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冰抿着嘴笑, 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两人刚走到车前,就迎上下班回来的阮大成。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厂里不忙了?”董园搬着凳子直起腰,皱眉问道。
阮大成上下打量着纪冰, 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下。
收回视线,道:“最近不怎么忙,晚上下班早,在家吃,你多做点饭。”
“阮叔叔好。”纪冰礼貌地问候了声。
阮大成不知道听没听见,没应。
抬脚进了大门。
阮雨站在纪冰身后,张了张嘴。
又把爸爸两个字咽回喉咙里。
董园见阮大成进了堂屋,才收回视线,看向纪冰,笑说:“你们快走吧, 玩得开心点, 早些回来。”
纪冰应了声好,把阮雨扶上车。
“对了, 你们等一下。”话落,董园跑回屋, 把阮雨的背包拿出来, 给她背上。
见车子跑远了, 才转身进了院子, 关上大门。
阮大成已经换下工作服, 从堂屋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董园沉着脸问道。
阮大成皱起眉, 懵道:“什么什么意思?”
“刚才孩子跟你打招呼你没听见吗?小雨站在外面, 你没看见吗?”
阮大成气道:“我累了一天, 一到家你就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我吵架。”
董园也气得不行, “是我想跟你吵吗?每次都是这个态度, 搞得跟全天下人都欠你似的,对小雨你爱答不理,小雨的好朋友跟你打招呼,你理都不理,人家哪儿惹你了?”
“好朋友?”阮大成都气笑了,“她就是你跟小雨整天挂在嘴上的纪冰吧,你也不看看她那样,穿得破破烂烂,不伦不类,还骑个破三轮车,真是笑掉大牙,还好朋友?你们不嫌丢人,我可嫌丢人。”
董园嘲弄地呵了声,“阮大成,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找不到北了是吧。”
阮大成不悦道:“董园,亏你还是上过大学的,不知道什么叫阶级吗?就她那副寒酸样,将来能帮小雨什么?我又不是不让小雨交朋友,但至少得交个家境相当,对她有益的朋友吧,我这也是为了她好。”
“哟,你还懂阶级呢。”董园说:“那你说说什么叫家境相当,大家都住在一个巷子里,一样住着几间平房,你怎么就高人一等了。”
“阮大成,谁给你的优越感,你还真是越活越认不清自己了。”
“住在这里只是暂时的。”一吵架,说话就不过脑子,阮大成脱口道:“再说我们一家弄成现在这样,还不都是小雨害的。”
“阮大成。”董园压根都快咬碎了,怒瞪着他,“你要搞搞清楚,小雨当初做手术住院,花的那些钱中有一大半都是我爸妈的赔偿款,你整天修个破电器能挣几个钱,以前每个月发工资,你至少要给你妈三分之一,剩下的有一半是你自己出去吃饭喝酒,你一个月能剩几个钱给这个家,你自己有好好算过吗?现在在这里装清高,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的,你也不买面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
“你既然这么瞧不上我,当初还死皮赖脸的硬要嫁给我。”
“我死皮赖脸?”董园食指点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阮大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当初我是怎么嫁给你的,你心里没点数吗?当年你虽然穷,但也正干,是个老实憨厚的人,我体谅你的难处,一分钱彩礼没要,带着我爸妈的赔偿款嫁进你家,反过来被你妈指指点点,说我是个倒贴的便宜货,早知道你们全家是这种人,我就是拿根绳子吊死,也不会嫁进你们家。”
阮大成眸光闪了下,别开视线,“你扯这么远干什么,不是正在说小雨嘛,当初做手术住院是花了一大笔钱,我又没说什么,可医生都说她眼睛已经没有希望再看见了,你非要这么固执,这几年到处带她去看,白花了多少冤枉钱。”
“是希望渺茫,不是没有希望,哪怕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董园红着眼眶,嘴唇都在发抖,“她才十六岁,才十六岁,她一辈子还长,我只要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放弃。”
阮大成不耐烦地摆手,“随便你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记得把她看牢了就行,别出去乱跑,也别什么人都来往,当初她要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也不会被车撞,更不会被她那个什么朋友祸害,还交朋友,你也不看看她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董园:“你总是这样,走路摔倒了怪路不平,吃饭噎住了怪米糙,从来都没反思过自己的问题。”
“我懒得跟你说这些,一天天的,工作都够累了,还要回来跟你吵这些有的没的,还让不让人活了。”阮大成转了个话题,问道:“朝朝呢?他跑哪儿去了?”
“出去玩了。”
“我去叫他回来吃饭。”
董园气喘了几下,瞪了他一眼,去厨房准备晚饭。
经过小卖部时,纪冰停下车。
“怎么了?”阮雨忙问。
“你坐着别动,数六十个数,我就回来。”
“嗯。”阮雨乖乖点头。
纪冰笑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不远处的小卖部。
“给我拿包纸巾。”
老板笑呵呵道:“你这是发财啦,三天两头地来买纸巾。”
说着从柜台上拿了一包递给她,“花生还要吗?今天刚到的货。”
纪冰付了钱,把纸巾装进口袋,“不要,你那好多坏的,难吃。”
老板嘿了声,“真是奇了,还有你觉得难吃的,以前不是吃得挺香,这么快就换口味啦。”
纪冰愣住,顿了几秒,然后从兜里掏出两枚硬币放在柜台上,“那给我拿一包吧。”
出了小卖部,纪冰把花生袋子拆开,吃了两粒。
又干又硬,有点硌牙。
是挺难吃的。
而后心里陡然一惊。
竟然变得这么快,以前觉得好吃,舍不得吃的东西。
现在居然觉得难吃了。
“纪冰,你好了没有,我都数到六十啦。”阮雨催促的声音传来。
纪冰立刻扬声回道:“好了,就来。”
然后把那袋花生封好口,装进口袋里。
纪冰带她去的是一个小吃街。
说是小吃街,不过是推着车的摊贩聚集在一起,扎堆卖吃的。
这个地方很少有城管来,白天基本没人,到了晚上才有人陆陆续续出摊。
都是卖一些小吃,还有一些廉价饰品的。
纪冰找个地方停好车,把阮雨扶下来。
“什么味道,好香啊。”阮雨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有米线,手抓饼,炸串……”纪冰报了好几样,问道:“你想吃什么?”
阮雨笑着咂咂嘴,一副馋样,“哪种最好吃呀?”
这可把纪冰问住了,她自己也没吃过几样,平时除了在家吃饭,在外面她基本吃馒头包子,这个顶饿些。
“要不然我先带你去闻闻味道,你想吃哪个咱们就吃哪个。”她提议道。
阮雨赞同地直点头。
拽住纪冰的袖子,跟着她走。
连闻了几家,阮雨皱眉道:“什么味道,好臭啊。”
纪冰一抬眼,看向隔壁的摊子,笑了笑,“是臭豆腐。”
这个她吃过,味道很不错,提议道:“你要尝尝吗?挺好吃的。”
阮雨好奇地点头,她听过,但没吃过。
纪冰去叫了一份,阮雨翻着包,要掏钱。
被纪冰拦下。
阮雨皱眉道:“你上次请我吃的面,这次应该我请你了。”
纪冰笑说:“可这次是我带你来的,而且我们是好朋友,请你吃点东西也没什么。”
阮雨还是不怎么赞同,“可是……”
“别可是了。”纪冰直接把她的背包拿过来,拎在手里,“下回吧,下回一定让你请。”
“那好吧。”阮雨嗫嚅道。
走着吃不方便,逛了一圈,两人选择在一家米线摊坐下。
方桌圆凳,老板支了两张。
晚上刮起了寒风,纪冰把手里端着的臭豆腐放在桌上,拎起阮雨羽绒服上的帽子往她头上戴。
阮雨缩着脖子,嘿嘿傻笑了两声。
米线端上来,阮雨吃了口,直呼好吃。
“这个汤有点酸酸的,好像放了番茄,你点的是什么味道的?”
纪冰把面前的那盒臭豆腐往她那边推,“跟你的一样。”
阮雨本来还想尝尝她的,听到一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纪冰插了一块臭豆腐,递到她嘴边,“吹一吹。”
阮雨闻到一股臭味,离她鼻尖很近,笑得不行,“真的好臭呀。”
边笑边吹。
纪冰也跟着笑,故意朝她鼻子凑近了点。
吹了好几下,纪冰把臭豆腐放在她嘴边,“先咬一小口,里面有汤汁,觉得不烫了,再大口吃。”
阮雨依言照办,咬了口说:“不烫。”
然后张大嘴,整块都吃了进去。
眉间蹙起,又极快隐去。
笑说:“好好吃呀。”
纪冰见她吃得香,笑了笑,侧头看向不远处卖饰品的摊子。
刚才转悠的时候,就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呢。
“你先慢慢吃,我去个厕所,很快回来。”
她起身走到摊子旁,蹲下来,指着一个杏花的发卡,“老板,这个多少钱?”
“六块钱一个。”
“能便宜点吗?”
“小本生意,没利润的,不还价。”
“那给我拿一个吧。”纪冰站起身,掏钱递过去。
拿着发卡,对光看去。
这是一个小夹子款式的,前端缀着一朵粉白的杏花,后端又用了两片小绿叶衬托着。
纪冰想起第一次见到阮雨,入眼的就是她那身绽放着朵朵杏花的连衣裙。
她把发卡拿在手里,看着看着就笑了。
她也有可以送礼物的人了——
心甘情愿送。
把发卡装进口袋,走到阮雨身旁。
臭豆腐吃完了,米线还有半碗。
又剩饭。
饭量是有多小。
“吃饱了吗?”
阮雨点头,“吃饱了,都吃撑着了。”她摸了摸肚子。
纪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一张,展开,塞到她手里,“擦擦嘴,我们该回家了。”
“可你还没吃。”
“我吃过了。”
“啊?”阮雨震惊,“你吃饭都这么快的吗?”
说着伸出手,顺着桌子往对面摸。
纪冰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不怎么饿,就没吃完,走吧,董阿姨都打电话来催了。”
喧嚣的街道,叫卖声此起彼伏。
纪冰一手拎着包,一手抓着她的胳膊,穿过熙攘的人群,往路灯下走去。
“儿童玩具,小火车,小飞机,挖掘机,大奔驰应有尽有,十五一个,二十两个,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不买没关系,看看也欢迎……”
洪亮的喇叭声滋啦滋啦地响着,阮雨脚步骤停。
纪冰寻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卖玩具的小贩,大喇叭绑在车头,正在循环播放。
“纪冰,我想去买个小火车,给朝朝玩。”阮雨说:“他昨天还说跟他一起玩的伙伴有,他也想要一个。”
“好,我带你过去。”
阮雨又忙拽住她,先说好,“我给钱,我是送给我弟弟的,你千万不要跟我抢。”
纪冰无奈笑道:“不跟你抢。”
阮雨这才开心地笑起来,问她要了自己的背包,抱在怀里。
买好了小火车,阮雨又说:“我都给朝朝买了,那爸爸妈妈也要有。”
纪冰刚想问你想买什么。
“纪冰,你想要什么?”阮雨突然问。
纪冰怔了下,“不用,我什么都不缺,你给你爸妈买就行了。”
阮雨想了想,道:“我准备给我爸爸买一个耳捂子,他冬天容易冻伤耳朵,再给我妈妈买一副棉手套,她骑车可以戴,我也给你买一副,你骑车戴。”
“不用不用。”纪冰忙道:“我家里有好几副呢,根本戴不完,买了也是浪费。”
两人又拉扯了几句,纪冰硬不要,她也不好勉强。
快到家门口,纪冰把兜里的发卡塞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阮雨用手细细地摸。
“发卡。”
“发卡?”阮雨惊讶道:“你是要送给我吗?”
纪冰不自在地轻咳了声。
第一次送人礼物,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有点尴尬是怎么回事。
她挠了挠头,“……额,那个,你之前的发卡不是扔了嘛,我看这个挺好看的,就随便买了一个。”
“谢谢,我太高兴了,我超级喜欢。”阮雨惊喜呼道。
纪冰失笑。
她算是看出来了,不管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这家伙一定先说喜欢。
嗯,就……挺会讨人开心。
“这是谁家的小公主回来啦。”董园听见声音,笑着朝这边走。
阮雨摇了摇手,着急分享,“纪冰送我礼物了,是一个超级超级漂亮的发卡。”
董园把她从车上抱下来。
纪冰忙说:“董阿姨,我就先走了。”
一刻都没敢耽搁,蹬着车就跑。
她还是挺怕这种夸赞的场面,以前没经历过,都是认识阮雨之后才有的这种‘盛大’的场面。
高兴归高兴。
但也……挺尴尬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可能,在赞扬声中,她不太习惯成为那个焦点。
她想,躲在角落就好。
进了堂屋,阮雨打开背包,把里面的礼物一件一件拿出来。
阮朝朝和董园都惊喜不已。
阮大成瞟了一眼,继续看电视。
“我的宝贝女儿长大了,真贴心。”董园拿着手套,笑得合不拢嘴,“妈妈太喜欢了,谢谢。”
说着朝阮雨额头上亲了一口,戴上试试,“大小刚刚好,我明天早上就戴。”
阮朝朝怀里抱着小火车,仰起头,噘嘴不满,“我都没有亲亲。”
董园笑着把他抱起来,亲了阮雨一下。
阮雨也亲了他一下。
姐弟俩笑成一团。
“累了吧,我去给你放水洗澡,今天早点睡。”董园把手套放进卧室,去了院里的洗澡间。
阮大成这才嘀咕道:“不还是用家里的钱。”
一瞬间,阮雨的笑容僵在脸上。
阮朝朝已经蹲在地上玩小火车了。
“朝朝,那种玩具很劣质,明天爸爸带你去买好的。”
阮朝朝皱眉不解,“可这个是姐姐送我的,我很喜欢。”
“明天爸爸带你去买别的。”
谁还能嫌玩具多呢,阮朝朝又笑起来。
阮大成看向阮雨,“以后没事就在家里呆着,少出门,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万一在外面磕着碰着了,又是麻烦。”
阮雨低着头,轻嗯了声,“知道了,爸爸。”
“水好了,我去给你拿睡衣,准备洗澡。”
见董园进来,阮大成关掉电视,带朝朝回屋了。
那个耳捂子被他塞到犄角旮旯里,没有再碰。
深夜,阮雨是被疼醒的。
她捂着肚子,蜷缩着身体,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液,鬓角的黑发都被打湿了。
“……妈妈,好疼……疼……疼……”
被疼出了泪水,顺着眼尾滑落,浸湿了枕头,声音断断续续,都是气音,消散在房间内。
她脸唇苍白,费力地想从床上坐起来,又跌了回去。
第22章 愧疚
纪冰第二天傍晚才从外面回来。
车子快骑到门口, 就见董园在跟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说话。
那男人手里拎着一个药箱。
纪冰心里咯噔一声,脚下加快。
“这几天注意一点就行,饮食清淡些, 不要吃辛辣刺激性的东西。”
“好,谢谢医生,辛苦了。”董园感激道。
医生说了句不客气,拎着药箱走了。
纪冰从车上下来,急道:“是不是阮雨出什么事了?”
董园说:“她就是吃坏了肚子,刚挂完吊水,现在已经没事了。”
吃坏了肚子?
难道是……昨天出去吃的那些。
董园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淡笑着安慰道:“没事,很正常的,她以前也经常吃坏肚子, 过几天就好。”
“我去看看她。”纪冰满脸愧疚, 忙往屋里跑。
阮大成带着朝朝出门去了,家里很安静。
阮雨正闭着眼躺在床上, 听见慌乱的脚步声,才缓缓睁开。
“阮雨, 你怎么样了?还有哪里难受?”接着传来纪冰焦急的关切声。
阮雨微微笑了下, 正病着, 也有些困, 说话有气无力, “你来啦。”
纪冰瞧见她苍白的唇脸, 此刻躺在床上, 完全没了往日朝气。
心口堵得要命, “对不起, 我不该带你去那里吃饭的。”
知道她肯定会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 阮雨已经在心中想好了措辞,“我要是说没关系,肯定没有用,其实我只是没吃过那些东西,猛然一吃,有点不是很适应,但我最起码知道了那些东西是什么味道的,我眼睛看不见,但我想尝试很多很多东西,你要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愧疚,以后不带我去吃别的了,那样我是会伤心的。”
“不会。”纪冰迅速回应,不过的确不敢再带她去了,“那以后带你去干净的地方吃,有店面的那种,像上次的拉面馆一样,不去那里了。”
“嗯。”阮雨笑着说道,猝然,表情一顿,深吸了口气,“什么味道,好香啊。”
纪冰这才想起来,把在怀里暖着的东西拿出来,“我给你买了酱鸭腿,但你现在不能吃了,医生说你要吃的清淡点。”
阮雨立马露出可惜的表情,问道:“可是妈妈说这边没卖的,你从哪里买的呀?”
“去市区买的。”纪冰把塑料袋拿出来,里面还有一个包装袋。
她打开,袋子里有一只酱鸭腿,泛着油光,但天气太冷,现在已经不怎么热了。
阮雨眉间一蹙,“是不是很远呀?”
“不远,我早上忙完,直接坐公交车去的。”下了车,问了很多人,找了很久才找到。
阮雨说:“那我想吃一点。”
“不行。”纪冰毫不犹豫地拒绝。
“就一点点。”阮雨大拇指抵住小拇指的指节,做出很少的手势,“我就是想尝尝味道,太久没吃了。”
语气有些撒娇。
纪冰犹豫了。
“没事的,吃一点点可以。”董园的声音传来。
纪冰回过头。
董园站在卧室门口,笑说:“我可没有偷听啊,刚站到这里,就听见这么一句。”
纪冰蹲在床边,拿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还是不放心地问:“真的能吃吗?”
“能。”阮雨迫不及待回道,声音都比刚才有了力气。
她胃口不佳,其实不怎么想吃,但不忍心辜负纪冰的心意。
“给我吧。”董园走进来,拿走她手里的塑料袋,“你们聊,我去厨房再热一下。”
董园出去后,纪冰依旧蹲着没动,“你要不要喝水?我给你倒点热水吧,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浓烈的愧疚感快要将她淹没,是她把阮雨害成这样的。
阮雨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明天就好了,而且我昨晚回来把作业补齐了,你要是不带我去找找灵感,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写,多亏了你。”
知道是在安慰她,纪冰沉默着,半晌没说话。
阮雨有些急了,“哎呀,不要想这个了,跟你没关系,你要是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她皱眉瘪脸,佯装生气。
纪冰只好答应,“好,我不想了。”但好心办了坏事,心里还是难受。
董园端着盘子进来,手里拿了两双筷子,“你这傻孩子被人骗了吧,这是鹅腿。”
拉了个凳子过来,放在床边,把盘子放上面。
纪冰啊了声,瞠大眼,而后又为自己的蠢笨感到懊恼。
董园不甚在意地笑笑,不觉得有什么,心意到了就行。
哪怕纪冰空着手,来看看阮雨,说说话,她也高兴。
“你们吃吧,我去准备晚饭。”
纪冰看着那盘鹅腿,揪着脸,“我买错了,你还吃吗?”
阮雨噗嗤笑出声,“吃啊,其实鸭跟鹅都一样的。”
怎么可能会一样?
纪冰觉得她太体贴了,还反过来安慰她。
如果换成在她家,她已经被打了。
“那我给你弄一点点,你就尝一小口。”
阮雨乖乖点头,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纪冰拿过枕头垫在床头,让她靠着。
然后用筷子夹了一点点肉,连着皮一起,“张嘴。”
阮雨把肉吃进嘴里,咸香味充斥着口腔,原本发苦的舌尖有了生机。
“很好吃。”她说。
其实酱鸭腿是偏甜口的,跟这个味道确实差别很大。
但她没说。
听她这么说,纪冰的心情并没有变好,从懊恼自己的蠢笨到担忧她吃了会不会有哪里不舒服。
毕竟医生说了要吃清淡点。
阮雨想再吃一口,她没让。
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看阮雨就跟看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稍不小心,对方就会破碎。
她也生过病,但她自己并不在意,她皮实,基本睡一觉就好。
但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害’一个人病倒。
尤其这个人还是她在意的。
心里怎么会不难过。
阮雨想,大概是跟纪冰待一起的时间长了,即使对方没说话,她好像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
于是,她拿起床头的小黄鸭,捏了两下。
“呱呱——”小黄鸭叫了两声,阮雨笑说:“你看,这里有鸭。”
在哄她。
纪冰一瞬间笑出声。
被人哄的感觉,真好。
过了两天,阮雨的病就好了。
纪冰照常来接她放学,现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到下午四点半,就火急火燎地朝这边赶。
等了一会儿,阮雨出来了。
“这里。”纪冰扬声喊,先是给了她方向,再快步走过去。
走近了,看见阮雨头上戴的杏花发卡,咧开嘴角,无声笑了下。
“走吧。”
她伸出胳膊,阮雨紧紧拽住。
“你等多久了?”阮雨问。
纪冰说:“没等,我刚到你就出来了。”
阮雨:“我不信。”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阮雨哈哈笑出声,“你这句话好像渣男语录。”
纪冰把她扶上车,让她坐在小板凳上,把她的手套往上戴紧,扶着车帮。
“什么渣男语录?”
“就是渣男会说的话。”
“什么是渣男?”
“就是,玩弄女孩子感情的男人,嘴上说着多喜欢你,多爱你,其实心里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只是为了哄你。”
纪冰拧起眉,刚想蹬车,又停住,回头看她,“你听谁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姜果说的。”冬天的风跟刀子似的,阮雨吸了吸鼻子,鼻头冻得有些红红的。
纪冰伸手把她衣服后面的帽子戴在她头上,“姜果是谁?”
阮雨单手揪住帽子边,捏住下巴的地方,不让冷风跑进来,“我同学,不过她是隔壁班的,眼睛能看见,就是腿不太好,要坐轮椅上学。”
“好好上你的学,不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小。”她语气有些严肃,不想她被别人带坏。
阮雨哦了声,点头道:“我知道啦,她就是说着玩的,我不听她的就是了。”
纪冰这才满意,把头转回来,蹬车走。
阮雨开始跟她说着学校的趣事,老师说了什么,同学做了什么,中午食堂吃了什么。
但就是这个叫姜果的,出现的频率太高。
三五句就会提起她一次。
纪冰听得眉头都打结。
“什么味道,好香啊。”阮雨顿住,忙喊了声。
纪冰停下车,侧过头,“是烤红薯,要吃吗?”
“要要要。”阮雨起身想从车上下来。
“你别动,我去买。”纪冰刹好车,跑向路边卖红薯的老大爷。
买了一个,又飞快跑回来。
“现在吃,还是回家吃?”她问。
“现在吃。”阮雨说:“回家吃的话,妈妈又得唠叨我晚上吃不下去饭了。”
“那你少吃一点点,尝尝味道就行,不然晚上真吃不下了。”知道她胃口小,一个烤红薯下肚的话,晚上确实也吃不进去了。
而且纪冰现在比较谨慎,外面的东西不敢给她吃多,生怕她再肚子疼。
她掰了一小半,递到她嘴边,“吹吹。”
“呼呼——”阮雨鼓起嘴,使劲吹了好几口,咬了下。
入口香甜,“真的好好吃。”
她想自己拿,手上的手套薄了,被烫得缩了下手。
“我拿着就行,你慢慢吃。”纪冰说。
“你都不觉得烫吗?”
纪冰开玩笑说:“我练过神功,不觉得烫。”
她手上茧子厚,很小就开始做饭,常年围着锅灶打转,这点热度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
阮雨嘻嘻笑着,“骗人,哪来的神功。”
是啊,哪来的神功。
纪冰无声笑了下。
阮雨边吹边吃。
等吃完了,纪冰问:“还吃吗?”
阮雨摇了摇头,“不吃了,但我还想买一个给徐爷爷送去,他年纪大牙口不好,应该喜欢吃这个,刚好去看看他。”
“我去买。”
“不要,我自己买。”就听她扬声喊:“卖烤红薯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给我拿一个最大的烤红薯,我给钱。”
一通乱喊,就听卖红薯的老大爷朗声回道:“好,小姑娘,我这就给你装一个。”
“糟糕。”阮雨吐了吐舌头,尴尬道:“好像是个老大爷。”
“哈哈哈哈哈哈哈。”纪冰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阮雨尴尬了两秒,也跟着嘿嘿笑。
纪冰过去拿烤红薯的间隙,把手里剩的那大半塞进嘴里,三两口解决掉。
进了院子,徐老头正在打电话。
看见她们,挂了电话,笑着迎出来。
“烤红薯。”
纪冰:“鼻子可真灵。”
徐老头嘚瑟道:“那是,我才八二年华,哪都灵着呢,一点毛病没有。”
阮雨笑着招呼了声徐爷爷好,然后把手里拎着的烤红薯抬起来。
纪冰补了句,“她要买给你吃的,钱也是她给的。”
徐老头拿着烤红薯连连啧叹,“你看看人家,多懂事,你再瞅瞅你,多跟人家学学,熏陶熏陶。”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语气有些敷衍,但又夹带着淡淡笑意。
徐老头哼了声,看向阮雨,“小雨,进屋坐吧,屋里暖和。”
“不了。”纪冰拒绝:“挺晚了,她得回家吃饭,她妈妈还在家等着呢。”
“我问她,你插什么嘴。”
“我乐意。”
“你乐意个屁。”徐老头顿了下,解释说:“我说她是个屁,没说你。”
阮雨咧开嘴笑出声,嘴角的梨涡很深,“徐爷爷,真不坐啦,等我放假再好好陪您聊聊天。”
徐老头也没强留,进屋拿了两根香蕉放在她手里,叮嘱道:“都是给你吃的。”
冲着纪冰重重哼了声,大口咬着烤红薯。
那模样好像在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你这个空手来的,也给我空手回去。
纪冰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拉着阮雨上车走了。
手机又响了,徐老头放下烤红薯,接起来,叹道:“又怎么了?”
“哎呦,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什么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的,只要我孙子喜欢的是人就行。”
气呼呼地挂断,拿起烤红薯继续吃,去桌边拉开抽屉,打开记账本。
又添下笔墨:纪冰携好友,拿走两根香蕉。
车停了,阮雨要把手里的香蕉分她一个。
纪冰拒绝:“徐老头给你的,你都拿着吃。”
阮雨摇头,“好朋友之间是要分享的。”
她把两根香蕉抬起来,“这样吧,哪个更大,我要大的。”没摸出来。
纪冰晃了晃香蕉尾部还是青的那根,“这个最大。”另一个尾部发黑了。
阮雨放下双手,被扶着下车,进门前,把手里的香蕉塞给她,“这个给你,明天见。”
她转过身,董园迎了出来,跟纪冰打了声招呼,就牵着她进屋。
“妈妈,我跟纪冰去看徐爷爷了,徐爷爷特别好,给了我一个超级大的香蕉。”
随即又抱怨,“今天老师又留作业,我心情有一点不好了,看来最近都吃不下去鸡蛋了。”
董园拒绝,笑说:“再不吃,就真的成小傻子了。”
……
纪冰拿着香蕉刚准备骑车走,猛地顿住。
她指腹摩擦着香蕉尾部发青的部分,笑了。
谁说她是小傻子,聪明着呢。
第23章 弟弟
休息日, 纪冰上午十点来找阮雨。
她还在睡。
董园想进去把人叫醒。
被纪冰拦下,“没事,我进去叫吧。”
“行, 我去把衣服洗了,你们聊,有事叫我。”
纪冰点头应下。
她轻轻推开卧室门,反手关上。
慢步朝床边走。
被子鼓起一个人形包,阮雨裹得严实,只露出头顶的黑发。
纪冰歪头看,想叫她,又不忍心。
只好站着等。
见她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又开始打量起这间卧室。
来了很多次,还没有认真地看过。
这间卧室靠着院子, 一进门, 左手边的墙上有个大窗户,能看见院内, 一排衣柜正对着门。
书桌紧挨着衣柜。
进门的右手边,走几步就是床, 床是靠着墙放的。
门到床的这段距离, 只有床头旁的一个床头柜, 空荡荡的, 怕阮雨磕着绊着。
房间里很干净, 书桌上放着漫画书和零食, 还有阮雨用的盲文板和盲文笔。
床头柜上有一个相框, 上面是董园抱着阮雨的照片。
纪冰轻轻拿起相框, 垂头看。
照片上的阮雨, 约莫五六岁的样子, 扎着两个小辫,嘴角的梨涡已经很明显。
双眼清澈有神。
她用指腹轻抚着那双眼。
心想,若是她的眼睛能看见,如今该是怎样的呢?
同学和睦,朋友扎堆。
或许,压根不会搬到这个小巷子里来住。
她们更不会认识。
“嗯——”床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抬眼,阮雨双手举出被窝,伸了个懒腰。
心下一惊,忙把手里的相框放回原位,老实站好。
阮雨猛地坐起。
纪冰刚想出声打招呼,发现她双眼未睁,眉头微微蹙着,揉了揉凌乱的黑发。
又不动了。
坐着睡。
纪冰想笑,索性蹲下来看,当‘看戏’了。
静了几秒,阮雨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手指挠了挠脚背,又搓了搓脚丫子。
好像觉得冷了,搓完了又缩回被窝。
双眼始终紧闭着。
纪冰笑得不行,捂着嘴不漏出一点声音。
‘嘭——’她又躺了回去。
翻个身,被子都快掉地上了。
继续睡。
直到纪冰的双腿都快蹲麻了,她才又坐起来。
纪冰吓一跳,跟着起身,腿一哆嗦,发出一点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阮雨缓缓睁开双眼,她心里一紧。
“妈妈,我想喝水。”她以为是董园。
纪冰心里松了口气,出去给她倒水。
阮雨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含了一口在嘴里。
董园的声音就传来了,“小雨,你怎么还没起床,纪冰都等你半天了。”
这声音很明显是从较远的距离传来的,‘噗——’阮雨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手里的杯子正在被另一个人握着。
“纪冰?”
“是我。”这人说,话音含笑,离得很近。
纪冰抽了张纸给她擦嘴,又擦了擦被打湿的被面。
“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呀?”
纪冰说:“我看你刚才抠脚抠得专注,没好意思打扰你。”
“……”
阮雨嘭地一下,躺了回去,棉被盖头,说话瓮声瓮气,“我不起来啦。”
董园噗地笑出声。
纪冰抿着嘴,无声笑。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阮雨才慢吞吞地起床。
纪冰站在一旁给她递衣服。
“你生气啦?”
阮雨摇头,“我哪有这么小气,因为这么点事情生气。”
纪冰说:“我还以为你会解释一下,来挽回一点形象。”
阮雨坐在床边穿好拖鞋,站起身往外走,“纪冰,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什么形象?不要啦。
纪冰跟在她身后一直笑,时不时再逗两句。
阮雨气得打她。
纪冰留下一起吃的午饭,吃过很多次,已经不那么拘谨了。
她不挑食,什么都吃,也很有眼色。
他们爱吃的,她就不碰,专挑他们不爱吃的吃。
吃完饭,老板打电话来,有事让董园去一趟,纪冰搬了两个凳子,和阮雨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阮朝朝拿着小火车出去找巷子里的伙伴玩。
纪冰和阮雨磕着瓜子聊天,过了一会儿,阮雨闭着眼,说:“纪冰,你把我书桌中间那个抽屉里面的墨镜拿出来,我眼睛有点不舒服。”
纪冰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忙起身进去给她拿。
阮雨戴上,又取下,手背揉了揉眼。
“怎么了?”纪冰问:“眼睛疼?”
阮雨点头,“有一点点,太阳晒得时间长了,晒到眼睛就会这样。”
她眼睛都揉出了泪水,有些泛红。
“你别揉了。”纪冰攥住她的手腕,“进屋去吧。”
“屋里比外面冷。”阮雨不愿,“我戴上眼镜,一会儿就好了。”
纪冰还是不放心。
阮雨说:“我以前眼睛疼的时候,妈妈会拿热毛巾给我敷一下,再吹一吹就好了。”
热毛巾敷简单,就是这吹……
“呼——”
“哎呀,你怎么这么大劲。”阮雨被吹得眯起眼。
纪冰尴尬地挠了挠鼻尖,“那我慢慢吹。”
阮雨把眼睛睁开。
“呼~”
阮雨咯咯笑,“又小了。”
“呼——”
“重了。”
“呼~~”
“又轻了。”
……
一会儿重,一会儿轻。
纪冰都不知道该怎么吹了。
最后索性上手,拨开她的眼睛,对着吹。
阮雨长睫轻颤。
吹了会儿,又拿热毛巾敷了敷,说好了,已经不疼了。
纪冰还是不太放心,给她戴上墨镜,搬着凳子挪到了大门口,坐在门头的阴影中。
总归比屋内要暖和些。
磕了一地的瓜子皮,阮雨嘴疼,就不磕了。
纪冰给她倒了杯水,拿着笤帚弯腰扫瓜子皮。
听着轻轻浅浅的脚步声,阮雨闭上眼,说:“我要是能听出来你的脚步声就好了,以后你一靠近,不说话,我就知道是你。”
纪冰拿着笤帚的手顿了下,觉得好笑,“你以为自己是武林高手啊,还听脚步声呢。”
阮雨说:“试一试嘛,多多练□□能听出来的。”
纪冰压根就不相信,但还是配合道:“怎么试?”
阮雨想了想,道:“你就先走来走去,我听听声音。”
纪冰把地扫好,放好笤帚,“那我开始了。”
阮雨点头。
纪冰在她面前慢步走着。
阮雨说:“你声音大一点。”
纪冰干脆原地小跑。
听了一会儿,阮雨皱起眉,嘟囔着,“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纪冰停下,好笑道:“我就说不可能吧,哪有光听脚步声就能听出来是谁的。”
阮雨有些固执道:“再试试吧。”
慢走,快走,小跑,大跑,大跳……
听在耳中仅仅只是脚步声而已,她还是没有听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觉得只要找出规律,听出其中某一个特殊的声音点,就一定能分辨的出来。
“还试吗?”见她半晌没说话,纪冰问道。
阮雨说:“你站远一点,往这边走,我试试能不能听出来是你。”
纪冰失笑,“你都知道是我了,再怎么听你也能知道是我,这怎么分辨?最起码我得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走过来,你才能靠声音去分辨是谁。”
阮雨:“好像有道理哎。”
纪冰刚想说她傻乎乎的,就瞧见一个小男孩匆匆跑来。
嚷嚷着,“阮朝朝跟人打起来了。”
“什么?”阮雨猛地站起身。
小男孩目测跟阮朝朝年纪差不多,喘了几口粗气,看向纪冰,“阮朝朝跟纪夏打起来了,怎么拉都拉不开。”
纪冰忙道:“我过去看看,你……”
“我也去。”阮雨满脸焦急。
纪冰思虑了几秒,点了点头,拉着阮雨的胳膊,冲那小男孩说:“你在前面带路。”
到了地方,有几个孩子还在劝架。
纪冰走近一看,纪夏正骑在阮朝朝身上,掐着他的脖子。
阮朝朝脸上还挂着泪,满脸通红。
“纪夏,松手。”纪冰怒吼,拎起纪夏把他甩到一边。
纪夏摔倒在地。
纪冰忙把阮朝朝扶起来,“朝朝,你怎么样?”
“咳咳咳咳——”阮朝朝坐起身,捂住脖子,咳个不停,眼泪汹涌。
“朝朝。”阮雨担忧道,吓出了哭腔。
“姐姐。”阮朝朝看见她,立马哭道:“你送给我的小火车被纪夏踩碎了。”
阮雨安慰道:“没事的,碎了就碎了,我再给你买一个。”
她寻着声音走,蹲下来。
阮朝朝搂着她,嚎啕大哭。
纪冰看向纪夏,“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学会欺负人了。”
纪夏站起身,瞪着眼,恶声恶气道:“关你屁事。”
纪冰拧眉,咬牙低吼:“纪——夏——”
纪夏可不怕她,趾高气昂地怼道:“纪冰,你算哪根葱,爸妈说你就是家里吃白食的,以后是要嫁人的,就是给别人家养的,等哥哥出息了,这个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你怎么敢冲我吼。”
纪冰松开眉头,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我告诉你,他的小火车就是我踩碎的,我问他要,他不给,踩碎了也是他活该,以后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纪夏瞪着她,“纪冰,你刚才敢为了他打我,你给我等着,回去让爸妈收拾你。”
他撒腿跑,不停低骂:“赔钱货,吃白食,我让爸妈打死你……”
原本看热闹的孩子都跑了。
午后寂静,暖阳洒下,纪冰只觉得周身发冷。
阮朝朝抽噎着,紧紧抱着阮雨。
阮雨震惊不已。
那是纪冰的……亲弟弟。
她只知道纪冰在家里过得并不好,但董园说她很厉害,会反抗,没人能欺负她。
“纪冰,你……”
“阮雨,你先跟朝朝回家吧。”纪冰双拳紧握,浑身僵直。
没什么语气道:“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一刻没耽搁,她快步走远。
眼眶通红,心里像豁开一个大口子。
血不停地往外流,不算疼,更多的是麻木。
她知道纪夏不喜欢她,但不知道原来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纪冰想到了小时候,纪夏刚出生那会儿,那么小一点点,只会哭。
一开始她很厌烦,爸妈本来就偏心哥哥,现在又来了个弟弟。
那会儿家里忙,纪夏是她一手带的。
从一开始的厌烦,到后来竟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渐渐地,只要听见他的哭声,就忙不迭地去看,去哄。
她还记得有一回,纪夏哭闹不停,爸妈担心他气不顺引发哮喘。
屋里转到屋外地哄,都没哄好。
可纪冰一回来,纪夏冲着她张开胳膊,要让她抱。
她当时心都化了,一抱着,纪夏就不哭了。
一直到纪夏两岁的时候,家里没有那么忙,就是王春梅带着。
纪冰也长大一些,家里家外的活,几乎全盘接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纪夏变了。
那个张开双臂要她抱着的弟弟,现在骂她是赔钱货,吃白食。
无人的小巷中,纪冰低头走着,漫无目的。
【作者有话说】
有时候,父母瞧不上你,会连带着兄弟姐妹也会戴上有色眼镜,瞧不上你。
所以,兄弟姐妹关系友好和睦,很大一部分取决于父母的态度。
第24章 累赘
晚上, 纪永华和王春梅领着纪夏来闹。
“城里来的,给我出来。”
大门哐的一声巨响。
阮雨一家正在吃饭,董园闻声, 放下饭碗跑出来。
就见王春梅气势汹汹地走来,身后跟着纪永华和纪夏。
“这是怎么了?”董园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阮大成也起身出来,站在堂屋门口。
见到来人,下意识看向身侧的阮雨。
阮朝朝躲在阮雨身后,伸头看。
“你还有脸问什么事?”王春梅双手掐腰,咄咄逼人,“你家儿子把我家儿子给打了。”
董园扭头看了朝朝一眼,“怎么可能?朝朝从来不打人。”
阮大成也惊讶,“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纪夏站出来, 抬手指着下巴上的伤, “喏,这就是阮朝朝挠伤的。”
“明明是你抢我的小火车, 先打的我。”阮朝朝气呼呼地叫嚷。
“到底怎么回事?”董园低斥。
阮大成看向阮雨,“小雨, 你是不是知道, 快说。”
“我说。”阮朝朝从阮雨身后走出来, “今天中午我拿着姐姐给我买的小火车出去玩, 被纪夏看见了, 他就想来抢我的, 我不给, 他就推我, 把我的小火车摔在地上, 踩碎了, 后来还把我推到地上,骑在我身上,掐着我的脖子。”
越说越委屈,他哭了起来。
“什么?”阮大成顿时心疼不已,拽过朝朝,搂在怀里,瞪了阮雨一眼。
阮雨本来想让朝朝瞒着,不过是小孩子之间你争我抢的小事,而且事关纪冰家,她不想把事情闹大,想着明天再去给朝朝买一个。
没想到纪冰的爸妈会闹上门来,想瞒也瞒不住了。
董园当即黑了脸,“听见没有,明明是你家孩子抢东西在先,还出手打人,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反咬一口。”
王春梅叫嚣的更厉害,“你家这孩子真是有娘生没娘教,顺嘴胡诌,明明是我家小夏拿自己的玩具换他的玩,好声好气地商量,你家孩子倒好,直接把人推倒,上手就挠,他从小到大我们都舍不得打骂一下,生怕磕了碰了,如今倒是被你们一个外来户欺负了。”
“你胡说八道。”阮朝朝怒吼,被气出了眼泪,阮大成心疼地给他擦。
“你说谁有娘生没娘教?”董园指着她,气得连手指都跟着颤,“我的孩子我最清楚不过,你再胡咧咧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王春梅当即跳脚,炸了锅了,“你撕烂谁的嘴呢,有本事你撕一个试试。”话落,冲过来,一把拽住董园的头发。
董园也不甘示弱,拽住她的。
董园比她高半个头,手一抓,指甲划破了王春梅的脖子,顿时现出一道血痕。
“老娘今天打死你。”王春梅痛嘶了声,瞪着眼咋呼,使出蛮力,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谁也没松手。
阮大成松开阮朝朝,忙上前拉架。
平时吵架归吵架,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董园被人打。
可被纪永华截住。
两个大男人黑着脸,拳脚相向。
阮朝朝吓得大哭,想上前帮忙,被冲过来的纪夏一脚踹倒在地。
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小声议论着:“他们两家怎么会打起来,怕不是因为纪冰吧,我看她经常往这家跑。”
阮雨也慌了神,摸索着想上前。
‘嘭——’被纪夏抬脚绊倒。
“臭瞎子。”纪夏骂了句,像是要把今天受到的气都归咎到这家人身上,朝着阮雨的胳膊狠狠踢了脚。
“你不准打我姐姐。”阮朝朝哭叫,爬起来推他。
小院里乱成一锅粥。
纪冰下午一直在徐老头家呆着。
这会儿准备回去,就想去阮雨家看看。
刚拐个弯,就听见一阵吵嚷声,隐约夹杂着王春梅尖锐的叫骂。
她暗叫了声不好,飞快往阮雨家跑。
推开门口聚集的人群,看见小院中厮打的场景,纪冰震惊了一瞬。
急忙跑过去,抓住王春梅扬起的手。
王春梅压着董园,刚准备抬手往她脸上打,就被遏制住。
“小杂种,你想造反吗?”她侧头,瞪着纪冰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
“你起开。”纪冰回瞪,攥紧她的胳膊就要拉她起来。
见纪冰进去拉架了,在门口看热闹的也跟着进去,拉开纪永华和阮大成。
两个大男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衣服都撕烂了,好不狼狈。
众人还想去拉王春梅,但王春梅甩开纪冰,撒胳膊撩腿就是不让人碰。
董园躺在地上,头发凌乱,眼尾被抓伤,嘴角都冒出血珠。
纪冰从后面架住王春梅的胳膊,往外拉。
王春梅气没撒完,眼疾手快地拿起地上压烂的塑料盆残片,头脑发热,要往董园脸上刺。
她快,纪冰更快。
当即松了手,扑在董园身上。
塑料残片扎进她肩头,靠近脖子的地方,瞬间涌出了血。
董园呆住了,震惊地看着她。
纪冰低着头,咬牙忍痛,身子猛地往后拱。
王春梅被这股冲劲顶开,仰倒在地。
“你们闹够了没有。”纪冰怒吼,猩红着双眼。
想哭,想叫,想奔溃……
甚至有一瞬间,她想一起死了算了。
这狗屁的生活,活着还不如死。
她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强迫自己拉回理智。
鲜血染红了颈侧,她喘着粗气,慢慢站起来,朝纪夏走去。
‘啪——’扬手就是一巴掌。
不用问,肯定是中午跟阮朝朝抢玩具的这件事,如果不是纪夏回去添油加醋地乱说一通,王春梅不会找上门。
这一巴掌打懵了在场的所有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王春梅,她先是震惊,然后抬起脚往她后背上猛踹。
纪冰脚步踉跄了下,没站稳,‘嘭’的一声闷响,刚好趴在阮雨的脚边。
“纪冰。”阮雨听见她痛苦的闷哼,想弯腰扶她。
“别动。”纪冰手撑着地,咬着牙站起身。
纪夏捂着脸,委屈的哭声响彻整个院子,叫嚣着要打死他的亲姐姐。
王春梅和纪永华为了安抚好儿子,应和着说,打死她,你放心,一定打死她。
纪冰站稳身子,垂睫看着阮雨。
如果阮雨眼睛能看见,此刻就能看清她糟糕的人生。
赤luo,坦诚。
全部展现在她眼前。
纪冰的双眼乍然酸涩起来,忽然很想笑。
幸好她看不见。
看不见她‘丑陋’的一面。
阮雨蹙着眉,满脸忧色,“纪冰,你……”
“没事,我晚点来找你。”纪冰稳住呼吸,轻声说。
然后转过身,抱起纪夏就往外跑。
王春梅和纪永华一惊,忙追出去。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董园坐在地上,头皮胀痛,浑身脱力。
‘啪——’
“阮大成,你干什么?”董园惊呆,怒吼了声,扑过去,把他推开。
阮雨捂着被打红的脸,被董园护在身后。
阮朝朝想过去,被阮大成一把拽到身侧。
“我干什么?”阮大成简直怒不可遏,“我早就说过不要跟那种人来往,你们偏不听,那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东西,还有小雨,你弟弟还小,为什么不看着他,如果不是你买的那个破玩具,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件事,你是不是想把这个家闹得不得安生才罢休。”
阮雨捂着脸低头,眨了眨眼,强忍着都没忍住,眼泪滚了下来。
董园气得胸口起伏,看着阮大成,张了张嘴。
然后拽过阮朝朝,连同阮雨一起,推进卧室内,关上了门。
“阮大成,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小雨,但我没想到你这么黑白不分,再怎么说她都是你的亲女儿,身上也流着你的血。”董园抹着眼泪,强压住怒火。
“我怎么黑白不分了?”纪永华怒道:“那家人本来就没一个好东西,我让小雨不跟那家人来往,我说错了吗?她总是这么不听话,她眼睛瞎了,那是她活该,害得一家人受牵连。”
董园满眼失望,不可置信地摇头,“阮大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难道说错了吗?”阮大成说:“当初我就说了,她一个女孩子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要出去瞎跑,结交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你们都不听我的,结果呢?她跟她那个所谓的好朋友出去玩,人家没事,她被车撞了,就因为撞车的那个人有势力,找了个精神病人顶包,当时她那个朋友怎么说的,我想你还没忘吧。”
“她那个朋友说就是那个精神病人撞的,她亲眼看见的,也亲眼看见小雨是自己乱跑,才会被车撞的。”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董园崩溃怒吼。
“现在谈论是不是有什么用?事情已成定局,人家赔了两万块,还不够小雨做手术的钱,本来咱家是住着住宅楼,吃穿不愁的,现在却不得不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光是小雨做手术加住院,就花了十几万,还有她断断续续治眼睛的钱,总共加起来,应该花了三十万都不止了吧,如果不是我拦着,你是不是想连房子也给卖了。”
董园:“你还好意思跟我提房子?那套房子有一大半钱都是我出的,现在却要被你妈打着治病的幌子给占用了。”
“什么叫治病的幌子,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吧。”阮大成皱眉不满,“我妈也是为了我们好,如果她不来,你都已经把房子卖掉了,你一门心思扑在小雨身上,都不想想我,不想想朝朝吗?”
“我不想,谁为她想,小雨从生下来你们都不喜欢她,就因为她是个女孩,有一回我工作忙,让你妈暂时带几天,如果不是我回去得早,小雨发烧都烧死了。”董园咬牙哭道:“阮大成我告诉你,我一辈子都恨你妈,我一想到她做的那些事,我杀了她都不解恨。”
阮大成:“董园,你越说越过分了,我妈那边暂且不说,就说小雨,如果她治不好,一辈子都看不见呢?你总归是死在她前面,我跟你都不在了,难道让朝朝去照顾她吗?朝朝被迫来这边的破学校读书已经很委屈了,你还想让他负担小雨的后半辈子吗?她一个人能拖垮多少人,这笔账你算过吗?这个家不是只围绕着她转的。”
“小雨不会去拖累任何人,她从来都不是个累赘,更不会去拖累朝朝。”
“不会拖累朝朝的办法只有一个。”阮大成说:“就是在你临死的时候把她也带走。”
‘嘭——’董园气急,一把掀翻桌子。
菜汤洒出,碗盘碎落一地。
“阮大成,你给我滚。”董园拎起凳子往他身上砸,声嘶力竭地怒吼,“滚,有多远滚多远,滚出这个家,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滚——”
阮大成被砸中,捂着头摔门而出。
阮雨靠在门后,紧紧捂住嘴,泪水浸湿了双手,连嘴角也被咬出了血,混着泪,往下滑落。
阮朝朝开门出去,扑进董园怀里,嚎啕大哭,“妈妈,你不要跟爸爸吵架了好不好,我会听话的,以后我来照顾姐姐,你们不要吵架,呜呜呜呜,不要吵架好不好,呜呜呜呜呜——我害怕。”
董园跪坐在地上,抱着他痛哭。
阮雨顺着门,滑坐在地,把头埋进双膝,哭得浑身颤抖。
她想,爸爸说的没错,她是个累赘,也是个祸害。
第25章 拥抱
阮大成去了厂里, 阮朝朝哭累了,睡着了。
“小雨。”董园敲了敲房门,“你先睡觉吧, 今晚就不洗澡了,你弟弟也睡着呢,妈妈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她捂着被碗盘碎片割伤的胳膊,血还在往下流,白酒消毒,敷上消炎药都没用,此刻她头脑有些发晕,得去一趟诊所才行。
阮雨坐在地上,眨了眨红肿的双眼, 缓缓呼了好几口气。
稳了稳情绪, 道:“好,我马上就睡。”
说完立马捂住嘴, 眼泪啪嗒往下掉,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几秒后, 大门传来响声, 董园出去了。
她下巴磕着膝盖, 嘴唇上已经凝固的伤口再次裂开, 鲜红的血流进嘴里, 有一股铁锈味。
想吐。
她头脑胀痛, 猛地捂住脖子干呕起来, ‘呕——’
“阮雨。”
呕了几声, 什么都没吐出来,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她。
“阮雨, 你在哪?”
是纪冰。
阮雨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我在这。”声音还哑着。
“你有没有伤到哪?”纪冰一进门,就看见满地的碗盘碎片。
她走后,他们家应该吵了一架。
“没有。”阮雨摇头,她吸了吸鼻子,“我没伤着,你怎么样了?”
纪冰长舒了口气,“我没事。”
然后用手背去擦阮雨嘴角的血。
那一瞬间,阮雨没忍住,瘪着嘴哭起来。
“你别哭呀,已经没事了。”纪冰无措地给她擦,“吓坏了吧。”
她说:“对不起,是我没把事情处理好,我如果早点回家,就能把他们拦住了。”
“跟你没关系。”阮雨哭道:“是他们不好,都是他们不好。”
纪冰轻笑了声,“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倏然,阮雨哭声骤停。
她整个人僵住,下意识低头看。
纪冰微顿,顺着她往下看。
就瞧见阮雨大腿内侧的那一抹红,米白色的裤子,这抹红色格外刺目,还在慢慢往下晕染。
阮雨张了张嘴,神色突然崩溃。
她以为自己失禁了。
尊严轰然倒塌,‘废物’这两个字是她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词。
纪冰见她脸色陡变,死一样的苍白。
那一刻,她仿佛懂了什么。
忙说:“不是的不是的,只是来那个了。”她左手轻抚着阮雨的脸,小声安慰,“没事的,没关系的,只是来那个了而已。”
阮雨绝望了,她浑身发抖,潮湿的裤子压垮了她所有的自尊。
这几年,她努力伪装成一个积极乐观的人,以为这样就不会惹人厌。
她讨好身边的所有人,想让大家都开心,这样是不是就不会觉得她是个累赘了。
可是她错了。
这一切不过都是她的假想。
她是个残疾人。
她上的是残疾人学校。
每天需要有人接送,连吃饭都要人端好。
她跟别人不一样。
她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没关系,没关系的。”纪冰用指腹揩去她滑落的泪水,温柔低哄,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
对着阮雨,也只对着阮雨。
这个命运坎坷,却又坚强乐观的姑娘。
纪冰以前觉得她很强大,可以消化掉所有不顺心的事。
她很爱笑,别人看见她笑也会忍不住跟着笑。
可现在发现,她也有脆弱的一面。
而且这一面,她伪装的很好,应该不想让别人看见。
“你走,纪冰你快走。”阮雨神情呆滞,眼眸含泪,嘴角都在抖。
挥开纪冰的手,推她。
我猜对了。
纪冰想。
随之而来的就是浓烈的心疼,纪冰紧盯着她,耐心哄道:“阮雨你听我说,这是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情,我也会来这个,没事的。”
她在努力拾起阮雨的自尊。
阮雨哑住,嘴巴微张,好半晌才哽咽道:“你走吧,快走,你别看我,别看我。”
她颤抖着,整个人处在崩溃的边缘。
纪冰红着眼,猛地抱住她,侧脸贴着她的,轻轻蹭了蹭。
在她耳边说:“你先深呼吸,冷静一下,没事的,什么事情都没有,乖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别看我,你别看我。”阮雨抽搐着,喃喃道:“别看我,求你了……”她哭着,声音渐弱。
“好,我不看你。”纪冰柔声道:“你告诉我卫生巾在哪儿,我帮你换上,马上就好,你在心里数六十个数,不,三十个数好不好,三十个数就好,没事的。”
好半晌,阮雨才轻轻摇了摇头。
她在纪冰的怀抱里颤抖不停,抽噎着,慢慢冷静下来。
十二岁那年失去光明,连卫生巾都是董园教了很多遍才把她教会的,跟她说什么叫生理期,会有什么特征。
她不知道量多量少是什么样子的,每次按董园说的,每两个小时换一次。
一开始总是弄在裤子上,她自己都不知道。
后来慢慢好了,但每个月的日子都是董园给她记,卫生巾也是董园给她准备好。
“我进屋找找好不好?”纪冰轻声说,想退开身体。
又被阮雨抱紧。
她现在太需要一个拥抱了,她需要一个力量支撑着她。
“我马上就回来。”纪冰轻抚着她的后背,又低声安慰了几句。
阮雨顿了几秒,缓缓松开手。
纪冰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快速跑进屋内,翻箱倒柜地找。
没找到。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很快,很快的。”纪冰说完,飞快往外跑。
跑到大门外,没刹住脚,嘭的一声跪在地上。
又迅速站起,快速跑进黑夜中。
头顶的月光就是她的指路灯。
一刻不敢停,跑进了小卖部,老板正巧要关门。
纪冰冲进去下意识拿了货架最下面的一包,又停顿住,放回去,道:“给我拿一包最贵的卫生巾。”
老板看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纪冰?”
“快点。”纪冰催促。
老板从货架上拿了一包递给她。
纪冰快速道:“记账上,过几天我把钱送来。”
话落,转身疯跑起来。
老板回过神,拍了拍胸口,“我滴个天老爷,王春梅和纪永华这俩畜生下手可真狠,差点没认出来。”
纪冰跑回去,把阮雨拉进卧室,关上门。
然后从衣柜里找了一条内裤和一条棉睡裤。
她跪在地上,用嘴咬开卫生巾的袋子,肿胀的右眼视线模糊,只能用左眼去看。
撕开袋子,她拿出一片卫生巾,咬开,贴在新拿的内裤上。
拽住阮雨的裤子往下拉。
阮雨紧紧拽着裤腰,没让她动,停歇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抖着唇瓣,由于长时间的哭泣,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我,我自己来。”
纪冰仰头看她,说了声好,停下动作,静静等。
阮雨颤着双手,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她要在纪冰面前脱裤子,这让她怎么都下不去手。
她此刻一定狼狈极了。
忽地,一股热流涌出。
她的裤子更湿了。
拽着裤腰的手紧了紧,带着哭腔,“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出去呀,我,我,我自己,我自己……”
还没等她说完,纪冰抬手,干脆利落地扯下她的裤子,擦干净她腿间的血迹,抓住她的脚踝,抬起腿,把垫好卫生巾的内裤给她穿上,再套上棉睡裤。
她出奇地冷静,只有一只手操作,动作有条不紊,明明是第一次做,却好似做过无数遍。
很快,她站起身。
给了阮雨一个拥抱。
阮雨紧紧抱着她,崩溃大哭。
此刻,她终于可以哭出声,不用再担心被人听见。
过往种种在她的脑中重现。
爸爸的嫌弃,奶奶的厌恶,在第一次得知自己失明时候的绝望。
听着爸爸无数次的谩骂和妈妈深夜的哭泣。
她是家里矛盾的中心,如果失明前她的家庭氛围是暗流涌动,那她失明后就是彻底爆发。
貌合神离的爸妈,以她为中心开始无尽的争吵。
奶奶哄骗她,说是带她去走亲戚。
她心里其实都清楚,是要把她丢掉。
但她还是去了。
她想,如果她离开,这个家里是不是就会和睦了。
反正她眼睛瞎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奶奶把她丢下车,她不哭不闹。
她是个累赘,丢了也好。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一个大妈问她,“小姑娘,天都黑了,你一个人要去哪儿?”
天黑了吗?她自嘲地笑了下。
她竟然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大妈,这附近有河吗?”她的语气很平淡。
她得死。
死了不受罪,也不会成为家人的拖累。
但她靠着路边走得小心翼翼,不忍心去撞车。
怕吓到别人。
担心自己被撞死之后,一地的血肉不好清理。
环卫工人很辛苦的,她也不想自己出现在别人的噩梦中。
只有跳河。
这是她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大妈说:“没河,这附近都是公路和绿化。”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没河啊。
那怎么办呢?
她迷迷糊糊地走,不知道走了多远。
她听见了董园的哭嚎声。
那悲痛的哭声中,有心疼,有自责……
然后,她被紧紧抱住。
她听见董园哭叫着,“小雨是我的命,你们敢丢了她,我杀了你们。”
啊,原来她是一个人的命。
好,那就活着吧。
她把自己的命和董园拴在一起。
活着吧。
那就好好活。
她强迫自己开心起来。
一开始,每天偷偷练习微笑,脸都笑僵了。
久而久之,她笑得越来越自然,自然到连董园都看不破。
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说。
董园问起,她就说我今天特别开心,然后再咧开嘴,给她一个微笑。
实在难过的话,就偷偷地哭,千万要记得捂住嘴,不要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们会发现。
她能想象到爸爸不耐烦的神情和妈妈担忧的模样。
要笑啊。
既然活着,那就得让大家都开心。
她都已经是一个累赘了,那就做一个让大家快乐的累赘——
直到被彻底丢弃的那一天。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她一定能找到一条河。
她想。
可此刻被纪冰紧紧抱着,她突然又不想要一条河了。
她想要一个拥抱。
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下巴磕在纪冰的肩头。
哭着祈求。
“别嫌弃我。”
“求求你。”
【作者有话说】
纪冰:我抱抱好不好,河水太冷,我们不去。
终于到第二个心态转折点啦,还有一章马上甜回来,这也是她们彼此剖开自己内心重要的转折点,一次比一次更亲密。
彼此牵挂,又互相心疼。
关于纪冰每次为什么会被打得这么狠,这里要说明一下:
性格使然,她很倔,也就是所谓的犟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是她的错,打死她都不会认,这也是她给自己的底线,永远不向王春梅和纪永华低头,就是她的底线。所以每次被打的时候,问她错没错,她都会说没错,服不服,她会说不服,那就打。倒也不会打死,对于王春梅他们来说,她还没有体现她最重要的‘价值’,当然不会打死她,后面会说。
下章见啦,会多写一些甜甜甜~~~
第26章 野猫
这句带着祈求的话, 对纪冰来说无疑是震撼的。
她做梦都没想过会有一个人求她不要嫌弃。
她何德何能。
她没有资格嫌弃任何人。
她蹭了蹭阮雨的脸,凑到她耳边说:“阮雨你记住,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 永远都不会。”
掷地有声的话,像是给阮雨打了一剂强心针。
她的心定了下来。
“嗯。”她哑着嗓子,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开心。
她紧紧抱着纪冰,侧脸贴在她的颈侧,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呼吸。
“咳——”纪冰突然轻咳了声。
阮雨忙把人松开,担忧道:“你怎么了?”
纪冰动了动脖子,另一边颈侧的血已经凝固,王春梅没有扎到要害, 但一动还是疼。
“没事。”她说。
又歪头看了看她红肿的脸颊, 皱着眉,黑眸中溢出心疼。
但她没问。
“你, 早点休息。”她黑睫颤了下,语气逐渐虚弱。
阮雨还是不放心, 眉头都揪在一起, “你真的没事?”
她抬起手想去碰, 纪冰后退一步, 躲开了。
“真的没事, 你先休息, 好好睡一觉, 我明天再来找你。”
院门响了, 纪冰闭了闭眼, 轻喘了几下。
走过去, 打开卧室门。
迎面撞上董园。
“天呐。”
嘘!!!
纪冰忙竖起食指抵着薄唇。
董园看着她的动作,赶紧捂住嘴,瞠目。
纪冰侧头看了阮雨一眼,放下手指,又看向董园,用口型说:“别出声。”
董园看懂了,忙不得地点头。
她走进屋,看了眼地上沾了血迹的裤子,心中明了。
然后扶着阮雨上床,“你先睡觉,我送纪冰回家。”
阮雨的眉头始终拧着,心里很不安。
还想再问,她咬着下唇,沉吟片刻,最终选择不追问。
给阮雨盖上被子,董园连地上的脏裤子都顾不得捡起来,拉着纪冰出去。
门关上,一路把她拉到院内。
小声说:“你爸妈打的。”
纪冰眨了眨已经红肿充血的右眼,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上面有一道血棱子,像是拿棍子或笤帚把这类东西打的。
嘴角破了,下巴上还有一块青紫。
整张脸毁得不成样子。
她看了眼董园,又垂下眼皮,缓缓点了点头,没瞒着,嗯了声。
董园眼睛都红了,看向她还带着血的颈侧,“我带你去医院。”
说着就去拉她的右臂。
‘呃——’纪冰吃痛。
董园松开手,瞪大眼,“你的胳膊……”
“不能动了,一动就疼。”纪冰语气不自觉绵软起来,跟董园在一起莫名有一种亲切感。
她觉得可能是吃董园做的饭吃多了,心底对她有一种对长辈的恭敬,又掺杂着晚辈的撒娇。
“走,去医院。”董园一刻都不敢耽搁,先去诊所瞧,人家医生检查后,说其他的伤可以治,胳膊不行,得去市里的大医院拍片子。
董园怕耽误她治疗,马不停蹄往市医院去。
这个点,打不到车,董园就借了诊所医生的车。
上次阮雨肚子疼,就是他去瞧的,认识门,也放心。
两人上了车,纪冰斜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
被打完之后,痛感不强,刚才在阮雨面前,只顾着她了,根本想不起来疼不疼。
这会儿后劲上来,疼出一身冷汗。
董园见她半阖着眼,脸上的汗液不停往下滑落,脸唇惨白。
“纪冰,别睡。”她快速擦了下氤氲着水汽的双眼,目视前方,带着哭腔道。
纪冰疲惫地应了声,黑睫颤动,虚弱道:“没睡。”
她想到跟周宝财对打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疼。
又疼又困,很累,想睡却睡不着。
“董阿姨,我没事。”她强撑起精神,汗液滑过眼睛,打湿睫毛,“我身体好,很结实的,打不坏,睡一觉就好了。”
董园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握紧方向盘的双手快要暴起青筋。
她吸了吸鼻子,沉吟了几秒,才说:“你就算不爱听,我今天也要说,我也不顾忌他们是你的父母了。”
“什么狗杂碎。”她张口痛骂,“我就没见过这么对自己孩子的,就算是猫狗,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不说多呵护,最起码也不是非打即骂,都是什么牲畜道上乱投胎的,竟然也配当个人。”
听罢,纪冰颇为惊讶,抬睫看她,“董阿姨,我之前觉得你特别温柔,应该是个没有脾气的人。”
“又不是死人,怎么会没脾气,你觉得自己忍让了,是你大肚,殊不知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能随便捏碎的软柿子。”
纪冰嘴角轻勾了下,“没,没忍让,我晚饭没吃,肚子也不大。”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董园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纪冰嘴角咧得更开了,她觉得这对母女特别好玩,小的嘴甜装乖,大的人前温柔,看似好欺负,实则也是个不吃亏的主。
“董阿姨,你还会开车呢,我都不会,我只会骑三轮车。”她看向车窗外漆黑的夜色,有意岔开话题。
“回去小雨要是问起,我可不帮你瞒着。”打蛇打七寸。
纪冰转过头,立马道:“别啊,我不说话了,我们都不说话。”
董园轻哼了声,专心开车,没再多问。
医院还是纪冰上次住的那家,巧的是,之前给纪冰治胳膊的医生今天值夜班。
从看见纪冰进门的第一眼,就开始唉声叹气。
最后说:“你是不是不想要胳膊了,下次再这样,直接截肢吧。”
纪冰无奈地笑了下,嘟囔着,“那人家先打的我,我总不能不还手吧,谁知道对方带了家伙,搞得我也一脸懵。”
医生重重哼了声,翻眼气道:“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我下次要是再在这里看见你,信不信我直接报警,扣你一个打架斗殴的罪名,对着铁窗面壁反省。”
“别啊,下次不来了。”
医生又把瞄头对准董园,“你不是她妈妈吧,我记得上回她妈妈来过。”
董园轻点了点她的脑袋,以此来表达对她顺嘴胡说的不满。
纪冰低头,轻笑了下。
“邻居。”董园说,“正巧碰见她跟人打架,顺路送来的。”
医生说回去别忘了跟她父母说,才十几岁的孩子,不管不行。
之后又叮嘱了几句,董园才带着纪冰去挂水消肿。
住病房,纪冰不愿意。
董园交完钱回来,两人就在走廊里坐着。
“多少钱,你算一下,我回头还你。”
“不用还,也没多少钱。”董园说:“再说了,你一个小孩子,又没工作,拿什么还。”
纪冰只说:“你要是不说,我就按照我上次住院的标准还你了,上次我可是住了半个月,总共花了多少钱我也知道。”
无法,董园不满地瞪她,叹息了声,说了一个数字。
纪冰在心里默默记下。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点。”
纪冰啊了声。
董园说:“你不是没吃晚饭吗?”
纪冰笑了笑,说:“不用,我不饿,现在也吃不下。”她缓过劲来,精神也好了很多。
然后又说:“董阿姨,你跟我说说阮雨以前的事呗,这三大瓶水得挂好一会儿,反正也是干坐着。”
“怎么?想把小雨的事情听来解闷啊。”董园故作不满。
纪冰笑说:“哪敢啊,我就是随口问问,说……不说随你。”
董园:“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刚出生的时候整整八斤,我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的。”
纪冰:“……???”
见她提起阮雨小时候,眉眼含笑的模样,纪冰不忍打断她,静静听着。
董园从阮雨出生,什么时候会走路,什么时候开口叫妈妈,上幼儿园时有多聪明,拿了多少小红花,上小学时拿了多少奖状,考了多少次第一名……
她说的一脸幸福。
这是一个母亲提起自己的孩子时才会露出的那种笑容,满满的骄傲。
发着光。
可说到阮雨的眼睛,心情就如蹦极般垂直下落,董园叹了口气,继续说:“医生说小雨以后能看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会儿我跟她爸爸因为她的事情整天吵架,她爸爸本来就不喜欢她,嫌弃她是个女孩,还有她奶奶,包括那边所有的亲戚,知道小雨眼睛看不见后,就想方设法地要把小雨丢掉,觉得她是个只会花钱的累赘,会拖垮家里。”
纪冰脸色一凛。
“我那天在上班,眼皮就一直跳,心里也咕咚咕咚地响,担忧小雨在家会出什么状况,就请假回家了,幸好我回去的快,不然耽搁的久了,真不知道小雨被他们丢到外面会出什么事。”
“渐渐地,小雨精神好起来,整个人也有了活力,我特别高兴,有时候带她出去玩,她也结交了几个朋友,我见她开心,心里也放心了,可有一回,她跟她那几个朋友一起玩,”说到这,董园抿了抿嘴,擦拭眼角掉落的泪珠,“她们,她们往小雨的水杯里倒墨水,嘲笑她是瞎子,墨水都往嘴里喝,那次之后,小雨突然跟我说,让我把她丢了吧,我才知道我的女儿并没有真正好起来。”
她侧头看向纪冰,“其实我应该跟你说谢谢的,那次之后小雨就没再结交过朋友,也很少出门,你的出现,又让她重新有了活力。”说着又笑起来,“你都不知道,她整天在我耳边念叨你有多好,说的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纪冰木着脸,实在笑不出来。
她此刻回想起阮雨的那张笑脸,只觉得是强颜欢笑了。
董园说:“纪冰,以后你要是不喜欢她了,不想跟她做朋友,别直接跟她说,你跟我说,我去开导她。”
*
纪冰死活不住院,董园拿她没办法。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回来了。
董园拦住她,没让她回家。
扶着纪冰进门的时候,阮雨已经起来了,朝朝昨晚吓坏了,还在睡。
“小雨,饿了吧,想吃什么?我一会儿就去做。”
阮雨摇了摇头,“我不饿。”
她的一边脸还肿着,纪冰说:“家里有冰块吗?先给她敷一下脸。”
“纪冰。”阮雨皱眉低喃,而后道:“你们,昨晚是不是都没回来?”
董园张了张嘴刚想说,纪冰就重重咳了声,“昨晚董阿姨本来是送我回家的,但我不小心被车撞了一下,她就带我去了医院,弄到现在才回来。”???
董园倏然觉得,纪冰好像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实诚,谎话一个接着一个,都不带打磕巴的。
阮雨低着头,抠着手指,神色恹恹。
没什么语气地哦了声。
转身回屋。
整整一天,阮雨都垂头丧气,也不吭声,纪冰跟她说话,她就勉强哦,嗯,啊……
入夜,董园给阮雨的床换了新的四件套,拿了两个枕头,并排放好。
“小雨睡里面,你睡外面,晚上起夜也方便。”
纪冰挠了挠头,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脖子,差点把脖子上的纱布搓掉。
她放下手,又挠了挠裤面,右臂打了石膏,僵直着,也不方便活动。
阮雨已经躺进被窝,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纪冰低下头,看着身上的睡衣,这还是阮雨的。
她坐着,裤腿短了一大截。
室内静谧,她连呼吸都放慢了,生怕打扰到床上的人。
她发现,她又搞不懂阮雨了。
一开始觉得阮雨就是个爱笑的小傻,挺好懂的,可感受了她一整天的低气压。
她又不懂了。
没惹她呀。
‘咚咚咚——’门被敲响。
董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纪冰,电热毯我没关,你们睡前记得关了。”
“好。”纪冰回了声。
两人的对话打破了落针可闻的静。
纪冰抬眼,见床上的人身子动了下,伴随着一声冷声冷气地‘哼——’
啧啧啧。
纪冰噗嗤笑了,“你到底怎么了?谁惹你了?”
阮雨又哼了声,比刚才的声音还大,嘟噜了句,纪冰没听清。
“你说什么?”
阮雨猛然坐起身,“我说你骗我。”她气呼呼道。
纪冰被说懵了,正色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话音一落,阮雨揪着脸,看起来更气了,“你再说一遍你是被车撞的。”
“呃——我都说过一遍了,就不说了。”她视线漂浮,越说声音越小。
“纪——冰——”咬牙切齿。
“在。”秒回。
阮雨气道:“你说过不会骗我的,可是你又骗我,把我当傻子耍好玩吗?”
瞒不住了,纪冰叹了口气,只好说:“骗你就骗你,怎么还又了,就当我这回骗你,那也不用说又吧。”
阮雨说:“谁知道之前你有没有骗过我。”
纪冰说:“没有了。”
阮雨哼道:“我才不信,肯定有,欺负我看不见,使劲骗我。”
纪冰失笑。
完了,有小脾气了。
“挺晚了,睡觉吧。”纪冰说。
然后关灯上床。
黑暗中,阮雨气得打她,没想到打到了胳膊上的石膏,嘶了声。
“手疼了吧。”
“你胳膊又怎么了?”
两人同时说话。
纪冰顿了几秒,说:“没什么大问题,等过几天拆了石膏就好了。”
“我不信,我明天要去问妈妈,她说的我才信。”
纪冰嘴巴抿紧,很想笑。
但不能笑,笑了又得挨打。
她觉得实在太有意思了,本来以为是只温顺的小奶猫,没想到会伸爪子挠人了。
‘家猫’变‘野猫’。
好玩。
有趣。
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见阮雨说:“是不是你爸妈打的。”
纪冰猛地睁开眼,瞬间清醒。
歪头看她,“你别想太多,我过几天就好了,真的。”
还是难以启齿,仍旧是一句话带过的套路。
她不喜欢跟别人提起自己的事,外面那些知道的,都是因为亲眼见过。
她不喜欢诉苦,也讨厌跟别人说自己有多惨。
她觉得很难堪。
阮雨原本侧着的身子转了下,平躺着。
抬手揉了揉眼,说:“我不可怜你,我也不会觉得你可怜。”
太懂了吧。
纪冰咧开嘴,太想笑了。
此刻,她觉得阮雨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阮雨又继续道:“你也别可怜我,咱两谁都不要可怜谁。”
纪冰敛了笑,跟她一样平躺着。
阮雨说:“我不喜欢当一个眼瞎的可怜虫,我眼睛看不见那会儿,谁见我都说我可怜,我很讨厌这两个字,让我感觉我好像低人一等,时间长了,我真的感觉我低人一等。”
她声音很轻,在缓缓陈述。
纪冰沉默了几秒,“不是的,你很善良,心很细,很为别人着想,你总说我特别好,其实你也特别好,咱们不偷不抢不欺负人不犯法,咱们不低人一等。”
阮雨眨了眨酸涩的双眼,泪水从眼角无声滚落。
她压抑了四年的情绪,在这个夜晚逐渐舒缓。
她谨小慎微,每天笑脸迎人,她怕外面的人知道她是瞎子,发出那种怜悯的叹息声,她想被别人当成正常人一样对待,可是她知道不可能,瞎子就是瞎子,本来就不是正常人,别人没义务按照她想的那样对待她,久而久之,她就极少出门。
阮雨又说起了小时候,“其实我爸爸也不喜欢我,以前只要他眉毛一皱,我心里就直打鼓,会想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他只要在家,动作稍微大点,我就会控制不住地颤一下,总觉得是我惹他生气了,然后我就会偷偷跑出去,等妈妈回来了我再回家。”
她轻声述说着,很温和。
原来开启压在心底的阀门并没有那么艰难。
因为她身侧躺着一个,令她全身心都觉得放松的人。
说着说着,阮雨又说到她,“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想跟你交朋友吗?”
纪冰笑了下,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阮雨:“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你拿东西打我的腿。”
纪冰解释说:“那只是一颗很小很小的石子,打在身上又不痛。”
“但是你赔了我一条鱼。”阮雨说。
纪冰愣住,而后缓缓笑了。
原来她心里都明白。
真是聪明。
阮雨:“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还有后来下大雨那次,你跑出去,我问问徐爷爷你干嘛去了,徐爷爷说你嫌弃他的毛巾臭,不忍心给我擦,不知道出去干什么了,大概是要跑到天上去拿织女织的洗脸布去了。”
说着说着,她笑起来。
眼泪还在流,悄无声息,顺着黑发,浸湿了枕头。
纪冰听出她的哭腔,没拆穿,也跟着笑,“徐老头就喜欢胡说八道,以后少跟他说话,会被带坏的。”
阮雨笑了声,说:“纪冰,你把我的书包拿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纪冰说了声好,把灯打开。
刺目的光线,阮雨能感觉到,眼眶酸了一下。
满室亮堂,她知道纪冰在看她,但她毫不遮掩,还半坐起身,伸出一只手,“你给我递一张纸,我鼻涕都快流下来了。”
纪冰看着她红红的双眼,满脸的泪水,伸手问她要纸的样子。
心口酥麻了。
她把纸递过去,阮雨大大方方地擤鼻涕,然后让纪冰帮她把用过的纸扔进垃圾桶里。
“谢谢。”她说。
“不客气。”纪冰回。
‘噗嗤——’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阮雨把书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狗狗公仔,“本来我想圣诞节的时候再给你的,可我等不及了,现在就想给你。”
这是一只小柴犬,身上穿着绿毛衣,还背了个斜挎包,圆溜溜的黑眼睛,腮帮子鼓鼓的,头顶和四肢的毛都是棕色的,其他部分是白色的。
“我让妈妈帮我买的,她跟我描述了样子,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完了。
她也要哭了。
纪冰把狗狗公仔拿在手里,大概是她小臂这么长,那年那条小狗刚被她捡回来时,差不多也是这么大。
阮雨说:“就当是你送我发卡的回礼。”
纪冰微扬起头,睁大眼,肿着的右眼睁不开,跟着颤抖。
她把眼泪逼回去,“谢谢,我很喜欢。”
“不客气。”阮雨咧开嘴,嘿嘿笑了,嘴角的梨涡陷进去。
纪冰别开头笑,伸出舌尖,舔了舔尖尖的小虎牙。
“睡觉。”
可这么一番折腾,两人都毫无睡意。
半晌,阮雨说:“纪冰,你有没有觉得很热啊。”
纪冰:“好像是有一点。”
阮雨:“电热毯关了吗?”
纪冰:“啊,忘了,我现在关。”
过了会儿。
阮雨:“纪冰,你有没有觉得更热了,有点烫。”
纪冰:“是烫,为什么?”
阮雨:“你电热毯关好了吗?”
纪冰:“关好了呀,我再看一眼,两个灯都亮着呢。”
阮雨:“噗~~那是高档,会更热的。”
纪冰:“啊?那我现在马上关,灯不亮就行了吧?”
阮雨:“纪冰,我现在觉得你有一点点傻。”
又过了一会儿。
阮雨:“纪冰,我睡不着,我们聊聊天吧。”
纪冰迷糊着双眼,嗯了声。
跟她聊天。
两人说了很多话。
说以前。
说现在。
说将来。
半夜两点,纪冰又被推醒。
阮雨:“纪冰,我还是睡不着。”
纪冰惺忪着睡眼,无奈道:“你想上天呀。”
阮雨蹭了蹭她的小腿,哈哈笑。
第27章 乱摸
阮雨的脸还没消肿, 董园就给她请了几天假。
不去学校,当然得睡到自然醒。
纪冰起床的时候,阮雨还睡得很沉。
背对着她, 蒙着半颗脑袋。
纪冰穿上鞋,站着活动活动酸麻的腿——
让阮雨给夹的。
剪刀腿,睡觉喜欢夹着东西睡,太不老实。
纪冰这一夜平躺着,动都不敢动。
当了回人形抱枕。
她还喜欢翻身,翻过来翻过去。
不安生。
纪冰看着她安睡的后脑,揉了揉疲惫的眼,无声叹息。
这哪是养病啊,分明是受罪来了。
可这心里想是受罪,嘴角却挂着笑。
轻轻开门出去, 想了想又想笑。
太奇妙了, 她竟然在阮雨的床上跟阮雨睡了一觉。
还记得刚进这屋的时候,她还特别拘谨, 床也不敢坐,生怕弄脏了。
她又低头看着身上有些短的棉睡衣, 笑得更开了。
这意味着她跟阮雨的关系更近了。
已经符合好朋友的标准。
‘哼——’一道稚嫩的轻哼声传入耳中。
纪冰抬眼, 伸手关上身后的门。
“你今天不上学?”
阮朝朝翻着白眼, 鼻孔朝天, “你管不着。”
又问:“昨晚在我姐床上睡的?”
纪冰点头, 拽了拽身上的睡衣, 有些显摆的意味。
阮朝朝撇嘴,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纪冰嘿了声, 轻笑, “你这话说的, 我可没惹你。”
阮朝朝:“可你弟弟惹我了,你爸妈还欺负我爸妈,害得他们吵架了,我爸爸到现在都没回家。”
纪冰收了笑,道:“那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不需要。”阮朝朝哼道:“怎么样我都会继续生气的,你们家蛮不讲理,没一个好人。”
大清早的,掰扯这些,把气氛搞这么沉重做什么。
纪冰清了清嗓子,“我是好人啊。”
阮朝朝切了声,“才怪,谁知道你昨晚有没有欺负我姐,我姐老实,你就算欺负她,她也不会说。”
纪冰忙喊冤枉,晃了晃酸麻的左腿,“明明是你姐欺负我,我腿都被她夹麻了。”
“小雨睡觉不老实吧。”董园笑着从外面走来,手里端着豆浆油条,还有包子。
纪冰挺了挺腰板,“没,我瞎说的。”
阮朝朝更气了,“骗人精,昨晚肯定欺负我姐了。”
纪冰挠了挠鼻尖,忍着笑,不好说什么。
“行了行了,赶快吃饭,吃完了我送你去学校。”董园催促,把早饭分好,一人一份。
阮朝朝翻眼瞪着纪冰,咬着包子,像是能把她咬下一块肉。
他现在对纪冰有了滤镜,之前给她贴的好人卡被撕个粉碎,就觉得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人。
所以纪冰也好不到哪里去。
纪冰直接无视,悠哉悠哉地吃着油条。
她不跟小屁孩一般见识,而且朝朝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
要不是董园和阮雨心善,把她单独剔出来看待,换了旁人,大概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吃完饭,董园要送阮朝朝上学,纪冰说:“我就先回家了。”
董园不让,沉着脸,“不准回去,伤都没好呢,回去别又加重了,你就在这住着,刚好小雨也没好呢,你俩在这也有个伴,一切等她好了再说。”
董园带着阮朝朝出门后,纪冰把桌上的碗筷收进盆里,蹲在院里的水龙头下面洗。
她只有一只手,洗的慢。
洗好,关了水龙头,一回头,就见阮雨趿拉着拖鞋,挠着乱糟糟的头发,半阖着眼站在堂屋门口。
“妈妈……”
“外面冷,进屋去。”纪冰皱眉道。
阮雨一副要醒不醒的样子,还懵着,“哦,叫错了。”嗓音还带着哑。
说完,转身进屋了。
呦,还挺听话。
把厨房收拾好,纪冰进了卧室。
就见阮雨坐在床上——抠脚。
现在是完全不在乎形象了是吧。
纪冰心里乐得不行,就听阮雨说:“纪冰,你占我便宜。”
腊月的天,窦娥的冤。
前有弟弟说她欺负人,后有姐姐说她占便宜。
她不明白,“我怎么占你便宜了。”
“我刚刚叫你叫错了。”阮雨说。
纪冰想起来了,“那要我叫回去吗?小雨妈妈?”有几分调笑。
“哈哈哈哈哈——”阮雨捂着肚子笑得不行,“纪冰你太搞笑了,小雨妈妈,哈哈哈哈哈。”
纪冰单手抱臂,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准备‘算账’,“我还没说你占我便宜呢,你反倒说起我来了。”
阮雨擦着笑出的眼泪,“我怎么占你便宜了。”
纪冰笑哼了声,说:“你昨晚上抱着我不撒手,还硬夹我腿,在我身上乱摸乱蹭,我要是不拦着,你手都要伸我衣服里了。”
她睡觉不老实自己也知道,董园以前说过。
但她可没觉得错,笑道:“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嘛,你有的我也有,大家长得都一样,摸摸又没什么。”
她可真大方。
“没什么是吧。”纪冰嘴角勾着笑,上前几步,往她腰上捏。
“啊啊啊哈哈哈哈哈。”阮雨笑倒在床上。
纪冰也跟着笑,故意的,捏完腰,又去挠她咯吱窝。
“不要不要不要,哈哈哈哈,你挠我痒痒肉了,停,停,快停下,哈哈哈哈。”阮雨笑得在床上打滚。
她昨晚哭多了,双眼有点水肿,左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不过红肿的还很明显。
反观纪冰,右眼虽然消肿了些,但仍旧青紫,眼眶也因为充血发红,脸上的血棱子变成了淤青,下巴也青紫着。
两人这幅‘猪头’模样,还在玩闹着,大笑。
纪冰压在她上方,膝盖磕在床边,左手不停,压制阮雨,她单手足以。
笑着说:“你说没什么的,我摸摸怎么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手还是避开了重要部位,只对准阮雨的腰侧和胳膊窝进攻。
还隔着衣服呢。
阮雨笑个不停,挥手去挡,但纪冰的手老是换位置,她总也找不准。
受不了了,只好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啦,不说啦,你快停手,哈哈哈哈,我受不了了。”
纪冰挠完上面挠下面,手速很快,阮雨跟不上,也挣脱不了,纪冰威胁道:“那你晚上还乱摸吗?”
打从记事起,她就没跟别人睡在一张床上过,天知道她昨晚被摸得有多难受,阮雨就跟身上长了虱子似的,不蹭蹭摸摸浑身不得劲儿。
“不摸了不摸了。”阮雨举手保证,在床上打滚,挣扎着翻了个面。
背对着纪冰。
“嘶——”她忽然痛呼了声。
纪冰忙停下手,“你怎么了?哪疼?”
把人拉起来坐着。
阮雨蹙眉,单手拢着胸,“每次来大姨妈我胸都胀疼,可难受了。”
这句话给纪冰说懵了,她没有这个烦恼,而且还是第一次听说来大姨妈胸会疼的。
“你来的时候不疼吗?”阮雨问。
“不疼啊。”
“那可能是我胸太大了吧,烦死了,每次都要疼好几天。”
“……”
怎么莫名感受到那么一丁点的侮辱。
纪冰扯开领口,低头瞄了眼。
立马挑起眉,又眨了眨眼。
嗯。
旺仔小馒头上长了两颗‘痘’。
连疼都没地方疼。
她松开手,黑眸一转。
视线下意识落在阮雨两手兜着的地方。
又皱起眉,谁说长得一样,分明就不一样。
心里又想:她伙食可真好。
【作者有话说】
纪冰:我就说我是大总攻,是吧,小雨妈妈。
阮雨:夹死你。
董园:……我不是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朝朝:看我长了一双火眼金睛。
今日份有些短小哈,彻底放飞自我,两人原形毕露,一个诱而不自知,一个又痞又骚。
……就,嗯,完美!(偷笑jpg.)
第28章 欺骗
纪冰修养了三天, 就回家了。
前脚刚走,阮朝朝就不高兴的哼哼,“可算是走了。”
“朝朝。”阮雨皱眉低斥, “你别这么说她,纪冰跟他们不一样。”
阮朝朝不赞同,“哪里不一样了?他们是一家人,爸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有什么样的父母,就会养成什么样的孩子,所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这样的,她的家人对她并不好,她在家也是被欺负的那个, 虽然她是挺厉害的, 会打回去,可双拳难敌四手, 她身上的伤就是她爸妈打的。”
阮朝朝啊了声,小眉头轻蹙, 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阮雨问。
阮朝朝说:“我是听小章他们说的, 纪冰在家经常被她爸妈打, 我还以为她真的是被车撞的呢, 你要是这么说, 那我就明白了, 她那张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脸, 怎么看都不像被车撞的。”
小章就是他在巷子里的其中一个玩伴, 比他大一岁。
“肿得像猪头?”阮雨惊讶, “她不是小伤吗?只是扭了胳膊, 过几天就好,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阮朝朝疑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骗人,实话实话,“不是啊,她看起来挺严重的,一只眼睛肿得老高,脸也肿了,眼睛都充血了,连脖子上也裹着纱布,胳膊跟上次一样打了石膏,不能动,她吃饭都是用左手,前几天刚回来的时候,走路都不稳,还要妈妈扶着才行。”
阮雨心底顿时一片冰凉,眼眶都红了。
阮朝朝没注意到,自说自话,“小章他们说,纪冰的爸妈下手特别重,有好几次感觉都快把人打死了,可最后也没死成,纪冰特别扛打。”
阮雨忙问:“她不还手吗?不是说被打了会再打回去吗?”
阮朝朝摇头,“不还啊,她爸妈打她,她就不还手。”
纪冰刚进家门,就看见王春梅坐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针线在织毛衣。
看见她,翻了一眼,阴阳怪气道:“舍得回来啦。”
纪冰沉着脸,没理,径直进了堂屋。
‘啪——’
突然,胳膊上被打了一下。
纪冰低头看了眼滚落在地上的弹珠,抬起头。
纪夏手里拿着弹弓,正怒气冲冲地对着她。
眼看着第二颗弹珠要朝着她脸上打,纪冰迅速抬起左手去挡。
弹珠击中掌心,她攥拳,握紧。
接着,手指轻动,把弹珠弹了回去。
纪夏眸中透着惊讶,弹珠擦着他的头发打在墙上,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滚动着。
他没想到纪冰会还回来。
以前,纪冰对他,从来不会还手的。
他对上纪冰冷漠的双眼,猛然想起哥哥跟她打架时候的惨样,顿时头皮发麻。
转身跑进卧室,关上了门。
纪冰也扭身回房。
王春梅拧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纪冰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人在伤病的时候,就很容易累。
迷迷糊糊好像听见王春梅在叫她。
她睁开眼,拍门声传来,王春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快点起来,吃饭了。”
纪冰清醒了许多,心下觉得有些奇怪,王春梅很少在饭点叫她出去吃饭,还这么好声好气的。
“好,知道了。”压下那一丝怪异的感觉,没再深想,也懒得去猜她的心思。
王春梅走了,纪冰才穿好衣服下床,拉开门后的插销,开门出去。
纪永华不在,每年一快到年关,他就喜欢出去打麻将,一打就是一整天。
一碗茄子烧肉,一盘蘑菇炒白菜,还有一盘看起来黑乎乎的红烧鱼,碎得不成样子,是剩的。
王春梅把茄子烧肉和剩鱼并排放着,冲着纪冰这边。
纪夏像是被那颗弹珠吓到,低头一个劲吃面前的那盘蘑菇炒白菜,没敢伸手越界。
王春梅则是没动筷,余光有意无意地睨着纪冰。
就见纪冰拿起筷子,毫不犹豫地夹了块鱼肉吃。
王春梅笑了,暗自松了口气,然后拿起筷子又往纪冰碗里夹了两块鱼肉,“你身体还没好,多吃点,好好补补。”
接着又往纪夏碗里夹茄子烧肉,夹了几筷子,肉就没了。
纪冰微垂着眼,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鱼肉。
王春梅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每次被打,一顿饭就是他们和好的方式。
谁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包括纪冰。
吃过饭,纪冰回到房间。
王春梅破天荒地给她送了消炎药和药酒。
纪冰看了她一眼,没拒绝,转身把东西放到桌上。
王春梅还提议,“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这个药酒很管用的,你一只手也不方便。”
纪冰觉得她今天肯定吃错药了,拒绝:“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关上门,听着王春梅远去的脚步声,其中还夹在着吴侬不清的骂声。
兴许真是突然抽风吧。她想。
晚上睡前,纪冰把欠董园的医药费数出来放在一边,又仔仔细细把手绢里面剩的钱数了好几遍。
四百六十二块七毛,这是她全部的财产。
把钱放好,她仰躺在床上,看着不知何时结了蜘蛛网的白炽灯。
视线挪开,地面和书桌上好似也蒙了一层灰。
疲惫地呼了口气,想到王春梅说她不着家,不舍得回来了。
在阮雨家待久了,都快忘了哪里才是她的家。
她闭上眼,自嘲地勾了下嘴角,起床打扫房间。
*
阮雨的脸已经好了,纪冰的胳膊还打着石膏,放学只能董园去接。
纪冰卡着时间来,董园正在厨房做饭,她把兜里装的医药费递过去,董园不想要,说道她几句,但纪冰固执地要给,董园无奈叹息一声,只好收下。
她放下心,冲着董园微微笑着,董园笑着瞪了她一眼,傻孩子。
在门口换好鞋,进了堂屋。
董园给她买了两双拖鞋,一双夏天穿,一双冬天穿。
阮朝朝正在堂屋看电视,扭头看了她一眼,重重哼了声,把头转回来继续看。
纪冰本想直接进卧室找阮雨的,但阮朝朝明显带着敌意的眼神,她实在没法忽视。
索性走过去,歪头看他,笑说:“还气着呢?”
阮朝朝又哼了声,也没看她,“你不要跟我说话,就算我姐说你好,也没有用,我就是还气着呢。”
纪冰捡着中间的听,笑得更开了,“你姐说我好?”
阮朝朝这才扭头瞪她,觉得这人怎么有些不要脸,真是觉得一个人好的时候,她说的标点符号都是对的,一觉得不好了,说什么都能往坏的想。
“你笑什么笑?”他怒道,嗓子猛地拔高。
他太气了,气得要命,对方竟然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腆着脸来,还笑。
姐姐肯定是被她迷惑了,才觉得她好。
“怎么了?”听见声音,董园从厨房匆匆赶来。
纪冰回过头,“没什么,我跟朝朝聊天呢。”
“谁要跟你聊天。”阮朝朝气得站起来吼她,那天晚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对方是纪冰的家人,他忘不了。
“朝朝。”董园斥责了声,“你怎么还记着呢,纪冰是无辜的,你别怪她呀。”
“我不怪她我怪谁,她是无辜的,难道我们家不无辜吗?我不无辜吗?”阮朝朝说着哭了出来,“明明是她弟弟抢了我的东西,先打的我,凭什么。”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直接大吼。
董园一时间被他噎住。
纪冰看了看董园,又看向阮朝朝,想当和事佬,但又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只好说:“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家人不对,我也不是非要你原谅。”
阮朝朝擦着眼泪,斜眼瞪她。
纪冰轻叹一声,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我把小火车赔给你,你先不要这么生气了。”她语气讨好,但表情有些僵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阮朝朝看向她的手,这个小火车跟被纪夏踩碎的那个一模一样,回忆被勾起,他简直怒气冲顶。
猛地挥手打掉,又踩了一脚,“谁稀罕,我不要你的破东西。”
说完,他飞快往外跑。
“朝朝。”董园歉意地看了纪冰一眼,转身跟出去,天已经黑透,阮朝朝又正在气头上,她不放心。
堂屋陡然安静,隐约能听见外面飒飒风声。
纪冰弯腰把地上的小火车捡起来,火车头已经裂开。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把东西扔进了垃圾桶里。
一转身,又觉得奇怪。
阮雨呢?
这么大的动静她竟然没出来。
难道睡着了?
纪冰往卧室走去,刚拧开门把手,就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门打开,阮雨正背对着她侧躺在床上,鞋子东一只西一只,连被子都没盖。
哦。
偷听呢。
纪冰忍着笑,一步步朝床边走去,“阮雨,这个点还睡呢。”没拆穿她。
阮雨慢吞吞地坐起来,“有点困。”声音有些闷。
她转过来,脸也沉着,纪冰不明所以,敛了笑,撩开衣服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袋板栗。
“我给你买的板栗,还热着。”她拉过椅子,坐在她面前,给她剥。
右手不方便,幸好是开口的,她左手的手指使劲挤压,板栗的口开得更大,再慢慢抬起右手去扒壳。
一颗剥好的板栗完整地躺在她的左手心,手指往下,板栗滚到指尖,被指腹捏住。
“张嘴。”
阮雨微低着头,听话地张开嘴。
纪冰把板栗往她嘴里塞,指腹擦着她的唇,再退开。
阮雨慢慢咀嚼着,没抬头,也没说话。
纪冰很明显地感受到她的低气压,以为是她听到了门外的那些话,所以不高兴。
她知道阮雨不会像阮朝朝一样怪她,但又无法精准猜中她的心思。
但总归是对她好的。
这么一想,她心情变得很好,嘴角勾着浅淡的笑。
缓慢剥着板栗,喂了她几颗。
刚想主动挑起话题,‘啪嗒——’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上落下几滴水。
打在手背上,有些烫。
她眼底一片讶然。
‘啪嗒——’又落下几滴。
阮雨吸了吸鼻子,别开脸,擦眼睛。
“你怎么了?别哭啊。”她皱起眉,想伸手去擦,被阮雨拍开。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阮雨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带着哭腔。
纪冰揪着脸,“是不是刚刚我跟朝朝说话,你听着有些不高兴了啊,我……”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阮雨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强硬些。
那就不是因为跟朝朝的事了,纪冰不明白,“说什么?”
阮雨眨了眨眼,滚下泪珠,她抬袖拭去,“好,那我问,你答。”
气氛突然变得严肃,纪冰坐直身子,说:“好,你问。”
阮雨:“你的伤是不是被你爸妈打的?”
纪冰:“是。”
阮雨:“仅仅只是扭了一下胳膊,过几天就好,是吗?”
纪冰:“……是。”
阮雨:“那你有没有什么事骗过我?”
纪冰太阳穴突突直跳,硬着头皮道:“……没有。”
阮雨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好,你记住你说的话,你没有,我有。”
纪冰楞住。
阮雨咬了咬唇角,语气出奇地冷静,颇有一种豁出去的架势,“我不喜欢吃板栗,不喜欢吃臭豆腐,不喜欢吃米线,可我都说好吃,那是骗你的。”
纪冰呆了一瞬,下意识接话,“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次给你带,酱鸭腿好不好,我再去市里转转,一定能买到的。”
阮雨逼问她,“你为什么不生气?我骗了你,你可以冲我发火,不高兴了要发火,被打了要还手,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还手?”
纪冰心中瞬间了然,偏头笑了下,眼眶有些湿润,“你不喜欢吃的还是吃了,你爸爸不喜欢你,但你还是给他买了礼物,你明明不高兴,却还是笑,想讨别人高兴,阮雨,他们是我爸妈,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那种感受,他们生养了我,我下不去手。”
阮雨吸吸鼻子,哽咽了下,又问:“那你的伤,是不是扭了一下胳膊,过几天就好。”
明知故问了,纪冰无奈道:“不是,稍微有点严重,你听谁说的?朝朝?”
“稍微是什么程度?有多严重?”她固执地问。
纪冰顿了几秒,说:“眼睛肿了一只,脸也肿了,脖子上有个口子,裹了纱布,胳膊折了。”她声音很轻,说的无关痛痒,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阮雨:“眼睛是怎么伤的?脸是怎么伤的?脖子怎么伤的?胳膊又是怎么伤的?”
“阮雨。”纪冰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
“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连我妈妈也帮你瞒着,就因为我是残疾人,所以我什么都不应该知道。”她用最痛的字眼戳着自己,“妈妈之前骑车摔倒不告诉我,你受伤了不告诉我,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是什么金贵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不想活在你们编织的美好中,我不是只能分享喜悦的人,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好像你们所有人都在痛苦,只有我是开心的,我不想要,你说过我不是累赘也不是麻烦,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不想你仅仅只是跟我分享好吃的,好玩的,开心的事,好朋友之间不是这样的,就因为我是残疾人,所以我就得被你们包裹成一个圈,活在虚假的美好中吗?”
她又用了那三个字眼,纪冰受不住了,制止她,“别说了。”
阮雨不听她的,想把心底压抑的事情全部一吐为快,“这就好比你努力给我摘了一颗果子,不小心摔了一跤,你不说,我就只以为你仅仅是给了我一颗果子,但是你说了,我就知道这颗果子是你千辛万苦摘来的,你上次去市里给我买酱鸭腿,你可以说你好不容易买的,跑了多少家店,走了多少路,而不是轻飘飘的一句不远,很容易买到。”
“我这么说,你明不明白?”阮雨哭着吼,“我不是只能听好话,只能听开心的事,只能享受成果,纪冰,你要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
纪冰用手背擦了下眼,“怪我,是我没表达清楚,我,我那个就是,不太习惯。”
她撇开脸,缓缓吐息,说:“眼睛是我爸拿拳头打的,脸是我妈拿笤帚挥的,胳膊是他俩用脚踩的,脖子是我妈拿塑料片扎的,我本来想跑,他们拿绳子把我套住了,没跑掉,左边小腿上还有一大块淤青,肚子上被踹了一脚,不过不怎么严重,因为我打了纪夏,也因为我不认错,我永远不会向他们低头。”
“阮雨,这么说,你明白吗?”她转过脸,“以后有什么事,我都跟你说。”
阮雨捂着脸,哭得快要背过气去。
纪冰叹息了声,起身去外面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在她对面嗑着板栗吃。
静静地看着她哭,没哄她,也没说话。
吃完了,她还没消停。
纪冰又去外面打了盆热水,把毛巾放在里面泡着,然后把毛巾转成一股绳,缠着手腕上,手指攥住两头,拧水。
不滴了,才拿出来。
“眼睛疼了要说。”
闻言,阮雨缓缓松开手。
纪冰当即抖开毛巾按在她眼睛上。
阮雨哭得鼻涕都出来了。
纪冰从床头柜上抽了张纸巾给她擤,笑说:“阮雨,你好邋遢,毛巾你自己拧一下,我一只手不方便,而且水有点烫,我手都疼了。”
说着故意用手背去贴她的脸。
阮雨挥开她热乎乎的手,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活该,自己用凉水冲去。”
纪冰伤好的时候,已经快到圣诞节。
第29章 幼稚
纪冰伤好之后, 能跟以前一样骑车去接阮雨放学,已经是平安夜的前一天了。
阮雨穿着天蓝色袄子,拉链拉到了下巴, 手执盲杖从校内走出来。
纪冰看见她,拢紧身上的军大衣,搓了搓通红的双手,哈了几口热气,走过去。
提前说好的今天来接,阮雨收起盲杖,挎着她的胳膊,笑嘻嘻道:“路上冷不冷呀?”
纪冰说:“挺冷的,今天的风挺厉害,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两人并排慢走, 闻言, 阮雨抬手去摸她的脸,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凉意。
纪冰环住她的腰, 把她抱上车。
阮雨坐在小板凳上,“你等一下, 我给你焐焐脸。”
纪冰站着不动, 微低着头, 阮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 给她焐, “你下次出门要记得戴口罩, 棉的那种, 保暖, 你有吗?”
纪冰下意识想说有, 又紧急刹住, “没有,我明天去买。”
焐了一会儿,她笑说:“好了,该回家了。”
阮雨放下手,“那你把衣服领子往上拽拽,能遮住点。”
“好。”纪冰说:“已经拽了,我骑快点,我们快点到家。”
阮雨嗯了声,扶着车帮,把嘴巴缩进衣领里。
纪冰把她歪掉的发卡扶正,又把她后面的帽子给她戴上,“冷了就把帽子戴上,别老忘。”
“知道了,我在学校不戴,会遮住发卡的,那样就不好看了,我出来的时候就容易忘。”
纪冰说:“冬天就别戴发卡了呗。”
阮雨摇头,“不,我要好看。”
臭美。
纪冰无声笑了下,蹬车走。
骑了一会儿,纪冰问:“烤红薯吃吗?还是上回那个老大爷卖的。”
“吃。”阮雨说。
纪冰下车去买了一个,等没有那么烫了,才递给她。
阮雨拿着烤红薯,要给她掰一半。
“不用,你吃吧。”纪冰说:“我有。”
阮雨停顿了几秒,觉得不太对劲,如果纪冰有两个,要么都会给她,要么就让她先挑一个。
“那我跟你换,你吃这个,我吃你那个。”
纪冰看着递回来的烤红薯,搓了搓后颈。
突如其来,给她整不会了。
现在再去买一个,肯定会被拆穿。
只好低着头认,“其实吧,那个,我就买了一个,你先吃,吃不完再给我。”
阮雨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令纪冰觉得她的智商又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怕她生气,纪冰笨嘴拙舌地解释,“你不是想吃吗?我又不想吃。”
阮雨面无表情,磨着牙,“纪冰,你这样有意思吗?之前说好不骗我,后来一直骗我,上次说好什么事都跟我说,你现在又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纪冰无辜道:“一个烤红薯而已,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
“至于,至于,至于,至于。”阮雨一口牙磨得咯吱响,“这仅仅是因为一个烤红薯吗?不,这是你态度的问题,骗了就是骗了。”
“好,我知道错了,对不起,下次再也不这样了,行了吧。”
阮雨撇嘴,“渣男语录。”
纪冰不悦啧了声,“你别学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跟什么,而且你上次答应我不学的,现在又说,你也骗了我。”
阮雨不接话,继续撇嘴,“不对,应该是渣女语录,也不对,现在叫纪冰语录,对不起,知道错了,下次不这样了,行了吧……唔。”
捂她嘴,纪冰想生气的,但看着她又生不起来,就想笑,“行了啊你,给个机会,别揪着不放了呗。”
可是这个还没来得及揪着,紧接着下一件事来了。
阮雨拿开她的手,皱眉道:“你手怎么这么凉,跟冰块一样,你不会一路骑车来都没戴手套吧。”
完了。
这情形已经没法再硬着头皮乱说了,只能主动承认,“是,我没戴。”
她半捂着嘴,闷声闷气的。
阮雨:“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戴过手套?”
纪冰:“……对。”
阮雨:“可是你之前说你手套多的戴不完,也是骗我的?”
“……”
纪冰犹豫了几秒,轻轻嗯了声。
阮雨有些上火,“还有什么事情骗我了?”
纪冰刚想说没,“你别说话。”就被阮雨没好气地打断,“你肯定说没有,但是肯定有的,让我想想。”
阮雨眨巴着眼,在心里把两人认识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过了一遍。
“你之前带我去吃面。”
纪冰心口一提,都冒汗了。
“你是不是没吃?”阮雨说:“还有吃米线那回,你是不是都没吃?那些你说已经吃完吃过的东西,还有你说自己有的,是不是都没有都没吃?”
纪冰心想这下完蛋了,她以为曾经对她说过的慌,都用布袋子紧紧包裹住,不会被发现,没想到现在却被扎了窟窿。
不,是扎成了筛子,所有的谎言一股脑地掉出来,现了原形。
已经兜不住,圆不起来了。
而且她现在心里直打鼓,不敢说谎,她觉得阮雨此刻跟包青天似的。
她一说谎,就会被狗头铡伺候。
嗯了声,比刚才的声音还小。
阮雨其实听见了,但还是扬声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不知道是不是腊月天太冷,纪冰腿肚子有些打颤,她发现如果按照阮雨的标准去判定,那她之前说的做的,绝大部分都是骗人的。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她都不敢去看阮雨的脸色了。
“手伸过来。”阮雨大声道。
伸。
纪冰立马伸,晚一秒都不敢。
就见阮雨把自己手上的手套脱下来,握着她的手给套上了。
纪冰想缩回来,被阮雨冷冰冰的一声‘嗯’,给吓得不动了。
“吃了。”阮雨把放在腿上的烤红薯递给她。
纪冰拿着,“掰一半给……”
“嗯?”
纪冰哑住,快速剥了皮往嘴里塞。
真是信了你的邪,到底在怕个啥?
哦,怕她生气。
她怕阮雨生气。
就这么被拿捏了?
不至于吧。
把烤红薯吃进肚子里,她觉得有必要反驳一下,给自己争取一点空间,以后不能阮雨一生气,她就傻呵呵地点头,说好。
“纪冰,我告诉你,我现在特别特别生气。”
纪冰眨巴着眼,立马就推翻了刚才所想,眼下觉得让她不生气才是头等大事。
她咽下最后一口烤红薯,“那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
阮雨气呼呼道:“我还没想好,现在回家。”
转了个身,也不抓着车帮了,背对着,面朝后面坐。
纪冰看着她,又想笑了。
觉得新奇,第一次有人冲她发脾气竟然是暖的。
胸口热乎乎的,也不反驳,不为自己争取空间了。
阮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才是‘纪冰语录’。
路上,阮雨也不说话了,纪冰就开始没话找话。
说得多了,阮雨就吼,“你别说话,烦死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跟你说话,你这个骗子。”
可这‘骗子’心情还挺愉悦的,一路上又是吹口哨,又是侃大山。
阮雨说她也没用,她还是继续乱说话,只好气得捂住耳朵。
想了想,又想笑,手下松了劲,虚捂着,听她说话,嘴角的梨涡笑藏在衣领里。
回到家,她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副手套,“这是妈妈之前给我买的,我戴着有些大了,给你。”
纪冰脱下戴在手掌的手套,她的手套小了,纪冰担心给她撑大,索性就戴了一半。
天气冷,骑车戴薄手套其实没什么用处,她手还是冰凉。
不过这次她涨记性了,快速把手套往衣服里塞,贴着肚子,热乎了再拿出来,递给阮雨。
然后接过她手中的棉手套,粉色的,很厚。
“我平时用不到的,写字也不方便,你拿去用吧,放在这里也是浪费。”阮雨说。
纪冰试戴了下,大小正合适,“好,我明天就戴。”
见她脸上还是没有笑色,纪冰说:“你真生气啦?我以后不骗你了,骗人的是小狗。”
阮雨哼哼着,“你最好记住。”
纪冰添了一句,“你也不许骗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要说清楚,爱吃的和不爱吃的也要说清楚,可以挑。”
她又说:“想哭可以哭出声,也可以张着嘴嚎,能看见后槽牙的那种。”
阮雨反驳她,“我什么时候张嘴嚎了,你不要瞎说。”
纪冰继续说:“你乱叫也行,就是那种一蹦三尺高,拍屁股又踢腿的。”
阮雨不满,觉得自己正在被她抹黑,气得扬手打她。
纪冰又故意道:“躺地上打滚也行,满屋子乱滚,撒泼耍赖。”
阮雨没使劲,巴掌落下,被她伸手接住。
掌心与掌心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纪冰说一句,她就落下一巴掌。
最后变成两人拍着掌心玩。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穿花衣……
眼眸潮湿,说着说着就笑了。
她们感受着彼此的童年,像回忆,又像新生。
为那些相似的美好而兴奋,也为那些不同的遭遇而红了眼。
两个姑娘大笑着,玩着幼稚的游戏,只想着美好。
曾经的那些伤害仿佛相互抵消了一般。
董园裹挟着寒风进屋,扑面而来的暖意令她会心一笑。
她脱掉厚重的外套,跟她们一样开心。
第30章 许愿
第二天, 纪冰去接阮雨放学。
阮雨就跟检查仪容仪表的班干部似的。
“手伸出来。”
纪冰把双手伸过去。
手套戴好了,阮雨把手伸进去,摸到她热乎乎的手, 才放下心。
“衣服。”她又说。
纪冰无奈地笑了下,弯下腰。
阮雨摸着她的军大衣,挺厚实的,又摸摸领口,触到她温热的脖子。
嗯,勉强过关。
又顺着脖子往上,摸到脸。
戴了口罩。
又顺着脸去摸耳朵,“你还少一个耳捂子。”
纪冰说:“好,我明天就买一个。”
阮雨这才满意点头,抬手把自己的帽子戴上, 坐好。
顺利过了检查, 纪冰松了口气,笑说:“我觉得你以前那样挺好的, 傻乎乎的,可听话了, 现在多少横了点。”
阮雨说:“谁让你不听话, 咱两说好的, 以后谁都不再骗谁, 骗人的是小狗, 但我觉得你是小狗的可能性比较高。”
纪冰被逗笑, “你现在还学会骂人了。”
阮雨莫名道:“我什么时候骂人了?”
纪冰:“那你刚刚说我是小狗。”
阮雨:“我只是说可能性比较高, 没说你是小狗。”
纪冰:“你说了就是说了, 怎么还带不承认的。”
阮雨气道:“谁不承认了。”
纪冰笑说:“你啊, 刚刚小狗说谁呢?”
阮雨:“小狗说你呢。”
“噗哈哈哈哈哈哈——”纪冰笑得捂着肚子。
阮雨楞了一瞬, 后知后觉自己被她绕进去了,“你好烦呀。”
纪冰止住笑,学她,“你好烦呀。”故意捏着嗓子,还贱兮兮地问她像不像。
阮雨也憋不住笑了,“你话很多,烦人精。”
纪冰现在特别喜欢逗她,看她发脾气跳脚,她觉得特别有意思。
刚认识她那会儿,阮雨总是低着头,说话声音也很小,温声细语的,很拘谨,也不敢发脾气。
现在倒是鲜活了。
她喜欢这样的她。
一路把她送到卧室,纪冰转身去堂屋倒水。
自然而然地拎起桌上的热水瓶,刚准备倒,杯子旁又出现了一个杯子。
卡通的,深蓝色,杯子把上还有一个熊猫头。
放杯子的力道有些重,响声不小。
纪冰侧头。
阮朝朝盯着前方,目不斜视,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纪冰微一垂眸,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玩具。
小火车,火车头的裂缝被透明胶粘住,是她扔进垃圾桶的那个。
阮朝朝察觉到她的视线,赶紧把手背到身后,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只好抬高嗓门,“倒水。”
“好的。”纪冰应道,话音含笑。
倒好了水,阮朝朝端着杯子进屋。
纪冰钉在原地,思索了会儿,倏然笑了。
这姐弟俩还真是……亲姐弟。
朝朝拿出装玩具的纸箱,把里面乱七八糟的玩具胡乱堆砌,给损伤的小火车让出一个空位。
晚饭,纪冰留下吃的。
她已经不会像第一次来吃饭那样傻撑了,能吃多少,吃饱了不吃了,都会说。
董园做了一盘红烧鸡腿,有六个。
纪冰没夹,专吃旁边的那盘炒芹菜。
“纪冰,碗拿来。”阮雨夹起一个鸡腿。
她现在可不敢推拒,忙端着碗去接。
等啃了一半,董园又往她碗里夹了一个。
她又不好夹回去,只能吃了。
可刚吃完,阮朝朝又往她碗里夹了一个。
这个她敢说,“朝朝,你吃吧,你还在长身体呢。”
说着就要把碗里的夹给他。
阮朝朝冷声冷气地哼了声,瞪着她。
那眼神的意思:我给你夹的,你要是敢不吃,你试试。
算了。
都是惹不起的‘爷’。
她抬眼看着面无表情认真吃饭的阮雨,又看向笑眯眯招呼她多吃点的董园,还有鼻孔朝天却悄悄把菜往她这边挪的阮朝朝。
笑了下,低头扒饭,连白米饭都带着甜味。
一顿饭下来,六个鸡腿,她一个人就吃了三个。
大家都吃完了,阮雨放下筷子,突然问:“纪冰,鸡腿你吃了吗?”
“我吃了呀,总共吃了三个,不信你问董阿姨和朝朝。”
阮雨撇嘴,“都是你的同盟。”
阮朝朝举手,“别带上我,我是清白的。”
“那你给我摸一下。”阮雨伸手要去摸她面前剩下的骨头。
纪冰攥住她的手腕,“别碰,脏。”无奈道:“你不会要数骨头吧?”
阮雨一点都不相信她的话,不喜欢纪冰的谦让,她想让纪冰吃得好,穿得暖,过得好。
开始使小性子了,“就数就数就数。”
纪冰无措地看向董园。
董园也在笑,冲着纪冰点了点头。
纪冰叹息一声,松开了手。
数完了,数对上了,阮雨才满意。
纪冰要去刷碗,董园拦着不让,把她推进屋里跟阮雨聊聊天。
见门关上,纪冰开始表达她的不满,“阮雨,你以后不能这样,我答应不骗你,就绝对不会骗你。”
阮雨盘腿坐在床上,哼了声,“再说吧,看你表现,不过目前你肯定是不过关的。”
纪冰背靠着墙,双手环臂,低着头,脚尖轻点着地面。
屋内静默良久,纪冰才开口,“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担心我过得不好,你别把自己绷得这么紧,放松一点,你说过的话我都有听,都记下了。”她语气认真,又带着真切的感动。
过了几秒,阮雨低着头说:“纪冰,你不要那么爱别人,要好好爱自己,别人也包括我,听见没有?”
脚尖的动作停住,纪冰半阖着眼,掩盖眼尾浮现的那一抹猩红,缓了缓,道:“今天好像是平安夜唉,差点忘了。”
阮雨拿过床上的书包,拉开拉链。
纪冰去掏口袋。
两人同时掏出苹果。
“纪冰,我买了四个苹果,这个是给你的。”
纪冰说:“巧了,我也买了一个,是给你的。”
两人笑了,互换苹果。
没说别的,就说了平平安安。
晚上睡前,纪冰把床底下的箱子打开,拿出狗狗公仔。
躺在床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笑看着这只公仔。
苹果不能放时间长,不然她都想保存起来了。
吃着吃着,老鼠吱吱叫唤着,出来了。
纪冰忙把公仔抱进怀里,侧头看向蹲在地上的老鼠。
她把手里的苹果核扔给它,对于上次红豆糕被吃还心有余悸,警告道:“你要是敢碰这只狗,我一定把你烤了吃了,不,把你七大姑八大姨,祖宗十八代全烤了吃了。”
老鼠不知道听没听懂,正美滋滋地啃着苹果核。
纪冰下巴磕在枕头上,看着它,说:“鼠哥,你有朋友吗?对你特别特别特别好的那种好朋友。”
‘吱吱——’鼠哥忙着啃苹果,吱吱两声算是回应。
纪冰认定它说的是没有,然后语气颇为炫耀道:“你没有,我有啊,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我怎么跟你形容她的好呢?”
‘吱吱吱——’
“你看过西游记吗?她特别像里面普渡众生的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纪冰美滋滋地说:“她一定是下凡来普渡我的。”
‘吱吱吱吱——’
“明天是礼拜六,你说我该怎么跟她过圣诞节呢?哎,你知道圣诞节都是怎么过的吗?需要准备什么?我就听纪夏说过平安夜要送苹果的事,圣诞节怎么过的,我还真不知道。”
‘吱——’
“要不然我明天直接问我的好朋友吧,她懂得多,应该知道,我跟你说,她特别聪明,有时候连我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她眼睛出过意外,但她竟然能上学认字,以后长大了肯定特别厉害。”
鼠哥连吱都不吱了,大概是听烦了,觉得这人真啰嗦。
“平安夜可以许愿吗?”纪冰说:“那我希望她以后可以有一个特别好的未来,然后跟全世界第二好的人结婚生子,当她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纪冰把压在枕头下的手套拿出来,手套的背面还绣着白色的小兔子。
平安夜,纪冰是戴着棉手套,抱着狗狗公仔入眠的。
这是她长这么大,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她许下了人生中第一个愿望。
不多时,外面下起了大雪。
这是她们的,第一场雪。
【作者有话说】
纪冰:阮雨是全世界第一好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