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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客从远方来


    在病榻上躺了一个月,怀瑾终于能站起来了,这一天等她吃完三大碗饭,甘罗和莫医师俱是松了一口气。尉缭忍不住笑道:“阿罗为你急的,天天饭也吃不香,雍城那边一堆事,他全给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弟呢!”


    怀瑾伏在榻上,有气无力的笑道:“哎哟,老尉吃醋了!”


    甘罗翻了个白眼,往药罐里撒了一大把黄连。


    尉缭摇头失笑:“你啊!”


    莫医师在那边和甘罗商量着药材,夏福在一旁饶有兴趣的听着,莫医师年纪虽大,对甘罗却很拜服,一直在虚心求教。知道莫医师这一个月一直来自己这边,怀瑾欠身道了个谢。


    “赵大人客气了,陛下吩咐小人照料大人,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莫医师客气的回道。


    在家又休息了三日,才听到了外面的消息:王翦将军带了大军压境韩国。看来嬴政最终还是决定先攻打韩国了,虽未递战书,但韩国那边想必是知道一二了,派了特使前来秦国,希望能延缓战争。


    怀瑾叹了一口气,难道,这就是甘罗说的历史吗?


    病好了,该进宫当差了,怀瑾瘦的跟柴火一样,脸上一丁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了。嬴政一见到她就皱起眉:“瘦成皮包骨了。”


    “养养就好了。”怀瑾说。


    嬴政端坐在上方,对她说:“既然病好了,就不要闲着,扶苏今年三岁,到了该启蒙的时候了。你当他的老师,寡人觉得正好。”


    如此一来,她就不能再参与到战事,被嬴政划到文官那边了。但嬴政是一番好意,无论愿不愿意,都得接下这差事。


    “臣知道了。”怀瑾领命说。


    嬴政道:“辛苦你了,中常侍大人。”


    扶苏在郑夫人那里被养的很好,三岁的小儿,胖嘟嘟,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流口水了。郑夫人对扶苏很好,自从芈荷和吕夫人离开王宫,郑夫人独掌后宫,如鱼得水。后宫姬妾众多,嬴政也有好几个女儿,怀瑾第一次到郑夫人这里接扶苏时,正好碰见后宫诸位姬妾到郑夫人这里请安。


    郑夫人坐在上方,接受众位妃嫔跪拜,仪态万千。


    “赵大人,苏儿麻烦您了。”郑夫人客套的点点头。扶苏被乳母抱着,怀瑾低头拱手道:“这是臣的分内之事。”


    底下的妃嫔们都纷纷好奇的看过来:


    “这就是中常侍大人?”


    “果然如传闻一样,年少英才呢!”


    突如其来的一阵夸赞让怀瑾想落荒而逃,这些美人住在不同的宫室,平日里见到嬴政的机会都很少,也不知从哪里知道她的。


    郑夫人看出她的窘迫,挥了挥手,柔柔的声音是说一不二:“赶紧让赵大人去吧,赵大人很不惯这样的场面呢!”


    果然大家都适可而止的停下,怀瑾行了个礼,带着扶苏离去。


    扶苏是有自己正儿八经的宫殿的,叫承明殿,只不过因为年纪太小,才一直在郑夫人那里住着。


    三岁的小孩子哪能懂什么事,怀瑾耐心的教他写字,教了才一刻钟不到,乳母就过来道:“该喂奶了。”


    怀瑾一怔,立即拦道:“都三岁了,还喂奶?”


    乳母道:“公子喝不到奶就一直哭,夫人就一直没让公子断了。”


    嬴政当初在芈荷死前的承诺,想必郑夫人是知道的,她没有把扶苏当孩子养,而是当成了储君,要什么给什么。怀瑾想了一下,道:“以后不必再喂奶了。”


    乳母愣了一下,表情有些不大高兴,道:“这是夫人交代的。”


    “我教导公子,是陛下吩咐的。”怀瑾微笑。乳母再不满,也只得闭了嘴。


    扶苏再想喝奶的时候,怀瑾就会拿蜜糖哄他,扶苏从未吃过蜜糖,得了这个新玩意,就再也没说喝奶了。


    小孩子正是对任何事充满好奇的时候,一支笔他能玩半天,糟蹋了不知道多少布帛。教了三天后,小家伙总算能歪歪扭扭写一个字了。


    “老师,你看。”扶苏兴冲冲的智者指着那个字,期待的看着怀瑾。怀瑾摸了摸他的头,奖励给他一块甜糕:“扶苏真棒。”


    小扶苏就龇牙咧嘴的笑起来,两只黑白分明的瞳孔,澄澈至极。


    “幼师当得怎么样啊?”某日她回了家,甘罗幸灾乐祸的问道。


    怀瑾瞪了他一眼,这家伙,还不去雍城上任,天天赖在咸阳躲懒。她道:“对付个三岁小孩儿,我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她眼睛一黯:“我也是真的怜惜他,小小年纪失了生母。”


    “他失了生母,现在养母对他也挺不错的,人家是正儿八经权二代,你怜惜啥劲。”甘罗嗤笑:“他母亲虽是被害,凶手不也受到惩罚了吗?”


    怀瑾摇摇头,鄙视道:“你们男人就是不懂!”


    真正的凶手?怀瑾嘲讽的笑了一声,吕夫人不过是个替死鬼,是别人计划里的一颗棋子。下毒的人并不高明,那个气味难闻的毒蕈,正常人闻到都会觉得奇怪。芈荷不是不知道有问题,她是自愿吃下毒蕈的,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怀瑾就懒得再去想了。这件事情,除了她和真正的凶手,没有人会再想了。


    相处几日之后,怀瑾才发现扶苏身上的一些毛病,或者是说身边人灌输给他的毛病。他经常对宫女发脾气,皱眉骂人还好,因为汤太烫用勺子砸人,这事可就看不下去了。


    “公子,烫了吹吹就好,跟她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砸她?”怀瑾脸一沉,扶苏理直气壮的说:“母亲说了,宫人们伺候得不好,就是要受罚的!”


    这个母亲,自然就是郑夫人了。怀瑾耐着性子,问他:“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扶苏小小的脑袋一扬,道:“扶苏最喜欢父王。”


    怀瑾道:“那要是你父王被人欺负了,你会不会心疼呢?”


    扶苏抓着脑袋,生气道:“谁欺负父王,扶苏就打他!”


    “对呀,你看,别人欺负了你最喜欢的人,你会生气会伤心。那宫女也是有父母的,她们的父母要是知道她们被欺负了,也会着急也会心痛,对不对?”怀瑾耐着性子,边哄边教。


    果然扶苏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好像说的也对……但是,但是母亲不是这么说的!”他有些结巴的想解释。


    “公子觉得打人的时候,开心吗?看到别人受伤流血哭泣,会开心吗?”怀瑾说。


    扶苏糯糯的说:“我我我……就是我每次打人的时候,好像都不是开心的。”


    “你伤害了别人,别人不开心,你也不开心。所以,不伤害别人,才是最开心的。”怀瑾一语置地。扶苏似懂非懂:“哦……”


    “吃饭吧。”怀瑾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头,小豆丁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可爱的,最主要这个小豆丁长得可爱,谁叫她是个颜控呢。


    晚饭时,送扶苏回郑夫人那里,嬴政正好在陪着吃晚饭。见到她,嬴政就笑:“中常侍大人最近怎么样,还好吗?扶苏过来,来父王这里来!”


    扶苏就迈着小短腿扑到嬴政怀里,怀瑾站在桌子下方,道:“公子很聪明。”


    “最近学了什么呀?”嬴政点着扶苏的鼻子,扶苏一本正经的说:“儿臣近日学了《诗经》,父王,你听扶苏背给你听。”


    扶苏从嬴政怀里挣脱出来,笔直笔直的站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开始背《关雎》。小小的人儿,摇头晃脑,十分可爱。嬴政忍着笑听着,忽瞥到在下首站着的怀瑾也是眼中带笑,他心念一动,果然还是甘罗出的主意好,她去教扶苏后,好似开心了很多。


    扶苏背完一篇《关雎》,嬴政也奇了,他看着怀瑾,问道:“你是用什么办法,让他这么小个人就能背书了,莫非神童也能传染吗?”


    郑夫人捧场道:“还是赵大人有办法,臣妾好多回叫苏儿认字,苏儿都是不学的。”


    怀瑾只是谦虚道:“主要还是公子聪颖,聪明人学的快,若是顽石,臣哪怕是拼尽浑身解数,都没法把顽石变成美玉。”


    “中常侍大人过谦了。”嬴政散漫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暖意,郑夫人看着他,道:“要不要留赵大人一起用膳?”


    怀瑾内心是一万个拒绝,嬴政摆摆手:“罢了,让她回去吧,中常侍大人累了一天,该让她休息了。”


    怀瑾如蒙大赦,准备告退了。


    扶苏高兴的招招手:“老师再见。”


    嬴政好奇的问:“这是什么礼仪?”


    扶苏撅起嘴:“这是我和老师才有的礼仪!”


    怀瑾已经退出殿了,外面日头西落,正是宫里侍卫交班的时候,正好遇到蒙恬也出宫回家,两人遇上,便一起回去了。蒙恬腼腆,分路的时候才说了句:明天见。


    怀瑾在夕阳中,背着手,踱着步子往家走。


    算一算日子,韩国的使臣应该这几日就到了,一日午时,怀瑾正在给扶苏讲儒学。承明殿外忽有嬴政近侍来传,怀瑾也不追问是什么事了,叫人把扶苏送回去,她就往章台宫那边走去。


    还刚只走上台阶,就听见嬴政的大笑声,听方向是从西殿传来。西殿一般只会开小型宴会,不知今天宴请了谁,不过能让嬴政这么开心,怀瑾一下有些想不到是谁。


    “陛下,中常侍到了!”内侍在里面通传说,只听嬴政爽朗的说:“赶紧叫她进来!”


    听到这个话,怀瑾便推门走了进去,双手负在身前,她半低着头如往日那般走进去。余光中瞟见大概有五张桌子,左边三张,右边两张。


    两边的视线全落在她身上了,怀瑾这么感觉的。


    “中常侍大人好大的架子,新客从远方来,酒还没喝,倒多等了一刻。”嬴政应当是喝了酒,半倚在桌上,支着额,似笑非笑。


    怀瑾无奈又好笑:“陛下,臣一接到通传,得先把小公子送回去。再说了,陛下又没有提前告诉我,今日有客人来,臣真真是冤死了!”


    嬴政心情很好,只听他对左边说:“你们看她,身子一好嘴就开始厉害了,不似病着那会儿,恹恹的一副病猫样儿!”


    左边席上听见熟悉的一声笑,尉缭笑道:“阿姮近日有精神多了,想必是新差事干的不错。”


    怀瑾偏头往左边看去,只见那边两张桌子,蒙恬一人坐一桌,甘罗和尉缭并一张桌。甘罗面无表情,眼睛里含了丝戏谑,怀瑾飞快的冲他办了个鬼脸。


    嬴政道:“赶紧坐吧。”


    蒙恬身边有空座,她径直走到蒙恬身边,桌上已经摆好了她的碗筷。这时,怀瑾才看向对面那两人,看清楚了,她大脑里有片刻的空白。


    是他?是他!是他……怀瑾耳边似有声音嗡嗡响着。


    对面坐的两个人,皆是旧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2章 问余心意知不知


    “这是韩国来的使臣,韩非公子,阿姮你应当知道吧。”嬴政介绍道,他记得怀瑾的老师浮邱伯,似乎是韩非的师弟。


    韩非见她有一瞬间的惊讶,久久平复不下来,韩非与那年比起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胡子更长一些。他身边坐着的那个少年,怀瑾无比熟悉,但是又有些陌生。


    张良穿着一身白衣,坐在韩非旁边,他看怀瑾的眼神,如当初在齐国时一样。没有惊讶没有惊喜,只是默默的看着她,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如水,只是这水变成了深水,叫人再也琢磨不透。他好像,长高了,眉眼比以前更俊俏些,芝兰玉树风姿独异。他轻轻抿着唇,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他旁边是韩国张相国之子,张良。”嬴政仍在介绍。


    怀瑾忍着眼眶里的酸涩,挤出一抹笑:“原来是韩非公子和张公子,久仰大名。”


    “想不到……”韩非目光复杂,他看着嬴政:“中常侍竟然如此年轻。”


    都仿佛是第一次见面一样,客气、生疏、有礼。怀瑾低着头,一滴眼泪正好落入手里的酒杯,杯中泛起一圈涟漪。


    嬴政那边已经和韩非交谈起来,他们谈的投机,没有注意到别的东西。张良倒了一盏酒,嘴角含了三分温润的笑意,看着怀瑾这边。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阿姮,怎么了?”甘罗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装作撩头发,指腹不经意的扫过眼角,揩掉即将落下的一滴泪,她笑道:“没事。”


    宴席一散,她和甘罗尉缭一起回去,路上尉缭感叹道:“公子韩非……韩王真是暴殄天物,这样的人才不知重用。以前常听人谈起他,今日见到本人,才知传言不虚。他带来的五座城池和金银珠宝,都不能让陛下停止攻韩,不过他要是愿意留在秦国,倒是有可能……”


    “不可能的,韩非不会留在秦国。”甘罗斩钉截铁道。尉缭微微一愣,笑了一下,不再谈论这事了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甘罗看着怀瑾,她一直神情恍惚。


    “没事,不用管我……”她口中答道,思绪却已经飞过千山万水,飞到了很远的地方。这几年,她无数次想起张良,勾勒着他的面容。却不意,是在这种场合下见面的。


    甘罗不置可否,把她的手拉过来,指腹搭上去一会儿,他才放下心来,还以为又是哪儿不舒服了。紧张的模样,惹来尉缭笑话道:“你这么紧张阿姮啊……”


    是含了某种意思的调笑,甘罗挑挑眉瞪回去,尉缭立即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这两人如何开玩笑,怀瑾今日实在没有心情参与,道了一声累,她回家了。


    夏福和庄婆婆正在收院子里的衣服,她径直走到厅里,颓然在桌边坐下。


    夏福道:“今日回来早些,晚上吃点什么?对,我得先去给你把药热一下。”


    庄婆婆走过来,看她面色恍惚,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晚上给小娃炖老鸭汤好不好?”


    怀瑾歉意的看过去:“婆婆,我吃过饭了,你们吃吧。”


    庄婆婆默然,颤颤巍巍的去厨房生火做饭了。夏福把甘罗给她的药热好,端上去,然后目光炯炯的盯着她,怕她嫌苦,又会趁他不注意偷偷倒掉。


    药碗中乌漆墨黑的液体,怀瑾看着,总觉得药里冒黑气。刚端起碗,外面就有人扣门了,看她站起身,夏福忙按住她,面露威胁:“你坐着喝,我去开!”


    夏福真是越来越嚣张了,怀瑾哀叹一声,倒在桌上,看着那碗药发呆。


    忽然没了声音,寂静半晌。她坐起来看向外面,厅里正对着大门。只见夏福呆愣在门口,张良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目光穿过狭小的院子,落在她身上。


    夏福回过头看着她,结结巴巴:“主子,张……张……”


    张良笑了笑,径直走进来,走到院子时停了一瞬,看到窗下摆着的十多盆兰花,目色更柔。他在院子里停了一瞬,然后继续往她那边走,走到她身旁,自然而然的就坐下,仔细端详着她。


    这么近了看,张良的皮肤白皙如玉,眉眼皆已成熟,比少年时更见深邃,只是气质未见改变,温柔从容,似和风细雨。


    “身子还好吗?”看到她手边的药碗,张良问道。是她爱听的声音,清凉又柔和,如山中清泉似的,独一无二的嗓音。


    “还好、还好……”怀瑾犹自强装着镇定,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得眉毛都打结了。她把空碗递给夏福,夏福收起惊掉的下巴,拿着空碗退了出去。


    不知道该说什么,怀瑾有点不敢看他,以为再见面他会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找他,问为什么到了秦国。可是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这么看着她,仿佛能看出她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两人都沉默着,怀瑾期期艾艾的说:“早就知道韩国会有使、使臣,没想到是你……”


    “本没有我,是我央求公子把我带上的。”别有深意的眼神,怀瑾不及细想,道:“啊?啊,这样啊、这样啊……”


    张良道:“你身边又有了新的朋友,又得秦王器重,我……很替你开心。”


    怀瑾低着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在秦国?又怎么成了秦国的中常侍吗?”


    张良深深的看着她,弯了弯唇,温柔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


    胸腔狠狠一动,怀瑾低头抠着指甲,觉得有些异样。


    夏福去放个碗,放了半天不见他回来,怀瑾不时张望着,口里道:“夏福……还不回来,茶也不知道上!”


    “无妨。”张良取过她手边喝剩的半盏茶,轻抿了一口。


    怀瑾道:“你们在秦国待多久?嗯……秦军压境韩国,你们……是为了这个吧。”


    张良道:“为此而来,原打算十天半个月就回的,不过看秦王对韩非公子的模样,也许会待得更久。”


    怀瑾沉吟着:“陛下器重韩非,他又是为了止战而来……”蓦地,她眼睛一亮:“你们现在住在哪里?我要见韩非一面!”


    “姮儿,”张良无奈的看着她,低声笑道:“我来见你,并非为了什么公事。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的吗?”


    怀瑾低着头:“说什么……不知道说什么,你还好吗?师兄们他们还好吗……老师,怎么样了?不过不管怎么说,都会比我好吧。”


    张良沉默半晌,才道:“浮先生很好,我在你离去的那一年便回了韩国,田升已经被议储,稷下学宫被参,已经关闭了,里面的学者俱已离去。浮先生在朝为官,申裴和刘交依旧跟着他读书;白生研究诗歌,他和他的妻子,很幸福……”


    张良娓娓道来,短短几句,便交代清楚许多事情。怀瑾有些惊讶稷下学宫关门的事,不过想必其中又是许多曲折,只要大家过得都还好,其他也就没所谓了。可是听他说了这许多,都没有说自己,怀瑾又问:“你还没说你呢。”


    “我,就那样吧。”张良说,见她一直低着头,他忽然道:“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定亲了。”


    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怀瑾想,可能刚刚那碗药太苦了,苦到心里去了。但理智催着她作出反应,她看上去无限欣喜:“啊!真的吗!是哪家小姐,哈哈哈哈哈,恭喜恭喜,什么时候成亲,我送贺礼给你。”


    张良抿着唇笑了一下,隐隐好像有些失落,他捏了捏怀瑾的脸,温柔的笑开:“骗你的!我都未行冠礼,上哪儿定亲去!再说,我现在什么功业都没有,哪有姑娘愿意跟我。”


    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心里反而升起阵阵愉悦,她欢快道:“子房容貌俊俏,哪会有姑娘不跟你!要是你喜欢的姑娘真的不跟你,我亲自去给你追过来。”


    “好啊,谢谢姮儿。”张良笑弯了眼。


    怀瑾道:“你们现在住在哪里呢?”


    张良道:“住在咸阳宫旁边的驿馆。”


    咸阳宫旁边,那就是是专门招待他国贵宾的那家驿馆了,怀瑾高兴道:“离得很近,我无事了可以去找你!”


    “秦王很器重你。”张良想到在宴会上那一幕。


    怀瑾道:“足够有价值的人,便会器重。”


    张良笑了笑,她是平生仅见的女子,聪慧无双,不管到哪里,她都能很快适应下来。看到她头上的男子发冠,张良忍不住笑:“在稷下学宫就是这幅装扮,没想到如今还是这幅装扮,男装得穿到什么时候。”


    她也笑:“能穿一时就是一时。”


    张良没能坐太久,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他就起身告辞了。怀瑾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起床嘴角都是带着笑脸的。


    接下来几日都没能见到张良,不过也没能见到嬴政,听说他日日诏韩非进宫说话。有朝臣忍不住暗中嘀咕,陛下有留韩非入秦为官之意,这韩国还会打吗?


    听了好几日的流言,嬴政终于召见她了。


    嬴政在看一卷书,怀瑾去时,他正以一个很不文雅的姿势躺在榻上,老猎手上捧了一盆桃子,嬴政啃的津津有味。看书看的入神,桃汁溅到白色的寝衣上他都没有发觉。


    “什么书让陛下这么入迷?”怀瑾站了一小会,忍不住问道。


    嬴政反应过来,扔给她一个桃子,把书简随意的摊开在榻上:“韩非写的《五蠹》,写的真好。他说:‘其学者,其言谈者,其带剑者,其御患者,其商功之民,此五者,邦之蠹也’。真正是好!”


    怀瑾看过韩非的著作,作为法家的主要代言人之一的韩非,他总结了商鞅、申不害等前人的思想,形成了以法为中心的法术势相结合的政治思想体系。乱世用重典,嬴政一心想统一六国,必须要严明的法律约束国人,治理军队,统御臣下。韩非的法强调了君权的重要,所以嬴政会如此欣赏看重。


    “可惜,韩非一心只念着韩国,不愿意留在秦国。”嬴政唏嘘道,他看着怀瑾:“你有什么办法让他留下了吗?”


    怀瑾早在那天见过张良之后,就有了一个想法。此时听嬴政一提,她就诚恳的道:“就算是没有办法,臣也会想出办法。”


    嬴政笑的异常妖冶:“寡人就知道,中常侍大人最有办法了。”


    韩非带着财宝和城池,为了阻止秦军铁蹄前行的脚步而来,不知他是自愿来的,还是因为国君的命令而不得不来的?


    怀瑾去了使臣驿馆,刚去,迎头碰见走出来的李斯。


    “这么巧,左相大人也在。”怀瑾笑眯眯的打着招呼。李斯停驻脚步,看了怀瑾身后跟着的几个宦官一眼,道:“中常侍也来了?”


    怀瑾笑的坦然:“陛下命我给韩国使臣送一些冰过来。”


    “刚刚去我这个师兄的房间,屋内尽是陛下连日来的赏赐,倒叫我想起尉缭入秦那一年,陛下也是如此挽留他。”李斯眯起眼睛看了后方的驿馆一眼,似是受不住烈日,他道:“和我这位师兄比起来,陛下当初对尉缭的厚待,似乎也不足为道了。”


    李斯颔首:“中常侍进去吧,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3章 共舟楫拉拢盟友


    怀瑾皱起眉,目送李斯离去,她走进驿馆。韩非房门口大敞四开,韩非和张良坐在里面喝茶品茗,见桌上有一个空杯,便知是李斯刚刚留下的。


    “韩非公子,天气炎热,我奉陛下之命,送一些冰块到驿馆。”怀瑾一扬手,身后的宦官们抬了一个篓子上来,掀开棉被,里面的冰块丝丝露着寒气。


    韩非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笑道:“夏日冰块最是珍贵,陛下还给了这么多,韩非真是惶恐。”


    张良坐在一旁,重新开始泡茶。


    怀瑾抱着手,笑道:“陛下说了,冰块而已,韩非公子用得起,还吩咐日日遣人送来。”


    “那就多谢陛下了,中常侍请进来喝杯茶吧。”韩非做了个请的手势,含笑相邀。


    怀瑾拱手道:“那就却之不恭了。”回头看着跟来的几个宦官,她嘱咐道:“你们去外面等我吧。”


    驿馆房间的地上铺着竹篾,门口处摆了两双鞋,怀瑾明白过来要脱鞋进去,不过为难的是她图凉快没穿袜子,在别人家光脚这样是很不礼貌的。踌躇着,张良突然过来把她扶好。怀瑾满头雾水,张良半蹲下,温柔将她的鞋子取下,和另两双鞋放在一起。她的鞋小了一大圈,看着特别迷你。


    “啧啧啧,子房啊,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个待遇?”韩非支着头,捶胸顿足的羡慕道。


    以前韩非一调戏他,他就会脸红,看如今的样子倒像是已经习惯了,维持着一贯的温柔笑意,道:“姮儿也算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如亲妹子一般,公子莫要开玩笑了。”


    “韩兄,又见面了。”怀瑾端正行了一礼,一弯腰裙子就起来一点,一双小脚落在外面。韩非一动不动,眼珠子转到她足下,笑道:“叫师叔,没大没小!中常侍虽是男子,双足却娇嫩纤细,仿若女子。”


    怀瑾大囧,红了脸,将衣摆往下扯了扯。张良摇头失笑:“公子,姮儿不过十多岁的小姑娘,你调戏她做什么?”


    韩非哈哈大笑,见怀瑾坐定,他才一正神色,道:“子房曾托我在秦国寻你下落,不料你居然进了宫,难怪四处查不到。本想问问你当初际遇,不过看你如今的样子,就不多此一问了。看你的样子,也不只是来送东西的。”


    “师叔明鉴,我确实有别的事情。”怀瑾端着笑意。


    韩非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微笑道:“如果你是秦王的说客,就不必说了。秦王让我入秦为官,但我为韩国宗亲,此事绝不可能!”


    “师叔在你韩国并不得志。”怀瑾轻声说。张良笑容微敛,看了韩非一眼。韩非面色不改,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怀瑾早已想好说辞,她稳稳道:“你阻拦不了陛下攻打韩国,韩国被灭国是迟早的事,既然阻止不了,不如换个方式让韩国继续存活下去。”


    韩非问:“何意?”


    “让韩国成为秦国的属国,分封时,陛下封你为韩王,你作为诸侯王,韩国就在在你一人手里。”怀瑾婉转的陈述。


    韩非别过脸,看着外面:“韩国成为秦国的属国?笑话!你怎知韩国一定会被打败?若魏国和赵国联合制秦,秦军未必就一定能胜!”


    “若你们真笃定魏赵两国会救韩,那你又为什么会上秦国来?”怀瑾直截了当道:“刚刚我说的提议,并非是陛下的提议,是我一己私心想跟你做个交换,所以才提出了这个想法。”


    韩非手伸到案几下摸了两下,摸出一小壶酒,他打开塞子酒香四溢。他喝了一口酒,问道:“你的提议,我怎么知道,秦王一定会答应?”


    他这样说,实际上就是认可了她的想法,怀瑾调整了一下呼吸,端起茶杯想喝一口水,里面却已经空了。怀瑾自然的将杯子推倒了张良面前,张良正准备顺势替她倒茶水,她看着韩非那边,笑道:“若我没有把握陛下会答应,我就不会提出来。或者你可以理解为,凭我的恩宠,陛下一定会采纳我的建议。”


    这话乃至有些狂妄了,怀瑾伸了半天杯子,杯子里还是空的,回头看了一眼,张良淡淡的望向别处。韩非看了张良一眼,长手一伸将茶壶提过来,给怀瑾满上。


    怀瑾点头:“多谢。”


    “你的条件是什么?”韩非问。


    怀瑾狡黠的笑起来,她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道:“我的这个条件,你应该也会很满意,你留在秦国为官,上书陛下,让他先攻赵。”


    其实是双赢的条件,先攻赵就意味韩国暂时保全了,后续如何发展,还有无限空间。她的提议:让韩国成为秦国的附属国,这在韩非那里是下策;但这是她拉拢韩非为盟友,为他想到的一条后路。


    而这一切前提是,韩非愿意入秦为官。


    两人对视良久,韩非忽璀然一笑,他举起酒壶敬了一下,怀瑾也端起茶杯,歪头一笑。


    幸而韩非不是固执死板的人,若他真坚持自己生是韩人死为韩鬼,她今日可真要头疼了。


    怀瑾心情大好,道:“我先进宫复命,晚上我做东,请你们吃饭。”


    听完汇报,嬴政乐不可支,听到怀瑾说,若韩国成为属国,封韩非为侯的消息。他忍不住笑道:“你是钻到寡人脑子里去了吗?竟知寡人所思所想!”


    怀瑾不置可否的笑笑,嬴政拍着她的肩:“此事不错,果然啊,中常侍大人无所不能,中常侍大人好威武!”


    嬴政声情并茂的夸赞,神色浮夸,连老猎都别开眼不忍看下去。怀瑾无奈道:“陛下,您近来真是……唉,您可别打趣臣了。”


    “中常侍大人本来就很厉害嘛,”嬴政扶着额,慵懒道:“文能斗奸臣,武能上战场,骗得了相国,狠得过将军,还能教得了孩子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怀瑾:“……”


    嬴政笑完,正色道:“还有一事,寡人偶然听闻,有人通过盐税牟利,于是派了尉缭前去调查。半个月了,尉缭依然没有大进展,寡人便想,派你一同调查此事,两个人比一个人强。记住,此事不能宣扬,私底下调查即可。”


    怀瑾道:“那扶苏公子那边?”


    嬴政道:“不着急,让他歇个把天,不碍事。”


    晚间嬴政又诏了韩非进宫,看来晚饭是请不了了,怀瑾出了宫径直去了尉缭那里。甘罗回了雍城处理事物,只有尉缭一个人在家。府里静悄悄的,熊大熊二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尉缭坐在凉亭里,皱着眉不知道在看什么。


    怀瑾走过去,尉缭抬头看着她,笑道:“该不是陛下派你来协助的吧?”


    怀瑾一挑眉,尉缭明白过来,将手里的一卷东西递过去,颇有些倦怠:“你看吧,这是我收集了咸阳所有盐商给国家进盐的数量,咸阳每年出去的盐有三百万斤,但是这些盐商加起来所进的盐只有两百万斤。还有一百万斤的盐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盐不见了,钱也没看到。”


    “是不是有官员贪污了,管盐的是谁?”她接过账册,翻看着记录,一边看一边听尉缭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是盐铁归少府令蒙毅管,蒙毅如他兄长蒙恬一般,刚直不阿几近迂腐,不太可能。有心想问问他,少府中谁人管盐,但是陛下命我暗中调查,我不好轻易去问。”


    账册记录十分之全,每个盐商从国家这里进的盐和上交的税,以及盐商们卖出了多少钱,全部记录在册。难怪尉缭会这么慢了,再则她又想到一层,若是少府那边的问题,蒙毅难免落得个监察不利的罪责。蒙恬和他们私交不错,蒙毅更是他们保荐上去的,万一真在蒙毅这头查出问题,恐波及到自身。


    难怪尉缭觉得这么棘手,怀瑾将账册收起,安慰道:“没事,我日常进宫方便,明儿我把让蒙恬把他弟叫出来喝酒。”


    尉缭揉了揉眉心,笑道:“那就辛苦你啦。”


    怀瑾四下望了一圈,天将近全黑,只剩一些余晖在天边残留,她道:“光头强还没做饭呢?”


    尉缭道:“估计上哪儿玩去了,我去集市上买点吃的。”


    拍一拍他,怀瑾道:“不如去我那里吃?庄婆婆手艺很好的哦。”


    尉缭将凉亭里桌上的东西都收好,回屋换了件素色衣衫,跟着怀瑾出门了。两家相隔百米,这条路都快走烂了。远远的,就看见怀瑾家中冒出的缕缕炊烟。


    到了门口,尉缭看着府前空空荡荡的,笑道:“都几年了,连快匾额都没有。”


    怀瑾推门,口中笑道:“习惯了,这样挺好的。”


    尉缭温和道:“这不是我的口头禅吗?”


    相视一笑,两人进门,一进门就看到大厅里一袭白衣稳坐在那里。张良看了他们一眼,笑得温文尔雅:“姮儿,说好了晚上请吃饭,叫我好等!”


    怀瑾小跑两步过去,惊喜道:“陛下宴请,你没有去吗?”


    张良道:“公子去了,我没去,一心念着你的晚饭,就来了。”他坐在那里,倒仿佛这个屋子的主人一样,坐在她平日坐的垫子上,用着她平时用的茶杯。看到尉缭,张良笑道:“国尉大人,上次宴会见过,还记得吗。”


    “张良公子,”尉缭客气回了个揖。


    张良半坐起来,立直身子,行了一个礼。怀瑾拉着尉缭坐下,笑道:“你们俩忒客气,老尉和我是好朋友。”


    “你和张公子何时相熟了?”尉缭好奇道。


    “子房与我是旧识,”怀瑾一坐下,张良就开始倒茶,先倒给尉缭,后倒给她。


    尉缭道:“旧识?”


    “老尉,喝茶!”怀瑾皮笑肉不笑。尉缭了然,低头喝茶。怀瑾望了一圈,没看到夏福,张良道:“夏福和庄婆婆在厨房。”


    她点点头,三人喝着茶。尉缭与张良虽不相熟,却也不尴尬。尉缭看着张良,赞道:“张公子清雅秀逸,容颜如玉,举止端雅,真是一个翩翩公子。眼神清澈,可见张公子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不过观你眉目,平日应该思量甚多,;面部隐泛绛色……”


    怀瑾耸耸肩,打断:“老尉你又开始给人相面了!”


    张良温柔的笑道:“多谢尉大人,不过我对相面之学也隐约了解过。人的相是随着心走的,心如何,相便如何。无论身处何境地,心境豁达,面相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人心。”


    尉缭眼中大有赞叹之色:“从未有人有如此说辞,公子见解独到。”


    张良谦和的低了一下头,自发替尉缭添上茶水,他一动,袖子里传出淡淡的幽香。尉缭闻了一下,道:“兰花香?”


    张良一愣,怀瑾托着腮,看着外面,拍着桌子:“饭怎么还没做好。饿死了!”


    张良道:“快了,等等。”


    夏福和庄婆婆很快就上来了,今日吃的丰盛,四菜一汤。庄婆婆笑看着张良,道:“小福子说你喜欢喝骨头汤,你尝尝婆婆做的汤。”


    怀瑾睁大眼,庄婆婆怎么对他这么好?疑惑的看向夏福,夏福撇撇嘴,在她耳边低声说:“张公子下午就来了,和婆婆聊了好久,婆婆可喜欢他了!”


    她挑了挑眉,不做评价。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官盐贪污案


    席间庄婆婆一直给张良夹菜,张良含笑谢过,转眼将菜转给了怀瑾。庄婆婆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子房会疼人!”


    “婆婆!”怀瑾差点咬到舌头。张良浅浅一笑,看向怀瑾,她一肚子想说的话,瞬间消失了,敲了敲碗,她眼睛落在桌上:“吃饭!吃饭!”


    尉缭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温和的笑了笑。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庄婆婆吃完就睡觉去了。怀瑾让夏福把厅外的回廊拖了一下,然后把垫子拿出去,招呼张良和尉缭在外面坐着,她捣了一点梅子汤出来,几人一起坐着消暑。


    这样的乘凉的夜晚,在齐国时她和张良曾有过很多次。大约张良也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着怀瑾,前尘往事,皆在相视这一眼中。都含了丝笑意,是熟悉的人,有些故事不必说出来。


    尉缭道:“阿罗给你的药还吃着呢吗?”


    怀瑾瞬间满嘴苦味,张良摇头:“她自小就怕苦,多半没有好好喝。”


    夏福心有戚戚,道:“每次得盯着她才行,真是!”


    三个男人一同在旁数落,怀瑾捂着脸哀嚎一声,然后笑软在垫子上。


    第二日清晨朝会,韩非被封为客卿,出现在秦国的官员席中。下了朝,怀瑾简单的道了喜,聊了几句,知道嬴政赐给韩非一栋宅子,了解了一下情况,怀瑾就告辞就去寻蒙恬了。


    她其实想跟韩非再多聊几句,可惜后面前来贺喜的官员太多了,她也有正事要干,于是就匆匆走了。


    在二道宫门处找到蒙恬,午时日头大,蒙恬坐在一个阴凉处发呆,身边围坐了几个士兵。正是交班吃饭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她,那几个士兵都站起来行礼:“中常侍!”


    蒙恬身边的兵都是认识她的,怀瑾也笑着打招呼,蒙恬站起来:“赵大人,你怎么来了?”


    “下朝了,来看看你。”怀瑾负手笑道。


    蒙恬挠了挠头:“你一来看我,准是有事找!”


    怀瑾笑颜如花:“晚上请你喝酒啊!”


    蒙恬简直毛骨悚然:“不会、不会……又去……”他没好意思把娼妓馆三个字讲出来。


    怀瑾在他胸膛锤了一下,道:“嗨!自然不是!正儿八经喝酒的地方,把你弟也叫上吧。”


    蒙恬警惕的看着她:“蒙毅?他从来不喝酒的,你找他干嘛?”


    怀瑾白了他一眼:“喂,你什么眼神!我又不是人贩子!什么意思嘛,防着我呗!唉,当初在战场上,我为你请援兵,差点死在桓齮剑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些人忘恩负义喽……”她作势抹着眼泪。


    蒙恬看了一眼身后的士兵们,幸好他们离得远,他道:“我我我叫就是了,你别这么地!”他十分纳罕赵姮一个男人,怎么这么……他想了半天,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


    把宫门处的事情交代好,蒙恬立即就带着她去找蒙毅了。蒙毅是少府令,他办公的地方正是曾经原布吉的那座小殿,不过此时这座殿里的陈设已经全部更换掉,全是书架。


    平日与蒙毅来往甚少,只在他跟嬴政汇报公事时打过照面。


    蒙毅与蒙恬相貌有五分像,不过较之蒙恬的坦率明朗,蒙毅更安静,默默的做事,不争不抢。见到蒙恬和怀瑾,蒙毅从案牍中抬起头,立即站起来见了个礼,道:“兄长和赵大人怎么来了?”


    蒙恬犹豫着说道:“赵大人说,叫你喝酒。”


    怀瑾扑哧笑出声,蒙恬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她摇头道:“二傻子!”


    看向蒙毅,她收敛了一下,道明原由,希望他能将盐务的账给她看一下。


    蒙毅面见难色,道:“盐铁是国家最重要的产业,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不能……”


    他欲言又止,怀瑾叹了口气:“正是陛下让我暗中查此事。”


    蒙毅看了蒙恬一眼,轻声道:“不如这样,我现在即刻去请示陛下,若陛下同意,我立即将相册送到赵大人府上。”


    尉缭果然没说错,蒙毅真是规行矩步。怀瑾笑着应了,辞了蒙恬蒙毅两兄弟回去,在家中,却见张良和尉缭坐在廊下闲聊。


    怀瑾忍不住道:“这到底是谁家!你们俩真是来去自如啊!”


    夏福乐呵呵的端了盆水果摆上来,怀瑾心道,好家伙,连夏福都叛变了。庄婆婆的屋子开着,能看见她坐在里面补衣服。


    张良敲了敲桌子,笑道:“给你备了梅子水。”


    天热得跟什么似的,一听到梅子水,她唾液开始泛滥。三两下把外衣脱了,穿着一身单衣赤着脚,吊儿郎当的在矮桌边坐下,捧着梅子水灌了好几口。喝完,张良的帕子便递了过来,温柔的擦掉她嘴角的汁液。


    怀瑾道:“韩非公子如今成了秦国的客卿,陛下赐了宅子,你不去那待着,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张良好看的眉眼染上一些无奈:“公子成了秦国客卿,我又不是,我只是他的客人。在秦国玩一阵子,依然要回韩国的。”


    怀瑾没说话,低头擦着汗,夏福递了一块削好的梨到她嘴边,怀瑾一口吞了,腮边一鼓一鼓的,像松鼠似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怀瑾问他。


    张良看着她:“不知道,先待着吧。”


    没有确定的归期,她心里忍不住窃喜起来。一旁尉缭问道:“你去找蒙毅了吗?”


    “去了!”怀瑾叹道,蒙毅这个小古板,她无奈的和尉缭说了两句,尉缭就笑道:“我早知会如此。”


    思忖着,怀瑾道:“老尉,我在想,陛下为什么让我们悄悄查。我猜可能陛下有了怀疑的对象,但是那个人陛下并不想大张旗鼓的去查他,所以才派了我们,会是谁呢?”


    他们谈论起正事,并不避讳张良,张良也没有过多询问,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尉缭思索了一会儿,道:“陛下是不想打草惊蛇呢,还是不愿动那个人呢?”


    正说着,外面有人高声喊道:“赵大人,少府令派小人来送今年的盐务账册。”


    这声音中气十足,怀瑾对上尉缭的眼睛,别有深意的笑道:“这下算不算是打草惊蛇了?”


    嘱咐夏福去门口拿账册,尉缭道:“我们住的这个位置,隶属咸阳宫外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蒙恬的禁卫军一直守护着这里,应该没有哪条蛇敢在这附近窥探吧。”


    怀瑾叉起一块梨肉,边吃边回答:“不好说啊,总有几条蛇胆子比较大。”


    张良听他们似乎打哑谜一般,在一旁默不作声。


    夏福接了账册送过来,怀瑾翻开一看,不由皱起眉。秦朝的盐政是这样的:在巴蜀那边有好几个官方的大盐库,咸阳城的盐都是从那边进的。朝廷每隔一段时间会指派专员,去巴蜀那边运盐,然后将盐卖给指定的盐商。


    这份账单的记录就如尉缭之前搜集起来的讯息一样,依然是一百万斤盐的空缺。而这份账册的署名,是治粟内使冯劫。


    冯劫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询问的看向尉缭,尉缭道:“冯劫是右相冯去疾的儿子。”


    怀瑾若有所思:“消失的那一百万斤盐,是被冯劫昧下了吗?咸阳城所有的盐商都是官方记录在册的,这一百万斤盐他能弄到哪里去呢?又不能在咸阳卖,又是这么大的数量……我记得右相俸禄挺高的啊?”


    尉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冯劫只是管盐而已,他昧下那一百万斤盐是做什么呢?如此多的盐,他又能藏在哪里?就算是卖到别处,数量之众他也是无法运出城的,咸阳关口一向检查的很严格。而且就如阿姮说的,冯家不差钱。


    思虑许久,怀瑾提议,不如耐心等几天,下次去巴蜀进盐的时间就到了,找个人跟着冯劫,看他这次还会不会做手脚。


    尉缭欣然应允。


    如此又等了十来天,尉缭派去的人来报:冯劫进了十万斤盐。然而等盐全被卖出给盐商之后,尉缭将咸阳城中的盐商购货的数量收拢起来一对,却只有八万斤,又有两万斤盐消失了,没有任何线索落下。


    盐库一直都是有重兵把守的,不存在有人进去偷或者进去抢,冯劫是怎么做到的呢?怀瑾和尉缭思虑许久,将此事上报给了嬴政。嬴政立即下旨,让两人彻查此事,于是一切都放在明面上了。怀瑾和尉缭立即将冯劫关了起来,而朝中众人知道了此事,对他们二人都是敬而远之,生怕找到自己头上。


    冯劫被关,右相冯去疾立即上书,替冯劫喊冤。说冯劫负责运盐,十万斤盐进仓库之前都是上秤对过的,进仓库之后如何跟冯劫没有关系。


    于是就把罪责放在看守盐库的人身上,而派人看守盐库的,正是卫尉大人蒙恬。


    于是又传蒙恬上殿,蒙恬只道他确实派了一队士兵看守盐库,但这队士兵派出去之后,间接听令于咸阳令金城。金城也被传上来,金城是昌平君的学生,责任一下到了金城头上,昌平君一听说这事,也急忙觐见。


    章台宫一下子好不热闹,尉缭、蒙恬和蒙毅,冯劫和他爹冯去疾,金城和他老师昌平君……大家都各自喊冤,各自推卸责任。嬴政将账册摔到地上,嗤笑:“所以这账上缺的一百万斤盐还有前天缺的两万斤盐,都是凭空消失了?”


    没有人说得出话来,嬴政有些不耐的敲着桌子,等了半晌,都没有人答话,他沉下脸:“你们都聋了吗!”压抑着怒火,嬴政找了一圈,没见到怀瑾,他压抑着怒火看向尉缭:“中常侍呢?”


    尉缭上前一步,正欲回答,殿外便传来怀瑾的声音:“陛下,臣来迟了。”


    面对尉缭问询的眼神,她肯定的点了点头,上前道:“陛下,臣听闻今日所进的盐又少了两万斤,所以便带着人暗中搜寻,今早在咸阳城外的一个仓库里,找到了两万斤盐,臣立即就派人看住了仓库。”


    嬴政站起来:“谁的仓库?”


    怀瑾看了昌平君一眼,低头回道:“是……昌平君。”


    昌平君老脸一沉,肃声道:“中常侍大人,我在郊外确实有一个仓库,但那只是用来存放木材的。”


    怀瑾看着昌平君,他面上没有一点慌乱,但是这不同寻常的镇定叫她十分起疑。那不是被冤枉后的反应,反而像是一种有把握的无所畏惧。


    昌平君当即道:“陛下若不信,可现在便去郊外的仓库查看。”


    怀瑾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她是刚从那个仓库过来的,确认了里面的东西之后她才匆匆赶进宫来。看了一眼尉缭,他也是一脸疑惑,怀瑾耸耸肩,看就看咯。不过昌平君的态度,确实让她觉得奇怪,难道是真的不知情?但她识人无数,昌平君面上的神情,就是让她觉得不对劲,虽然看上去他只是皱着眉,垂着嘴角。


    嬴政当即就派老猎带人前去查看,等了半个时辰,老猎回来,怪异的看了一眼怀瑾,口中道:“陛下,那个仓库里确实只有一些木材。”


    怀瑾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你确定没走错地方?”


    老猎老实道:“没有走错,仓库外面有中常侍派去的人看守,已经打过照面了。”


    金城怒道:“中常侍,我老师何处得罪了你,你要冤他?”


    尉缭忙站出来:“等一下,其中或有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看着怀瑾,怀瑾也十分愕然,低声说:“我刚刚进宫的时候亲眼看到的!”


    嬴政一下觉得十分麻烦,看过去:“中常侍,怎么回事?”


    怀瑾心一沉,回道:“臣也不知怎么回事,但臣确实刚从那个仓库过来,那个仓库里确实存了大量的盐……”


    老猎也不是撒谎的人,他一摊手,无奈道:“可是那个仓库里确实只有木材和一些混凝土。”


    冯去疾道:“冯劫将盐送到盐库时,盐的数目是没有问题的,后面的事情臣不敢揣测。那么敢问中常侍一句,我儿冯劫,是否可证清白了?”


    言下之意,你要和金城他们扯皮就别牵扯到我儿子了!但冯去疾作为昌平君一党,如此着急撇清,昌平君当即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嬴政思来想去,决定亲自去那个仓库看一眼,于是叫来车驾,众人去了郊外。


    仓库外面仍然是怀瑾的人守着,可是打开门进去时,里面真的只有一些木材。


    怀瑾立即问外面的十数人:“我离开后,这里有其他人来过吗?”


    外面的守卫道:“除了老猎大人,并无其他人进去。”


    她哑口无言,但确实是不知作何解释,走进仓库,地上也没有任何异常。担忧的看了尉缭一眼,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昌平君道:“中常侍大人,这就是你说的两万斤盐?”


    怀瑾着急想解释,却说不出话来,金城趁机逼问道:“中常侍,你要作何交代呢?”


    昌平君和金城都来问她要解释,怀瑾不禁十分头大,嬴政问她:“门外看守的士兵是哪里来的?”


    嬴政在找理由,她也顾不上感激,门外的士兵是尉缭的人,但这一队兵是……


    蒙恬低着头,拱手:“陛下,门外是臣的亲兵,借给尉缭大人的。”


    嬴政也哑口无言,金城和昌平君依依不饶的讨要说法,尉缭见怀瑾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只好道:“中常侍许是前段时间病还未好,一时不清醒也是有的。”


    金城道:“不清醒的人,竟也会攀污人?”


    听着他们咄咄逼人,顶着嬴政意味不明的眼神和尉缭的疑惑,怀瑾只是低头看着地面,地上的土……仓库里怎么会有湿泥?


    “这儿不对劲……”怀瑾走到那堆木材前面,喃喃道。


    “陛下,臣虽不知何时得罪了中常侍,作为两朝老臣,却也不能由一个宦官污蔑!”昌平君横了怀瑾一眼,口中道:“这是诬陷之罪,臣请求陛下重惩赵姮!”


    嬴政面无表情,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尉缭急忙欲出言,昌平君打断道:“我知国尉大人一向与赵大人交好,外面看守的士兵也是您问蒙恬大人借的兵,我倒忍不住想怀疑,您是不是早与赵大人商量好了……”


    “都住口!”嬴政喝道,他看着怀瑾,道:“中常侍,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金城忙道:“陛下这是要偏袒中常侍了……”


    “秦国是陛下的秦国,陛下要偏袒谁,我们作为臣子,不得多言。”昌平君如是说,嬴政窒了一下,冯去疾父子和蒙恬兄弟二人都在此处,外面还有那么多士兵,众目睽睽,他有些不悦。他倡导严明的律法,作为君王若他自己不能做到,底下臣子又如何能真正诚服他。


    尚僵持着,尉缭道:“陛下,即便是诬陷,中常侍一定也会做足准备,空口白舌,她不会无缘无故说那两万斤盐藏在这个仓库。昌平君,我们绝无针对你,只是请你细想,此事真的有些蹊跷啊!”


    若昨晚是他亲自带人查到这个仓库,那今天面对这个处境的就不是阿姮了,尉缭很相信阿姮的能力,但这事出有异,让他想不通。


    一直安安静静全程不参与的蒙毅站出来,细声细气道:“陛下,臣私以为,现在重点查的是盐务,而非中常侍与昌平君的个人恩怨。”


    冯去疾道:“但中常侍的确办案不力,今日牵扯这么多官员,陛下,若不重惩赵姮,怎能服众啊!”


    嬴政深吸一口气:“中常侍赵姮,办事不力……”


    “陛下,臣有事要报——”韩非突然出现在仓库外面,嬴政立即叫人带他进来。


    韩非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形,笑道:“今日真是热闹!陛下,臣听说了今日的事情,便想过来看一看,谁知在路上遇到一支队伍,臣发现那些人神色慌张,以为是贼人,便让随从上前盘问。谁知刚问了一句,那些人忽然动起手来,臣的随从皆是江湖侠客出身,立即制服了那队人,谁知在他们运输的粮食里,找到了大量的盐。”


    此时怀瑾也终于看出端倪,她一脚踢开地上的几根木材,木材下方是还没来得及填盖好的地板,地板上有缝隙,可以看出下面是有空间的。


    蒙恬立即将外面的士兵叫进来,把仓库里的木材全部挪开,将地面上的沙土全部清扫干净。撬起地板,赫然一个大洞,黑漆漆不知伸往何处。


    嬴政目光冷峻看了昌平君一眼,昌平君好像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但怀瑾见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似是恼怒似是慌张。大家一时都安静下来,嬴政看向韩非:“那队人呢?”


    韩非道:“就在外面。”


    嬴政语气逼人,直视昌平君:“卿的仓库还有密道呢,叫寡人好生意外啊!”


    昌平君心一凛,那一丝慌乱瞬间也没了,瞥了一旁的金城一眼,不慌不忙的准备回话。谁知旁边的金城猛的跪下:“不必再查下去,此事系臣所为!”


    大家静默半晌,嬴政一甩袖子:“回宫!”


    众人皆被惊呆,嬴政一面回宫,一面下令公卿级别的上官立即入宫,公开审讯金城,嬴政还让诏狱里的狱卒将一应刑具全摆了出来。


    章台宫中一下热闹至极,藏匿起来的两万斤盐和韩非抓到的那队人马,全部被押到了殿堂上。秦国权力中心的官员全部到齐,大家面容严肃大气不敢喘,金城跪在中间,神色镇定,怀瑾和尉缭站在嬴政左下手,韩非站在嬴政右边,怀瑾注意到,张良竟也跟在了他身旁。


    刑具一一摆开,实际上是为了威慑,根本没有用上,金城就一五一十全都招了。盐库里消失的所有盐全被他贩往燕国,从怎么运盐、怎么与燕国那边接壤、挣到多少钱牟了多少利、怎么利用昌平君的仓库做掩饰,事无巨细,金城交代得一清二楚。


    嬴政面色冷峻,听完连连点头,道:“寡人记得,当初保荐金城为咸阳令的,有昌平君、昌文君、右丞相……你们!位列高官!竟推举这样的人!他是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还是你们想利用这么一个人,从国家捞多少利!”


    他越说越气,拿起手边的一个香炉砸过去,金城的头顿时砸出一个血窟窿。嬴政怒道:“你还敢把秦国的盐卖到燕国!你哪里认识燕国的人,兴许是燕国的奸细也不定!”他站起来,指着昌平君等人,怒喝:“你!你!你们!你们是否有参与!”


    冯去疾突然道:“陛下,臣向来信服昌平君,不知金城居然是如此不堪之人,差点连累到小儿冯劫,臣荐人不利,请陛下责罚!”


    怀瑾和尉缭对视一眼:这个真会说话,撇的一干二净,全推到昌平君身上了。


    昌文君平时话少,此时也战战兢兢的发声:“陛下知道臣的,臣平日甚少结交同僚,当初保荐金城不过看他行事还算稳妥,他自任咸阳令之后,臣与他再无结交了。”


    大家的目光都放在昌平君身上,昌平君不疾不徐的跪下,说:“臣识人不明,被金城诓骗,只以为他行事稳重性情仁厚,谁知竟是这么一个不堪重用的小人,差点还被他连累。臣上了年纪,脑子糊涂,请陛下责罚臣识人不明之罪!”


    金城只是笔直跪在那里,目光坚毅。


    怀瑾看了尉缭一眼,见尉缭微不可见的摇摇头,眼神一对两人心内想法俱已了然。隔着人群,怀瑾看着韩非,含笑点点头,今日若不是韩非,她还真有点麻烦。


    谁知韩非只是负着手,挑挑眉看了张良一眼,然后对着怀瑾眨眼。看着韩非身后不露任何锋芒的张良,他只是淡淡站在那里,谁也不容易注意到他,但目光只要落在他身上,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怀瑾看着韩非的眼睛,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忽听嬴政问李斯:“左相,你曾任廷尉,金城该如何责罚?”


    官员中静静站着的李斯回道:“以权谋私,犯贪污罪;贩盐给燕国,犯叛国罪;陷害中常侍和昌平君,犯诬告罪;按律,当诛三族,不过……”


    李斯看了昌平君一眼,觉得有些棘手:“不过金城是孤儿,并无亲眷,从小拜在昌平君门下,所以……”他适时的没有说下去,大家都屏息静待嬴政的下令。


    昌平君和昌文君是秦国目前为止地位最高的两位,而昌平君又是嬴政的表叔,在嫪毐与吕不韦之乱中,他是出过大力的。而看嬴政惯常的态度,对这位表叔也是相当照顾。


    怀瑾和尉缭都觉得这次的事,昌平君一定脱不了干系,但金城这么认下来,昌平君就能脱罪了,嬴政并不想处罚昌平君。果然——


    “如此学生,不要也罢!金城不忠不孝不悌,着于闹市中枭首示众,头颅悬挂城墙三日!昌平君、昌文君、右相保荐不力,着令在家闭门思过一年,三人手头事宜暂由……暂由客卿韩非与左相李斯代理。少府令蒙毅与治粟内使冯劫监管不力,罚俸半年。”


    众人心一凛,无人有异议,金城跪下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被士兵带了下去。


    嬴政气还没消,站在上面一通骂,没有指名道姓,但都知骂得是昌平君等人。等骂完了,嬴政在龙椅上坐下,喘了口气,喝了口茶,让他们各自退下。


    没有当众奖赏查处这件事情的尉缭和怀瑾,他们两人都是十分感激,也明白嬴政的意思。


    不过肩头卸任,确实应该庆祝一下,两人交头接耳的正要商量晚上喝酒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同韩非张良他们走到了一处。忽然,身后一个刚毅的男声大声道:“陛下,臣要告一人,臣要告中常侍赵姮草菅人命,杀害桓齮之妹桓予情!”


    怀瑾一愣,回过头,看见杨端和燃烧着恨意的双眼。


    这位英俊刚毅的年轻将军,憎恶的看着自己,看样子恨不得想马上冲过来掐死她。此时官员陆续已经走了大半,殿中只余十多人。听到杨端和的状告,这些人都纷纷停住脚步,看着他二人。


    怀瑾想起一个漆黑的晚上,她替桓予情送信,在黑夜里,那个孤独的身影格外挺拔。


    “那次虽然天色暗,但我目力极佳,虽没有看清你的样子,身形和声音都记了大概。后面在朝中见你,我心中就有个疑影,几番查证,才确定下来!”杨端和浓眉大眼,是一张好看的脸,不过此时因憎恨和愤怒变得扭曲起来。


    大家都十分意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怀瑾站出来,笑道:“杨将军,桓齮叛国乃是罪人,你要为罪臣之妹诬告我,是何道理?”


    杨端和看着她,恨道:“当时桓齮还并非罪人,即便桓齮是罪人,桓予情却不是,她是秦国子民。杀害秦民,什么罪名,中常侍知道吗?”


    怀瑾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笑道:“我自然知道,只是杨将军空口白舌叫人如何信你?若有证据就摆出来,我好分辨分辨,若没有我还要回家吃饭呢!”


    “我自然有!”杨端和看向嬴政:“请陛下准许臣带一人上殿!”


    嬴政看了杨端和一眼,好一会儿没话,看向怀瑾,却见她点了点头,他便道:“带吧。”


    这一下,还没走的官员们只好纷纷站回来,不过幸好其中都是她有过来往的一些人,不至于被太多不熟悉的人围观。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6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尉缭忍不住低声问她:“杨端和嫉恶如仇,果敢正气,你到底……”他说着说着,就不说了,韩非和张良站在一旁都听得一清二楚,都扭头看着她,怀瑾低垂着眼,并不回答。


    过了一会,杨端和带的人来了,是一个小宦官。是当初在芷阳宫里,被指派去照顾桓予情的小赵,被她买通的那个小赵。


    “陛下,此名宦官名叫小赵,臣全都盘问出来。桓予情当初被赵姮下了迷情的香,才会被……”杨端和一时气急,有些凝滞,似是在缓和自己的怒气,他继续说:“在吕丛武施暴逃匿时,赵姮让小赵去前庭通知人,然后勒死桓予情,将尸身伪装成自缢!小小年纪,下手阴毒,桓予情作为秦民被枉死,何其无辜,请陛下严惩赵姮,以正法纪!”


    一旁张良的神情似有些怔住,韩非在他肩上按了一下,严肃的摇摇头。


    怀瑾只是坦然自若的走上前,问小赵:“你当真是这么告诉杨将军的?”


    小赵对上她的眼神,眼睛出奇的明亮。怀瑾重重的盯了他一瞬,他慌忙对嬴政磕头:“陛下饶命,中常侍饶命,杨将军胁迫,小人不敢不这么说!”


    当初做下这件事情,她就做好了被揭穿的准备,唯一的突破口在小赵这里。一早她就交代了,将来若有人盘问,只管一口认下来;待到对峙时,改口否认,她自然有能力保住他。


    这个小宦官很聪明,在甘芷宫这么几年,居然还能记住她的话。


    嬴政在上方文作者,怀瑾端着手,笑了笑:“我倒不知何处得罪了杨将军。”


    尉缭温和道:“是啊,其中是否有误会?”


    一直戍守在旁的蒙恬也忍不住道:“一定是有误会,端和,你确定没有弄错吗!”


    听蒙恬的语气,似乎跟杨端和很熟,杨端和对怀瑾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从齿缝里挤出恨意:“你闭嘴!谁不知你们四恶从来是沆瀣一气,一个鼻孔出气。蒙恬,枉你名门出身,竟也同他们混在一起,真不知你父亲是如何管束你的!”


    蒙恬顿时面红耳赤,怀瑾左右望望,看向尉缭:“四恶?”


    尉缭一摊手,也不明白,韩非在旁低声道:“我初入秦,与其他同僚吃饭时,确实听到四恶,只是不知原来说的是你们。”


    “我和甘罗恶还差不多,你和蒙恬怎么都算上了?”怀瑾茫然的抓了抓头,把杨端和那边完全忘记了。


    嬴政此时站起身,走下来,缓缓道:“朝上不是断案的地方,不管你们有何恩怨,该是去咸阳令那里申辩。”


    李斯也未曾离去,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也周到的提醒道:“咸阳令金国将被枭首,新的咸阳令陛下还未指派。”


    嬴政一滞,然后道:“明日再议,寡人今日累了,你们赶紧走……”他打着哈欠。


    怀瑾笑眯眯的看了杨端和一眼,叫上韩非等人:“回吧,晚上去老尉那儿喝酒!”


    “陛下,臣还要告中常侍!”杨端和再次喝道,大家又停住。嬴政都有些无奈了,正准备申斥时,只见杨端和死死盯着怀瑾,道:“臣要告赵姮隐藏身份,混迹在秦国,其真实身份乃是女子,是赵悼襄王之女赵怀瑾!”


    大殿之上静悄悄,怀瑾脸瞬间沉了下来。


    所有人都震惊了,还有这种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变得慢下来,怀瑾看着杨端和走过来,看着他将自己大力拖到嬴政面前,她没有反应过来,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赵姮隐姓埋名到了秦国,伪装宦官取得陛下信任,还位居高官,此人心肠之缜密实在让人觉得可怕!”杨端和掷地有声。


    尉缭道:“杨将军今日是怎么了,揪着中常侍不放?”


    蒙恬道:“怎么……怎么可能!中常侍是女子?端和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韩非和张良作为外来者,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韩非若有所思的看了李斯一眼,李斯察觉到,笑着回应了他。


    怀瑾挣开杨端和的手,怒不可遏:“可忍一不可忍二,杨将军你再如此,我可要不客气了!”


    嬴政饱含深意的眼睛落在杨端和身上:“中常侍什么出身,寡人最是了解,杨将军想必是近日劳累,有些神智不清了。”


    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但杨端和显然是一心跟怀瑾杠上,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抿着唇,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杨端和骤然抽出殿中士兵的佩剑,一剑斩过去,将怀瑾头上束发的冠斩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垂下来,柔软浓密,不同于男子稍硬的发质。


    张良本能的就想上前,韩非却死死将他抓住,再次摇了摇头。


    迅雷不及掩耳,杨端和又是一剑,划破她的腰带,另一只手一抓,上衣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撕开,白色的裹胸缠了一圈又一圈,依然能见胸前被缚出的深沟。


    所有人都还没有看分明的时候,怀瑾脑中警铃大作,唯一想到的,是只有穿着玄色龙袍的那个人才能救自己。不作他想,她双手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冲向近在咫尺的嬴政。


    嬴政在杨端和撕掉她上衣的那一刻,就已经伸出了手,默契的将她抱了个满怀。惯性让嬴政没站稳,转了一圈,倒在软垫上,但他依旧紧紧抱着怀瑾,把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严严实实的遮起来。


    此时蒙恬已经一脚踢掉了杨端和手里的剑,殿中的士兵都将他围了起来。尚在场的官员都目瞪口呆,这几个动作几乎就是在瞬间完成的,他们都没有看分明,只看见杨端和气冲冲的扒了中常侍的衣服,看见中常侍冲到陛下身边,然后陛下将中常侍抱在怀里。


    “陛下……”怀瑾抬起头,看着他,语气中犹自镇定,泪水却盈满眼眶。


    杨端和此举,实为侮辱,她恐惧自己的身份这么被揭穿,就再也不能站在庙堂上,再也没法子报仇。突如其来的急难让她失了理智,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嬴政心头大震,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披头散发倚在自己怀里的少女,身上散发着丝丝兰花香。他不知哪里升起的一抹柔情,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看向杨端和的目光不再善意:“好大的胆,敢在殿上挥剑!杨端和!你脑子怕不是被你吃到肚子里了?”


    杨端和此时也醒过来,先前怒气难忍,他不由自主的就……知道自己酿成大错,他忙一声不吭的跪下,沉默的姿态请罪。


    嬴政抱着怀瑾,目光扫过李斯、韩非、尉缭、蒙恬……等十数人,语气阴寒:“秦律由君王定制,寡人即是君王,寡人的话就是律例!你们都记住这一点!”


    没有人不敢臣服这一刻嬴政身上迸发的王者之气,嬴政道:“杨端和神智不清,不适合再待在咸阳,去边关守城悔过吧,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再者,中常侍赵姮,是寡人忠心之臣,任何人不得刁难于她,再有今日的事,寡人定严惩不贷!”


    嬴政一连串的话,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在嬴政肩上轻轻推了一把,低着头,略有些觉得不自然。不着痕迹瞄了一眼尉缭,他立即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递过去。嬴政接过,亲自替她披上。


    怀瑾低着头垂着眼,轻声道:“多谢陛下。”


    嬴政点点头,老猎叫上随侍跟上,杨端和被士兵们架住,恨恨的看向怀瑾。怀瑾走到他面前,看了许久,伸出手一巴掌打了过去。


    清亮的声音,让杨端和短暂的怔了一下,旋即怒道:“妖女,我一定会杀了你!”


    “跟我走吧。”怀瑾再不理会他,走到小赵身边,将他拎了起来。头发凌乱散着,她不以为意,和尉缭走在一起,傲然昂着头。


    韩非一直在旁边等着,怀瑾有些不敢看他身后的人,半低着头,韩非干笑两声:“这酒今天还喝得吗?”


    尉缭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转头对韩非说:“明日吧,我做东,来我府上喝酒。”


    韩非于秦国,终究是外来者,无数的沟壑拦在中间。她知道张良一直在沉默的看着自己,她相信他此刻一定会明白,她早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大家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尉缭知她和张良的苦涩,也知韩非刻意拉近关系的尴尬,只是在中间打着圆场。


    蒙恬将杨端和押出去,再回来时又站到怀瑾身旁:“中常侍,你和尉大人今日没有驾车,坐我的车回去吧。”


    她身边站着的人,是护着她的人;护着她的人,已经变成了别人。


    走至殿门口,怀瑾喊住了正下台阶的李斯,李斯听到她叫,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她。怀瑾静静笑着:“不知不觉来秦国好几年了,左相大人也不如当初那般,时常叫我去你府上坐坐。”


    李斯抱着手,笑道:“是啊,时间久了,恍惚间还是中常侍在我府上养病的时候呢。”


    李斯看着韩非,冲她笑:“自师兄来了秦国,中常侍就与我远了,说起来都是同出一门,中常侍可真是厚此薄彼。”


    言语中的意思让她觉得有些心惊,不过韩非马上说:“通古,你这话说的,我还以为你吃阿姮的醋呢!”


    李斯冷哼一声,阴测测看了韩非一眼,抱了抱手,告辞了。


    章台宫外的台阶上,蒙恬和尉缭站在她两侧,准备一起离去,忽听韩非在后面一声叹息:“子房,走吧。”


    她没忍住回了头,看见从另外一条路上离去的张良,他的背影无端多了些伤感。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张良突然回了头,那双眼睛里,是她不能读懂的情绪,什么东西都感觉不到了。


    不比当初,默契到只一个眼神,彼此都能明白。


    时移势易,再也回不去了。


    蒙恬的车驾上,她眼睛忽然湿润了,忍了几度再也忍不住,她把脸埋在尉缭的袖子里,咬着唇开始哭起来。哭起来没有声音,默默的,只见到尉缭的袖子上蔓延开的湿润。


    尉缭仿佛一个老父亲一样,摸着她的头,眼底尽是宽容。蒙恬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看哪里,也不知要不要出言相劝。


    马车颠簸中,怀瑾眼泪跟开了闸似的,怎么都止不住,汗水泪水糊了满脸。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自己的改变,还是在哭命运对她的残忍。她知道自己对不起桓予情,被杨端和指控的那一刻,她为张良在场而感到羞愧。


    一早就踏进了地狱,接受自己的阴暗,接受手沾鲜血……


    可是因为他在,被藏起来的良知和愧疚全部跑出来,让她觉得不能安生。


    “任何事情都是自己的选择,你不是普通人,我相信你做任何选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尉缭言语温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的望过去,坚定道:“谢谢你,老尉。”


    蒙恬结结巴巴道:“反反正……我相信你。”


    他什么都不懂,没头没脑的安慰,让怀瑾笑了一声,她抹了一把脸,然后将头发挽起来。蒙恬看着她,不小心红了脸:“你……真的是女子啊?”


    怀瑾踢了一脚:“关你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尉缭哈哈笑起来,道:“回头等阿罗回咸阳,定要告诉他你今天哭鼻子了。”


    她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很快又严肃起来:“我们刚把金城定了罪,杨端和就来指控我了,杨端和跟桓齮曾是好友,桓齮又曾是昌平君一脉的人,外人看来,就像是昌平君蓄意报复一样。老尉,你说是不是?”


    尉缭淡淡笑道:“你心里明镜似的,何须问我。”


    她笑了两声,看向车窗外:“韩非入秦为客卿,我与他的亲厚,得罪了别人。”


    尉缭道:“动了别人的利益,当然要给你点颜色看看。那人将你的把柄透露给杨端和,偏又没有完全说明,杨端和被人当枪使了,目的在于警告你。”


    蒙恬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怀瑾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走开,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笨蛋!”


    蒙恬有点委屈的缩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被杨端和当人证的小赵被她带回了家,小赵很会察言观色,怀瑾也不含糊,承诺道:“你放心,明日送你去咸阳宫当差,安心睡吧。”


    对于小赵的安排,她准备送到阿大手下做事。阿大还算稳妥,让小赵去给他打下手。


    夜间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睡,等天一亮,她就立即起床穿衣,准备去李斯家里。


    早上庄婆婆和夏福小赵都还睡着,她自己蹑手蹑脚的准备出门,谁知一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的张良。他穿着单衣站在门口,头上还有水珠,夜里没下雨,应当是露珠吧。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有点出神,看着张良,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个紫衣男子。


    “你那么爱睡懒觉,怎么起这么早?”张良轻轻蹙着眉,关心道。


    怀瑾避而不答,迎上去:“来多久了?怎么不进来?”


    张良也不答,只是道:“你这是准备去哪?”


    “想去集市买点早食,一起去吗?”怀瑾临时改了计划。张良眉头一展,温柔的笑开:“那就一起吧,我也饿了。”


    咸阳城集市多,分布在各处,她和张良走在清晨的咸阳街头,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一些商贩挑着担子经过。


    天边已经亮了,太阳却还没出来,早上有点凉津津的。两人并排走着,还是张良先开口问道:“你平日都在外面吃早食?”


    “平时是夏福和庄婆婆做的,”怀瑾解释说:“之前只有阿罗在的时候,带我出来吃过几回早食,今天……就突然想吃了。”


    张良道:“你与甘罗大人很是亲厚。”


    怀瑾点点头:“阿罗和我是亲人。”


    张良笑了笑,那笑也没有到达眼底:“亲人吗……”他低喃一句,又忽然说:“秦王陛下对你也很好。”


    那日突发状况,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嬴政,那样笃定嬴政会帮着她会护着她。确实,嬴政不遗余力的护着她,那样的眼神,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眼神。


    怀瑾回过神,轻声说:“陛下确实对我好,不过这种好……”是她故意而为之,是她经过所有努力换来的信任。


    走到集市,太阳露出一角,熠熠生辉,商贩们都出来了。


    走到一家粥摊上,点了两碗甜粥并几个炸面团,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就这么坐在露天的简陋桌子上喝着粥,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纷纷侧目。尤其是年纪稍长的那个公子,行动处可见好礼仪。


    呼噜呼噜的喝完粥,怀瑾很不文雅的用手擦了擦嘴,张良见着立即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帕子递过去,怀瑾摆摆手:“擦都擦完了。”


    张良慢条斯理的把帕子收回去,优雅的擦了擦嘴,俊秀的脸上含了一抹淡笑,他道:“过几日,我启程回韩国了。”


    动作一滞,她笑问:“这么快?回国有什么事吗?”


    张良笑着反问:“你不想我走?”


    怀瑾理所当然的说:“当然,我们好不容易再见到面,你若这么快走了,再相见又不知何时了。”


    他低头一笑,无限温润。怀瑾感慨,这大概就是阴柔美,一颦一笑皆风情,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是个娘炮。张良本身的气质似风,与阴柔的长相一结合,风姿俊逸。


    张良没有再说下去,吃完饭,怀瑾估摸着时间,她说:“我得进宫了当差了,晚上下班……”一语没说完差点咬着舌头,她说:“晚上再见吧。”


    张良点点头:“晚上再见,我等你回家。”


    她抿着嘴偷偷笑了起来,和张良在街头告完别,她朝李斯府上行去。路上她想起,每次见了张良都有些话想问,但最后都忘了。


    李斯府前停了一辆马车,她到的时候,李斯正好从门口出来。


    见到她李斯脚步一顿:“中常侍这么早?”


    怀瑾拱手笑道:“今日想蹭左相大人的马车,不知可否?”


    李斯掀开帘子,邀请道:“上来吧。”


    坐在马车里,她在垫子上压了两下,笑道:“师叔家的马车就是软啊!”


    李斯睨了她一眼,笑道:“你当了这么久中常侍,还没置车马?”


    “好马太贵,我这个官职又没油水可捞,哪买的起好马呢。”怀瑾笑道,李斯不阴不阳的说:“陛下对你如此恩宠,你还买不起好马?”


    “陛下太过恩宠,我倒有些怕了。”怀瑾看着很是感慨,李斯摸着胡子笑而不语,怀瑾话锋一转:“杨端和是今日上路吧?”


    “是吧,金城也是今天午时行刑,朝中一下去了两位重臣,不知谁会逮着空缺上位。”李斯笑道。


    怀瑾说:“想必左相那里已有人选了?一个咸阳令一个内使,这两个空缺,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得到。不过我有个疑惑,想问问师叔。”


    李斯道:“请讲。”


    怀瑾扶了扶头冠,笑道:“杨端和与我向来无交集,为何突然针对我,他又是从何处知道我的身份?既知我的身份,那应知陛下心中必然也有数,为何敢公然在大殿上指正我?除非是将我之事透露给杨端和的人,并没有把话说清楚。”


    李斯笑笑:“是吧,杨端和是年轻将领,虽勇武有加,但论起脑子来,终究差了点。”


    马车的木轮卡过一块石头,颠簸了一下,一老一少却稳坐着,仿佛两根钉子一样。怀瑾直愣愣的盯着李斯,李斯目光闪烁了一下,稳稳道:“你已经猜到了?”


    “昨日在大殿上我就已经猜到了,是你把我的身份泄漏给杨端和的吧?”怀瑾叹了口气:“师叔为何如此?你走到今天的地位,我不敢说全是因为我,但我也尽了七成的心。”


    李斯收起笑,正色道:“若不是顾念以前,我一定会使出后招,昨日殿上,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我知陛下看你甚重,也没打算能将你如何。”


    他一席话面不改色,怀瑾恍惚想起当初在他府上养病时,虽说也互相防备着,却也是有亲厚在的。初初在秦国举目无亲,是李斯和他夫人处处关怀,虽说是各有图谋,却也实实在在受了他的好,如今却是……怀瑾嘲讽的笑了一声,问道:“是因为韩非?”


    李斯冷哼一声:“你既知道,还问我!当我知道是你说服韩非留秦的时候起,我就不再把你视为我的盟友。我这位师兄的才华,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他在秦国,会挡我的道。”


    怀瑾灿烂的笑道:“我留在秦国的目的,就是攻赵,朝中无人帮我,就连您也不站在我这边,那我只好为自己争取一个盟友。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左相大人,今日来找您,是想跟您说一声,您要是挡了我的道,那我也不再客气了。我能将您送到这么高的位置,也有办法将您拉下来。”


    李斯不以为意的笑道:“是吗?”


    “您可以试试,任何阻止我攻赵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怀瑾颔首,微笑:“若您看顾小侄,大可等小侄报了仇,届时您与韩非师叔怎么斗,小侄都不会插手。”


    李斯的目光阴冷如洞中的毒舌:“你很狂妄!不过赵姮,有句话我好心提醒你,攻韩是所有朝臣都赞成的,包括陛下也是属意先攻韩,你站在整个秦国的对立面,我不得不说,你很有勇气。”


    “这个就不劳左相大人担心了。”怀瑾客气的说。


    李斯冷笑道:“你们年轻人总是喜欢自以为是,等撞的头破血流了,才会明白。”顿了顿,李斯又说:“我不会再对你如何,但是我与韩非的事情,你也不要再插手。”


    怀瑾相信李斯的这句承诺,不是因为对她的忧惧,而是因为他看出了嬴政对她的重视,没有人不知道,嬴政有多么看中她这位中常侍。


    到了宫门口,她和李斯作别,去了承明殿。有几日没见到扶苏了,难为他还记得自己,一见面就知道行礼。


    她带着扶苏坐在桌案边,打开了《论语》。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晚上将扶苏送回郑夫人处,她准备回家,走到咸阳宫门口,看到尉缭和蒙恬并几位朝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怀瑾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见蒙恬满脸愁云惨雾。


    “怎么了?”怀瑾问。


    蒙恬一脸为难道:“金城今日午时枭首,头颅要悬挂城门三日,谁知刚刚士兵来报,说……有一女子,爬上城墙取下了头颅,守城士兵拦不住。”


    怀瑾惊奇道:“女子?什么女子连士兵都拦不住?”


    尉缭咳嗽道:“是……昌平君的小女儿。”


    怀瑾几乎能立刻脑补这个故事:金城自小拜在昌平君门下,自是经常与昌平君的小女儿见面,青梅竹马,谁知竹马犯法被砍死了,青梅自然伤心欲绝。


    站了一会,蒙恬的车驾过来,怀瑾和尉缭自然而然的就蹭了车。蒙恬这次带了小队士兵,看方向是要去城门方向,怀瑾和尉缭自然也乐意去看看——听说很多官员都去那边看热闹了。


    到了城墙边,蒙恬下了车带着士兵过去,他俩在车上等着,马车停的稍远,只见前面人群满满。人群边上,有很多辆马车,怀瑾至少看出三辆车是比较眼熟的。


    蒙恬一过去,立即将人群驱散了。人群一散,就看见一个满面泪痕的黄衣姑娘,怀中抱着一颗血淋淋的头,她面前三个士兵拿长矛指着她,她往前一步,士兵就退一步,并不敢真的伤到她。


    蒙恬过去,让那些士兵都收了兵器,然后上前亲自交涉,说着说着那女子突然跪下,不住的给蒙恬磕头。蒙恬倒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站,手足无措。


    “熊家的小姐倒是一往情深,算得上是个烈女子了。”怀瑾忍不住感叹,却见一旁尉缭脸色很不好看。他一直都是平和宁静的,即使生气也少见厉色,此时看着城边那一幕,眼睛里竟然有了丝血色。


    她试着戳了他一下,道:“老尉,你怎么了?”


    尉缭眼睛里的沉痛一下刺到她,尉缭看着那边,心神仿佛飞到了天边,他摆摆手:“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8章 道是无情还有情


    那边蒙恬犹自为难,昌平君的车驾马上来了,昌平君疾言厉色的训斥了女儿一顿,然后让家下人将金城的头颅抢了过去,还到蒙恬这边。怀瑾看着那颗血淋淋的头在几个人中间转来转去,不觉有点反胃。


    “父亲,你知道阿城哥哥是为了谁死的,你让我带他走!你让我带他走!”黄衣女子的哭喊声越加凄厉:“我会和他死在一起的!我会和他死在一起!父亲!父亲!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啪——”昌平君熊启挥手一掌,打完了反而是自己先站不稳,被人扶着大口喘着气,可见是真心疼爱这个小女儿。


    眼见着头颅重新被挂到城墙上,那女子尖叫一声,竟往城墙上撞去,怀瑾看得心一提。幸而蒙恬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昌平君顿时捶腿大哭起来,失态至此的老父亲已是无法,只得叫人打晕她带回去。


    “听熊小姐喊的那一句,似乎盐务案另有隐情。”怀瑾啧啧叹道,然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话。一看,尉缭紧紧闭着眼睛,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露。


    怀瑾咂舌,不明白他怎么了,蒙恬解决完事情回来,尉缭已经恢复正常了。蒙恬准备送他们回家,怀瑾想到他刚刚抱过头的手,捏着鼻子大叫:“你坐远一点!”


    尉缭回家时很不对劲,面色惨白,失魂落魄。下车时连道谢都没有,今天可是又蹭了蒙恬的车回来,按往常尉缭定会道声谢的。


    蒙恬也察觉出来了,问怀瑾:“尉大人怎么了?”


    怀瑾敷衍道:“他被熊小姐震惊到了。”


    蒙恬心有戚戚:“我也是,真第一次见到这种烈性女子。不过听说她是定了亲的,夫家并非金城。”


    八卦?怀瑾立即问道:“跟谁定亲?”


    “也是昌平君的学生,叫吴腾。”蒙恬低着头,说完默念:“算了,不说了,不能背后说人。”


    怀瑾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他,这个三好学生乖宝宝,只有打仗的时候才有血性。


    辞了蒙恬,她回家。大门敞开,远远就见到厅里坐的一袭蓝衫,韩非也跟张良学到了,不请自来。


    走进去,怀瑾问:“怎么只有你,不见子房?”


    韩非也不站起来,笑道:“他去买酒了,颜姬酒肆。”


    张良如何知道这家酒肆的?怀瑾心想,颜姬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知名度高!


    夏福给她脱了外衣,然后就去厨房给庄婆婆打下手了,小赵今天跟着阿大进了宫,不在这里,因而院子里很是安静。


    挽起袖子,怀瑾正欲问话,韩非就道:“我今日跟陛下上书,请他攻赵。”


    她的心一下揪起:“怎么样?”


    韩非大笑:“群臣反对!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也拉进来了!”


    “你入秦的目的,不就是希望秦国大军不要在秦韩边境待了吗?我的事跟你的事,并不冲突,”怀瑾从矮柜里拿出一盘枣摆出来:“所以我们才能成为盟友,对吧!”


    韩非不客气的吃枣,怀瑾又道:“上次的事还没谢你,幸亏你抓到了那队人,不然盐务案可结不了了。”


    “那你得谢子房,都是子房的主意,”韩非吃的嘎吱作响。她一愣,原来是张良,他预料到了自己的困境。想了想,是了!和尉缭聊这个案子时,他曾在旁听。回想起那天在郊外仓库的情形,韩非真是如及时雨一般。


    韩非突然调笑道:“怎么?被我们子房感动了?”


    怀瑾白了一眼,道:“不可能的!”


    她跟张良什么交情,这点事还不至于感动上了。


    韩非正色,冷不丁的感慨上了:“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子房为了你,不知道求了我多少次了,三年前还有……总之,你赶紧跟了他得了。”


    怀瑾觉得脸上辣辣的,对于男女情事,她看得比常人更明白。她更明白张良自己都不明白,对她是什么样的情感。张良对她付出很多,但付出并不等同男女感情,况且,付出也绝对不是单方面的。


    不过,突然听到韩非这么说,她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她不说话,韩非就继续说:“他哪样配不上你了,家室门第学识长相,你知道韩国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吗?他是韩国内定的下一任相国,他现在虽无官职,但掌管了……”


    韩非戛然而止,仿佛是有什么被他说漏嘴的,他拿起一颗大枣啃了一口,下了定论:“你们两个迟早会在一起的!”


    怀瑾心底偷偷雀跃,笑声却干巴巴的:“未必吧。”


    韩非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怎么未必?难道你不喜欢子房?你打小就喜欢子房,我很早以前就看出来了,你瞒不过我。”


    “我、我不跟你说!”怀瑾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你们在聊什么呢?”张良拎着两壶酒从外面走进来,他今天的头发很不一样,并没有束上去,而且散了一半,另一半在头顶用簪子别着,穿了一身白衣,仙气飘飘。


    韩非张了张嘴,怀瑾立即大声道:“没聊什么!”


    张良抿嘴一笑,走近了,才见他披下来的头发湿漉漉的,看样子刚洗完头。他把两壶酒放在桌上,怀瑾迫不及待打开了一壶,猛的嗅了一口,满脸陶醉。


    夏福和庄婆婆也出来了,做了一条红烧鱼并几个小菜,碗筷摆上,大家都围着桌子坐好。


    傍晚天边颜色瑰丽,他们把桌子搬到了廊下坐着,微风袭来,也不觉得热。


    “婆婆,我们子房好不好啊?”吃着饭,韩非又开始老不正经了,明明年过半百,偏偏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不留须、穿素衣,非要和年轻人比肩。


    庄婆婆露着缺牙笑:“好……子房好,长得好,性子好,对我们小娃好。”


    张良但笑不语,澄澈的眼睛看着韩非。韩非挤了挤眼,举杯道:“得,我不说了!喝酒喝酒!”


    韩非在他们身上找不着乐子了,便独个儿喝酒。张良吃得斯文,时不时给她和庄婆婆夹菜,每动一下筷子,韩非都要挤眉弄眼坏笑一番。


    吃完饭,夏福去给庄婆婆铺床,把婆婆送到榻上,他就开始过来收拾碗筷。天开始有点暗了,温度也凉爽下来,怀瑾抓了抓头,觉得天热头有点痒。


    “夏福,烧壶水,我等会洗个头!”怀瑾冲着厨房那边喊道。


    夏福大声应道:“知道啦——”


    吃饱了,几人坐在廊下发呆,怀瑾看周围没有别人了,便问:“你们韩国是不是有一支细作在秦国呢?”


    韩非和张良一怔,都不答话,怀瑾便自顾自笑道:“我又没别的意思,聊私事呢!我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一个叫韩念的人。”


    短暂的安静了一下,韩非道:“每个国家都会在他国安插细作,韩国的细作只听命韩王一人,所以我是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是不可能的,不告诉她是一定的。


    怀瑾笑了笑,不再追问了,韩非把酒喝完就准备走了,他站起来:“子房,跟我一块走吗?”


    张良纹丝不动,笑道:“公子先回,我晚些再回去。”


    韩非伸了个懒腰,抬脚往外走,嘴里道:“那我让门房给你留门。”


    怀瑾撑着头,眨巴眨巴眼睛,问他:“你还不回去做什么?”


    张良侧头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坐到了怀瑾身旁,他将她头发上的冠取下,柔软的黑发散下,张良用手帮她通着头发,轻声道:“夏天热,头发要经常通通,不然长虱子了。”


    一点一点的红了脸,怀瑾装着镇定:“夏福几天就给我洗一次的!”


    过了会夏福端了一盆水出来,看见张良,他就直接将水放到了院子里,道:“张公子,那我先去忙别的了。”


    张良点点头:“去吧。”


    搬了一把小木墩,张良把她按在上面,怀瑾把领子往下扯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


    张良拿着一个瓢觚舀水轻轻倒下,将她的头发慢慢打湿,将猪苓在手心揉出沫,张良的手触到头皮上,惹得她禁不住一个战栗。


    那是肌肤相亲的触感,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穿过身体。


    “冷吗?”张良突然停下。怀瑾忙摇头,忘了头上还有水,一动就溅了他一身,张良忍着笑意,柔声道:“别动。”


    她就不动了,任他柔软的指腹在发间划过,酥酥麻麻的。怀瑾低着头,看见他腰间坠着的一块玉佩,她手痒痒,上手拿到眼前瞧了瞧。


    “别动。”张良又说了一声,将她的头按到了盆边。


    怀瑾只好坐好,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张良的手掌有茧,摩挲得她很舒服。这双手的指关节非常灵活,怀瑾任他揉搓脑袋,十分享受。


    忽的头上的手拿开了,她立即睁开眼要询问,接着就是一大瓢水淋下来,她立即捂着眼睛大叫:“眼睛进水了!”


    “等一下,”张良说,但眼睛陡然间来的异物感让她慌了手脚,手忙脚乱的往盆边摸去,帕子是放在哪儿的?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张良低声说:“水盆都要被你弄翻了!”


    那只手湿漉漉、滑滑的,她起先还没发觉是只手,直到摸到手指才意识到,忙讪讪的缩回去。一块帕子递过来擦了擦,她睁开眼,说没事了。张良继续给她冲水,好容易洗完了头,张良轻柔的帮她拧着头发。


    一通弄下来,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来,张良头上起了一层薄汗,摇头笑道:“给你洗个头比练功还累,生怕手重了弄疼你,一直端着手,都麻了。”


    怀瑾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讨好道:“那我给你揉揉!”


    “坐好吧!”张良无奈的将她按好坐下,在后面拿一块干帕子帮她擦头发。


    夏福已经在厨房收拾完了,没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他就蹲在廊下,看着他们这边嘿嘿傻笑。夏福到了秦国之后很少说话了,以前就不机灵,一根筋死轴的人,如今越发沉默了。


    看着夏福,怀瑾会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永远默默的照顾自己,吃穿住行,他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天黑了,你这时候回去方便吗?”她看着夏福将院子里的灯全掌了起来,头发干的差不多了,只是摸着还有些润,张良拿了一把角梳给她梳头,回答:“天黑路难行,你要是担心我,我就睡你这里了。”


    怀瑾怔了一下,掰起手指认真说:“我们这里只有两间房,夏福平日都在我塌边打地铺,你……能睡哪儿?”


    夏福飞快的接嘴:“我去婆婆那儿开铺!”说着乐呵呵的就去柜子里搬棉被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9章 江汉遥相望


    怀瑾有点目瞪口呆,回头看见张良,他一脸愉悦。她说:“男女授受不亲!”


    张良回道:“中常侍大人明明是男子,天这么黑了,我一届文弱书生,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回去,没有车没有马的。”


    好吧,这么说,她还真得把他留下来了?想了想她是无所谓了,反正现在她这具身体还未成年,没什么好怕的。


    离入睡还早,夏福破了一个瓜,她吃着香甜,忽想起下午在城门口时尉缭的不对劲,就叫夏福再切了半个甜瓜,准备给尉缭送去。


    “我陪你去。”张良取了一个灯笼要与她同行。她离尉缭府上太近了,周围一带还有蒙恬的兵巡逻着,她都跑惯了。但见到张良已经收拾好了,她那句不用麻烦到了嘴巴,生生咽下去。有他同行,黑夜不至于寂寞。


    月光银白,走到尉缭府上,只见大门紧闭。她径直去了侧门,一推门就开了,门后一个小耳室点着烛火,熊大和熊二在里面打着瞌睡。


    “嘘!”怀瑾食指抵在唇边,闪烁的烛火下,她的眼神狡黠如一个精灵。张良温柔的笑开,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也嘘了一声。


    她下意识的拉着张良,蹑手蹑脚往里走,院子里早已轻车熟路。穿过被甘罗布置成植物园的院子,到了尉缭房前,窗开着,灯亮着,屋里的酒瓶七倒八歪。


    尉缭躺在地板上,颓废。


    怀瑾吃了一惊,在门口呆了一下,忙叫上张良进去,将尉缭扶起来。


    “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了?”怀瑾只刚一碰到他,就闻到浓烈的酒味,尉缭似乎已经喝得失去了神智,眼窝通红,十分茫然。


    张良在屋子里倒了热水,连给他灌了三杯,尉缭才渐渐清醒过来。


    尉缭坐起来,扶着额,双目赤红,声音沙哑的问:“阿姮,你怎么来了?”


    怀瑾把提着的半个甜瓜递到他眼前:“给你送瓜来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尉缭仍是醉着,不过喝了热水,见了理智。他接过怀瑾手里的半边瓜放在一边,刚想说话,他却一阵颓然的在脸上搓了一把。


    “今天看到熊小姐,我想起一个故人……”尉缭说。


    张良立即起身:“我去外边等你。”他怕自己在场,尉缭有些话不方便说。


    尉缭淡淡道:“张公子不必出去,只是一个老故事,没有避讳。”


    他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衣服脏乱,与平日大相径庭。面容年轻如二八少年的尉缭,此时竟显出真实年龄的老态,他已经快四十了。


    怀瑾忍不住想,他平日是万事不往心中过一过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这个年纪的尉缭一想起就失态至此?


    “你知道我是魏国人,”尉缭看着怀瑾,微微出神:“我父母被仇家所杀,我从小是姑姑带大的,姑姑执念报仇,花光积蓄送我出去学艺。我在师父那里待了十年,十八岁的时候回到魏国,姑姑让我去杀我家的仇敌。经过师父十年磨砺,我早已不再执着仇恨,可是姑姑以死相逼,我唯有这一个亲人,于是去了。我利用了当地的一伙强盗,趁着天黑摸进仇家的宅子,将那一家人在睡梦中杀死,只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鬼使神差的,他们想杀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拦了下来。”


    尉缭缓缓的讲述着,怀瑾忍住惊叹,原来尉缭的过去是这个样子!


    她问:“接下来呢?”


    尉缭盯着烛火,眼神平静:“那天报了仇回到家,发现姑姑已经自缢身亡了,我抱着那个小女婴,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上一代究竟是怎样的恩怨。”


    “将姑姑下葬之后,我离开了大梁,带着那个小女婴四处流浪,”尉缭语气不自觉带上柔情:“我给那个孩子取名叫小泥巴,照顾她长大,骗她说:她是我在战场上捡来的小孩儿。小泥巴生性活泼爱闹,跟着我四处游历也不觉得苦,反而处处体贴我。十五年,我们一起去过极南的蛮荒之地,也在极北的雪地里生活过,出过海、讨过饭、骗过钱、做过强盗、当过富豪还做过游侠,总之那些年,全是我和小泥巴一起度过的。后来小泥巴说她喜欢我,要嫁给我……”


    “那些年我们并没有以父女相称,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内心把她当成女儿、当成妹妹、当成唯一的亲人。我拒绝了她,她就跑了,我找了她一年,最后在魏国大梁找到了她。她嫁给了一个王侯家的公子,夫妻琴瑟和鸣。我看到她幸福的生活,觉得十分放心,因此又在大梁住了下来。有一天,她的丈夫押送一批粮食,途径一处土匪窝,被那里的强盗捉了去,她的公爹派了很多人去搭救,但根本找不到地方。小泥巴当时已经怀孕了,她知我擅长追踪之术,大着肚子来求我去搭救他的丈夫,我去了。”


    回忆到什么不好的片段,尉缭的手渐渐攥紧,声音有了些颤抖:“谁知绑架她丈夫的那伙强盗,就是当年被我利用杀仇人全家的那伙人。当初我们是结为异姓兄弟的,他们虽为强盗,对我却十分仗义,我一说,他们就将所劫的货物和人质全部归还。谁知小泥巴的夫婿……那个年轻人,在我带他回去时,记住了路线,一到大梁就叫了一群士兵前去剿匪,将那伙人尽数剿灭。因为我和他们的关系,还将我抓了起来判了刑。小泥巴来了,跪在那个男人面前求他放了我,谁知那个男人突然说,我是杀了她全家的凶手。我至今记得小泥巴的眼神……”


    尉缭自嘲的笑了笑,声音晦涩:“这大概就是天道轮回,她知道之后惊动胎气,早产了。第二天到了我行刑的时候,谁知她又来了,她求她的丈夫和公公,求他们放了我……我没想到她知道一切之后,还愿意帮着我。她挡在我前面,给所有人磕头,头都磕肿了……”


    怀瑾听的有些心惊肉跳,追问:“然后呢?”


    “我看她的裙子染了血,还在求他们,她才刚生产,虚弱至极。”尉缭不动声色的擦去眼角的泪,继续说:“她丈夫是真心爱重她,因为她的求情,就放过了我。小泥巴救下我,跟我说:你杀我父母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你养育我十多年,今天我救你是报你养育之恩,但我以后再不愿见你。她说完这些话,就倒下了……大出血,大梁所有的医师救了三日,还是没救回来……小泥巴只留下一个儿子,她本可以有个圆满人生的,如果不是因为我……”


    尉缭素日沉稳淡泊,万物皆空的平和男子,原来也有这样一生铭记的锥心之痛。


    怪道他今日行为失常,原来是触动前尘往事,


    怀瑾唏嘘:“小泥巴一定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子。”


    小泥巴肯定是真心爱着尉缭,未必是男女之爱,但这种爱让她原谅了尉缭。


    “她很活泼,眉眼间有股机灵劲儿,永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尉缭说着说着,苦笑起来,忽想起和小泥巴去南方一个蛮荒地时,两人都是半个月没洗澡,蓬头垢面。他笑着叫她小邋遢,她反唇相讥说他是大邋遢。


    大邋遢和小邋遢……


    尉缭笑着笑着眼睛又开始发酸,他从来没有忘记她,他一直把她放在心里,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自欺欺人一样保留着那些美好的记忆,仿佛不好从未发生过一样。今天看到熊小姐在城门口的样子,他想起那日小泥巴也是那么跪着磕头,他本是她的仇人。


    很长的一段日子他悔恨交加,恨为什么非执着于仇恨,如果没有上一辈的仇恨,小泥巴该是一生平安圆满的。


    他们不会遇上,会过着各自的人生。


    怀瑾道:“要是那时你娶了她就好了。”


    尉缭不语。但怀瑾其实是知道,无论重来多少回,尉缭都不会娶她;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亦或是这种感情没有办法单纯只用爱情来定义。


    将屋子里的酒瓶全收了起来,她和张良一同将尉缭扶到床上,把喝的水放到他床头,两人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沉默的走了一段夜路,回到家里,夏福和庄婆婆都已经睡下。她房间里铺盖都已收拾妥当。怀瑾从斗柜里找出夏福的一件寝衣,递给张良,张良接过去了在屏风后面换上。


    屏风有些透,怀瑾呆呆的坐在床上,看着那边,隐隐约约看到了张良裸露的上身,昏暗的烛火下那荧白几乎要透出来了。怀瑾在脑门上拍了一把,赶紧别过眼睛。


    张良睡在地上,她就侧身躺在床沿边上。两人对视一眼,怀瑾想到以前在兰陵睡地铺的情景,眼睛弯弯。张良看着她,也展颜一笑。


    怀瑾一下看呆了,讷讷道:“烛火下看你,觉得特别好看。”


    张良笑道:“你也很好看!”


    她一下气馁,摸了摸脸颊,婴儿肥至今没有去掉,她闷闷道:“顶多有点可爱,不是那种一眼就惊艳的大美人。”


    张良认真道:“姮儿长大了,就会很好看。”


    如吃了蜜糖一样,她心里甜丝丝的,脸上渐渐发起热来。有没有人说过,青年男女这么处于一室,真的会有异性相吸的感觉的。以前也不是没这样过,莫非是都大了点,都开始分泌荷尔蒙了?她心道。


    闭了会眼睛,她还是没睡着,就听见张良问她:“是不是烛火太晃眼了?”他支起半边身子,去灭烛火。呲的一声,灯一灭,瞬间一片漆黑。眼睛适应了一会,才慢慢看见东西。


    睁着眼睛躺了许久,她还是没有睡着,翻了个身又到了床边上,她看着张良发呆。他闭着眼睛,应该是睡着了。


    怀瑾垂下一只手,慢慢摸过去,他的额、他的眼、他的鼻、然后到了唇,软软的,她曾经偷亲过的。正发着呆呢,温热的大手将她的手包起来,握在掌心。


    原来他还没有睡着,怀瑾吃惊之余,不敢动了。黑暗中唯有淡淡月光,她可以看见黑暗中,张良的眼睛如漆黑夜空中划过的流星。


    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有了暧昧的意味。


    怀瑾眼一闭,歪着头,开始装睡。


    须臾,只听见极低的一声轻笑,她一动不动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垂下的那只手被地上的人放到枕边,触碰着他的脸颊,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真的就这么睡了一夜,早上自然醒,是天刚擦亮就醒了。手早就麻了,迷迷糊糊看了下面一眼,张良睡得正熟。


    她爱睡懒觉,虽然已清醒,但仍然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会。神智晃晃悠悠似乎飞到天外一样,没有完全睡着,这么迷糊着,觉得身体有一处开始隐隐作痛。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呢,她半睡半醒间还思索着,好像是小肠那儿疼。但也没有那么痛,身体也特别没力气。她想,算了,别睡了。


    强行把自己半昏的神智叫清醒之后,腰腹处的酸痛几乎让她昏过去。


    她立即转头去看张良,地上铺盖却是空的,已经收起来了。外面天已大亮,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隐约有人声,听声音似乎是院子里张良和夏福在说话。


    一有事她本能的就叫夏福:“夏福……”


    下腹处的痛几乎让她发不出声,被子里出了团团汗,她觉得身上蔫不拉几的。没力气高声叫唤,她在床沿处重重拍了两下,院子里的交谈声瞬间停了。


    下一秒,张良清朗的声音响起:“姮儿,你起来了?”


    他径直走到床边,几乎瞬间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急道:“怎么了?”


    “不知道,肚子好疼……”怀瑾痛得满头大汗,这种痛不是猛烈的。是一阵一阵的,非常难以忍受。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0章 相见相知不相许


    张良俯身下来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旋即想掀开被子,摸到被角停了一下,但很快就自然的将被子掀开。被子一掀开,他神色就是一变。


    怀瑾一低头,床单上面尽是血,鲜艳的红色晕在素色的床单上。怀瑾第一反应就是:完了,是不是得绝症了,然后马上想到,这个这个这个……该不会是那个来了吧?


    看张良的反应,似乎是和她如出一辙,从震惊到尴尬,只用了一秒。


    他也不知是问谁,喃喃:“是月事?”


    她本能的想叫夏福去给她买卫生巾,然而马上想到,这TM是秦朝,哪来卫生巾啊!


    夏福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了,大叫:“主子,早饭好了!”


    张良迅速将被子给她盖上,回头嘱咐夏福道:“你去烧壶热水,让她沐浴。”


    夏福不明所以,但听张良吩咐,立即就去了。张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如玉的皮肤上透出一丝粉红,语气却镇定不已:“你先躺着,等我一会。”


    张良转身出去,她捂着肚子弓了起来,这算是初潮吧。真的,自穿越后十多年都没有想到这玩意,今天倒是体会到久违的姨妈痛了,她觉得有点想笑。


    过了会庄婆婆进来了,面带喜色的模样让她毛骨悚然,她慈爱的看着怀瑾,然后摸出一块布包,递给她:“等会洗完澡,把这个垫在下面。”


    怀瑾两根手指拈起布包,庄婆婆说:“小娃要变成大姑娘了。”


    “这……”她看着这个明显是临时赶出来的布包,上面有个豁口,往里一瞧,里面包的是一包草木灰,乌漆墨黑,她情不自禁的想,这他妈会不会感染细菌啊?


    再过了会,洗澡水打了来,她痛的动都不动了,庄婆婆一把年纪也抱不动她。还是夏福进来,将她和衣抱进了浴桶。


    泡了会热水,小腹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她起身穿衣服,然后把那个“布包”垫在裤子上。她岔着腿出去,看见张良坐在院子里,给她洗刚刚弄脏的床单,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挽着袖子对着一个盆,坐在廊下,认真的洗着她刚刚换下的衣服,看上去非常不娴熟。他额上有几根发丝垂下来,黏在鬓角;半低着头,只见他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子,这个角度看他,仿佛一幅画一样。


    可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在给她洗衣服,眼神专注得让她觉得有些震惊。看着这一幕,她真是觉得,张良这么个人给她洗被单……又看着衣物上凝固的红色血迹,她觉得自己特别委屈他。


    “夏福!夏福!”她喊了几声把夏福喊到面前,问:“你怎么让客人洗衣服!”


    夏福抓了抓头发,道:“我没有啊,是张公子……”


    张良抬起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是我让他休息的,这种东西,夏福……”他说着说着好像有些词穷了,但面上是一副坦然的样子,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没浆洗过衣物,所以……试试。”


    庄婆婆从厨房的方向过来,看她站在外面,拐杖在地上狠敲了几下,急道:“肚子疼还穿这么件单衣站外面!赶紧回去躺着去!”她平时说话慢吞吞还漏风,这会倒是中气十足了。


    夏福忙把她拖回去躺着,榻上已经换了新的床单。庄婆婆端了熬的浓浓的姜水过来,让她喝下。她试了下,烫,就放在一边先凉着。


    庄婆婆拉着她小声说:“子房好……疼你,婆婆还是第一次看到给女人洗衣服的男人,得抓住喽,别让他跑了!”


    怀瑾抿着嘴偷笑,随即有些无奈,说:“婆婆,我自己心里有数。”


    她装着精神头不强的样子,庄婆婆和夏福就起身出去了,他们一出去,怀瑾就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怎么会不知道张良的好,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正是因为他从来都对她这么好,她才不明白这种好,究竟是出自朋友对朋友的好,还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好。何况,即便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她眼前也回应不了他,她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想起今天还没有进宫,她又赶紧让夏福给尉缭带个话,好让嬴政知道她今天不能当差了,请个病假。


    嘱咐完一系列事情,太阳已经升的老高,张良洗完衣服从外面进来,见她怏怏的半倚着,手边一碗冷掉的姜水。见状,他端起姜水出去,不多时回来,又是一碗滚烫的姜糖水端进来。


    “趁热喝吧。”张良说,怀瑾看着碗里升起的热气,皱起眉:“你是要烫掉我的舌头吗?”


    张良温言道:“我已试过,不烫。”他把碗递到她唇边,不由分手的灌了下去。


    一股暖流自喉间滑下,她人瞬间就精神了一些。张良在旁边坐下,问她:“小腹还疼吗?”


    怀瑾摇摇头,她被这碗姜糖水弄出了一头汗,张良却还把被子往她身上掖,口中道:“每个月这几天,你都得注意,不能吃凉的,手也别碰冷水。若下回还疼,叫夏福买点益母艾炖只乌鸡,你日日喝着汤,便能缓解了。”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张良弯唇,道:“你不是总说我聪明吗?既然都是聪明人了,自然什么都懂。”


    怀瑾道:“给你几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了!看你这么叮嘱,像是个……”她正想取笑,忽又感伤起来,耷拉着脸,声音也低下来:“这些本该是母亲教我的。”


    “姮儿……”张良有些心疼的拍拍她。


    两个相顾无言,但张良一直在这里陪着她。傍晚时,嬴政赏了很多药材下来,尉缭和韩非也都来看她,还带来了好消息。


    “边关已经准备撤军了,”韩非说:“陛下同意,先攻赵国。”


    她一喜,随即诧异,然后问道:“师叔是使了什么法子?竟这么快叫陛下改了主意。”


    尉缭忍不住笑道:“韩非公子今日力排众议,众人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怀瑾听闻了韩非在朝堂上与十多个大臣争吵的事情,那是个相当精彩的过程,只可恨她不在现场,没有看到现场直播,引得她捶床悔恨不已。


    尉缭说:“你要是在场,和韩非公子一唱一和,大约没人敢张口了。”


    张良坐在一旁剥枇杷,将剥好的果肉放在怀瑾手里,行动之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这样的事一般。尉缭只顾着和怀瑾说话,没注意,韩非却叹道:“子房,你可知你昨晚一夜未归,是叫我白担心了,看你在阿姮这里,住的挺习惯的。”


    “尚好。”张良浅笑回应,无半分羞赧。


    韩非似笑非笑,道:“若是沉音见到你这幅模样,肯定要吃醋了。”


    怀瑾不动声色,道:“沉音是谁?”


    韩非道:“是我的小女儿,她最爱缠着子房了,一日见不着他,就在家里又哭又闹,我和夫人都说以后让子房带了回去得了!”


    “哦,是吗?”怀瑾端着笑,咬了一口枇杷,酸的她眉眼都挤在一起了。张良见状忙递了一杯温水过去。她道了声谢,喝掉一整杯水才缓解过来,然后道:“青梅竹马,不错!”


    韩非大笑起来,尉缭也是淡淡微笑,独张良认真又无奈:“沉音今年才七岁,公子你就莫开我玩笑了。”


    “七岁怎么了?等韩小姐及笄,子房你也不过是壮年,娶得的娶得的。”怀瑾开着玩笑,说完她就望向天边的云霞。


    她最爱看傍晚时的天,总是变幻莫测,今天是红紫色的,云彩挤在一块,绚丽极了。她注意到身边有些沉默,回过神来,发现张良神色淡淡,虽未沉下脸,但能察觉到他的不快。


    韩非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玩笑没开好,怀瑾回想着刚刚几句话,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张良为何不悦。


    尉缭低着头,摆弄茶具,仿佛与他无关一样。


    院子里静默了半晌,张良忽然轻声道:“婚嫁时聘礼中一定会有大雁,是因为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我也一样,我心悦一人,日后也只想同她在一起,断断接受不了旁人。公子和姮儿都是戏言,但对我而言却是重话,就算是在人后,我也不愿听这样的戏言。不是我气量小,只是怕心爱之人有朝一日听到如此戏言,会心生不快。”


    他说得郑重,深情也严肃。


    韩非心道,以前老拿你和阿姮开玩笑也没见你这么生气,不过见张良眼中的认真,他默默吞下了这句话。


    冷不防的,尉缭抬起头:“听张公子言语中的意思,似乎是已有心上人。”


    怀瑾忙竖起耳朵,张良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点头:“是。”


    尉缭微笑:“不知是哪家小姐,如此好福气,能得张公子这样的夫君。”


    张良眼睛看着外面,有些出神,等待良久都没有听到他说话。就在大家以为他不会回来的时候,他突然说:“我遇见了她,才是我的福气。”


    怀瑾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从张良的话中很难判断出什么。她思量许久,决定不想这些事情了。


    多想无益,情情爱爱的先放一边吧,报仇比较重要。


    在家躺着的这几天,尉缭每日都来这里给她传递朝上的消息,知道嬴政已经命王翦等人点兵攻赵,她喜得叫夏福开了坛酒,刚闻着味,张良就微笑着将酒坛子搬走了。


    她凶巴巴的说:“你不是说回韩国吗!这都几天了,还不回去!”


    张良揉揉眉心,好笑道:“好狠心,枉我这几日照顾你,你竟一心想撵我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她顿时乐不可支,张良把她的台词和表情,学得一模一样……


    然而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就在她亲戚刚走的时候,听说朝上有人把韩非告了,说他包藏祸心,蛊惑陛下攻赵,实际上是为了保全韩国。


    弹劾韩非的人,名叫姚假。


    怀瑾脑海中搜了一大圈没有搜罗出这个名字,尉缭说:“前些年,楚燕赵越等国家想联合制裁秦国,姚假是被派出去周旋的使臣。前日才回来,一回来就拜为上卿,陛下封赏无数,谁知上朝第一天便弹劾了韩非。”


    但尉缭说,韩非当即自辨,说姚假用秦国财报贿赂其他国家的君王,是以权谋私方便自己结交诸侯。但姚假反驳说自己贿赂他国国君是为秦国利益考虑,如果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那他又为什么还要回到秦国来?


    “姚假口才敏捷,巧言令辞,拿韩非公子在韩国被韩王冷落之事嘲讽,韩非公子被气得大骂姚假只是一个监门卒之子,在魏国当过盗贼,还被赵国赶出境。他对陛下说,这样品行的人都能得到封赏,怎能服众?”尉缭说着说着,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担忧。


    还好张良此时不在这里,怀瑾急道:“韩非一定是被气昏了头,才拿别人的出身说事!”


    尉缭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在殿上剑拔弩张,就差打起来了,还是陛下说容后再议,让他们各自回去冷静冷静,所以我今天才回的这么早。”


    “这个姚假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倒想去会会他,要是阿罗在这里就好了……”她说不定还能直接问出什么结果了。


    尉缭道:“姚假圆滑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你有的一比。”


    怀瑾瞪道:“胡说!什么人你就敢拿来比我!”


    尉缭见她瞪眼,哈哈大笑,告了一声辞,回家吃饭了。她有心想留尉缭一起吃饭,想起还要送张良,就作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张良要回韩国了,据说是回国有事的,一拖再拖,终于要走了。


    怀瑾到了城门处等了一刻钟,才见一辆马车驶来,车在她旁边停下,张良下了马车,却面容略见忧色。


    “你迟到了。”怀瑾调侃说。


    张良道:“公子今日回来心情不佳,问了许久他也没告诉我。”


    想着尉缭分享给她的第一手消息,她心想,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韩非已入秦伟为官,而你是韩国人,莫要插手这些事最好。


    张良蹙着眉,低声道:“不知为何,此次回去,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韩国那边确是有急事需我处理……”


    “既然有事,就赶紧回吧。”怀瑾心中万分不舍,面上仍带着笑。


    张良点点头,叮嘱道:“这次回去,我会写信给你,你千万记得要回信给我。”


    怀瑾小鸡啄米一样猛点头,说:“一定写!”


    张良莞尔,看了她半晌,然后问:“姮儿,不如跟我走吧,去韩国生活,好不好?”


    他诚挚的看着自己,心底的苦涩之意一点点涌起,怀瑾坚定又缓慢的摇摇头,催他上车:“快些回去吧,早些出发,就能早些到家。”


    知她心智坚定,张良问过一遍后便不再开口,在她肩头重重拍了一下,张良柔声道:“知道你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我知你决定好的事情很难做出改变,想做什么便做吧,只是千万记得,不要让自己受伤。不要叫我在千里之外,还忧心你。”


    “好好照顾自己。”张良说。


    离别多了,渐渐就麻木了,不会再有小时候那种难舍难分的感伤。她伫立在城门口,目送张良的马车远去,直到车淹没在了人群中,她才慢慢往回走。


    姨妈走了,她依旧是进宫当差。去嬴政那里报了个道,她便去了承明殿。好几日没见到扶苏了,小小孩子又胖了一点,她抱着掂了一下,短短几天真是重了不少。


    她忍不住在扶苏白白嫩嫩的脸上掐了一下,笑道:“你别吃成个小胖子了!”


    旁边乳母见到她的举动,一脸欲言又止。


    扶苏还是刚启蒙的年纪,知道一点事了,宫里的孩子成熟得早,但他一点都不排斥怀瑾对他的任何举动。


    进了内殿,乳母和宫人们都守在门口,她带着扶苏在桌岸边坐下。


    因上次布置了作业,扶苏一坐下就开始写字,字不太好看,歪歪扭扭像鸡爬的。不过才三岁的小儿,能写就不错了,等扶苏写完,她奖励了一勺蜜糖。蜜糖是她授课必备的教具,有了蜜糖扶苏听话得和小羔羊一样。


    带了扶苏念了三遍《论语》第一篇,扶苏就坚持不下去了,小孩子总是难以集中注意力。怀瑾只好停下休息一会儿,扶苏就拉着袖子,说:“老师,我想听故事。”


    怀瑾摸着他的头,问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扶苏眼睛闪了闪:“上次关你说的公主的故事。”


    她摇头,小孩子总是一个故事能听很多遍。宫人们都守在门外,她也不跪坐了,手撑在身后,两腿伸直晃了晃,准备开始说故事。


    她这种坐法很不礼貌,有点像箕踞,扶苏眼睛瞪圆了:“母亲说不能这么坐的。”


    想了想,怀瑾说:“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没有外人的时候,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坐。”


    扶苏一听,也换了这个坐姿。怀瑾晃着腿,说起《白雪公主》的故事。扶苏听得十分入神,聚精会神的听完一遍,还要再听第二遍,怀瑾指了指桌上的书:“再读几遍就给你讲,还有很多新故事哦。”


    扶苏短暂的纠结了一下,慢腾腾的爬到了桌边。


    外面已是午时,送饭的人已经过来,不意今天是郑夫人亲自来送餐食。郑夫人走近之前,怀瑾忙收起腿坐好,整了整衣襟迎上去:“夫人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郑夫人笑得和煦,命宫人将食盒打开,摆上菜,道:“正好今儿闲来无事,来瞧瞧你们。这是我叫小厨房做的,赶紧趁热吃吧。”她说完,心疼的把扶苏抱到自己怀里,拿帕子将扶苏手里的墨迹擦干净,嘴里道:“苏儿,写字怎么把手弄这么脏。”


    怀瑾解释道:“读书写字,沾上墨迹是常事。”


    郑夫人客气又端庄的点头:“我知道,不过是白嘱咐一句。这大热天的,赵大人也是辛苦,我叫人熬了骨头汤,你多喝一点。”


    说起来,郑夫人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说话老成得跟个三十岁妇人一样。她从宫人手中取了碗舀汤,第一碗却送到她面前,怀瑾立即道:“还是让扶苏公子先喝吧。”


    推让之际,不知是不是郑夫人手滑,一碗热汤洒了她半身。


    郑夫人歉意的拿出帕子擦了擦,慌忙道:“瞧我这手!真是对不住……红叶,你赶紧去找身干净衣服来,给赵大人换上。”


    一名宫女立即答应着去了,怀瑾身上黏糊糊的,饭也顾不上吃。干净衣服一过来,她接过就往偏殿去,谁知那名叫红叶的宫女一路跟过来。


    “奴婢伺候大人更衣吧。”红叶低着头羞怯的笑着。


    怀瑾不失威严的笑道:“我不喜欢被人伺候,你出去,我自己换衣服。”


    看着红袖转身,她钻到屏风后头,火速将衣服换下,出来时,仍见红叶站在那里面对屏风站着。怀瑾不悦道:“不是让你出去吗?”


    红叶笑道:“怕大人有吩咐,奴婢不敢走远。”


    回头看了一眼不算太透的屏风,怀瑾心里存了个疑影,什么都没说的出去了。郑夫人正在喂扶苏喝汤,看上去一副慈母的模样。


    想必是郑夫人听说了她是女子的事,故意来试探她来了。自芈荷死后,郑夫人是后宫第一人,深受宠爱,乍然知道嬴政身边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子,不知会作何反应。


    不过对于郑夫人,她并未放在心上,夜间回家时早已忘记了这件事。


    接下来好几日都是风平浪静,而朝上并不太平。姚假还在一直针对韩非,不过听说韩非自第一次失态后,后面都是应对自如。


    她每日教导扶苏,出宫回家的时间都比较晚,朝上的事情都是由她的好邻居——尉缭转述给她听的。


    嬴政现在已经开始为攻赵作准备了,不能叫那些人坏了事,怀瑾想了个法子让姚假闭嘴。找到一日休沐,她给韩非递了拜帖说有要事相商。


    第二日正准备出门时,李斯家的马车却堵在了门口。怀瑾看着李斯家的仆人就是一愣,那人却说:“韩非大人已去了府上,我们家大人备了宴席。”


    李斯先前并没有下帖子,今日这么强硬邀她过府,不知是个什么意思。知道韩非也已经过去,她便上了马车,李府不是第一次去,她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到了李府,李斯和韩非已经在桌边坐下了,就像刚刚那个仆人说的,好酒好菜一桌宴席。她含笑走过去,拱手拜见:“两位大人好啊。”


    李斯看着她,目光竟十分柔和:“今日只论同门辈分,快入席吧。”


    不知李斯今日突然的的示好是什么意思,但见韩非稳坐着,怀瑾便也落座。李斯给她也斟了一杯酒,道:“我们都是荀公门下的人,七国之大,今日我们齐聚秦国,也是缘分。”


    韩非哑然失笑:“通古师弟,和你相识至今,也没见到你何时对我有过好脸色,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了吗?”


    李斯看着日头,微微出神:“从前在师门时,你是贵族我是平民,眼界见识处处不如你,老师最喜欢的也是你,偏你还整日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自然不喜欢你。不喜欢持续了数年,想改也改不掉了。”


    他言语中回忆起当年尽是感慨,韩非也放松下来,噙了一抹浅笑:“我那时老爱捉弄你们,你不喜欢我,不也很正常吗?”


    怀瑾给他们斟上酒,接道:“大家都曾是少年。”


    只是到了中年,这一对半生都没有融洽过的师兄弟,今日倒平心静气的坐在了一起喝酒。尤其是李斯今日的态度,更是奇怪,他平时无论什么表情都自持身份带了些庄重,今日软和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叫人琢磨不透。


    李斯指着她,对韩非道:“这是老师的徒孙辈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对吧。”


    韩非看着她,眼神中皆是赞许:“不错。”


    “所以,我仅仅只是利用杨端和,警告了你一番。”李斯和缓的说着,骤然在韩非面前提起这件事情,韩非笑意有些凝滞。


    李斯和颜悦色对她道:“我跟韩非如何,是我们两的事情,师叔们的事情,你一个小辈就不要参与进来了。”


    这和善的语气不知是警告还是忠告,韩非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一些,保养得宜的他看上去比李斯小了十多岁,平日里见谁都要逗一逗,似笑非笑的模样深入人心。然而终究贵为一国公子,一侧目,眼神便似箭一般。


    “你今日与我推心置腹,是知道我拿到了姚假的把柄?”韩非说。


    李斯道:“师兄消息灵通,自然也知道,姚假是我这边的人。”


    怀瑾先前的疑惑便解了,怪道姚假突然针对韩非。


    李斯冲韩非举起酒杯,两人似老友一般默契的碰杯,然后听见李斯道:“听闻陛下有意将廷尉一职给你?”


    韩非点头,并无什么骄矜之色。李斯突然又看向怀瑾:“是你私下保荐的?”


    怀瑾立即道:“我自调往内宫,朝上之事,一概未再参与了。”


    李斯不置可否,道:“何必否认,尉缭保荐,不等于就是你保荐吗!”


    他说完,又看向韩非,颇有些不平,口中道:“我在秦国耕耘数年才有今日荣光,师兄的运气向来是比我好的。我一直都觉得,人的聪明才智,生来都是差不多;能否富贵,都是看自己能不能抓住机会利用运势。所以没有机会的时候我创造机会,扫清前方的一切障碍。今日叫师兄过来一聚,是想与师兄好好道个别。”


    韩非尚不以为意,道:“通古以为,到了道别的时候了?我却觉得,为时尚早。只是通古啊,入秦以来,我从未有与你为敌的时候,你为何死追着我不放?”


    李斯道:“你入秦的那一刻,便成了我的障碍,一山不容二虎,师兄应当已经做好被我清扫的准备了吧?”


    韩非道:“看来你已经想好了后招了?”


    李斯笑道:“后招不后招,师兄很快就知道了。今日这顿饭,是顾念你我同门一场,数十年情分,我动手之前,也得给师兄你提个醒。省的到时你埋怨我,丝毫情分也不顾。”


    “还挺有仪式感。”怀瑾小声嘀咕说,不过心里也直打鼓,听李斯这话,后边估计还有什么阴招等着韩非呢。


    “好,多谢师弟提醒,我一定多加防范。”韩非看着漫不经心,似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这顿饭吃得十分诡异,出了李府,怀瑾立即问韩非,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李斯手上。韩非只是道:“通古说的对,你不要再掺和我和他之间的争斗了。”


    怀瑾觉得有些好笑,道:“你可是我的盟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次格式调整就到这里,累死我,一边搬砖一边修改……


    第112章 心神不宁夜惊乱


    “我们的合作只是攻赵,除此之外,并无别的牵扯。”韩非带着她走在路边,胸有成竹的笑道:“人一旦有弱点,便很容易被击破,我在意的东西不在秦国,所以李斯抓不到我的把柄。倒是他跟姚假勾结的证据,被我找到了。”


    怀瑾担忧道:“但李斯今日看上去,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


    “阿姮,”韩非突然停下来,低着头正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真的莫再追问了,我和通古的事情,你不要再过问。陛下即将攻打赵国已成既定事实,等赵国破了,你的心愿了了,便可以离开秦国了。”


    路边有农人经过,看到他们俩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怀瑾有一丝怔忪,她愣了一会,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这天回去之后,心里涌起了巨大的不安,怀瑾并不知道李斯和韩非的任何安排。但是本能的,她就是觉得有些危险。思来想去,她立即写了一封信去雍城,让甘罗赶紧回来一趟。


    每天一吃完晚饭庄婆婆就上床睡觉了,晚上她和夏福在院子里乘凉,夏福扇了半天她都觉得燥热难安,于是抢过扇子猛扇了几把。


    夏福问:“今天是怎么了?”


    她也说不上来,只是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有点惴惴不安。”


    夏福安慰说:“是不是因为太热了?”


    怀瑾茫然的摇摇头,至夜间入睡,她都是不安稳的。第二日进宫,和扶苏相处,小孩子调皮可爱,让她稍微平静了一下。


    下午送扶苏回郑夫人那里时,有意无意听郑夫人说起年底后宫即将大选的事,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意有所指。


    辞别扶苏和郑夫人,她出宫回去,刚到家,就见到院子里面色凝重的尉缭。


    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是不是韩非出事了?”


    尉缭一愣,随即道:“左相今日抓获了一百多人,说是韩国安插在咸阳的细作,陛下震怒,将韩非下狱了!”


    怀瑾蓦然想起韩念,他也是韩国的细作,他也被抓了吗?心中原本就有个模模糊糊的预感,此时成了现实,她反而稳定下来,问:“陛下可处罚了韩非?”


    尉缭摇头:“陛下只令将他下狱,并没有责罚,应当还在考虑中。”


    怀瑾扭头就出去,尉缭赶上她,问:“你去哪里?”


    怀瑾道:“进宫!”


    尉缭一把将她拉住,劝道:“那些韩国细作让陛下十分生气,听说这一百多人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陛下已派人在继续追捕。韩非最后如何,还未得知,你贸然求情,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她冷静的回道:“我并没有想去求情,陛下将韩非下狱却未处罚,说明陛下并不能确定韩非是否与这些韩国细作有关。我要进宫跟陛下说明的,正是这一点,韩非在韩国并不得重用,那些细作他如何会得知!”


    甩开尉缭,她匆匆进宫,一路小跑到章台宫前,她被守卫拦下来。等待通传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嬴政了。


    等了一会儿,老猎出来了,这位老人脸上的刀刻般的皱纹又多了几条,他半是通传半是规劝:“李斯大人他们在里面议事,陛下让您先回去。”


    “我等陛下议完事。”她有些固执的说。


    老猎叹了口气,道:“中常侍大人已被调到内宫,何必再管前面的事,陛下对你一片看顾之情,中常侍可别辜负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陛下看重韩非大人的才华,不会严惩的,若中常侍今日执意求情,只怕陛下会以为你们二人……”


    老猎停顿得恰到好处,怀瑾犹如被浇一盆冷水,只得道:“多谢老猎提醒,赵姮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


    她回到家中,尉缭已经回去,夏福做好了晚饭,和庄婆婆坐在桌边等她。吃完饭,叫夏福打了水洗澡。


    在水桶里泡着,她出神的看着外面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听见庄婆婆回房的声音,夏福在外面问了好几次洗完没有,她都恍若未闻。


    直到水彻底变凉了,她才起身,穿上睡衣,挽着头发。夏福进来倒水,她去院子里散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外面忽然远远传来了叫喊声。


    她住的地方,可是离宫中最近的街道,受禁卫军保护的,谁敢在这时候喧哗?正欲出去看看,墙上突然翻下一人,她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那人马上抬起头,她一看到那张奇丑的面具,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韩念。


    夏福闻声往外走:“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韩念看了她一眼,往厨房那边一闪,连衣角都没看到,夏福就出来了。她吱唔了一下,摆摆手:“我没事,你赶紧进去吧,今天……你去睡庄婆婆那儿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夏福一怔,但立即说:“哦,知道了。”


    夏福去庄婆婆屋子里开铺了,她回了自己房间,窗开着,门也留了一条缝。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果然韩念蹑手蹑脚的进来了。


    韩念穿了一身紫衣,借着屋里的光,她才注意到韩念身上有伤,肩胛骨处全是血。她愣愣的:“你怎么了?”


    韩念道:“我今日回咸阳,刚到野市的宅子,就被秦兵包围住了。他们追了一天,我逃到王城边上才甩脱他们,想到你的住处在这里,就过来了。”


    怀瑾闻言,默默说:“眼下线咸阳城在大肆追捕韩国细作,你……”


    韩念道:“我知道,只是没想到野市那里也会被查到,我前几日便已察觉不对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韩国的细作团在咸阳驻扎多年,这次几乎是被连根拔起。”


    一如她前面猜测的,韩念就是韩国细作团的总负责人,她问:“你既然知道有异,为什么还回来,不怕死吗?”


    韩念正要回答,门外传来敲门声,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用力的翘她家的门。她意识到外面可能不是熟人,忙叫韩念藏好,她披上衣服出去。


    门外二十多个士兵,举着火把在外面站着,领头的是个十分面生的年轻人。怀瑾站在门口,疑惑的问:“你是谁?”


    年轻人面容冷肃,拱手道:“我是内使吴腾。”


    怀瑾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想不起来,但惊讶的是,接替杨端和内使一职的居然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内使一职管理都城安危,职位甚至在蒙恬之上。她立即见了个礼:“内使大人,不知深夜有何贵干?”


    吴腾公事公办的问道:“可曾见过可疑的人?”


    怀瑾肯定道:“未曾。”


    吴腾指着墙边,道:“那是什么?”


    怀瑾疑惑,探出头瞄了一眼,见到墙上有一抹不甚清晰的血迹,应该是刚刚韩念翻墙进来留下的。她立即道:“大约是附近孩童白日在此玩耍,我家这面墙经常是脏兮兮的。”


    此话所言不虚,墙上确实有很多涂鸦。


    但是吴腾要求道:“我必须进去简单的搜查一下。”


    怀瑾露出一个庄重的微笑,沉声道:“恐有不便,家中有一位上年纪的老人,怕惊扰了她。”说着她把身子一让,把门又开了一些,指给吴腾,摊手:“我这个院子就这么大,没有藏人的地方。再说我们这一带隶属王宫禁卫军管辖之地,蒙恬大人向来尽忠职守,在他巡逻的地界上,我们这里怎会有可疑的人。”


    吴腾在她身后扫了一圈,抱拳:“如此,打扰了。若中常侍见到可疑之人,请记得通报。”


    怀瑾道:“这个是自然,不过咸阳城向来太平,应当不会有贼子敢到这一块儿来。”


    吴腾带着人离去,怀瑾立即将门拴上。回到屋里,韩念支着桌子,似体力不持。他背后还在出血,怀瑾立即将他的上衣扒下,只见背后深深一刀,几乎可见筋骨。


    “这么重的伤,你居然还跑得到我这里来。”怀瑾啧啧叹道。


    韩念沙哑的声音越发破碎,他道:“破了些皮肉而已,并为伤到大血脉。”


    怀瑾道:“但是这么晚肯定是找不到医师了,你身上有药吗?”


    韩念摇摇头,怀瑾让他坐好,自己去厨房找了一坛酒,还找了针线出来。她说:“你这伤口太深了,我得替你缝上,你可忍着些痛。”


    “缝伤口?我从未听闻过这样的疗伤方法,你和谁学的?”韩念虽质疑,但并未拒绝。怀瑾立即将线穿到针眼里,这是甘罗跟她科普的医药常识,是现代医学,她解释道:“是我一位朋友告诉我的,相信我,很管用。”


    把针在火上消了毒,面对韩念背后的那道伤口时,她却一下犯了怂,久久下不了手,韩念问:“怎么了?”


    她咽了口口水,说:“有点紧张,我虽知道这个办法,但从来没有实际操作过。”


    韩念轻笑了一声,用他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告诉她:“没关系,尽管下手吧,不过你的针线活不太好,缝得不要像这个面具一样丑就行。”


    怀瑾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就开始上手了。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阵线在肉里穿过的感觉,让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都觉得快疼死了,韩念却一声不吭,只肩头在微微颤抖。


    她忍不住递过去一块布,说:“要是疼,你就咬着。”


    韩念接过一看,就笑了:“这是什么?”


    怀瑾看过去,脸一绿,这是她刚刚洗澡擦身的布巾,紧张之下随手拿错了。她头上已是满头大汗,顾不得这个,轻声说:“你不要说话。”


    韩念就不动了,好在这条刀痕虽然长,但并没有很深。缝合好伤口,她打开酒瓶子。然后给韩念打了一阵预防:“这个酒用来消毒,非常疼,你要准备好哦。”


    “好。”他言简意赅。


    怀瑾一坛子酒倒下去,韩念痛的发出一声闷哼,手不自觉得捏住桌子,指尖因为用力已经泛青白了。


    估摸着这个刺痛还有一会儿,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块没动的布料,以木绵为原料的厚布——原本是被她用来制作卫生巾的,谁知这会派上了用场。她把绵布撕成长条,预备给韩念包扎。


    把伤药撒上,几下包扎好,韩念一身全是汗,而他也是全程清醒,还有力气叹息:“阿姮医术高明!”


    怀瑾擦了擦头上的汗,瘫坐在地上,虚虚的笑道:“你也是厉害,这么痛也忍得住,我当初受伤的时候真是……”说到这里她堪堪住嘴,韩念问:“当初怎样?”


    她摇摇头,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韩念坚定道:“我是来救公子回韩国的。”


    怀瑾明了过来:“韩非公子?他真的与韩国细作团有关系?”虽是疑问,但其实她也是早就心底有了答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3章 天命不可违


    韩念道:“此次公子凶多吉少,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他带回韩国。”


    怀瑾诧异:“这件事情都还没有定论,韩非会不会被定罪陛下也没说……”


    “即便公子不被定罪,其他人也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诏狱,我相信我的判断。”韩念斩钉截铁,笃定的语气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问:“你和韩非是什么关系?你也姓韩,也是韩国王室的人吗?”


    韩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韩国细作团只效忠韩王,但,韩非是我朋友。”


    朋友二字,就叫人明白了,韩念明知危险还来咸阳,是为了私情。想了一瞬,她说:“我是秦国官员,你来找我,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韩念一只手抚过脸上的面具,眼睛里全是温暖,他说:“我们不是朋友吗?我相信,你会帮我的。”


    怀瑾笑着点点头:“没毛病。”


    在柜子里找了铺盖在地上开了铺,怀瑾道:“你今天睡地上吧,不过小心别压着伤口,你最好趴着睡。”


    韩念光着膀子,上衣垂下,皮肤白的不可思议,是玉一样白透。怀瑾心想,他若没有毁容,脸上皮肤应该也很好吧,看他的眼神那么温暖柔和,一定不会长得丑的。可惜了,一个大好男儿。


    晚上出了一场汗,她很快睡去。


    天亮时醒来,地上已经没有人了,昨晚地上的血迹也没有了。要不是铺盖还温热着,她几乎会以为昨夜是一场梦。


    她把地铺收起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呆,门外响起两声叩门:咚咚。


    怀瑾慢慢站起身,准备出去,看见了另一个房间夏福穿着睡衣,揉着惺忪的眼去大门口。


    是从雍城来的信件,夏福直接递给她,然后去打水洗漱了。怀瑾打开外面包着的羊皮,里面一方绢帛,上面写的是现代字,甘罗人没有过来,信过来了。


    信上只写了一行字: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史记》。


    在末尾另有五个大字:天命不可违。


    吃了早饭,进宫。


    接扶苏到承明殿,心不在焉的念了几行字,她就走神了。扶苏一连叫了几声,她都没回过神来。


    中午吃饭时,她实在忍不住了,将扶苏送回去,她立即奔向章台宫。正逢嬴政在用膳,看见她嬴政很是欣喜,将她招进来:“你怎么来了?扶苏呢?”


    怀瑾脑中混乱了片刻,说:“听闻韩非入狱,臣……”


    嬴政打断她:“你是为他求情而来?”


    眼中探究之意明显,怀瑾立即跪下,道:“若陛下心中已有决断,谁求情都没用。臣只是觉得,陛下既然还没想好如何处理,不如先将韩非放出来。没有下罪,他依然是官员,这么关在诏狱里,恐引人非议。”


    嬴政将她扶起来,慢悠悠的叹了口气:“总不见中常侍大人来见寡人,一见着寡人,一开口就是为别的男人求情,真是嫉妒死寡人了。”


    懒懒的语气十分熟悉,怀瑾笑答:“臣也想常常随侍陛下左右,奈何是陛下亲自把臣调到内宫的。”


    嬴政笑了一声:“要不以后上午去承明殿,下午还是到寡人这里来伺候着。中常侍嘛,怎么能不常常侍着寡人呢!”


    做大王就是好,想什么就做什么,怀瑾只得领命。嬴政道:“寡人惜韩非之才,姑且相信他与细作一事无关,已使李斯去诏狱中探望了。只是韩王大胆,竟敢在秦国安插这么多细作,实在叫寡人忍不了!”


    听嬴政意思,大有调转兵马又去攻韩的意思,但她听到李斯去诏狱中,心顿时提起,忙道:“可否允许臣也去诏狱中探望?”


    嬴政不解:“又不是不放他出来,等细作一事处理完了,自然释放他。你这么着急跑过去干嘛?”


    怀瑾心急如焚,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嬴政还心情大好的问她:“用过膳了吗?坐下陪寡人一起用膳吧,今日有新鲜的鹿脯……”


    “陛下!”蒙恬急步从外面进来,跪下禀告:“刚从诏狱那边传来的消息,韩非大人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仿佛弦断了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怀瑾好半天没说话。


    只听嬴政诧异问道:“畏罪自尽?寡人并未定罪……莫非他当真知道那些细作,恐寡人降罪?”


    殿中没有人敢说话,怀瑾木然的回道:“不如,臣前去看一看?”


    嬴政想了一瞬,同意了。


    蒙恬带着她出宫,去咸阳的诏狱,到了地方,她跟在蒙恬身后进去。外面全是士兵,而里面的牢房,只有李斯一人。


    韩非躺在稻草铺就的床上,面容安详,衣冠整洁。李斯坐在一旁,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韩非就这么死了,这也是她认识很久的……朋友。泪意转瞬,她冷静的回头看着蒙恬:“可否回避一下,我有话跟李斯大人说。”


    蒙恬不废话,,转身就出去了。


    李斯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虚浮的笑意:“最终是我赢了。”


    “你开心吗?”怀瑾反问他。


    李斯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出一物,是个扳指,是当初她求助李斯时送过去的那个扳指——是很多年前韩非送给她的见面礼。李斯将扳指戴到韩非手上,喃喃自语:“这是你的东西,到了我手里,如今,我又还给你,叫你走时身上不是空无一物。”


    她几欲作呕,忍着恶心,她问:“韩非不会自尽,你是如何逼迫他的?”


    李斯站起身,面无表情:“师兄一定跟你说过,他的弱点不在秦国。但是他最大的弱点,一直在他身上,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他心软,所以他死了。”


    怀瑾问:“是你拿来的毒药?你不怕陛下降罪于你吗?”


    李斯漠然道:“我是拿来了毒药,但是众目睽睽,那药是他自己选择喝下去的。”


    李斯走出诏狱,怀瑾不知道李斯究竟说了什么,让韩非甘愿赴死,李斯没有告诉她。韩非的尸体已经冰冷,眼睛紧紧合着,怀瑾忽然想,远在韩国的张良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很伤心?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跪在韩非的尸体旁,她遍体生寒。


    想起甘罗的回信,天命不可违。


    原来这是天命。


    是她替嬴政留下了韩非,那她是不是也是天命所安排的?


    “韩兄,路上走好。”她说。


    一股难言的悲伤袭来,怀瑾眼眶渐渐红了,她在尸体旁蜷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间,一动不动。


    韩非的尸体是在夜间不见的,诏狱把守严密,竟也被人趁机溜了进去。不过没有人再追究此事,李斯进宫面见嬴政,不知道说了什么,嬴政将韩国那些细作用绳索绑住,发送回了韩国,足有两百多人。


    而韩非,大家都默契的不再提起这个人。嬴政那么看重韩非之才,不知对于韩非之死他是何心情,至少表面上,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晚上找尉缭喝了一顿闷酒,尉缭知她心情不佳,着意安慰了许久。喝到半夜她晃晃悠悠的回去,在家门口看到韩念。


    韩念说:“我要回韩国了,也许不会再来秦国了,特意来跟你道个别。”


    露在外面的眼睛全是悲恸,怀瑾心念一动,问:“韩非的尸体……”


    韩念道:“我偷走的,我要运送公子的尸体回国,将他安葬在故乡。”


    怀瑾道:“节哀。”


    韩念定定看了她半晌,告辞道:“你自己多保重。”


    她郑重的点点头,韩念骑上马飞奔而去,看上去孤单至极。怀瑾想起他身上还有伤,想叮嘱一声,韩念已经消失不见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家门,夏福还在院子里等着,他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永远只在家里待着。见她回来,习惯的迎上去,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就拿出衣服让她换上。等上了床躺好,夏福才不忙了,在地上开了铺躺下。


    看着房梁,她怔怔的:“夏福,我觉得有点累。”


    夏福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干脆又清晰:“累了,就休息。”


    她说:“你想不想赵国?”


    夏福沉默了一下,说:“其实会比较想齐国,在那里主子更开心一点。”


    “你相信命吗?”


    “我只相信主子。”


    没有听见她说话,夏福以为她睡着了,蹑手蹑脚爬起来,看她被子有没有盖好。却见她睁大的眼睛,泪珠一颗一颗落在枕头上。


    夏福用袖子擦掉她的眼泪,轻声道:“夏福只是个阉人,帮不了主子什么,我知道主子过得很苦,所以我永远会在主子身边,照顾你陪着你,无论主子做什么决定,夏福都会听从。”


    看着夏福,她哭着哭着就笑了,感动于这一刻。然而千言万语在心里涌现,她说出来也只有一句:“我没事,你赶紧睡吧。”


    难过归难过,第二日还是要装作什么事没有,继续当差。


    韩非一死,大家再次提起,先攻赵还是先攻韩。李斯说,必须要先灭韩国,只有灭掉韩国才能震慑他国。等秦国再次开战的时候,其他的国家会因为畏惧秦国,而不敢相救。


    很多人都跟随李斯,纷纷附议,出乎意料的是,嬴政突然将武将全部召回,绝口不提攻打其他国家的事情。等了数日,嬴政也没再提出兵的事情,渐渐的也没有人敢提起。


    又过了几个月,朝上的事情逐渐稳定下来,嬴政关心的只有粮食金钱和百姓,风向一变,朝臣们开始关注民生。


    偶尔私下里赢政和她开玩笑,道:“以前总见你上书攻赵,现在怎么这么安静?”


    “出兵是大事,陛下心里自有盘算。”怀瑾也只是如斯回答,虽朝上不见动静,但据蒙恬从他爹那儿的小道消息,王翦等武将都在加紧练兵,并不断的在从民间扩招士兵。


    她渐渐的不再那么着急,就像甘罗说的那样,慢慢的,都会来的。


    日复一日的工作,让她越加变得沉稳。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4章 剑器动四方


    这一年,甘罗回来了两趟,每次待不了多久又要回雍城;尉缭渐渐的也不那么忙了,因为秦国风向变了,大家都去关注种地发财,他并不擅长这些;蒙恬尽忠尽职守着王宫,日日都能见到,听说再过几年嬴政会去让他教扶苏武术;李斯的官路越发平稳,昌平君等贵族官员对他是越来越尊重了……


    这一年,她只收到一封来自韩国的信,张良在信上说,他会为韩非戴孝一年,要她也不必难过,并分享了一些小事,末尾要她珍重身体。


    她回信很简单:一切安好。


    年末时咸阳宫进来了一批年轻女子,是各国为联姻送来的女子,嬴政看也没看一眼,让郑夫人给这些女子安排位份。看似盛宠,其实嬴政一个月在她那里也歇不了几天,只是后宫一应大小事物都让她去打理。


    怀瑾知道,自从芈荷死后,嬴政去内宫的日子少之又少。


    而郑夫人似乎也对她有些微词,仿佛是听说在嬴政面前说了她不堪为扶苏老师的话,扶苏的乳母也说怀瑾不甚规矩。然而嬴政都没有召怀瑾询问,只是把扶苏叫来问了几句,扶苏对这个老师倒是喜欢的紧。于是嬴政当即把那个乳母赶出了宫,郑夫人就不再有什么意见了。


    冬日里的午后,章台宫炭火烧的暖和,嬴政忍不住问她:“你是怎么得罪郑夫人了?”


    怀瑾拿一个银匙拨弄着炭火,道:“陛下不知吗?”


    嬴政饶有兴趣:“寡人怎么会知道?”


    “杨端和揭穿我是女子身,当时在场的足有十多人,因为陛下的威严他们并没有追问,但对我性别一事,肯定存有质疑。郑夫人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子,女子爱妒,知道陛下面前有我这么一个女子,自然是不安的。”怀瑾慢条斯理的回答。


    嬴政听她这么说,就放下手中的笔,道:“你对寡人倒是什么话都说,”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郑夫人不是寡人最宠爱的女子。”


    是不是不重要,外人看着是就是了。


    见怀瑾不答,嬴政又说:“你现在住的那个宅子是不是太小了,寡人给你扩修一下吧,另赏你些仆从,你那只有一个夏福,看着太寒碜了。”


    嬴政老生常谈似的,好像和她那个小宅子过不去了,怀瑾无奈的再次重申:“臣很喜欢那里,也不需要别人来伺候我,多谢陛下美意了。”


    嬴政道:“那寡人给你些赏赐。”


    家里一应器具全是嬴政给的,已经快摆满了,怀瑾这次忍不住说:“陛下切莫再给臣赏些摆设了,不如赏臣一点……那个。”


    “哪个?”嬴政不解。


    怀瑾手指搓了搓:“就是那个。”


    旁边阿大和阿小在拆封奏疏,看到她都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暗示了半天,嬴政都没明白过来,怀瑾垂头丧气,低声说:“就是钱啊?”


    嬴政恍然大悟,但更是不理解:“你的俸禄不够吗?寡人倒没想到你需要钱,还以为往日赐你的那些珍宝你都很喜欢。”


    怀瑾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些东西臣也不敢卖,俸禄都是粮食,换成钱没多少,臣存了许久,都还没存够买一匹好马的钱。”


    “哈哈哈哈哈,你早说啊!到底要钱还是要马?”嬴政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他皮相好,放松下来不摆架子的时候,像个邻家少年郎。


    怀瑾顿时喜笑颜开:“都要行不行?”


    阿大在旁对阿小吐了吐舌头,中常侍大人胆子太大了!但是陛下却很纵容她,当即叫老猎去抬了几箱子金银过来,亮闪闪的刺瞎人眼。


    阿大看见他们曾经的老大、现在的中常侍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再三憋笑,唯恐自己会不小心笑出声来。不过更多的是羡慕,哪个宦官做到这样,此生也不枉了,不过听说中常侍大人是个女子,也不知真假——都是外面传的。


    嬴政逗她:“今天你能拿走多少算多少。”


    怀瑾哀嚎一声:“臣还以为陛下全都赏给臣了……臣这小身量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拿得动几镒金,陛下分明戏弄臣。”


    嬴政一挑眉:“寡人听尉缭说你每日清晨便起来练剑,怎么会没力气?”


    “臣不过花拳绣腿,哪及陛下天生神力。”她拍马屁说。


    “这样吧,不如我们来比比剑术,你若能过寡人三招,寡人把这些金银全赏你,敢不敢?”看来嬴政今天心情特别好,她自然不会扫了兴致,应允道:“陛下既说了,臣又岂敢不从?还望陛下手下留情才是。”


    嬴政心情大好,他一站起来,老猎立即叫人把章台宫大殿里的炭火桌子全部往边上搬,又有宫女进来替嬴政挽袖系护腕。过了一会儿老猎把蒙恬也叫来,蒙恬手里拿着一个剑盒,到了大殿得知怀瑾要和嬴政比剑,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蒙恬将剑盒呈上,打开来看是一把通身金色的长剑,嬴政将剑拿出来掂了掂,有些犹疑:“怎拿了泰阿过来,此剑太重,恐不小心把中常侍伤了。”


    老猎道:“陛下回回用剑都用泰阿,老奴才……”


    嬴政道:“还是拿两把木剑上来吧。”


    怀瑾正在挽袖,过了会,蒙恬又拿了两把木剑上来。嬴政扔过去一把,她稳稳接住。蒙恬送完剑也没出去,和阿大阿小站在边上,看好戏一般的站在那里。


    “中常侍大人请。”嬴政左手拿着木剑,右手背在身后,看样子是要一只手对付她了。


    怀瑾屏气凝神,一剑朝嬴政左肋刺过去。嬴政有些意外,闪身一躲,木剑擦着他的衣带过去,嬴政笑了一声:“寡人小看中常侍大人了。”


    嬴政连让了三招,然后才开始出击。他手一抬,迎面一剑下来,怀瑾立即把剑横过来,嬴政力道之大,让她双膝都弯了一下。但是很快的,横着的剑身往左边一带,她往后仰,像跳舞一般扭了一下腰肢,嬴政的力量陡然落空,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这招漂亮!”蒙恬看着锤了锤手。


    嬴政颇意外,连出击几下,都被她毫无偏差的挡住。收起了玩笑之心,嬴政以剑头刺向她腰间,刚刚那一招她就没法使出来了。怀瑾见刺过来一剑,忙以剑身中段去挡,但嬴政这一下用了七成力,只打开了一寸;她立即侧身,剑头擦着她的腰带过去。


    嬴政仿佛知道她要往哪儿躲一样,她刚站稳,嬴政往反方向的剑已经回来,搭在了她脖子上。


    “陛下赢了!”有个宫女没忍住欢呼出声。


    然而并未结束——


    怀瑾脖子一扭,腰往右下沉去,已被架住脖子的她又逃脱了!嬴政一剑往下劈,怀瑾却一个回旋往右,木剑在嬴政右手臂上划了一下。嬴政瞬间就将她的剑打开,将左手剑改为右手剑。


    怀瑾轻笑:“陛下,三招已过。”


    嬴政带了五分认真,笑道:“那些金银归你了,你剑术不错,再来。”


    说时迟那时快,嬴政刺向她左肩,怀瑾左肩一缩,顺势往右边倒去;嬴政转到她身后,木剑刺到了她背上。怀瑾头也不回,立即反手一挡,嬴政不意她反应这么迅速,应急之下使了全力,怀瑾力量不敌,手中的剑被打掉。


    但她仍然没认输,回身立即抓住嬴政握剑的手,虚做了一个动作往嬴政腰腹击去。嬴政立即腾出一只手去挡,怀瑾趁机夺剑,嬴政另一只手马上回来将她一只腕紧紧拽住,一拉。怀瑾眼看着就要被甩出去,两只手反抓住嬴政的手,像块牛皮糖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嬴政嗤笑一声,把她拉回来,拉到怀里锁住脖子,右手的木剑晃了晃,指着她的腰,这一下是怎么都动不了了。


    怀瑾立即高举双手:“臣投降臣投降!”


    嬴政笑着松开她,怀瑾捂着脖子动了动,嬴政问:“是弄疼了吗?”


    怀瑾放下手,笑道:“陛下手下留情了,尚好。”


    事实上嬴政就是放水了,男人与女人天生体力悬殊,要是嬴政刚刚锁脖那一下重一点,她脖子这一块只怕明天要肿了。


    老猎递了块帕子过来,怀瑾道了声谢,自顾自擦汗。那边嬴政已有宫女服侍上了,嬴政任由她们宽衣擦汗,一边问:“你第一招躲得很巧妙,寡人看你出招颇有章法,只是力量不够,以前可是有名师教你?”


    记忆陡然间被打动,她的剑术是庆先生教的,当时觉得累老爱躲懒。跟庆先生学的最好的,是箭术,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挽弓了。


    出神了一下,她说:“当年在稷下学宫时有一位先生曾教导臣剑术。”


    嬴政点点头:“那一定是一位用剑很厉害的先生,他现在还在齐国?”


    怀瑾神色黯淡下来:“他已经死去。”


    嬴政见她忽然之间沉重,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又立即扯开话题,让老猎帮她把殿中的几箱金子给她送到府上去。


    到了晚膳的时候,她识趣的便准备告退,嬴政挥挥手,她和蒙恬便退了出去。此时正值宫门守卫换班的时候,她和蒙恬走同一个方向,两人说说笑笑往外走,路上蒙恬忍不住夸起她刚刚的几招十分有大家风范。


    蒙恬做了好几年卫尉,外人眼中的他总是一脸严肃,端的十分威严,但在熟人面前,他说话总是一副小正太的模样。他刚刚看得很兴奋,但此时说话也是稍微压抑着,不过飞舞的眼神和露出的小虎牙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


    “马上到宫门口了,蒙大人,赶紧收!”怀瑾手握成拳举在胸前,蒙恬立即闭上嘴,收住笑,一副稳重的模样。


    怀瑾偷笑了一声,撇下蒙恬自个儿回去了。


    回到家中,过见院子里几箱金子,还有一匹高大的红马。前来送赏的宦官们挤在门口,夏福正在和他们打招呼。


    怀瑾一看到那匹马,震惊得有些讷讷说不出话来。


    “这是从西边国家来的天马,陛下说,送给中常侍大人当坐骑。”跟她说话的是小赵,他先前被怀瑾安排到阿大那里做事,据说勤快机灵,很讨人喜欢。


    怀瑾知道这是天马。天马,即是汗血宝马,整个秦国都只有两匹。


    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整个秦国都只有两匹,可见珍贵,嬴政竟然将这匹马赐给了她。怀瑾觉得这宠,过于重了。


    宦官们离去,夏福看着院子里这些东西,不见特别欢喜,只是搓着手苦恼:“家里又没库房,这些钱可放在哪里呢?”


    “咳咳咳咳……”庄婆婆屋子里传来咳嗽声,怀瑾便道:“先收在柜子里吧,明儿给这匹马搭个马厩,我先进去看看婆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5章 暗香来


    庄婆婆仿佛当初的庄老头一样,走路也走不了,只能日日躺在床上了。看见怀瑾进来,她招招手,在怀瑾手上摸了一把,道:“手这么凉……”


    怀瑾道:“刚从外面回来呢,婆婆今日怎么样了?”


    庄婆婆又是一阵咳嗽,半天说不出话来,怀瑾在她背后拍了拍,她顺了口气,才道:“好些了。”


    怀瑾道:“明日再请医师来一趟,给您看看。”


    庄婆婆摇头,说:“老了,请什么医师都不中用了,别请了咳咳咳咳咳。”


    真的是老了,眼睛都浑浊得不像样子,怀瑾陪着她躺在榻上歪了会儿,把婆婆哄睡着了才出去。


    晚饭刚做好,尉缭就来了,怀瑾立即让夏福加了双筷子,笑道:“你这大老远的,鼻子倒挺灵的。”


    尉缭解了披风坐下,看着院子里的马,笑道:“今儿陛下的赏赐,真是好大动静。”


    他的消息最是灵通,怀瑾微微笑着,衔了块肉放在尉缭碗里,口中道:“是太重了,回来一看到,有些惶恐。金银也就算了,那匹马才叫我有些不安。”


    尉缭道:“自杨端和那回之后,外面盛传,你是陛下养在殿上的美人。”


    怀瑾闷闷不乐,道:“难道女子就做不得官吗?秦律中有哪条律例说了?”


    尉缭默然,亦在想这个问题,女子为何就不能为官呢?想了一会儿,他提醒道:“陛下待你很是特殊,他是否想让你……”


    “早在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我就对他言明过心迹。”怀瑾笃定:“陛下不会勉强我的。”


    嬴政是个是非分明的帝王,很少把私人喜恶带到朝堂上,唯一一次公然包庇,是对她。听说这些时间以来,偶尔也会有人弹劾她,但嬴政都视若无睹。


    她仍然是中常侍,大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却都识趣的不戳破。


    怀瑾心道,自那回攻赵,兵败回来后,嬴政鲜少让她再参与政事了。每日上午在内宫教导扶苏,下午去嬴政身后随身伺候,刚好错过了上朝的时候。


    说起来,她在秦国的身份,是十分尴尬。


    尤其是嬴政赐下汗血宝马之后,大家看她的眼神越发尊敬和好奇,但是大家默契的不再去她的住处打扰。犹记当初她刚升中常侍的时候,来拜访她的人简直踏破了门槛,而今却是清清静静,唯有邻居尉缭作伴。


    而嬴政的态度也让她摸不透,尉缭的提醒让她有些担忧。但嬴政对她的态度从无暧昧,只有适可而止的关怀和尊重。更多的时候他在怀瑾面前,有的是一个帝王的威严与宽容。隐约有些明白嬴政对她的这种态度,她暂时将一颗心放下了,外人再如何传,她都只是付之一笑。


    秦国开始下雪的时候,她想起了韩念带她去看的那片梅林,只是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无意在宫中和阿大他们提了一嘴,众人便都知她在寻梅花了。


    于是家中日日有人来送梅花,她让夏福一一记下是哪些人送的,然后一一回礼,都是一些小官员——仅仅有过几面之缘并不相熟的。


    秦国一旦下雪,是好几日都不会停的,一日傍晚,嬴政突然来了兴致,设宴招待。


    并不是大宴会,嬴政亦不是以君王身份相邀,邀的也只是几个年轻官员。有蒙恬蒙毅两兄弟,有王翦将军之子王贲,有她和尉缭,还有内使吴腾。


    嬴政说他新得了一名乐师,这次宴会,主要是听这名乐师的琴声。


    乐师躲在屏风后,弹的筝,不知是什么曲子,被他弹得跌宕起伏,一曲弹完,嬴政道:“你们觉得如何?”


    王贲率先回答道:“臣觉得,甚好。”


    嬴政忍不住指着他,笑道:“你一个根本不懂音律的家伙,在这里乱嚼!”


    王贲拱一拱手,不自在的低下了头,倒是蒙毅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细声回答:“这是齐国的曲子《渔女》,曲调简单,不过这位先生琴技高超,弹出了《破阵曲》的意境,指法变换想必也十分精彩。”


    大家听着就点点头,怀瑾想起在齐国的某一日,她在一个小酒馆中,曾听到一段美妙的琴声,那是她至今为止听到过最好听的乐声。


    她出神想着,嬴政叫了几声她都没回过神来,待听见忙请罪:“臣一时听入了迷,没听到陛下叫唤,请陛下恕罪。”


    嬴政摆摆手,笑道:“看样子也不必问你好不好听了。”


    嬴政说着看了王贲一眼,道:“你们道这名乐师是谁?”


    众人纷纷表示不知,嬴政拍拍手,宫女将屏风撤去,原来屏风后是一名女子。


    这女子容颜清丽,眉眼娟秀,看上去有一股楚楚可怜的姿态。


    王贲情不自禁的惊诧:“小妹?”


    那女子出来,半低着头,行了个礼,坐到了嬴政身边。嬴政给她斟了一杯酒,笑道:“这是寡人新封的王夫人,王翦将军的女儿。”


    嬴政鲜少带嫔妃出来,由此见得,这位王夫人很入他的法眼。去年入宫的女子那么多,至今为止,却只有这个王夫人脱颖而出。


    在座的几人纷纷低了一下头,表示对这位夫人的敬意,王夫人却更加不好意思了,娇怯怯的低着头,不敢看大家。


    酒过三巡,嬴政看向一直沉默的吴腾,问道:“听说内使大人今日定了亲?”


    怀瑾看向这位年轻的内使大人,在这种场合他也并没有放松,不苟言笑的模样,加上蓄着胡子,特别像个中年人。听到嬴政问,吴腾立即回答:“是与老师的小女儿定下了亲事。”


    怀瑾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了,转头小声问尉缭:“他的老师是不是昌平君?”


    尉缭道:“是,和他定亲的那位小姐,就是城头闹事的那一位。”


    怀瑾啊了一声,听得上头嬴政已经在说:“等你们成亲的时候,寡人备一份贺礼给你。”


    嬴政言语间对吴腾很器重的样子,她忍不住再次问尉缭:“这位内使什么来头?上来就这么大的官?”


    尉缭回答:“他从雍城那边调过来的,虽是昌平君的学生,不过却从来没靠老师的关系为自己寻过捷径,都是一点一点挣军功,之前在嫪毐之乱中立过功。”


    怀瑾默默点头,宴席没有持续太久,嬴政的眼角已经飞上一抹嫣红。


    散席后,大家客套的告辞然后各自分开,王贲走得最快;蒙毅住在宫里;吴腾也与他们不同路。怀瑾和尉缭自然是一起出宫,蒙恬提出让他的马车送一程,三人结伴欲走。刚走下台阶,老猎就上来留住了他们。


    他们三个只好又回到殿上,那位王美人已经不见了,嬴政看到他们三个就是一愣,然后看了老猎一眼,老猎叹了口气,低下头。


    “跟寡人去个地方。”嬴政一伸手,老猎就自动搀扶上去。


    怀瑾三人不解其意,但仍是跟上去,雪夜中,去的方向似乎是……兴乐宫。


    嬴政在前面走着,怀瑾三人在后面跟着,嬴政并没有带很多人,只有老猎和两个宫女跟着。怀瑾侧目看了尉缭一眼,尉缭不解的摇摇头;又看了蒙恬一眼,蒙恬什么都没察觉,埋头跟着走。对着蒙恬,怀瑾除了叹气就是翻白眼了。


    果然是到了兴乐宫,嬴政继续往里走,七拐八绕到了一处院墙前,他停下,示意老猎将门打开。老猎一开门,一股暗香扑面而来,院墙里面绵延不知道多少里的梅花,鲜艳的红色在雪中盛放着。


    嬴政回头对着他们三个,眼神落在她身上,神色有些慵懒:“听说中常侍大人最近喜欢梅花,难道不知道咸阳城最大的梅园是在宫里吗?”


    蒙恬兴致勃勃的张望着里面,怀瑾顿时大震,尉缭看了她一眼,她正踌躇着的时候,嬴政突然打了个哈欠:“你们慢慢看吧,寡人要回去找心爱的宁宁了,去晚了她也不弹琴给寡人听了。”


    嬴政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背影看着十分潇洒,一派富贵公子的模样。蒙恬率先走进去:“在宫里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兴乐宫有这么大一片梅园呢!”


    尉缭眼中的忧色渐渐散开,怀瑾也安下心,道:“陛下是性情中人。”


    他们俩紧跟其后,走进梅林,尉缭在旁道:“陛下是个立场分明之人,心性尤为刚烈,待敌人会残暴凶狠,待己方赏罚分明不失仁厚。一个人的好坏,总是难以定义的。”


    其实嬴政和她,某些方面非常相似,她也是这种人。


    蒙恬在前面观赏姿态各异的梅花,虽然表情克制得很好,眼神中却全是亢奋。怀瑾和尉缭仿佛两个大人一样走在后面,怀瑾看着他忍俊不禁:“你能相信吗,这是我们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个蒙恬。”


    尉缭笑道:“蒙恬有赤子之心,他的家族把他保护得很好,不似其他世家子弟一般娇养。不过我看他弟弟蒙毅,倒是比他更稳重。”


    怀瑾心道,蒙恬的稳重只在战场上。


    尉缭停在一株梅树面前,笑道:“今日看了这里的梅花,你该不会再嚷着说要在咸阳城找什么梅林了吧?有什么梅林比得了这里。”


    怀瑾摇摇头,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道:“宫里的梅树都是精心栽培过的。”


    哪及得上那天韩念带她去的那片梅林,野生野长,肆意怒放。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走到头了。”那边蒙恬说,怀瑾看过去,前面一条长廊就是这片梅林的边界了。怀瑾招招手:“过来吧,我们回去,已经很晚了。”


    “来了。”蒙恬英气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硬朗的五官偏长了一颗小虎牙,一笑起来有点可爱的意味在里面。他手上折了好几支梅花,还细心的解下头发上的一根带子,将梅花绑成一束。


    三人循着雪地里的脚印往回走,眼前无数梅花几乎不见去路,三人慢慢走在雪地里,走在梅林间,宁谧平静。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怀瑾停下来,抬头看着从天际纷纷而来的雪花,她忍不住道:“要是此时有一段乐声,配着这场景,真是绝了。”


    尉缭变魔术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小的排箫,怀瑾真想直呼牛逼,大笑:“老尉你可真是给力啊,从来没见你亮出过这玩意儿,会吹吗?”


    “这是小泥巴小时候给我做的。”尉缭淡淡说,他找了块石头坐下,吹响排箫。排箫声音悠远空灵,尉缭吹的曲子有些忧伤,与他平和的面容不衬。


    雪花、梅树、排箫,气氛极好。怀瑾突然看着他们两,笑问:“你们有没有见过我跳舞?”


    她说着将披风甩给了蒙恬,在雪地中转了起来,虽着男装梳着男子发髻,但她动作灵活柔软。


    她几乎快忘了,自己会跳舞自己会唱歌,最喜欢的就是享受生活。


    这是为自己跳的舞,抒发胸臆释放沉闷,没有任何其他的原因。怀瑾越跳越开心,越转越快,蒙恬看得眼花撩乱,而尉缭的曲子也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忧伤。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6章 微霜凄凄簟色寒


    兴乐宫有一处极高的城墙,可以俯瞰这座梅园,在他们看不见的那个高台,嬴政带着老猎静悄悄的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女子纵情舞蹈。


    她还没有完全长大,虽是男子打扮,但容颜快要藏不住了。嬴政看着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唇边不由得也带上了一丝笑,心情大好,他回头叫上老猎回去。


    老猎问:“去王夫人那里吗?”


    嬴政道:“回章台宫。”


    梅树上积压的雪簌簌往下落,雪地里的三人皆面带笑颜,怀瑾停下来,身上起了一层汗。尉缭的排箫也停了下来,抚掌:“阿姮跳舞真好看!”


    蒙恬有些看直了眼,听到掌声,才猛点头:“好看、真好看!”


    怀瑾和尉缭都笑起来:“傻子!”


    “开心了?”尉缭笑问她。


    怀瑾把蒙恬手上拿着的斗篷接过来,重新披上,道:“畅快!”


    这支舞不是为谁而跳的,也不为取悦任何人,只为了当下这一刻的快活。


    尉缭拍了拍腿上的雪,站起来,温言:“回去吧,再不回去宫门都要关了。”


    蒙恬露出小虎牙,说:“何须担心这些,我这个卫尉在这里,还怕出不去吗?”


    “哎哟,好大的官威哦!”怀瑾阴阳怪气的取笑道。蒙恬顿时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三人穿梭在梅林中,慢慢往回走,忽听身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的一个清脆女声:“刚刚是何人在吹奏?”


    他们脚步一停,皆回头看去,身后斑驳交错的梅花,都看不清人在哪里。


    那个声音又响起,大声说:“是何人吹奏?可否现身一见?”


    “是兴乐宫的小宫女吧。”蒙恬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人在何处。


    怀瑾想了一瞬,这个时候宫人们大多不允许在外走动了,嬴政的公主们最大的也不过五六岁,听这个声音,是个大姑娘,大概是哪宫的主子吧。


    “算了,还是快些出去吧。”怀瑾说,三人加快了脚步,沿着来的脚印穿出去,身后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过了。


    天上还在下雪,不多时,新下的雪花将梅林中深浅不一的脚印全部盖起来,像是一张银白的地毯。


    这里仿佛没有人来过一般,恢复了寂静。


    还是下雪的天气,昌平君嫁女,内使吴腾娶妻,位列公卿的官员全部前去贺喜。


    从前因盐务案,她与尉缭都被昌平君所不喜,不过这次吴腾却也给他们下了帖子。吴腾在嬴政面前得脸,再不喜欢与人交际,她还是要跟着尉缭去吴府。


    官员中,武将全部缺席,只有武将的家人们派出代表前来,蒙恬也站在人群中。他不擅与人交谈,但蒙武将军人缘很好,很多人都簇拥着他,蒙恬只是腼腆的半垂着眼睛,嘴里嗯嗯啊啊的敷衍着。


    她和尉缭一去,大家都客套的打了个招呼,然后避之不及的站的远远的,看着她的眼神暧昧不明,更有妇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


    这次还看到了久未见到的李斯,隔着人群,她和李斯对看了一眼,纷纷移开目光。


    “内使大人,昌平君,恭喜了。”怀瑾和尉缭上前恭贺道,让夏福将礼品呈上来,是一副全金打造的鸳鸯,拳头大小。


    雪地里,铺天盖地的红色中,这对金鸳鸯熠熠发光。


    吴腾冷傲的脸今日带了丝喜色,忙谢过他们俩,昌平君却是带了冰冷的笑容,看着前方,并不欲搭理。吴腾只好代老丈人招待,让人将他们两带到席上。


    “我们俩现在很不受文官欢迎诶!”新娘还没到,大家都还没落座,怀瑾抱着手,跟尉缭说。


    尉缭心平气和,温声道:“无妨。”他仿佛从不将这些东西放在心上。


    怀瑾想起,其实起初尉缭名声还算不错,都是被她和甘罗带到沟里了。一同入沟的,还有心性简单的蒙恬,与他们的交好,带累了蒙恬的名声。


    正想着蒙恬,蒙恬就自己走过来了,大家神色更加微妙起来。聪明的都是端着一副笑脸,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看到这边来;愚笨的便在后面窃窃私语,指着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过还是有一两句钻到她耳朵里。


    “四恶少了一个!”“还有一个在雍城!”


    “你说蒙恬一个好好的正派公子怎么和他们搅在一起?蒙武将军也不管管!”


    “说不定中常侍有过人之处,才把男人们使唤的团团转,我听说陛下……”


    “此话不可乱说!不过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可信吗……”


    嚼舌根的,都是些男人。说起来都是同僚,不知有什么好八卦的。不过他们再怎么嚼舌根,见了他们几个,还是要乖乖上来打招呼,怀瑾觉得有一丝好笑。究竟有什么好说的,说再多,还能将她和尉缭说掉块肉不成?也就是她懒得计较,要是甘罗在这里,毒舌能把他们说得羞愧昏死过去!


    说到底,这些人也只敢在背后讲几句了。


    嫉妒之心,古往今来哪里都存在,怪只怪他们入不得嬴政的眼,成不了宠臣。


    “您还敢站过来,不怕唾沫星子把你淹死?”怀瑾似笑非笑的看着蒙恬。


    蒙恬整了整衣襟,只是说:“我与你们在一起,才更自在些。”


    正说着,门外进来大批人,是前面探路的喜人,个个面带喜色,说新娘子马上就到了。立即有人行动起来,从大门口到席上,都铺上了毛毡子,吴腾看着微微有些紧张,只是不爱喜形于色,看不大出来。


    一会儿,轿子在门口停下来,宾客们纷纷站起,站到檐下等待新娘出来。这是正经上流社会的婚礼了,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个个带笑却不发出一点杂音,等待着新娘子下来行礼。


    然而有一丝不对劲,旁边的仆从将轿子外面的一层帘子掀起,里面的珠帘却一直没有被新娘掀开。隔着珠帘,可以看见里面的人,似乎坐的不是那么正。


    昌平君笑容一滞,刚刚掀帘子的那个人就笑道:“许是新嫁娘不好意思了!”说着就亲自掀开那层珠帘,珠帘一起,轿中情况大家看的一清二楚,掀帘子那个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不——”吴腾惊痛的神情刺痛了那天每一个宾客的眼睛。


    新娘子,也就是昌平君的女儿,在城门口抢夺金城头颅的那位熊小姐,她歪倒在轿子里。穿着一身玄红相间的嫁衣,胸前一把金剪子,深深的插在她胸口,美丽的头颅垂下,一动不动。黑色和红色都显不出血的颜色,只见她前襟仿佛染了水迹一般。


    怀瑾硬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的紧紧拽住了尉缭的袖子,尉缭永远宽容平淡的眼睛里,涌起了深深的的悲悯。


    所有人都被这个场面惊呆了,昌平君坐在地上,捶胸大哭,吴腾却一步一步走到了轿子前面。还是昌平君的长子最先反应过来,忍着悲痛连忙安排各位宾客。


    这个婚礼如此不详,宾客面面相觑,早已有些胆战心惊。大家高高兴兴的来,面色凝重的散。满堂贺礼,仿佛讽刺一样。


    她也离开,走到外面,看见外面的雪地上一串红色的血珠,嵌在雪中,仿佛相思的红豆。


    想起那一日在城门口,熊小姐凄惨的哭声,想把金城的头颅拿走,她是很爱很爱金城吧。


    “熊小姐的闺名你知道吗?”怀瑾看向尉缭,这么烈性的女子,应该被人记住她的名字。尉缭摇头,他比怀瑾早来秦国不过一年。


    走得稍慢的蒙恬闷闷道:“她叫熊舒,小名叫萝子。”


    “可惜了这样的女子,遇见了这样的父亲。”又生在了这样的年代,怀瑾想。大约吴腾进位内使,昌平君为了巩固地位亲上加亲,便让熊舒嫁给吴腾,熊舒可能是被逼着嫁人的。但看吴腾的悲痛欲绝的神情,他应当也是真心爱慕着熊舒小姐。


    想起当日金城的样子,明显是为了昌平君顶罪,现在想想,也不单只是为了师生之情,金城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的父亲。


    这样的恩怨纠葛,叫人叹息。


    春日里收到韩国的来信,还收到一盆开的正好的兰花,怀瑾将兰花放在窗户下面和她养的那些兰花放在一起。


    提笔回信,她将那场婚礼告诉了张良。


    这场婚礼闹的满城风雨,过了半年流言蜚语才慢慢平息。听说吴腾坚持将熊舒的尸体葬到了自己家的祖坟里,而吴腾本人,却和自己的老师兼岳丈昌平君再无往来了。


    扶苏已经学到了论语第第二十六篇了,她的故事也从白雪公主讲到了美女和野兽,这些故事是她和扶苏的秘密,并无外人知晓。而这天在说故事时,扶苏竟然走神了,她惊奇道:“你今天怎么了?”


    扶苏小小的人儿,一副苦恼模样:“母亲近日很不高兴,扶苏怎么哄都哄不好。”


    怀瑾漠然,宫中多了一个王夫人,又起来了几位美人,她们分了郑夫人的宠,难怪她不高兴。而郑夫人这么多年,也没有怀上孩子,估计快郁闷死了。


    郑夫人为人和煦又不失端庄,擅长以退为进。而王夫人却是敦厚温柔,且不是装出来的温柔,行动处更多了一些娇软,且擅抚琴,父亲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不光得嬴政喜欢,连宫里人也不敢怎么惹她。


    郑夫人虽然不是王后,但一直掌管内宫,后宫的妃子们每日都会去郑夫人处请安,如同对待王后一般。而王夫人却以身体柔弱为由不去,嬴政也默许了,有了这个开头,渐渐的也有一些妃嫔不再去郑夫人那里请安了。


    怀瑾几乎可以想见郑夫人的头痛,但她只是对扶苏说:“人都会有不开心的时候,你母亲不高兴了自有你父王去哄,扶苏只管自己开心就好。”


    小孩的瞳孔黑白分明,稚嫩纯真:“但是母亲是我的母亲呀,生我养我,母亲不开心了扶苏也不开心。”


    郑夫人并不是他的生母,但没有人敢说这件事情。看着扶苏不快乐,怀瑾有些心疼的摸摸他的头:“但是你母亲不开心并不是因为你呀。”


    “我知道,是因为父王!”扶苏很聪慧,他说:“不如我们去父王那里吧,让父王去哄母亲开心,行吗?”


    怀瑾犹豫:“可是公子今天的书还么念完……”


    “老师……”扶苏摇了摇她的手,不知跟谁学的撒娇,反正她从来没教过这个。怀瑾无奈,笑着合上书,牵起他往章台宫去。


    嬴政在看一卷书,旁边阿大在给他念堆积的奏疏,一如当初她一样,念的口干舌燥也不敢停下来。见她和扶苏来了,嬴政便停下手里的事。


    扶苏一见了嬴政便习惯性的往他怀里扑,怀瑾立即咳嗽了一声,扶苏的小短腿连忙停下,端正行了个礼。


    “苏儿!”嬴政大笑着,没等他行完礼,就将他抱在了怀里。然后笑看了怀瑾一眼:“今天还没到下午,怎么就来了。”


    扶苏扯着他的袖子:“父王父王,随我去瞧瞧母亲吧。”


    嬴政一愣,随即看向她,怀瑾神色自然,含笑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7章 少数民族美女


    嬴政将扶苏抱着坐下,问道:“你母亲怎么了?”


    “母亲最近不开心,都没有好好吃饭。”扶苏老老实实的说,对着儿子,嬴政不会冷脸,只是笑问:“母亲不好好吃饭,父王有什么办法?”


    扶苏一板一眼的认真说:“父王去看母亲了,母亲就能吃得下饭了。”


    “是你母亲这么教你的?”


    扶苏小脑袋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是母亲身边的红姑姑说的,只有父王才能让母亲高兴,父王,你去看看我母亲吧。”


    稚子可爱,嬴政想了想,便去了郑夫人那里。


    嬴政一去,郑夫人果然吃得下饭,又高兴了。


    只是没过半个月,嬴政突然让扶苏衣食住行全搬到承明殿,郑夫人顿时傻眼。


    扶苏搬到承明殿的第一晚,四岁的小孩儿,半懂不懂,哭着要回去。嬴政连着陪了三晚,扶苏才渐渐习惯下来。而郑夫人亲自去嬴政那里,说不忍和儿子分开,但嬴政只是说扶苏是长子,须得学习礼乐书御,不能总在母亲那里待着。又说并没有阻止他们母子见面,只不过晚上换了个地方睡觉,嬴政几句话下来,郑夫人便不再要求了,只是日日都往承明殿去探望。


    因此怀瑾也得以日日见到郑夫人,无人处,听到郑夫人嘱咐扶苏:“你是母亲的儿子,无论在哪里,都得记得母亲的养育之恩,知道吗?”


    扶苏懵然察觉不到郑夫人的言外之意,小人儿认真的说:“老师教过苏儿孝道,苏儿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母亲。”


    郑夫人听到扶苏这么说,面上才稍微安定下来,此后越发对扶苏的饮食细心起来。


    而怀瑾什么额外的话都没有说,她对郑夫人,没有任何情绪,因此也不爱多管闲事。


    上午教完了扶苏课程,她预备离去,扶苏拉住她,说:“老师,扶苏舍不得你,晚上能不能和扶苏一起来吃饭呢?”


    “好,我知道了。”怀瑾知道,承明殿只有他一个小孩,这几天他都是闷闷不乐的。


    到了嬴政那里,她便提起扶苏的孤单,嬴政想了想,便叫人选了两个伴读的小宦官送过去。晚上她从嬴政那里过去,在承明殿陪扶苏吃饭,她说起那两个伴读,扶苏十分开心,只恨不得那两个人快点过来。


    吃完饭扶苏便要睡觉了,还拉着她不让走,让她给自己讲故事。怀瑾只好又坐在床边,给扶苏说故事,扶苏其实听的有些心不在焉。


    怀瑾叹了口气:“公子,你是不是不高兴?”


    “老师,我睡在承明殿,觉得一个人很不好。”扶苏想了想,想出了一个词:“孤独!以前都是母亲和红姑姑陪着我,哄我入睡的。”


    “公子,你知道吗?”怀瑾声音小小的,十分轻柔:“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你越长大,身边的人就会越来越少,你早点习惯孤独,等到那时候便不会有失落感。”


    “为什么越长大人就会越来越少?父王母亲他们难道不会永远陪着我吗?老师你难道不会永远陪着我吗?”扶苏不懂,他以为永远都会像现在这样。


    “你现在还小,老师讲的你不能理解。但是老师现在跟你说这些,是给你提个醒,等你到了能理解的年纪,便不会那么伤心难过。”


    “好吧,那老师会离开我吗?老师你能不能永远别离开我?”小小孩子已对她产生依恋。


    静默许久,她摸了摸扶苏的头,温柔的笑了一声:“睡吧。”


    扶苏把脸缩到被子里,闭上眼睛,睫毛不停的眨。怀瑾被他可爱的样子逗笑了,在他耳朵上轻轻揪了一下:“不许装睡,再给你讲个故事,你把眼睛闭好。”


    扶苏嘻嘻笑起来,扭糖似的动了两下,央求道:“老师,我不想听故事了,你给我唱歌吧。”


    “那你把眼睛闭上。”


    扶苏听话的闭上眼睛,她坐在床边,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哼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小时候母亲也是这么哄着她睡的,怀瑾唱着唱着就发起了呆,扶苏已经睡了过去,她回过神给他掖好被子,站起来准备出去。


    才见到站在屏风后的嬴政,不知他站了多久,目色幽暗,不知在想什么。


    怀瑾拱手行礼,嬴政上前看了一会儿扶苏,然后带着她出去了。承明殿外天已经黑了,她沉默的跟在嬴政身后走着,君臣间并没有无话可说的尴尬,只有恰到好处的安静。


    嬴政走到离宫门口没多远的地方,停下看着怀瑾。


    怀瑾明白过来,原来刚刚是在送她。行礼告退,她出宫回家。


    庄婆婆病的越发重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半夜回到家,先看了婆婆,她已经睡下。夏福坐在厅里,问她还要不要吃饭,她说吃过了,夏福就将桌上的饭菜收起来。


    夏福收拾完,递过来一封信:“今天有信过来。”


    夏福打了一盆水过来,她脱了鞋袜,一边泡脚一边把信拆开。是张良的信:近日忧心之事甚多,母亲也病重,得你回信乃唯一解忧之事。信中言及熊小姐之事,我与你一般感佩这位小姐的忠贞之情。情之一字,自当如此,其心应如匪石不可逆转。你在秦国一切可还好?我很挂心你,盼你回信莫吝啬笔墨,你小时说话妙语连珠滔滔不绝,长大后却少言少语。人说女大十八变,莫非是这个道理?说起年岁,你应又长高了,不要挑嘴,多吃些肉食。盼你开怀一些,等你回信。落笔:良。


    她立即让夏福把案桌搬到床上,拿来笔墨,回道:子房,我一切都好,我现在正在一边泡脚一边给你回信。我的生活中很少发生让我觉得有趣的事,所以给你回信才短。我现在正在长身体,每天都吃的很多,长高了一些。上次你给我送的兰花被我养的很好。我觉得现在日子很平淡,没有很开心的事情也没有很糟糕的事情,希望你一切都好。


    署名:赵姮。


    这封信在第二天由韩国来的信差带走,她没有培养自己的信差。国家的信使不敢用,一般回信都是等张良那边送信来,她即刻回上一封信过去。


    日子就是很平淡,她不再拼命的折腾,等待着甘罗所说的时间点到来。


    在那之前,她都会一直留在秦国。


    时间快到夏日的时候,内宫中突然大家都在议论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叫古依莎。


    听名字并不是中原人,怀瑾是在阿大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的,说古依莎每天都来章台宫求见陛下。怀瑾只是听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奇怪,就问了一句。


    问了才知,这个古依莎是嬴政后宫里的一个美人,东胡族进献的一个女子,进宫有一段时间了,嬴政也一直没有见她。而这位美人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日日都来章台宫请安,只是无诏进不去,她便在章台宫外面唱歌,希望能把嬴政引出来。


    这是怀瑾所知道的、嬴政后宫第一个直接争宠的女人,偏偏还这么明目张胆,她听着这件事,觉得有点好笑,莫非宫斗戏要上场了?


    古依莎唱了四五天,终于惊动了嬴政。嬴政也十分好奇,听说了这件事,就让老猎去把她带进章台宫。


    怀瑾也得以见到这位美人,看上去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她生的十分明艳阳光,长相有点现代御姐的范儿,只是年纪看上去十五六岁,还没有那种气势。她的棕色头发是卷着的,也没有穿秦国的衣服,穿着游牧民族的贴身短搭,脚上蹬着一双小皮靴,站在嬴政面前,一点都不畏惧。


    “你就是大王?”古依莎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嬴政。


    有些放肆了,她行的是东胡族的礼。


    不过嬴政也没怪罪,好奇的看着她:“听说你这几天都在章台宫外面唱歌?”


    古依莎点点头:“对啊,进宫这么久我都没有见过大王,我想见你,但是这里的人说你没有传诏我,我就不能见到你。所以只好自己打听了章台宫在哪里,自己来找你了。不过咸阳宫真的很大,从我住的那个宫殿走过来要好久。”


    老猎看了嬴政一眼,咳嗽了一声就想提醒一下规矩。嬴政却饶有兴趣的拦住,看着她:“那你现在见到寡人了,又如何?”


    “很开心,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你很好看。”古依莎比中原女子更为大胆,眼中的喜欢藏也藏不住。


    怀瑾回头去看嬴政的反应,他只是觉得很有趣,眼神里并没有其他的东西。怀瑾心道,嬴政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他喜欢温柔和顺的。他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怀瑾想着想着,不由得想到了芈荷,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哈哈哈哈哈,回去吧,寡人今晚去你那里看你。”嬴政如是说。


    古依莎的眼睛瞬间闪亮如星子:“我等你过来,我唱歌给你听。”


    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使劲的看着嬴政,那眼神连阿大和阿小都红了脸。


    嬴政当天果然临幸了古依莎,只不过只有那一晚,然后他就把古依莎抛在脑后了。


    他还是更偏爱如王夫人这一类的女子。


    刚入夏,怀瑾又听闻郑夫人得了太后赵姬的亲眼,日日招她去宫中陪吃饭。


    怀瑾听闻十分纳罕,太后自从雍城搬到咸阳宫,这几年都是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她深知太后对嬴政的怨恨,宫门一闭谁都不见,不知郑夫人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太后开了门。


    于是嬴政一连多日都宿在了郑夫人那里,仿佛又是当初的盛宠。


    而王夫人这边也没有任何妒怨,只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没过几天,听说王夫人叫上内宫其他几个位分低的美人,一起谱曲弹琴、编舞和曲,一时间王夫人宫中好不热闹。


    嬴政听闻,又分出时间去了王夫人那里,怀瑾有一次调侃:“陛下最近真是好福气。”


    嬴政一瞋,笑道:“后宫妇人的小把戏,说到底还是为了寡人。”


    虽这么说,嬴政语气里还是有一丝难以察觉到的怅然。


    这天,她上午在承明殿正在教扶苏写字,不知怎么的,只觉得今日扶苏十分亢奋躁动。问了几下,他又没说什么,怀瑾不动声色,中午她假意离去,实际上又偷偷折返,回来时承明殿居然不见扶苏。


    问宫人,宫人说扶苏带着两个伴读去花园玩了。


    她一听,原来是小孩子贪玩,便不去管他,然而走出承明殿,觉得心头突突直跳。她想了想,还是去园子里看一眼,然而花园里并没有人,承明殿附近的花园只有一个,她一路寻,寻到了不远处的荷塘里,只见荷塘边上三个小孩儿正在那里偷莲蓬吃呢。


    “好啊,公子,你竟敢偷偷溜出来!”怀瑾走过去,不客气的拎着他的领子。另外两个孩子吓坏了,他们只是宦官,深知犯事的下场,见怀瑾仿佛动怒,连忙伏在地上,不敢动。


    扶苏哭着脸:“老师,你怎么又回来了!我错了我错了,苏儿错了!给你吃莲蓬!”他掌心一颗饱满的莲子,他亲自剥了开,把莲肉送到她嘴边。


    那一丁点气瞬间湮灭,她吃了这颗小小的莲子,展开笑颜:“公子,不是不让你玩,只是下次再出来玩,一定要带宫人知道吗?”


    扶苏点头如捣蒜:“苏儿保证!”


    怀瑾看着塘面上的荷花,盛开的只有几朵,好的莲子都在里面,边上的荷花都只有一个骨朵。看了扶苏一眼,她说:“想吃莲蓬?我去给你摘!”


    扶苏和那两个小孩都拍手跳起来:“好啊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她走到岸边上,看见池塘里有很多露出水面的泥墩,便踩着那上面,去够湖心的莲子。谁知那泥墩却是软不拉几,一踩就陷下去了,脚下失了平衡,她栽进水里。


    荷花池的水瞬间淹没她的头,其实水没有多深,只是一落水,不好的记忆瞬间扑面而来,让她不寒而栗,仿佛是渭水中凶猛的波涛。


    “老师!老师!”她听见水面上扶苏焦急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她犹自挣扎着,透过模糊的水面,看见一个红衣人跳了下来。


    有人抱着她的腰,把她拖上了岸。吐出几口水,她看见旁边满头卷发都糊在脸上的古依莎,是她?


    “喂,你没事吧?”古依莎插着腰,声音像是铃铛一样,她一身也湿透了,但是看着却精神奕奕。


    怀瑾起来便行了个礼:“多谢古美人。”


    “老师!”扶苏一脸惊魂未定,站在她旁边。


    古依莎看见扶苏笑起来,在扶苏脸上捏了一把:“我认得你,你是郑夫人的儿子。”


    大概是去郑夫人宫里请安时见过,扶苏显然不太记得她,眼见这么大胆的一个美貌女子,他怯生生的往怀瑾身后躲。


    “幸好我今天路过这边,不然可就糟糕了,下次小心一点哦。”古依莎看着她,眼睛转了转,似乎是想起来见过她,指着她大叫:“我记得你,那天在章台宫,你在大王旁边站着!你是大王身边的宦官吗?”


    怀瑾低着头,含着笑:“我是中常侍,平日没事都随侍在大王身边。”


    古依莎惊喜的说:“真的吗?你日日可以见到大王?”


    她说着开始垂头丧气:“真羡慕你,可以日日见着他,他很久没有见我了,我好几次想去找他,士兵说不许我进去,郑夫人也说这样不合规矩。”


    应该是嬴政那次召幸之后再也没召过她了,这些事情她不好讨论,然而又听古依莎纳闷的问:“大王是不是不喜欢我?”


    “美人容颜姣好,陛下不会不喜欢你的。”怀瑾说。


    古依莎有些难过:“可是他没有来找我,听说他最近常去王夫人那里看歌舞,我也会唱歌跳舞,他为什么不来听我唱歌?看我跳舞呢?”


    怀瑾不作答,身上湿衣服粘糊糊的难受,她便主动告辞:“美人,我下午还要去章台宫当差,可否先行离去?相救之情,赵姮铭记于心,改日必会报答。”


    “那好吧,你去吧,你若是见到大王,能否告诉他一声,说我很想他。”古依莎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娇羞之类的意思,只是大大方方地看着她,


    怀瑾立即点头:“我会的。”


    “走了!”扭头对着扶苏,她换上严肃的表情。


    扶苏冲两个伴读吐吐舌头,乖乖的被她牵了回去。


    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想着是不是有可能迟到了,将扶苏送到承明殿时,却见到嬴政正在里面发怒,正在斥责里面的宫人不好好看着扶苏。


    嬴政看到他们出现在门口,一怔,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是对她说的,怀瑾现在一身湿透,头上身上还有池子里的的泥巴和浮萍,看上去应该是狼狈极了。怀瑾无奈的笑了一声,道:“刚刚去寻公子,不小心掉到荷花池里去了。”


    “有个漂亮姐姐救了老师!”扶苏说,嬴政板着脸一看过来,他知道自己犯了错,父王可能很生气,忙缩着脑袋退到柱子后面。


    那模样,又可怜又好笑。嬴政一下也没气了,唤来宫人去伺候扶苏午睡。


    “你还好吧?”嬴政问她,适当的关怀恰到好处。怀瑾一边滴着水,一边将刚刚的事情原本说了一遍,又将古依莎的话带到。嬴政听了,便道:“此次倒多亏古美人了,刚刚见你久久不到承明殿,以为扶苏有什么事,所以就来看看。”


    多此一举的解释让他自己尴尬了一把,嬴政顿了一下,继续说:“扶苏给你添麻烦了,今日先回去吧,虽说是夏天,也得喝点药发散一下,水凉,不利于女体。”


    他是开玩笑的口吻:“不然病倒了,又要一段日子见不着你,不当差俸禄也得照常发着,寡人觉得太吃亏了。”


    她忙道:“陛下也太过小气,臣一个月俸禄才吃的了多少,陛下竟这么心疼,说起来臣教导扶苏,干的是太傅的活,陛下该给臣发双倍俸禄才是,阿嚏——”


    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是十分不敬的行为,她连忙跪下。


    低着头,她没有看见嬴政下意识的上前一步。然而只是动了一下,他就停住,将那种紧张的眼神收起来,换上慵懒的笑容,说道:“一天到晚问寡人要好处,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该!起来吧,赶紧回去泡个热水澡,再吃点药,寡人让莫医师去看你。”


    “上次风寒,家中的药都没吃完,就不劳烦莫医师了。”怀瑾笑道。


    嬴政点点头,她告退之后,直接出宫。


    回到家让夏福给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汤,怀瑾换了衣服,裹在被子里闷出一身汗,才让夏福打水泡澡。到了傍晚,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估摸着感冒啥的应该都不会有了。


    第二日进宫,她特意让阿大打听了一下古依莎住在哪里,傍晚忙完差事,阿大就派小赵带她去古依莎殿里。住的实在太偏远了,走了好久才走到,是在兴乐宫最偏僻的一座殿里。


    还没走近,就听见几声响亮的破空声,走近了一瞧,才知是古依莎在殿前练鞭子。见了她,古依莎立即把鞭子收了起来。


    “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古依莎满头大汗,喘着气笑问她。她身后有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女子和古依莎的打扮有些相似,都是偏异域风情的,头发也是卷卷的,应该是从东胡陪嫁来的侍女。另外两个女子是普通宫人打扮,大约是分配到这里的宫女。


    “昨日多亏你,我今天带了谢礼过来。”怀瑾说。


    “见过中常侍。”那两名宫女显然是认识她,都冲她行礼。


    古依莎不解的看着她,说:“你昨天说你是中常侍,中常侍是个大官吗?”


    若论品阶,中常侍比美人高,不过前朝和内宫的品级并不是相通的。


    “中常侍是陛下近臣,掌顾问应对,俸禄两千石。”小赵在一旁插嘴补充道,面上有些小得意,大概是觉得美人位分的俸禄只有每月七百石,所以才洋洋自得吧。怀瑾假装生气瞪了他一眼,小赵讪讪的闭了嘴。


    “我带了谢礼过来,”怀瑾从袖中掏出一只金兔子,她送礼都送钱,家里嬴政赏的金子都快堆不下了。她自嘲的想,自己也算是暴发户吧。


    “真可爱!”古依莎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金子,怀瑾见她接了就放心了,她为了感谢昨天的相救之情,这个兔子是用了十足的金。原本打了是用来走人情的,但是最近没见谁家办喜事。能用身外之物表达的感谢,让她很省心,她并不愿意与内宫的女子相交。


    见她收了礼,怀瑾就准备告辞了,谁知古依莎突然说:“不过你这个是金兔子,没有真兔子好玩,我那里有真兔子,你要不要去看?”


    虽是在问,却不由分说的拉着她的手,往殿中走。


    怀瑾尴尬不已,到了殿中,古依莎到处张望,又将外面的三个女子叫进来,一起找兔子,嘴里念念有词:“……就爱乱跑,我总找不着它。”


    那个东胡侍女在床底下找到了兔子,那只兔子肥肥的,古依莎把它抱在怀里,兴冲冲的跟怀瑾说:“你看可不可爱!我给它取名了。”


    她用东胡那边的语言说了一个名字,发音有点像维语,但是这个时代有新疆人吗?见怀瑾有些听不明白的样子,古依莎说:“用中原话说,就是小白的意思。”


    怀瑾摸了摸小白,古依莎就把兔子递过来,她接了个满怀,感叹于古依莎这种自来熟,她不由得也慢慢放松下来。小白温驯的在她手臂里,怀瑾突然想,扶苏应该也会喜欢小动物吧?想到这一层,她忍不住笑了,和扶苏待久了真觉得自己快成他奶妈了,什么都想着。


    古依莎长了张美艳的御姐脸,可惜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怀瑾突然有点喜欢起眼前这个女子来。


    告辞的时候,古依莎还万分热情的问:“你下次还会再来吗?”问完她恳求道:“下次再来找我吧,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很无趣的。”


    充满希冀的眼神,怀瑾认真的回答:“若我闲了,我便过来。”


    从那以后,她时常得了空,就去古依莎那里看她。其实一个月也只有两三次而已,她实在太忙了,去了也待不了多久。


    和古依莎熟起来来了,才知道她为什么总叫自己过去玩,宫中的妃子都是中原人,大家都不喜欢她。古依莎说起来,也是十分落寞:“我离家前,我阿娘说只要真诚待人就会交到好朋友,但是我在秦宫这么久,只有你一个朋友。大家都不喜欢我,每回去郑夫人那里,大家说话我都插不进去。”


    怀瑾亦不会劝解,再劝也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只好每次多陪古依莎坐一会儿。古依莎最喜欢跟她打听嬴政的事情,她总是三缄其口,三言两句就能把话题绕开。


    秋天的时候,古依莎的小白生了两只小兔子,古依莎送了一只给她。怀瑾把那只小兔子到扶苏那里,扶苏高兴坏了,当即就找小宦官给小兔子搭窝。


    “给它起个名字吧。”怀瑾提醒说。


    小扶苏歪头想了想,说:“叫……蜜糖。”说着又自己否决:“不行,听上去太甜了,不如叫青枣?”然而又摇头:“但是小兔子是不能吃的,老师,你帮扶苏想想吧。”


    怀瑾忍着笑摇头,提醒道:“这是你的兔子了,你要对它负责。”


    扶苏点点头,认真想了一会儿,说:“能不能叫旺财?”


    “啊?”怀瑾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一向沉稳的脸上扯出裂缝,他是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旺财难道不是一条狗的名字吗?且是那种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狗,扶苏的脑回路,到底是有多清奇!


    不过虽然吐槽,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一只叫旺财的兔子,自此活跃在承明殿。扶苏亦开心了许多。近来王夫人有了身孕,郑夫人忙着与王夫人争宠无暇顾及扶苏,扶苏对她越发依赖起来。


    盛夏时,她又去古依莎那里,看见古依莎的侍女阿瓦里正在服侍她穿一件衣服,古依莎将卷发梳成了中原女子的样子,又穿上了曲裾长裙,然而主仆两并不擅长穿这种衣服,穿的松松垮垮的。


    主仆正忙活着,分配在殿中的两名宫女却冷眼旁观,懒散的站在一旁。


    “怎么穿起这些衣服了?”怀瑾问她。


    古依莎看见她,想像往常那样跑过来,只是曲裾群太紧,她刚迈开腿就被绊了一下。古依莎身手敏捷,很快站稳,然后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好看吗?”


    说实话,就如外国大骨架美女穿旗袍,脸非常漂亮,但看的十分别扭。一看她的表情,古依莎就知道了:“中原女子的衣服,我穿着不好看。”


    语气落寞,她将卷发散下来,把发簪取下,寂寂道:“不过好不好看,大王都看不到我,他只在王夫人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9章 爱情导师


    “王夫人有了身孕,陛下当然会陪着她。”怀瑾替她把头发扒拉几下,阿瓦里上来给古依莎换衣服,怀瑾趁机对那两个宫女道:“你们很会当差,换衣服都不会吗?偷懒偷成这样,不如我叫蒙毅大人把你们调到永巷,好治治你们的懒病。”


    带着笑意说的,那两个宫女倒吓得频频磕头,古依莎道:“你别凶她们,她们很勤快的,我殿里的衣服铺盖还有小白的吃食,全是她们照顾,她们很辛苦的。”


    “美人性子好。”怀瑾如是说。古依莎调皮的眨了眨眼,挥挥手让那两个宫女退了下去,然后拉着她坐下,笑道:“谢谢你。”


    怀瑾道:“好好的,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经常陪我说话,你对我也很好,你的心很好。”古依莎说着又说了一长串东胡语言。怀瑾听不懂,但是可以看见古依莎眼中的善意和喜欢。


    坐了一会儿,古依莎问她:“大王今天在做什么?还是在章台宫吗?”问完不等怀瑾回答,她马上说:“算了,我不问你,你肯定也不会告诉我,你嘴巴比蚌壳还紧!”


    古依莎换上了平日里穿的贴身短打和小皮靴,阿瓦里在她身后,小心的给她编着辫子。古依莎左动右动,阿瓦里只能不停的跟着她动,看上去有点滑稽。


    小白和它儿子钻到了脚下,古依莎把一大一小两只兔子都抱了起来,放在膝上抚摸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都好久了,不知道大王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


    想了一会儿,怀瑾问:“你真的很喜欢陛下?”


    古依莎托着腮,怏怏不乐,她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大王,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我在秦宫里也还是快乐的,除了想家之外。后来我见到了大王,他长得那么好看,从此以后,我除了想家,就是想他。可是他除了几个月前在我这里睡了一晚,后面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她仿佛想起什么很美好的事情,眼睛笑的眯起来,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人?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见到他的时候,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就会源源不断的出现。”


    有过的,她有过喜欢的人,她知道这样的快乐。


    思念如狂风骤起,在胸口猛烈的激荡,情不自禁想起那个在韩国的男子。


    她的心上人,是个谦和温润,才华横溢的如玉君子,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人。


    看着此时的古依莎,怀瑾突然涌起了无限柔情,被钢铁牢牢包裹着的心忽然软了下来,她说:“不如,我帮你?”


    古依莎不解的看着她,怀瑾微微一笑,按着她的手:“我说,我帮你,让你成为你心上人的心上人。”


    像是说绕口令一样,古依莎的中原话说的好,但理解这句话也花了一点时间。她看着怀瑾,惊喜的说:“你愿意帮我!他们说你是大王身边很信任的人,你帮我说话,大王是不是就会来找我了?”


    “美人,如果我帮你说情,陛下也许只会来一两回。你是希望他只来几回,还是希望他日日都来?”


    古依莎有些艰难的思索着,随后说:“如果他每天都来,那其他的人怎么办?我不贪心的,我只要几天就好了,他偶尔能够念着我……不!我不想说假话,我希望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我!”


    怀瑾笑了,说:“我会做到的,不过美人,你需要按我教你的去做。而且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要等待很长的时间,你有这个耐心吗?”


    “我有!”


    少女的痴心最是坚定,怀瑾丝毫不怀疑,如果她让古依莎去炸碉堡,这个傻姑娘可能也会一头往前冲。死就死,怕什么,爱情最大!


    怀瑾想起在现代,有很多小姑娘,一头扎进爱情的山谷里,撞的头破血流。


    殊不知,爱情有时候,是需要智慧的。


    她让古依莎每天去承明殿喂兔子,扶苏的旺财本就是小白生的,古依莎去的时候会把小白和小小白带上,这样三只兔子就团聚了。扶苏当然也高兴,小孩子一个,根本没什么心思。古依莎也是赤子心肠,和扶苏一个小儿,也能唠半天嗑。


    嬴政不定时会到承明殿看扶苏,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古依莎运气不太好,喂了半个月兔子,才“偶遇”到嬴政。


    彼时古依莎正和扶苏一起给兔子喂青菜,两人咕哝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嬴政进来时只见到两个人蹲在地上,怀瑾在一旁看着,仿佛是个大家长带着两个孩子。


    “这是在做什么呢?”嬴政好奇的问。


    听到嬴政的声音,扶苏迈着小短腿,撒着欢往嬴政身上扑。孩子终究是孩子,一高兴就忘记规矩了。


    “父王,我们在给兔子搭窝窝。”扶苏说。


    嬴政抱着他,父子间涌动着丝丝温情,嬴政却故意板着脸:“今天的书念完了吗,天天就知道玩!”


    扶苏看着怀瑾,小心翼翼的说:“老师说,可以玩的。”


    怀瑾低声一笑,忙道:“公子很乖,今天练了一百个字,读了两篇文章。正是因为他这么听话,臣才让公子玩耍。”


    古依莎也站起来,她克制着眼里的喜欢和激动,抱胸行了一个东胡礼,说:“不打扰陛下,臣妾就先回去了。”


    嬴政若有所思,几个月前这个女子,一见到他就热情得不行,缠着他唱情歌。那次临幸并不愉快,他其实被吵得头都疼了。而今天,却是冷淡极了,与上次大相径庭。


    获得嬴政准许之后,古依莎看向扶苏,扯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小白和小小白就先留在殿下这里啦,我明天再来接他们。”


    古依莎没再多看嬴政一眼,但她出去之后,嬴政却往她走的方向瞟了几眼。


    后面又在承明殿撞见过几次古依莎,古依莎对嬴政尊重有加,却客气冷漠,而转身对着扶苏却永远是一张热情天真的的笑容。几次下来,嬴政倒有些奇怪了,好奇之下,他再次召幸了古依莎。


    而这次的召幸,古依莎明显是讨了嬴政的喜欢,第二日赐了珍宝无数,继续留宿。


    连着七晚,嬴政都宿在古依莎那里。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内宫里的女人们开始纷纷议论。只是这次不再是看笑话了,而是艳羡和好奇。


    嬴政几乎没有为美色所沉迷过,这次却破天荒的连续七天都宠幸一个美人,此事惊动了掌管内宫的郑夫人。


    听说郑夫人要给古依莎换个宽敞一点的宫殿,但古依莎拒绝了。有好事者主动在嬴政面前提起,说古依莎仗着宠爱目中无人,但嬴政只是说了一句:随她去。


    自此内宫众妃便知道了古美人的分量,不过最气的应该是郑夫人:王夫人怀孕了,凭空又杀出一个古依莎。


    而扶苏又开始担忧——郑夫人最近又开始吃不下饭了。


    三伏天,她带着扶苏去荷池采莲子,命侍者弄来一条小船,扶苏和两个伴读坐在舟上,又有两个水性好的宦官小船的头尾坐着。


    泛舟水中央,小儿泼水嬉戏,笑声如银铃一般,惊起荷花底下藏着的飞鸟。怀瑾站在岸边,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惬意的吹着风,一边分神看顾着扶苏。


    “阿姮!”古依莎带着阿瓦里过来了,她还是那身东胡装束,不过卷发上多了一条精致的雕花银链,腰间缀了一个小巧的香球。


    古依莎的神情是快乐的,藏也藏不住的快乐。


    怀瑾笑看着她,不失礼节的问安。古依莎拉着她,笑道:“你可是我的大恩人,不用这样。”


    她在怀瑾旁边坐下,亲亲热热的挽着她,小声笑道:“阿姮,你真的很厉害,大王现在每天都来我这里。他还说要让我做夫人,不过那得等我怀了小孩子以后。我真是太开心了,这段时间是我到秦国以来,最开心的日子!”


    “陛下现在只是一时新鲜,要将宠爱持续下去,除非让陛下爱上你。”怀瑾说。


    古依莎说:“我觉得他现在就很爱我,他给了我很多珠宝首饰,他每天都会来我这里睡觉,每天都会对我笑。”


    “……”怀瑾想说的话瞬间就吞下了肚子,默了一会儿,古依莎感觉到怀瑾好像并不是那么想说话,郁闷的问:“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怀瑾看了扶苏那边一眼,确认那边无异常,她才看着古依莎,说:“陛下现在的宠幸,只是新鲜感,等新鲜感一过,他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你要让他爱上你才行。”


    “他怎么样才会爱上我呢?”古依莎问。


    怀瑾道:“我不知道,但是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你可以趁现在赶紧培养感情。”


    古依莎更加纳闷了,她急的拍拍大腿:“可是,我怎么才能培养感情啊?大王临幸我,我把你教我的那些话全告诉他了,他很感动。要不你再教我一些,我再让他感动一下!”


    怀瑾几乎心肌梗塞,她扶着额,道:“美人,你一定要记得我跟你说的,在陛下面前,一定要少说话,多做事。”


    古依莎像小学生听作业一样,郑重点头,附和:“我有的,大王每次去,我都是亲自洗衣叠被、做饭洒扫的!全都是按着你教我的,我绝对没有多说话!”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爱情导师,酝酿了一会儿,怀瑾道:“美人,你在家乡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古依莎一听这个,又开心起来,如数家珍:“我喜欢骑马、打猎、练鞭子。”


    “那好呀,下次狩猎你让陛下带上你,秦宫里的妃子不会骑马也不会打猎,更不会练鞭子,你把你擅长的东西展示给陛下看,让他的目光永远落在你身上。只是千万要注意一点,在陛下忙的时候,你不要烦他。任何事情,一定要掌握好分寸。”


    古依莎懵懂的点点头,怀瑾看着她美艳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长了一张艳丽妩媚的脸,却是一颗傻白甜的心。


    秋天的时候,甘罗从雍城回来准备秋狝,在咸阳要待一个月。


    甘罗在宫里汇报完各种事项后,找了一个休沐日,他和怀瑾相约到了颜姬酒肆,喝了整整一天。醒了醉,醉了醒,醒了接着喝。


    “阿罗,你要是调到咸阳就好了,咸阳只有我和老尉,太没意思了。咸阳那帮狗官,丫的个个看我不爽!”怀瑾趴在桌上,醉眼朦胧。


    甘罗撑着头,摇摇晃晃的笑道:“只是看你不爽而已,又没人跟你对着干,跟你对着干的人不都让你干掉了吗!”


    “屁!”她不知是在喷谁,大概是压抑了太久,借着酒劲把昌平君李斯等人骂了个遍。甘罗就笑起来,指着她:“你现在……嗝!都调到内宫了,和那些人都见不着面儿!他们都惹不着你!”


    “内宫全是些娇滴滴的小娘们……”怀瑾喝了口酒,含糊不清,两人都是醉熏熏的,都趴在桌子上,像没长骨头似的。


    酒肆里的客人一波又一波,他们俩稳坐如泰山。颜姬认得他们两个,都是老客,因此只是让伙计不停上酒,莫要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0章 举杯邀明月


    喝到天黑,两人喝的有些清醒了,又加了二斤牛肉,一边聊一边吃一边喝。


    清醒时候的对话,两人冷静又默契,怀瑾道:“听说今年你又跑了一趟泰山?”


    甘罗道:“嗯,去找一种草药。”


    怀瑾问:“是真找草药还是找虫洞?”


    甘罗道:“都找,草药找到了,虫洞没什么消息。”


    怀瑾建议道:“现代新闻上不是说有很多地方磁场奇怪,总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吗?你还有没有印象,可以去找找。”


    甘罗笑道:“小姐,这么多年我都在研究这些,你觉得你能有我了解吗?”


    怀瑾低下头:“我只是有点想回家而已。”


    甘罗道:“如果真的找到回去的办法,你能舍下这里的人和事吗?”


    怀瑾立即道:“当然!”


    甘罗凝视着她,浅浅笑着:“那张良呢?”


    当时张良在秦国还没待几天的时候,甘罗就回雍城工作去了,他与张良接触不多,不知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怀瑾下意识的装傻:“关张良什么事?”


    甘罗撕下一块牛肉,慢慢嚼着。


    怀瑾有些不自然,随即坦白:“好吧,我……我不知道。”


    她想着甘罗说的假如,如果真的找到回家的办法,她能舍下这里的一切吗?她想象着那一天,然而无论怎么想,都难以作出抉择。


    “张良应该……也喜欢你吧。”甘罗勾了勾唇,换了个话题,他似乎有些艳羡:“真好,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在一起?”


    怀瑾黯然:“你知道的,我有心愿未了。”


    甘罗苦笑一声,举起酒坛子和她碰了一下,道:“刚刚差点想叫你放下仇恨,不过转念一想,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痛苦,又有什么资格劝你放下呢?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你身后,做你的退路。”


    怀瑾深深的看着他:“友谊天长地久,感谢你的鸡汤,干了!”


    两个人又开始喝酒,喝了三坛子,两人又醉倒在桌上,开始胡乱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问你一个……一个问题。”甘罗脸又红起来,他一喝酒脸就通红,说话也不怎么利索了。


    怀瑾胡乱推了他一把:“你你你有屁快放!”


    “你喜欢张良哪里?”


    怀瑾揉了揉脸,醉的气势汹汹的,她笑骂:“你麻痹这是什么破问题,我什么时候喜欢张良了!”


    “你俩那小眼神,我还能看不明白!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啊?长得帅?”


    “长得帅多了去了……”她含糊不清的嚷嚷着,站起来,站到桌上,高声道:“到处都是帅哥,老尉是帅哥!你是帅哥!我也是帅哥,伙计!你看我帅不帅!”


    幸而是晚上,酒肆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柜台边的两个伙计看着那边的情况面面相觑,一齐看向老板娘颜姬,颜姬只是头也不抬的算账,口里对他们说:“站那儿干啥呢,你们赶紧收拾去!”


    那厢甘罗也跳起来,踩着桌子:“你!不是帅哥!你是美女!你是林宸,你是大明星!你是我偶像,我关注你微博了!你记得回关我!”


    “回关你回关你,回头一块去蹦迪!”怀瑾说着,蹲在桌上,目光呆滞:“我都好久没去酒吧蹦迪了。”


    甘罗拿着筷子使劲敲起来,尖叫道:“来啊,蹦啊,如果我是DJ你会爱我吗!摇起来!”


    “啊啊啊啊,一起浪!”她高声尖叫,一只手举起,脑袋不停晃。


    颜姬终于被惊动了,目光凝重的看了那边一眼,把两个伙计叫到跟前:“你们见过这么发酒疯的吗?”


    两个伙计不约而同的摇摇头,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边。


    怀瑾和甘罗在颜姬酒肆,又吵又跳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安静了下来。一个趴在桌子上哭,一个瘫坐在地上傻笑。


    戌时末,都快宵禁了,尉缭穿着一身青色的薄衫,缓步踏进酒肆来寻人。


    颜姬见到他,迎上来笑道:“大人您接人来了?”


    “麻烦你们了。”尉缭和气的笑了笑,他知道颜姬酒肆平时在这个点早就关门了,回回阿罗和阿姮在这里喝酒的时候,颜姬都会延长关门时间。


    走近了,见怀瑾趴在桌上闭着眼睛,眼泪珠子不断的从眼角渗出来。甘罗坐在地上,满面通红,连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两人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全是酒渍、灰尘和油花。


    尉缭见桌上还有剩下的酒,他不慌不忙的坐下喝了一口,又把剩的牛肉撕下来一块嚼着吃了,才问甘罗:“还能走吗?”


    甘罗踉跄着爬起来,脚一软又坐了下去,尉缭失笑:“早知道把熊大和熊二也带过来。”


    他站起来,一会儿看看甘罗,一会儿看看怀瑾,有些头疼的样子。颜姬走过来,殷殷笑道:“需要我店里的伙计帮忙吗?”


    尉缭只是道:“马上宵禁了,他们出门再回来就麻烦,不过还是多谢你了。”他伸手把甘罗拉起来,在他脑上敲了一下,甘罗吃痛找回了些神智,尉缭问:“还能走吗?”


    甘罗眼神一会儿迷离一会儿清晰,他掸了掸衣服,嘴里说话像含了块石头:“当兰棱走!”


    尉缭把趴在桌上的怀瑾抱起来,招呼上甘罗:“那就走吧。”


    走到门口,他问颜姬:“他们今天的账还没结吧,明日还劳烦颜姬你到我府上,取一下。”


    颜姬爽朗一笑:“知道了,大人您慢点。”


    尉缭骑了马来的,不过马拴在集市的入口,他走两步就回头望望,甘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走路也不走直线。他抱着怀瑾,腾不出手,只能走两步就回头叫两声。


    马拴在集市外面的一棵树上,马脖子处挂了一个灯笼。


    走到这里,甘罗再支撑不住,在路边吐了起来。吐了半天,往回走,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下次你们应该在家里喝。”尉缭忍不住念了一句,他先把怀瑾放在树下,然后把甘罗提起来扔到了马背上。甘罗像个麻袋一样,挂在马上,这么大的几个动作他都没有醒过来,显然是醉死过去了。


    怀瑾靠着树,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清醒的,只看到眼泪源源不断的从眼角渗出来。


    尉缭叹了口气,动作轻柔的擦掉她的眼泪,然后把她背在了背上。


    一只手背着背上的怀瑾,他腾出另一只手把灯笼提上,然后把马儿的缰绳绕在手腕上。


    就这样,尉缭背着怀瑾、牵着马,慢腾腾的往回走。


    脖子上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两滴的落在皮肤上,仿佛小雨点。


    尉缭有点心疼背上的小女孩儿。


    她还在哭,眼泪像流不完似的。


    阿姮的样子经常会让他想起当年的小泥巴,一般的身高一般的体型,不过小泥巴还是比阿姮快乐得多。小泥巴只有在最后那几天痛苦过,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撒手而去,将人世间的痛苦全部隔绝。


    阿姮,太苦。


    在秦国这几年,她是越来越沉默。初初到秦国时,她身上总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干劲,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拦在她面前,事实证明了她惊人的才智和天赋。一个小女孩儿而已,多大?十几岁?这样的年纪,又是女子,做事总让人意想不到,所以陛下才那么看重她,对待她与众不同。


    她眼里的光,是在韩非死后慢慢熄灭下去的,她沉默了下来,什么都不再争取了,心心念念的报仇也没见她再提起。她远离朝堂,每天本本份份的做着份内事情,仿佛一下出了红尘一样,她的目光平静如不知深底的幽暗潭水,但是依然坚毅,仿佛在等待什么一样。


    尉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阿罗能知道。虽然他和阿姮分隔两地,见面的时候少,但是尉缭就是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谁都难以理解的默契。


    阿罗和阿姮的年纪,比他小了太多太多。但是尉缭知道,他在世上并没有亲人了,要说唯有牵绊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了。


    夜风渐起,迎面吹来倒也凉爽。灯笼照出了地上的影子,尉缭踩着影子往前走,像是负重的骆驼,缓慢却又坚实。


    秋风乍起,嬴政便提出去上林苑狩猎。


    狩猎在这个年代是一个很重要的活动,在狩猎前还会举行狩猎仪式,要先进行占卜和祭祀好选择良辰吉日——这是甘罗该准备的工作。


    以前在赵国时,她也曾跟着父王参加过一次狩猎,场面十分壮观,类似于军事演习一样。贵族子弟会在猎场大显身手,以期望能赢得君王的亲睐;而随行的女子,则会躲在大人身后,偷偷观望猎场上的男儿,看哪位儿郎最出色。


    上林苑的广场上,车马集结,每辆车上都插了旌旗。


    嬴政的马车最大,被四辆战车围在中间,后面的马车里都是些官员和贵族。到了广场上的祭坛,大家纷纷从马车里出来,整理好衣襟,面向祭坛严肃的站好。


    甘罗在祭坛上举行祭祀仪式,拜天地、祭神。


    一系列祭拜之后,大家先跪送嬴政去到最大的营帐中,然后再各自回到分配好的营帐里。怀瑾这次狩猎,是与扶苏一起的,就在紧挨着嬴政的一个小营帐中。


    大家在帐中更换猎服,扶苏也不情不愿的换上了,见她坐在地毯上热羊奶,扶苏忍不住问:“老师,为什么你不用换衣服?”


    怀瑾坦然的说:“哦,因为老师是宦官,宦官不用狩猎。”


    扶苏一脸艳羡:“真好,我也想当宦官,那我也不用狩猎了。”


    她一口羊奶喷出来,擦了擦嘴,她爬起来,急道:“小祖宗,你可千万别说这种话,尤其别在你父王面前说!”


    “在说寡人什么呢?”嬴政打着帘子进来,身后跟着蒙恬和甘罗。


    怀瑾心道,说曹操曹操到。扶苏一见到嬴政,就笑嘻嘻的要往嬴政身上扑,怀瑾使劲咳嗽了一声,扶苏硬生生停住,行礼:“父王。”


    甘罗没忍住想笑,忙咬住嘴。


    嬴政的手都伸出来准备抱扶苏了,见状忍不住笑起来,继续把扶苏抱起来:“苏儿越来越懂事了!今日是不是也要上场露一手啊?”


    “父王,弓箭好重,儿臣使了好大力气,都拉不开。”


    “苏儿还太小了,父王明儿叫你蒙恬叔叔去教你弓箭,明年就能一起上猎场了。蒙恬,这次就让扶苏跟着你玩。”嬴政哈哈大笑,他和扶苏穿的一样,都是一身银色的猎服,扶苏在他怀里,像是迷你版的嬴政。


    蒙恬听到提及将自己的名字,忙不迭道:“臣定不辱命。”


    将扶苏放下,嬴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戏谑道:“中常侍大人这是不准备上场了?先前见大人剑术不错,弓箭应该也不差吧,不走一个?”


    “父王,老师说她是宦官,不用狩猎。”扶苏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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