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
又是一滴。
视线模糊的飞快。
大颗大颗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砸在巫烛苍白起伏的肩背,淌入黑色咒文的深处。
“好的,够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温简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的表情几乎于无,就连声音都维持着一以贯之的镇定和理性——倘若忽视源源不断涌出眼眶的眼泪之外,他看上去就像他以往每一次遇到危机时一样冷静。
“我不在乎上面写的是什么,它对我而言只是又一个该死的难关,一个等我解决的阴谋,这就足够了……虽然你现在还没想起来,但我告诉你,再困难的难关我都能攻克,更别说是这个!——我能救你,你现在这不是还没被关进镜子里吗?说明仪式还没有结束,只要没结束我们就还有机会……”
巫烛挨着他,用额头碰着他的额头。
他的皮肤更凉了。
黑色的咒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着,在那无休止的折磨下,皮肤一次次绽开,又飞快痊愈,又再次绽开,无形的锁链在凝聚,最终深深束入骨血——那是哪怕非人类的强悍躯壳都无法承受的折磨,倘若换做人类,在这样的痛苦之下怕是活不过瞬息。
冰冷的手指蹭过温简言的脸颊,一遍遍擦去他的眼泪。
“别哭……”
他轻声重复着。
“别哭。”
“闭嘴。”温简言咬紧牙齿,自虐般将所有情绪都死死压在喉咙深处,“闭嘴!!”
他的嗓音像是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带着神经质般的颤声,强撑出来的镇定开始四分五裂,像是洋流上脆弱的冰面,“放心,我想得出办法,我永远想得出办法的……”
是的,他永远想得出办法。
无论是多么艰难的困境,多么可怕的死局,对他而言都不是问题——救的下,救的下,这次一定救的下——
像是一个固执的、瘦巴巴的小孩,孤零零地蹲坐在地,绝望地、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试图从沙土中挖出属于自己的宝藏,直到双手鲜血淋漓也不肯罢休。
巫烛的手指落了下来,将他的手握在了冰冷的掌心里。
他的力气分明不大。
只是那样轻轻地拢着,但却似乎像是某种无形的枷锁,却比任何强硬的紧攥都要无法挣脱。
他将温简言拉向自己。
“……”
温简言怔了怔,下意识抬起头,尚未出口的声音被堵回了喉咙之中。
他意识到,对方此刻正在将自己的手拉向他的胸膛,放于左肋——那是他刚刚带温简言抚摸过的最后一笔的尽头。
是心脏的位置。
愣怔间,温简言的手指触摸到熟悉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缓慢而虚弱,轻柔地在巫烛的胸腔深处震响,像第一次触摸时一样,震得他指尖发麻,心口发颤。
霎那间,温简言只觉得一个不祥的念头闪电般袭击了自己的脑海,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一股强烈的恐慌就开始没来与地在心底发酵:“等一下,喂,你要做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
“你听我说……”
巫烛的手指突兀收紧了。
牵引着他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地、缓缓地深入。
“停下、放开我!!”
温简言开始疯狂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他暴怒般推着巫烛的肩膀,试图拽回自己的手指。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挣脱对方钢铁般的桎梏。
手指一点点陷入温热的血肉。
“你别——你别——”
青年的声音再也维持不住表面上的镇定,在崩溃中破碎而变调。
“巫烛!!!!”
忽然,不知道从那一刻起,温简言僵住了。
明明前一秒还在疯狂地挣扎,这一切却好像被钉入了原地,他像是忘记了自己刚才是多么竭尽全力也要逃离对方的束缚,只是僵在那里,不动了。
砰砰、砰砰。
他感觉到,有什么滚烫而湿润的东西轻轻地落入他的掌心里。
像一个濡湿的、转瞬即逝的亲吻。
直到这时,巫烛才终于松了手。
“……收好。”耳边响起巫烛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像是呓语,“不然你没办法离开这里。”
这里有着会吞吃掉一切生灵的恶意土地,和即将降临至这个世界的无名怪物……当仅存的烛火熄灭之后,真正的黑暗将会来临,所以祂必须让他所爱的……免于深陷这样的境地。
“……”
就这样,温简言一点一点地、缓慢地低下头,向着自己的掌心之中看去。
指尖和掌心都被鲜血染成刺眼的金色,而在那大片炫目的灿金中,躺着一枚漂亮的……亮闪闪的……心脏形状的……金色宝石。
一如往昔。失而复得。
温简言只觉得身上的血一瞬间凉了下去,从头冷到了脚。
……原来如此。
巫烛有无数碎片,分别被无数片镜子承载、分散进不同的副本之中,但只有这一片留存于幸运游轮之上的,却是完完整整的心脏,可是,那些人怎么可能有能力、有资格剖开神的躯体,将他的心脏取出?——更何况,以梦魇对祂的警惕,在将祂封入镜中之后,又怎么可能敢去再次触碰?
除非,这本就是他自己亲手剖出来的。
所有的齿轮都一一对应,那些被他遗忘的细节在这一刻彼此咬合,严丝合缝,似乎一切本该如此,天经地义。
原来,一直以来,他参与的都是既定的现实。
或者说,正因为有他的存在,所以世界才会这样运行。
一切皆是徒劳……所有的挣扎,都是将历史推向既定路途中必经的一环。
以人类为名的诅咒将神明囚于破碎的镜面。
他渴求于他的血。
每获得一点,就恢复一些力量。
——衔尾蛇的脑袋咬住了尾巴。
——命运无可更改。
“………………”
温简言一动不动,怔怔坐在原地,浑身的力气像是一下子都消失了。
在剜出心脏之后,巫烛身体被侵蚀的速度似乎一下子加快了,他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像是正在一点点地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离这片空间。
“好了……”
浑身咒纹、奄奄一息的神摸了摸他的脸。
只是轻轻一碰,冰冷的手指就脱力般掉了下去,只在温简言的脸颊上留下几道金色的血痕。
“走吧。”
温简言被他的动作从呆滞中唤醒,他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似得。
他愣愣望着巫烛的双眼,在对方的眼底看到自己破碎的表情。
温简言张张嘴,喉咙中勉强挤出半个颤抖的音节。
“你……”
然后呢?要说什么?
你为什么——你凭什么——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没有脑子的——该死的——
你、你、你。
“走。”对方催促着。
“………………”
被鲜血染成金色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着,直到宝石坚硬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之中,带来撕扯般的疼痛。
他习以为常、也唯一擅长的自我保护开始分崩离析,无数疯狂的、混沌的、陌生的情绪在胸腔深处淤积,新旧混在一起,膨胀至极限,最终如决堤般爆发出来——!
温简言的眼眶被愤怒烧的通红,眼珠在强烈的情绪翻滚下闪闪发亮。
他猛地伸手扯住对方,整个人撞了过去。
“……走?”
“走!!??好,可以,行,没问题,你等着……”他口不择言,恨不得将平生所知的最恶毒的语言一股脑倾倒下去,“等我活着离开这里,我一眨眼就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然后立刻、马上、一刻不停地去找其他人谈情说爱!一次性找他妈的十个百个一千个——”
伴随着咒骂,温热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砸了下来,落在巫烛的肩背,淌入他身上越来越深的伤口之中,然后穿过他已然透明的身躯,落在地面之上,留下一个湿润的圆印。
巫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忽然,他渐趋透明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上前,将嘴唇印在了温简言的唇上,用一个吻封住了他剩下所有的话。
温简言紧攥着他肩膀的手痉挛着收紧。
这是一个充斥着血腥味、和泪水咸涩味的亲吻。
激烈、短暂、令人窒息。
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巫烛的双眼明如烈火,嗓音很低,嘶哑而虚弱,但却莫名震人心魄:
“……撒谎。”
*
漆黑的苍穹之中,本就为数不多的灰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像是笼罩着这个世界的光明正在飞快熄灭。
深不见底、无穷无尽的黑暗从天空的一角渐渐漫了过来。
该走了。
这里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事了。
梦魇乘船而至,巫烛亲手剜去了自己的心脏,丢失了记忆,至此被囚禁入破碎的镜子之中,而这些碎片又会被分别送至不同的地方,作为炉心源源不断地向着副本中输送力量,而在不知道多少年后,他们会在那片湖中再次相遇。
一切都没改变。
但是没关系,就算一切都没改变也无所谓,温简言向来是一个乐观的人,他知道,未来还在等着他,这一切都不会是终局。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回到本属于他时间线的方法。
所以该走了。
现在必须要走了。
……
温简言定定站在原地,衣襟上满是尚未干涸的金色血液。
他垂下眼,愣愣注视着面前已空的位置。
为什么呢?
为什么……
温简言缓缓地抬起手,后知后觉地按了按自己左胸的位置。
明明被开胸破腹的不是他,可是,他的胸口却像是被剜出了一个大口子,一个劲地向外淌着乌溜溜的血,冰冷的风呼啸着灌了进去,发出空洞的回声。
……疼。
他遏制不住地蜷起身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那来势汹汹、无可抗拒的疼痛。
……好疼。
忽然,背后传来了蹒跚的脚步声。
那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几乎一下子就令温简言回过神来。
温简言一个激灵,他以与生俱来的的机敏后退半步,警惕地扭头看去。
但是,在看到来人的瞬间,他的脸上却显露出错愕的神情。
怎么会是——
“德叔?”他愕然出声。
面容苍白的中年人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表情看起来颓丧至极,背后却不知为何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将他的肩膀压的一高一低。
“是我。”
他的视线在温简言苍白的脸上扫过,最后又落在他被血染成暗金色的前襟上,眼神一点点地灰暗了下去。
“孽、都是孽啊。”
德叔喃喃道。
他转过身:“跟我来。”
丢下这句话,德叔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温简言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德叔步履蹒跚,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温简言也一言不发地跟着他。
不知道过去多久,德叔停下脚步:“到了。”
数步之遥的地方,出现了半截寒光闪闪的铁轨,它看上去并没有修缮完整,车站歪斜,十分简陋,一列老式火车停在铁轨尽头。
它和温简言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表面的灰尘脏污和划痕,看起来光洁如新。
车灯大亮着,尖锐的光刺破黑暗,成为整个世界中唯一的光源。
“上去吧。”德叔说。
温简言步伐一顿,扭头看他。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无论你是人是鬼,来自何方,”德叔站在车灯之下,整个人似乎比先前苍老了几十岁,“这辆列车都会把你送去你本该去的地方。”
“我没有车票。”
温简言开了口,他的嗓音仍然有些嘶哑。
“你会有的。”德叔慢慢地说,“毕竟,你不属于这里。”
他将手放在火车上,眷恋般轻拍着它包着铁皮的表面,看起来像是在和一名老伙计打招呼一般:
“它的作用,就是将上车的乘客送回它最应该到的地方去。”
“本来还会有一站通向巫镇的,不过,现在看来……恐怕是永远也没机会建完了。”
温简言听着他的解释,怔了怔。
……怪不得。
列车将那些被浅土掩埋的鬼送至昌盛大厦,让它们通过大厦陷入永久的沉睡,依照同样的逻辑,它也将巫烛的终点站定为了这里——因为这里本就是他的沉睡之地。
列车在铁轨上奔行,对它而言,时间和空间的规则都不存在,它没有束缚地穿行与过去、未来、和现在之间,有着无限的活动范围。
它所受到的唯一制约,就是只能在“火车站”停下。
火车之所以能将温简言送到这里,是因为这里存在着修建到一半的“巫镇”站。
可是,就像德叔说的那样,“通向巫镇的那一站却没有建好,也失去了建好的机会。”——既然这个半成品的站点并没有建好,所以,随着小镇消亡,这个站点也就作废了,并在未来被黄沙彻底掩埋。
所以,在他所生活的时间线内,火车将永远无法在“人间”的站点停留,而是永远在这片死地中运转徘徊。
温简言他们在登上火车之后,却并没有得到火车给出的任何“代币”,正是因为这一点。
既然火车没法将他们送到目的地,自然也就无法给出车票了。
温简言一步步登上列车。
他若有所感,低下头,向着口袋里摸去。
果然,一张模样奇怪的纸币出现在他的口袋里。
“这是专门给乘坐这辆列车的活人准备的。”德叔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
不过在未来,小镇上所有的活人都死光了,搭乘列车的只剩下鬼,自然这样“人用纸币”也就不再流通了。
温简言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多谢。”
“……谢?”
德叔苦笑一声,摇摇头:
“不要谢我。”
他远远望着站在列车上的温简言,表情复杂而颓丧:“我已经看清了……我们所有人都受到了蒙蔽,我们造的孽太多、太多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德叔的肩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存在一点点压弯了,让他脊背上背着的包袱愈显沉重。
“我……不,是我们,恐怕也只能……这样赎罪了。”
温简言的心头一跳,他张张嘴,还准备问些什么,但是,脚下的火车却已经发出了机械的震动和轰鸣,开始缓缓地运转了起来。
列车启动的声音盖过了他的、也盖过了德叔的声音。
轰隆隆的轰鸣声响彻整个世界,列车顺着铁轨开始向前行驶,隔着模糊的车窗,温简言远远望见德叔的身影,小小的、佝偻的一个、孤零零地静静站在站点之处,望着火车呜呜远去。
*
港口。
原本冰冷死寂,犹如镜面般的漆黑海面,在某种无形的力量的作用下变得不再平静,巨浪一层层卷起重重拍击着岸边。
骸骨之船抵达了岸边。
无数静默的、惨白的、或喜或怒、或嗔或悲的脸孔构成了船的船体,被海上稀薄的黑雾所笼罩,看起来无比诡谲,令人惊骇。
破碎的、被勉强拼合而成的偌大镜面立于岸边。
几乎在温简言所搭乘的火车启动的同一时间,被放置于漆黑盒子内的、灰蒙蒙的金色宝石开始一点点褪去尘埃,逐渐变得明晰而闪亮——它被规则承认,成为了这个时空中唯一的神之心。
从今天起,它将被送上游轮,成为驱动船只的重要燃料。
镜面深处,黑暗狂暴地翻滚着。
在或深或浅,混乱聚散的阴影中,一双野兽般的金色眼瞳紧紧注视着镜面外的世界。
咒纹一刻不停地收紧,为背负者带来无穷无尽、永不结束的苦痛。
但是,祂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得,一下、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着镜面,像是困兽撕咬囚笼,哪怕浑身鲜血淋漓都不肯罢休。
哪怕记忆开始消退,神智开始混乱,但是,有一个念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褪去。
……祂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被伤害了。
被夺走了。
消失了。
再也找回不来了。
纯净的金色浸没于黑暗之中,阴戾、仇恨、疯狂地注视着镜面外的一切。
无论是谁意外瞥入镜内,都会不由得浑身一抖,只觉齿寒血冷,颤抖不息。
在将一切检查完毕之后,空脸“人”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
一叠厚厚的契约凭空出现在它的手中,被它缓缓递向去前方。
“你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对于你们日益迫近的黑暗和死亡,而旧神对此无能为力,既然如此,背弃祂、转投更强大的庇佑又有什么错呢——这不是出于懦弱的自保,而是彻头彻尾的高尚之举。”
它的声音甜蜜而混沌,像是来自于未知的蛊惑。
“来吧,在这里滴下你们的鲜血。”
“契约就将成立。”
事已至此。
已经没有退路了。
一动不动立于原处的众人终于迈开步伐,他们静默着,一步步上前。
一双双苍白的手掌被割开,粘稠的、发黑的鲜血滴落下来,砸在了纸面之上,又被贪婪地吸纳入纸面深处。
“在被你们的血脉为桥梁牵引至这个世界中之后,我们会用更明亮、更有效的东西,取代你们神明曾给予过的熹微烛光,帮你们驱散黑暗,获取平静和安宁——只要你们的后代血系还有一人存活在世,我们的服务就不会结束。”
“合作愉快。”
——背叛者张开血淋淋的双手,接过了出卖神祇获得的三十个银币。
*
世界迎来了罪恶的改造。
名为“孤儿院”的灯油厂拔地而起,灰白和鲜红的灯油被一盘接着一盘制造,在凄厉的唢呐声中,红布垂下,遮挡住少女苍白的脸颊。
纸轿颤颤巍巍晃动着,昌盛大厦内入住了红衣的新娘。
然而,在一切欣欣向荣之时,德叔却不知何时离开了小镇,不知所踪。
在所有巫镇打造的建筑物内,所有的蜡烛都被取代,散发着甜腻气味的灯油像是永远不会耗光似得熊熊燃烧着,以无可置疑的可怕力量,在没有任何人操作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持续运转,驱散了渐渐迫近的黑暗,守护着一方平安。①
直到……
已经不再需要和黑暗抗衡的人们生活在这里,渐渐遗忘自己祖上曾经负担的使命,只有极少极少数的人还记得……镇子深处有一条路,其名为黄泉路,黄泉路尽头,即为无人坟土,炼狱死海。
又不知道过去多久。
一座诡异的酒店在小镇外拔地而起,其名为“兴旺酒店”。
很快,巫镇覆灭。②
远远的,一名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人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注视着小镇的遗忘,注视着小镇的衰败,看着他们在蒙昧中招来的异神为了挣脱束缚,以恐怖的力量入侵小镇,扭曲人心……并在最后的最后,将所有人屠戮殆尽,杀死了他们的每一个后代,断绝了他们的最后一滴血脉。
等到了这时,他的双眼凹陷,似乎早已干涸。
然后,他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小镇,开始寻找镇民惨死的尸体,用他老朽的、却格外稳健的双手,将小镇所有后代的皮肤缓缓地剥下来。
一具、两具、三具……
足足四百零七具尸体。
剥皮、清洗、晾晒、鞣制。
作为成衣店店主,他最擅长做的是人皮衣——但是,已经没人穿了,还要人皮衣什么用?
于是,他点起了被遗忘许久的蜡烛,在微弱的灯光之下,用针和线,将那些人皮一针一针地缝起,变成一部四百零七页的庞大书籍。
每一页都是一张人皮。
每一张人皮都是一只被鞣进去的鬼。
最终,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德叔将自己身上的皮肤缓缓地剥离下来,作为书本的扉页。
共四百零八页的【死海古卷】,直至此刻,正式完成。
“罪孽。”
白发苍苍的德叔佝偻下身体,将额头抵至书面扉页。
“罪孽啊。”
如果之后,有人能找到这本书,那么,这个世界或许还有破晓的希望。
这是他为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礼物。
也是他作为背叛者能做的、仅有的赎罪。
德叔缓缓闭上眼,失去了生息。
最后一个镇民正式死亡。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位代行者离开船只,以投资人的身份造访了孤儿院。
——“最后一个达成交易的人已经死去,这里已经没用了。”
——“那炉子怎么办?这里的那些小孩呢?”
——“最后再烧一炉吧。”代行者轻飘飘说道,“物尽其用。”
无数副本拔地而起。
梦魇降临。
作者有话说:
①对应昌盛大厦副本真相线
②对应兴旺酒店副本真相线
③对应美梦孤儿院副本真相线
三十个银币是典故,是背叛者犹大出卖耶稣的价格。
第672章 无限列车
火车轰鸣着向着远方驾去。
轮子撞击着铁轨,发出均匀的金属摩擦声,窗外模糊一片,只剩一片无光无影、无声无形的混沌黑暗。
空荡荡的车厢角落,坐着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很难发现他的存在……他手肘支在膝盖上,脊背弓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藏身于火车内的憧憧阴影之中,整个人像是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一样。
自上车以来,温简言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再也没改变过。
静默笼罩了他。
如果不是脊背间或的起伏,几乎令人怀疑他已经睡着,或者早已死去。
“……”
火车就这样不断地向前、向前——像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似得。
一道脚步声从远处响起。
面目模糊的售票员从远处走来,在唯一有人的座位前停下。
直到这时,坐在座位上的青年才终于动了。
他抬起头,半张面无表情的、苍白的脸显露在光线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脸颊一片干燥,眼眸平静,犹如被扣上了一张纹丝不动的面具,但眼眶却呈现出极刺眼的红……像是完美无缺的伪装上,横亘着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痕。
他伸出手,将冥币交给售票员。
售票员接过冥币,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近乎凝滞的呆立——和上次他同巫烛一起上车时一模一样,不过,当时温简言以为是巫烛的身份有异,现在看来,却应当是列车的内部规则在起效——它在思考、在判断、在寻找乘客的归处。
不知道过去多久,终于,它动了。
售票员迟缓地抬起手,打开挎包,从中取出一张车票递了过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它转过身,向着车厢的尽头走去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逐渐被列车运行时发出的哐当声淹没,最终完全消弭,再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空荡荡的车厢内重归寂静。
阴影逡巡而至,再一次统治了这片区域。
“……”
温简言垂下眼,向着手中的车票投去一瞥。
和巫烛深红色的、近乎于黑的车票不同,他的车票是十分寡淡的灰白色,唯有两行文字鲜明刺目。
【终点站:■■■■】
……又是一串乱码。
他的目光在那一串乱码上定了定,倒也没太失望。
上一次,是巫烛为了助他脱离梦魇的追逐,所以将自己融入到了心脏之中,列车才会将他误判为巫烛,将他送向初始之地的站点,而这一次……他从初始之地带走的仅仅只有对方的那枚心脏,而并未再附加其他任何条件,所以,列车才“认出”了他的人类身份,给与了他属于人类的钱币。
而这这件事本身却也蕴含着更多的信息。
毕竟,在温简言自身所处的时间线内,早已不存在通向人间的站点,可列车却同样给出了钱币和车票。
这代表着,所谓“列车会将乘客送往它最该去的地方”恐怕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终点站”不过是和乘客上车时的站点相对而言,列车能将其送往的最远站点——这倒也可以理解,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对这趟列车来说并不存在,倘若没有为终点站设限,那整个秩序恐怕就会立刻乱套。
按照这个逻辑,他大概率会被送回到昌盛大厦,或是在属于他的时间线上的任意一站。
温简言收回视线,将车票放在桌上。
死海古卷暂时还无法被背包中取出,他还没办法弄清楚这行乱码的真正含义。
不过……无论这辆列车将他送到哪一站点,对现在的他来说似乎都没太大差别。
过去无法被改变。
即便这个道理他在兴旺酒店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而这一次,是他真切体验到了这句话之下蕴藏着的、无从动摇的可怖力量。
巫镇注定被覆灭、阿元注定成为大厦内的红衣女尸、巫烛注定被囚禁、被切分、被利用……而梦魇也同样注定降临。
“……”
温简言闭了闭眼,手指收紧,深吸一口气。
……对了,巫烛。
他试图在心里这么说,就好像是现在才想起来这个人一样。
巫烛的心脏就这样静静藏在领口下方,紧紧贴着他的皮肤,一刻不停地向外释放着融融的暖意,像是暗夜里燃起的微微烛光,昭示着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那个家伙。
直到现在,温简言仍然有些想不通,一个他在进入梦魇之后就竭力想要摆脱的存在,是如何一步步强硬地挤占入他的生活之中,在他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以至于现在完全无法被忽视的呢?
无论是厌恶还是恐惧、是仇恨还是憎恶,亦或是……其他的一些什么。
似乎只要有那家伙的存在,自己心中一切与他相关的情绪,都与所谓“平静”与“温和”无缘,只剩下尖锐的、深沉的、激烈的、混沌而复杂的东西……
和他的名字一样,巫烛本人就像是火焰,毫无保留地燃尽一切,让所有接近之人都为之痛苦。
温简言并非玩火之人。
聪明人只会趋利避害、只有蠢人才会玩火自焚。
温简言恰如其分、正是个聪明人——无论放在哪里都出类拔萃的那种。
正因为太擅长玩弄人心,所以他才懂得这东西有多危险、多复杂、多不牢靠。
正因如此,他才不想……
不想。
在情绪的拉扯中,手指持续施力,直到指尖微微发白。
在痛楚中,他感受到了强烈的荒谬。
引火烧身。
……
……去他妈的。
去他妈的!
温简言几乎很难遏制住咒骂的冲动。
他低下头,再次把脸迈进掌心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在心中左冲右突的复杂情绪。
他现在恨巫烛恨的要死,甚至比对方在他身上刻下印记、施下禁锢、强迫他、控制他时还要恨的多。
凭什么在这种时候,那家伙却正好被十分方便地困在船上?!
优哉游哉,心安理得!
“……”
许久之后,温简言终于压制下那波狂躁的情绪,将所有尚未解决的思考囫囵吞下,强行放在一边,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
冷静,现在还不是找那家伙算账的时候。
温简言扭头看向窗外,窗上倒映着他苍白模糊的侧脸。
窗外一片漆黑,透不进半点光线,犹如一场绵延不绝的噩梦。
自罪恶中诞生,又滋生出更多的罪恶。
它笼罩了这个世界太久,那数不胜数的杀戮和绝望,旋涡般将每个人都卷入其中。
无论是对他、对他身边的所有朋友、还是对巫烛、对这个世界做的事……
梦魇都恶行累累、罪无可恕。
如果只是简简单单地恢复自由、离开这里,那将没有任何意义——当然了,这一点显然早就已经被梦魇否决了——只要放任梦魇停留在这个世界,那么,它迟早会像蛀虫一样,将这个世界敲骨吸髓、吞吃殆尽。
——必须要将它彻底摧毁才行。
一点都不能留。
“……”
倒影中,青年的眼眶依旧通红,却不似哀恸,刚才短暂显露的脆弱一扫而空,眨眼间就被铁一样冷的情绪取代。
他低下头,再一次将车票从桌上捡起,目光落在一片模糊的终点站之上。
过去无法改变?
那好。
扯掉了所有的伪装,他的目光尖锐,瞳孔紧缩,犹如冷火般在黑暗中燃烧。
——我们未来见。
*
火车隆隆向着黑暗中驶去,和来时一样,这一次,哪怕温简言没有感受到半点睡意,依旧无法控制地被拉入了梦中。
不知道过去多久……
微弱的红光照在了他的眼皮上,将他从本就不深的浅眠中拉拽了出来。
温简言动了动眼皮,睁开双眼。
还没等他摆脱睡眠带来的昏沉,就立刻被车窗外的景象惊呆了。
这个世界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但此刻,却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红光。
本该漆黑一片的无光天幕之上,不知何时被被撕出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像是一条细长的、洇血的新鲜伤口,诡异的红光自其中散发出来,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的粘稠鲜血。
而在那红色伤口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滴溜溜地打着转。
那似乎……
是一颗眼珠。
在看清伤口里东西的瞬间,温简言忽然不寒而栗。
眼珠?!
这东西他可不陌生。
它也曾在梦幻游乐园副本中出现过,不过,由于游乐园是一个独特的、在现实中没有任何蓝本的副本,所以,温简言一直认为,游乐园h实际上就是梦魇内部规则的缩影——而这个观点也被一次又一次地应证了,所有被拉入梦魇的主播都会异化,一点一点、身不由己地和这个庞然大物逐渐融合,直到成为梦魇的养料——而现在,这东西居然会出现在这片死地……
温简言只觉得背后寒毛直竖,一股诡异的冷意攀爬而上。
怎么回事?
为什么?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吗?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听“滋——”的一声尖锐响声划破寂静,整个车身都随之剧烈地震了几震,温简言一时没有扶稳,险些栽倒在地。
伴随着车轮和铁轨之间摩擦时发出的刺耳巨响,列车一点点减速行驶,最终慢慢地停了下来。
温简言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和列车到站时的情况并不相同。
这一次,它不是主动停下的。
而是在某种力量之下,被迫停止运行的。
*
“那家伙在这上面?”
阿尼斯皱着眉头,一脸疑虑地望着前方。
前方不远处,是一条静默卧在黑暗中的铁轨,铁轨之上,则是一辆轰鸣震动着的老式列车,列车虽然不再向前,但却并未彻底停止运转,两束灯光自车头向前射去,驱散了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在火车前方的铁轨上方,横卧着数十具惨白的尸体,它们的身体被火车碾压着,但却几乎没有出现伤口,更没有任何鲜血,并且依然还在持续不断地活动着。
显然并非人类。
雨果瞥了他一眼,眼里带着淡淡的嘲弄。
“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梦魇?”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阿尼斯哈哈干笑一声,“只是觉得整件事还挺诡异的……仅此而已。”
得知匹诺曹的具体位置并非因为他们有多么神通广大,能掐会算,而是由梦魇给出的直接指令。
而梦魇从不出错。
“但不得不说,这火车的强度实在是有些离谱了。”
阿尼斯的目光落在列车上,神色有些凝重。
哪怕是现在,火车都仍在一刻不停地发出轰鸣,车轮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持续冲撞着前方堵在铁轨上的尸身——按照这个进度下去,应该要不了多久,那些尸体就会失去挡路的作用,任由沉重的钢铁巨兽从其上碾压行驶过去。
“我们得快一点了,那几只鬼怕是撑不了多久。”
阿尼斯舔舔嘴唇,目光落在列车上一扇扇紧闭的车窗上,眼里显现出蛇一般阴毒的神情。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看上去比上次在昌盛大厦时显得更加非人了。
脊背瘦而佝偻,像无法打直一样弯着,骨头在苍白的皮肤下支棱着,像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上次在昌盛大厦,我们已经让那小子跑过一次了,如果这一次依然没有得到梦魇想要的结果,那么,我们两个怕是都得付出代价……不会有例外。”
明明应该是告诫的语气,但是,阿尼斯的声音之下却藏着深深的恐惧和战栗。
“总之无论如何,这次必须得成功。”
“绝对、绝对不能失败。”
“……”
雨果将一根烟咬住,模糊的红光照亮了他幽深的眉眼。
他面无表情。
“嗯。”
作者有话说:
第673章 无限列车
“走吧。”
丢下简短的两个字后,雨果径直向着停在不远处的列车走去。
“来、来了!”阿尼斯愣了一愣,旋即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列车快步走去。
哪怕前方的铁轨上横卧着数具尸体,似乎也并未影响机械的运转,列车停在铁轨上轰鸣着,上方冒出腾腾白气,上下车的车门都在雨果和阿尼斯这一侧,由于没有正式到站,因此,所有的车门仍旧牢牢闭锁,没有半点开启的迹象。
“退后。”雨果咬着香烟,道。
阿尼斯连忙退后几步,以免被波及池鱼。
灰白色的寡淡烟雾自列车的铁门缝隙中钻了进去,拧成细而韧的线,眨眼间便具有了钢筋般的可怕强度。
“喀、喀喀——”
在令人牙酸的金属震响中,列车大门开始变形扭曲。
雨果的眼里映着明灭的红光,伴随着灰烬落下,下一秒,面前烟雾的体积骤然膨胀!
“砰!!”
列车的铁门居然就这样被硬生生扯了下来,在无形的巨力之下远远飞了出来,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阿尼斯侧身望着身后数米外的车门——它的边缘深深地凹陷进去,已经彻底扭曲变形,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哪怕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过雨果能力的恐怖之处,他依旧不由啧啧称奇。
“牛逼啊。”
越高的强度,也意味着越深的异化。
哪怕雨果现在外观看上去并无不妥,但光从天赋能力看……他的异化程度怕是早已直逼前三。
“真不愧是最顶级的行刑人,真是深得梦魇偏爱啊,”阿尼斯咋舌,“它给我强化的程度,怕不是都不及你的十分之一吧?”
雨果像是没听到阿尼斯阴阳怪气的称赞,只是低头端详着车上的门框——虽然车门已经被彻底扯掉,但钢铁的边缘却有不规则的轮廓在飞速生长,就像是这辆列车正在试图长出一扇新的车门一样。
这辆车的级别很高,车内状况又不明,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太充裕。
雨果准备上车:“等在这里。”
倘若唯一的出入口无人把守,匹诺曹很有可能会趁他们搜索其他车厢的时候逃出去,等到了这片开阔区域,再找人就难了。
“等一等。”阿尼斯叫住了他。
雨果步伐一顿,扭头看了过去。
“不如你留在这里,我上去搜,如何?”
阿尼斯嘴角抽动,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上次之所以失败,主要是匹诺曹那小子太难抓了,但是,倘若雨果一开始没有制止他动手,那么,他们现在也就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了。
“当然了,我没有质疑您能力和态度的意思,”阿尼斯的态度看似诚惶诚恐,但实则暗藏险恶,“只是你们之间毕竟有些交情……我这不也是为您着想,至少也能避免目睹一些没必要的血腥场面,对吧?”
“……”
雨果站在原地,眸光冷冷闪动。
数秒之后,他收回步伐:“请。”
*
阿尼斯走上了车。
列车很老旧,四处布满锈斑,在微弱光线的笼罩之下,显得格外阴冷可怖。
他用脚跺了跺了地面,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作为所有主播中和鬼接触最多的、天赋关联性也最强的人,阿尼斯几乎在踏上这辆列车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车辆内部的某种控制力……这列车似乎能让进入其中的厉鬼失去一部分的力量,转而服从于它的规则之下。
不过,哪怕阿尼斯的异化程度已经相当高了,但毕竟仍然保留着人类的部分特征,所以,列车的这种“规则”顶多让他感到有些不太舒服,而不会让他沉溺于其中。
更重要的是,在上车的一瞬间,他能感受到,自己和梦魇之间的连接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切断了。
阿尼斯径直向着右手边的车厢中走去,伴随着“哗啦”一声,隔间门被他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车厢死寂而安静,红色的座椅上,数道模糊的人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
哪怕不仔细看,阿尼斯也知道,这些“乘客”并非人类,而是厉鬼。
他松开隔间大门,顺着走廊一步步向前走去。
坐在座位上的鬼随着他的走动转动着头颅,似乎被生人的气息激活了——显然,随着列车停下,它原本内部存在的规则也不再像先前一样牢靠,而是变得松散起来。
阿尼斯步伐不停地向着车厢深处走去,似乎对于鬼的“注目”早已习以为常。
很可惜,虽然梦魇能告诉他们在何时、何处能找到温简言,但却并不能告诉他们温简言究竟在车上的哪一部分,哪怕是它的手也很难伸这么远。
正因如此,阿尼斯也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一节一节车厢地向前找。
忽然,他的步伐猛然顿住了。
在远离车门的一侧车窗上,玻璃被暴力砸碎了,上面破开了一个能容一人出入的大洞,外面是空无一人的黑暗原野。
而在玻璃尖锐的边缘上,还残留着人类新鲜的血迹。
“……”
阿尼斯死死盯着那个洞口,脸瞬间黑了下去。
*
列车外。
“……什么?”
雨果问。
“那家伙跑了!!”阿尼斯的牙齿咬的咯咯响,苍白的脸微微扭曲着,似乎恨不得食肉寝皮,“他妈的!那个阴险的滑头……估计是一看到火车停下就跑了!”
甚至选择打碎的窗户都位于远离车门的那一侧,正好可以借助车身的遮挡溜之大吉。
他神情狂怒,嘴里依旧在一刻不停地咒骂着:
“等我捉到那小子,我要剥了他的皮,打断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扯碎他的——”
阿尼斯剩下的话被火车的轰鸣声掩盖了。
前方,堵在轨道上的尸体已经无法阻挡列车向前的力量了,伴随着数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沉重的车轮将那几具惨白的尸体硬生生地碾压在了下方,开始迟缓但坚定地向前驶去。
列车要开了。
阿尼斯跳下车:“走吧,我们追。”
他的表情依旧阴冷,眼神中闪动着暴虐的光。
“这片平原没有任何藏身之所,那家伙是跑不远的。”
*
是的,这片平原上是没有藏身之所的。
温简言的手掌持续不断地流着血,他咬牙用衣角缠住伤口,但是,人类新鲜的血腥味依旧吸引到了不应该有的注意力。
鲜红色的车座上,坐着数道轮廓的黑色影子,它们缓缓地转动头颅——哪怕温简言看不清它们的面容,也能感受到,这些乘客在“注视”着自己。
温简言将脊背紧贴在列车内的钢铁墙壁上,冷汗浸透了他的衬衫。
虽然没有到站,但是,列车停下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对车厢内厉鬼控制权的减弱,他现在无异于站在悬崖边上,只要稍稍向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是,他必须赌一把。
在这片区域中,空间和时间都没有任何意义,火车并未到站,也就意味着他将没有任何躲藏的地方,倘若现在下车,他就只能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荒原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向前奔逃,他现在形单影只、孤立无援,道具无法使用,而他的追兵不仅在实战实力上和他有着天壤之别,并且极大可能会有梦魇相助。
离开火车……那纯粹是自寻死路。
他听到后方车厢内渐进的脚步声忽然猛地停顿下来,然后,在漫长的、令人煎熬的沉默过后再次响起,然后快速沿着来路远去了。
“……”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温简言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赌赢了。
对方对这片空间、对这辆列车的了解远不及他——人对未知有着本能的敬畏,哪怕是最资深的主播也一样,他们担心温简言真的离开了火车,更担心他真的留有后路,一旦放他离开就再也无法追上。
可以说,温简言在赌,对面同样也在赌。
而列车无法被长期阻拦,所以他们必须在列车重新启动前做出判断。
正因如此,温简言才有胜算。
脚下的地面震动加剧,耳边传来机械运转、钢铁碰撞的嘶鸣,窗外的景象开始缓慢后退……
列车启动了。
“喀——”
刚刚被雨果生扯下来的车门不知何时复原了,它伴随着列车的行驶缓缓闭合,车身再一次被牢牢地密封起来。
它一点点地加速,前方的尸体哀嚎着被卷入车轮之下,惨白的脸孔在铁轨间被挤压变形。
“……”
黑暗中,雨果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旁慢慢启动的诡异列车,眼底神色莫辨。
“喂!”前方不远处,阿尼斯停下脚步,脸上满是急躁,“你还在等什么?”
他们并不确定匹诺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火车,倘若是车一停就跑了,那他们中间的时间差可并不算短,如果不抓紧的话很有可能真的有可能让那家伙再一次溜之大吉。
火车的速度逐渐加快,车轮撞击着铁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眼看火车即将从身边掠过前,雨果倏地动了。
他猛地抬手,捉住了火车外突起的横杆,身形矫健地一跃,整个人随着火车启动跳了上去。
阿尼斯狠狠吃了一惊,声音愕然扬起,甚至盖过了火车运行时所发出的震鸣声:
“雨果,你干什么??!你疯了???”
雨果扭过头,列车行驶时带起的狂风吹得他衣服猎猎作响,像是一片被扯下来的乌云,他的双眼是一如既往的铁灰色,语调在噪声中显得十分冷静:
“快上来。那家伙没有下车。”
*
上方的天空之上,那道洇血般的伤口仍在静静俯视着大地。
地面上,列车毫无阻碍地向着黑暗深处行驶。
透过车窗,温简言凝视着那片天空,脸色十分凝重。
正在沉思之时,忽然,他听到了列车顶部传来了奇怪的震动声——
温简言一怔,下意识抬起头。
列车的顶部十分肮脏,和车体一样锈迹斑斑。
火车运行时发出的均匀声响充斥在耳边,掩盖住了所有的异样。
幻听?
不,不对。
温简言瞳孔一缩。
半分钟后,隔着半掩的车厢门,他听到了“咔”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有什么冲破了窗户,自列车外直接跳了进来!
先前刚刚被温简言打碎、还没来得及复原的车窗已经扭曲变形了,呼呼的冷风自外面灌入其中。
雨果站在一片狼藉的车厢内部,低头拂去大衣上的玻璃渣。
在他身后,阿尼斯踉踉跄跄扶着车座站起,他看上去比雨果狼狈的多,脸上、身上、手上满是被火车带起的飓风所刮出来的血口子,乌黑的血一点点地流淌下来——在这片区域,哪怕是风也是致命的。
雨果虽然用天赋阻挡了一部分,但却也只是保证阿尼斯不死而已,至于他受没受伤,显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妈的……幸亏我记得这扇破窗户的位置,不然我们都得死在外面!”想起来刚才发生的事,阿尼斯仍然感到一阵后怕。
从外部侵入和从内部离开,列车是完全两种不同的防御强度,正因如此,雨果想要进入其中会如此费劲,而温简言想离开只需打破窗户即可,对它来说,运行和停下来时也是同理。
在列车运行的过程中,哪怕是雨果也无法从外部侵入到这里。
这一扇从内部破开的窗户,也就成了他们进入列车的唯一入口。
“万一匹诺曹那家伙真下车了,我们就完蛋了!”阿尼斯咬紧牙关,面孔因恐惧而微微扭曲,“这辆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我们如果真的错过了这次机会,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雨果没回答,他只是抬起头,安静环视着空空荡荡的车厢。
阿尼斯有些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终于,雨果收回视线,居高临下地看向阿尼斯,施舍般说道:
“少说话,多找人。”
阿尼斯:“……”
他一般来说是很少共情橘子糖的。
但此时此刻,他仍然很难不赞同那家伙对雨果的评价。
好一个令人生厌的死装男!!
*
两个车厢之外。
温简言站在原处,眸光微微闪动。
可惜了。
本来以为刚才那一招能甩掉这两个追兵的,但现在看来估计是不行了——也幸亏他觉得破窗太冷,及时改变了所在车厢的位置,不然的话,恐怕会和那两个家伙撞个正着。
他扯了扯嘴角。
……这下可有点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
第674章 无限列车
列车轰隆隆向着远方驶去,窗外一片黑暗,空无一物的死寂荒原正在从窗户之外飞速掠过。
车厢内部,回荡着撞击铁轨的均匀哐当声。
“你是说,一节坐鬼,一节坐人?”
雨果确认道。
“对。”阿尼斯阴着脸说道。
“如果座椅是红色的,那乘客就是鬼,如果不是,那就是给人坐的——不过,它们对我们造成不了太大威胁,这些鬼不会动的,这辆列车对它们有很强的控制作用。”
哪怕阿尼斯刚刚进入列车的时间并不长,但也足够他得出这些结论了。
“车厢一共几节?”雨果问。
“来不及数,”阿尼斯摇摇头,“车停的时间太短了。”
雨果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取出一根尚未点燃的烟叼在唇边,率先向着一侧的车厢门走去。
刚进入到下一节车厢,一股冰冷的阴气扑面而来。
光线几乎是立刻暗了下去。
暗红色的座椅前,直挺挺站着数道黑色影子,轮廓几乎和车厢内的阴影融为一体,但却能够让人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正在注视着他们。
雨果步伐一顿,扭头向着刚刚信誓旦旦保证过鬼“造成不了太大威胁”的阿尼斯看去。
阿尼斯:“…………”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不过,雨果似乎也并没有问罪的意思,他只是收回视线,再一次向着黑暗阴冷的车厢内部看去。
“第一次见,先试试水平。”
雨果的声音很冷静,灰白色的烟雾自他指间腾起。
说毕,他率先走入了车厢之中。
阿尼斯耸耸肩,跟了上去。
哪怕在上车前就已经猜到了这辆列车有多么特殊,可直到现在,在一不控鬼、二不用烟雾遮蔽形体的情况下,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穿过车厢时,他们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没有形体,没有弱点,更无法杀死。
而这辆列车却能让这些鬼搭乘于其中,甚至是利用自己的规则压制它们……这一点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明明全程只有短短数分钟,但却因过程的危险和黑暗而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车厢门在两人身后死死闭合。
“砰!砰砰!!”
车厢内,有什么东西在一下又一下大力冲撞着车厢门,发出机械而恐怖的撞击声。
“你现在试过了,感觉怎么样?”
阿尼斯紧紧捉住车厢门的门把手,以免那些不受控的鬼来到自己的面前。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不管你信不信……它们现在的危险性其实已经被列车压制过了,如果下了车,恐怖程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嗯。”
雨果点点头,神情依旧没太多变化。
看着雨果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阿尼斯不由得眉头一跳。
他妈的,装什么装。
可是,鉴于对方的实力摆在眼前,无论他心中对雨果有多少怨气,也只能在心中将这个家伙狠狠辱骂个几十遍,而不敢真的将实话说出口。
简单体验过车上厉鬼的攻击性之后,二人也不再刻意制造冲突,而是选择以最高效的方式穿过车厢,快速向前,寻找着匹诺曹的踪迹。
穿过了象征着安全的灰白色一号车厢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
七号车厢。
雨果步伐一顿,扭头看向自己刚刚离开的那间车厢,再次确认了一遍。
的确是一号车厢没错。
阿尼斯也同样反应了过来:“等等,所以……这列车的车厢是环形的?”
这辆列车的七节车厢并无首尾之分,而是呈现出了首尾相连的庞大环装——这一点从外部完全看不出来,只有在进入其中之后,亲身地走上一遍,才能意识到这一规则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雨果垂下眼,抖了抖烟灰,道:“接下来我们分开行动。”
“我向前,你往后走。”
灰白色的烟雾升起,挡住了他冷漠而倦怠的脸。
“施展天赋的时候不用像刚才那样留手,越高效越好。”
阿尼斯双眼亮起:“……哦?两面夹击?”
刚刚他们破窗进来的动静太大,匹诺曹那家伙又精的很,如果单纯只是这么追的话,是追不上他的,不过,如果是分头行动,从两个方向往中间堵截的话,对方将找不到任何藏身之所。
“真是个好主意。”
阿尼斯神情微微发狠,眼底闪烁着一点险恶的冷光,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缓缓露出一个狞笑。
“放心,我是不会让他逃出去的。”
*
如此狭窄的密闭空间内,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藏身之所。
更关键的地方在于,梦魇直播间在列车上并无信号,正因如此,所以,所有的道具都无法使用……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手无寸铁、更没有任何队友帮助的人,除非跳车,否则将插翅难飞。
四号车厢内。
温简言刚向前走了两步,面前的车厢门就被从外部猛地拉开了。
隔着短短五步的距离,他和阿尼斯直直对上了视线。
“……”
“……”
哪怕是阿尼斯,在看到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恨不得剥皮拆骨、但却遍寻无踪的猎物,居然就这样直接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而在他愣神的时候,只见对方跳了起来,十分灵敏地一个转身,如同兔子般猛地窜了出去。
“你他妈的——!”
阿尼斯突然回过神来,他咬紧牙关,用力到几乎能听到咯咯的脆响,眼底喷出阴冷的怒火:
“站住!!”
正在这时,对面的车厢门被拉了开来,雨果面无表情,眸色幽深,定定站在了门外。
“……!”
温简言猛地刹住步伐。
“跑,继续跑啊。”阿尼斯从门外一步步走进,微弱的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诡异的光影令他的神情显得阴冷而扭曲,“我可最想看你跑了。”
看猎物在绝境中挣扎、惨叫、最终凄惨死去,已经十分有趣了,而倘若这个人是匹诺曹的话……那这一场面恐怕会直接晋升为他签约梦魇直播间之后最爱的一幕。
青年孤零零地被困在车厢的正中,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可怜动物。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只能举起双手:
“……我投降。”
“投降?不不不……”阿尼斯发出粗噶的大笑,脸上是阴冷的、毫无保留的杀意,“那是上一次提供给你的选项了,这一次没人能救得了你——”
温简言:“哪怕我直接向你投降?”
阿尼斯目光一顿:“……什么?”
“梦魇在这辆车上没有权限,不是吗?”温简言耸耸肩,“所以,它是不知道究竟是你还是雨果杀掉我的,哪怕你们交了差,它大概也会把功劳算在我身后那位的头上,你知道,毕竟人家实力摆在这里……”
眼看阿尼斯的表情有些难看,温简言话锋一转:
“但是,如果我直接向你投降就不一样了。”
他并起两截手腕,向前递了过去。
“只要是你带我下车的,梦魇就会知道是你捉到我的,所有的功劳也会都算在你的头上。”
阿尼斯眯起双眼,紧盯着他,神色莫测。
但温简言知道,对方心动了。
“虽说生死不论……但比起真的把我弄死,它肯定还是更倾向于生擒的,对不对?”温简言再接再厉,“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有什么心思,这不还有雨果在旁边吗?”
他眨眨眼,神情带上了几分狡黠。
“以我俩以前的交情……如果这次还出状况,你觉得梦魇会怀疑你还是怀疑他?”
“这一点你知道,我知道,梦魇知道,甚至雨果本人也知道,所以这一次,我想……他是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让我跑掉的,”
明明是一副十分可怜无辜的神情,语气也很软和,但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带着几分隐晦的挑拨,
“还是说,你觉得在你们两个的全力警戒之下,都看不住一个手无寸铁的我?”
“……”
温简言话音落下,整个车厢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终于,不知道过去多久,阿尼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既然你指名道姓要向我投降,那我也不好拒绝不是?”阿尼斯看向不远处的雨果,露出一个假笑,“这个功劳我抢了,雨果老哥,你不会介意的吧?”
“……”
雨果咬着烟,没什么情绪的目光落在阿尼斯身上,几秒之后,他点了点头。
“很好,”阿尼斯走向温简言,脸上带着大大的、满意的微笑,“既然如此,你就是我的俘虏了。”
他伸向青年的手腕,电光石火间,脸上忽然恶意一闪。
“喀拉!”
清脆的骨裂声。
温简言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满头冷汗地弓起身,因痛到极致,甚至没发出半声惨叫。
……他的腕骨被生生折断了。
阿尼斯一眨不眨地专注审视着温简言脸上痛苦的神情,脸上笑容逐渐扩大,似乎十分满意于自己的杰作,他把脸凑了过去,嗓音愉悦而阴沉,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匹诺曹,我知道你想玩什么花样,别忘了,我以前被你耍过——可是,人都是会长记性的。”
阿尼斯力道收的更紧了些,如鹰爪般的惨白手指深深陷入对方腕骨被掰折的位置,甚至还在来回恶意地碾压着:“说!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阿尼斯。”不远处,传来雨果冷冷的警告声。
“什么……主意?”青年战栗着,抬起冷汗涔涔的脸,扯了扯嘴唇,露出一个颇为苍白的微笑:“你还真是错怪我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多么简单的道理。”
他咳嗽着笑出声,如洗般的眸子深处倒映着对方阴冷怪异的脸孔,语气中带着轻飘飘的嘲弄。
“我以为,作为一个从那条画廊上出来、还签订了那份协议的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一点才对。”
“……”阿尼斯的瞳孔一缩,一股戾气自眼底油然而生,他嘴唇扭曲,却忽然咯咯地笑了,“好,好——”
“阿尼斯!!”雨果怒喝出声。
这一次,阿尼斯终于抬头看了过去,冷笑道,“雨果……你他妈给我装什么?!”
“协议是你自己签的,行刑者也是你自己当的,人更是你和我一起捉的,现在倒是充起心慈手软的好人了……我呸!”阿尼斯的神情狰狞,他脸上露出险恶的微笑,肆无忌惮地喷吐着毒汁,“别装了,你和我一样都是贪生怕死、两面三刀的小人!别以为我没听说你以前那些‘朋友们’的事,要我说,岂不是你为了活命,把他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瞳孔就忽然猛地一缩。
一股灰白色的烟雾死死绞住了阿尼斯的脖颈,毫不犹豫地收紧,那力道绝对是下了死手。
阿尼斯脸涨红,眼珠突出,他大大地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甚至不得不松开了温简言的手,疯狂抓挠着脖颈上那即将把自己绞杀的可怖凶器。
温简言总算得以喘息,他扶着自己以怪异角度折断的手腕,踉跄后退半步,身上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打湿。
他扭过头,向着雨果的方向看去。
对方站在原地,火车变换的光影掠过他那张向来毫无波动的脸。
然而,此时此刻……
雨果的表情恐怖至极。
温简言从未见过雨果脸上出现过如此激烈、如此狂怒的神情,他的眼珠通红,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毫不掩饰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向着阿尼斯倾泻而至——这一次,雨果恐怕是真的动了杀心。
然而……
在阿尼斯真的断气之前,那灰白色的烟雾还是散开了。
“咳,咳咳!咳咳咳!!!”阿尼斯歪倒在地,他扶着几乎要被生生折断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咳嗽着。
“……”
伴随着光影掠过,雨果脸上的神情不过眨眼间就已归于平静,刚才的暴怒平息了,像是阿尼斯脖颈上的烟雾一样消散的无影无踪。
“刚才的话你再说第二次,我就不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了。”
雨果面无表情道:
“你在想什么我不在乎,想送匹诺曹跟梦魇请功我也不会管,对我而言,只要任务完成就足够了。”
“……但有一条,别折磨你的俘虏。”
他向着地上的阿尼斯投去轻蔑的一瞥,像是在看着一条扭曲怪异、不成人形的可怜虫。
“收拾收拾,站起来。”
“……”阿尼斯晃晃悠悠站起身,他盯着雨果的背影,含毒的目光里几乎要射出利剑,但最终却只是偏过头,狠狠啐出一口含着黑血的唾沫。
他看向温简言,露出一个阴沉沉的冷笑:
“便宜你小子了。”
温简言的确说动他了。
哪怕下了随意生死的命令,梦魇更想看到活人而非死尸,而对于已经失败过一次、且受重视程度远不及雨果的阿尼斯来说,活着的匹诺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战利品。
不过,“活着”和“完整”可是两码事。
毕竟对于梦魇来说,人只要留口气就足够了。
阿尼斯本来打算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好好玩玩……从一根一根折断对方的手指头开始。
青年扯了扯苍白的唇角,略略鞠了一躬,露出一个嘲讽般的轻笑。
“多谢。”
*
列车上剩下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
雨果和阿尼斯分别坐在车厢的两端,而温简言作为“俘虏”,当然是坐在阿尼斯的身边,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被折断的一只手腕松松垂着,因并未得到很好的看护而肿胀起来,皮肤上遍布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肿青黑,而另外一只手则是被直接卸了关节,可见对方有多防备他背地里的小动作。
而阴着脸坐在他旁边的阿尼斯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虽然身处优势的那一方,但他的脖颈上却留着可怖的绞痕,看上去似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走廊一侧的车厢门被封死了,后方回荡着凌乱僵硬的脚步声。
显然哪怕是这样,那些“乘客”都仍然试图进入到这节车厢内——不过,由于负责封门的是雨果,灰白色的烟雾牢牢塞满了四面的缝隙,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开始减速。
伴随着“嗤——”的一声,列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隔着模糊的车窗可以看到,外面是一座简陋的站点。
到站了。
雨果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先行下车了。
“起来。”阿尼斯粗鲁地拽起了温简言,不顾对方骤然煞白的脸色,推搡着他向车下走去,“动作快点!”
很快,三人站在了车站之上。
列车轰鸣着停在铁轨上,四周一片黑暗死寂,唯有一道鲜红的伤口横亘于天空之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看上去似乎比刚才要稍大了一些。
“妈的。”阿尼斯啐了一口,咒骂着,“信号还没恢复。”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身处的位置太过靠内,还是在车上待着的时间太久了,哪怕现在下了车,直播间的信号都还没半点重新连上的迹象。
雨果一言不发地靠在柱子上,再次向唇边含了一根烟。
阿尼斯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行吧,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忽然,雨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向着列车的方向看去。
哪怕在他们下车之后,列车依旧没有重新开始行驶,而是仍然一动不动地停在远处,持续地发出轰鸣,列车的大门敞开着,露出黑洞洞的内里。
雨果的目光下滑,落在阶梯之上,忽然一惊。
下车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数枚还沾着黄土的脚印。
一个、两个……
那脚印下了车,居然径直向着他们所在的这个方向走来。
“滋……滋滋……!”
车站的灯光剧烈地闪烁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向着这个方向涌来。
“有东西过来了,”雨果直起身,双眼死死盯着火车的方向,“准备好!”
至少有一点阿尼斯没有说错。
那些乘客在列车上的危险程度是被大大压低过的。
而失去了列车上规则的管制,那些乘客的恐怖程度几乎以倍数增长。
黑暗中,僵硬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密密麻麻,令人胆寒。
哪怕是雨果和阿尼斯这样的好手,在数量如此之庞大的乘客的围攻之下,依然捉襟见肘,步步后退。
阿尼斯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鼻孔、耳朵、嘴巴里都涌出了黑色的鲜血,他能控鬼没错,但却无法控制这么多、恐怖程度又这么高的无解恶鬼,天赋过度消耗的后果已经清晰地在他身上显现出来。
而另外一边的雨果也并不轻松。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阿尼斯一刻不停地咒骂着,伸手进口袋想掏手机,“梦魇那边究竟为什么还没恢复连接!!!”
手才刚刚伸进口袋,他的动作就猛地顿住了。
他摸到了些什么本不该存在于自己口袋中的东西。
阿尼斯低下头。
他的手里捉了满满一把的红色车票。
“……”
在短暂的愣怔中,他似乎反应了过来,阿尼斯猛地抬起头,可怖到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四下环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简言已经不见了。
“匹、诺、曹!!!!!”
咬牙切齿、怒不可遏的声音响彻四方。
*
温简言跑了。
空无一人的荒原中,他头也不回地向前奔逃。
雨果和阿尼斯两个梦魇前十所带来的压迫感太强了,温简言清楚,自己现在占尽劣势,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逃掉的——但是,相比起那两人来说,他却有着唯一的优势。
——他对他们现在所搭乘的列车十分了解。
身为人类的造物,它对鬼的压制力十分之强,但是,对身为人类的乘客却十分宽容。
车上对人类几乎没有任何限制,限制厉鬼的规则也并不会降临在人类身上——这也是为什么安全车厢内的窗子能如此轻易打破,而负责约束厉鬼的车门却坚不可摧——雨果和阿尼斯这两位不速之客,作为人类本就会受到极为宽容的对待,再加上又根本没有通过站点上车,自然也就不受车上规则的管束。
所以,他们才能在车上待那么久,可就连乘务员都没来过一次。
而由于对这一点并不清楚,所以雨果和阿尼斯才不会知道,他们所遇到的所有活动起来的“乘客”,实际上全部都是温简言的手笔。
在他们二人一个车厢一个车厢挨个寻找他的时候,他也在抓紧一切时间完成自己的计划——偷取所有乘客身上的车票,将它们从列车的规则约束中解放出来。
而当做完这一切之后,接下来的一步就变得十分顺理成章。
他必须被抓。
只有这样,温简言才能找机会将这些车票放在那两人的身上。
这样的话,一旦下车,那些乘客就会被激活,它们会自然而然地从车上跟下来——就像在美梦孤儿院中时那样——开始它们的“狩猎”。
行驶时的列车是封闭的独立空间,而继续往前又会进入梦魇的控制区域。
如果温简言想跑,那么,这将是他唯一的时机。
而巫烛的心脏虽然无法像他本人那样给与庇护,但却仍然能具有一定的保护效果,至少能保证他在一片混乱中从厉鬼群中逃离。
只不过……
温简言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他闭了闭眼,深呼吸着,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一咬牙,将脱臼的腕关节抵在小臂上,借力将它向上一推!
“咔吧!”
只听一声脆响,脱臼的腕骨回到原位。
强烈的剧痛席卷全身,温简言咬牙发出一声惨叫,眼前发黑,浑身颤抖,他大口地喘着气,身上的衬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湿,整个人痛得蜷缩起来。
哪怕早已料到自己落在阿尼斯的手上时,对方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但是,被废掉两只手的代价却并不是他能承担的起的。
温简言缓了缓,然后忍痛取出了死海古卷——自从回到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时间线,背包的限制也就解除了,死海古卷自然也能被重新拿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痛楚,垂在锁骨下的金色心脏变得更热了,贴着他冰冷汗湿的皮肤,散发出滚烫烫的温度,似乎想要努力地将寒冷驱散一般。
温简言知道,留给自己逃跑的时间不会太多。
雨果和阿尼斯也经历过昌盛大厦副本,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意识到真正的规则,一旦他们联系到梦魇,就会很快重新获得优势,再一次追上来。
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弄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温简言深呼吸着,他的双眼因剧痛而模糊,血流声疯狂地撞击着耳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努力稳住颤抖的手,将那张属于他的灰白色车票放在书上。
这一站……他需要知道这一站是什么。
可是,还没等他看清上面的内容,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了下来。
下一秒,眼前一黑。
整个世界都暗了下去。
“!!!!”
这件事来的太过蹊跷,温简言对此没有任何准备,他一个激灵,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慌乱中,并未得到任何处理的、被折断的手腕撞到了什么——
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哆嗦着蜷缩起来。
等那一阵疼痛终于过去,温简言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蜷缩在地面上,粗糙的麻质东西包裹着他,阻挡着他的视线,而在他身下却是震动着的冰冷地面。
怎么回事?
温简言晃了晃因疼痛而昏沉的脑袋,只觉得晕头转向。
他这是在哪里……
发生了什么……
耳边传来机械运转的轰鸣,令他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在一辆车上。
可是……这不应该啊。
这片区域不应该有车的。
唯一的人类聚居地已经被消灭了,随着巫镇的覆灭,这片区域应该已经变成了空无一人的鬼地才对……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又是什么抓到他的呢?
忽然,一道灵光自脑海中闪过,温简言还没来得及将它捉住,就已经消失了。
他呼吸急促发颤——但却甚至不确定自己在为何而颤抖——只是摸索着再次将死海古卷拿出,借着极微弱的光线,十分努力地辨认着上面的文字。
泛黄的古卷之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小字:
“来处。”
温简言的来处是人间。
可是,巫镇的车站并未建好,早已随着梦魇的到来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不过,列车终点站的判定是相对的。
既然它无法将温简言送到他真正的来处,那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他送到它能送到的最远的地方。
温简言在梦魇中经历的第一个副本是“德才中学”。
可是,副本和副本是不同的,只有很少数的副本才切切实实地存在、哪怕是不在梦魇内部也能去到其中,而大多数副本则不过只是时间中的某一个切面,只是被梦魇提炼定格出来了而已,德才中学恰恰是前者,它在现实中的旧址早已被取代……
“吱——”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温简言只觉得身体下方的地面停止了震颤。
就像是……车停下了。
下一秒,隔着发动机的轰鸣,温简言听到一道冷冷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温简言呆愣在了原地。
因为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是温简言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听到的、来自故友的声音。
是的,德才中学已经消弭了。
它被拆除、取缔,最终除了一个小小的人工湖外什么都没剩下。
而在它残存的旧址之上,新的建筑物拔地而起,并在多年之后迎来了新的校长,在新的恐怖中被扭曲、改造,最终变成了他后来十分熟悉的模样——
【育英综合大学】。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新年快乐
第675章 无限列车
一片黑暗中,温简言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从地上拎了起来,他的体重在那人的手中似乎轻如鸿毛,不值一提,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他感到自己被带下了车。
“……”
温简言听到自己的心脏跳的很快,血液轰隆隆地冲撞着耳膜,无数混沌的情绪和念头在脑海中交织。
头上的麻布被拽了下来。
久违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
“他受伤了?”
女人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之前怎么吩咐你们的?”
“对不起……校长,”那道温简言刚才听到过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却变得诚惶诚恐,“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就……”
温简言抬起头,在有些昏昧的光线下,定格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真的是她。她看上去和上次分别时几乎没什么差别,很矫健利落的身形,一头蓝发在脑后高高束起,狰狞的荆棘盘绕在她的侧脸上,深深没入脖颈。
似乎一切如旧。
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温简言张张嘴,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碧蓝。”
这一次,云碧蓝终于看了过来。
“怎么,已经不记得我了?”她挑了下眉,溢出一丝笑,以她最惯用的口吻调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
温简言喉头发堵,嗓音干巴巴的。
“我以为……”
“以为我完蛋了?”云碧蓝笑了,“不好意思,暂时还没有。”
“倒是你……”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他惨不忍睹的两只手腕上,眉头皱了下,“你为什么每次总能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而且你队友呢?”
“为什么一个人行动?”
云碧蓝眉头紧锁,表情很是难看:“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打断了。
温简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跨越两个副本的挣扎、生死、隔阂、绝望……似乎全都融化进了这个拥抱里。
还没出口的责备堵在了喉咙深处。
云碧蓝顿了顿,抬手抱住温简言,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吧……”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和了下来,“但你别以为这样能免去一顿打。”
久别重逢的拥抱结束了。
“抱歉……”温简言放开云碧蓝时,眼圈还是有些微微发红,他吸了吸鼻子,嗓子有些哑:
“我太开心了。”
育英综合大学结束之后,他本以为云碧蓝真的死了。
而且还是那样极端而决绝地死去。
现在看到对方居然就这样再一次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温简言几乎很难形容自己现在有多高兴。
“好了,那就别哭丧着脸。”
云碧蓝扬了扬下巴,温简言这才看到,站在他身边的两人显然并非人类,而根据他们袖口的红标可以看出,它们两个居然都是学生会成员——不过,和温简言记忆中的趾高气扬、恶意满满不同,它们此刻看起来可谓诚惶诚恐,分外卑微。
“我现在可是校长了。”
“可是,”温简言眨了下眼睛,表情难掩疑惑,“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记得……”
“这件事放放再说,”
云碧蓝毫不犹豫打断了他,侧过身。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给你处理下伤口——走吧,跟我进来。”
就这样,在云碧蓝的带领下,温简言和她一起走入了校园。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他认得出他们先前排队入学的广场,以及后方的操场、教学楼、宿舍楼等等,先前在这些建筑物之间奔逃行动的事似乎只发生在不久之前,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改变了。
狰狞的裂缝贯穿地面,一直延伸到砖灰色的墙壁上,巨大的裂缝触目惊心。
不少建筑物歪斜着,顶部摇摇欲坠,那过大的倾斜角度,令温简言很难想通它究竟是如何才能维持站立不倒的。
整个学校像是受到了飓风或是地震的摧残一样。
天空一如既往的一片漆黑,只剩三五盏路灯还亮着,勉强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似乎注意到了温简言的目光,云碧蓝道:“别看现在这么糟糕,实际上已经是重建过的样子了,之前这里可是差不多变成了一片废墟,工作量大的很……好了,我们到了。”
说着,她停下步伐,指了指不远处挂着医务室牌子的房间。
“进去吧。”
“我不记得这里还有医务室……”
温简言一边四处环视,一边在云碧蓝的指点下乖乖坐下。
“它一直在,”云碧蓝说,“只是梦魇不需要而已,所以就被剔除到副本之外了。”
她向着不远处的“医生”打了个响指,用温简言先前在校车上听到过的森冷语气命令道:“给他看看手。”
然后,云碧蓝看向温简言,恢复了寻常的语气:
“等梦魇的控制权消失,这些原本‘不需要存在’的地方就重新和学校整合在一起了。”
温简言伸出手,让走上前来的“医生”给自己处理伤口。
对方的皮肤僵冷,动作生硬,显然并非活人。
“呃!”在对方那不够体贴的动作下,温简言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窜出一层冷汗。
“轻点。”
站在旁边的云碧蓝扫了一眼过去,语气颇有压迫感。
“是,校长。”以一个死人能做到的最高标准,医生谨慎地放轻了动作。
温简言呼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手腕的疼痛上转移开来,他扯了扯嘴角:
“所以,你现在是校长了?”
“是啊。”
云碧蓝靠在桌上,轻笑一声。
“当一群鬼的校长,哪怕对我来说都算新鲜。”
“所以,在我们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温简言问出了从见面以来就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你不知道?”云碧蓝定睛看向他,表情有些惊讶,似乎没有想到温简言对此并不知情。
温简言摇摇头。
“等你处理好伤口吧,”云碧蓝看了他一眼,“你可以亲眼看。”
明明是鬼校,他们在这件事上却并无任何灵异可言。
并且显然并未继承梦魇处理伤口的能力。
温简言被捏断的手臂就被打上了夹板,用绷带挂了起来,他摇摇头拒绝了医生试图用同样方式处理自己另一只手腕的企图——他必须保有一只手能活动,否则将无异于废人——他站起身来,小心地活动了一下。
“好了?”云碧蓝问。
温简言点点头:“嗯。”
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下,这个程度怕已经是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云碧蓝点点头,转身出了门:“行,拿走吧。”
温简言跟上了她。
在云碧蓝的带领下,二人离开医务室,向着不远处的其中一栋楼走去。
一道巨大的裂痕自上而下贯穿了整栋建筑,几乎令人疑心是被什么东西从中间一劈两断了,混凝土之间,杂乱的钢筋从中支棱出来,看上去犹如一团乱发,但即便如此,它却仍然顽强地站立着,并未像温简言想象中的那样四散解体。
云碧蓝停下脚步:“仔细看。”
温简言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凑近上前,向着缝隙之中深深望了进去。
他的瞳孔一缩。
等等……那是……
只见,在混凝土之间流淌着某种浅金色的物质。
它犹如岩浆般穿行在缝隙之间,以一种诡异的凝合力将本该四散瓦解的岩块黏在一起,可以说,正是因为它,整栋建筑物才能以如此残破的姿态站立留存。
耳边响起云碧蓝的声音:
“我们的重建速度很快,到现在大概已经进行了至少60%,但是剩下的40%还没有动工——当建筑物被重建完成之前,它会保证校园里的一切都被固定在原处,不会因为梦魇的撤离而崩塌。”
温简言后退一步,凝望着那栋建筑物。
他张了张嘴:
“你知道……具体原因吗?”
“差不多吧。”云碧蓝说。
“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帮了忙。”
云碧蓝回答的很言简意赅,“我们没见过面,但我大概知道他的存在。”
在副本崩塌的过程中,作为新任的校长,她有感受到外界力量的介入——但是,正式的见面是没有的,在将学校的状况稳定之后,那道身影就很快离开了。
事实上,哪怕不问这个问题,温简言也知道出手帮忙的人是谁。
“……”
温简言垂下眼,试图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
截至育英综合大学结束的时候,他和巫烛之间的关系……还并未像之后那样融洽,甚至在副本进行过程中,对方仍试图杀死他——甚至险些成功了——只是因为他提出的那场生死赌约才勉强收了手而已。
巫烛对人类的厌恶由来已久,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一情感的来源,他对所有人类对保持着轻蔑和憎恶,无论副本是否崩塌、副本中留下的人是否存活、以及崩塌之后这里的鬼会去哪里,对他都没有任何差别。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这么做了。
是因为稳住校园,所以在那之后,他才会那样受制于游轮内部的规则吗?
以及在船上的最后时刻,他所提出的、保全游轮的方案——是因为之前早就已经做过一次,所以才那样清楚这样做是行之有效的吗?
是……
“所以,”
云碧蓝扭过头,用估量的神情望向温简言。
“你们什么关系?”
“?!”温简言一个激灵,所有凌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都戛然而止,他猛地扭头看去,表情难掩愕然。
等等?
温简言搜肠刮肚,在自己的记忆里飞快搜寻着——云碧蓝应该不知道巫烛的存在才对啊?
似乎是他震惊的表情太过明显,云碧蓝不由得嗤笑一声。
“怎么,难道我傻么?”
云碧蓝凉凉开口,“有什么力量莫名其妙且毫无理由地打大发善心地介入世间,拯救一切,这种童话故事我从五岁起就不再相信了。”
“除了你之外,我想象不到还有谁有这本事,在梦魇里还能和这种东西扯上交集。”
“还有,”云碧蓝双手抱着胳膊,笑了一声,“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你在外面的?”
温简言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因为你是校长?”
“那也只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云碧蓝纠正,“我的掌控力只在这间学校里有效。”
她指了指背后的建筑物:
“在大概四十分钟之前,这里面的东西可没现在这么安静,它们在墙壁深处左冲右突,晃得楼都要倒了,看上去似乎想要去寻找什么东西似得……所以,以防万一,我派了学生会的人去外面进行地毯式搜索,然后才把你捞回来的。”
温简言一怔。
四十分钟前……
那正是他手腕被折断的时候。
确实也是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垂在他脖颈之下的心脏链坠就开始发烫——直到他进入学校才停止。
“关系,唔,”温简言含混应了一声,垂眼避开了云碧蓝的视线,“……比较复杂。”
如果换做以前,他回答的大概会更毫不犹豫一点。
什么“只是认识”、“敌人的敌人”、“盟友”……这种说辞他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但是,现在所有的事实、情感、因果都像是被打碎了,不同颜色的碎片都混在了一起,最终难分爱恨,不分你我。
复杂……?
听到这个答案,云碧蓝不由得眯起双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倒不仅仅因为回答的内容。
更重要的是,一般在遇到真正复杂问题的时候,温简言都是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的。
而以这家伙平常面不改色随便扯谎的水平,无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恐怕是谁都很难看穿的。
再和其他细节结合一下的话……
正当温简言以为这个问题已经结束了,正准备进行到下一个话题的时候,却听到对方忽然开口:“说起来,我刚刚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震惊?”
温简言:“……”
云碧蓝双手抱臂,探究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温简言的脸:“但据我所知,这个问题好像也不敏感吧?”
以她的立场,问问关系是很正常的——毕竟,如果毫无关系的话,对方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出手稳定副本?可温简言的反应却很不寻常——完全不像是听到了什么正常的询问,反而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奸情似的。
眼看对方抛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温简言冷汗直冒:“没有,只是……”
云碧蓝挑了下眉,接话道:“只是答案很复杂?”
温简言:“……”
“行吧。”云碧蓝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然后抬手拍了拍温简言的肩膀,脸上挂着一副看好戏般的神情,轻飘飘道,“那你加油想。”
温简言:“…………”
两人的气氛原本还很轻松融洽,可下一秒,云碧蓝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扭过头,刚刚还很温和的表情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冷了下去,没有情感的目光定定望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温简言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变化,也不由得微微一怔:“怎么了?”
云碧蓝面色冷凝,一字一顿道:“有人来了。”
——是不速之客。
*
校园之外。
阿尼斯的表情十分阴郁。
刚才的情况可谓生死一线。车站可供发挥的地方太小,而“乘客”的数量又过于多了。
雨果那边的情况他无暇顾及,但在他这边,哪怕是他这样擅长和鬼打交道的人都有好几次险些丧命,如果不是最后关头直播间的信号终于上线,否则他们还真的很难全须全尾地离开“乘客”的包围。
本以为这次像上次一样,又让匹诺曹那小子逃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但没想到的是,根据梦魇那边的情报,这家伙这次似乎仍在附近。
于是,在勉强摆脱“乘客”的追击之后,他们便根据梦魇给出的情报,继续向前追踪。
这片土地荒芜死寂,漫无边际,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失去了意义,这种感觉令人十分烦躁……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阿尼斯几乎都要开始怀疑他们走错地方的时候,一栋诡异的建筑物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地平线上。
“那小子绝对藏在这里面了……”阿尼斯的表情微微扭曲,,“这一次,等我逮到他,可就不会像上次那么好说话了。”
经过了刚刚车站的教训。他现在可以说是非常后悔了。
虽然不知道匹诺曹是什么时候将车票放在他们身上的,但是,事实证明,扭断一只手腕,再将另外一只手腕脱臼也并不能影响他搞小动作。
于是,阿尼斯决定,在逮住那家伙之后,不谈任何条件,不给任何让那家伙动嘴皮子的机会,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用刀切下来。
而且,这一次,无论雨果说什么,他都绝不会留情了。
“……”
雨果眉头紧皱,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建筑物,忽然开口:
“这里我来过。”
阿尼斯一怔:“什么?”
“育英综合大学。”雨果说道,“这里曾是一个副本。”
而且,这里还是他和匹诺曹曾一同组队下的本。
不过……
雨果凝望着不远处浸没于黑暗中的建筑群,眉头皱的更紧了。
如果他记忆没错的话,这里应该已经坍塌了才对……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副本难度如何?”阿尼斯问。
“A级。”雨果抽出一根新的香烟,咬在牙齿间。
阿尼斯眼底闪过一丝轻蔑:“那还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雨果继续说道:
“异变后升级,评级双S。”
“……”阿尼斯一哽,剩下的话被噎回了喉咙里。
他经历过难度最高的副本也就是这个评级。
S级都已经算是九死一生,双S……这简直就是地狱级别的难度了。
雨果瞥了他一眼,眼底情绪平平——但阿尼斯莫名有种受辱般的感觉,好像脸上被直接扇了一巴掌似得——但是,还没等阿尼斯辩解些什么,雨果就已经收回了视线,再次看向面前死寂一片的校园:“走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向着校园内走去。
四下一片死寂。
楼宇歪斜,门框和窗户深处黑黢黢的,里面鬼影憧憧,看得人心生不安。
一重怪异的黑雾笼罩着天空,就连那道血红色的伤口都因此而变得虚无起来。
“梦魇的信号变弱了。”阿尼斯低下头,皱眉摆弄着手机。
自从他们走入校园之中后,梦魇的信号就又开始时断时续,虽然不像在列车上一样完全消失,但反应速度却远比之前要慢的多,像是受到了某种屏蔽或影响似得。
在他摆弄手机时,雨果正四下环视。
四周的一切都和记忆中相似又不同,那地动山摇、逐渐崩塌的景象已经被静止了,一切似乎都凝固在了他们离开副本的那一瞬间。
似乎上一秒他和他们的小队还在这里生死共度、彼此合作,而现在……
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哪怕是雨果,在面对这一幕的时候都不由得微微怔忡了半秒。
——然而就是这半秒。
只听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后方的大门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最终砰地紧紧闭合。
下一秒,所有的灯光一并打开,冰冷通明的苍白灯光洒落下来,将偌大的广场照得灯火通明,阿尼斯骇然一惊,猛地抬头,四下环视着:
“……怎么回事?!”
雨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抬头看去。
一名蓝发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她的皮肤不再有光泽,像纸一样惨白,似乎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离了,眼睛很少眨动,呈现出凝血般的颜色,面色如死人般阴冷诡异。
而他们追踪已久的猎物,正好好地站在她的身旁,虽然脸色还有点苍白,但身上的伤口显然都被好好地处理过了。
“就是他们折了你的手?”她冷冷问。
青年往她身边挨了挨,斩钉截铁地点点头:
“没错!”
“尤其是左边那个长得丑的。”
只见他晃了晃自己被绷带缠着的手腕,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告状道: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是他干的!”
作者有话说:
第676章 无限列车
刺眼的灯光将原本黑暗的校园照得亮如白昼,阿尼斯和雨果二人的身影被圈在正中,像是被无形的眼死死锁定。
与此同时,温简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左边那个长得丑的?
阿尼斯一定,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他和雨果二人的站位,表情不由得扭曲一瞬。
那家伙说什么?!
但是,还没等他发难,身体就猛地一个激灵。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的警报雷达就已经响了起来——空气中的鬼气以可怕的速度变得浓厚起来,眨眼间几乎已经到了令人呼吸不畅的地步。
阿尼斯一惊,定睛往四周环视而去。
在灯光无法照亮的区域,无数身形若隐若现。
它们无声地一步步趋近,一张张没有表情的惨白脸孔浸在暗处,一双双没有情绪的诡异双眼牢牢锁定了他们。
等等,这是——
阿尼斯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忍不住提高声音,向着唯一一个可能知道原委的人发问:“喂,雨果,这——”
“……”雨果仍死死盯着台上的那两道身影,他头也不回,低声道,“十二点钟方向。”
“三。”他开始倒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匹诺曹是怎么——”
“二。”
雨果没回答阿尼斯的问题,和倒数时冷静的声音不同的是,他的身体已经紧绷如弦。
“一!!”
操了。
阿尼斯暗骂一声,也只能不甘地将所有的疑问都吞回肚子里,急急跟上了雨果突围的步伐。
广场上脆弱的平衡彻底崩坏了。
图穷匕见,混战瞬间爆发。
无数“学生”迫近,鬼气凶猛袭来,惨白脸孔上带着诡笑,那阵仗几乎令人头皮发麻。
与之相比,包围圈中的雨果和阿尼斯二人则显得是那样的势单力薄——在这样空阔的地面,被这样有组织地包围起来,他们并没有任何优势。
然而,下一秒,头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温简言一怔,抬头看去。
只见在无光的黑色天空上,那道红色的伤痕不知不觉变得更大了,撕裂般的孔隙间,鲜红的眼珠彼此拥挤、咕噜噜地转动着,像是要试图从中涌出来似的。
血红色的光洒落下来。
广场上,群鬼的身影微微一滞。
然而,在这样级别的对抗中,一瞬间就能决定很多事了。
只听阿尼斯一声怒喝,距离二人最近的厉鬼受到了控制,步伐僵硬地转身阻挡住自己同伴的去路,而无形的烟雾则在瞬间改变了其特性,犹如一张柔韧的网,在鬼群中硬生生维持出了一条向外的通路。
他们一路势如破竹,眨眼间就已然突围。
见此,云碧蓝眉头皱了一下。
现在大学已经不再是副本,自然也就没了它曾是副本时的强制力,哪怕她仍然掌控着这片区域,但是,校园重建毕竟尚未完成,离开学校的方式又多种多样,倘若雨果和阿尼斯真的铁了心地想要离开这里,她仍然是很难阻止的。
但是,温简言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
“不……”他摇摇头,语气无奈中透着笃定,“他们不会离开的。”
一般来说,人类是无法正常在那片无人之地中行走,而雨果和阿尼斯不仅可以,甚至还追到了列车之上……这很显然是梦魇做了什么。
他虽然不了解雨果他们和梦魇之间签订契约的具体内容,但是,温简言了解梦魇。
它每馈赠一分,就要人十分的回报。
上一次昌盛大厦的失败恐怕已经到了它所能容忍的极限,这一次,雨果他们也不再会有退路了。
“至少在捉到我之前,他们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温简言耸耸肩。
云碧蓝扭过头,定睛看向温简言,挑挑眉:“……能被梦魇忌惮成这样,看来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进展不小嘛。”
梦魇现在的种种举措,已经远超极端了。
她现在虽然还不清楚温简言具体做了什么,但是,从梦魇现在的反应来看,这家伙明显是有什么做对了。
“是啊。”温简言耸耸肩,“这段时间确实弄清楚了不少东西。”
“但是……”他顿了顿。
云碧蓝:“嗯?”
温简言:“但是,距离真的达成目标,还差着一步……而且是很关键的一步。”
迄今为止,他弄清楚了梦魇是如何进入到这个世界、如何改变这个世界,又是如何同这个世界彻底地绞合在了一起,最终长成连天巨物的,可以说,他基本上已经摸清了绝大部分脉络,可是,唯一真正关键的东西却仍在迷雾——那就是,他该如何让它消亡。
温简言能感受到,自己距离答案已经很近了。
但是,明明就这一步,此刻却显得是那样遥远,令人毫无头绪。
“不过……”
忽然,温简言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云碧蓝:
“在这件事上,我想,你或许可以帮我。”
云碧蓝有些惊讶:“我?”
“嗯。”温简言肯定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也只有你才能帮到我了。”
云碧蓝神情也严肃起来,她微微向前倾身,点点头:“行,你说。”
温简言打开背包,从中取出一个盒子。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它。”
云碧蓝的目光落在盒子之上:“当然。”
她当然记得它。
将育英综合大学改造成‘子宫’,将湖水改造为‘羊水’的关键存在,正是这个盒子。
正因如此,它也成为了温简言在过这个副本的过程中,最执着追寻的东西。
在育英综合大学副本崩塌、梦魇切断和副本联系的间歇中,她用自己当时所能拥有的所有校长权限,将这东西送到了温简言的手上——作为她所能给出的、唯一的“毕业礼物”。
哪怕到现在,云碧蓝都依然能感受到,它和校园之间存在的那种无形而隐秘的联系。
“总之,在离开大学之后,为了弄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根据线索上了梦魇中的一艘船,并从中得到了一本书,其名为死海古卷。”
温简言掏出那本厚重的人皮书,摆在一旁。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它告诉我,这盒子里装着的东西,是‘契约’。”
“契约?”云碧蓝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说……”
“嗯。”
温简言点了点头。
“这是梦魇进入这个世界时所签订的契约。”
按理来说,这一契约应该是会梦魇牢牢管控着的——就像他所签订的那张卖身契一样。
然而,作为炉心的巫烛太过难以管束,梦魇被迫在这个世界重新培育属于它的新神,所以才不得不将其取出加以利用,所以温简言才有机会在这个副本之中将它搞到手。
温简言抬头定定看向云碧蓝,将死海古卷和契约一同推了过去,认真地说道:
“我需要弄清楚这份契约的具体内容——而这恐怕只有你才能做到。”
这契约作为育神的道具,创造了这个副本,也作为这个副本中最为核心的存在、和育英综合大学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彼此关联在一起,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解读出这份契约的内容,除了大学校长之外再无第二个人了。
云碧蓝垂眸看向那份“契约”。
冥冥中,那种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接过死海古卷:“好,让我试试。”
*
虽然有厉鬼在身后紧追不舍,但雨果对这里的地形地势似乎十分熟悉。
二人左冲右突,很快便将那阴冷的气息甩在了身后。
前方,一栋圆形的建筑物出现在黑暗中。
雨果:“进去。”
进入其中后,阿尼斯才意识到,这里似乎是一座食堂。
一道歪斜的裂缝贯穿了整个地面,像是要将整个建筑物撕裂,地面上的桌椅歪斜倒着,但却依旧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是用来做什么的。
“刚刚那是什么情况?”才刚一停下,阿尼斯就急不可耐地发问,“刚才站在上面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她会那么听匹诺曹的话?还有这个副本——”
“……”雨果靠在墙上,掀起眼皮,“我以为你见过她。”
“我怎么可能——”话刚说到一半,阿尼斯就猛地顿住,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等等,是她?!”
在兴旺酒店副本中,他们曾绑过匹诺曹小队中的一人,本想作为牺牲品用完就丢,没想到却被匹诺曹救了出去——那张被他丢在脑后的脸浮出水面,和刚刚那张苍白冷漠的面容彼此重叠,一一对应。
雨果将还剩半截的烟头掐灭,动作是连他都没意识到的烦躁:
“在这个副本结束的时候,她被留了下来,成为了这个学校的校长。”
阿尼斯的表情一下子就阴沉了下去。
这可就不太妙了。
如果对方只是匹诺曹认识的一个副本NPC也就罢了,不至于和他绑定太死,至少能给他们行动的空间,可现在,一名掌控着整个副本的校长就这样毫无保留地站在对方那边,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最大的坏消息。
“所以说,她是绝对会护匹诺曹到底咯?”
“嗯。”雨果冷漠应了一声。
“操!!”阿尼斯咒骂着,猛地踹了旁边的大门一脚,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咬牙切齿道,“这他妈可真是个好消息!”
如果只有匹诺曹一人,那什么都好说,但是,倘若是一整个副本——从掌控这个副本的boss,再到其下所能操控的一切鬼怪——都作为他的保护伞的话,那一切就不同了,他们该怎么在这样大的力量差下将匹诺曹夺回来?
从刚刚他们所体验到的鬼怪强度来看,它们显然依旧维持着初始的恐怖程度,这将令“捉到匹诺曹”这件事变得几乎不可能。
“除非把这个副本消灭掉,否则我们是死也不可能把匹诺曹揪出来了——!”
雨果眸光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沉默下来。
“等等,”阿尼斯端详着雨果的神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的上前一步,“你有办法是不是?”
的确,雨果同样白金通关了这个副本,他对这个副本的了解恐怕不逊于匹诺曹二人,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真的知道如何破局。
他的目光阴毒,缓缓从雨果身上窜过。
他和雨果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对这家伙到底还有着一些基础的了解。
雨果都是个秩序感很强的人。
现在回忆起来的话,无论是“逃跑”,还是甩开追兵、进入到现在这栋建筑物之中,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也就是说,雨果当时很有可能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只是因为某些不明的原因而没有立刻行动罢了。
他再次上前一步,语气中带着控制不住的迫切:“你知道怎么进入这里的核心?”
“……”
雨果抬起眼,明昧的光落在他脸上,神情显得晦暗难明。
沉默良久后,他直起身,缓缓开口。
“知道。”
从这里进入到厨房,下方有暗道,能一路通向校长室,而那里,是整个育英综合大学的核心——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带着阿尼斯进入到这个地方。
这里本身已摇摇欲坠。
只要轻轻一推,就能如积木般四散落下。
“好……很好……太好了!”阿尼斯双眼闪动着,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他的嘴唇微微扭曲着,脸上带着近乎快意的狰狞,他扭头看向雨果,脸上满是迫不及待,“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走吧!我可真想看看匹诺曹那小子在看到自己保护伞被毁掉时会是什么表情。”
*
昏暗的光线之下,云碧蓝低垂着头颅,没有血色的面容显得鬼气森森,身上原本那点活人的气息似乎随着她进入到“校长”身份的瞬间消弥殆尽了。
温简言维持着安静,目光却始终紧张地定焦在云碧蓝的身上。
……
终于,不知道过去多久,只听“啪”的一声,书被重重合上。
云碧蓝闭着眼,手背按在书本之上,她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
温简言下意识上前一步,“你还好吧?”
云碧蓝依旧双眼紧闭,语气紧绷,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还好,但是……”
“……这本书很不寻常,”她睁开双眼,看向温简言,经过了刚才短短一遭,云碧蓝的脸色苍白已经如鬼魅,眼神幽深复杂,“书里的每一页都封存着一个灵魂,它们的声音很嘈杂,很大一部分已经被漫长的时光扭曲,对外来者充满恶意,剩下的绝大部分都已失去理智,变得非常疯狂,我每阅读一页,就像在同时和千百个人一同对话一样。”
如果她不是校长,恐怕会在和它们建立交流的一瞬间就被直接精神失常。
“不过,你的信息来源很正确……它确实是唯一能帮我解读出这份契约内容的东西,”
云碧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到:
“——所幸的是,这些灵魂中还残存着保有理智的个体,在它的帮助下,我的确弄清楚了里面的很多具体条款。”
“里面的内容很多,很复杂,绝大部分都是梦魇将如何‘服务’于人类的,原则上来说,它不能直接伤害契约者以及契约者的后代,只要契约者血脉尚存,它就会受到规则束缚,并且,倘若契约者及其后代全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合同就会终结。”
“除非梦魇已将整个世界收入囊中,否则的话,它依然是外来者,世界自有其规则运作,对于梦魇来说,它虽然会带来束缚,但同时也是固定它的锚,一旦契约被打破,它的锚就消失了,也就无法继续停留。”
云碧蓝皱起眉头,
“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小镇已然空无一人,但梦魇却依然肆虐,并未像合同规定中那样离开。
温简言怔了怔。
巧了,他同样爱玩弄文字游戏。
作为合同的制定者,梦魇显然十分巧妙地钻了规则的空子。
它不能直接对订立契约者,以及他们的后代直接下手,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不能借刀杀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兴旺酒店的出现并未直接杀死任何一名巫镇成员……然而,巫镇依然在它的诱导下走向灭亡,居民无一存活。
几乎在云碧蓝提及这一点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
“血脉尚存”和“全部消失”并不完全等同。
血脉尚存的对立面,是生理层面上的死亡。
而“消失”的对立面,则是各种意义上的留存。
他猛地抬起头:“……那些幸运游轮上的画像。”
那些面目模糊,双手惨白的画像,和小镇内部画廊中挂着的一模一样——这代表着,画像中的人应该也都是小镇中的成员,但是,他们的画像却并未挂在画廊中,而是被保存在了游轮之上。
再将巫烛看到它们时那反常的表现联系起来……
那些画像上画着的就是当初出卖巫烛、签订契约的镇民,而这些画像所保留下来的,也正是他们的灵魂!
梦魇通过杀死了小镇中所有的居民摆脱了规则的束缚,但却将订立契约者的画像妥善保存,以此来维持契约的存续……正因如此,这个世界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可是,”温简言的眉头紧皱,情绪低沉起来,“如果想要让契约自动消失,就要消灭掉所有签订契约的人、和他们的后代所化作的鬼魂?”
幸运游轮中的画像还好说,问题在于,留存在兴旺酒店副本中的那么多鬼魂……以他一人之力,又该怎么将它们全部除掉?
“如何开始,就要如何结束。”
云碧蓝缓缓道。
“当初,他们是用鲜血滴在了契约之上举行的血誓。想要解除也需要同样的步骤,你需要集齐所有和契约者、以及他们后代身体的一部分——血液、皮肤……什么都可以。”
温简言露出苦笑:“听起来不比消灭掉小镇中所有的鬼更简单。”
“恰恰相反。”
云碧蓝摇摇头。
“事实上,除了那些被带上游轮的契约者之外……你已经拥有所有人的血肉之肤了。”
……什么?
温简言一怔,抬起头。
云碧蓝将死海古卷缓缓推到他的面前,双眼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郑重说道:
“德叔向你问好。”
“他说好久不见,以及,干得好。”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这次的确是病来如山倒了,先是在6号左右开始心慌心悸心率不齐,一动不动心率会最高飙到近一百四,并且因此进了医院,一件事还没有解决好,甲流就随之而来,两个病压在一起一下子人就有点扛不住了。
这段时间每次睡觉都很难超过四个小时,会被烧醒/咳醒/莫名其妙心悸苏醒,中间也不是没想硬撑着写一写,但发现写出来的东西要么词不达意,要么逻辑混乱,退烧后回去重读发现写的都是胡言乱语,80%都得修改或者重写,工作量反而变得更大了(
这么长时间的连载可能确实有点挑战我的压力极限了,不过所幸的是胜利就在前方!剩下的这段时间我会拼命好好写的,尽可能把最好的结局呈现出来。
总之非常抱歉这次拖这么久没有更新(鞠躬),评论区发500个小红包给大家道歉
第677章 无限列车
推开厚重的铁门,和记忆中并无太大差别的后厨出现在眼前。
不知是因为副本已经关闭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的蒸汽和鲜血都已消失殆尽,阴冷诡异、身材高大的厨师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荡荡的一片狼籍。
阿尼斯快步向前,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穿过厨房时,雨果侧过头,不经意间扫过一旁的橱柜,视线不由得为微微一顿。
橱柜歪斜着,本该堆积着尸体的位置只剩下一片乌黑肮脏的血渍,上次躲藏在这里时发生的一切似乎仍然历历在目。
“一分钟!”匹诺曹可怜兮兮地保证。
他最后花了三分钟。
一个不太靠谱的家伙。
但关键时刻却总能顶上用场。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将已经失去作战能力的雨果塞到橱柜后,自己换上厨师服,跟着学生会成员走了出去。
“喂!”
不远处传来一道粗噶的声音,将雨果从回忆中拽回了现实。
他抬起头,只见阿尼斯站在不远处,那双微微鼓起的眼珠正在定定地望着这边,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急迫,
“怎么不走了?”
“……”
雨果眸光微闪,面无表情地迈开步伐,走上前去。
推开后厨的门,一道幽深的、通向地下的通道出现在了眼前,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更靠近副本的核心,这条通路并无任何损毁,顺着这条道路一路深入,一处偌大的仓库出现在了二人的眼前。
高高的架子排布在黑暗中,上方摆放着装满坟土的麻袋。
雨果偏了偏头,目光扫过一处架子的后方。
地面上,残留着棕褐色的血渍。
那是他之前曾躲藏过的地方。
“……”雨果收回视线,向着前方紧闭的一扇门看去:“这一扇。”
推开门,是一道诡异的、通向上方的阶梯,阶梯两边是漆黑的湖水,湖水黝黑如墨,深不见底,散发出一股彻骨阴寒的冷气,犹如两道陡直的墙壁一般立在阶梯的两侧。
一丝红光自上方投射而下,落在湖水之中,使得这一场景越发诡异。
“前面我没有亲自来过。”雨果将一根香烟咬至唇边,只听“嚓”的一声响,一簇火苗跳跃而起,照亮了他冷峻的侧脸,他简单道,“提高警惕。”
这片区域基本上都是由匹诺曹独立探索,他对这里的了解基本上来源于梦魇那边的简报,然而,在这种级别的副本之中,在不是一步一个坑走过的情况下,任何区域都是不能说是百分百安全的。
二人拾阶而上,很快便来到了阶梯的分岔口处。
一面紧闭的大门出现在不远处。
而这里,就是育英综合大学内的真校长室了。
只要将其摧毁,整个校园也将不复存在——在梦魇的助力之下,这一点可谓是轻而易举。
而这也意味着,命运与校园相绑定的“学校校长”也将不复存在。
无论是他坚持至今的原则、并肩作战的友谊,都将在这一刻被彻底抛在身后。
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雨果的咬肌猛地鼓起,神情近乎狰狞,像是在忍受着某种持续而无形的痛苦。
前方不远处,传来门轴被推动的声音。
“……”
雨果闭了闭眼,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消失了,被毫无感情的漠然取代。
他抬起头,迈开步伐。
前方,阿尼斯已经推开了门,准备向前走去。
一股怪异的针扎感忽然袭来,危险感毫无来由地呼啸而至,令他浑身一凛,如芒刺在背。
雨果瞳孔一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头顶那一丝诡异的红光消失了,只剩下漆黑无光的湖水,沉沉地压在头顶。
不好!!
“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先前阻挡着湖水的无形屏障就消失了,阴冷恐怖的湖水呼啸着倾倒而下,黑水之中,无数惨白的面孔随之涌来,它们面带诡谲的微笑,似乎已经等待许久。
*
此时此刻,湖面之上。
一名青年和一名女子并肩而立,在二人面前,是平静如镜的漆黑湖面,无论下面发生着这么激烈的争斗,从外面都看不出半点。
“和你说的差不多,”云碧蓝抬了抬眼,道,“他们还在挣扎——不过撑不了太久了。”
漫长的等待中,只能听到湖水内水流激烈涌动的声音。
终于……
不知道过去多久,湖水安静了下来。
温简言:“怎么样?”
云碧蓝:“一切顺利。”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眼前漆黑的湖水再次分了开来,露出长长的通道。
看着那条通道,温简言顿了下:“这倒是比我想的要轻松。”
“怎么?”云碧蓝睨了他一眼,调侃般笑了一声,“你怀疑自己的布局?”
温简言耸耸肩:“那倒也不是。”
在副本庇佑下的温简言是无法被触碰的,他们如果想要完成任务,就必须先摧毁副本。
最稳妥的方案,自然是用一切方法隐藏和保护校长室,然后以他们占优的人力来对雨果和阿尼斯二人进行阻击,可这样的缺点很明显:雨果对这里同样熟悉,在梦魇的加持之下,以他和阿尼斯的实力,是很难被他们所控制的鬼怪堵死的,一旦这里变成拉锯战,那对他们将是非常不利的——随着天空中红光的加剧,梦魇正在无可辩驳地持续入侵。
于是,温简言选择了更冒险,也更激进的策略:
开放通往校长室的道路,等待雨果二人的到来。
这湖对他们来说是绝好的优势。
雨果的天赋为烟雾,为了保证烟雾不熄,他将被迫优先自保,因而束手束脚。
阿尼斯的天赋虽能控鬼,但对湖水并无任何抵抗能力,更无任何有效的防御手段。
但是,这并非没有风险。
一旦对面选择用最快速度、最极端的手段,不顾自身安危、只为摧毁校长室的话,那他们就有麻烦了。
由于温简言对湖面下的世界没有掌控权,赌的成分可以说是很大。
阿尼斯毫无所觉很正常,毕竟他并没有来过,但雨果却不同。
哪怕他并不像温简言一样了解这片区域,但以雨果的能力,却并非完全不可能猜到的事,毕竟,空荡荡的厨房、过于安全的道路、以及湖面以下的不利地形,都是危险的信号——这倒不是温简言不想把事情做的更好,只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太过紧张,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最好的状况了。
温简言本以为会是一场硬仗,但事情却并非如此。
和之前选择追火车时的敏锐和果断相比,雨果这一次似乎被什么其他东西分了神,以至于没有发挥出他最好的水平。
随着湖水分开,面容惨白的学生会成员出现在温简言的面前,在它们的身后,是两个被红色细线牢牢困住的两道身影——雨果一动不动,一双铁灰色的眼珠冰冷地凝视着他,而阿尼斯则奋力挣扎着,他的目光钉在温简言的身上,似乎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那红色细线则像是有意识一般涌动着,死死堵住了他的嘴巴。
温简言从云碧蓝的身后探出脑袋,冲他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微笑。
阿尼斯:“……”
他只能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温简言,强烈的恶意像是毒汁般从眼底倾泄而出。
“接下来呢?”云碧蓝扭头看向温简言,“你准备做什么?”
“丑的这个留给你,剩下那个我带走。”温简言说。
阿尼斯:“………………!!!!”
他的身体挣扎得更加剧烈了,活似一只巨大的螳螂,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但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粗噶的声音。
“行。”云碧蓝点点头。
她向着旁边的一名学生会成员招招手,对方走上前,将血色细线的一端递了上来。
温简言知道这细线。
他上次来这个副本的时候曾见过湖底这些细线,所有被捆住的人都会如人茧般沉睡在水中,失去意识,无法行动。
“它能帮你限制住那家伙的能力,但我也会适当地放开一小部分,不会让他像那些人一样陷入沉睡,”云碧蓝扫了眼温简言的胳膊腿,补充道,“毕竟,他要是完全失去意识了,估计你也扛不走他。”
温简言:“……”
虽然很贴心,但这眼神多少有点伤人了。
温简言想了想:“可以给我一个你们学生会的袖章吗?”
云碧蓝点点头,也不问原因,十分雷厉风行地将其中一名学会会成员胳膊上的袖章扯下来,丢给了温简言:“喏。”
温简言将它装进口袋:“谢谢。”
云碧蓝向着身后瞥去一眼:“那家伙呢?”
背后,阿尼斯被几个学生会成员狼狈地押着,闻言,他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温简言,他的嘴巴仍被堵得死死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随便你。”温简言说,“杀了也行,留着帮你干活也行,总之别把他放出来碍我事就可以。”
云碧蓝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你的手腕是那家伙折断的对吧?”
温简言:“嗯。”
“唔!唔唔!”阿尼斯再一次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但这一次,他的双眼之中却已经不再只有憎恨和恶毒,而是带上了几分少见的慌乱和恐惧,但是,他的所有挣扎在细线和学生会的压制之下都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如同昆虫一样被死死地摁住了。
“很好。”云碧蓝扯开一个无声的微笑,她身上那股活人的气息消失了,仅剩的只有阴冷诡异的煞气,“我们会好好招待他的。”
阿尼斯被拖拽着离开了温简言的视线。
“除此以外呢,还有什么需要的吗?”云碧蓝问。
“没有了。”温简言深吸一口气。
“行,”云碧蓝说,“我让校车送你一程。”
温简言必须走。
这一点他知道,云碧蓝也知道。
没必要将既定的别离往后拖延——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云碧蓝送温简言来到了校门口,一辆灰尘仆仆的校车已经等在了那里,发动机启动,发出了轰鸣的声响,车门打开着,等待着乘客上车。
温简言顿了顿,扭头看向云碧蓝。
“等我,”他说道,“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回来找你的。”
云碧蓝一怔,抬眼看向温简言,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你啊……”
她的眼神柔和了,在那一瞬,她看上去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狰狞的荆棘纹长出来之前,那爽朗爱笑的模样。
“你那么聪明,干嘛总喜欢骗自己呢。”
说着,云碧蓝抬起手,握住了温简言的手。
她的手掌冰冷至极,皮肤发僵,像是被冻了很久的一般,早已丧失弹性。
头顶,红色的裂口越发之深了,诡异的红光洒落下来,照亮了她苍白阴冷、不带一丝活气的面容。
“我已经死了。”
云碧蓝温和地说道。
事实如此冷酷无情,像是一根冰锥,毫无保留地扎入心之中。
云碧蓝已经死去了。
她是育英大学新任的校长,无论肉身还是灵魂,都被永远绑定在了这个鬼校之中,她的命运在决定留下的那一瞬就已经注定,再无改写可能。
“不过,我的意识还维持着没有消散,”云碧蓝松开了温简言的手,语气仍然轻松,“还没有变成只凭机制运行的‘鬼’——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保护了我想保护的东西,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
温简言定定望着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梗住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云碧蓝曾多么渴望离开梦魇。
在游乐园副本结束之后,她是第一个加入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会的——毫不犹豫,毫无保留。
最不愿被束缚的人,却永远被困在了无光的狭窄天地,再也无法迈出校园半步。
他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艰涩地响起。
“对不起。”
温简言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
是为对方的现状,还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然而,下一秒,云碧蓝的眼眸一眯,手指握拳,一拳重重砸在了温简言肚子上。
“咳!咳咳咳!”温简言被打的猝不及防,脊背一下子弯了下去。
云碧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下次再让我听到这句话,我还打你。”
温简言:“咳咳咳!”
“首先,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没谁能影响我的决定——哪怕是苏成那个兔崽子也一样,”云碧蓝抱着胳膊,冷笑一声,“他第一武力上打不过我,第二嘴皮子也不远如你,你要是觉得我是被他影响了还是怎样,那你还得再挨一顿揍。”
温简言:“没——咳咳——没有……”
“还有,”云碧蓝看向温简言,语气冷静下来,“我们都经历过这个副本,你也知道,这个副本里藏着些什么。”
这里的建筑物的地面、墙壁、天花板,全都是由沉睡的厉鬼组成,校车每日往返,运送坟土进入校园,好让它们维持沉睡。
哪怕在副本结束之后,她作为“校长”的工作都没停止过。
一旦校长消失,校园规则也将崩溃,失去压制之后,如此庞大的厉鬼数量,必将制造更多血腥和苦难。
“我会留在这里,不仅仅只是因为我希望你完成我已经做不到的事……”云碧蓝垂下眼,轻声说,“更是因为这也是我必须要做的。”
既然总要有人尽这个责任。
那就让她来吧。
于是,她身入囚笼,再不离开。
云碧蓝伸手将面前的青年扶了起来。
“好了,别装了,我打的没那么重。”
温简言直起身,眼眶红着,或许是咳的,或许不是。
“好了。”
云碧蓝张开双臂,给了温简言一个没有体温的拥抱。
“该道别了。”
面前的校车发动机发出轰鸣,似乎在催促些什么。
云碧蓝后退一步,向他挥了挥手,笑了:“……好了,去吧。”
去吧,去驱散阴翳世界多年的梦魇,为我们带来久未见过的光明。
她会留在黑暗中,见证这一切。
*
校车在火车站前停下。
温简言下了车,雨果跟在他的身后,他的身上被红色的、如同活物般的细丝死死缠着,它的一端则被牢牢攥在温简言的手里——这是来自于育英综合大学校长的馈赠,能保证雨果失去战斗能力,无法再次对他出手。
自从湖下被捞上来开始,雨果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灰眼睛扫了温简言一圈,然后就闭上了双眼,没有尽头地沉默了下去。
而温简言似乎也没有跟他搭话的准备。
放下他们之后,校车便重新启动,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温简言带着雨果来到了车站。
“坐?”他指了指长椅。
雨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动。
温简言耸耸肩,也不在意,在长椅上径直落座。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车站一片死寂,两人一站一坐,中间隔着不少的距离,看上去犹如泾渭分明的两座雕塑。
终于,不知道过去多久,伴随着“呜呜”的轰鸣声,地面也随之震动起来,一束苍白的灯光从黑暗中刺了过来——一列火车驶入了车站,在两人的面前停了下来。
温简言站起身,道:“跟上。”
雨果受制于人,倒也还算配合。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车,找到了适合人类落座的包厢。
在短暂的停留过后,火车轰鸣着再次启动。
温简言从口袋中掏出那枚学生会的袖带,套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作为活人,是无法被火车送到站点的,所以,列车会在下一站之前停下,在下车前无法停下,而红袖章则能改变佩戴者的身份——温简言伸手摸向口袋。
果然,一张冥币出现在口袋里。
“借过。”温简言嘀咕着探过身,摸向雨果的口袋,从中同样摸出了一张冥币。
很快,售票员一如既往地前来检票。
温简言将两张冥币递了过去,换到了两张车票。
一张车票是他的——终点站后写着“育英综合大学”几个字。
不过,由于列车已经离开了这个站点,所以大概率会在绕过一整圈之后才会再次在那个站点停留。
而另外一张是雨果的。
温简言垂下眼,扫过上面的文字。
哈。
他勾起唇,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没错,这才是他哪怕冒着如此风险也,必须带走雨果的真正原因。
在那条有着所有前十主播舱房的走廊之上,唯有雨果的房间显示——已入住。
正因如此,在这辆列车之上。他被规则判定的终点站不会是现实世界,而是温简言现在最需要去、也恰恰最想去的地方……
漆黑死海之上,浮着髑髅船。
一道伤口般的红痕横亘夜空。
红光之下,列车轰鸣如雷,奔向一切的开端,与一切的终结。
——下一站,幸运游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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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8章 无限列车
列车一往无前地奔行着,窗外一片黑暗荒芜,只能听到车轮撞击铁轨时发出的均匀响声。
车厢中,售票员的身影已经远去了,伴随着它脚步声的消失,空气回温,黑暗散去,压制下的灯光一点点再次亮起,照亮了车厢内的两道身形。
温简言环视一圈,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去。
他抬头看向雨果,挑挑眉:
“不坐?”
不远处,雨果直挺挺站着,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温简言,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犹如一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雕像。
“算了,你想站着也行,”温简言无所谓地耸耸肩,“但我可不能保证这辆列车会开多久。”
雨果深深看了温简言一眼,终于动了。
他迈开步伐,走到温简言对面的座位前坐了下来。
“瞧,”温简言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不也能被说通吗?”
说完,他撑着下巴,扭头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
无光的天空之上,那道被扯开的伤痕显得越深,像是未干的粘稠鲜血,红色的眼球在里面咕噜噜地转动着,似乎像是在一刻不停地搜寻着些什么。
“丑东西,”温简言眯起双眼,“真希望有很长的棍子,你懂我意思吧……”
带着某种幼稚的恶意,他抬起手,做出往上戳戳的动作。
“你不该不杀我。”
雨果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铺直叙、不合时宜。
温简言一顿,扭头看向他:
“嗯?”
雨果坐在他的对面,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双倦怠的、深灰色眼睛凝视着他,带着不近人情的意味。
“在恢复自由之后,我依旧会完成我的任务,这件事不会改变。”
雨果缓缓向前倾身,将一双被困住的手放在了桌面上,明明他的手中空空,并无任何可做武器的东西,但却莫名带着种令人不安的威慑力。
“你不该心慈手软。”
“……”温简言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一样,仍然笑眯眯的,“我知道。”
哪怕阿尼斯才是更激进、跳的更高的一位,但在这场搜捕之中,他最多不过是个参与者,而雨果才是真正的主导人——的确,他看在过往的情面,给过温简言投降的选项,并且也并不赞成阿尼斯虐俘的行动——但这并不代表他是温简言的“朋友”,又或者为了一点私情而放他一马。
从一开始温简言就清楚,在这场围剿之中,雨果要比阿尼斯危险的多。
“但是,有这个必要吗?”温简言耸耸肩,“说得好像杀了你之后,梦魇就不会派出其他人来追捕我了一样……你至少还可控,换做其他人就难说了。”
诚然,雨果很强,温简言和他正面对上不会有任何胜算,但同样的,雨果也是一个道德底线很高、且十分守序的人——被一个高道德感的人追杀,还是被一群没道德感的人追杀,在这两个选项间,温简言还是知道该选哪个的。
“更何况,如果真的要杀人的话该怎么选呢?”他忽然话风一转,表情庄重起来,像是在探究些什么严肃的学术问题。
“窒息?我可不想掐你脖子掐到你的脸变青眼珠凸出来,用刀?那会搞得到处都是血,最后还得面对你血糊糊的尸体……”温简言一边嘀咕,一边掰着手指,说到最后,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不行,我胆子不大,干不来。”
雨果:“……”
他直直盯着坐在对面的温简言,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
你小子到底怎么在梦魇里活这么久的?
但下一秒,只见坐在对面的青年忽然抬头,定定看了过来。
“对了,还有一点。”
“在杀你之前,我还有太多东西没弄清楚呢。”
温简言不再插科打诨,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消失了,极具穿透性的目光落在雨果的身上,带着令人不适的尖锐之感。
“比如,你在藏着什么?”
“…………”
灯光下,雨果的双眼无动于衷。
“你想多了。”
“是吗?”温简言若有所思,“我怎么不觉得?”
“当然了,我知道你和梦魇签订了更严苛的协议,如果你不履约就会付出代价吧啦吧啦,而且我也没觉得以咱俩单纯过了一个副本的关系,能让你情愿承担这种代价,”他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这可不是我觉得有隐情的原因。”
温简言的确救过他几次,但同样的,雨果也做过不少类似的事。
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在不少场合主动承伤,他们是很难打通那个副本的。
一起组队下副本,本就是需要交付后背的,倘若队友之间连互相帮助和援护都做不到,那队伍早在副本刚开始就能散了。
他们二人确实有些交情,但和他有这种交情的人不在少数,如果说“能让雨果为他背约”“主动送死”……那多少有点言重了。
“我真正奇怪的,”温简言托着下巴,歪头看向雨果,“是你一开始为什么会签约?”
人都有求生欲,这一点不假,但问题是,梦魇给出的生路,是需要抛却一切尊严、献出一切底线才能获得的。
签,则生;不签,则死。
阿尼斯同意很正常,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有原则的人。
绅士拒绝了——否则的话,温简言现在恐怕早就遇到他了——当然,这并不代表绅士是个多么高尚的人,那家伙自有其逻辑价值体系,古怪扭曲,但的确自成一体。
就连绅士都能拒绝的条款,雨果却同意了?
并且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拔掉爪牙,成为了梦魇的鹰犬?
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雨果冷漠地注视着他,不回答,也不给任何反应,那双眼睛平静幽深,如同没有涟漪、也看不见底的湖,令人无法窥到他分毫想法。
温简言也不介意对方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他眨了眨眼,忽然换了话题;
“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从兴旺酒店开始才选择独行的吧?”
兴旺酒店,箱庭。
那时,雨果并非现在这样的独行者,恰恰相反,他身边有全心信任的小队,可以交付后背的队友,温简言记得他们之间那种无声的信任和默契,也见过还没那么沉默寡言,疲倦厌世的雨果。
“那个副本里活下来的人,似乎只有你?”
这是必然的。兴旺酒店副本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是专为扭曲小镇职责、清绞小镇血脉而存在的,雨果能活下来,是因为温简言帮他在画廊中留下了鲜血和画像——其他人呢?
答案不言自明。
雨果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波动起伏,他冷冷注视着温简言,眸光深处的温度降了下去。
温简言眯着双眼,唇边带着浅笑,不闪不避,一副漫不经心的悠然模样。
“小队全军覆没,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活下来的感觉一定不好受,不过这种事在梦魇里也不算罕见了,绝大部分人在发生过这种事情之后都会组建一个新的小队,或者加入一个新的公会、交点什么新的朋友之类的……可你呢?你不太一样。”温简言撑着下巴,笑着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雨果,“你不组建任何小队,不交什么朋友,也不加入任何公会。”
“在梦魇里单干的人,我只见过你一个。”
温简言若有所思。
“因为什么,愧疚?创伤应激后遗症?……都不太对劲。”
他眯起双眼:“又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觉得他们还没有彻底死去?”
这一次,雨果的眼神终于变了,灰色的眼珠死死锁定不远处的青年,像是一块石头被重重砸入湖面,黑而深的淤泥自其下涌动泛起,如果不是来自大学的束缚还在起效,温简言毫不怀疑自己会阿尼斯在列车时那样,直接为自己不够慎重的语言付出代价。
“哈,如果这样的话,那事实就清楚多了。”
温简言笑盈盈的,像是不怕死似得继续说道。
“梦魇以他们的复活为筹码,换你心甘情愿当它的鹰犬?为它卖命?……哇,真感人。”
“……闭嘴。”雨果眼神冰冷,一字一顿道。
温简言也同样收敛了笑意,他抱着胳膊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眼神很平静,道:
“自欺欺人。”
雨果不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什么“梦魇是永远不会让你达偿所愿的”、“如果梦魇占领一切、侵入现实,一切都将毫无意义”、“那些死去之人哪怕真的能复活,他们会愿意看到后续带来的后果吗?”这种话,温简言是半句都不准备说的——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情对方不会不知道,但是……没人救得了一个自欺欺人,主动沉溺于虚假中的人。
就像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真愚蠢。”
即便这样说着,他的眼神并不带任何轻蔑,也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同情,只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宛如怀念的悲伤,语气很轻,宛如一声叹息。
但或许正因如此,才更令人难以忍受。
“闭嘴!!!”雨果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怒吼。
而这一次,向来多话的温简言真的乖乖闭了嘴。
他耸耸肩,收回视线,扭头望向窗外,语气和表情已经恢复正常:
“我们的行程估计还没过半,接下来的路还长,休息一下吧。”
说完,温简言就抱着胳膊,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然后自顾自地闭上了双眼。
列车隆隆作响,穿行在黑暗之中,一豆微弱的火光在车窗内闪烁,照亮了蜷缩在座椅上,似乎早已入眠的青年,也照亮了在他对面一动不动、犹如雕塑般沉默而僵硬的漆黑身影。
*
不知道过去多久。
“哐!”列车车轮和铁轨撞出巨大的声响,车厢随之震动起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吱摩擦声,刚才还稳步行驶的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温简言睁开双眼,眼神清明,半点没睡着的迹象。
他直起身,“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雨果一动不动坐在他的对面,坐姿和温简言闭眼之前相比起来没有丝毫变化,身体隐没于黑暗中,线条冷硬的半张脸上,再也看不出先前的失态。
不过温简言也没指望他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探身向着车窗外望去。
熟悉的车站出现在眼前。
这正是温简言他们被冲上岸边、所来到的第一个站点。
——也是火车能将他们送到的最远距离。
火车缓缓驶入车站,停了下来。
温简言站起身。
“走,我们下车。”
雨果一言不发,起身跟上了他。
整个世界像是被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看起来格外不祥,但也正因如此,温简言才很快找到了他们当初走过的那条小路。
顺着小路一直向前,就是死海的海岸线了。
大海平静而漆黑,温简言几乎能嗅到海面上送来的阴冷潮湿的气息,而他们先前上岸时、写着“码头”二字的界碑就在海边,突兀地支在平坦的沙滩之上。
温简言抬眼向着远处望去,心头突然一跳。
被染红的海面之上,静静停着一艘漆黑的大船,它歪斜着,无声漂浮在海面之上,犹如鲸鱼庞大而嶙峋的尸骸。
……幸运游轮。
“……”
温简言站在空无一人的阴冷沙滩之上,远眺着那艘象征着死亡的黑色巨轮。
一切看起来都和他掉下船舷时没有任何区别,令人恍惚间几乎忘记这久隔着的漫长时间。
在那艘船上,有着毁灭梦魇的希望、无辜泼洒的鲜血、被迫留下的友人,以及……一位以他的名字为创痕、被囚多年的旧神。
“咔咔!”
忽然,头顶传来清脆的裂声。
温简言下意识抬头,只见那道贯穿天空的伤口裂开更深,肿胀的红色眼珠拥挤着,鼓鼓囊囊地从中坠下,似乎想要从外部挤入这个世界中来。
他心里咯噔一声,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等等,难道是……
像是要应证他的猜想一样,只听不远处的海面忽然传来隆隆闷响。
刚才还平静一片,犹如死亡般寂静的大海躁动起来,黑色的海水掀起一层比一层高的浪,惨白的尸体在其中若隐若现,被汹涌的海水带着,一同向着岸边冲来!
海水轰然拍在岸上,激起高高的水花。朙下謧歌
在这一波又一波的大浪中,想要游到大海中央的游轮之上,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温简言的瞳孔微微一缩。
像是月亮能影响潮汐一样,上方的那些眼珠也在影响着死海。
……梦魇在想方设法阻止他登船!
不过是他愣神的几十秒,海平面就已经漫上了海岸,以一种无可阻挡的驱使向着他的方向翻滚而来,黑墨般的海水中,漂浮着一张张惨白僵硬的面孔,在山一般的大浪中层叠起伏,令人头皮发麻。
照这个速度,它要不了多久就能将整个区域吞没。
“后退!!”温简言表情凝重,“回车上,快点!!”
所幸的是,他们离开列车的时间并不长,火车还没开走。
温简言喘着气,退到车厢中间,扭头向着窗外看去。
远处,黑色的游轮仍旧矗立在海平面上,但在那一重又一重的高大巨浪之下,却显得那样的渺小——明明只剩下了这几百米的距离,但却远到似乎完全没有跨越的希望。
温简言在心里低低咒骂了一声。
他想到了梦魇可能会阻止他,但是,当这种情况真的出现时,还是令他猝不及防,寸步难行。
在他身后,雨果仍然维持着双手被缚的状态,自从到站开始,他就一直沉默着,无论是被温简言带下列车,还是带回列车,都不发一言。
他望向温简言,端详审视着他的表情。
像是在问:
——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办法?
“……”
温简言站在车厢中间,他咬着牙,胸口飞快起伏,眸光微微闪动。
他的确有后备计划,但是这个计划并不靠谱。
且成功率非常之低。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打开了直播间的界面。
雨果注视着他的动作,眸光一动。
这一次,他终于开了口:
“……你要用道具?”
“怎么可能,”温简言头也不抬,“梦魇还没那么仁慈,愿意让我在这种状态下还使用它提供的道具。”
界面之上,一棵郁郁葱葱的苹果树出现在他的眼前,由于已经太久没有被摘取,它已经挂满了累累硕果,枝头被压弯下来,几乎要触到地面。
“……我要用的,是天赋。”
但是这一次,或许是由于他已屏蔽掉了和梦魇的所有联系,所以,熟悉的机械声并未出现。
在温简言在心中默念出他想要实现的谎言之后,红色的果实在他的眼前扭曲变化,最终幻化成亮光闪闪的骰子。
骰子上方,漂浮着一个小小半透明的数字。
5。
温简言知道,这代表着他的成功率——5%。
骰子向着虚空中滚动。
骨碌碌。
骰子缓缓停止转动,上面的数字停留在他的面前。
失败。
骰子开始褪色。
温简言尝试了第二次——不出所料,又是失败。
这一次,骰子已经褪成了近乎半透明的颜色。
第三次……依旧失败。
骰子消失了。
……妈的!
哪怕已经猜到了它实现的难度,但在现实就这样真的血淋淋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时,还是令人感到难以接受。
随着谎言之果被用掉,面前的苹果树开始虚化,这代表着冷却时间的到来。
而这一次,由于没有梦魇的提示,温简言并不确定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冷却结束。
他扭头向外看了一眼。
黑色的海水已经蔓延到了车站,淹没了铁轨和车轮,浅层的海水中暂时还没有尸体,但是,如果海平面继续上升的话,那么,这种状况恐怕也维持不久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温简言嘴唇紧抿,心急如焚。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没有起伏的低沉声音:
“你在梦魇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温简言一怔,扭头看去。
雨果不知何时已经坐下,他靠在椅背上,被束缚的双手放在身前,大半张脸浸在黑暗中,一双灰色的、暗沉沉的双眼凝视着他:“我本以为你知道天赋的真正含义。”
温简言回答:“我当然知——”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顿住了。
天赋并非梦魇赋予的,恰恰相反,它是他们每个人灵魂之中本就存在着的,梦魇只是“帮助”他们将其具象化罢了。
也正因如此,天赋的类型才会那么多种多样,就连一个天赋都能诞生出多种的表现形式,其能力甚至还能随着某些重大事件的到来而发生改变——因为它们本就是活着的、人类的灵魂。
像人一样独特,也像人一样多变。
而那些数值、那些升级、那些各种各样的文字游戏,不过是梦魇用来控制、迷惑他们的手段。
……怪不得。
雨果在使用天赋没有限制。
因为它们并不存在。
它们就是你灵魂本身的具象,只要你愿意付出使用它们的代价,那么,它们就是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温简言垂下眼,定睛看向面前的苹果树,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抬起手,缓缓向前伸去。
簌簌的叶片扫过他的手背,下一秒,指尖碰到了什么冰冷、坚硬、滚圆的东西。
他的手指收紧,耳边传来一声果蒂断裂的轻响。
温简言睁开双眼。
一枚红如鲜血的果实停在了他的掌心里。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触碰到自己的天赋。
果实在他掌心中扭曲变化,最终成为了一枚血红色的骰子。
他抬起手,将骰子丢了出去。
骰子落入虚空,温简言尝到了喉咙中涌出来的甜腥味,额头渗出冷汗。
第一下,失败。
温简言收回骰子,丢出了第二下。
他的像是五脏六腑被什么重物砸中,耳边传来咯咯的响声,像是肋骨在重压下折断的声响,强烈的痛楚绞着他的肚腹,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叫出声来。
第二次,依旧失败。
温简言狠狠咬紧牙关,丢出了第三次。
骰子在空中骨碌碌地转动着,然后一点点地失去动力,鲜艳的血色表面,数字显现。
而这一次……
他成功了。
骰子化作光点轻缓消散,温简言的双膝一软,如果不是及时伸手扶住了椅背,几乎要直接栽倒下去。
他咬牙咽下了口中甜腥的液体,手背上青筋迸起,将自己的身体拽到座位上。
“坐好了!”
几乎在温简言话音落下的瞬间,身下的列车发出运转着的轰鸣,覆盖着铁轨的黑水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影响,泛起一层层的涟漪,整个列车震动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剧烈——明明前方的铁轨已经到了尽头,无法再向前哪怕一步,但是,在动能蓄积到某个节点的瞬间,列车一震,居然启动了!
地动山摇,狂风骤浪。
狂暴的黑色海水拍击着窗子,像是一头不驯的野兽,咆哮着想要将铁皮列车摧毁。
温简言双手死死抓紧桌子,好不让自己的身体被甩到空中。
铁轨并不存在。
列车的行驶和空间、时间都无关。
真正有影响的,是“车站”。
列车之所以会停在“码头”这一站,是因为这是它能到达的最远站点,那么如果,幸运游轮上也有站点呢?——由谎言建造,拔地而起的崭新车站。
那么,哪怕死海也无法阻挡他们的到达。
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晃动着,列车似乎已经冲出了地面,强烈的失重感让整辆列车内部都变得一团糟,耳边传来机械的轰鸣、可怕的力量从外面撕扯着它,似乎要将这小小的铁皮车扯成碎片。
终于——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车头狠狠砸了下去。
巨大的冲击力令温简言松开了手,他在地上重重滚了几圈,脊背撞到了车厢的内部,迫使他咳出几口鲜血。
车厢里的一切都被毁掉了,桌子、椅子,四处杂乱地堆着,油灯已经熄灭了,四下一片漆黑,窗户不知是在行进过程中,还是在砸下的瞬间爆炸开来,边缘扭曲着,以及很难辨认出原本的形状。
“咳、咳咳、咳咳咳!”
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撑着旁边的地板,从距离自己最近的窗口爬了出去。
在他身后,长长的列车横亘于甲板之上,车厢外部满是触目惊心的划痕,前方的头部重重砸入甲板之中,此刻已经失去动力,向外滚滚冒着浓烟。
温简言灰头土脸地站起身,低头扫了眼自己被玻璃划破的手掌。
在刚才的冲击之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被迫松开了唯一能控制住雨果的绳索一端——如果没错的话,那家伙现在恐怕已经恢复了自由,并且再次和梦魇恢复了联络,刚才短暂的和平共处已经如同泡影般不复存在。
他们的立场水火不容,下次见面之时,必将再次生死相搏,毫无转圜。
他必须快点离开这里,在这片区域宽敞无比、毫无遮蔽物的地方,倘若在这里和雨果撞到一起,下场可不会太好。
温简言抬头向前看去。
甲板之上,船骨无声矗立,船舷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漆黑海洋。
头顶的眼珠转动,无声凝视着他。
雨停了。甲板也恢复了正常,四下里空无一人,一切和记忆中毫无区别。
温简言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
——是的,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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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9章 无限列车
巨浪不再,大海如死般宁静。
温简言向前快步走着,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
他还记得在自己离开时这里的样子。甲板开裂,船体崩毁,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在暴雨中发出惨叫,俨然一派末日景象。
然而,这一切居然全部消失了。
船体完全恢复了正常。
甲板完整,除了列车刚刚砸出来的大洞之外再无损伤,记忆中被撕裂成两半的船舱也复原了,除了船身稍有歪斜之外,几乎令人很难想象这里曾经的惨状。
温简言收回视线,表情凝重。
这艘船是梦魇来到这个世界的渠道,自然也是其控制力最强的地方——否则的话,它也不会选择这里作为囚笼,迫巫烛入局。
它的复原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这代表着梦魇控制力的恢复。
可是,事情却没那么简单。
这里太安静了。
温简言构想过很多次自己重新登船时的场景,但唯独没有一个选项是如此安静。
巫烛不知所终,链坠也毫无动静。
直播信号仍在切断状态,代表着梦魇暂时还没有恢复对他的观测。
这一切是如此反常……
温简言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来。
忽然,他猛地刹住步伐。
只见前方不远处,赌场大门敞开着,明亮如昼的灯光从中洒落出来。
温简言缓缓靠近,向着门内看去。
里面的一切光彩照人、整洁如新——赌桌、吧台、老虎机……全部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原处,和温简言初次来的时候没有两样,但却安静至极,找不到半个人影。
这很难不令人心中发怵。
“……”
温简言不由得心生退意,下意识扭头向着身后扫了一眼,甲板上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放眼望去一点光都没有,就连列车的轮廓都被模糊在了一片漆黑之中。
哪怕他再不想走进去,再在甲板上停留都是没有意义的,无论如何,只能继续向前了。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开步伐。
赌场内灯火通明,照得一切都分毫毕现,各种颜色的筹码整齐地堆在桌边,桌面上干净无尘,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明亮和安全。
温简言一步一挪,缓缓向内走去。
可是,他一路直直走到了赌场深处,四下里都一片宁静,没出现任何异常。
望着眼前紧闭着的电梯门,温简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抬起手,按下了“开门”键。
机械的运转声随之响起,很快,几秒之后,伴随着“叮”的一声,金属制的电梯门在他的面前缓缓敞开了,衣冠楚楚的电梯员站在门口,微微发红的灯光从上方洒落下来,照亮了她的面庞。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五官精干,眼神锐利机敏。
“……童谣!”温简言的瞳孔微微一缩,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你怎么——”
“进来再解释。”
童谣语气急促,
“快,没时间了,我带你去下一层!”
温简言一只脚刚踏入电梯内,但下一秒,他的心里突地咯噔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几乎在这个念头从脑海中窜出来的同一时刻,他的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诡异而腐败的馨香,那气味很淡,只隐隐约约浮在空气中,但却格外熟悉。
“!!!”温简言心中警铃大作。
耳边传来童谣的催促声:
“快一点,你还等什么——”
温简言猛地收回步伐,一边缓缓向后退去,一边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电梯内部。
童谣的面孔浸没在红光中,神情和记忆中一般无二,但此时此刻看在温简言的眼中,却显得分外陌生。
她问:“怎么了?”
“你不是童谣。”温简言紧盯着她,肩背紧绷,“童谣已经死了。”
她成为了电梯员,身心和灵魂都被副本同化侵占,直到最后时刻,船体崩解,那仅存最后一丝意识才勉强苏醒,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他们送回到一层。
且不说现在船只已经复原,就算它没有复原……
童谣怕也是救不回来了。
“的确。”
电梯内,诡异的红光之下,“童谣”扯起嘴角,缓缓微笑了起来。
“不过,这并不代表我的提议不利于你,”电梯员的五官逐渐融化变形,最终变成了温简言记忆中呆板僵硬的模样,但嘴角却依然高高翘着,它抬起手,用手指抚摸着自己没有血色的苍白脸孔,“怎么,你不想见除了这张脸以外的其他朋友吗?”
“不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毕竟,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电梯员脸上的笑容夸张而诡异。
幸运游轮分为两个部分,地上层没什么特别的,是长期开放的、供主播们休息和娱乐的场所,而在副本开启前无法啊进入的地下层,才是这艘船真正的的主体——从内部回到外部还算可以实现,但如果想从外部侵入,其难度堪比登天。
“既然如此,不如——”
它的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温简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向着门外狂奔而去!!!!
“……”
电梯员盯着温简言逐渐远去的背影,刚才还高高扬起的嘴角一点点耷拉了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
犹如被踩了尾巴的兔子,温简言向着门外一路狂奔,刚才嗅到的腐败香味正在飞快变得浓重起来,它犹如实体般充溢在空气中,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滋滋。”
头顶的灯光闪了两下,在明昧交替间,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发生着变化。
温简言的余光瞥见,刚刚还十分正常的赌桌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着,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它的边缘一点点地扭转了过来,在闪烁的光线之下,居然呈现出人类的五官!!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平静的伪装分崩离析。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看清这里的真实模样时,温简言的后背仍是猛窜出了一层冷汗。
那些看似正常的赌桌、吧台、老虎机……都迟缓地起身,一张张惨白的脸孔转动着,没有神采的眼珠看向温简言所在的方向。
它们穿着的衣服各不相同,既有侍者的西装,有的是属于主播的服饰。
而在它们的身上,都能或多或少看到植物寄生的痕迹,诡异的凸起在它们的皮肤之下生长蠕动着,像是某种活物一般,催动驱使着它们行动,一步步向前走去。
这一幕是如此诡谲,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温简言寒毛直竖,哪怕肋骨和内脏仍在尖锐作痛,他还是咬紧牙关,用最快速度向前狂奔而去。
*
列车一动不动地歪在甲板上,滚滚浓烟从上方升起,被镀上一层不详的红光。
车门卡在门框中,已经全然变形。
“砰”、“砰”……“砰!!”
伴随着逐渐加剧的响声,下一秒,歪斜的车门猛地飞了出去,“哐”的一声砸在了数米之外的地上。
雨果弯下腰,从列车内走了出来。
在登船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力量之下,整辆列车都被掀翻了过去,在这过程中,车内的一切都乱套了,他才能从那细丝的束缚之下获得解放。
头顶的血光落在他的肩膀上,耳边响起久违的声音。
“检测到您的第二次行刑任务已失败,您还剩最后一次机会——请您严格遵守契约,在规定时限内将目标带回或处决,否则相关条款将作废。”
有形的镣铐消失之后,新的牢笼取而代之。
“……”
雨果抬起头,四下环视,可甲板上一片漆黑,唯有阴冷潮湿的海风呼呼吹过,放眼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
不得不说,那家伙确实聪明。
没有被先前车上那短暂的平和而蒙蔽,更没有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在他恢复自由之后仍依旧试图和他讨价还价,而是选择立刻逃跑,远离他的狩猎范围。
显然,最好的机会已经错过了,等下次再见到他,又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右上角,只有他能看到的血红色倒计时无声跳动,像是某种无声的胁迫。
明明暂时无需使用天赋,但雨果仍旧低下头,将一根揉皱的香烟叼在唇边并点燃。
火焰明灭,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腔。
脑海中,列车上的一幕飞速闪过。
青年的半张脸浸在黑暗中,眼底的神情却被窗外的红光照的分明。
他说。
自欺欺人。
下一秒,雨果掌握成拳,指关节毫无预兆地重重砸在了列车的表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垂着眼,表情十分可怕。
细细的血流像红蛇,顺着没有保护的皮肤流淌下去。
雨果闭了闭眼,平静地收回手。
他甩了甩手上的鲜血,将香烟从唇边摘下、掐灭。
没必要仅为一时烦躁而浪费他用来操纵天赋的道具,等时机到了,再——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不远处响起,向这边急速而来,不过眨眼间就趋至面前,雨果愕然抬头,只见那个他本以为已经消失无踪、至少短时间内找不到的任务对象正直直冲着自己这边跑来。
对方还在一边跑一遍尖叫:“让路!!让路!!”
雨果:“……”
啊?
下一秒,对方身后那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的尸群就映入眼帘。!!!
雨果的瞳孔一缩。
糟糕。
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已经反射性地进入到了战斗状态,尚未完全消散的青烟在下一秒凝练成线。
与此同时,尸群蜂拥而至。
正面冲突一触即发!!
血色的光照亮了甲板,触目所及之处一片混乱,灰白色的烟雾织成细密的大网,柔韧的表面却锋利如刀,轻易将逼至面前的尸体绞烂成块,惨白的尸块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流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散发着诡异香味的琥珀色液体。
雨果皱皱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他猛地收手,四面烟雾消散。
更多的尸体从前方逼近,但却并未在他的身边停留,似乎并没有和他产生任何冲突的准备,而是和他擦肩而过,径直冲着温简言刚才消失的方向追去。
刚才被他割下的一颗头颅滚落脚边,眼珠咕噜噜转动,僵硬的皮肤之下,有花枝蠕动生长。
它望着雨果,愤怒开了口:
“蠢货!!!!”
雨果:“……”
*
温简言藏身于列车内部的黑暗之中,脊背紧贴墙壁,胸口急促起伏着。
他听着外面传来的混乱声响,深呼吸了两下,然后便抬手擦掉唇边在刚才狂奔中溢出来的血沫。
谢天谢地,雨果就在列车附近。
他之所以会一路往列车的方向跑,打的自然就是这个主意。
光靠他一个人想要甩开那些紧追不舍的尸群,其难度与登天无异,但是,如果祸水东引,让雨果和它们发生冲突的话,他就有了逃命的时机。
不过,雨果也不是什么太好糊弄的角色,应该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发现自己并非那些尸体们追逐的目标,而他才是。
正因如此,留给他的空档并不多,他必须抓紧时间才行。
温简言这样想着,扶着列车内壁站起身来。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寻找任何一个其他出口离开列车,恰恰相反,他一步一挪地摸黑向着列车的深处走去。
越向前走,甲板上能落入列车内部的光线越少,黑暗中,车厢内一片混沌,在微弱的红光下显得格外光怪陆离,地面的倾斜度逐渐增大,到最后,光线彻底消失了。
四下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温简言不得不用手扶着车厢内壁,一步一挪地向下蹭去,以免摔倒。
电梯员说,“他没有其他选择”。
某种意义上,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不搭乘电梯就无法进到游轮内部……可这一次,却出现了崭新的变量。
——列车砸穿了甲板。
这就意味着,列车的一部分在甲板之上,而最前端则以最直接暴力的方式,硬生生冲破了游轮的“无法从外部侵入”的桎梏,陷入到了列车内部。
而这,就构成了第二条通路。
终于,破碎的窗户外透进来一丝光线,温简言一脚踩在座椅顶部,一只胳膊曲起,猛地向外一顶!
伴随着一阵玻璃破碎声,车窗被从内部砸开了。
温简言翻过窗子,脚下触及到了坚实的地面。
他扶住隐隐作痛的肋骨,急促喘着气,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虽然被直冲进来的列车搅得四下一片狼藉,但他仍能从四下豪华的陈设辨认出来,这里应该是赌场负一层中的某个包厢内,地面上满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渣、各种赌具和筹码。
温简言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向着上方的列车破开的大洞望了望。
看样子,“从内部破解”和“从外部侵入”是完全两套逻辑。
上次他在幸运游轮副本中的时候,是从负八层天花板直接上到甲板上的,而这一次,他借助列车侵入到甲板之内,来到的却是赌场负一层、这恰恰再次证明了,游轮负数层之间是分块划分、彼此独立的。
温简言轻手轻脚走到包厢门口,拉开门向外瞥了一眼——。
空气中浮动着浓烈的腐败香气,争先恐后地顺着门缝拥挤他所在的包厢内,和赌场一层的仅仅有条,鲜亮光明不同,这里简直如同一场变态的尸体展览。
人类的尸体四肢着地,皮肤呈现出木质的纹理,脊背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拉平抻展,成为赌桌。
它歪斜的脸孔正对着温简言的方向,眼珠涣散,却仍在转动着。
赌桌四周的椅子也能看出人类的痕迹,四肢结构歪曲成诡异的角度,直直立在桌边,甚至就连赌场中央占地面积最大的吧台,都是由于一具接着一具的尸体拼接而成的……
它们头尾相连,惨白的四肢彼此绞缠,最终拧成了庞大的血肉组织。
“……”
不过只望了一眼,温简言就觉得寒毛直竖,胃里翻滚着,恶心到了极点。
他关上包厢门,向后退了两步。
温简言抬起手,捏了捏鼻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现在该想想下一步要怎么做了……
可是,还没等他想到些什么,面前的包厢门忽然猛地被从外部推了开来!
“!!!!”温简言倒吸一口凉气。
不好!!!
他反射性地扭头就想跑。
可是,在刚刚转过身去,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声音:
“哈,果然是你。”
……等等。
这声音?
温简言怔了怔,他停下脚步,扭头向着身后看去。
包厢门口,站着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
来人有一张天生带笑的娃娃脸,半张脸仍然洁净,可另外半张脸上却犹如被什么生物寄生过一般恐怖狰狞,一身笔挺的燕尾服此刻变得脏污而褴褛,在他的胸口处,则歪斜别着一个黑金色的胸牌——上面写着编号:“No.8”。
温简言一愣:“……No.8?”
他的肩膀稍稍放松下来,不得不说,在这种时候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令人十分感动的,哪怕对方是个NPC,不过好在是个曾帮过他的——
“哦,原来你还记得我。”No.8面无表情,缓缓走入房间。
听着对方的语气,温简言心里突得咯噔一下。
等等,怎么感觉……
要糟呢……
只见对方一步步逼近,那张本常笑着的脸上一片阴郁,语气冷漠而平直,没有丝毫起伏:“你说在杀死梅斯维斯之后,要毁掉整艘船。”
温简言:“……”
他在自己的记忆中翻了翻。
好像是有这回事来着。
“我帮了你。”
No.8每向前走一步,就掷下一句冷硬而充满怨气的话。
“给你带路。”
他死死盯着温简言,被毁的半张狰狞无比,眼底浮现出如怪物般的暴戾,“你却食言了。”
的确,温简言已经将整艘游轮搅得天翻地覆,可在分崩离析的最后关头,游轮被却被重新固定下来了……!
不知不觉中,温简言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他脊背紧靠着列车表面,在对方那如附骨之疽般的注视下寒毛直竖,说话都不由得有些结巴:
“所以、所以我这不回来了嘛!!!”
No.8步伐一顿。
捕捉到了对方这一微小的停顿,温简言的心立刻定了定。
他深吸一口气,说话立刻变得流畅了起来,“不瞒你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完成上次没完成的事……是为了毁掉这艘游轮而来的!!”
No.8评估般打量着他,不知道在思考着些什么。
“我想,你来找我为的也是这个吧?”
“一听到巨响猜到了入侵者是我,然后便立刻循声而来,一个包厢一个包厢地寻找,除了想让我完成上次没有完成的承诺之外,应该也没别的理由了吧?”
温简言举起双手,“总不能只是单纯想见我了——”
No.8的表情扭曲一瞬,犹如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
“你、说、什、么?”
“好好,不是不是!!”
温简言见好就收,抬手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
No.8阴森森地看着他,眼神闪动着,似乎在琢磨着怎么把他大卸八块。
“总之,与其让我为我的食言付出代价,不如让我继续上次没完成的事,对不对?”
“这一次,我和你的目的是完全一样的,”他再接再厉,好听的话一套接着一套,“不然的话,我根本没必要再回来一趟不是?我早该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了!正是因为我看重我们的契约、重视我们的交易,才会再次回来——我发誓,这一次我一定能让这艘船彻底完蛋,再也恢复不了!”
“……”
No.8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半张被毁的脸如恶鬼般狰狞,终于,在温简言额头再次冒汗之前,他缓缓开口:
“你最好真的能做到。”
“当然了!”温简言立刻保证,“百分之百的!!”
这一次,No.8终于脸色缓和了下来。
小小的包厢中,刚刚还压抑恐怖到令人窒息般的气氛稍稍缓和。
温简言松了口气,撑着墙直起身来。
谢天谢地,总算糊弄过去了。
这次他不仅身上带伤,且没其他队友傍身,真和No.8对上的话没有半点胜算,包厢外和甲板上也都危机四伏,要他命的人甚至都不止雨果一个……
可以说打也打不过,跑又没处去。
幸亏最后是把人安抚住了,不然他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忽然,温简言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眼神微动,扭头端详着No.8的表情,话锋突然一转:
“说起来这个,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那不如……”
No.8:“……不如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眼下的走向莫名令他感到有那么几分熟悉。
只见对方果然眨眨眼,无耻地摆出一副可怜样:
“不如再给我帮帮忙吧?”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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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0章 无限列车
温简言:“你知道怎么在不坐电梯的情况下进入到负七层吗?”
No.8面无表情:“………………”
看着不远处恬不知耻的人类,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诶诶诶!!”温简言急忙上前追上他,半点看不出刚才被逼到墙角的窘迫,“别走啊!”
“让开!”No.8愤怒道。
别以为这一次他还会被牵着鼻子走!
“现在除了我之外,你还能找到第二个志同道合的帮手吗?严格来说,帮助我就是帮助你自己,”
温简言不仅不让,甚至还粘的更紧了,他冲着No.8眨眨眼:
“更何况,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游轮现在的局势应该颇为复杂吧?”
No.8步伐一顿,扭头看了过去。
“一艘船,两位代理船长,”温简言眯起眼,不紧不慢说道,“我想,以丹朱的性格,应该是不会愿意和其他人共享自己的船长之位的。”
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争夺和分裂。
“在这场争斗中,丹朱显然占据了绝对优势。”
身为梦魇前三,丹朱的实力毋庸置疑。
根据温简言上船之后的所见所闻来看,整艘游轮绝大多数区域的实际控制权想必已经落入了她的手中。
“不过,”说着,温简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的行动区域似乎十分受限。”
倘若丹朱的行动毫无束缚,那么,以她的个性和手段,是不会选择先前那样迂回折中、甚至可以算得上温和的手段的。
但如果她本人收到了某种制约的话,那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游轮上现在的局势与其说是和平……不如说是僵局,”
说着,温简言扭头看向No.8,眸光沉缓而平静地闪烁着,犹如深不见底的湖面,他微微地笑了,不紧不慢道:
“所以你才需要我。”
No.8需要他,不仅仅因为他上次许下了没有履行的承诺,更是因为,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能破局。
在这一盘残棋内,他是唯一的活子。
不可或缺、至关重要。
“……”
No.8一言不发地盯着温简言,表情变换。
哪怕并非第一次和这个人类打交道,他依旧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用这么少的线索推出如此庞杂的信息。
温简言笑眯眯地看着他,话峰一转:
“再说了,和我一起行动的话,你正好能监督我有没有很好地履行我们的约定,以免上次那种意外状况的出现……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No.8似乎在自己的心中天人交战。
温简言耐心地等着他。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No.8终于开了口,语气十分勉强。
“………………跟我来。”
这可不叫被牵着鼻子走,这分明叫战略性合作!!
包厢外,浓烈腐败的花香味充斥在空气之中,No.8走在前方,带着温简言从赌场边缘穿行而过。
那些由人体和血肉构成的赌桌一动不动,没有表情的脸孔呆滞而歪斜,但却并没有对他们的出现做出任何反应。
“你们下了船,离开了这里,对于还留在船上的“我们”来说,一切却远没有结束。”
No.8一边走,一边说道。
“在这之中,最先采取行动的,是塔罗师。”
温简言目光一动,看向No.8。
确实。根据他上一次的记忆,在苏成将他们送到电梯口前时,而丹朱仍然在受到某种行动上的限制。
“他反应最快,动手也最快,在船只停止崩毁停止后的一个小时内,便稳准狠地控制住了游轮的绝大多数区域。”
No.8顿了顿。
“可是很快,丹朱女士苏醒了。”
闻言,温简言的心沉了沉。
No.8脚下步伐不停,带着温简言向着楼层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持续说道。
“塔罗师节节败退,毫无抵抗手段。”
丹朱的手腕凶猛,以其无可阻挡的实力开始扩张,哪怕塔罗师曾占据过先机,但他所控制的区域依旧无法在诡香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沦陷。
“局势颠倒、毫无悬念。”
“他的势力被彻底分割、打散、吞并,现在虽然还残存着一些,但却少之又少、如同杯水车薪,只是零星分布在在丹朱女士暂时还无法抵达的地方,勉强苟延残喘罢了。”
“但有一点。”
No.8步伐一顿。
“塔罗师控制住了真正的船长室。”
哪怕势力已被鲸吞蚕食,但却依旧依靠先机,牢牢把控住了核心的咽喉要道。
“丹朱女士的行动范围大大受限也正因如此。”
无论她有多么强大,却依旧是无法和游轮本身的规则作对的。
“那苏成……”温简言顿了顿,改口道,“那塔罗师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No.8扭头看了一眼温简言,回答道。
“没人知道。”
身为塔罗师的优势正在于此,他的预言天赋能让他在丹朱的围剿到来之前及时消失,犹如幽灵般神出鬼没,又犹如顽疾般无法被祛除。
“不过如果让我猜的话,他应该位于负八到负十八层中的某个地方。”No.8耸耸肩,“毕竟,其他地方都已经被丹朱女士严密控制,只剩下面积最大的住宿区域还能面前容身了。”
苏成无力颠覆丹朱的碾压式胜利,丹朱也同样捉不到神出鬼没的预言家。
正因如此,双方才陷入了短暂而脆弱的和平之中。
正如温简言先前的猜测一般——“僵局”。
温简言抬起眼:“那……还有一方呢?”
“什么?”No.8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他所说的含义。
“一个非人类。”温简言深吸一口气,压下不规律的迫切心跳,“一位……神。”
“是他阻止了游轮沉没。”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好意思,”No.8摇摇头,“这我就一点都不清楚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No.8停下步伐,他抬起手抚上勉强的墙壁,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下一秒,一个黑漆漆的门洞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他扭头看向温简言:
“好了,我们到了。”
温简言一怔,顺着门洞下方看去,门洞内部是一道向下的楼梯,楼梯末端被吞噬进了黑暗的最深处:
“等等,这是——”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No.8想了想,回答道,“员工通道。”
*
电梯一节一节地向下沉去。
雨果面无表情站在电梯中央,血红色的顶光洒落下来,在他的眉骨下方投下深深的阴影。
伴随着“叮”的一声响,铁门在他的面前缓缓打开。
电梯员面带微笑,侧过身:
“负十七层到了,请您注意脚下——”
在它惯例的提醒说完之前,雨果就已经迈步走出了电梯,电梯规则中隐藏的陷阱对他似乎并不起效,电梯外的地面坚实,稳稳地承托住他的重量。
在他的面前,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深红色走廊,舱门紧闭,上面的标牌隐没在黑暗之中。
雨果在甲二号房前停下,曲起手指。
但在他来得及叩响房门之前,面前的舱门就已经自动打开,缓缓向内打开,露出里面的一片黑暗。
雨果顿了顿,放下手,走进了面前的舱房内。
甫一进门,一股浓重到几乎令人窒息的花香就扑面而来,雨果不着痕迹地皱皱眉。
“哟,我们的首席行刑人。”
一只涂抹着血色蔻丹的手指毫无预兆地从黑暗中伸来,暧昧地刮过他的侧脸,
“好久不见。”
雨果的眉头皱的更紧,他偏了偏脑袋,语气中带着警告:“丹朱。”
“还是那么严肃,”黑暗中传来咯咯的轻笑声,由近及远地飘向远处,“真无趣。”
伴随着“嗤”、“嗤”数声,猩红的诡异灯光在房间各处亮起,驱散了粘稠的黑暗,直到这时雨果才看清,整个舱房中四处已经遍布藤蔓,从地面到墙壁、再到天花板,全都被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不留一丝空隙,缓慢蠕动生长的花枝之下,隐约可见一角人类的面孔,青白没有生气的皮肤,诡异突出的眼球——显然,它已成为花枝的养料。
雨果向着房间正中看去。
榻上斜倚着一道纤细的身形,赫然正是丹朱无疑。
但……却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蠕动的花枝纹路在女人雪白的皮肤上爬动,从左腿蔓延至右脸,一朵盛开着的血色花取代了眼球,自眼窝深处生长出来,一半诡异扭曲,一半惊人美艳。
雨果皱皱眉,语气平铺直叙:“你的天赋使用过头了。”
“是啊。”
丹朱抬手掩唇,咯咯笑了,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她把下巴搁在丰腴的半截胳膊上,一只如烟如雾般的眼珠柔情似水地凝视着不远处的雨果,手指勾勒过自己诡异扭曲的另外半张脸:
“怎么样,我美么?”
雨果对丹朱的问题充耳不闻:
“发生什么了?”
对于其他主播来说,天赋使用过度是致命的。
但是,对于他们几个来说,情况却截然不同——只要他们持续为梦魇效力,梦魇就会为他们兜底,用各种手段抵消异化的副作用——这让他们被死死绑定,最终形成了一种共生互利的关系。
丹朱无趣地撇撇嘴。
她换了个姿势,懒洋洋道:
“梦魇不在这艘船上,你没发现吗?”
这一点雨果的确发现了。
除了刚刚登船的时候他和梦魇短暂地恢复过一次联系,随着他深入游轮内部,这联系就开始飞快减弱,直到现在,已经几乎完全被屏蔽了。
丹朱轻笑着,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这艘船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个第三方。”
第三方……?
雨果一怔。
这里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和那个第三方脱不了干系。
如果副本关闭,一切还有重启可能,但它恰恰却被固定在了崩毁的前一秒,所以,游轮才会陷入如此之僵局。
那个“第三方”一阻止了船沉,也同样截断了梦魇和游轮的所有联系——像这样将梦魇赶出本该承载着自己的大本营,就连丹朱都想不到祂是如何做到的。
丹朱眸光沉沉,冷笑道:
“一个失去一切、被分割得不成样子、被所有信徒抛弃的可悲的神,但却莫名其妙站在了人类的一边……也是可笑。”
“不过也多谢了这家伙……如果不是祂,我怕是还摸不清这个‘船长’究竟是个什么职位。”
丹朱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美艳却阴冷的微笑。
船长权力和她想象的没什么出入。
但需要承担的义务却远比她情愿付出的要多得多。
虽然丹朱充满了狂妄的野心,但这不代表她想要成为没灵魂的提线木偶。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雨果,危险地眯起双眼,恶狠狠地磨了磨牙齿:
“说实话,刚才如果不是你,我指不定就能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了。”
雨果:“……”
“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丹朱一笑,抚了下自己柔软如花枝的长发,一双烟雾般柔媚的双眼抬起,看向雨果:
“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合作?”
雨果定定端详着丹朱半为美人半为厉鬼的面容,问道:“什么合作?”
“我要匹诺曹。”
丹朱开门见山。
有了匹诺曹,她才有和梦魇持续谈判的能力,她要成为船长没错,但同样的,她也不愿成为第二个“张云生”,变成无个人意志的傀儡,以缸中之脑的身份生存下去。
“……”
雨果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不远处的丹朱,眸光如尖刀般冰冷:
“他是我的目标。”
“我知道。”她咯咯笑出声,“难道你就这么准备为梦魇一辈子效力下去?”
丹朱轻蔑地挥挥手:“去外面看看绅士那家伙的房间吧……那就是给梦魇当狗的下场。”
雨果一言不发,冷冷望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被镀上一层红光。
“我知道你和梦魇的契约是什么,也知道你想要完成什么……但是,与其相信梦魇履行诺言,不如用匹诺曹作为我们谈判的筹码,”丹朱撑着下巴,笑盈盈道,“怎么样,感兴趣吗?”
*
与此同时,游轮的某一负数层。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道人类的影子轮廓,他一动不动,屈膝坐在地上,犹如雕像般静默无声。
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平放着数张塔罗牌。
牌面混沌,满是怪异的线,让人完全无法解读出牌意。
忽然,其中一张塔罗牌上的画面改变了。
扭曲的线条旋转着,变成了一轮东升的旭日。
那身影忽然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愕然望向空中。
在每一次预言中充满死亡和黑暗、从无变化的牌象,第一次被改变了。
命运之轮徐徐转动。
星星出现在混沌的夜空。
黑夜将尽。
黎明初升。
作者有话说:
本来准备一月三十一号更新,庆祝温简言生日的,可惜最后还是没赶上……我真是个没用的妈咪
虽然有点晚,但还是祝我宝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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