话的声音:“……那什长还说韩念与他们一起到的,可这几个月,韩念可是日日待在蓟城呢!可见是在胡说八道。”
怀瑾忙竖起耳朵,又偷偷瞥了韩念一眼,想必和自己同行又隐瞒自己行踪,大概是犯了错,燕丹正在和张良打人情官司呢!
果然张良说:“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许是在燕国得罪了什么人,也说不定。”
韩念的头埋得越发低,张良和燕丹打完官司,绕到她身旁,笑问道:“赵大人遇见老朋友,也不打声招呼吗?”
燕丹脚步一滞,惊奇:“你们认识?”
张良点点头,嘴角一勾:“何止认识……”
燕丹有些呆:“少见先生笑这么开心过。”
“遇到旧识,自然开心。”张良说。怀瑾心中气闷,皮笑肉不笑:“不过曾经同在齐国学习而已,算不上熟识,认识而已。”
张良的声音淡下来:“原来……只是如此吗”
不想同他叙旧,怀瑾冷淡道:“你弟弟张景在我那里,张先生得空了把他领走吧。”
她说完笑嘻嘻的对燕丹说:“这位太子殿下,今晚吃什么?”
燕丹看看她,又看看张良骤然冷下来的眼眸,莞尔:“晚上吃羊肉。”
蓟城这个地方,在千年后属于北京的郊区,燕丹说的羊肉,说不定是吃羊肉涮锅。想起这个味道,怀瑾吞了吞口水,看到她的模样,燕丹笑的更开心。
几人走了很久走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宫殿前,燕丹率先两步走进去,穿过两扇门,一座四方亭出现在眼前。地上铺了很多白色石子,有点像日本房屋风格,怀瑾有点恍惚自己好像是来到某家日料店一样。
四方亭上的纱幔被风吹起,上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在弹琴,另一个灰衣人背对着他们。
“庆先生,我来晚了。”燕丹脱了鞋踏上四方亭,直接坐在那个灰衣人旁边,对然后朝他们招手:“快过来坐。”
怀瑾笑了笑,正准备过去。那灰衣人突然转头看过来,一看到他的容貌,怀瑾顿时惊呆了,那人也有些错愕。
目光这么一对上,怀瑾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昔年在齐国的武术老师庆卿先生,是她亲手拉了尸体下葬的,眼前这个灰衣中年男人,分明是庆先生的模样!不过比之当年的样子,他眉宇间的一股拧巴郁郁之色一扫而空,虽能看出年过三十,但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潇洒而不拘一格的气息。
“庆先生?”怀瑾僵在原地,看对方也是如遭雷击一般。
“怀瑾?”庆卿直起身子,往前探了探。
燕丹一笑:“哟,这也是旧识?”
庆卿对他解释道:“这是当年我在齐国稷下学宫时的一位学生,赵怀瑾。”
“赵怀瑾?赵姮?赵怀瑾……”燕丹反复噙吟着这个名字,头上的小灯泡忽然亮起来,道:“是那位小神童?赵国的那位小公子?”
他竟然起身对怀瑾行了一礼:“实在联想不到阁下竟然就是当年的小神童。”
这还能记得?怀瑾半信半疑,自己有那么出名?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燕丹解释道:“当年丹也曾想去稷下学宫,可惜才疏学浅,浮先生并未看中丹的文章,因而留心了那一年学宫收进的弟子。赵公子可不知,听闻一五岁儿童也被收了进去,丹可真是不忿了半月有余。”
“太子殿下,过奖过奖!”怀瑾抱拳,脱了靴子爬上四方亭,亭子上面铺着柔软的皮革垫子,软和极了。
她上下打量着庆卿,问道:“我以为先生死了,所以我当年埋葬的并不是先生的尸体?”
庆卿略带愧疚:“借得那场大火,我才能真正逃离齐国,过上恣意的日子。”
他给怀瑾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当年你拉着我的棺材绕城鸣冤,那时我还没有出城……你的所作所为,庆卿从未敢忘。”
默然片刻,怀瑾接了那杯茶,一饮而尽。当年的事早已过去,她自己无愧于心才是正理。
庆卿问她:“你为何会到燕国来?是子房把你带过来吗?”他看了一眼张良,眼中略带调侃:“我记得你们以前感情就很好。”
燕丹的眼神在他们两人中间扫来扫去,怀瑾低眉笑道:“以前的事,忘得都差不多了,以前的情分,也随着时间流逝了,我现在是秦国的中常侍赵姮。”
庆卿刚露出惊讶之色,一旁抚琴那人停下了拨弄琴弦的手,望过来:“哦,你就是那个价值五座城池的人!”
怀瑾抬眼,认出了这个人,她笑道:“我曾见过你,高渐离!”
这人讶异,怀瑾道:“当年在齐国一家酒肆,我和师兄弟一块喝酒,见到你和庆先生坐在一起。当时你在击筑,庆先生在唱歌。”
庆卿笑起来,介绍道:“老高是燕国的乐师,是我的好友。”
怀瑾见了礼,高渐离并不以为然。但据怀瑾观察,并非是不喜欢她,只是看他的样子,对每个人都一样。刚刚太子燕丹进来,他眼睛都没抬一下,自顾自的抚着琴。
高渐离道:“你是赵国的小公子,怎么又成了秦国的臣子,我记得中常侍这个官职似乎是宦官才能做的?况且,秦国近日灭了赵国……”高渐离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有些戳到她痛点了,将将住了口。
庆卿叹了口气:“老高,你不会说话就少说话,这个毛病总改不掉。”
高渐离撇撇嘴,低头继续抚琴。三下两下的拨弄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感。
怀瑾牵了牵嘴角,笑着说:“也没什么,说起来赵国被灭,我可是里面的大功臣呢。要不是我潜入赵国离间李牧与赵迁,王翦将军怎么可能攻得那么快。”
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高渐离的琴声也骤然间断,怀瑾泰然自若的喝着茶,仿佛刚刚只是说了一句极为平常的话。
怀瑾知道,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有病。在场的人里,只有张良知道种种往事,看他的样子好像一直不开心,自己也懒得解释了,她看向燕丹:“什么时候吃饭,有些饿了。”
“已经在准备了。”燕丹笑的温文尔雅。
高渐离的琴声又响起,燕丹和庆卿端坐着,仔细听曲。张良坐在他们对面,神色淡淡,而韩念全程没有上亭子,只是在亭子外面站着,时刻留心着张良那边的动静。
怀瑾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场,张良和燕丹似乎有些对立,从座位就能看出,两人相对而坐,而燕丹对他既客气又疏离,而张良似乎不太想与燕丹交谈。而坐在燕丹旁边的庆卿时不时看一下张良,递上一个善意的笑。
说不上来的感觉。
高渐离弹了两三首曲子之后,四方亭里的茶水被撤下,宫人们拿了一张矮桌过来。矮桌上又放了一口铜锅,下面驾着炭火,炭火点着之后,端着盘子的宫人们鱼贯而入。
摆好了菜,斟满了酒,宫人们全都退下,只留有一个布菜的宦官在旁边伺候。
清水锅涮肉!怀瑾懒得讲究上层人的礼仪,拿起筷子准备道声不客气了,谁知燕丹手一压,制止了。怀瑾一愣,只见那布菜的宦官把盘子里的肉分别夹起一块,放在铜锅里涮熟,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下去,酒也喝了一杯。等过了一刻钟,那宦官行了个礼退了下去,燕丹才热情道:“诸位动筷吧,这是最新鲜的羊肉。”
怀瑾觉得有些奇怪,燕王宫的规矩这么森严吗?时刻防止被下毒?像秦王宫里,只有国宴才会有专门试毒的宦官,平日里基本上都不会有刚刚这出。秦王宫里守备森严,谁要是有点小动作,直接就是个死。
从侧面来看,说明燕丹这人生活的特别不安全,怀瑾心想。
“张先生,丹敬你一杯。”燕丹先冲张良举起杯子,张良带着三分浅笑,受了这杯敬酒,但并无回酒。怀瑾当即又推断出,在燕王宫里,燕丹这个太子的地位其实还不如什么官职都没有的张良。只是不知,张良是怎么在燕国站稳的,他作为一个异国人,竟有如此大面子?
最开始的客套话已经全说完了,这时吃饭吃得无比安静,怀瑾却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说话就能专心吃肉了。
庆卿看着她,又看了看吃得慢条斯理的张良,不知想到了什么,席中频频摇头。
怀瑾早就看到了,但也不想询问了,只是埋头吃肉。
这时听见燕丹与张良交谈:“前几日我拨给樊将军一万粮草,被告知送到时只有七千,丹特意询问了大司农,他说是先生的命令。”
张良放下筷子,平静的微笑:“是我的意思,樊将军那里只有五千人,七千粮草绰绰有余。”一句话带过去,连个理由都不给,燕丹竟也不生气,只是点点头:“说得也是,如今粮草吃紧,是该省着花……”
交谈的是公事,怀瑾自动屏蔽了这些内容,看似在专心吃饭,可耳边只有张良的声音。
张良变了很多,声音里没了温度,看着他的样子,仿佛肩上有万钧重量一般,叫他时时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气质。
他偶尔会挂着笑,看上去温文谦和,实际上是皮笑肉不笑,眼睛里都是冷的、冰的。
怀瑾觉得再见到他,心情很复杂,很烦很生气不想理他甚至想怎么能气死他,可是心底却有那么一点点开心。
“……赵公子?赵公子?”这两声喊让怀瑾回了神,她茫然的抬起头,谁叫她?
燕丹好脾气的笑道:“你在想什么呢?半天也回不来神?”
怀瑾擦了擦嘴,笑说:“羊肉太嫩,我吃得太专心了,太子殿下刚刚说什么?”
燕丹看着她面前的酒杯,道:“这是我们燕国有名的烧酒,尝尝。”
怀瑾道了声谢,喝水似的把那一大杯烧酒喝了,然后面不改色的又倒了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0章 赌气
高渐离惊讶:“你酒量这么好?”
怀瑾砸吧砸吧嘴,这虽是烧酒却并不是很烈,她笑道:“我自小爱喝酒,酒量就慢慢练出来了。”
庆卿似是回忆起什么趣事,含笑道:“他们师兄弟那时候没事就一起出去喝酒,怀瑾是最小的那个,也是最滑头的那个,有时候还把酒偷偷带进学宫里。”
回忆起往事,怀瑾也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来,身上那一层伪装也渐渐卸下了,她柔声道:“少年时真是最美好的时候。”
又倒了一杯酒下肚,怀瑾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韩念,他今天的存在感好像很低,存了逗弄的心思,她倒了一杯就走过去:“喝一杯不?”
青铜面具下的眼睛陡然变得慌乱起来,怀瑾的酒杯往前递了递,韩念退后几步低着头,用他咿哑破碎的嗓子回答:“大人说笑了。”
怀瑾摸摸下巴,心中狂笑,看来韩念唯一怕的就是他这个上司啊,她揶揄道:“你今天怎么变这么害羞了?”
韩念只是偏着头,不停躲闪着目光。
“赵大人怎么对我这下属如此感兴趣?”张良侧目看过来,怀瑾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这是这次见面以来两人第一次对视。怀瑾目光清澈不以为意,张良的眸子却幽深极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视了几秒,张良冷淡的对韩念吩咐道:“你先回去吧。”
韩念如释重负一般,作了个揖,逃命似的跑了。
怀瑾重新坐回席上,燕丹正在听高渐离讲他新作的曲子。怀瑾神色如常的吃着菜,想起刚刚张良看过来的那一眼,心脏骤然猛烈跳动起来。
“是不是喝多了,你脸怎么红了?”庆卿见她又要倒酒,关怀的问了一句。
怀瑾的心跳更快了,仿佛被戳穿了小秘密一般,余光里已经看到旁边的张良扭头看过来。她不动声色的笑道:“可能是有些上脸吧,我才喝了两杯呢!”
她听见张良那边一声闷笑,脸上顿时烧的厉害,心里也不服得厉害,转移话题:“这酒倒是没那么烈,我在秦国时喝过一种烧酒,真是喝一碗马上倒那种。”
庆卿笑了两声,连高渐离和燕丹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听她讲一碗就倒的烈酒。高渐离颇有些不信:“当真有这么厉害的酒么?”
“秦国地大物博,有什么会没有呢?”燕丹温言道,他敬了怀瑾一杯酒,问道:“有一个疑虑,丹实在好奇。”
怀瑾知道他要问什么,她本就是想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于是说:“请问。”
燕丹道:“秦王拿五座城池换你回去?是因为你什么干系着什么重要的事吗?”
这大概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怀瑾故意不看张良那边,轻笑两声:“也没干系着什么事,无外乎我是他的得力臣子呗。”
高渐离不禁唏嘘:“再得力的臣子,君王也难得做到这份上,秦王嬴政确实……”看他有赞叹之色,碍于其他人并没有宣之于口。
怀瑾眼睛笑弯了,一字一句道:“谁叫我是他的人呢!”
这话燕丹和高渐离听了都正常,唯有庆卿听着不对劲,他是知道怀瑾的身份的,尤其是见到张良瞬间冷下来的气场,庆卿问道:“他的人,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呗。”怀瑾笑嘻嘻的喝了一口酒,继续道:“不是他的人,他也不舍得费这么多力气找我了。”
“啪”的一声,张良的酒盏生生被捏碎掉了,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慢慢染上了血色。
席上寂寂,张良缓缓站起身,静静道:“抱歉,我先走了。”
燕丹诧异:“先生怎么了,手上伤口……我叫人给你包扎一下。”
“不用,一点小伤。”张良已经转身走了。留下燕丹莫名其妙,他问庆卿:“是何处惹他不快了?真是奇怪,平时从来不见张先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看到怀瑾快意的神色,庆卿了然,看过来:“与殿下无关,大概是他今日心情不佳。”
燕丹苦笑:“这可真是……唉,都是丹的不好。”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入夜,燕丹和庆卿亲自把怀瑾送到白日的宫殿门口,并把派过来的两名士兵亲自指给怀瑾认了一下。
怀瑾道:“多谢太子殿下了,庆先生,明日还能再见到你吗?”
庆卿道:“我和老高不住在宫里,偶尔才进来,过几天再来看你吧。”
“庆先生,你可别心疼你这个学生,就偷偷溜进宫来啊!”燕丹虽笑着嘱咐,怀瑾却也听出了他的意思。
庆卿拍了拍他的肩:“殿下您真是想太多了,怀瑾在这里很安全,若是哪天有生命危险了,我这个老师再溜进来瞧瞧。”
这话说得虽委婉却也意思明确,燕丹也不生气,只是笑指着他摇头:“你呀!”
庆卿笑着对怀瑾说:“赶紧进去休息吧,不早了。”
怀瑾点点头,那两名士兵打开门,怀瑾进去,门又关上。她知道,这两个人肯定就一直守在这里了,她要去哪里都会被这两个人跟着。
不过也好,至少不是只能在这个宫殿里转悠了。
殿里的宫人大概都已经撤了,张景和夏福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等她,她急急走了两步赶紧进殿。刚走到门口,有人就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带走了。
怀瑾刚想发出点声音,可闻到熟悉的香味之后,她就懒得再动了。
一直被拉到宫殿里的一个漆黑角落,那人松开她,站在她面前,一直沉默着。
借着月光,怀瑾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幽深的眼眸。
怀瑾喉头微动,可实在不想先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故意气我。”半晌,张良笃定道。
那语气……那语气像是有些委屈,却又极力自持稳重。
怀瑾抬头仰视着他,忽而歪头一笑,嘲讽道:“张先生这模样,别人看见要误会的。”
张良逼近了一些,怀瑾闻到淡淡兰香中夹杂着的一丝血腥味,她低头看过去,手上依然有血迹,也没有包扎。她只看了一眼,就冷淡的挪开目光。
“看见了,误会什么?”张良问她。
怀瑾冷笑一声,往外走两步,拉开了一些距离:“误会你和秦王陛下的人有牵扯。”
“赵姮,我不过是没有去找你,你就非得这么斤斤计较吗?”张良自持平稳的声音终于破了,带着些恼怒和咬牙切齿。
怀瑾不明白,他明明知道自己气什么,为什么还要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难道他还指望自己在被他抛弃之后,还能像以前那样亲昵吗?
“说笑了,我跟你有什么好计较的?”怀瑾冷冷道。
张良气的想拂袖而去,可是看到站在面前的她,还是舍不得挪开目光,有太多的话太多的心事无法宣之于口,他再也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张良,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我以后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怀瑾说,她觉着十分快意,觉得自己报复到了。然而见张良还是那副神情,快感一下打了折扣,变得恼怒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或许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像看把戏一样看自己呢。
“哥?”许是听到动静,张景和夏福穿着单衣跑出来。
“你弟弟,你现在可以带走了。”怀瑾对张良说,张良定定的看着她,晦暗不明的眼神实在是让人看不懂。
夏福看着这两个人,一下变得心事重重。
只有张景惴惴不安,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怀瑾:“你们两个不在一起了吗?”
夏福腹诽不已,张景可真是个小傻瓜。
张良淡淡道:“胡说什么,可别乱了赵小姐的清誉。”
怀瑾的气一下涌到了嗓子眼,憋着气呢,就听见张景洋溢着雀跃的声音:“啊,意思是你们以后不在一起了?”
这怪异的气氛,夏福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忽见自己主子一眼瞪过来,他忍着笑低下头。
“我保下你父母的尸身,护你弟弟到至今,已经很对得起你了。”怀瑾转过身,那股子气终于冲出来变成冷漠戳人心的语言:“把张景带走,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瓜葛,听明白了?”
这话实在诛心,张景和夏福听了都觉得不忍。
张良默然许久,行了一个礼,冷静又有条理的说:“先前没去寻你是我做的不是,但其中有诸多不便说明的缘由,如今你如此决绝,想必是深思熟虑之下的决定。前面你替我做的种种,我先谢过你,往后便如你所愿,我再不来打扰。”
“阿景,走吧。”她听见张良对张景说。
“我走了……”张景低落的对她说,可她并没有转身。
等张良和张景都消失了,夏福忽然觉得怀瑾有些不对劲,他上前把怀瑾扳过来,看见她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主子?”夏福小心翼翼。
“回去睡觉吧。”怀瑾像是感觉不到眼眶里的温热一样,她往殿内走去,游魂似的在床上躺下。
夏福打了地铺在床下躺着,时不时看怀瑾一眼,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睁大的双眼,烛火跳动下,有不真切的莹润。
“主子?”好半天没听见怀瑾的呼吸声,夏福喊道。
下一秒,怀瑾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了,夏福立即直起身子,紧张的看着她。
怀瑾这才坐起来,怯怯不安道:“我是不是气过了?今天话有些说重了,我觉得张良真的是生气了,我觉得他以后都不会再理我了?”
夏福问:“你们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怀瑾回想起来了,本来只是想出出气的,心头对张良的那股气憋了太长的时间,气一上头什么难听说什么了,可谁知道他真的顺着她的话做了。
该出的气已经出了,这会儿怀瑾开始体贴的想到,当时韩国被灭,他父母俱亡,生活骤变,不来找她也是正常的。可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掐死,怀瑾心道:我这么自私的人为他考虑的够多了,他却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才不要为他着想呢!
本来就没打算再跟张良有什么纠缠了,她早就想好了,可偏偏刚才他一副冷淡漠然的样子,叫她不知觉的慌了手脚。
夏福见她面色不豫,斟酌了两句,犹豫着建议:“张公子那么好脾气的人,刚刚看他忽然那么疏远冷淡,许是主子的话太重,真的伤着他了?要不明日上门道个歉?”
怀瑾立即否定:“我才不要。”
多没面子啊!
夏福又道:“要不明天去看看张景,就说他东西落在我们这儿了,顺道见一见张公子什么态度。张公子对主子一向是没得说,今晚睡一觉明天肯定气消了。咱们借着找张景的由头去瞧一瞧,要是张公子还跟从前一样,那咱们也顺着台阶下去,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唉,一生好强的犟牛赵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