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光的苍穹下,温简言向前一路狂奔。
小路尽头的四合院被他远远甩在身后,院门前,诡异的灯笼无声亮着,一只红,一只白,犹如两只无神的眼珠。
恐怖的阴气从中滚滚而出,犹如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死亡漩涡。
即便如此,温简言依旧不觉得雨果和阿尼斯会死在这里。
两人的实力水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具红衣女尸虽然无解,但唯一的目的是归棺,并杀死一切挡路的存在——当然了,这件事雨果他们并不知道,而等他们弄明白的时候,温简言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温简言离开小路,脚下从坚硬的地面变成了松软的黄土,原本能吞噬一切活物的恐怖土地,此刻对他来说却毫无阻碍。
离开副本的选项并不唯一。
除了通过梦魇之外,还有第二条路径。
在这片偌大的死亡之境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共通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这样做过,但是,只要逃的足够远,就能离开这里。
“滋滋……滋滋……”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电流声。
温简言咬紧牙关,再一次加快脚步。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行为,耳边的电流声逐渐加剧,甚至变得急促起来。
按理来说,越深入这片区域,梦魇的控制力就越弱,但这一次,这套常识似乎派不上用场了,就像……梦魇也在不顾一切、不计代价地延伸着自己的疆域,只为将他牢牢握在手心。
前方不远处,黑不见底的地平线尽头,出现了孤零零的一点光。
随着距离拉近,温简言的看清了光亮的来源。
——是车站!
小小的车站平台立在茫茫荒野,明明如此简陋,但此刻却仿佛希望的灯塔。
经历了这么多副本,温简言渐渐能分辨出各个副本本质上的“不同”,有的是在梦魇介入之后才异化的,有的是纯粹的梦魇意志的衍生,而有的,则是远比梦魇更久远的存在,只是被梦魇挟持、异化、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
昌盛大厦是被扭曲、被占领最彻底的,兴旺酒店的雨中小镇其次。
而车站和列车则最为独特。
即便到了现在,它都仍然以一种梦魇无法干涉、自成一体的规则,在死境中运行。
登上列车,就意味着将梦魇的影响力彻底隔绝在外。
温简言的心脏开始砰砰地剧烈狂跳,他不顾已经濒临极限的体能,再一次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向着前方不远处的光亮奔去!
“滋————!”
一道刺耳的锐鸣声犹如长针般扎入脑海。
疼痛在耳边炸开,温简言弓起脊背,捂住耳朵。
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中,他听到了断续的机械音:
“直播间……滋滋……信号……滋滋……恢复中……”
噪声和疼痛相伴相生,在天旋地转间,温简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糟糕了。
自幸运游轮副本之后,就一直处于掉线状态的【诚信至上】直播间,毫无预兆地再次恢复了信号,重新出现在了排行榜上,在直播间再次开放的瞬间,观众们蜂拥而至。
弹幕如潮水,数秒内就覆盖了屏幕。
“啊?啊?开播了?!”
“我靠我靠我没看错吧?直播间信号恢复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了先前绅士、阿尼斯、雨果直播间内的造势,观众们好奇心很早已经被吊到最高,而【诚信至上】直播间的开播,则像是给即将决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渠道,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开始急速飙升。
但是,和观众们的狂欢们不同,直播间之外,温简言的脸色难看至极。
耳边的嗡嗡蜂鸣声已经渐渐消失,他直起身子,抬眼看去。
这里看上去和刚才并无二致。
四周空旷而荒芜,灰黄色的阴冷土壤向着远处延伸,前方不远处,车站的微光在黑暗中闪烁,似乎在等待着他一般。
温简言向这那个方向迈出一步。
砰。
额头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迟疑着抬起手,一点点向前探去——明明触目所及之处皆是空气,但是,一堵墙却凭空出现,结结实实地、牢牢堵在他的面前。
不……
温简言闭了闭眼。
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来。
现在想来,的确如此。
虽然他以往曾在多个副本中进入这片区域,但是,没有一次是真正走出副本范围的。
哪怕是绅士他们想要在画廊中留下自己的画像,都要先进入兴旺酒店副本之中才行——虽然死亡之境没有边界,但是,副本有。
温简言抵在空气墙上的手微微用力,指尖发白,手背上青筋隆起。
透过指尖的缝隙,能看到车站的灯光仍在远处闪烁。
明明只差咫尺,但此刻却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诚信至上】直播间内,观众们同样也注意到了温简言此刻奇怪的举动。
“怎么回事?”
“等等,主播这是想干嘛?”
“我想起之前几个直播间里看的那个阴谋论了……主播好像一直在计划着逃跑。”
“啊?逃跑?为什么?”
“对啊,在这里一直直播给我们看有什么不好。”
“而且……这种事做不到吧?”
“谁知道呢,据说他那段时间的掉线,就是真的逃掉了……”
“靠,真的假的?”
“?前面的聊这种话题,不怕被禁言吗?”
但奇怪的是,往常这些放在其他直播间内会被立刻禁言的言论,这次梦魇却没有太大动作——或许不是想有,而是比起将温简言摁死在可控范围内,这些内容已经无关紧要了。
忽然,弹幕中再起波澜。
“!”
“我去,这人是谁?”
屏幕中,温简言刚刚还空空荡荡的身边,忽然出现了第二道身影。
男人黑发金眼,和四周的黑暗似成一体。
“我记得他!”
“这不是那个很久之前就和主播打过交道的副本npc?”
“他啊,我怎么记得他之前和主播有很大过节来着?,有好几次都差点把主播弄死……”
“前面的版本落后太多了吧,他俩不是已经进展到半夜偷情的程度了吗?”
“啊?”
“对,连亲朋好友都见过了。”
“……啊?!”
“你怎么在这里?”看到突然出现的巫烛,温简言不由一惊,他眼神一冷,“我不是告诉你在我喊你之前不要出现吗?”
巫烛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打量了打量面前空气中无形的阻隔:
“它在拼尽全力阻止你。”
他低下头,手指掠过温简言的颈侧,在对方瑟缩之前,将细链从他领子下拉出来——金色的、心脏形状的冰冷宝石坠在他苍白的指尖,微微摇晃着,折射出微弱的光线。
“我的心脏力量不够了。”
“你没听我说话吗?”温简言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语气尖锐,“回去!”
“我可以让它变强一点……”巫烛抬眼看他,任凭温简言攥着自己的手腕,金色的宝石在两人间颤颤欲坠,“但接下来的路,就只能你自己走了。”
“……”空气一时陷入死寂。
温简言盯着他。
“我的这一片太弱了。”巫烛的语气很冷静,“在离开孤儿院之后,它能坚持这么久,本来也已经到了极限。”
温简言仍没说话。
他定定注视着巫烛,浅色的眼珠陷在阴影中。
“舍不得我?”巫烛低下头,鼻尖几乎蹭到了鼻尖。
“……你做梦,”温简言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只是不想……”
巫烛:“不想欠我?”
温简言咬住牙关,不说话了。
巫烛指节曲起,抬起温简言的下巴,衔住他的唇。
短短几秒,但却漫长的像是一个世纪。
“再多欠我一点。”
巫烛舔舔唇,金赤的双眼灼灼如焰。
他语气直白,对自己的邪恶意图无半点遮掩。
“我为的就是这个。”
一笔债、一笔债地欠下去,直到再也还不上,只好被牢牢囚他的身边,不得不以身体、灵魂和爱情作赔。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机械音。
【昌盛大厦副本——滋滋滋——主线任务……滋滋……】
看样子,雨果和阿尼斯他们终于意识到了红衣女尸真正的目的——只要女尸归棺,昌盛大厦副本就再次自成一体,梦魇直播间在这里的控制权就将走向终结。
副本关闭,所有副本内的主播都会自动回归主播空间。
温简言狠狠咬住牙关,抬头直视巫烛的双眼,他缓缓地、一点点松开控制住对方手腕的指关节,一字一顿道:
“……做你要做的。”
巫烛无声笑了下。
他的手指下移,握住了那枚心脏,一点细微的金色光芒从他的指间流溢出来。
他低着头,咬咬温简言的耳朵:
“我在船上等你。”
丰沛的金光流淌而出,在一瞬间达到了饱胀的极限,温简言的双眼被刺痛,不由得闭了闭眼。
金光暗了下去。
金色心脏叮当坠回了颈下。
“……”
温简言睁开眼。
黑暗中,他的面前空无一人。
巫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锁骨下的宝石散发出烈火般的热意,似要将其下的血肉燃尽一般。
温简言拧过头,向着不远处的车站迈开步伐。
刚才还坚不可摧的空气墙此刻却像是浸了水的纸,被筷子一捅就穿了个窟窿,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滋滋……滋滋……滋滋滋!”
耳边的机械音疯狂作响,似乎还在垂死挣扎。
但温简言的步伐却不容阻挡。
他大步流星,一往无前。
*
在温简言踏上月台的一瞬间,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梦魇的干扰、直播间的嘈杂……所有的一切都被无边无际的死寂取代。
直播间内,【无信号】三个词鲜红刺眼。
梦魇最终也没有将温简言拦在昌盛大厦之中。
他成功逃走了。
又一次。
温简言孤零零站在月台上。
“轰隆隆——”地面开始震动。
伴随着金属和铁轨撞击的轰鸣声,尖锐刺眼的白光自铁轨的另外一端亮起——火车入站。
火车在他的面前停下,大门缓缓敞开。
温简言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迈步走了上去。
他不是第一次登上这辆车了,如何选择位置对他而言已经不能再熟练。
温简言在其中一张座位上坐下。
他低下头,试图整理自己乱蓬蓬的思绪。
巫烛……
那个方向的想法有些太过庞杂,现在思考起来对温简言来说还是太困难了些。
不如从一些确信无误的地方入手。
温简言从打开背包,取出他自幸运游轮中得到的【死海古卷】——诚然,自他脱离梦魇掌控之后,系统背包就无法使用了,但是,那些他在各个副本中得到的特殊道具却并不受影响,无论是黄铜刀、衔尾蛇戒、还是死海古卷——它们本就不属于梦魇,所以自然也并不因此受限。
温简言将书在自己膝盖上摊开,找到缺页的位置,又找到那张他从绅士手中得来的、皱皱巴巴的人皮纸。
随着不规则的缺口彼此对应,残页和页根最终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在微弱的光线下,书页和书页犹如活物般蠕动生长在一起,最终完全融为一体,甚至看不出撕下来的痕迹。
死海古卷终于被彻底补全了。
在它完整的瞬间,上面原本复杂的文字在一瞬间消弭殆尽,只剩下完全空白的书页。
然后呢……?
温简言低下头,盯着眼前空白的书本,一时有些不太确定。
当初橘子糖只是告诉他,想要解读育英综合大学内铁盒内的讯息,就要找到死海古卷,但她却没有告诉他,这里具体要怎么做……
难道说,要像对那些“人皮纸”一样,奉献灵魂,得到答案吗?
温简言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打开背包,将发黄发脆、印着无数怪异语符号的纸张从铁盒中取出,放在死海古卷旁边。
“你知道如何解读上面的内容吗?”他试探性问道。
但是,和从中撕下的人皮纸不同,这死海古卷并未向他讨要任何东西,也并没有给出任何指示。
只是一片沉寂。
温简言顿了顿,尝试着将纸放在书上。
而这一次,他的尝试有了结果,下一秒,空白的书页上缓缓浮现出歪歪扭扭的文字。
【卷五】
【契约】
温简言的瞳孔一缩。
他紧盯着书页上的内容,大脑不受控地飞快转动。
契约——?
什么的契约?
还没等他想出些什么,只觉得身下的座位忽然猛的一动。
伴随着逐加速的金属撞击声,火车发出熟悉的轰鸣,再一次启程。
火车驶出月台,前方刺眼的白光划破黑暗,向着铁轨未知的尽头驶去。
不远处,紧闭的门口传来了阴冷的脚步声。
售票员要来了。
温简言回过神来,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手中是有冥币的,但是,这些冥币并不属于他,而是巫烛在登上列车的时候出现在他自己口袋中的,由于冥币的使用是绑定的,所以能不能起效很难说,但就算不起效,对温简言来说也没太差差别——最差也不过是在下一站停车,他下车继续想办法罢了。
温简言将手伸入口袋,寻找冥币。
然而,指尖却率先碰到什么坚硬的、圆圆的东西……
他微微一怔。
……是什么?
动作先于思维发生,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手指已经口袋里那陌生的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颗糖。
圆圆的,小小的,外面包裹着一层五彩缤纷的糖纸,在微弱的灯光下折射出奇异而炫目的光彩。
“呃……”
温简言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一痛,像是有什么在太阳穴上狠狠砸了一下。
他抬起手,重重捏着鼻梁。
闭合的眼睑下,似乎有细微的火花在跳跃。
一些陌生而熟悉的画面如潮水般奔涌而至。
孤儿院冰冷的长廊。
身型庞大的人影在后方追逐,自上方俯下一张空白诡谲的脸。
随之而来的,是烈火和死亡的风暴。
孤儿院副本结束后,巫烛冰冷的手指似乎仍然留在太阳穴上。
“给它点时间。”他在耳边说。
毕竟,没有任何记忆能彻底消失。
有的时候,它只是被短暂地埋起来了,只等一个被唤醒的契机……
现在,那些或久远、或崭新,或模糊、或清晰的画面全部出现,童年的记忆,光怪陆离的幻觉,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
这一颗被从上个副本的幻觉中遗留下来的糖果,成为了决堤的开始。
灵魂碎片彻底融合。
温简言看到了那被扭曲成副本的那一部分自己,反复死亡、永远留在黑暗中的童年,副本的每一次重开,他的每一次死亡——
当这一切被全部记起的时候,他将会感同身受,经历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可……
虽然“认知”被留下了,但痛苦却意外的并不真切。
温简言远远望着过往的一切,像是在隔着窗子注视着不属于自己的经历。
因为有一场轻薄而温柔的美梦覆盖而下,让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比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更真实,更鲜活。
——你想要什么?
——说出来,我为你实现。
高大的阴影俯下身,温柔地环抱着他。
“你来当我朋友好不好?”
“……好。”
建筑在身边拔地而起,漆黑的阴影融成骨架,铸成了一个巨大的,湮灭一切悲伤的世界。
“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那你帮我把这些装起来好不好?”
“好。”
于是,五彩斑斓的糖果哗啦啦地装入口袋,像是一个被珍藏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
第662章 ■■列车
“……”
温简言怔怔垂着眼。
在那短暂的一瞬,火车行驶的机械轰鸣似乎远去了,整个宇宙一片死寂,只剩下那一枚躺在掌心中的糖果。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哒哒。”
列车门外穿来脚步声。
那声音的到来如同开启了某个开关,下一秒,真实世界的一切呼啸而至。
摇晃行驶的火车,哐当作响的铁轨,以及车窗外深不见底的漆黑荒原,以及列车门外渐渐逼近的售票员。
温简言猛地合起手指,抬起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列车车门被缓缓推开。
黑暗伴随着脚步声奔涌而入,不过眨眼间,车厢内的温度就急剧下降,僵硬的脚步声渐近。
不过眨眼间,面目模糊的售票员已经行至面前。
温简言早已回神,他冷静而迅速地掏出冥币,准备购买车票——可是,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仴哥欠
只见售票员像是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一般,脚步未停,径直向前。
……怎么回事?
温简言顿住了。
不过短暂晃神间,售票员就已经越过了他的座位,向着车厢更深处走去,听着对方渐行渐远的阴冷脚步声,温简言愣了愣,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低下头,从另外一只口袋深处掏出了一张陈旧的车票。
和其他车票不同,这一张呈现出刺眼诡异的红色,本该写着终点站的位置无法阅读,只有一片污秽的涂鸦。
这是巫烛的车票。
难道说,规则判定上次的车票仍然有效?
毕竟……
温简言下意识地抬起手,碰了碰锁骨下沉重的金色链坠。
严格意义上来说,“车票的主人”的确在。
思忖间,售票员已经离开了车厢。
伴随着脚步声的远离,车厢中的光线重新变得正常起来。
温简言缓缓呼出一口气,始终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下来。
无论原因如何,他至少都能在这列火车上待着了,而不至于等到下一站时被强行送下去,再次被梦魇追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温简言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车票的边角,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既然规则判定他现在是这张车票的主人了,那么,他岂不是可以……真的去往这一站点吗?
温简言垂下眼,盯着终点站后的乱码定定看了几秒。
他移开目光,视线落在摊开放在桌上的【死海古卷】之上,心中忽然出现一个模糊的猜测。
反正试试也不会掉块肉。
于是,温简言倾身向前,将书向后翻去,将车票放在了空白的一页之上。
下一秒,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浮现了出来。
在看清文字内容的瞬间,温简言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拍。
他凝视着书页,瞳孔微缩。
【卷一】
【初始】
*
列车轰隆隆向前。
透过模糊的车窗,是海洋般深不见底、没有边界的黑暗,唯有列车的一线车灯在前方闪烁,成为了整个世界中仅有的信标。
车身摇晃着,发出均匀沉闷的哐当声。
在行进过程中,列车停下过不止一次。
列车停下后,车门便会吱呀一声开启,伴随着沉重阴冷的脚步声,车厢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量一般向着一侧歪去。
“乘客”一名接着一名登上列车,被无形的规则引导上不同的座位。
紧接着,列车会再次启动,载着无数的厉鬼呼啸驶出月台。
列车上的承载的厉鬼逐渐增加,而当这个数量到达某个临界值时,它会在昌盛大厦月台前停下,车上的“乘客”们则会迈着僵硬的步伐缓缓下车,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列车,在黑暗中走向远处。
于是,空荡荡的列车再次启程,开启又一次周而复始的轮回。
可是,列车走走停停,却没有一次是在猩红车票上的显示的“终点站”处停下的。
“哐当哐当——”
列车又一次驶出月台,向着黑暗中奔袭而去。
空荡荡的偌大车厢内,温简言蜷缩在硬邦邦的狭窄座位上,在摇晃的、持久不断的、没有尽头般的行驶中,他的脑袋克制不住地一点一点,终于实在抵挡不住倦意,倚靠着铁皮墙壁沉沉睡去。
他似乎只睡着了几秒。
忽然,在重力的作用下,温简言的脑袋猛地向下一磕,额角撞到了窗户的边缘,疼痛尖锐如冰锥凿入脑海,他闷哼一声,立刻清醒过来。
原来是车停了。
温简言嘶嘶吸着气,捂着额头坐起身。
车厢黑的厉害,也冷的厉害。
他身上的温度似乎已经散失殆尽,单薄的布料下,皮肤冷的像是冰块,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关节僵硬无比,在活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所有的细节似乎都彰显了一件事——他睡得时间似乎远比想象中更长。
温简言环视一圈,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之前无论是在哪一站停留,列车都会随着“乘客”上车和下车而晃动,而这一次,它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停在铁轨之上。
无人上车,无人下车。
简直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难道……
温简言心中浮现出某种预感。
他抬手抹去车窗上自己呼吸时留下的雾气,向着外面看去。
外面很黑。
深不见底的黑。
之前无论在哪一站点停留,火车外都能看到月台发出的光,虽然微弱,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四周吞没,但却是真实存在着的,而这一次,窗外却实实在在什么都没有。
是终点站到了吗?
温简言犹豫着,在座位上多坐了一会儿。
火车的引擎轰隆隆鸣响着,在铁轨上一动不动,大有种乘客不下车就永不启动的态势。
看来没有其他选择了。
温简言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然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列车门大敞着,歪斜的阶梯向下。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
头顶的灯光之外,是一片浓到透不进光的黑水,几乎能够引发一个人类心中对黑暗最原始的恐惧。
温简言连做好几个深呼吸,也没找到离开列车的勇气。
“……”
他抬手抹了把脸,一咬牙。
好了,走吧!
再等下去对现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温简言谨慎地走下阶梯。
在他脚下踩实的那一刻,身后的列车几乎是同时开始启动,速度由慢变快,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速度,轰隆隆地向着远处驶去,火车行驶掀起的烈风几乎将温简言掀了个跟头,他踉跄两步站稳,火车在视线中飞快变小,那一线光顺着铁轨远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他独自站在黑暗中。
温简言打开手电,四下环顾。
和列车上看到的一样,这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他在原地走动着,用力向下踩了踩。
脚下和周围明显不同的触感告诉他,这里的确是“月台”,但上方却无半点标识。
这里……就是终点站吗?
温简言不确定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红色的车票,想再看一遍。
但是,当车票接触空气的一瞬间,表面就忽然浮现出细如蛛网的龟裂来,不过眨眼间,刚刚还完整的车票,就变成了红色的细沙,从他的指间漏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
死海古卷没有指引,其他所有获取答案的途径也都和通讯手段的失灵一同石沉大海。
无法,温简言只能紧了紧衣领,离开了月台。
严格来说,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前面有些什么,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就是隐约“知道”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走,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在作指引,拉着他向着黑暗深处去。
这里没有道路,也没有信标,没有光的天空之下,是绵延无际、没有尽头的棕黄色坟土,这里似乎并不存在方向的概念,无论走到哪里都和数个小时前毫无分别。
温简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跋涉,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双腿酸痛,浑身的关节都跟着嘎吱作响,几乎已经到达了体能的极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边的坟包数量似乎增加了。
温简言眨动酸胀的眼睑,目光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定格在了其中一座坟上。
那坟似乎比周围的任何一座都要更高,更大,在连绵起伏的坟包中显得格外刺眼。
不明原因的,温简言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一般,他的双腿不自觉地迈动,一步步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他在坟边站定,低头向下看去。
正正方方,空空荡荡,灰黄色的土层边缘陡直,下方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这是一座空坟。
但是,和记忆中不同的是,这一次,并没有人躺在里面。
耳边血流湍急,温简言听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地“咚咚”狂跳,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在轰鸣,他不由得再次向前迈出一步——
然而,下一秒,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当头砸了下来,像是漆黑的大网,重重压在了他的肩上,温简言的体力本就到了极限,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一下子就无法移动了。
在意识消失前,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模糊而嘈杂的人声。
“……捉到了?”
“捉到了!”
“等一下……”
“怎么回事?”
在一片混乱中,温简言的意识一点点下沉,终于完全昏迷了过去。
*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眼睑上,青年的睫毛微微一动,似乎终于有了苏醒的先兆。
“……”
温简言睁开了双眼,在仍然眩晕旋转的视线中,他最先看到的,是老旧屋顶,以及微微开裂的木质横梁。
他双眼动了一动,和床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对上了目光。
“……”
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停滞。
双方都因这意料之外的对视僵住了。
“阿妈——阿妈——!!”
那个半大的小孩噔噔后退几步,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温简言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撑着床边坐了起来,他的嗓子沙哑,试图在对方闹起来之前将混乱掐灭在摇篮里:“等、等等,你先别喊阿妈,这里是——”
但是,对方却似乎并不吃这套,而是一边惨叫,一边噔噔噔向外狂奔。
“那鬼醒了!!!”
……那鬼?
……什么那鬼?
温简言只觉得脑袋更痛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飓风一样嘈杂而迅速,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那小孩的尖叫和脚步声都卷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温简言直到这时才终于有机会打量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
他现在早已不在那边死亡之境中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十分有烟火气、充满人类生活痕迹的居所。
房子低矮,房梁和柱子都是木质结构,身下的床铺和房间里的家具款式看着都很有年代感,但却意外显得十分崭新。
这里的房子的样式温简言看着十分眼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忽然,他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滚下了床。
拖着还有些僵硬的身体,温简言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门口。
“吱呀——”
木质大门被他猛地推开。
温简言单手扶着门框,气都还没来得及喘匀,就抬头向着门外看去。
水洗过一般的天空,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低矮的木屋——一模一样的建筑风格,一模一样的房间布局。
盯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温简言如遭雷击。
他想起来这里是哪里了。
但是……它在温简言记忆里,却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宁静祥和。
那是连绵不绝的阴雨,倒映着僵白尸体的水洼,倾颓破败的小屋。
而在小镇之外,则是血肉搭建而成的偌大建筑。
【兴旺酒店】。
作者有话说:
第663章 【初始】
温简言定定注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小镇,大脑一片空白,却仍试图在混沌中梳理出逻辑。
为什么……
在下了火车之后他会回来到这里?
兴旺酒店……是【卷一】?
怎么会?
在他愣神之时,不远处传来蹒跚拖沓的脚步声,那声音踩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一下子就将温简言从恍惚中拉了出来。
他扭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不由得一个激灵。
那是一个极其衰老的老妇,看上去不知有几百岁了,个头矮小,脊背佝偻,手里拄着一根盘曲的木杖,浑浊的眼睛深幽幽的,上面蒙着白翳,棕灰色的脸犹如老树皮般布满深深的沟壑,密密麻麻的皱纹几乎将五官都深深埋住,陡然一见,令人心悸。
刚才那个在温简言床边和他对视的半大孩子藏在老妇身后,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半是警惕,半是惊恐地注视着他。
显然,走在前面这位老人,显然就是对方刚刚唤过的“阿妈”了。
“年轻人,你醒了。”阿妈开了口,嗓音苍老嘶哑。
“是啊,”温简言定定神,熟练地挂上笑,“是您把我从那片地方带回来的吗?真是多谢您了。”
“阿妈……”
那小孩扯了扯阿妈的袖子,欲言又止。
阿妈用老树皮般的手掌拍拍那孩子的肩膀,似是安抚:“放心,这位年轻人的确是人没错。”
温简言此刻已经彻底从刚才的震惊和慌乱中冷静了下来。
他安静听着对面两人的对话,目光轻轻从他们身上掠过,寻找着蛛丝马迹。
两人对话虽然简短,但信息量巨大。
刚才那个小孩喊他是“鬼”,而那位“阿妈”则说他的确是“人”……这里面所暗藏的信息令他心惊。
这意味着,对于这些人来说,“鬼”是真实存在的,而他们有能力鉴别出它们和活人的区别。
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温简言的心跳顿时漏掉了一拍。
正在这时,那老妇抬起眼,用那双覆盖着厚重白翳的眼珠盯着温简言,脸上老树般的皱褶颤颤巍巍,明明她看上去是那样的苍老,但眼底里却似乎有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年轻人,我问你,你是怎么在那个地方迷路的?”
“我……”温简言眨眨眼,语气苦恼,不似作伪,“我不记得了。”
“……”
老妇定定审视着他,温简言也任她打量,反应无懈可击。
时间停滞,空气中有什么极为压抑的东西在酝酿,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终于,那老妇挪开视线,点点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现在的年轻人啊,总是那么不小心,误入一些不该进去的危险地方……”
温简言张张嘴,想要追问,但却没插上话。
只听那老妇继续说:
“……这段时间你就留在镇子里,好好休息,等过段时间再走吧,来者是客,我老婆子不会让委屈了你……”
老妇握紧手中盘曲的手杖,向下一敲:
“阿元,这段时间你陪着他,不要怠慢,知道了吗?”
那小孩用脚尖蹭着地,不情不愿应了声。
“好了,”老妇转过身,扶着拐杖,颤颤摆手,像来时那样一步一晃地往前走去,“不用扶我回去了,我老婆子还能走呢……”
“……”温简言眯着双眼,目送着老妇一步步走出了视线范围,这才觉得肩上那无形的压力被卸了下来。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收回视线,目光这才又落在那个被喊作“阿元”的孩子身上。
“阿元,是吧?”温简言和颜悦色道。
阿元瞪着他,低低“嗯”了一声。
有了阿妈说的话,他看上去终于不像是之前那样惊恐了,但眼神却依紧张,半个身子朝着外,似乎打算着只要温简言做些什么,他就立刻转身逃窜。
“怎么,”温简言的体力还没恢复,他把大半体重靠在门框上,挑挑眉,“还怕我啊?”
阿元仍紧盯着温简言,嘴巴动了动,嗫嚅道,“但我没听说有人能从那片地方走出来,更何况——”
他警惕地住了口。
温简言也装作没发现,没有追问。
“喏,”他懒洋洋笑着,掀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腕,递了过去,“摸摸?”
阿元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抵住好奇心的诱惑,他挪了一步上前,飞快地碰了下温简言的手背。
温热的。软的。
“看吧,我真的是人。”温简言笑眯眯地收回手,“而且你阿妈不也这么说了吗……你不信你阿妈?”
“……信。”
阿元瞅了温简言两眼,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他紧绷着的肩膀松懈了下来,看上去终于不像是下一秒转身就跑的样子了。
“说起来,我醒来还没问过……这里是哪里啊?”温简言若无其事问。
阿元回答的天经地义:“镇子啊!”
“你们镇子叫什么?是哪里的镇子?”
“镇子就是镇子,不叫什么,”阿元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似乎不明白温简言在问些什么,“也不在哪里啊。”
这小孩的表情没有半点作假。
好吧。
温简言在心中叹了口气,放弃了从阿元口中套话,他话锋一转:
“好吧,我在这里躺太久了,身体都木了,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说来到底也是小孩,听到这个要求,阿元立刻开心了起来:“好啊好啊,没有问题,你是客人,阿妈说我要陪着你的!”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
温简言的确还没彻底恢复,他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顺着青石板路慢慢向前走去,目光若有所思的从两侧的建筑物上掠过——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熟悉又陌生。
一模一样的建筑,一模一样的街道,一模一样的格局。
但是,没有了那绵延不绝的阴雨,这里再无半点阴森之意,蜿蜿蜒蜒的青石板路上清洁无尘,两边矮屋内也干净整洁,偶尔可见忙碌人影,四处充满人味儿。
温简言收回视线。
如论如何,就算副本白金,酒店崩塌,那样一个鬼镇也是绝不可能变成这个模样的——无论给多少时间都一样。
耳边传来阿元尽职尽责的介绍,温简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顺着在这些他奔逃过无数遍的大街小巷,熟练地向前走去。
很快,小镇的出口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而那熟悉的巨大建筑不见踪影。
【兴旺酒店】不在这里。
还是应该说……尚未建成呢?
温简言一边思考,脚下一边向前,可还没走几步,就被拦住了。
“你是那个被从外面捡回来的年轻人吧?”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朴素的镇民拦住他的去路,他的目光仔仔细细、自上而下地从温简言身上扫过,“这是到哪去?”
温简言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只是随便走走,活动下腿脚。”
镇民拦在他的面前,身体犹如铁塔般无法撼动,语气不容拒绝,“你身体还没恢复,再回去休息一阵吧。”
“……”温简言眯了下眼。
看来,自己现在是被限制了行动啊。
阿元倒是没心没肺,并没意识到其中的暗流涌动:“那边确实没什么好去的,再往外走就出村啦,走,我们去那边走走,那边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他拉着温简言的袖子,向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温简言笑笑:“好。”
他任凭阿元拉着自己,乖乖转过身。
前方不远处,是一条熟悉到他闭着眼都能走下来的街道。
即便温简言早有心理准备,在看清它的时候,也仍然不由得心里一颤。
——商店街。
歪歪扭扭的道路两边,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商铺,那些空荡荡、黑漆漆的店面,此刻却和记忆中大不相同,三五不时有人从街道上经过,虽然远远算不上热闹非凡,但也不像副本中那样阴森恐怖、令人不安。
而阿元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
耳边时不时传来热情的招呼:
“阿元啊,来转转啊?”
“嗯嗯!”
“来,这是婶刚刚蒸出来的大肉包子,喏,拿着!”
而温简言这么个模样俊俏、脸色苍白的外来者,也得到了格外的关照。
等他们走到街尾,怀里已经捧了一大堆小吃。
阿元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嘟嘟囔囔说着话:“……你真不吃点吗?婶做的包子特好吃的,你……”
温简言的目光落在街角。
视线尽头,有一家店铺静静矗立在商店街的边缘,它看上去和周围格格不入,大门紧闭着,门窗黑洞洞的,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显得门可罗雀,十分清冷。
但温简言却知道那是一家什么店铺。
那是一家成衣店。
而里面卖的所有衣服,都是用人皮做的。
以这家成衣店为边界,再往就是属于鬼的区域了。
顺着这条街道继续向前,就会找到那家裱画店。
如果再不停留……就能一路走入那片无人能涉足的死亡之境。
果然是这样。
看着不远处熟悉的阴冷店铺,温简言一个激灵,只觉得一阵战栗缓缓爬上脊背。
副本和副本间彼此分裂的线索拧成长链。
温简言很早就猜到了,在梦魇干涉之前,一直存在着一部分人,他们知晓“鬼”的存在,也知道该如何将它们的影响隔绝在人间之外——那些镇压厉鬼的完善步骤和严密规则、全部都是他们手笔。
温简言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消失的。
这个小镇,正是这些人的居所——现在想来,除了这里之外也不可能会有别处了——封印鬼街的阴雨小镇、无人之地里人为建造的道路,挂满人类画像的裱画店走廊……
这里是鬼蜮和人间的交界线。
“别往那边走了,”小孩表情严肃:“那边不是外人能去的地方!”
温简言停下步伐,向着那个方向深深看去一眼,然后才收回视线:“我逛累了,带我回去吧。”
这句话半真半假。
他才刚醒来,身体体力确实消耗到极限了。
更重要的是……温简言对人的视线十分敏感,即便他走在这条街上,也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隐晦的注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是不可能自由行动的。
至少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论是进入鬼街,还是离开小镇,都是不可能的。
温简言现在急需的是独处。
他需要仔细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检查一下自己的所有随身物品。
在阿元的带领下,温简言很快回到了一开始的简陋院落。
在临走之前,阿元似乎想到了什么:“哦对,差点忘记了!”
他一路小跑,转身来到房间深处的壁龛处,从角落摸出两根白色的蜡烛,端端正正摆放在木桌上。
正是昌盛大厦四合院内的蜡烛。
“……”温简言紧紧盯着那两根熟悉至极的蜡烛,呼吸控制不住地一窒。
阿元对他此刻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扭头看向温简言:“天黑之前记得把蜡烛点起来哦。”
他不放心地反复叮嘱道:
“嗯……虽然在镇子里大概不会有什么事啦,不过情况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能告诉你具体的原因——但总之出于安全起见,你一定要记得点上它们啊!”
不需要告知。
他十分清楚,黑暗来袭时如果不点起蜡烛,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温简言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嗯,我会记住的。”
阿元挥挥手,离开了房间。
大门遮挡住所有意味不明的视线,温简言闭了闭眼,坐回到了床上。
离开院落后每一处的所见所闻,都应证了他一开始那个最大胆的猜测。
那列车将他送到的,并非是【兴旺酒店】这个副本,而是车票上标注的、真正的终点站。
【初始】。
阴雨小镇,湮灭之前。
更关键的地方在于,这一次并非由梦魇主导的箱庭,从头到尾,观众都完全没有参与过,更无所谓观测不观测,也就是说,这一次的回溯和梦魇完全无关,而是由那辆诡异至极的列车主导的。
它将温简言送上了并不存在的月台,带到了这个本已消亡的小镇。
过大的信息量令温简言有些头昏脑涨。
温简言动了动僵冷的手指,低头看向直播间的标识,试图打开它——但它却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这还是从未发生过的。以前哪怕温简言短暂脱离了梦魇的掌控,也不过是直播间断联罢了,但系统背包还都是正常运作的。但这一次……梦魇直播间不仅仅是没信号,而是直接连图标都整个灰掉了,完全无法打开,更无法像之前一样检阅背包,取用道具。
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死海古卷还是黄铜刀,温简言都没办法将他们从中取出并使用。
这也说得通,毕竟在这个时候,梦魇还有没有乘船来到这里都还是个问题。
而口袋里的红色冥币不见了,大概是在他昏迷的时候被这个镇子中的人收走了。
怪不得他们不相信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并且直接限制了他的自由。
温简言深吸一口气,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不过还有一点他暂时还没有头绪,关于为什么巫烛的车票目的地是这里,以及和这个小镇又是什么关系……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下意识伸向自己的颈下,但是,第一次,他的手指扑了个空。
温简言的瞳孔一缩,几乎不敢置信地在胸口摸索半晌。
颈下的心脏链坠……没了!
作者有话说:
第664章 【初始】
自幸运游轮副本结束以来,那枚心脏链坠就一直晃晃悠悠地坠在温简言的锁骨下,它从不作声,也几无重量,散发着一点微微的温度,无声而妥帖地熨烫着脖颈下的一小片皮肤,几乎和体温融为一体。
除了个别时候会发烫外,并没有什么太大存在感。
但是,当它消失之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
温简言按着颈下,脑袋有点乱。
冷冰冰,空荡荡,似有无声的风吹送入那个缺失了一角的空洞,轻的令人心慌。
这是非常重要的道具……是危险时刻能保命的……是能摆脱梦魇控制的关键……
是……
温简言阴着脸,噌地站了起来。
——去他妈的什么用途,这玩意儿可是那家伙的心脏!
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必须、绝对、一定要找回来!
温简言用力捏着鼻梁,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按理来说,巫烛的心脏是没那么容易被从他身上摘走的,可问题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所处的也并非常理能解释的位置,现在项链离体,大概率是在他昏迷的时候被人取走了。
这也能解释他现在的处境。
如果只搜到了冥币,那群人完全可以在他醒来之后直接逼供,而那项链却完全不同,它令他们拿不准他的身份和底牌,所以才会采取现在这种怀柔的策略进行试探。
温简言扭过头,看向窗外。
明明距离那小孩走后不过数分钟,窗外的天空却明显黑了下来——那是一种不正常的阴黑,空气中蒙上了一层怪异的墨色,无形的帘幕盖了下来,幽暗的影子如同湿手指般一点点爬过青石板路,给人带来莫名的不安。
本就不算拥挤的街道上已经没了半个人影。
温简言转身走向壁龛,拿起了那两支阿元叮嘱他及时点上的蜡烛。
这次,没有道具,没有直播间,也没有队友,现在离开房间,相当于没有任何庇护地踏入黑暗。
“……”
温简言浅浅呼出一口气,迈过了门槛。
黑暗吞没了他的背影。
*
不过眨眼间,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阴影弥散进街道,钻入房间和房间的缝隙,像是某种粘稠的胶质,一丝不落地将世界填满。
白天看着十分正常的小镇,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低矮的房屋歪斜立在石板路边,黑洞洞的窗口像是无神瞪大的眼珠——比起有光照时,它现在看起来更贴近于温简言在副本中见到过的模样。
漫无边际的夜色中,唯有一点微弱的烛光晃动着。
一道人影被笼在烛光中,在街道上快步穿行。
温简言步伐匆匆,手中的烛光十分危险地摇晃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四周的黑暗压倒、吞没。
微光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
和油灯不同,蜡烛所能产生的庇护作用十分有限,温简言能清楚地感受到,光线之外游荡着某种不祥的气息,它们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试图侵入到烛光之下,冰冷的吐息从四面八方吹来,侵蚀着他的生命力,蚕食着他的体温。
不过,温简言不是没有优势。
他在【兴旺酒店】副本中待得足够久,对于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足够熟悉,每一道小巷、每一处转角……即便是闭着眼睛,都能直接在脑海中勾勒出来。
严格来说,这个小镇真正有意义的地方并不多。
商店街,以及商店街深处的裱画店是一处,而另外一处,则是镇子角落有井口的破屋,除此之外,小镇中的其他地方危险等级都并不高——虽然并不处于同一个时间段,但是,梦魇建造副本的逻辑是不会出错的,危险等级越高的地方越关键,既然副本是这样,那么逆推回去,在蓝本原型之中也是同理。
更重要的是,温简言在白天的时候曾专门留意过那老妇离开的方向。
那个方向的关键地点,有且只有那间破屋。
温简言加快脚步,即便在缺少光照的情况下,他依旧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很快,前方的黑暗之中,浮现出了破屋模糊的轮廓,它就这样静静矗立在道路尽头,犹如濒死巨人的残骸。
透过歪斜的窗户,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光照。
到了。
温简言的心脏狂跳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越发急迫不得。
他单手拢住烛光,将光线压至最低,脚下步伐轻巧,像猫似得迅捷无声。
温简言静悄悄来到窗下,他谨慎地贴近边缘,向着窗内看去。
现在,破屋显然还没有真的变破。
没了衰败的横梁、塌陷的天花板、空荡的房间,任谁都能清楚意识到,这间屋子其实比小镇中其他房子要大得多,里面的摆设布置也更整洁体面。
明亮发白的灯光从大门正对的壁龛中释放出来,将整个房间笼罩其中,即便温简言身处窗外,也能感受到寒意稍散。
那老妇坐在一把木椅上,脊背佝偻,看上去老态龙钟,脸上的沟壑因灯光显得更深了。
房间里还不只有她一人。
其余几人或站或坐,彼此低声交谈着。
温简言侧耳听了半晌,才意识到他们在谈的居然正是自己。
“那小子今天醒来了?”
“嗯。”老妇双目深阖,应了声。
“我听说阿元带着他在镇子里转了转,有什么结论吗,他有说些什么吗?”
“还没有,”老妇树皮般的双手交叠压在拐杖上,缓慢道,“莫着急。”
“莫着急?”
提问者的声音猛地提高了。
“我怎么可能不着急!”
“现在镇子里的状况您老也知道,再不想出什么办法的话……”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在房间里踱步,他是一个身材笔挺,面容阴冷的中年男子,光线在他的脸上间或游移,不知道为什么……温简言总觉得他越看越眼熟。
“暧,别吵。”老妇开口打断他,光照亮了她树皮般的老脸,深深流淌进每一丝沟壑之中,“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
温简言的视线顺势落在那老妇的脸孔之上,在那一霎那,他猛地一个激灵。
他想起来了!
无论是那老妇,还是那中年男人,他都曾在裱画店深处的走廊中见到过他们的画像!
记忆阀门轰地打开,画面如洪流般奔涌而出。
裱画店深处挂着的画像中,场景都各不相同,有荒坟,有破屋,也有……一座锈迹斑斑的老式火车。
回想起那火车的模样,温简言顿时心跳如鼓。
赫然正是他搭乘着来到这里的那辆!
原有的模糊猜测,此刻得到了确信无疑的印证。
无论荒坟、列车、还是画廊、油画……全部都是这小镇的产物,既然如此,那些矗立在荒地中的月台应该也同样。
想到这里,温简言的心向下猛地一沉。
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他下车的地方月台尚未建好,只有一个浅浅的地基。
那么……问题来了。
他该怎么回去?
这个问题他先前从未想过,温简言此刻只觉得身上窜出一层冷汗,脊背一片湿凉。
没有月台,也就无法上车,那他岂不是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推演出来的下一次机会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
“我们时间不多了,要我说,就别在乎什么手段不手段的了,无论如何都要弄清那小子究竟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那中年男人声音阴冷,稍稍发狠。
“不行!”一位中年妇人有条不紊地开口道,“你没听阿妈说吗,他身上的带着的那些东西不寻常,不能轻举妄动。”
她正是白天里经营包子铺的阿婶。
“再者说,你们不是检查过了吗,那孩子的确是人类,我们向来是不对活人——”
“等等。”
那老妇忽然扭头,布满褶皱的干瘪眼皮抬起,其下布满白翳的浑浊眼珠转动,向着窗子的方向看去。
她下凹的嘴唇动了动。
那中年男人一愣,快步走向窗口。
“嘎吱”一声响,两扇窗子被猛地推开。
窗户外,是无边无际的幽冷黑暗。
“怎么回事?”一人问。
中年男人探出身子,四面环视,但却什么都没找到。
他掉转过头,耸耸肩:
“什么都没有。”
然而,那老妇此刻却不再说话了,她收回视线,凹陷的眼皮再次阖了下去,枯木般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中,像是睡着了一般。
中年男人摇摇头,似乎早已习惯老妇的神经质,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他正准备将窗户关上,中年妇人此刻却走上前,制止了他的动作。
“现在才几点,”
女人深深望向窗外,神情忧虑。
“天已经黑成这样了?”
“酉时刚过一刻。”中年男子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回到道。
他凝视着窗外黑暗,无尽的忧虑积压在眉头,变成深深的皱痕。
“……这里撑不了多久了。”
房间里陷入了压抑的、令人窒息般的安静中。
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人再次开口,像是为了安心一般反复确认道:
“还有三天,对么?”
“是的,三天。”
窗外,转过侧墙后。
温简言靠墙站着,眸光深深,他的手掌牢牢覆在点燃的烛火之上,哪怕掌心中的那片皮肉被烧焦也不移分毫。
*
伴随着几声鸡鸣,深沉到几乎能吞没掉一切的黑暗终于心满意足般慢慢退去,熹微的晨光自天际爬来,将久违的光明投向地面,将这个将死的小镇唤醒。
一连串的敲门声响起。
“起床啦起床啦!”
阿元拍着门,一脸的兴高采烈,完全看不出昨天一开始的警惕模样。
“……吵什么,”温简言的声音懒洋洋的,还带着浓浓的睡意,“这才几点……”
只听“吱呀”一声,大门被从里面打开。
青年一脸睡意朦胧,因为睡得不够老实,衬衫下摆散开了。
“啊啊啊——”阿元尖叫着捂住眼睛,“你你你,把衣服穿好!”
“哦。”温简言低下头,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于是慢吞吞应了声,有条不紊地将衬衫扣好。
确认温简言把衣服穿好之后,阿元这才把手放下,他表情还有些扭捏,声音却很严肃,一副小大人模样:“你以后得注意一点,不能那么伤风败俗。”
“好好……”温简言漫不经心地应着。
他歪着身子,靠在门框上,“所以呢,我们今天的活动是什么?”
阿元想了想,“你想去哪里?”
“我觉得昨天你带我去的那条街就不错,东西很好吃,”温简言眨眨眼,露出一个微笑,“我们再去一次,怎么样?”
“好啊好啊!”阿元高兴起来。
“我最喜欢逛街了!”
二人走着昨天的路,一前一后再次走向了商店街。
一边走,温简言一边旁敲侧击,不着痕迹地打探着镇上的一切。
他从不问任何可能和鬼有关的内容,唯一关心的,只有这里的镇民。
小镇并不大,有姓有名的人也不多,而阿元的警惕心也并不高,不过短短几分钟,温简言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
这里的一切和昨天都无甚区别,漫长的一条街上开着许多商铺,虽然一部分已经关门了,但还剩下营业的几家却烟火生活气很重,温简言被阿元带到昨天那家包子铺吃过早餐,然后再次开始慢慢闲逛——和昨天一样,这次依然有热情的店主给他们塞着东西,越向前走,两人手中的东西就越多。
在温简言不动声色的引导下,很快,在阿元没觉察的时候,两人再次逼近了那家成衣店。
温简言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
他低下头,一摸口袋:“哎呀,我有东西落在早餐店了……”
阿元扭过头,一脸讶然:“什么?”
“你也知道,我现在还是伤员,走了这么久,已经累的够呛了,”温简言眨眨眼,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做派,“好阿元,能帮我去取一一下吗?”
“那,那你不要乱跑哦。”阿元犹豫。
“你放心,”温简言满口答应,“再者说,我是不认识路的外地人,没你带着,我也去不了什么地方的,对不对?”
“那好吧,我马上回来!”
阿元想想倒也是,于是转过身,一蹦一跳地往回走了。
看着阿元的背影消失,温简言脸上的无辜表情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将手上的东西刻意摆在了路中间,然后大步走向不远处的成衣店,动作迅速敏捷,一点也看不出来“累的够呛”在哪。
“嘎吱——”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嘶哑声响,商铺大门被从外部推开。
成衣店里黑漆漆的。
明明外面阳光明亮,这里却一副光线不足的样子,灰扑扑的老旧衣服挂在货架上,店铺里百分之八十的地方都浸没在黑暗之中,角落里暗影憧憧,看着令人莫名心慌。
而温简言却面不改色,对这里的景象并不感到任何惊讶,而是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他不紧不慢地在货架间穿行,目光从挂在墙上的一间间老旧衣服上扫过。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
“需要帮忙吗,客人?”
温简言扭过头,只见刚刚还空空荡荡的货架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面容阴沉,身形笔挺的中年男人。
温简言唇边掠过一丝笑意。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将一件衣服从货架上取了下来,这才慢悠悠来到柜台前。
衣服被丢在柜台上。
“我要这件。”
“不好意思,”中年男人定定注视着温简言,双眼沉在眉骨下的阴影中,皮笑肉不笑道,“您付不起它的价格。”
“是吗?”温简言倒是显得泰然自若。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耸耸肩,“如果你们没有把我的钱收走,我说不定就能付得起了呢。”
在那一霎,一道悍然的厉光从中年男人的眼底闪过,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温简言:“你果然知道…………”
整个成衣店的空气似乎在瞬间变冷。
中年男子的嘴角不规律地抽动着,露出一个冷笑:
“虽然阿妈说不能对你做什么,但是,既然你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只听“哐”的一声响,大门在不远处死死闭合。
下一秒,房间里所有的成衣似乎都活了起来,一张张人脸在布料下挣扎,它们困住了温简言的手脚,布料绞缠下,呈现出人皮般怪异柔韧的触感。
中年男人缓缓走出柜台后。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身上的钱又是哪里来的,说!”
温简言身体放松,任凭捆缚拉紧,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想知道?”
“我凭什么告诉你?”
“当然了,如果你们愿意把我身上的东西还给我,我倒也不是不能透露一点……”
在对方站定的瞬间,温简言忽然倾身向前,中年男子一时不备,不由得向后仰了仰。
“还是说,东西不在你这里?”
青年轻蔑的眼神扫过他的身上,唇边轻飘飘扯出一个恶意的笑。
“那就没办法了,让你们正儿八经管事的人找我谈……好吗?”
“你——”
中年男子的瞳孔一缩,板正的脸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因为距离太近,温简言几乎能听到他牙齿咬合的咯咯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呃!”
布料缠过青年的脖颈,绞出红痕,将他狠狠拽倒在地。
强烈的窒息感令温简言本能挣扎,周边的货架被他带倒,地面顿时一片狼藉。
在他踢蹬时,衬衫下摆被带起,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在他急促起伏的小腹上,暗金色的纹路显现,深深没入下方。
中年男人的动作明显一滞。
他神色大变,向前一步:
“这是——”
但是,还没等他做些什么,大门就被“砰”的一声猛地推开。
阿元气喘吁吁,而跟在他身后的,是面容阴冷的中年女人。
正是包子铺的老板娘。
温简言并没落下任何东西在包子铺里。
阿元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但身为小镇管理层之一的包子铺老板娘,不会没有意识到其中暗藏的危险。
她的目光扫过凌乱的地面,以及在死亡边缘挣扎着的温简言,眼神更冷:
“德叔,你过界了。”
“……”中年男人没说话。
但是,温简言脖颈上的成衣却松开了。
“咳、咳咳咳咳咳!”温简言弓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昆婶,你听我说……”被称为德叔的中年男人不甘心地上前一步,似乎试图为自己辩解,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昆婶一声怒喝,打断了:“你闭嘴!”
“阿元,”她扭过头,软下语气,对阿元说,“你先把客人送回他房间。”
阿元“哎”了声,噔噔跑到温简言身边,将他搀扶起来。
目的已经达到,温简言也不多停留。
他借着阿元的力道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和他一起出了成衣店。
很快,阿元将他送回到了一开始的小院。
小孩看向温简言已经浮现出狰狞淤痕的脖子,表情复杂,欲言又止:“你……”
“算了,你好好休息。”
生闷气似得丢下这句话后,阿元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温简言回到房间。
门一关,刚刚还强撑着的力气似乎消失了,他靠着门缓缓坐下,颤抖着长出一口气。
他这次收获不少。
首先,他确定了自己的东西不在德叔、以及任何可能同级别的镇民手上,既然如此,它可能在的地方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个老妇人的破屋中。
其次……
温简言摸摸侧腹的位置。
巫烛留下的印记安安静静地待在那片皮肤上,没有发烫,也没有任何异样。
巫烛说过,那是他的名字。
回想起德叔在看到它时过于激烈的反应,温简言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虽然暂时还不明白具体的缘由,但很显然,对方认得出这个印记。
甚至……
了解它的含义。
这意味着,他必须立刻开始行动了。
否则,等那家伙将这件事告知小镇中的其他人之后,他就很难像现在一样获得现在这样自由活动的权限了。
最后——
温简言撑着门板站起身来,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伸手进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了三张皱皱巴巴的灰白色冥币。
情形越混乱,偷窃时机就越完美。
毕竟,现在他没了任何道具,以现在的状态踏入那片死地,在接触到土地的瞬间,他就会被夺去性命。
这也意味着,如果温简言接下来想重新回到到那片无人之境,就必须像是在兴旺酒店副本中那样,从商店中获得人皮衣和面具以获得庇护,并且必须通过购买的手段来获取——毕竟,如果不给钱,它们会变成夺命的凶物。
只有这样,温简言才能再次活着回到那片死地。
作者有话说:
第665章 【初始】
严格来说,温简言现在的处境并不妙。
这个小镇位处人间和死地的交界,深处是踏入即死的不毛之地,这里世代隐藏着的秘密累如山海,镇民也同样深藏不露,哪怕温简言有道具、有队友,恐怕都很难和他们正面对抗。
之前,温简言仅仅还只是被禁止离开小镇而已,至少人身安全是可以保证的,但是,一旦德叔将刚才发生的事透露给小镇中的其他人……以他在看到那图案时过于惊愕的表情来看,恐怕接下来等待他的,就不仅仅只是现在这样的软禁了。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在这种情况下逃跑?
温简言垂下眼,用布条将伤手一层一层缓缓裹好,平缓的光落在他的鼻骨和眉眼,留下近乎险峻的深影。
最简单直白、行之有效的方法,恰巧也是他最熟悉、最擅长的一种。
放把火就好了。
呲呲。
火星迸发,轻巧落在可燃物之上,橙黄色的细小火蛇得到了喂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倍膨胀、生长……
咔嚓、噼啪!
火焰舔舐着柱子、墙壁、横梁,狂热地向上窜动!
木质结构的房屋在眨眼间就成了火焰的养料。
“……那边怎么回事?”不远处,传来惊慌的呼唤,“着火了?”
“着火了!”
“快去救火!”
伴随着火势渐大,一道人影悄悄遁入黑暗。
他似乎对这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个岔口都烂熟于心,无声地融入到街道间的阴影之中。
“什么?北边着火了?”
“那还等什么?”昆婶急急道,“都去救火啊!”
“婶子放心,那边已经控制住了,没人受伤,但是——”
话还没说完,又一个人冲了进来,额头满是汗:“婶子!东边,东边的空房也着起来了!”
这下,昆婶也坐不住了,她腾地站起来:
“走,带路!”
对于他们来讲,失火事小,每间房里留备着的蜡烛被火焰消耗掉才是大事,现在又很特殊,任何资源都远比以往更宝贵,甚至来不及思考原因,他们都立刻行动了起来。
小镇中现在留存着的镇民不多了,想要快速扑灭这么多处火势,所有人都必须全力以赴。
经过了足足三个小时的紧张奔波,火终于被扑灭了。
昆婶抹了把头上的汗,在额头上留下几道黑灰色的痕迹,长长出了口气。
她扭头向着身边的人确认道:“没有了吧?”
“婶子,没,没了!”
那些被烧毁的房子里的蜡烛虽然是救不回来了,但是,至少火势没有真的蔓延起来,不仅没人伤亡,附近其他房屋内储存的蜡烛也都无恙——要知道,这个小镇上所有的房子全都是木质结构,这对火焰来说简直就是天然的助燃剂。
一旦稍不注意,便很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
“就是这起火的位置,总觉得有些蹊跷。”一位镇民皱起眉头,若有所思道。
“是啊,一共三处起火点,位置都很分散不说,周围也都没什么建筑,简直,简直就像……”
——就像有人只是想用它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而不是真的想让火焰蔓延起来。
闻言,昆婶不由得怔了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忽然脸色一变:
“糟了!”
*
放火是件很讲究的事。
一是时间。
镇民现在虽然不允许温简言离开小镇,但还远没到严密监管、时刻警惕的程度,而温简言也正是找准了这个时间差,才能得以成功脱身。
二是选址。
小镇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只一处火也并不够,太容易扑灭,也很难吸引到太多的注意。
要放,至少也要放三处,且位置必须要精心选择。
毕竟,温简言可并不准备让整个小镇陷入火海。无论它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又准备在三天之后做些什么,至少以温简言现在得知的信息来看,这个小镇无论如何都还是人类这一方阵营的,小镇消亡对他并没有好处。
所以,这三处地方必须能能有效吸引和分散镇民注意的同时,还不会连成一线,令火势彻底绵延起来。
在放火的过程中,温简言还抄近路去了一趟成衣店——和他预期的一样,不管是因为对他随意出手而受罚,还是为了告知其他人他身上纹身的事情而离店,德叔都不在店内。
所幸的是,店铺内的购买规则依然生效。
温简言取走成衣,在柜台上留下冥币,一切都和计划中一样顺利。
与此同时,小镇上的火也彻底着起来了,红光冲天而起,下方众人四处奔走呼喝,焦头烂额,没人注意到,一道身影灵巧地拐过一个又一个隐蔽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快,那间破屋出现在了面前。
在确认屋子里没人之后,温简言娴熟撬锁,一气呵成。
没了灯光,房间里漆黑一片,和一模一样的家具摆设被黑暗覆盖,看着莫名令人心悸。
温简言知道自己时间紧迫,一进去就立刻开始翻箱倒柜。
屋子虽然大,但东西并不算多,至少没什么可藏东西的地方。
温简言将房间翻了个遍,也只是在抽屉里翻出几张红色冥币,他也不管数量对不对、是不是自己的、只是一股脑全都毛到了口袋里。
即便已经将整个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他此行真正要找的东西,却没半点踪影。
“……”
温简言摸了摸空落落的颈下,眉头紧皱,在房间内踱步着,寻找着其他任何能够藏东西的地方。
他忽一转身,一抹奇异的铜黄色自眼角掠过。
温简言怔了怔,本能地扭过头,向着刚才无意间瞥去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房间大门正对面的壁龛。
在其他的屋子里,也都有类似的壁龛,不过,那里放着的基本上都是用来驱散黑暗的蜡烛,可这里……
鬼使神差的,温简言一步步接近,目光深深投入黑暗的壁龛之内。
这里的壁龛没有蜡烛,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油灯。
一盏十分眼熟的,铜制油灯。
“……!!!”
温简言的呼吸一窒,他死死盯着那铜灯,下意识地抬手。
指尖触碰到了熟悉的灰白色灯油。
柔软、滑腻、带着令人生厌的甜腥味。
赫然正是他曾在副本中不止一次见到过的尸油!!
这……怎么……
温简言只觉得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但是,还没等他想清楚来龙去脉,就只听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年轻人,在找这个吗?”
温简言一个激灵,猛地扭头。
只见苍老矮小的老太婆定定站在他身后,明明温简言已经足够敏锐,但依旧没发现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那老妇拄着拐杖,布满皱褶眼皮下,露出一双覆盖着白翳的眼珠,看着莫名令人胆战心惊。
而在她那只枯木般的苍老手指间,缠着一条细细的链子。
下方晃晃悠悠吊着一颗灰暗的、心脏形状的坠子。
“是啊。”温简言的脸上勾勾嘴角,扯出一个没多少笑意的弧度,“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这件事还不知道吗?”
老妇摇了摇头,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年轻人的火气真是太大了……老婆子我好心好意招待你,你居然烧我的村子,居然就只为了这个?”
“没错。”
时间紧迫,温简言也懒得和她再绕什么弯子。
他上前一步,张开手掌:
“还给我。”
“很可惜,”那老妇慢慢悠悠地收回手,“这件事我老婆子可不能答应你。”
温简言咬牙:“我虽然尊老爱幼,但个别时候也不是不能破例。”
“想和我老婆子动手?”那老妇忽然咯咯笑出了声,“年轻人,你可以试一试。”
她皱巴巴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古怪的音节,那声音不似任何文明中的语言,诡异至极的音节彼此拼合,夹杂起某种遥远模糊的回音,似是无数人、无数张嘴一同出声。
拐杖之下,阴影扭曲,像是伸出了无数条手臂。
温简言被骇地一惊。
不是?
细细的、扭曲的手臂在地面上爬行,向着他的方向蠕动而来。
“等、等等,”温简言气势弱了下来,“婆婆,我们有话好好说……”
“您应该有不少问题想问我的吧?”他一步步后退,干笑道,“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当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妇笑了:“你小子倒是能屈能伸。”
她脸上的皱纹随着笑抖动起来。
“但很可惜,你身上的秘密,老婆子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
温简言一怔。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退到了最后,脊背整整撞到了后方的壁龛,有什么“当啷”一声倒了下来。
温简言反射性地扭头瞥了一眼。
——铜灯。
他愣了下,在那一瞬,犹如当头棒喝,他的脑海中像是被打通了什么关窍。
一些零散的细节骤然连起。
温简言僵立在原地,缓缓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老妇:
“……是你们,你们定了契约。”
死海古卷中曾翻译过的。
【卷五】【契约】
老妇:“什么?”
“你们所在的这个小镇非常古老,古老到甚至很难追溯源头,并且一直都驻守在这片不毛之地,将人类世界和死亡之地分开,”温简言呼吸微微急促,语速很快地喃喃道,很难确定他到底是在和对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镇子的标识很简单,画、红木、冥币、和蜡烛,有这些物件的地方基本上都和小镇息息相关,无论是兴旺酒店,还是昌盛大厦……”
“对了,昌盛大厦。”
“在昌盛大厦里,蜡烛只存在于油画之中的四合院。而真正在大厦内部占据统治地位的,是油灯——铜制的油灯,和用人类才能炼成的灰红二色尸油。”
“……可灯油是梦魇的产物。”
孤儿院中的焚尸炉。
一个个冤死的亡魂。
“黑暗跨界而来,你们逐渐无法抵挡,”温简言死死盯着对方,瞳孔微微颤动,“所以你们接受了未知力量的帮助,用灯油取代了蜡烛……”
和虽然能驱散黑暗,但效果微弱的蜡烛不同,那散发着尸体甜香的灰白色尸油,只要点燃,就能将身处光照之中的所有人守护周全。
“……见鬼。”
“巫烛。”……烛。
念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温简言几乎都要被自己的猜测压得喘不上气了。
即便已经失去了记忆,每次只要一提到人类,那家伙都会那样的仇恨、反感、排斥、厌恶。
在看到游轮中红木画框中的人像时也是同样。
而在看到自己身上名字纹路的时候,德叔的反应又是如此激烈……
一切的一切,似乎只剩下了一个解释。
温简言紧盯着对面的老妇,瞳孔深处焰光跳动。
他张了张嘴,一字一顿道:
“……他是你们曾经的保护神吗?”
被淘汰、分割、出卖给入侵者、成为永燃炉心的神。
“——告诉我,三天之后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666章 【初始】
“会发生什么?”对面老妇将温简言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她脸上的皱纹抽动了一下,她缓慢抬起眼,浑浊的视线定焦在了温简言的身上,一字一顿道。
“当然是继续我们两天前尚未完成的事。”
“……”
两天前。
温简言一怔。
他再次回忆起了那片黑暗的死寂之地。
当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作指引,牵拉着他走向前方,那种感觉无可抗拒,直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空坟。
——那是信徒为神明亲手挖就的坟墓。
耳边似乎再次响起那时嘈杂的人声。
“你们要捉的不是我,”温简言眸光微震,窒息般道,“是祂。”
“年轻人的脑子就是好使。”
老妇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某种阴鸷的意味。
在扭曲的拐杖下方,细小的手臂在黑暗中飞速膨胀。
“下一次,出现在里面的就不会是你了——至少我老婆子会确保这一点。”
温简言瞳孔一缩,似乎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不由猛地后退。
但是,还没等那些手臂触碰到他,门外就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妈!不好了!不好——”
下一秒,昆婶带着几个人冲入房间,他们身上灰尘仆仆,脸上满是黑色的烟灰,显然是刚从火场中跑来的。
在看到温简言的时候,他们突地一怔,全都下意识收住脚步。
“暧,一惊一乍什么。”老态龙钟的老妇再一次垂下眼皮,干朽的手指按在拐杖上,“我们的客人还在呢。”
昆嫂盯着温简言,先前的和善神情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森冷的敌意。
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那老妇却将拐杖向下一砸,发出重重一声响,打断了她所有可能说出的话语。
“去,把我们的贵客送回房间。”
“这一次,确保他出不来。”
*
温简言被关起来了。
大门和窗户都被木条从外部封死,只留有一个靠近正门的、仅有半尺大小的小窗口开放,每日三餐会被从这里送进来,门外间或传来脚步声,显然会有人不定时巡逻,房间里所有的工具也都被收起来了,就连蜡烛和火柴也都一样——据把他关进来的那人说,每到夜晚,他们会在屋外为他点亮光源,死肯定是不会让他死的。
温简言靠着墙,无声坐在黑暗中。
好消息,他此行获得的信息前无仅有。
而坏消息是……他没跑掉。
他垂下眼,抬手摸摸锁骨下空荡荡的位置,睫毛留下的阴影落在脸上,无端显得有些阴郁。
苏成曾说过,“梦魇搭乘此船而来”。
从那时起他就已经猜到,梦魇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
那么,梦魇又是如何真正入侵到这个世界中来的呢?温简言曾有很多猜测——平安疗养院里意外天降的“帮助”,兴旺酒店内诱导蛊惑的“外因”,亦或是育英综合大学里缜密计划的“布局”。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没完全猜中,但又全部都猜中了。
梦魇用到了上述的所有手段。
这是一场隐秘的、将全世界交付出去的阴谋,人类被自己的愚蠢蒙蔽双眼,主动走向了悬崖——庇佑众生的神被背叛、被切分、被压榨,而世界的裂口就此打开,无数贪婪窥视的血色双眼向内窥视,以梦魇为媒介,将整个世界鲸吞蚕食。
三天之后会发生什么?
一场赤.裸裸的出卖。
“……”
想到这里,温简言眸光陡然一冷。
他垂下眼,用力深呼吸。
冷静,冷静。
现在还不是生气的时候。
温简言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强迫自己的思绪镇定下来,再次以理性的方式审视自己的推论。
虽然逻辑通顺,但这里似乎仍然有几个环节是空白的。
首先,梦魇入侵的前提是寻到了漏洞,正是因为黑暗没有止境地扩散,以至于人类迫切寻求外神的帮助……出什么问题了?
还有老太婆,在昆婶赶来之前,那老家伙分明是想杀了他的——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温简言却能分明感受到那毫不作伪的杀意——但是,等其他人赶到之后,她却做出了将他关起来的指示……虽然没什么更为直接的原因,但温简言总觉得这里似乎有些什么隐情。
正在温简言思索之时,忽然,门外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他不由一怔,扭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透过门上留出的唯一小孔,似乎隐约能看到一道快速逃跑的模糊背影。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温简言眸光微微一动。
很快,第一次送饭的时间到了。
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有人端着饭菜慢吞吞来到了门外,一个接着一个地将碗碟放在被留出的小门之内,在摆到一半的时候,门内忽然毫无预兆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哎呦!”对方猝不及防,惊叫一声。
刚刚摆好的东西被掀了个彻底,汤水滴滴答答地在地面上肆意流淌。
“……阿元?”隔着门板,传来青年含笑的声音。
“放开我!!”阿元惊慌失措地挣扎着,“你,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了!!”
没想到的是,对面却忽然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喊人?”
“……”这家伙问的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阿元都不由得一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难道不是你想找我聊聊吗?”
对方的声音中依旧带着一点万事不急的散漫意味。
“!”闻言,阿元一个激灵,惊慌地扭头向后望望,生怕有人听到这句话。
还没等他从慌乱中恢复过来,刚刚还紧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松开了,然后毫不留恋地抽了回去。
“……”阿元呆呆立在门口,一手握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门内也同样没声了。
即便紧闭的大门阻挡了视线,但却似乎依然能看到对方仿佛掌控全局般的戏谑神情。
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终于,阿元忍受不了现状,率先开口打破了这难捱的寂静。
“他们说……是你烧了镇子。”
阿元犹犹豫豫地问。
“是、是真的吗?”
“是啊。”门板内,青年的声音仍然含笑,他就这样没有半点羞耻地、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阿元被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
“阿妈说得对,你就是坏人!!!”
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门内。
黑暗中,温简言脊背靠着门板,唇边噙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似乎对于阿元的愤怒离开并不意外。
第二顿和第三顿也都是阿元来送的。
但是,接下来的几次他却像是赌气一样,不仅没跟温简言再说过半个字,而且每次都是放下食物就跑,对于阿元的态度温简言也不介意,他只是按时按点、心安理得地从门边的洞口接过饭菜,再不主动开启任何一次话题。
终于,在第四顿的时候,情况出现了改变。
在放下食物之后,脚步声并未像以前一样立刻离开,而是踯躅般停留在门口。
终于,阿元再次开口了。
“……为什么?”他的声音纠结而犹豫,似乎充满了矛盾。
温简言回答的也很快:
“你想知道原因?”
“嗯。”阿元低低应了一句。
“那先让我问你三个问题,”在对方来得及拒绝之前,温简言笑眯眯地接了一句,“当然了,回答不回答都可以,这是你的选择。”
“……”
阿元沉默了几秒,确认道:
“你问过这三个问题之后,就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答案?”
“是的。”
“……那好,”阿元深吸一口气,“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小镇失火之后,有重大损失或人员伤亡吗?”
“……”
“第二个问题,德叔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门外的脚步声躁动地挪动了一下,但仍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
温简言也不介意,继续往下问。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在我醒来之后,你会那么坚定地仍然认为我是鬼?为什么即便你的阿妈已经将我定性为纵火的罪犯,我也亲口承认了这一点,但你依然想来找我要个说法……”青年的声音慢慢悠悠的,“为什么?”
“我们也不过相处了两天而已,照理也没什么太深的情义在吧?”
“那、”阿元有些站不住了,终于没忍住开了口,“那是因为——”
“因为你有自己的感受,对么?”
明明隔着门板,但青年的声音就是陡然近了,似乎贴着耳边响起一般,显得莫名诡谲,令阿元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
他站在门外,惊慌失措地盯着紧闭的大门。
明明对方半点没有离开房间的迹象,但阿元就是莫名地寒毛直竖。
“整个镇子除你之外不是没有其他小孩,但却只有你和阿妈那样熟稔,并被派来跟着我一同行动,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和任何小孩有过话语和眼神的接触,和他们似乎完全不熟,”温简言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而且,这个小镇中其他人对你的态度也都不一样,他们会在你路过时给你很多食物,即便你完全没有付钱,这一点我没在小镇中除你以外任何人身上见过——这并非是他们有多热情好客,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只有警惕和审视,但对你却是毫不掺假的热情和喜爱。”
温简言无声笑笑。
“你在这个小镇的地位并不一般,对么?”
外面的世界安静下来。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久。
如果不是脚步声再没响起来过,温简言几乎要怀疑对方已经离开了。
终于,不知道过去多久,阿元低低地开口了:
“……因为,我是‘巫’。”
巫。
温简言压制住激烈起来的心跳,微微屏住呼吸,继续听着。
“我听大人讲,我们镇在很久以前……被叫做巫镇。”
“我们能和神沟通,保护所有人的安全。”
“在我们小镇里,每五十年会出一名‘巫’,等明年我就能正式胜任这个称号了,”阿元犹犹豫豫地、缓缓地说道,“所以,我有的时候……能感受到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即便有阿妈的百般保证,他依旧在见到温简言的第一眼认为他是“鬼”。
因为他当时完全是以巫烛的身份进入到那片无人之地的,无论是列车,还是那座孤坟,都将他认定为巫烛的一部分——正因如此,阿元才会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温简言真的是活人。
“……”
温简言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谢谢你告诉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放火吗?”
“……嗯。”
“因为你们小镇在做很糟糕的事。”
温简言闭了闭眼,缓缓道。
“你们的领头者受到了外界的诱惑和污染,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一字一顿,“如果任凭情况这样发展下去,你们会背弃你们小镇自建立以来遵从的一切原则,自由意志会被转交给恶意,并且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可,可是,阿妈说……”
“别管阿妈说了什么。”温简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想想你自己的感受!”
门外安静了下来。
温简言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着。
外面的日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渐暗,再过个十几分钟,就要有人来为他点上安全过夜的蜡烛了。
阿元微弱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
“……你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温简言回答的很快:“我有一点猜测,但不确定。”
“去阿妈的房间里找找,把你觉得不对劲的东西带给我。”
“如果是你,应该能找到答案。”
*
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眼看距离第三天的时间越来越接近,温简言的心也越来越难静下来,他在狭小的空间内踱步着,反复斟酌思考着,颈下空荡荡的位置似乎总在提醒着他什么,令他坐立难安。
终于,在第三天凌晨,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温简言几乎是立刻就从浅眠中醒来,他微微屏住呼吸,扭头看向门外。
“……你醒着吗?”阿元低低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
“嗯。”温简言翻下床,动作迅捷无声。
“你找到什么了吗?”
门口的小窗中,有什么东西被从外面塞了进来。
温简言借着烛光一看,一时很难形容心中的失望。
是那盏铜油灯。
他曾在那老太婆的房间里见到过这玩意儿,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是什么新鲜的东西了,如果阿元只找到了这个的话,那对他来说其实并不大用。
他刚准备问问对方除此之外还找到什么了没,却忽然住了口。
铜制外壳摸起来是冷的。
要知道,现在是晚上。而在小镇里,晚上都得一直点着光——无论是蜡烛还是油灯。
这也就意味着,这灯不是他在那老太婆房间里看到的那盏,而是另外一只从未被点燃过的。
温简言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他仔细打量着手中这盏铜灯,指腹随着目光一点点摸索过整个油灯的灯身,寻找着任何可能被忽视的线索。
突地,他动作一停。
指腹在油灯底部似乎摸到了什么凹凸不同的地方。
温简言将油灯翻转过来,借着窗口外传来的微弱灯光,他终于看清了铜灯底部的小小符号。
……莲花?
温简言愣了愣。
为什么会是莲——
忽然,他瞳孔一缩,脑海中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似乎有什么在耳边轰然炸响,令温简言几乎忘记呼吸。
他第一次见到黄铜道具是在什么时候?
对了。
是在“安泰小区”。
邪菩萨的黄铜像。
而菩萨盘腿作于莲花之中。①
那把能够真正伤害神明的黄铜刀是他在昌盛大厦副本中的棺椁中寻到的,他清楚记得,黄铜刀的刀柄上,刻着和“安泰小区”一致的莲花印记。②
还有那老太婆诡异的吟念,以及拐杖下阴影中孵化出的细小手臂——所有的这一切都和安泰小区中文婆所做的仪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菩萨像”下镇压“父神”。
而【安泰小区】,也是唯一一个将双方教徒的冲击摆在明面上的副本!!!!
如同画像纸币是巫镇象征一般,黄铜是与之相对立的邪菩萨的象征。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梦魇能够如此轻易地入侵到这个世界来,为什么原本一直运作正常的秩序出现错误……原来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它就已经入侵到了这个小镇之中,并且开始蛊惑侵蚀小镇中所有人的心智——邪菩萨利用梦魇毁灭了巫镇中的神,而梦魇也借此入侵到了这个世界之中来,二者彼此相生,互相利用。
事实上,梦魇似乎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它像是一个媒介。
一个……“观测者”。
借由它的观察,外界无数恶意奔涌而至——那些血色的眼珠、那些诡邪的菩萨、无数的异类、鬼怪、恶神。
而梦魇则坐在船上静默观望,将一切作为养料喂养给“观众”,直到……
【娱乐至死】。
“……妈的。”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温简言忽然低咒一声,冰冷的手指贴上了滚烫的前额。
那该死的老太婆。
也怪不得会在其他人进来的时候收起杀意,毕竟这小镇无论如何都还以“巫”为名,不能将自己暴露的如此明显。
看那跟文婆一模一样的老树皮脸,恐怕她就是被侵蚀的最深的那一个!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吱嘎”一声响。
那声音将温简言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一怔,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大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
上面封死的木条不知何时被卸下来了,半大孩子的身影出现在了门缝间——是阿元。
他打开了门。
“……快走吧,”阿元一手握着门把手,外面的蜡烛已经燃至末端,微弱的烛光落在眼底,似乎有无数混乱的情绪在其中翻滚,“镇里所有人的大人都离开了,前去那片地方的深处……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如果你赶得及,说不定……”
温简言眸光微闪,刚准备道谢,目光忽然被阿元握着木门的手吸引。
细细的手指尖上,赫然涂着血红色的蔻丹。
温简言忽然眸光一滞。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阿元:“你是女孩?”
一个恐怖的猜想在心中打鼓,呼之欲出。
“是啊。”阿元习以为常地点点头,“所有的‘巫’都是女孩啦。”
巫,祝也。
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但她年纪太小了,还只是半大孩子,又发短至头皮,说话行事和男孩无异。
“所以你之前太不应该了,”阿元小声抱怨,“在女孩子面前是不应该衣冠不整的。”
是啊。
如果是一般的小男孩,恐怕很少会觉得那种情况伤风败俗的,除非……
“一般‘巫’只会在正常老死之后,在下葬前涂蔻丹,以护佑世代子孙平安,不过阿妈说这一次情况特殊,所以让我提前涂上,以备不时之需。”
阿元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天真,似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她张开五指。
“你看,很漂亮吧?”
……见鬼。
温简言如遭雷击。
【生于斯,葬于斯,守于斯】。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昌盛大厦内最后一名红衣女尸。
作者有话说:
①首次出现于43章安泰小区
②首次出现于266章昌盛大厦
第667章 【初始】
“哎呦!”话刚说到一半,阿元的手腕忽然被捉住了,她有些惊讶地抬头,“怎,怎么了?”
“……阿妈让你提前涂上,以备不时之需?”温简言上前一步,低低问。
“是啊——啊!”
对方的手指忽然一紧。
阿元吃痛,皱起眉头,“嘶,疼疼……”
可面前的青年却没放松力道。
他的整张脸都浸在黑暗中,挡住了所有的表情,只是轻声唤道:
“阿元。”
“嗯?”阿元一怔,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忽然叫自己的名字。
“快跑。”
“……什么?”阿元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温简言再一次上前一步,烛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瞳仁深处映着摇曳的红点,带着某种迫人的力量,他语气压抑,咬字清晰:
“我说,跑。”
“可……”
“什么‘不时之需’……一群伪善的东西,分明是为了让你提前入棺!立刻履行你的‘职责’!”青年眼里带着烈烈的冷火,他的语速很快,像是生怕赶不及似的,
“听我说,你现在就带上你能带的东西,趁其他人还没回来,立刻离开这个村子,跑的越远越好,绝对不要让任何人找到你——”
阿元愣愣听着。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轻轻的。
“可其他人怎么办呢?”
温简言一怔。
阿元仰头看着他,稚嫩的脸被光照的通亮,没半点隐藏。
她认真说:“下一任巫要三十五年之后才会再出现。”
“如果我不在了,镇子怎么办呢?”
没有“巫”的镇子,是没办法在黑暗的边缘中支撑太久的。
“你不明白——”温简言咬牙。
阿元太小了,她不明白。
其他的巫都是在死后才入棺,并镇压厉鬼,庇佑人间的。
可阿元不一样。
温简言回想起自己在昌盛大厦第五层的棺椁内,曾摸到过的累累抓痕——那样黑暗、窒息、绝望的空间,人在临死前,能在棺材板上生生抓出痛苦的凹痕。
阿元……是被活埋的生祭。
“你不明白,如果你现在不跑的话,会……”
“不,”阿元挣脱了温简言的手,眼神固执,“我明白的很。”
“我是这个小镇唯一的巫。”还没成年的半大孩子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生来就是要守卫光明,驱散黑暗的。”
“我也怕死,可我不能跑。不然的话,其他人怎么办呢?”
“我们埋葬着这片土地下的祖辈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一无所知的小孩、老人、男人、女人怎么办?”
烛光轻纱一样笼罩着她的脸,像是蒙着一层无形的雾。
她的目光自雾气后穿透而来,明净如初。
“……”温简言无言地看着她。
他知道,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被说服的人有一张什么样的脸。
拥有什么样的眼神。
“哦对了,还有这些,”阿元一拍脑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把几张红色的冥币都塞到了沉默下来的青年手中,“这是我从阿妈房间里找到的,我猜应该是从你身上搜到的——毕竟我们这里白色的比较多,红色的几乎没有。”
“快走吧,”阿元催促着,语气中仍带着她那个年纪特有的天真和乐观,“你放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走出很远之后,温简言再次扭头。
阿元站在四合院前,身形几乎被黑暗吞没。
隐隐约约的,她和那道红色的身影重合了。
阿元看温简言扭头,远远地冲他挥手,温简言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到她开朗雀跃的声音:
“再见!再见!”
“祝你成功!”
*
夜晚降下黑色的帘幕,温简言护着半只正在燃烧中的蜡烛,在黑暗中大步前行。
今天就是第三天了。
也是所谓“仪式”举行的时候。
所以,小镇上所有的成年人才会离开,阿元才能趁机将他放出来。
如果“仪式”成功,被背叛的神明将会被压制于坟墓之中,被分割、被出卖、成为驱动副本的炉心和养料,而梦魇也将彻底进驻这个世界,以孩童炼就的尸油取代烛火,派出它的代行人建立一个又一个的“工厂”,阿元将会作为最后一代红衣女尸被活祭入大厦——而当这一代所有订立契约之人全部死亡——就像代行人在孤儿院中时所提到的那样——梦魇将正式不受契约约束,开启直播,设立副本,逐渐膨胀异化成温简言当时所见到的庞然大物。
这里是初始。
一切罪恶、一切死亡、一切梦魇的伊始。
温简言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在无边死寂的夜色中发出“砰砰”、“砰砰”的轰鸣,几乎将肋骨都撞得生疼,以至于他不得不反复深呼吸,才将自己的心情压制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这一切,也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要知道,这一切所发生的位置,位于那所有科学定律都失去意义的无人之境——所以,万一呢?
温简言在黑暗笼罩下的商店街中向前一路狂奔。
很快,成衣店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温简言推开大门,再一次走了进去。
这里远比记忆中还要黑,乌漆漆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店铺,伸手不见五指,一件件人皮衣挂在架子上,边角静静垂落,阴影交叠,看起来远比记忆中更加阴森恐怖。
温简言摸出红色冥币。
想要进入那片无人之地,需要一张冥币来买人皮衣,两张来买面具。
可是,如果仅仅只是进去并不足够,毕竟,那老太婆和镇民太过难缠,一对一的时候温简言都没有胜算,更别说是一对多了,就这样直接冲过去,别说无异于自寻死路。
除非……
有什么念头在温简言的脑子里转了一圈。
但是,还没等他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就只听衣架深处忽然传来怪异的响动。
“……”
温简言心脏一跳,猛地扭头看去。
在衣架角落,挂着一件灰扑扑的、其貌不扬的长大衣。
温简言怔了下,不由得皱了下眉。
他不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有见到这件大衣。
他眸光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走上前去,谨慎地将那大衣从衣架上取下半个角。
在脱离衣架的瞬间,那小半截衣领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充气膨胀起来,不过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人类的头颅和半个肩膀,那张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脸,在黑暗中怎么看怎么眼熟。
“德叔?”温简言笑了。
“快放我下来!!”德叔梗着半个脑袋,表情阴戾,怒气冲冲地喝道。
“你知道吗?”温简言笑眯眯地转了个角度,刻意停在了德叔的背面,“我是真的很享受这个。”
对方竭力扭头想要正视他,但奈何身体的绝大部分受制着,只能将自己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德叔很快意识到对方在耍自己,牙齿狠狠咬住了,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着性子道:“小子,你放我下来,我们有什么话慢慢说。”
“可以。”没想到的是,温简言一口答应,连半点犹豫都没有,这下,倒是轮到德叔愣了愣。
但是,只听对方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
温简言上前一步,站在了德叔的眼前,他的指尖搓了搓:“报酬呢?”
德叔:“……什么?”
“我要钱。”温简言耐心道。
德叔:“………………”
“你做梦!!!”他粗重地喘着气,恶狠狠地咬牙,发出一声很难压抑愤怒的大吼。
“哦,那好吧。”温简言转过身,从货架上取下几件衣服,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柜台走去,“你不愿意就算了。”
“……等等!!”背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
温简言停住脚步,唇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扭头看他。
德叔牙齿紧咬,表情狰狞扭曲,眼珠死死瞪着温简言,似乎在和自己做着思想斗争,终于,其中一方肉眼可见的斗输了,在他的眼眶深处偃旗息鼓。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艰难道:
“在我的……左边口袋里。”
“这就对了嘛。”温简言哼笑一声。
他走上前来,从德叔的左边口袋摸了摸,果然掏出了一叠冥币。
“也不多嘛。”
简单数了数冥币的数量,温简言遗憾地“啧”了声。
“算了,就这样吧,有总比没有好不是?”
说完,他扭头又顺手从架子上拿下来几件衣服,整个动作行云流水,顺理成章。
看着温简言流畅的动作和快步走向柜台的背影,德叔心里忽然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喂,喂,小子,你答应放我下来的!!”
“嗯……我答应的事多了去了,”温简言将几张冥币在柜台上一线排开,歪歪脑袋,扯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难道还要每件都做不成?”
德叔目眦欲裂:“你?!”
在德叔的叫骂声中,温简言动作利落的用付过账的人皮衣裹住没付过账的衣服,再捆成适合携带的小包,不过短短几息的功夫,就已经做完了全部的准备。
结束了手头的工作之后,他将那东西抱在胳膊下,推门就准备离开,枉顾背后德叔声嘶力竭的怒吼。
不过,温简言到底还是大发善心,没有直接推门离开。
他在门口站了站,扭头看了向店铺深处。
他的目光和德叔那充满愤怒的双眼对上了。
“别吵了,你再叫我也不可能把你放下来的。”
“就凭你们做的那些事,我只是让你挂在原处其实已经很仁慈了,”青年单手推门,侧身站着,半张脸被烛光照亮,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他的嗓音轻飘飘的,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却带着几分冰冷的轻蔑。
“一群虚伪、懦弱、愚蠢的东西。”
“虚伪?懦弱?愚蠢?你这个外地人又知道什么?!”德叔死死瞪着他,眼底的怒火喷涌而出,“你知道我们付出了什么?我们祖祖辈辈又付出了什么?如果不是我们,你们——”
“哈。”
温简言轻笑一声。
他转过头,一双冷漠的眼被烛光照亮。
“是我不知道,还是你们不知道?”
在那样的注视之下,德叔猛地一怔。
“好好回忆一下你们出卖了什么。”温简言一点点收回笑容,直到脸上再无半点表情,“又卖给了谁。”
大门开启又关闭。
伴随着那微弱的烛火一点点自门上消失,青年的脚步声也远去了。
只剩下德叔一个人静静留在黑暗中,呆望着他消失的地方。
*
温简言抚了下脖颈上青红色的淤痕,深吸一口气。
虽然邪菩萨的势力早已侵蚀了高层,但是,小镇中的人也并非完全同心同德,这件事他一早就知道了,否则的话,那老太婆也不会在其他人出现之后停止对他的攻击。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问阿元那个问题——“德叔去哪了?”
要知道,自从那天他在成衣店和德叔产生冲突,他就再未现身。
无论是他在小镇的数处放火,还是在破屋中被捉住关起来,德叔都没再出现过一次——而这并不合理,毕竟,对方才是那个一开始最激进的、最渴望从他身上榨出信息的人。
他不来,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来不了。
联合起那邪菩萨潜伏深入的势力、镇内的暗流涌动、阿元在他问及这个问题时长久的沉默、以及德叔在看到他腰腹间纹路时立刻停止的攻击,以及那怔忡惶惑,毫无作假的神态……
温简言估计,那个对他下手最狠、也最冲动的德叔,恐怕反而才是那个还勉强保有些良心的人。
黑暗降临,再无前路,所以会如此激进。
而当他意识到温简言身上名字的来源之后,必定会去和“阿妈”对峙,而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也就无需多言了。
也正是德叔的失踪,阿元才终于无法欺骗自己,佯装从未没发现镇子中的异样了。
刚才德叔之所以会那么容易被他欺骗,很大原因也在此——他是真的渴望知道温简言是谁,身上又为何带着神明的名字。
只可惜,时间太紧了。
比起和他推心置腹地聊聊,还是骗钱走人效率更高。
天空犹如不透光的盖子罩在头顶。
唯一的小路蜿蜿蜒蜒向着远处延伸,两边是混沌的黑暗和无边的荒坟。
两边的店铺逐渐稀少,越向前走越发鬼气森森。
温简言离开了第二个店铺。
他将面具扣在脸上,洁白的硬质脸孔挡住了他的面容,步入了黑暗之中。
*
偌大的荒原之中,唯有一处坟墓被堆得最高,也最显眼。
正对着坟墓的,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它像是囚笼似得将整个坟墓牢牢罩住。
天空黑的吓人。
在那深不见底的坟墓前,以怪异的阵营站着数人,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罩着白色的面具,其中一人站在坟墓之上,虽然面具遮挡住了她的脸,但是那佝偻的身形,布满皱纹的鸡爪般的枯手,都显露了她的身份。
众人静默站着,就像是一根根木桩,亦或是站立而死的尸首。
不存在的时间持续流逝着。
终于,站在坟墓上的那人动了。
白色的面具之下,发出了很低的喃喃声。
一个人加入了她。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喃喃声逐渐汇聚成一片,变成了某种高亢的嗡鸣,像是有千百个受折磨的灵魂在尖叫呻吟,无穷无际,不能估量,应和成恐怖的吟唱,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地攀升——攀升——再攀升——
“——”
为首的白色面具高高举起枯槁的双手,手指如枯冬的叶片般颤动,发出一声如濒死前的叹息。
“降临!”
她的声音怪异而恐怖,不似人类发出的,反而像是某种没有上油的机器,生锈干涩的齿轮咬合在一起,发出艰难的摩擦声。
无数张嘴同声而唱,同口而鸣。
“降临!!”
无数声音在黑暗的空中盘旋,空气中似乎有某种诡异的力量在震颤、凝聚,最终迸发成金色的火光!
坟内空荡,但在镜子深处似有黑暗凝聚。
在鲜血的铜味中,神被呼唤至此。
祂张开双眼的瞬间,就是背叛的开始。
轰隆!!
大地震颤,天空崩解,汩汩鲜血自脚下松软的泥土涌出,似是某种狂怒的先兆。
镜面内,无边的黑暗凝聚又散开,隐约可见一双金色的异类之瞳。
砰!
镜内火光四射!
砰砰!!
坚固的红木镜框开始崩解!
“下——葬!!!”
老妪粗噶尖锐的声音破开黑暗,如利剑般扯开寂静。
“下——葬——!!!!”四面八方,无数声音应和着。
镜面向下倾倒,犹如棺材盖板,似是要将黑暗压在坟土深处。
然而正在这时,异变陡生。
不远处,一道声音扭曲成了惨叫,被从嗡鸣般的吟唱中扯了出来,犹如某种怪异的休止符。
老妪的脸扭动了一下。
“鬼——!!!”黑暗边缘,寄宿于人皮中的厉鬼被释放出来,它们没有付账,也不再有付账之后衣服将它们牢牢包裹,在规则作用之下,失去禁锢的它们开始苏醒,在本能的驱使下行动。
“压制住它!”有人尖叫。
“不行,这里还有!!”
“鬼,全都是!!!”
刚才还拧成一股绳的声音断掉了,像是被怪力崩断的弦,一切都开始四分五裂,变得乱糟糟的。
“先别管它们!!!”老妪声嘶力竭,“仪式快要结束了,先————”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余光之中,她忽然捕捉到,一个戴面具的身影正直直向着坟墓边大步而来,人群和黑暗在他身边分开,像是摩西分海一般,眨眼间就已到近前。
似乎预示到了什么,老妪面具下的瞳孔紧缩。
“不——”
她抬起拐杖,黄铜的杖尖击落了对方的面具。
对方躲闪不急,白色面具坠落而下,露出一张锋芒毕露的脸。
“拦住他!!”老妪凄厉尖叫。
温简言露齿一笑。
“晚了。”他说。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向着这个方向聚集,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青年一个箭步腾空,紧绷的腰背犹如蓄满力量的豹子,不过眨眼间就已经跃至墓穴之前。
然后,他一拳砸向镜面!
喀拉。
细纹自受力点蔓延。
像是感受不到疼痛,温简言停都不停,狠狠落下第二拳,第三拳!
血印子在玻璃上扩散。
拳拳狠辣!毫不收力!
“哗啦!!!”
镜面被硬生生砸碎了,无数裹着鲜血的碎片飞溅而出。
温简言剧烈地喘着气,向着镜面内的黑暗伸出一只颤抖的手,鲜血自他指缝间滴滴答答地落下。
困兽般愤怒的金瞳顿住了,困惑地望向了他。
深处倒映着青年苍白的脸,带血的手,和肆意的笑。
“怎么样?”
温简言咳笑着,大声问道。
“要不要一起逃跑?”
一起逃吧。
我来带你出囹圄,离困厄。
作者有话说:
第668章 【初始】
镜面四分五裂。
在崩裂的玻璃碎片之间,无尽的暗金色阴影奔涌而出。
“咯……咯咯……咯咯咯,”无光的苍穹之下,老妇手拄铜杖,歪斜站立,怪异的笑声自面具之下发出,“年轻人……总是天真。”
“你以为祂听得懂你的话吗?”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他们侍奉千年的巫神。
祂是不会以正常人类的逻辑准则来行事的,无所谓善恶,更不在乎缘由,祂施予光明的恩惠,也兼具烈火的残酷和无常。
注视着被囚禁的影子自镜面构成的牢笼深处挣脱,众人踉跄后退,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真切的恐惧和绝望。
一片死寂中,唯有老妇的笑声粗噶而诡异,在天空下回荡着。
“对这样的存在而言,你与我们无异,都是虫豸。”
可此时此刻,渺小的虫豸却企图褫夺祂的力量……
神明会无差别地降下盛怒,杀死所有人!
无论是背叛者,还是拯救者。
像是应证了老妇口中所说的话一样,距离镜子最近的温简言整个人猛地向后摔去,犹如被某种无法抵挡的巨力掼倒在地。
狂怒般的金影如火般腾起,眨眼间就吞没了他。
“你以为你救了祂就会被放过……?”
透过面具,老妇怜悯地望着他,枯槁的嘴唇颤动着,发出模糊的笑声。
好一个自以为是的可怜虫。
“不,你会是最先送命的那一个——”
但是,下一秒,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在那压倒性的庞大暗影中,一道人形逐渐凝聚。
温简言倒在地上,耳边嗡鸣,只觉得所有的声音似乎都从他身边远去了,甚至那老太婆难听的笑声都变成背景里遥远模糊的白噪声
他细细抽着气,抬起头,忽然意识到那双炽烈如金的瞳孔近在咫尺。
“……”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忽然,那双眼睛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唔!”
温简言只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凑近了他的耳朵,很轻,很痒,像是一片羽毛蹭过皮肤,带起一阵古怪的战栗,他缩了下脖子,花了两秒才意识到——那是对方的鼻尖。
鼻尖若即若离,先是碰着耳侧,然后蹭过下颌,再留连到脖颈、肩窝……像是在认识、熟悉着他的气息。
好痒。
“呃……”
温简言小小抽了口气。
在一片混沌的光影中,人类鲜血淋漓指尖都微微蜷曲,在祂大理石般的肩背上留下清晰的血痕。
世界安静刹那。
似乎能够灼伤人双眼的光芒乍然亮起,那光来的毫无预兆,强烈的刺痛使得所有人都被迫移开了视线。
数秒之后,四周再一次暗了下来。
待众人再次看去之时,一模糊,一明晰的两道身影全部一同消失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只剩下满地破碎的镜子,和空空荡荡的新坟。
“………………”
所有人都呆愣、无言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老妇一动不动立于原地,面具之下,衰老皱缩的脸皮因愕然颤动着,浑浊的眼中满是惊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她的声音从巫烛现身的那一刻就已经戛然而止,像是一根木桩从她张大的嘴巴里穿过,把声音全部凿了回去,最后将她的身体牢牢钉在地上。
眼前发生的一切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这……
怎么可能?!
*
似乎不适应空间的快速更迭,怀里的人类开始剧烈挣扎。
祂犹豫了一下,决定停下脚步。
甫一落地,明明刚才还乖乖待在自己怀里的人类青年手脚并用地挣脱了祂的手臂,然后跌跌撞撞,歪七扭八地逃了出去。
紧接着,他撑着旁边的坟,弯腰吐的昏天黑地,一塌糊涂。
祂站在原地,注视着背对着自己的人类,沉思着,不太确定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他弓着脊背,清晰的肩胛骨自衬衫下凸起,可怜地颤动着,半截脖颈上冷汗涔涔,漆黑的发丝凌乱粘在洁白的皮肤上。
按理来说,祂该扭断这脖子。
人类吐完了,摇摇晃晃地直起身。
他扭过头,眼里仍然噙着点泪,衬得眼珠很亮。
按理来说,祂该挖出这眼珠。
“太恶心了……”他虚弱地说,“比连坐八百次过山车还恶心……以后再也不要这么做了。”
他昏沉沉地晃了晃脑袋,然后迈着虚浮的步子走过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确实是个逃跑的好法子,至少比用腿跑快多了。”
按理来说,祂本该在脱困的瞬间就杀死出现在眼前的所有人,无差别地向四周宣泄祂的怒火,而不是鬼使神差地被这个人类吸引走了全部的心神,以至于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丢在了九霄云外……为什么?祂想不明白。
“倒是你……”
青年走近了,睫毛抬起,一双颜色很浅的眼珠自下方很认真地瞅着他,语气散漫,似乎只是随意一问,但是他的眼底——祂深深望入那双祂只在镜面内窥得一瞬的双眼——是真切的、发自内心的关切和忧虑。
“你没事吧?”
似乎是觉得祂一言不发太久了,对方的眼神的忧虑更明显了,荡悠悠地落在眼眸深处,像是一泓清亮的光。
“喂,你说话啊。”
他挨的更近了,温暖的、还带着血腥味的手指捧住了祂的脸,十分不尊重地左右晃着,像是在摇着半个不知道满不满的罐子。
祂该……
总之……
祂有点难再深入思考下去。
“不会是那群人还对你做了什么吧?”
似乎想到了什么,烈烈的、愤怒的光在青年的眼底亮了起来。
“妈的,我之前烧的时候还是手下留情了,”他咬牙切齿,怒气冲冲,“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不要脸的蠢货!我就该把他们整个小镇都付之一炬!”
“……”
可爱。
在思维跟上来之前,手就已经先行动了。
下一秒,那暖烘烘的人类躯体被地不留余地压在了胸口。
祂低下头,加倍认真地闻嗅着。
“哎!”对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肩背紧张了一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他哭笑不得地歪过脑袋,刚刚直冲脑门的愤怒有些不上不下地支棱着。
“你……你怎么又来?”
“刚才不是闻过了吗?还没闻够?”
的确没有。
暖烘烘的、被体温蒸出的甜香,像是一碰凝实的阳光,结实而柔软。
很陌生。
但却莫名其妙有些熟悉。
脑海中似乎有些不属于自己的画面开始挣动。
这个动作维持的有些久了,被环抱住的青年犹豫了一下,然后缓慢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手指只拘谨地停留了两秒,然后便紧张地退却了,留下一个短暂而别扭的安抚:
“喂……”
他深呼吸,一下,两下。
这一次,他犹豫的时间更长了。
不过,他终于还是再次开口了,声音很低,语气中有种谨慎的、不熟练的温柔:
“没事了。”
祂顿了顿,侧过头,看向青年的脸。
他低着眼,脸上似乎刻意地没带什么表情,但是紧绷的嘴唇,内收的嘴角,都显露出一些无意识的紧张。
像是什么怕光的柔软小动物,第一次主动离开自己坚硬的外壳,然后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
“我这不是来了吗。”
青年侧过头,嘴唇快速地在对方颧骨上碰了下,然后就像是自己被烫到一般快速后退。
声音很小,只有两个人能听到。
“没事啦。”
明明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安慰,但被说的却十分磕绊,好像有着千钧之重,似乎语言主人一下就将自己所有的伶牙俐齿、妙语连珠全都忘记了。
“……”
祂怔了怔,觉得自己胸口深处像是趴着什么毛茸茸、热烘烘的小东西,宁静死寂的胸腔深处,有什么在不规律地砰砰乱跳着,活泼泼地想要挣脱束缚。
喜欢。
祂低下头,双臂猛地收紧,遵从心里无端膨胀的欲望,恶狠狠压上了那两片嘴唇。
“呃!”猝不及防下,对方的整个上半身都跟着被迫后仰,一声喘息滚出喉咙,“你……”
混沌的声音被不知道是谁的嘴唇吞了下去,变成潮湿的激烈缠吻声。
好喜欢。
祂反反复复地亲吻着对方的嘴唇,好像永远也亲不够似得,恨不得把对方的骨肉血肉全都一点一点细细嚼碎了,全都咽下去,和自己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才罢休。
可是,心中却总有某个祂不太熟悉的声音在阻挡着——
别这么干。
他会疼。
重复的遍数多了,祂才意识到……原来那是自己的声音。
……好吧。
……那好吧。
于是祂只好加倍用力地亲吻着对方的嘴唇,试图通过这种方法弥补自己的损失。
温简言只觉得自己好像要被那狂风骤雨般的亲吻压垮了,耳边满是煽情暧昧的水声,嘴唇和舌尖都被吮得发麻,混乱急促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中回荡,体温跟着一同上升,像是要将他整个烧融得半点不剩。
他喘不上气,只能本能地攥紧对方的手臂,可掌心的伤口却猛地刺痛。
“……唔。”温简言眉头猛地一蹙,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明明声音很轻,但对方却猛地停下来了。
他抬起头,眼眸很亮,像是捕捉到猎物的猛兽,侵略性的目光在温简言被亲得一塌糊涂的嘴唇上扫过,但又很快向下移去。
“喂,你……”温简言凌乱地喘着气,脑袋似乎还在晕乎,但在自己的手被扯过去的那一刻,他却似乎已经下意识地猜到对方要做什么,不由得一个激灵,哑着嗓子阻止,“别……”
男人低下头,还带着二人体温的嘴唇碰了下他的掌心。
温简言只觉掌心一痒,破损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他蜷起手指的时候伤口还在,指尖触碰到掌心的时候,摸到的就已经是完整的皮肤了。
“你不会又转移了我的伤口吧?”
温简言眉头一跳,急急上前,反手握住巫烛的手。
如果是普通的伤口还好说,但问题是,他右手上的伤口是那镜子碎片造成的——这种伤对于人类无所谓,但是,换做天生被镜子压制的巫烛,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他正着急,对方却看上去并无所谓。
“转,移?”祂重复。
祂说话很慢,咬字音节有些怪异,像是还不够习惯使用人类的语言交谈。
祂张开手掌,露出完整无损的掌心,和温简言复原的手掌交握,那片新生的皮肤敏感而脆弱,被摩挲时的感觉十分难以言喻,温简言哆嗦了一下,反射性地想抽离,但却被对方牢牢捉住,动弹不得。
随着开口,祂说话的熟练程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不需要。”
温简言怔了怔,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也是……
现在梦魇还未降临,巫烛也还并未被分割和压制,对他而言,自然没有那么多限制,只能转移而非治愈伤口,是在他被梦魇分割压制之后的事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温简言已经紧绷了不知道多久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膝盖发软,眼冒金星,积攒多天的疲惫像是开闸的洪水一样一股脑地涌现出来,他踉跄了一下,撑着巫烛的肩膀才勉强站稳。
“太好了。”
他含混道。
祂抱着怀中的人类青年,开始深入地思考。
“巫烛。”
祂慢慢说道。
“什么?”温简言一怔,抬头看了过去。
“名字。”强大的异神认真缓慢地说道。
温简言愣了愣,总算意识到对方在对自己做自我介绍,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刚才的沉默里,他怕不是在想自己的名字用人类的语言该如何发音吧?
他是“锚点”,只要他们待在一起足够久,哪怕是不同碎片的巫烛,也能拥有本体的全部记忆——不过,这个过程需要多少时间、以及这个过程对于完整的巫烛来说又是否会有所不同,温简言就不知道了。
“巫烛。”祂又说一遍。
“我知道我知道。”温简言无奈点头。
“巫烛。”祂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似乎非得从温简言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行吧。
温简言叹了口气,满足了对方的这个小小要求:“巫烛。”
“嗯。”黑发金眼的男人低头凑近,看上去很满意自己的名字被对方的嘴巴念出来的声音。
出于礼尚往来,温简言指了指自己:
“温简言。”
“温……”巫烛慢吞吞地、认真的研究着发音。
温简言耐心教着,嘴唇自然翘起,牙关稍合,齿关间,舌尖轻抵上颚,“……简言。”
巫烛俯下身,鼻尖蹭着温简言的鼻尖,磨蹭着,以一种格外严肃的态度重复道。
“温简言。”
“没错没错,”看着对方郑重其事的模样,温简言不由得笑出了声,一边笑还一边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拉住对方的手,十分庄重地握了握,“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这一次,是没有梦魇,没有苦难,没有血腥和死亡的初见。
作者有话说:
第669章 【初始】
“……”看温简言大笑,巫烛整个人都不由得定了一定。
胸腔深处的一部分忽然再次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发出扑棱棱的声响。
记忆中,他似乎见过对方笑过很多次。
但却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
那双光亮亮、明澈澈的笑眼,就那样毫无芥蒂地看着他,里面除了快乐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浅浅盈着一个他。
可爱。
为什么会无论哪里、无论怎么看都这么可爱?
不管是不自觉飞扬起的眉梢,微笑时嘴角凹陷进入的小小弧度,还是鼻尖、手指、睫毛、头发丝……
温简言笑到一半,就见对方忽然毫无预兆地低下头,用力亲了一下他的眉毛,发出“啵”的一声响。
他被亲懵了:
“你干嘛?”
巫烛什么也没想,只是顺从自己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又重重亲了他一下。
这次是鼻尖。
然后是脸颊。
耳朵。
嘴唇。
温简言被他的力量压得被迫后仰,一只宽大的手掌抵住了他的肩背,既撑着他的重量让他不至于倒下,又固执地将他困在原处不能逃开。
“喂,你干什么……”温简言被他雨点般没章法的吻亲得有些招架不住,只能一边推他肩膀,一边歪过脑袋躲避,“痒……!”
脖颈抻出一条绷直的线,喉结颤动。
巫烛没忍住,一口咬了上去。
“嘶!”温简言被他咬的一个激灵,“属狗的吗!”
巫烛用牙齿尖磨着那片软和的皮肤,鲜活温香的气息充溢在鼻尖,到底没舍得真咬下去,只好就这样含着。
“你不要得寸进尺!”被叼着的那一小片皮肉下方,喉骨颤颤滚动,随着青年的声音闷闷地震着,色厉内荏地威胁,“亲两下得了,再多小心我翻脸!”
等到温简言终于从巫烛怀里挣脱开的时候,到底被亲了多少下已经很难计算了——但无论如何都不止两口。
温简言怒气冲冲地擦了擦脸:“你怎么回事?亲的我满脸都是口水——”
巫烛舔舔唇,抬眼望着他。
即便依然一看就并非人类,但却很好地隐藏住了他身上那种择人而噬的恐怖感,像是收敛了利爪和牙齿的猛兽,殷切地向他展示着自己绚丽的皮毛。
“喜欢。”
这一次,他已经完全能够非常流畅地进行表达了。
毫不犹豫、直截了当。
“忍不住。”
“……”
这话来的太猝不及防,温简言一怔,心跳没招架错了一拍。
愣了半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不小心就错过了发火的时机。
温简言眸光闪了闪,抿直了嘴唇。
…………算了。
看在这家伙刚刚脱困的份上。
不过想到这个——
温简言正过脸来,定睛看向站在面前的巫烛,表情忽然微微凝重起来:
“对了,你过来。”
虽然不明所以,但巫烛可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他立刻俯身凑近,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温简言甚至不得不抵住他的肩膀,急忙叫停:“别这么近!”
“?”
巫烛动作顿住,困惑地望着他,显然没有搞懂对方为什么一会儿让他靠近,一会儿又让他停下的。
温简言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他的胸口。
“你这里……有感觉不舒服吗?”
巫烛点点头。
温简言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怎么说?”
“看到你的时候,被你碰的时候,”巫烛短暂思考了一下,然后一五一十地说,“里面有声音跳的厉害。”
温简言:“……”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都要气笑了。
“你看。”巫烛按上了他的手背,把他的掌心按的更紧了些。
不知是不是因为仪式没有完成的缘故,巫烛身上的温度并不像是温简言记忆中那样冰冷,反而很热,像是烛焰般蓬然——掌心下的胸膛健硕宽阔,在被他触碰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像是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压制住下方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可怕力量似得。
在那之下,温简言摸到了心跳的声音。
砰砰、砰砰。
清晰而激烈,像是要将他也拽入那失控的节奏中似得。
“好,我知道了,”温简言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被震得有些发麻了,呼吸似乎也被带乱了,耳边回荡着血流砰然的声音,只能垂下眼,避开对方那存在感过于鲜明的视线,“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你……你先松手。”
巫烛这才松开了桎梏。
温简言甩了甩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温度的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考。
他从他自己时间线里带过来的心脏吊坠还在那老太婆的手里,也就是说,现在同时存在着两颗巫烛的心脏——或许这正是那吊坠变得灰暗无光的缘故,换言之,恐怕正因如此,那老太婆才没意识到自己手中拿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虽然巫烛现在十分完整,看起来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时间长了就难说了,毕竟那可是巫烛碎片中最关键的一部分——
冰凉的鼻尖贴近他的脸颊,没完没了地蹭着。
一部分——
耳朵尖被舔了一口。
部、部分——
耳垂被咬住了。
温简言:“…………”
这家伙也太影响人思考了!
唉,算了,就这样吧。
温简言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抬手将巫烛从自己的身上撕下来——这件事他做的次数太多,已经完全得心应手了。
“走吧。”
虽然现在还有很多他没搞清楚的地方,但无论如何,那心脏都是巫烛碎片中过分关键的一环,他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将它留在那老太婆手里不管的。于是,他快刀斩乱麻,直截了当地下了决定:
“我们再回那小镇一趟。”
*
温简言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站稳,摆摆手:
“没,没事,我还行。”
虽然刚刚才说过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但是,为了节省时间,温简言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决定让巫烛用他的法子带他回小镇。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他稍微有些习惯了,还是巫烛比起上次有所收敛,温简言虽然还是有些晕眩,但却没像之前一样直接吐出来。
他晃晃脑袋,抬起眼,熟悉的小镇出现在了眼前。
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两边低矮的木屋,一切都和记忆中并无不同,但是……又莫名有哪里不太一样。
温简言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这里未免也太冷清了。
虽然他之前来的时候,小镇中的人烟就已经算得上稀少了,但却远远比不上现在这样——空气一片死寂,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街道中回旋,放眼望去,无论是街道中,还是房间里,都看不到半点人影。
明明距离他上次离开还不到二十分钟,但整个小镇都变成了空洞洞的死城,没了半点人气。
怎么会这样?
温简言皱皱眉,扭头看向巫烛,问:“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是……你能感受到吗?附近有没有属于你的一部分?”
巫烛摇摇头。
好吧。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以温简言记忆中那心脏吊坠的灰暗程度,它是否能在规则上被承认为巫烛的一部分都还不好说。
温简言眉头皱的更紧了,快步向着那老太婆住的破屋走去。
破屋里同样一片死寂。
没有阿元,也没有心脏,就连他上次看到的油灯都消失了。
难道是因为知道仪式失败,所以为了不承受巫烛可能转移过来的的怒火,于是所有人都一起连夜逃走了?
虽然这么解释好像说得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温简言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这个小镇在这里驻守了那么多代,甚至不惜背弃自己所信奉的一切规则和神明,只为举行仪式……他们就这样如此轻易地放弃了?
这实在是不太可能。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升腾。
巫烛抬眼向四周瞥了一眼,眼眸深处倒映着无光的天空,说道:“这里没有人。”
和温简言不同,他能用更超然的方式审视这一切。
从他的视角里,整个小镇都已是空城,再无第二个活人存在。
温简言被他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之中,他怔了怔,忽然眸光一定:“不……不对,还有一个。”
只不过,或许已不能完全被称之为活人。
商店街尽头,成衣铺无声矗立,大门敞开,光线昏暗,一切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温简言快步冲入其中。
“等等……是你?”
仍然被挂在原处的德叔愣了,显然没想到温简言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本以为这家伙会一去不回,再不现身的。
只见青年半点也不停留,几个大跨步来到他的面前,单手猛地扯起他的领口,直入主题,言简意赅地逼问道:
“其他人都去哪了?”
被这样一扯,德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可恶的脸,他的眉眼猛地一厉。
在温简言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德叔一直在一点点地、缓慢地挣脱着束缚,直到现在,他其实已经恢复了很大一部分的行动能力,
“既然你送上门来。”
德叔的表情狰狞,嘴角扭曲一瞬,下一秒,整个成衣店似乎都跟着震动起来,无数人皮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催动,他的身体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完整: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可是,下一秒,某种更可怕、更无解的力量自上而下的漫入店内,像是轻轻拂开一簇火苗一样,一下子就将一切消弭,刚才还即将爆发的恐怖场面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压制了下去,再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可……可……
这怎么可能?!
德叔的瞳孔紧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愕然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几乎浑然未觉那道将他压制为人皮衣的力量也跟着失效,他的四肢飞快地恢复着正常。
温简言后退一步,让开空间。
在他的面前,德叔已经完全恢复了。
但是,他却似乎仍没从刚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惊疑而惶惑。
“问出你想要的了吗?”一只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按上了温简言的侧腰,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
德叔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动,第一次落在了温简言的身后。
他看到了第二个人。
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阴影之中,他微微侧着身,半张脸埋入青年的发中,唯一露出的眼眸微微闪动。
无论眼神还是姿势都像是在说——
我的。
那不会是人。
在看到祂的第一眼,德叔就立刻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绝对不可能是人。
和祂的面容无关,而是那冰冷的、充满着邪异身形的气息,绝不可能是任何人类能拥有的。
“还没有。”人类青年向着祂的方向转了转脑袋,态度带着不自知的熟稔,对祂的存在没有丝毫抗拒,在两人的身后,影子彼此紧密地交叠缠绕,似乎生来就该站在一起。
“怎么,你生气了?”
“没有。”祂说。
一双诡谲莫测的金色双眼转动,正定定向着德叔的方向看来,眼神昭示着和话语中完全相反的含义。
“别气,”青年低声笑了笑,道,“问出答案来我们就走,乖。”
“……”
德叔呆呆站在原地,只觉得强烈的战栗从骨骼深处升腾而起,他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地细细打着颤,脑海中的每一个象征着理智的神经都在拒绝相信——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可是,冥冥中,却好像有一道声音告诉他——
他的判断不会有错。
无论是在第一次仪式时的现身,还是对那片死地的了解,甚至是身上镌刻的神名……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一个鲜明的、但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终于,德叔开口了。
明明才刚刚过去几十秒,但他的声音却嘶哑粗噶,几乎有些失真了。
“其他人在哪里……我并不知道,”
话音出口,德叔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岁一样,
“但……如果他们都离开了这里的话,那……他们的目的地……我大概能猜出来。”
他的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却依然能辨认出基本的逻辑,“除了我们之外,小镇上另外一半的人都在那里——如果小镇中的其他人不在了,那大概就是向着那个方向去了——离开小镇,顺着铁轨,有祂在,你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找到?”温简言眸光一动,视线落在德叔的身上,继续追问,“找到什么?”
德叔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出来。
“……死海。”
作者有话说:
第670章 【初始】
不多时之前。
随着脱困的神明离开刺眼的金光已经彻底消失,坟地内已重归黑暗。
比周边其他坟墓都要更高许多的一座坟冢敞开着,巨大的镜子四分五裂,不规则的玻璃碎片表面倒映着无光的苍穹,身穿黑衣,头戴面具的众人四散而站,空气死寂,阴冷无风。
他们一言不发地站在坟墓四周,肩膀垮塌,身上散发着灰暗绝望的气息,哪怕戴着面具也遮掩不住。
结束了,这下全结束了。
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囚神可不是什么失败之后能随意重来的事。
更何况,最关键的“囚笼”还受到了无可挽回的破坏。
在镜子完整时这一仪式都极难成功,需要天时地利和周密的筹备,而现在,神明脱困之后,更是再无任何入局的希望,更有极大可能从此收回降福——甚至连那唯一能在黑暗中燃起的烛火,今后也会熄灭。
“没办法了,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沉闷的叹息声从面具下传来,语气悲凉,“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无力回天了……”
囚神的计划本就是背水一战,最后一搏。
现在他们失败了,也失去了所有的退路。
在此之后,黑夜只会越来越长,直到他们再也无力抵挡,整个世界都会因此而陷入黑暗。
在一片衰颓的气氛中,从刚才开始就久久呆立在原地,几乎令人疑心化作墓碑一员的老妪忽然动了,她颤颤巍巍握紧拐杖,用力杵在地上,然后缓缓下蹲,布满皱纹的老手张开,缓缓攥了一把坟土在手里,在土壤的侵蚀下,她的手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白,似乎正在飞快腐朽。
“阿妈,您这是干什么?”身旁一位镇民被她的动作惊呆了,连忙上前阻止,“快、快松手——”
虽然人皮衣和面具能阻挡地面带来的诅咒,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仍能直接接触这些坟土而不受侵蚀。
“没必要。”
沙土自她的手指间泄露下来,最终,老妇张开手掌,掌心之中只剩半截不规则的镜子碎片。
她将碎片放在身边镇民的掌心之中,对身旁仍在发愣的男人叮嘱道:
“去吧,把所有的碎片都收集起来。”
她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沙哑苍老,暗藏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力量。
“可是……”镇民呆呆握住碎片,茫然发问,“收集起来能有什么用呢?”
就算在镜子完整的时候,想要将神囚于其中,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和努力,现在镜子碎了,就算是把所有的碎片全部找齐,都无法像之前一样拥有同样的束缚力了。
可老妇却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扭头看向另外一人,惨白的面具遮挡住她的面容,只有沉闷的声音自下方传来:
“铁轨那边如何了?”
被问到的那人一怔,但还是回答:
“还剩下一些站点没有修完,不过铁轨的最后一段已经通向死海,应该港口马上就能完工了。”
小镇中的人数少,并不仅仅是因为传承至此、人丁已然稀薄,更是因为另外一部分人并不在小镇内。
他们有别的任务。
“很好。”老妇庄重地点点头,拄着拐杖缓缓走下高而空的坟冢,在此对比之下,身形显得越发佝偻,“本来准备先举办仪式,在等船来,但现在只能反过来了……剩下的铁轨不必铺设了,我们去海岸线,直接开始第三次仪式。”
“……”
注视着老妇头也不回远去的背影,众人茫然站在原地,困惑地面面相觑。
什么?还要再来一次……?
可是,事已至此,所有的优势都已经失去,现在怎么会有成功可能呢?
*
……死海。
听到德叔的话,温简言忽地打了个寒噤。
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毕竟,在游轮之上,他就曾为了“死海古卷”拼死拼活,大费周章才弄到手。
但是,截止这一刻之前,他却从未细想过这个名字背后的深层含义,毕竟,“死海古卷”本身就存在于现实之中,作为副本内的道具,无论是真品、还是假托其名,都是说的过去的……而现在,温简言才忽然惊觉。
它似乎存在着某种更加可怕的、更加幽微的解释。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幸运游轮下的那片海。
无边无际的、和同色天空紧紧相连的、深不见底的漆黑海水。
海水深处,静静漂浮着一具又一具惨白的、面目模糊的尸体,顺着海水的流向,悄无声息地漂浮着,直到被吞没入漆黑无边的世界尽头。
称之为“死海”毫无不为过。
思及此处,温简言只觉得背后没来由地冒起一层冷汗。
他回想起在游轮上,苏成告诉他的那句话——“梦魇乘此船而来”。
如果按照字面含义来理解的话……那么,这海恐怕正是连接着“此世”和“彼世”之间的区域,而梦魇则是借着游轮渡海而来,从“彼世”来到了“此世”。
而在他们被冲上岸的地方,歪斜倒着一块不大的石碑,石碑斑驳地写着两个字:
“港口”。
石碑下是深埋于黄土中的青石板路,而倘若顺着青石板路一直向前的话……
就是车站了。
温简言只觉得一阵战栗感顺着脊背悄悄爬了上来,令他血冷。
答案就这样轻飘飘地浮出水面。
原来如此。
梦魇是怎么来的?
是被身处这个世界中的人们建港口、修长路、主动迎进来的。
“……”
温简言狠狠咬紧牙齿,强迫自己从恐怖的思维旋涡中抽身出来,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德叔,郑重道谢:
“……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拉住巫烛的手臂,嗓音压抑,似乎在竭力遏制住某种激烈的情绪一样:“我们走。”
就这样,温简言拽着巫烛,头也不回地出了成衣店。
巫烛低下头,瞥了眼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
对方的力道没有任何收敛,苍白的手背上绷出青筋,线条深刻的指骨死死收紧,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着白,深深地陷入了了他的手臂之中。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手臂还向对方的掌心中送了送,好让对方捉的更紧了些。
“怎么了?”巫烛问。
听他开口,温简言似乎这才意识到什么,好像怕把他捉疼似得,手上的力道反而放松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咬牙道:
“事情还没结束。”
是的,事情还没结束。
温简言之前一直以为,在他打碎镜子、让巫烛免于被深埋的命运之时,这个世界的命运就会永远地转变……但是,他想错了。
一切并未结束。
第二次的仪式失败,反而让镇民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更深地和梦魇绑定在一起……直接将它迎入港口,只为重新获得更大的优势!!
温简言抬眼看向巫烛。
那张无忧无虑的英俊脸孔,灿金色的眼眸低垂,此刻正心无旁骛地望着他。
还没来得及变得阴冷诡谲、仇恨而偏激。
“………………”
那一瞬间,某种陌生而激烈的情感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翻搅,温简言甚至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避免它们如潮水般自喉头涌出,他猛地抬手,拽住站在自己面前的那道身影,将他不由分说地扯了过来。
他用力地、恶狠狠地将自己的嘴唇撞上了他的。
短暂的半秒过后,这个不算吻的吻就被发起者强行分开了。
和刚刚激烈无比、用力无比的动作不同,温简言此刻的语气压抑而冷静:
“去港口。”
他舔去唇角属于自己的鲜血,摩挲了一下巫烛的脸颊。
“要快。”
*
港口。
不知道是不是最后的部分修的太急、太仓促,铁轨并未完全铺到海岸线上,只有半截石碑歪斜插在土里,上面草草写着“港口”二字。
数个身穿黑衣的人影站在海岸线尽头,静默地矗立着。
在他们面前,是恐怖而深沉的无边海洋。
海面十分平静,无风无浪,但却似乎存在着某种比风浪更恐怖的存在,无形地压在海洋之上,几乎要将光明全部吞噬。
时间似乎早已失去了意义,死亡般的寂静吞没了一切。
只有那数道人影,一动不动站在海边,犹如邪恶的礁石。
在他们的面前,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面似乎曾经被毫无保留地打碎过,无数夸张的裂纹横亘于镜面之上,歪歪扭扭、犹如无法被抹除的伤疤,每一片碎片上都残余着人类还未干涸的鲜血,密密麻麻,越像中心聚集就越多,直到在镜面正中交织出一个鲜血淋漓的拳印、触目惊心。
一道佝偻的身形缓缓动了。
她一步步走向大海,一双苍老的手高高举起,口中念动怪异的咒文。
在她身后,每一个人皆是如此,他们将双手举向苍空,每一双手都因过度接触坟土而惨白至极,犹如没有生命的死尸。
诡异的音节汇集成洪流,在无光的天空中盘旋。
浪声不知何时变得巨大了起来。
在透不进光的漆黑迷雾中,庞大的阴影正在从世界的另外一头靠近。
哗啦、哗啦。
海浪声翻滚着,被人声托举,逐渐变得震耳欲聋。
船头破开迷雾。
几乎能将人压死的恐怖影子落下来,对比下来,海岸边上的身影显得是如此的渺小,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碾压至死。
在这犹如噩梦般的景象面前,人类却高举着苍白的双手,迎接骸骨之船入港。
*
温简言将额头抵在巫烛的肩膀上,双手抱着对方的腰,强迫自己忽视因快速移动而抽搐的五脏六腑——“港口”只是人类的称呼,而死海的海岸线又太过漫长,想要找到具体的位置,他们只能按照德叔给出的建议,顺着铁轨向前追踪。
不过,依然是赶得及的。
无论如何,这个时间线上,巫烛却也并没有被分割,祂是完整的。
完整,就意味着强大。
而梦魇是外来者。
他说,虽然会费点功夫,但是,只要想,他仍然能将它们赶出去。
巫烛从不撒谎,这件事温简言知道的很清楚。
而温简言也很清楚——梦魇远比它表现出的更怕巫烛,哪怕面对的只是一个被分割、不完整的碎片——否则的话,它不可能那么急切地寻求替代品,只为造出一个更听话、更好控制的“新神”。
赶得及的、一切都还赶得及。
梦魇还没来得及在这个世界建立势力,扎下根基,一切都还能改变。
*
船只靠岸。
越发浓重的阴影之中,有怪异的形状走下船只,随着靠近,身形逐渐凝聚,直到离开迷雾时,已经拥有了人类的形体。
他的脸孔空洞,没有五官。
“你们的神并没有被关押,”空洞的脸孔深处发出诡异的杂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奇迹般地能辨认出它究竟在说些什么,“出什么事了?”
“一些小状况。”老妪说,“别担心,我们在解决了。”
“祂还在,我们就没办法彻底进来。”那“人”摇摇头,从它脸上的孔洞中望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你们失败了。”
“不……我们只是需要你们来帮一些小忙。”
老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她的手里,捧着一个漆黑的盒子,盒子中央,躺着一枚灰暗的金属吊坠,看起来像是一枚心脏的模样。
可是,那“人”只是瞥了一眼,就失去兴趣般移开双眼:
“你应该知道的,它没有用。”
“既然祂现在还是‘一体’的,那不论这东西曾经是什么、有什么价值,现在都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饰物罢了,没有半点价值。”
“我知道。”老妪说,“但情况很快就要改变了。”
“不过在此之前,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需要你们来帮一些小忙。”
“……呃!”温简言忽然眼前一黑,一阵强烈的恐惧感自肺腑下骤生。
他花了两秒才意识到,这种陡然压下来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是疼痛。
虫豸在皮肤下生长,恶毒地啮动着牙齿,啃食着他的血肉、筋脉、骨骼。
眩晕感消失了,巫烛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停下了步伐。
“怎么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很少见的愕然。
温简言没回答。
他无法回答。
突如其来的强烈痛苦甚至夺取了他的语言能力,让他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疼。
撕心裂肺、绝无仅有的疼。
青年靠在他的怀里,脑袋无力地歪到一边,露出鸟儿一样脆弱的脖颈,黑发被粘在汗涔涔的皮肤上,胸口虚弱而急促地起伏着。
皮肤上逐渐显露出破碎的、镜面般的裂纹。
他抖的厉害。
像是风中的落叶。
不行,必须要立刻治好——
巫烛低下头,惊慌失措地碰着他的手,他的脸,他的胸口,动作很小心,似乎生怕弄疼了他,可是他的触碰却没有半点效果。
人类蜷缩在他怀里,体温在颤抖中飞速下降。
……不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任何方法全都失效,所有尝试全部失败——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行?
“我……我治不好你。”
金色的双眼深处显露出滔天的愤怒,犹如被逼至绝境,择人而噬的恐怖恶兽,几近疯狂。
“我为什么治不好你?”
——“什么忙?”
——“我们要关押一个人。”
老妪指了指身后染血的、被重新拼凑起来的破碎镜面:“关押这鲜血的主人。”
“一个人类?”
“没错,就是一个人类。”
“那有什么用?”那声音中带着并不遮掩的轻蔑。
“用处大的很。”
在第一次仪式时出现,可能是巧合。
在第二次仪式时救场,可能是信仰。
然而,无论如何,神都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祂不杀他。
祂将他带走了。
“那人类身上有神的名字。”
“他身上携带着有神气息的信物。”
“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我想,神爱他。”
不是以神爱世人的方式。
而是以人的角色去爱。
以人的爱欲、也以人的软弱。
这一次,那面容空洞的“人”终于正眼看向了那片碎片:“哦?”
“你知道那人类的名字吗?”
“不知道,”老妪回复,“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你。”
“从你们的世界、用你们的语言找到他的名字,将那人类困入这镜子。”
破碎的镜子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力量,无法再将神明关入其中,但是,如果只是区区一个人类,还是可以的。
“这没有意义。没有人类能承受的住这样的诅咒,在他被关入镜中之前就会在痛苦中死亡。”
“没有意义?不……恰恰相反。”
不知道过去多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简言只觉得,刺骨的疼痛被从身体中剥离,和来时一样飞快,去的也很迅速,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几乎就像是一切从从没发生过一样。体温和生命力飞快地注入身体里,温简言发觉自己的身体几乎和一开始一样鲜活和强健。
他怔了怔,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
冰冷的、失去温度的手指摸上了他的脸颊,巫烛长长地松了口气,似乎心头终于卸下了一块石头,“还疼吗?”
“不……”温简言晃了晃脑袋,在对方的怀里撑着坐起来,准备开口回答他刚才提出的问题。
可是,话才刚刚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扭头向着巫烛看去——对方的神情看上去和刚才毫无差别,眼神一如既往的专注热烈,心无旁骛,似乎整个世界上除他之外的其他存在都不重要。
可是,这却并不是温简言真正注意到的。
他的视线下移,瞳孔颤动,急切而恐慌地逡巡着。
巫烛脖颈以下,是大理石般苍白的胸膛,皮肤上渐渐显现出诡异的金色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凝实成漆黑的咒纹,像是用奇异语言书写的文字,死死绞入肢体,锁链般收紧——那纹路如此熟悉……和他记忆中对方身上的咒文一模一样。
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像是眼睁睁地看着套在脖子上的绞索收紧。
你……你干了什么?
温简言死死盯着他,他想拽着对方厉声质问,但张开嘴之后,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你他妈究竟干了什么??!
喉头似乎被某种无法宣泄的混乱情绪堵死了,重重地压在他的胸腔,让他喘不上气,温简言此时几乎无法分辨,自己现在所感受到的,究竟是将骨血燃尽的烈烈怒火,还是恨不得将对方掐死的憎恨,亦或是再平凡不过、再简单不过的……恐惧。
——“一切的意义尽在于此。”
海岸边,面具之下的那张脸似乎笑了。
“太好了……”
巫烛低下头,用额头抵住温简言的额头,笑了:“你不疼了。”
“……”
温简言愣住了。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知晓了什么。
二人初见,巫烛还并不会转移他的伤势——在温简言紧张询问的时候,他显得是那样的困惑,似乎对这种手段十分陌生——可后来,在他所在的时间线上,巫烛却一遍又一遍地转移着他的伤势,并且成为了他唯一会使用的手段——为什么呢?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以及,是什么……让他改变的?
温简言直愣愣地望着他,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想碰一下巫烛,但在指尖接触到对方皮肤之前,却率先慌张地缩了手。
简直就像是在害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
——“正因结果无法接受,所以,哪怕早就知道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神依旧会以身入彀,以己相替。”
“……”
温简言眨了下眼,一滴水倏地砸了下去。
他怔了下,花了几秒才意识到……刚刚落下的,似乎是自己的眼泪。
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脸颊上,用指腹拭去了那温热的水。
浑身咒纹,伤痕累累的神轻声说道:
“别哭。”
他的声音变得比刚才更低了,“我不会疼。”
撒谎。
温简言知道他在撒谎。
那疼痛是从他身上转移过去的,没人比他更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滋味,而巫烛将永远背负它,他承担这咒文的时间将会比他多百倍、千倍、万倍……无时无刻,永无止境。
“真的……你看。”
巫烛拉过温简言的手,牵着他的指尖摸索过自己的胸膛,带他辨认,声音却一点一点更轻了下去。
“温……”
“简……”
“言……”
像温简言一开始教他如何发音一样,这一次,由巫烛教他如何丈量这些笔划。
“……”
又一滴水砸在咒文上,晕开上方墨迹般的黑色,露出下放无穷无尽的、流动的金——那是巫烛的鲜血,是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是他的名字。
这一刻,温简言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想告诉自己什么……
因为是你的名字。
所以不会痛。
*
以汝之名,刻我之肤。
所爱之人的名字,是能束缚神明的唯一诅咒。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