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一五一 一别两宽,天涯陌路。


    晋|江独发/一五一


    徐君迁的成婚大典定于十日后, 在喜鹊宫举行。


    四海八荒的生灵,皆可凭喜帖请柬,自南大门入天宫, 观赏典礼、恭贺新人。


    吉日临,丹卿精心备下贺礼,携着崖松, 一同登上九重宫阙。


    途经南天门, 望着仙雾缭绕的一排排擎天蟠龙柱, 丹卿微微一怔, 不由忆起那日被拒天宫外的场景。


    彼时,他当真极有勇气,明知容陵故意阻挠,他却好似不知丢脸般, 竟厚颜无耻在此苦守数日,受尽了路过仙人们的冷眼指点。


    倘若时光倒流,重新来过,丹卿想,他大抵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闯。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两三回犯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时候。


    唏嘘的是, 丹卿迄今为止所有的执拗任性, 不是栽在段冽的身上, 便是容陵。


    “丹卿,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时候的我自己。”


    丹卿嘴角微弯, 他含笑的目光, 始终定定望着那处,眸中仿佛洇了薄薄一层烟雾。


    崖松挠了挠头,委实听不大懂。


    但他觉得此时的丹卿, 神态很认真,也很坚韧,让人忍不住地,想一直盯着他看。


    “对了,你同容陵联系上了么?”


    前往喜鹊宫途中,丹卿问崖松,他口吻淡淡的,有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仿佛若无其事的外表下,隐藏着惊骇的波涛汹涌。


    崖松跟在丹卿身边已十余日,若他还觉察不出丹卿与容陵关系的异样,便是只彻头彻尾的傻鹰了。


    “嗯,刚刚联系上。”


    “那你问他,待我们观礼后,可否在杏林与我一叙。”


    不过片刻,崖松回:“太子殿下说好。”


    “那便好。”


    丹卿脸上泛起笑意。


    只是这笑,并不算多高兴多恣意的样子。


    崖松紧闭鹰嘴,哪怕心底诸般好奇,却没有过多置喙追问。


    仙界非人间,他们也不再是从前的身份,况且——


    思及容陵紧急召他前往凫丽郡的原因,崖松疑惑地看了眼丹卿。


    那日容陵问他,可愿受他之托,随身保护丹卿,崖松毫不犹豫地应允。


    他年龄虽小,却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能成功渡劫,得益于段冽楚之钦,他能获得鹰祖传承,亦是容陵丹卿的功劳与苦心。


    无论他们当中谁有难,他必当义不容辞。


    而且,崖松很喜欢丹卿。


    他喜欢丹卿身上的温度,也喜欢他岁月无声的静好。


    不过崖松不理解。


    丹卿生平简单,身份亦不复杂,为何会被魔域盯上?


    能让太子容陵如此忌惮戒备,定然不是轻易就能摆平的小打小闹。


    其实很多事情,崖松看到的,与丹卿想象的,截然不同。


    丹卿似乎以为,容陵不在意他,也浑然不关心他。


    崖松眼中的真相却并非如此,太子殿下不仅委托他保护丹卿,暗地亦有安排仙卫任他调遣。


    可惜崖松无法明言。


    就像太子容陵叮嘱的那般,言多必失,他认定的对丹卿好,当真是为丹卿好么?或许,他是在害他。


    尽管崖松不懂其中缘由,但他信任太子容陵,不仅信他的品性,也信他对丹卿的用心。


    所以他如今的重中之重,唯有守护丹卿,护他平安无虞。


    ……


    喜鹊宫满布艳红,连云彩都是极漂亮的粉绯色。


    丹卿与云崇仙人居于观礼席,并肩而坐。


    待一记嘹亮清脆的凤鸣声响起,无数身披彩绸的喜鹊,从四面八方翩翩飞来,它们衔着珠玉玛瑙,兢兢业业地,于虹彩中搭建起一座鹊桥。


    身着喜服的两位新人,各居鹊桥两端,随后同时起步,登上这座喜结连理的姻缘桥。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丹卿初次见证如此正式的婚盟典礼,内心很是激动澎湃。


    尤其看到两位新人对拜天地的刹那,当真令他眼眶湿润。


    偌大九重天,虽不忌讳谈情说爱,然大多仙者并不着重此道,生命过于漫漫,分分合合也很常见,故千年上头,能在喜鹊宫缔结良缘的眷侣并不多见。


    丹卿嘴角始终噙着笑,眼底也满满俱是感动。


    待仪式结束,丹卿喝完徐君迁的喜酒,又与云崇仙人道过几句话后,这才起身离席,前往杏花林。


    孰知刚出喜鹊宫不远,丹卿便看到一抹孤零零的身影。


    那人立于云峰之巅,墨发纷扬,袖袍亦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是文昌帝君。


    雾海翻涌,几乎湮没他挺拔高傲的身影。


    文昌帝君眸光所及之处,俨然正是喜鹊宫。


    此时的文昌帝君,大抵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心中是喜是悲?可曾后悔遗憾,又或是松了口气?


    不管他思虑着什么,反正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文昌帝君于烟火红尘中,曾深爱的凡人,当真如他所愿,今时今日之后,只是他漫漫仙途中一闪即逝的渡劫对象,仅此而已。


    丹卿默默观望两眼,不再犹豫地转身,掐云离去。


    许是亲眼见过文昌帝君与徐君迁的结局,丹卿心中感慨万千,也难免联想到自己与容陵。他们与徐君迁二人,何其相似?


    所以,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


    穿过零落似雪的杏花,丹卿缓缓站定于古树下。


    闭目感受着寂静的簌簌声,丹卿脑海里,顿生许多画面。


    那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就像裹了糖蜜的碎片,组合出丹卿与容陵过去的模样。


    未来的他们,又该是何种面貌呢?


    似乎预知到什么,丹卿蓦地睁开眼,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冷神君。


    容陵今日穿的是一袭墨黑常服,星辰作点缀,珠月为陪衬,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高雅出尘。


    他施法隔绝了杏花,那些绵软的瓣瓣花雪,丝毫不曾染他身。


    静静注视容陵片刻,丹卿觉得,容陵面颊好似清减了些,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目目相触,刹那短暂,却好似永恒。


    容陵倏地别过眼,率先开口道:“近日仙务堆积,本君忙得脚不沾地,你若有话,直言即可。”


    原来如此。


    原是公务繁重,所以容陵面色才如此憔悴吗?


    “耽误不了你很长时间的,”丹卿笑笑,指着树下桌椅,轻声道,“你要站着与我说话吗,不如坐会儿吧。”


    容陵定定看着丹卿,随即收回视线,无声落座。


    丹卿跟着容陵坐下,他手腕轻抬,桌面顿时多出一坛酒,将澄澈酒液倒入碧杯中,丹卿温柔地递给容陵:“这是青丘五谷百花酿制的甜酒,可蕴养气血,你尝尝呀?”


    容陵眉眼轻蹙,似是不耐,但他终究还是将酒杯接了过来。


    仰头一饮而尽,容陵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可以的啊!”丹卿今日甚是好脾性,他眉眼仍含笑意,如春风拂过娇嫩花苞,幽香袭人,“容陵,你还记得,你在溶洞应许我的承诺吗?你说离开溶洞后,会与我好生谈一谈。眼下局面不稳,想必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未免耽误你时间,你便长话短说,可好?”


    容陵蓦地垂眸,眼睫阴影覆在眼睑之上,颤栗又脆弱。


    他紧握酒杯壁的指腹,也已然泛白。


    丹卿带来的酒很是清甜好味,有股浓郁花果子香,但不知何故,甜味弥漫开来后,舌尖被覆盖的,竟是无止无尽的涩苦。


    喉结倏地上下滚动,容陵即将开口之际,猛地剧烈咳嗽出声:“咳咳……”


    丹卿立即起身。


    却被容陵抬手阻止。


    “无碍,酒水呛着罢了。”容陵咽下满嘴铁锈腥甜,故作淡然道,“你不是想听我真心话么?我这便说与你听。”


    丹卿担忧地望着容陵,缓缓地,徐徐地坐了回去。


    以袖掩唇,容陵再度轻咳两声,他刻意不看丹卿,而是望向这无边无际的素雪,“与你分开,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这些日子,我确实待你过分了些,唯有让你死心,才能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干系,不是吗?”


    丹卿缄默半晌,忽然,他伸手握住碧盏,也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一向斯文内秀的人,做出此等恣意潇洒的举动,当真颇有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容陵,”丹卿眉眼轻挑,他眼型生得漂亮,扬起时,弱化了圆眼的无辜,多出几分稍显凌厉的媚态,“你莫不是还要说,你已经不再爱我,是也不是?”


    容陵不言。


    丹卿仍是轻笑:“若是从前,我定是信的。如今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当真不爱我了吗?”


    “不爱如何,爱又如何?”容陵轻笑一声,神态惫懒,他颇玩味地直视丹卿,口吻陌生又寡淡,“可你瞧瞧你自己,究竟哪点配得上我?身份?还是实力?亦或是你这张勉强过得去的脸?从前是我昏了头,以为喜欢便胜过一切,清醒后,自当及时止损。况且,不就是爱么!”容陵忽然扯唇笑了笑,他表情轻视又戏谑,仿若“爱”这种玩意,不过是随时都可丢弃的物件儿,“只要我对你的爱,不是与日俱增,而是与日俱减。前天九分,今日七分,明日六分,这么一天天过去,甚至不到半年,便消散得一无所剩……”


    “啪——”


    等丹卿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起身狠狠甩了容陵一巴掌。


    容陵可以躲。


    但他没有。


    “你若消气,我可以走了么?”容陵用食指抹了抹唇角,笑得放荡玩世不恭,他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几乎要溢出来,“你要知道,能扇我巴掌的人,上天入地,你是头一个,当然也是最后一个。这份体面,权当我们最后的告别,如何?”


    言罢,容陵转身便走。


    衣袖却被丹卿攥住。


    丹卿双手紧握容陵墨色宽袖,没有丝毫松手的打算。


    “啧,你就这么喜欢我么?”


    默然片刻,容陵忽地嗟叹一声,状似苦恼。


    他斜睨着丹卿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慢又无情道,“据说,有些人的爱情,是做减法,另有些人的爱情,则是做加法。想必丹卿仙人你,是后者吧!”说着,眸露怜悯,语含无奈,“这样痴情的你,可教我如何是好?”


    “你说完了吗?”


    丹卿蓦地仰起头,他漆黑的眼瞳,很沉很静,被容陵激起的那些涟漪骇浪,早已逝去,“那么现在,换我来说,你闭嘴听。”


    对峙半晌。


    见容陵无动于衷,似乎默认,丹卿终于松开了攥紧他衣袖的手。


    退后两步,丹卿看着满地落花,徐徐开口,他音量不算高,但吐字很清晰:“你当初提出分手时,我懵懂反应不及,许多话都不曾对你说。初回九重天那会儿,我其实分得很清楚,像你这般高高在上拥趸遍地的小天君,我如何敢肖想?我从不打算与你再续前缘。是你,是你不顾我们之间的差距,以及未来将要面临的磨难阻碍,主动朝我走近,并三番四次地招惹我。我深知,以你容陵神君的清醒与理智,但凡作出此等决定,便不是儿戏,你很认真,所以我也不想辜负你的认真。”


    丹卿闭了闭眼,调整好情绪,方才继续道,“刚分开那几天,我也不觉得痛,只是很屈辱很愤怒,很不可置信。渐渐地,过往回忆涌现,当失去段冽与容陵的痛叠加在一起,我方体会到心如刀割的滋味。那段日子,我对你,当真爱恨交织。许是越恨,便越不甘放手,所以我决定,再争取一次,再挽留一次。就像你当初披星戴月,笃定地向我走来一般,我唯有再试一试,才能没有遗憾地同过往告别。”


    杏花纷纷,无声地坠落。


    丹卿从未这般长段大段地说话,他也不是很能抑制情绪,以及若有似无的委屈。


    不多时,便已携着浓厚鼻音。


    “于是我离开青丘,去凫丽郡找你。黑崖之行的种种般般,我不必多说,你心底也清楚。我虽偶尔蠢笨了些,却不是个傻子,你待我的好,我全都知道。容陵,你还记得吗?”眼角微染湿润,丹卿笑着仰起头,他的目光是如此专注,仿佛在描绘容陵优越的五官轮廓,“我曾对你说,自尊或面子,在我这里,算不得什么,我统统都可以不要。纵然我修为低,身份尴尬,性格也寡淡无趣,可就是这样一无是处的我,仍有两分骨气。你若一而再再而三弃我,无论你将来有什么缘由,或是不得已的苦衷,我都不会再回头。所以,你一定一定要想清楚。今日,你到底要与我坦诚相待,还是要一别两宽,天涯陌路。”


    第152章 一五二 他想,他猜到容陵的答案了。……


    晋|江独发/一五二


    容陵眼睫剧颤, 险些踉跄跌倒。


    杏花大抵不知容陵内心的惊慌失措,仍试图翩翩坠落于他肩。


    落雪纷飞,仿佛拉开一幕惨白且冗长的沉默……


    容陵当然知道, 丹卿这番话,讲得到底有多认真。


    他不必抬眸去看,亦能想象, 丹卿正浅笑望着他的模样。


    薄唇翕动, 容陵下意识便想苦苦哀求, 求丹卿不要对他那么心狠, 求他不要逼他入绝境,求他不要彻底碾碎他仅剩的希望。


    然而——


    他该如何哀求?


    他能如何哀求?


    “坦诚相待”,短短四字,说来简单, 但容陵做不到。


    丹卿源族后裔的身份,已然暴露,魔域与那抹源族残魂,想必正绞尽脑汁地设法掳走丹卿,让丹卿沦为他们复仇的工具。


    眼下容陵尚能转圜于九重天,替丹卿百般隐瞒遮掩, 可以后呢?


    一旦仙界也察觉丹卿身份,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 他们必不会容忍丹卿流落在外, 他们怎能眼睁睁看着魔域觊觎丹卿?或许, 他们会以保护丹卿的名义, 将他禁锢圈养起来。


    届时,人人为大义,人人求自保。


    一只小狐狸的自由, 甚至是生命,在所谓的苍生面前,究竟算得了什么?


    所有轨迹,都在朝往最糟糕的方向运行。


    容陵已经没有退路。


    说他的爱情只为感动自己也罢,说他的爱情不够尊重丹卿也罢,这一次,容陵只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护住丹卿。


    寂静无限蔓延。


    蔓延到丹卿满心苍凉。


    他想,他猜到容陵的答案了。


    其实,丹卿早已猜到,他与容陵今日的结局。


    但答案揭晓之前,丹卿仍抱着侥幸心理,万一呢!万一有奇迹呢!万一容陵听完他的话,心生悔意了呢!


    事实证明,不会有那么多奇迹,幸运地降临在他身上。


    此情此景,丹卿自是痛心的。


    但他不悔。


    原来有些事,只要拼命争取过、尝试过,哪怕结果不尽人意,心中亦能解脱释然。


    默默望着容陵,丹卿弯唇笑开,他嘴角弧度扬得大大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喜欢容陵、喜欢段冽的那个丹卿,跟他见面了,所以他要笑得很漂亮,很好看。


    他们曾经的故事,是那般的美好深刻,当然值得用他最完美的姿态,为此画上句号。


    往后,若他有缘再与容陵相见,他仍是丹卿,是那个没心没肺有些懒散无甚出息和追求的丹卿,但却不再是喜欢容陵的那个丹卿了。


    这也很好。


    是真的很好很好。


    “容陵,”丹卿极力掩饰情绪,他眼眶酸酸涩涩的,却仍是笑如弯月的形状,语气也特别温柔真诚,仿佛一抹照进漫漫暗夜的暖光,“那我便走啦,往后余生,请你务必珍重,再见!”


    最后最后再看容陵一眼,丹卿笑容烂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杏花林。


    风忽然大了许多。


    大团大团的杏花扑簌坠落,几乎湮没丹卿瘦削的身形。


    容陵痴痴望着丹卿离去的背影,直至他漆黑的眼瞳,被满幕雪白覆盖。


    勉强支撑的身体终于濒临极限,容陵重心不稳地踉跄着,终是跌倒在地。


    此时此刻,从容陵口中喷出的鲜血,四处溅落,竟好似他支离破碎、裂成一瓣又一瓣的心脏……


    距离徐君迁喜宴,已然过去好一些日子。


    离开九重天当天,丹卿便带着崖松回到青丘。


    丹卿同狐帝宴祈好生生认了错,并瞪着圆圆的眼,抬手起誓,保证自己不会再这般任性胡闹,且他今后定会乖乖留在青丘,绝不给狐族丢脸。


    看着丹卿故作轻松的表情,宴祈面上虽陪着他作戏,内心却很是痛惜不忍。


    再者,局势瞬息万变,一昧将丹卿藏在青丘,已是下下之策。


    或许容陵说得对,事到如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主动出击。


    思及容陵,宴祈免不得长长叹息一声。


    若丹卿没有这般复杂离奇的出身,能得容陵这般掏心对待,当是他此生最幸之事。


    可惜,天意委实弄人。


    ……


    这日,天气晴好。


    丹卿与崖松吃完一圈青丘美食,正捧着肚皮遛弯消食,怀中传音镜突然有了动静。


    原来竟是姬雪年。


    丹卿用灵力轻抚镜面,便传出姬雪年精气神十足的嗓音。


    “丹卿,听闻朝戈谷惊现剑谱《断念》残页,我此时正打算动身,研究舆图一二后,我又发现,若朝南出发,途中定会绕过青丘。所以,你可要随我一同前去朝戈谷啊?”


    丹卿随即看向崖松。


    崖松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于是丹卿启唇,对准传音镜道:“你先来青丘呀,至于朝戈谷,待你抵达青丘,我们再论不迟。”


    崖松打着饱隔道:“从长留到青丘,约莫两日脚程吧,很快的。”


    丹卿意味深长地轻笑两声,随即负着手,遥望四周景色道:“眼下已是夏末,我估算着,姬雪年最早也是秋天到吧。”


    “白帝姬雪年素有‘无情道剑圣’的称号,就算他只是修为不济的普通修者,也不至于走半个多月吧?”


    “那又如何,他是路痴。”


    “路痴什么意思?”


    “就是一出门就晕头转向、东西不分。”


    “哈哈,不会吧?堂堂白帝诶,竟是个白痴?突然觉得剑圣这种称号,一点也不高大上了呢!”


    崖松乐得捧腹。


    丹卿也笑得很开心。


    两人愉悦的笑声,似风铃般,回荡在葱茏山野间,也回荡在姹紫嫣红百花丛。


    蓦地,一道低沉男声,幽幽冷冷地,从传音镜里飘出来。


    “很好笑吗?”


    崖松下意识回:“这还不好笑?都不敌我们族群未开智的傻鸟呢!我们……”


    话语戛然而止,崖松丹卿面面相觑。


    崖松惊得瞬间弹起:“丹卿,你没关闭传音镜!”


    丹卿也吓得恨不能把镜子丢开:“呜呜我忘了!”


    ……


    因着这段插曲,姬雪年光临青丘时,丹卿和崖松都怂得跟只鹌鹑似的。


    姬雪年一抬手,丹卿便乖乖打扇,姬雪年一咳嗽,崖松便立即奉茶。


    凡间的皇帝老子,大抵过得都没姬雪年逍遥如意。


    姬雪年出够了恶气,就又心心念念惦记他的剑谱残页,遂同丹卿崖松道:“择日不如撞日,快快快,你俩简单收拾收拾,赶紧随我出发。”


    丹卿挠挠脖颈,一脸不好意思道:“我近日不方便出门,我父尊留我在青丘,帮忙打理一些族中琐事。”


    “就你?打理族务?你莫诓我。”姬雪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丹卿,无论怎么看,姬雪年都觉得小狐狸懵懂又天真,明明年纪也不小了,眼睛里总有股不谙世事的奶气。


    “……”


    丹卿好生憋屈。


    他扫扫地、除除杂草,也是青丘族务嘛。


    再者,他这回很认真的,狐帝也有悉心教导他,譬如倚帝族神女的生辰礼、上个月的青丘账簿核算等,都由他亲自完成。


    崖松当然帮丹卿了,他嘴快道:“我们家丹卿至少不是路痴啊。”


    姬雪年:“……”


    好在狐帝宴祈路过,给三个年轻人打了圆场,总算把“路痴”这话题给翻了篇儿。


    让丹卿意外的是,宴祈竟笑眯眯同他道:“朝戈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地大物博。既然白帝盛情邀请,丹卿你和崖松便同白帝一道前去,沿路也可以增长些见识。”


    收拾行李时,丹卿眉头始终微微蹙着。


    此次回青丘,狐帝宴祈给他的感觉,与上回很是不同。


    分明宴祈有意将他圈在青丘,一副不要出门招惹是非的态度,为何他现在又突然变卦,将他往青丘外推?


    与崖松聊及此事,崖松倒是完全没觉出异样,他大喇喇道:“许是狐帝不愿拂了姬雪年的面子吧!哎呀丹卿,你多带些晾晒制干的浆果呀,我爱吃。”


    当日,三人结伴启程。


    走出青丘第一步,崖松便好似换了个人,他眼睛总是警惕地滴溜溜转,周身亦放出隐蔽的“猎”气,此术唯有鹰族可修习,能捕捉周围任何细末的杀意。且实力越是强悍,可探距离越远。


    丹卿修为不济,自是察觉不出气场氛围的变化。


    姬雪年起初只当崖松过于谨慎,风平浪静行了两日后,姬雪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除了崖松释放的气息,他们四周,还充斥着别的力量。


    那力量毫无攻击性,俨然是守护的姿态。


    姬雪年倒也没那么蠢。


    就丹卿那副懵懵懂懂的烂漫样儿,定是蒙在鼓中。


    关键时刻,姬雪年脑瓜转得极快。


    单凭崖松出现在丹卿身边的时间、地点,还有契机,就能推断出,崖松大抵是容陵刻意安插的内应。


    崖松在保护丹卿。


    大家也都在保护丹卿。


    丹卿与容陵,不是已一刀两断么?


    姬雪年委实不理解,少了容陵这桩麻烦,丹卿还能招惹什么危险,犯得着给他安排如此大的护卫阵仗吗?


    况且,这是典型的没把他姬雪年放在眼里啊!有他在,此行丹卿就是想少一根头发,那也绝对不成。


    又行两日复两日。


    三人抵达朝戈谷。


    姬雪年掏出搜寻剑谱残页的七宝塔。


    诸如《残念》这般绝世剑谱,哪怕是遗落在外的残页,也早已成了精。


    姬雪年跟找自家亲儿子似的,上山下海,钻狗洞、淌淤泥,什么苦都吃尽了。连带着丹卿崖松,也累得连条哈哈喘气的老狗都不如。


    终于,剑谱残页耍他们耍够了,还美其名曰这是在测试他们的诚意耐心。


    丹卿与崖松呵呵一笑,神色冷漠。


    最后,姬雪年在倚帝族与朝戈谷的交界处,捧着他残页儿子,亲了又亲,蹭了又蹭,画面当真令人不忍直视……


    第153章 一五三 忘情绝爱、斩断红尘的天纵奇才……


    晋|江独发/一五三


    捧着宝贝剑谱残页, 姬雪年目光灼灼地盯着丹卿崖松,激情提议道:“倚帝族山清水秀,遍地珍馐, 不如我们择间栈舍,在此歇脚三两日再走?”


    征得丹卿二人同意后,姬雪年当即一马当先, 直奔倚帝族地界。


    哪知刚入住仙家客栈, 姬雪年便头也不回冲进厢房, 与他亲亲残页共赴悟剑之旅去了。


    空落落的仙舍里, 丹卿与崖松大眼瞪小眼,很是错愕不及。


    “就凭姬大哥这般性子,哪怕他不执着于苦修无情道,此生恐怕也是讨不着媳妇儿的。”无语地摇摇头, 崖松用他稚嫩的少年音嘲讽道。


    丹卿忍俊不禁,轻笑出声:“远离情爱,一心悟道,这样的人生,不也很快活潇洒,且很有意义嘛!”


    崖松听得一愣, 不由怔怔去看丹卿。


    此时天色初晓, 几缕浅金色阳光穿透山雾, 清凌凌如星落般, 照耀在丹卿白皙的脸颊上。


    他明澈剔透的那双眼瞳里, 有欣羡, 亦有向往。


    丹卿,似乎真的已经放下了,放下了他与容陵殿下曾经的那段感情。


    崖松猛地垂头, 不敢再看。


    他怕他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替太子容陵辩解说情。


    其实,殿下明明很关心他,也很爱护他的。


    ……


    三日已过,姬雪年仍痴迷剑道,闭门不出。


    丹卿崖松无奈,只能结伴出门找乐子。


    倚帝与朝戈同为名门望族,都是支撑并拥护九重天的顶梁柱之一,其族地富饶繁盛程度,当属仙界翘楚。


    来往间,重重楼台参差金碧,翠玉明珰三市满,当真浮世好光景。


    丹卿与崖松穿梭于一条条的宽阔街巷,不多久,怀中便抱满零食,两人美滋滋地互相投喂对方,简直吃到撑肚都舍不得停嘴。


    “唔!这酸梅山楂糕好好吃!酸甜解腻,正正适合消食。”


    丹卿蓦地转身,他从纸包捻起一小块红黑色的糕点,笑着塞进崖松唇中。


    崖松眼睛顿亮,口齿不清地回:“好吃,好好吃。”


    日头渐盛,来往路人络绎不绝。


    丹卿眉眼弯弯地抬眸,不经意一瞥,恰好望入对面那幢奢华精巧的云雾仙楼。


    三楼小窗半敞,素白纱帘随风飘曳,蓦地露出一抹皎洁惊艳的男子侧脸。


    很快,薄纱又被轻风吹回,什么都瞧不见了。


    短短惊鸿一瞥,丹卿已然确定。


    ——是容陵。


    缠绕于舌尖的酸甜味,刹那间消失无踪。


    丹卿嘴巴寡淡寡淡的,无论什么味道,都再也品尝不出来。


    多么可笑。


    从前,他想见容陵一面,哪怕抛去自尊和面子,依然不得其果。


    如今他再没有与容陵相见的必要了,反倒一出门,便轻轻松松地给撞上了?


    这是否称得上命运故意愚弄人?


    轻笑着收回视线,丹卿什么都不想再思考。


    譬如容陵为何会出现在倚帝族,又譬如他正在与谁会面。


    反正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丹卿拉着崖松,悄无声息地淹没于人海。


    兜售酸梅山楂糕的铺子前,很快又迎来几位说说笑笑的年轻姑娘,仿若丹卿从未出现在这里。


    ……


    瀚海仙楼。


    天字号雅间内。


    一袭墨色锦袍的容陵静坐窗边,他漆黑的眸光,始终定定落向某处。


    尽管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他却好似还能看见那抹灵动甜笑的青衫小公子。


    瑶碧神女随容陵的视线望过去,见仙楼下面都是果子摊铺,并无稀奇,便浅笑盈盈道:“广泽街车水马龙,是倚帝族最为繁盛的地带,数千年来,九重天对倚帝族多有照拂倚重,这才迎来我族昌荣之貌。我阿父常言,若有朝一日,天君和殿下能亲眼来看一看倚帝的新景象,该有多好,万万没想到,今日殿下当真便来了。”


    说着,瑶碧神女娇羞一笑,随即又动作优雅地斟了杯清酒,一双美眸好似会说话般,含情脉脉地望向容陵,“殿下,这是我族特有的美酒,名曰‘星诉风吟’,您可否赏脸尝尝?”


    容陵眼睛始终望向窗外,半晌,他薄唇轻启,言辞冷淡道:“本君近日不宜饮酒。”


    瑶碧神女面容紧张:“殿下莫非受了伤?”


    容陵眉心轻蹙,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父尊为何还未前来?”


    “我阿父他……”瑶碧神女眼神闪烁,”我阿父他临时有要事,遂安排我亲自为殿下洗尘。”


    “洗尘?”容陵勾了勾唇角,他面上笑如春风,眼底却满满都是讥诮,“那些受尽魔域残害的仙人,如今仍浑浑噩噩生不如死,你却让本君坐在这里喝倚帝的美酒、品倚帝的佳肴,你觉得,本君能食之有味么!”


    许是容陵语气平稳,并无情绪起伏,瑶碧神女虽然慌乱,却不曾真心畏惧。


    她崇敬地看着容陵,面色惭愧道:“是瑶碧不懂事了,还望殿下恕罪,也请殿下不要过多忧虑,解救仙人之事,倚帝必当义不容辞。”


    容陵懒得多说废话:“离韶宫何时能开启?”


    瑶碧柔声回:“离韶宫位于倚帝与朝戈交界处,待小女征得朝戈谷主同意后,即可立即前往。”


    容陵眉梢轻扬,深深看了瑶碧神女一眼。


    离韶宫地势得天独厚,汇聚四方灵气,九重天诸多上神已断言,那些神识溃散的仙人们,或许能在离韶宫获取一线生机。


    只是这离韶宫五分之三的领域,都位于朝戈,若非倚帝族在凌霄殿百般承诺应允,九重天岂会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倚帝族?


    “何必如此麻烦?”雅间外忽然传来一道爽利干脆的女声,“殿下,我是丹朱,朝戈的少谷主。丹朱有事求见殿下!”


    容陵淡然道:“进。”


    话语方落,一位装扮艳丽豪迈的姑娘推开门,她大马金刀地走到容陵面前,余光先是轻瞥瑶碧神女一眼,然后向容陵呈上麒麟纹黑云牌:“殿下,此乃开启离韶宫的半枚令牌,另小半枚,想必在瑶碧神女的手中吧?”


    见容陵静静望向她,气质高洁,姿容绝世,当真似竹若松、神圣不可侵犯。瑶碧神女心神正荡漾,结果就看见李丹朱挑衅讽刺的目光。


    瑶碧恨死了故意搞破坏的李丹朱,但面上仍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的模样:“回殿下,令牌并不在瑶碧手中,我现下便去找阿父讨来,可好?”


    容陵道:“不必劳烦神女,本君亲自去找令尊即可。”


    “殿下……”


    瑶碧神女还没来得及回话,面前虚影一晃,容陵已毫无留恋地消失在原地。


    “人都已经没影了,你还装什么装?”李丹朱上上下下打量瑶碧神女一番,冷笑道,“瑶碧神女的心思都不藏一藏吗?身上穿着‘神女有心’,头上顶着‘和光同尘’,外面弹的曲子是‘乱我心’,就连桌案的酒都叫‘星诉风吟’,你这是生怕容陵不知道你对他的觊觎之意啊!”


    瑶碧神女无辜地眨眨眼:“丹朱妹妹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李丹朱平生最恨此等装模作样之辈。


    她怒极道:“你做梦都想当九重天太子妃的事,四海八荒人尽皆知,既然你一心攀附容陵,就别处处扮可怜、处处装柔弱。朝三暮四可是要遭报应的。”


    “冤枉,妹妹对我的误会竟如此之深吗?”瑶碧神女瞪圆眼睛,泪光凄凄,“我从未让你家兄长为我涉险去取婆娑果,更未让悬梦大哥与你退婚啊!”


    “沈瑶碧,你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瑶碧神女轻拭泪痕,极小声道:“其实退婚无甚要紧的,从前阿婵妹妹被退婚,丹朱妹妹还分外热心地替她张罗新亲事呢!妹妹若需要,我日后亦会替你多多留意一二的。”


    “你……”


    李丹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与容婵自小不对付,彼时容婵被顾明昼退婚,她自是落井下石了番。


    如今因果循环,被退婚被耻笑的那个人,竟轮到了她。


    吵到最后,李丹朱耷拉脑袋,红着眼眶,一脸伤感地走了。


    空寂雅间内,瑶碧神女弱弱地将眼泪擦净,嘴角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


    日落黄昏,丹卿与崖松带着满满一储物戒的零食,回到仙家客栈。


    望着门窗紧闭的厢房,丹卿喃喃道:“不知姬兄要参悟剑意多久呢?”


    崖松还在发表感想:“倚帝族真好玩啊,丹卿,咱们明天往西走,听说西面的鎏金街、双香街更有趣,有更多好吃的。”


    天色渐暗,丹卿趴坐在窗畔,看满城星河熠熠,但他眉眼间,却有些无精打采的恹恹感。


    崖松浑然不觉:“至于姬大哥,咱们就别管啦,活该他没口福!他就抱着他的剑,活到地老天荒吧……”


    翌日。


    丹卿在崖松的软磨硬泡下,刚准备随他出门。


    东厢房的门陡然从内而开,姬雪年风风火火地出来,他走到丹卿崖松面前,眉飞色舞道:“今日双喜临门,我刚领悟完《残念》,便收到族中消息,邬玉似是有得救了。”


    丹卿也是一喜。


    邬玉正是姬雪年失踪的堂弟,曾流落溶洞时,丹卿也算与邬玉有些共患难的情谊。


    “倚帝与朝戈的交界处,有一宝地,名曰离韶宫,据说,邬玉他们的生机,便在其中。”


    丹卿闻言微愣,他忽然,联想到昨日短暂一瞥的容陵。


    姬雪年沉默须臾,又拧眉道:“许是情况有些棘手,又或是有什么重大变故,需要抉择定夺,九重天让各族各地都派遣一名使者,即刻动身,于离韶宫集合。如今我就在倚帝族,所以长留这边,自然由我出面。”


    提及此事,崖松也是神色肃穆:“受害者之中,亦有鹰族十余名,我这便与族中长老联系,让他们不必再送人过来,我随姬大哥一道去。”


    两人商讨完,默契地朝丹卿投去目光。


    丹卿有些慌,此般局面实在骑虎难下,青丘亦有族人受难,可……


    崖松和姬雪年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什么。


    哪知姬雪年好似天生少根筋般,竟大喇喇道:“不如我先打探一番,如果容陵不在,你就随我们一起去,如果他在……”


    姬雪年话还没说完,就被崖松狠狠捅了一胳膊肘。


    “没事,不用打探,我同你们去。”


    反正容陵,大概率是在的。


    丹卿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事已至此,他如果畏惧推脱,倒显得奇怪,好像他还是很在意容陵般。


    虽说有些东西,不是说忘,就能立刻忘得不留任何痕迹。


    但丹卿的心意,当真笃定又决绝,他既然在容陵面前放了狠话,就断然不会反悔退缩。


    “我观丹卿你……”


    崖松以为姬雪年又要乱说话,气极地继续捅他胳膊,怎知姬雪年早有准备,他身形一闪,竟凑到丹卿面前,随即热络无比、殷殷切切道,“我观丹卿你根骨奇佳,正是忘情绝爱、斩断红尘的天纵奇才,不若入我长留,做我的九十八师弟,可好?”


    崖松:……


    丹卿:……


    第154章 一五四 可惜,那个丹卿已经死了。……


    晋|江独发/一五四


    离韶宫火枫树下。


    一身骑马裙装的蓝衣姑娘, 正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似乎已等得极不耐烦。


    丹卿几人在前往离韶宫路上,因事耽搁了会儿, 晚于约定时间抵达,确实是理亏的一方。


    望着满脸烦闷的蓝衣女子,崖松躲在树后, 用手指戳戳丹卿, 化身小怂包道:“蓝衣姐姐看起来好凶, 我还是个孩子呢!我害怕, 丹卿,你去同她说话好不好?”


    丹卿一脸郁闷:“难道我看起来,就很擅长同女孩子搭讪么?”


    “可你年纪比我大,多少有经验嘛, 所以应该你去。”


    “还是你去更合适。你年龄小,就算言语冲撞,小姐姐也会看在你幼嫩无知的份儿上,不予计较。”


    “……”


    两人正互相推诿怂恿,姬雪年蓦地昂首挺胸,径直上前。


    不过寥寥几句话, 蓝衣姑娘便被逗得笑成了朵花儿, 看她欢喜的模样, 似乎与姬雪年相谈甚欢。


    蓝衣姑娘扑哧笑个不停, 声如银铃。最后, 她朝呆愣愣的丹卿崖松招手, 娇俏可人道:“你们是姬大哥同行的朋友吧?傻杵着那儿干什么呢,还不赶快过来,我这便带领你们入离韶宫呀!”


    姬雪年站在蓝衣姑娘身侧, 亦是笑眯眯望着他们,神色淡定,俨然深藏功与名。


    丹卿:……


    崖松:……


    两人互相交换视线,眼底满满俱是震惊敬佩之意。


    敢情他们都错看姬雪年了啊!


    修无情道的人,原来都这么会撩姐姐妹妹的么?


    “我叫蓝俏,是朝戈谷谷主的侄女儿,丹朱少谷主是我表姐,眼下丹朱表姐正忙着,特命我出来迎接你们。”


    性情直爽大抵是朝戈姑娘的共同点,蓝俏更是如此,她狡黠地眨眨眼,目光在丹卿三人身上来回流连,“倒是没想到,你们几个来头都很不小嘛!居然有两位都是一族少主,还有一位则是赫赫有名的长留山白帝!”


    “不敢当不敢当,无论我们是谁,还不都得劳烦蓝妹妹为我们引路,当真辛苦蓝妹妹了!”


    “姬大哥的嘴好甜呀!跟抹了蜜油似的。”


    “不不不,哪里比得上蓝妹妹的笑容甜呢!”


    丹卿:……


    崖松:……


    恶寒地抖了抖肩膀,丹卿和崖松默契地放慢脚步,刻意落后姬雪年蓝俏数步,以免再度落入哥哥妹妹的魔音循环之中。


    蓝俏小嘴一路巴拉巴拉,气氛就没冷场过。


    “距离容陵殿下发布指令不过两个时辰,你们来得好快,是第一批抵达离韶宫的使者呢。”


    “你们以前可曾来过朝戈谷?”


    “朝戈谷遍地仙卉,待忙完离韶宫的事儿,我带你们去购置朝戈谷最好的仙卉饼、仙卉酒,还有各种鲜花提炼的精油呀……”


    蓝俏转移话题的速度巨快。


    以至于丹卿听到容陵名字时,尚来不及回味一二,思绪便又被蓝俏的话题带跑。


    步行至第六十三棵火枫树下,蓝俏手持麒麟黑云牌,蓦地朝透明半空一指,并默念仙诀。


    紧接着,一座巍峨华丽的高耸殿门,登时金光灿灿地浮现在几人面前。


    四人先后穿越光辉,进入离韶宫。


    感受着此地充裕的灵气,姬雪年略安心:“蓝妹妹,我堂弟亦在受害仙人之列,如今九重天,可是已经找到解救他们的方法?”


    蓝俏欲言又止:“找是找到了,不过……哎,我也不好多说,反正容陵殿下就在前面,姬大哥干脆亲自问他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丹卿三人心里俱已有了谱。


    那些生不如死的仙人们,救是能救,只怕所需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又或者说,祸福相依,尽管能挽回他们生命,但同时也会失去很多。


    离韶宫遍地高阶灵植,好些药草,离韶宫外竟是已然绝迹。


    沿路不经意望去,惊得丹卿直咋舌,同时他也明白,倚帝与朝戈在九重天的地位,为何那般重要特殊。


    特殊到,天帝天后曾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便有瑶碧神女与丹朱少谷主二人。


    不知为何,丹卿竟会突然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大抵是……时隔半年后,他又再一次地,见到了容陵……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丹卿脚步戛然而止。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抹日渐瘦削的熟悉身影。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恍惚之间,半年竟已逝。


    若时光都这般快速流淌,下回他与容陵再见,会不会已是五年后、十年后,甚至是百年。


    微风摇曳,阳光穿过清泠仙雾,洋洋洒洒地从绿林罅隙渗出,筛下无数形状各异的光斑。


    一袭墨色锦袍的容陵站在大丛青竹旁,他肩背落满灿烂日辉,恍若高不可攀的神祇。


    但容陵神色并不怎么好看,他薄唇紧抿,目光寒冷逼人,一双黑眸里,仿佛蕴着凛冽,不复往日九重天太子的温润平和。


    此情此境,丹卿莫名有些神思恍惚。


    仿佛他穿越了时光,回到凡间,第一次看到段冽的场景。


    彼时,那个一身冷酷阴沉的男人,就这样霸道张扬地,闯入了他生命之中……


    丹卿不过短暂出神,已落后姬雪年等人数步。


    加快步履,丹卿沉默地紧随其后。


    蓊郁翠竹下,容陵冷眼望着瑶碧神女与李丹朱。


    二女亦是理亏的模样,皆垂首低眉,神色颇局促紧张。


    忽然,容陵仿佛意识到什么,蓦地侧眸望去。


    只一眼,容陵便再也未能挪移他的目光。


    他深深地,盯着那抹夹杂于重重人影之中的淡青色。


    容陵眼睛一眨不眨。


    直至酸痛无比。


    多日未见,丹卿似乎又回到从前的那个丹卿了。


    那个无论言行穿着都无比低调、不喜惹人注目,永远专注于自己平平静静小日子的丹卿。


    容陵甚至能想象,稍后丹卿面对他时的模样。


    丹卿定会清凌凌地直视他,星眸不含杂质,就像山泉那般澄澈干净。


    他嘴角亦会弯起小小的弧度,真诚却不谄媚,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多余情愫。


    他大抵会唤他“神君大人”,或是“殿下”,声音轻柔不造作,神态大方不扭捏,就像他从未偎依在他胸膛,也从未温软娇嗔地在他耳畔轻语呢喃……


    其实,容陵不想看见这样的丹卿。


    准确来说,他害怕看见这样的丹卿。


    因为这个丹卿的眼里心里,再不会为他留有位置。


    容陵所贪恋所期冀的,大抵是那个红衣热烈、一身孤勇,无所顾忌奔向他的丹卿。


    可惜,那个丹卿已经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


    “容陵,”快步走到近前,姬雪年毫不客气地直呼容陵名讳,他还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态度,极其放肆道,“我给你传讯,你为何不回?”


    容陵倒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忘了。”


    姬雪年信他这套说辞才有鬼:“什么叫忘了?我总共传了十多次呢!你可知我夜夜担忧你伤势,愁得日日心绪不宁,你却不顾我俩出生入死的情分,对我置之不理,当真好狠绝的心。”


    容陵:……


    众人:……


    在场数人,皆神情各异。


    瑶碧神女冷眼觑着姬雪年,眸光似审判。


    李丹朱蓝俏则是想笑又憋着,表情颇滑稽。


    了解姬雪年秉性的崖松,白眼都快翻上天。


    至于丹卿,则有些神态僵硬。


    他睫羽微微颤动,落下两片小小扇形阴影。


    容陵受伤了?


    莫非是上次黑崖……


    容陵余光一直注视着丹卿,见他神色有异,容陵心脏猛地一烫,丹卿在紧张他的伤势,他还是关心他的,对不对?


    容陵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虽激动雀跃,理智上却不愿让丹卿知道太多,毕竟黑崖之事,牵扯甚广。


    “不过是途经蓬莱,被恶兽所伤罢了,不值一提。”


    姬雪年随容陵的目光,望向丹卿。随即轻扬嘴角,附和道:“是啊,好凶一只恶兽哦,竟连神仙骨肉都敢觊觎。”


    容陵冷冷扫了眼姬雪年,暗藏警告。


    偏巧瑶碧神女上赶着关切慰问:“殿下伤势可还要紧?都怪瑶碧不懂事,昨日竟还专程给殿下斟了酒。”


    这话说得,仿佛容陵真喝了似的。


    李丹朱没好气道:“是啊,瑶碧神女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是不是该主动向殿下领罚啊?”


    瑶碧神女眼眶顿时盈出泪意:“丹朱妹妹说得对,求殿下惩处瑶碧,否则瑶碧怎能心安?”


    李丹朱双臂环胸,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轻“嗤”了声。


    场面顿时尴尬。


    容陵面染寒意。


    然周遭五丈之外,皆是朝戈倚帝派遣的甲等护卫,两族如此配合九重天的行动,容陵到底不好直接斥责什么。


    他面无表情道:“方才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离韶宫仙灵翠大量缺失一事,待本君返回九重天之时,会如实向天帝禀明,届时还望倚帝、朝戈的两位族尊,能给出合理解释。”


    此话一出,瑶碧神女和李丹朱都有明显惊慌。


    仙灵翠乃离韶宫独有的天然凝结物,不仅能增加神器威力,亦能作为珍贵药材和罕见珠宝使用。


    这些年,仙灵翠的采集由倚帝朝戈共同负责,瑶碧神女暗地里可没少中饱私囊。


    至于李丹朱……


    倘若真彻查下去,她那不成器的兄长,估计也难逃干系。


    思及此,李丹朱狠狠剜了眼沈瑶碧,她长兄之所以如此行事,背后定少不了沈瑶碧的蛊惑怂恿。


    二女各怀心事,总算闭嘴。


    姬雪年但笑不语,时不时揶揄地看容陵一眼。


    崖松紧绷着脸,又是着急,又好想生闷气。


    太子殿下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好不容易和丹卿见面一次,怎可惹得两位女仙为他争风吃醋?当真是要急死他么!


    丹卿反而是最平静的人,他默然垂眸,完全没有在意这段插曲。


    听到容陵那番话后,丹卿着实松了口气,幸好容陵的伤与黑崖无关,否则,他定会感到愧疚,也会对容陵心存亏欠。


    一旦抱有此般心思,他们便不能断的彻彻底底了。


    唯有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他方能有底气,堂堂正正地、不分高低地面对容陵。


    “惨遭迫害的那帮仙人,到底什么情况?不是说有救了么?”终于言归正传,姬雪年问,“可是当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容陵颔首:“他们神识溃散,若非与紫葵草连为一体,早已生机俱断。如今虽可大量使用仙灵翠,挽回他们性命,但……”容陵低声道,“即便性命无虞,也与废人无异。”


    气氛陷入死寂。


    谁都没有开口。


    半晌,姬雪年艰涩地问:“怎么个废法,是仙骨碎裂,还是仙根尽断?”


    容陵答:“仙根。”


    那便是再无法感应天地灵气,连凡人也不如。


    在场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绝大多数仙者,将修为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他们穷尽一生,追求的不过是更高处。


    做惯了神仙,该怎么接纳一无所有的自己,又该怎么习惯生老病死的烟火红尘。


    “若我沦落至此,当真不如死了算了。”姬雪年闭目喃喃道。


    瑶碧神女轻声道:“我亦不能接受这般狼狈的自己。”


    修为丧尽,感知不到仙灵之气,便意味着红颜旧华发生,女子皆爱美,难道她还要活着,用珠黄浑浊的一双眼睛,去看那些不如她的女人,全都过得比她好么?与其被这样活活气死,不如早早一刀了结她。


    容陵神色平静无澜,似乎并不意外。


    神仙亦有人性,当绝境来临,他们骨子里的自私懦弱恐惧,甚至是阴暗面,也会暴露无遗。


    “若是我,我想活的,”丹卿突然开口道,他音量不高,眸光澄澈,哪怕视线落在容陵脸上,亦是清明磊落,不含丝毫芥蒂,“哪怕多活一年,我想,我也愿意活下去的。”


    “我和他一样。就算我成了个废物,我阿父仍是我阿父,我院里种的花花草草也还是属于我,不会有丝毫改变。”李丹朱很是想得开,“仙界若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再者,做神仙本就辛苦,我这个少谷主,难道天天吃喝玩乐就能当吗?我的修为是凭空而来的吗?神神仙仙看着光鲜亮丽,孰知背后有没有累成一条狗。就好比殿下你吧……”


    李丹朱不止嘴上说,还拿起容陵打比喻,“芝麻大点儿事,就得跑断腿,还要日日苦修防止实力被超越,仙民的拥趸敬重哪有那般好获得?若非殿下你生得妖言惑众,恐怕还得多多付出百倍努力不止。”


    容陵:……


    丹卿直接望天。


    众人也都纷纷开始装忙。


    李丹朱似是说上了瘾:“总之我意思是,做神仙也不轻松,神仙都能做,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敢面对的?”


    瑶碧神女冷哼:“强词夺理。”


    李丹朱懒得搭理她。


    丹卿挠了挠脖颈,忍笑颇辛苦。


    所谓话糙理不糙,大抵就是这意思吧。


    容陵木然着脸,听得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


    再看丹卿偷笑的模样,当真气闷。


    第155章 一五五 他越界了。


    晋|江独发/一五五


    各抒己见毕, 容陵道:“仙灵翠由九重天无偿提供,邀各族使者前来,是为商议这些仙人的后续安排。”顿了顿, 容陵继续道,“他们饱受磨难,一朝清醒, 便又沦为废人, 定然大受打击, 难以承受。所以, 本君希望诸位使者在他们清醒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多加劝慰安抚,使他们重振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此言一出, 丹卿等人皆恍然大悟。


    原来容陵召集他们,是专程来做心理疏导大师的啊。


    在容陵监督下,成堆成山的仙灵翠,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消耗。


    功夫不负有心人,仙人们逐渐苏醒。


    然而,只有极少数仙者坦然面对现状, 大部分仙人并不领情。


    或许就如姬雪年、瑶碧神女所说, 对他们而言, 失去仙根修为, 当真是件生不如死的事。


    离韶宫日日愁云惨淡。


    起初大部分仙人只是保持沉默。


    后来, 他们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他们大声地哭嚎、怒骂, 甚至还会对照顾他们的仙人动手。


    局面乱作一团,丹卿心里也不好受。


    这些天,丹卿几乎磨破嘴皮, 该说的他全说了,该宽慰的,他也都宽慰了。


    然而,他当真有劝说他们放下的资格吗?


    这似乎,与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是同样的道理。


    端着热乎乎的粥,丹卿望向孤身蜷缩在角落的女子。


    女子闭着眼,面容苍青,唇瓣干枯。


    自清醒以来,她滴水未进,似乎不肯接受这般狼狈脆弱,需食五谷的自己。


    丹卿努力摆出笑脸,走到女子身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劝其服用白粥。


    似嫌丹卿聒噪,女子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抬起头。


    “你懂什么?”女子惨白着脸,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怒瞪丹卿,极尽嘲讽道,“你仙根完好,无灾无难,有什么资格劝我凡事朝前看?有本事你也变成个废人,然后欢天喜地地在我面前喝粥啊?只要你做得到,你喝一口,我便喝一口,你喝一碗,我便喝一碗,如何?”


    说着,女子情绪暴怒,她不知打哪儿来的气力,竟一把将丹卿推倒在地。


    滚烫的粥,顿时泼了丹卿满身。


    第一个赶到丹卿身边的人,是容陵。


    他面色阴沉,如携狂风骤雨而来。


    “别动。”见丹卿欲起身,容陵猛地厉声斥责。


    他声音很冷,眼神亦是凛冽如雪。


    许是受惊,丹卿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紧接着,容陵便跪伏于丹卿身旁,他急促却不乏温柔地替丹卿解开衣衫,用治愈术一一抚平他烫伤的肌肤。


    “多谢殿下。”


    丹卿回神之际,伤处已然平整如初。


    他只能干巴巴道谢,然后把衣服穿好。


    “不必言谢。”容陵本欲扶丹卿起身,丹卿却几不可察地退后两步,故意避开了。


    容陵一愣。


    随即缓缓地,收回那只落空的手。


    丹卿压根没注意容陵此时的面色,他红唇紧抿,眸中弥漫着郁色,以及些许不耐。


    他不理解,容陵此举的意义。


    既然已经分手,容陵是否该学会把控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越界了。


    区区烫伤而已,丹卿自己便能处理。


    说句不中听的,哪怕他今日身负重伤,也万万轮不到他容陵第一个冲出来。


    离韶宫人多眼杂,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


    四周陆续有人留意这边,数丈之外的瑶碧神女,更是眼也不眨地直直盯着他们。


    拾起地面残渣碎片,丹卿再不多看容陵一眼,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侧离去。


    行走间,丹卿拂起的风,轻轻掠动容陵衣袂。


    那微苦的草药气息,渐行渐远,直至再不可闻。


    容陵藏在衣袖内的双手,蓦地颤栗不止。


    丹卿规避的举动,以及深感困扰的眼神,不断在容陵脑海浮现重演。


    原来丹卿的心,当真说收回,便能立即收回吗?


    他就那么的,对他毫无留恋吗?


    容陵向来清楚丹卿为人处世的风格。


    他便是这般,一旦下定决心,绝不会拖泥带水。


    然而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大抵,容陵总是自负地以为,在丹卿心底,他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丹卿应该待他更宽容特殊一点。


    事实证明,他错了。


    大错特错……


    丹卿耷拉着头,绕去姬雪年堂弟那边看了看。


    姬邬玉的情绪相对稳定,如今正拨弄着不知哪儿弄来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你在做什么?”丹卿抱膝坐到邬玉身旁,情绪低迷。


    “我在清算这些年积攒的财产,早知今日,我便不买那柄朱雀剑了,好在还能卖出去,只是免不得要折价抛售。”邬玉手指乱飞,抽空睨丹卿一眼,“你躲我这干嘛?”


    说着,停住动作,意味深长地望向那抹墨黑身影。


    出溶洞后,九重天太子的生活倒是不寂寞。


    瞧,那位容貌姣好的倚帝神女,又巴巴黏到他身边去了。


    许是拥有溶洞共处的记忆,邬玉这些仙人对丹卿很熟稔。


    因为丹卿之故,他们意识早已苏醒,也知道外界对他们的诸多帮助,所以他们是第一批释然的仙人,不仅没给大家添麻烦,还会帮着安慰其余情绪不稳定的受害者。


    丹卿默默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你们,当真能像自己说的那般豁达吗?”


    “你确定你是在为此事烦闷?”


    “嗯。”


    “行吧,你说是就是咯!”


    邬玉似笑非笑地收起算盘,他望向那些闹情绪的仙人,淡然道:“他们口口声声说修为仙根比生命重要,为何他们不直接去死,反而在这里哭天抢地任性妄为?其实你也懂,他们不过是在宣泄恐惧,以及做做样子,希望仙界不要真的对他们弃之不顾。”


    丹卿轻声道:“换作谁都会害怕的。”


    邬玉叹息道:“害怕有何用?”他很快转移话题道,“我算了算,我资产不薄,再找堂哥和家人匀一点儿,能买座仙海荒岛。到时修缮一新,我就搬到那儿住,这些失了仙根的人,都可以搬过去,只需支付我少量灵石便可。然后我再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谋生!总不好坐吃等死吧,既然只余百年光阴,那一日便该掰成两半才行,不容浪费。”


    丹卿闻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从前在天上,稍微打个盹儿就两三时辰,还总嫌不够,红尘渡劫时,午休半时辰我都觉得很奢侈的。”


    “是吧?”邬玉也信心满满,“换种方式过活,或许更好也不一定。”


    丹卿重重点头,笑道:“等你的海仙荒岛修缮好,我想去拜访。”


    “欢迎之至。”


    与邬玉聊完,丹卿心情转好。


    盛了碗温粥,丹卿再度给意图绝食的女子送去。


    这回,丹卿什么话都没说,他把粥放在女子身边,转身欲走。


    “等等。”女子却开口唤住丹卿,她憔悴的眸光,略过丹卿被烫到的胸口和手臂,唇瓣嗫嚅,明明想说什么,却又垂低了头。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从她眼眶坠落,随即串成不休的雨幕,“被魔域捉走前,我与承游哥说好,再等一年,就去喜鹊宫成婚,如今我、我……”


    女子语含哽咽,终于泣不成声。


    丹卿站在原地,任由她哭。


    哭完后,女子默不作声地端起碗,咕噜咕噜,她一口气将白粥喝得干干净净,随即破涕为笑道,“可不可以劳烦你再帮我盛一碗?”


    丹卿捧着空碗,没走几步,忽听背后传来极轻的女音。


    “对不起。”


    丹卿攥紧空碗,指节已然泛白。


    他需极力控制,才能阻止思绪蔓延下去。


    他不敢想象,女子与她口中承游哥的结局。


    有时候,爱情比他想象中更加坚不可摧,有时候,它又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丹卿等人在离韶宫忙活半月有余,受难仙人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


    九重天将亲自护送他们回族群,调养身体,后续,仙界依然会关注并帮助他们的生活。


    这日,丹卿正与崖松姬雪年商量归期,瑶碧神女忽而走到他面前,笑着开口道:“丹卿仙人,再等两日,便是我生辰礼,你定会来的吧?不如你与你的朋友,直接随我回倚帝可好?”


    略停顿,瑶碧神女状似忐忑道,“我本不愿在此节骨眼上大肆操办,无奈生辰宴早早定下,请柬也已送达各个族群部落,若临时撤办,实在失礼,所以只能如期举行。”


    丹卿听得有些懵。


    他扫了眼崖松姬雪年,刚欲婉拒,瑶碧神女又露出得体的笑容:“狐帝伯伯也会来吧?我幼年很是仰慕伯伯风姿呢!如今见到丹卿你,亦是格外亲厚,就像自家兄弟般。我都没有亲兄弟姊妹,今年是我千岁宴,是要举行点灯仪式的,丹卿你能为我点灯吗?”


    丹卿简直又惊又恐又疑。


    他与瑶碧神女统共没说几句话,何时有她说得那般亲密了?


    “万万不可,”丹卿慌忙推脱,“这不合适。”


    “那便容我再仔细考虑一番。”说着,瑶碧神女微微一笑,语含欣喜,“如此,丹卿是答应出席我的千岁宴了?”


    众目睽睽之下,丹卿难不成要否认么。


    他只能硬着头皮,颔首称是。


    待瑶碧神女款款离去,崖松古怪不已:“她把容陵殿下都缠跑了,又来招惹丹卿干嘛?”


    姬雪年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们丹卿,哪里比容陵差了?”


    崖松居然认真道:“除了实力不敌,确实没别的毛病。”


    丹卿:……


    他疲惫地摁住眉心,懒得搭理两人的调侃。


    正躲清静,李丹朱又跑过来,硬邦邦同他道:“丹卿,咱们名字都有个‘丹’字,这便是缘分。我好心提醒你,沈瑶碧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心点儿,莫被她纯良端庄的外表欺骗,也不要像个傻子似的被她牵着鼻子走,否则有你哭的时候,听到了吗?”


    丹卿:……


    站在丹卿角度,他只感到无奈,真的很无奈。


    他同她们谁都不熟,如何知道谁好谁歹?


    再者,他明明只想做一只与世无争的小狐狸,平静度日,为何总被卷进风暴中心呢?


    他太难了,委实太难了。


    第156章 一五六 可他哪里配得上他?


    晋|江独发/一五六


    丹卿三人被安排住在玉珞悬宫。


    这里大大小小楼塔统共十二座, 乃倚帝族尊沈熠,特地为其爱女沈瑶碧,耗费巨资打造的神女殿。


    “说起沈熠, 倒也是位用情至深的人物,”姬雪年不知打哪儿听说了某些故事,现学现卖道, “瑶碧神女的母亲与沈熠成婚前, 身子已羸弱不堪, 后来沈瑶碧出生不久, 她便香消玉殒、撒手人寰。据说沈熠曾在夫人病榻前立誓,他会好好抚养爱女,永生不再续娶。沈熠不仅说话算话,此后每每立功, 他都会在天君面前替女儿讨要赏赐。‘神女’这个封号,就是沈熠用累累功勋,为沈瑶碧换回来的……”


    偌大登仙台,能将整座玉珞悬宫的夜景尽收眼底,可谓美轮美奂,比仙境更似仙境。


    其建造之用心良苦, 便可看出沈熠对女儿的宠溺疼爱之情。


    丹卿站在漫天星斗下, 俯视着一幢幢璀璨斑斓的宫楼, 内心竟涌现出那么一点点的欣羡。


    能得沈熠这般张扬又高调的父爱, 沈瑶碧应当很幸福吧?


    丹卿聊天的兴致着实不高。


    姬雪年与崖松都以为他在为容陵伤情, 谈笑声逐渐淡去。


    寂静的夜, 沉默无限蔓延。


    丹卿的思绪就像一朵轻盈的云,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摇,不知归落何处。


    许是身在异地, 他心思也不由变得杂乱了吧?


    丹卿想,待一切结束,他重新返回青丘,日子定会恢复到从前,回到那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什么都不必烦扰的日子。


    ……


    两天后,瑶碧神女的千岁宴,终于声势浩大地拉开帷幕。


    四海八荒受邀的贵客纷纷携礼恭贺,就连小天君容陵与三公主容婵都盛装出席,以凸显天界对倚帝族的器重。


    早在两时辰前,狐帝宴祈便已抵达倚帝。


    明珠宫宴客殿内,丹卿居于宴祈下首,正眉眼低垂着,专心啃食一颗鸡蛋般大的榴火果。


    此果颜色朱红、口感奇佳,因生长地被凶兽常年驻守,难以采摘,故而声名远扬。


    今日瑶碧神女千岁宴,宾客人手一颗榴火果,倒是很能彰显排场。


    不过丹卿觉得,这榴火果吃起来,除了味道更甘甜多汁一些,并没什么特殊的。


    丹卿正吃得聚精会神,大殿忽而一阵喧哗。


    入口处,沈熠等仙人满脸堆笑、殷勤备至。在众仙相迎簇拥下,一袭白金色织锦长袍的容陵,携着同样光彩照人的容婵,共同入殿。


    本就辉煌璀璨的明珠宫,仿佛因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夺目亮眼。


    “诸仙不必多礼。”望着满座宾客,容陵微抬手腕,面颊含笑。


    殿堂宽阔,容陵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声线,如素手拨动琴弦,漾开一地绵绵月光。


    此言一出,落座众人不再起身行礼。


    星辰月辉无边弥漫。


    容陵在众仙注视下,沿着镶金红毯,缓步前行。


    他步履沉稳,那曳地长袍,轻轻划过镶金红毯,依稀生出几不可闻的簌簌摩擦声。


    途经丹卿桌案,容陵并没有任何停留。


    他就像是一阵捉摸不透的风,飘忽远去。


    容婵倒是特地看了丹卿两眼,眸光欲言又止。


    丹卿垂低了头,啃食榴火果的动作只微微一顿,便又恢复如初。


    与容陵断绝来往后,丹卿与容婵几乎不再联系。


    丹卿当然是喜欢容婵的,他也愿意与容婵继续来往,但却不是现在。


    正出神,丹卿面前的空碟中,突然多出一颗朱红榴火果。


    丹卿震惊地觑宴祈一眼。


    宴祈则面无表情道:“小孩家家吃的果子,本尊不吃,给你。”


    丹卿:……


    丹卿周边落座的不是这个族的族帝,便是那个山的山主,靳南无也代表冀望山山主而来。


    不多时,丹卿面前就堆满榴火果,跟座山似的。


    丹卿尴尬地眨巴着眼,着实不解,事情怎会发展成这般地步呢?


    起初好像是靳南无特别热情地把榴火果赠给他,再来是龙族、鹤族,还有鹿台山、柄山等等等……


    面对一众长辈和蔼可亲的眸光,丹卿只能干笑着用实际行动,表达感谢之情。


    他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吃榴火果,真真吃得头昏眼花、几欲作呕。


    期间长辈们还要慈祥地,拿他当话题寒暄。


    譬如狐帝你家崽崽长得真水灵,多大了啊,可曾婚配,有无对象啊!我家侄女儿、我隔壁山山主的女儿、我妹妹的表弟的……


    丹卿吃个果子,当真吃出一身冷汗。


    好在宴祈长袖善舞、经验丰富,他四两拨千斤,很快就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把相关话题全部终结。


    趁宴祈饮酒,丹卿悄悄看他一眼。


    其实,他也不怎么了解宴祈,就像宴祈不曾了解他一般。


    他们这对父子,定然是世间最不像父子的父子了。


    不多久,今夜的宴席主角——瑶碧神女,终于乘着月色闪亮登场。


    女子身披数丈霞纱,头戴四季景牡丹花冠,她足尖轻点莲云,款款而来,步步留香,沁人心脾。


    丹卿并不怎么热衷风雅,直至听到诸仙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丹卿便知道,瑶碧神女今日一身装扮,应当十分有来头。


    窃窃私语中,丹卿勉强听了个大概。


    瑶碧神女今日所戴所配,件件皆非凡品,就连指甲壳上的小片珠贝,都乃东海奇珍。


    其中最最名贵的,当属那顶牡丹花冠。


    原来此冠内有乾坤,乃上古流传下来的祈福神宝,仔细看,重重花影拥簇之间,有一精巧长明灯,若点燃花冠长明灯,守其彻夜不灭,据说可保百年盛世辉煌。


    众仙说得玄乎神叨,丹卿啃了口果子,在信与不信之间犹疑徘徊。


    宴祈自是不信这些,他近日总心神不宁,若非沈熠想给爱女抬抬身价,三番五次相邀,宴祈必不会亲自走这一趟。


    品着酒水,宴祈不经意抬眸,眼神淡淡地落在沈瑶碧那顶花冠上。


    刹那间,宴祈脊背僵硬。


    这花冠……他竟似曾相识……


    那幅源族祭祀画卷中的所绘女子,仿佛就佩戴着此花冠。


    思及源族,宴祈本就灰暗的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放下酒盏,宴祈心事重重地扫了眼容陵。


    自从得知源族残魂的存在,宴祈便日夜不得安宁。此事若不尽早解决,哪怕有容陵在九重天遮掩庇护,宴祈亦是无法放心。


    或许还是容陵太过谨慎。


    他团团绕绕的,将丹卿保护得滴水不漏,魔域岂敢涉险夺人?


    那源族残魂被吓得都不敢现身,又如何瓮中捉鳖?


    千岁宴进行得如火如荼。


    容陵端坐上位,眼角好似流淌着潺潺笑意。


    待瑶碧神女向他行过礼,容陵随即起身,亲自赐予她福禄寿带。


    白玉台上,二人相对而立,宛若举世无双的一对璧人。


    再看瑶碧神女,桃腮粉面、眉目含羞,望向容陵的美眸之中,仿佛有数不尽的悱恻缠绵。


    欣慰目睹着眼前画面,沈熠当真热泪盈眶。


    身为父亲,沈熠当然了解女儿的心思,他女儿眼光好,唯独看上这世间最最尊贵无暇的儿郎。事实上,天帝天后也很属意阿碧作太子妃,只是殿下他自己……


    沈熠始终记得,那日瑶池仙宴结束后,女儿回来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阿碧说容陵没看上她,他拒绝了她。


    那一刻,沈熠的心都碎了。


    “殿下,臣……”沈熠硬着头皮,打算请容陵为爱女行千岁点灯礼。


    “沈叔叔,这是父君母后托我赠给阿碧姐姐的礼物。”容婵哪里不知沈熠的谋算?笑盈盈起身,容婵将礼盒双手奉上,随时准备截下沈熠的恳求。至于这点灯礼么!她倒不介意替兄长代劳一二。


    “多谢天君天后,愿天君天后寿与天齐、福如东海。”


    沈瑶碧福了福身子,行过谢礼后,她温声同沈熠道,“阿父,今日是阿碧寿辰,可否由阿碧亲自挑选点灯对象呢?”


    “好好好,当然好。无论阿碧你选中谁,阿父都将豁出老脸,哪怕跪地恳求,阿父也会请他为你点灯!”


    容婵闻言,俏脸顿变,她分明很生气,却又不好流露半分。


    这对父女果然不要脸得很。


    满腔怒火没处撒,容婵只好怒瞪容陵,以卸心头之恨。


    沈瑶碧面上笑意不减,就在容陵都以为她会指定他时,沈瑶碧的目光突然略过他们,在宾客席逡巡一周,落定在那抹浅青色身影上。


    容陵眉心紧蹙,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妙。


    “阿父有所不知,离韶宫内,阿碧与青丘少君很是投缘,他善良又纯真,竟像我亲阿兄阿弟一般面善,所以阿碧可不可以,请青丘少君丹卿为我点灯呢?”


    爱女娇娇弱弱的请求,沈熠岂有不应之理,尽管他也很是匪夷所思。


    青丘少君?狐帝那刚认的母不详的私生子?


    宴席焦点陡然转移。


    彼时,丹卿正在啃倒数第八颗榴火果,唇齿间的果肉都没来得及咽下去……


    总之,一切发生得很猝不及防。


    丹卿好歹没呛着,在四面八方各异注视下,丹卿还算沉稳地给自己施了两洗尘诀。


    他静静坐着,倒也很有翩翩君子如切如磋的意境,唯独那两瓣吃过榴火果的唇,灼艳得过于惹眼了些。


    “丹卿,你愿意为我点灯吗?”


    沈瑶碧一脸期许地望着他,眼睛亮亮的,似乎还有些忐忑与羞涩。


    丹卿不得不起身,如芒在背道:“能为神女点灯,丹卿荣幸之至。”


    离席前,丹卿与宴祈的目光在半空短短交汇,尽显无奈。


    望着丹卿略显寒酸的背影,逐渐走向光芒最盛处,宴祈心中的惶然恐惧,没来由地攀升至最巅峰。


    让丹卿如此高调的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并非什么好征兆。


    容陵同样感到不安愤怒,他冷冷扫了眼沈瑶碧。


    这一记眼神,太凶太沉,含着堂而皇之的警告,甚至没有顾及他九重天太子的身份。


    沈瑶碧笑容不改,内心却恨意翻涌。


    都说女人直觉最准,看来她没猜错。


    原来容陵惦念牵挂的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他,一只平平无奇的青丘狐狸。


    可他哪里配得上他?无论身份性别,还是实力背景,分明她沈瑶碧,才是他良配,是这九重天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第157章 一五七 暗算。


    晋|江独发/一五七


    仙界百岁为及笄, 多由师长贤者担任宾司。


    千岁则是点灯礼,蕴含着星火燎原、余生烂漫的祝福之意。


    瑶碧神女虽然没有兄弟姊妹为其点灯,但她肯定有故交好友, 今夜这场千岁宴的点灯人,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丹卿出马。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这些又有何用?丹卿唯有硬着头皮上。


    顶着全场瞩目的压力, 丹卿登上白玉阶。


    他晕晕乎乎被人指引着, 先用仙泉净手洗魂, 然后捧着灯星, 以灵力护其不灭,再走上九十九步,走到瑶碧神女面前,将星火渡予她即可。


    丹卿一路小心翼翼。


    据说点灯礼的星火, 绝不可在途中熄灭,毕竟它预示着寿星未来的一生。


    就这么丁点儿火苗沫子,哪怕丹卿护得严严实实,心底还是直犯怵,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把这娇娇弱弱的星火给弄没了。


    九十三步、九十五步、九十六步……


    丹卿屏住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苗。


    还有四步, 他就能圆满完成任务, 功成身退。


    此时此刻, 不止丹卿, 所有仙客的注意力, 似乎也都集中在幼弱星火上。


    然而就在丹卿即将跨出九十九步的那一瞬间,星火熄灭了。


    大殿倏然静寂,落针可闻。


    丹卿脑袋一空, 耳畔甚至响起此起彼伏的嗡鸣声。


    他茫然不解地盯着手心,神情呆滞,甚至有些反应不及。


    怎会如此?


    他分明将它护得好生生的,什么差错都没有。


    星火怎会莫名熄灭?


    怔愣过后,丹卿慌乱地瞪圆眼睛。


    他脸上的愧疚是如此明显,那两扇鸦羽般乌黑的睫毛,格外无措不安地颤栗着。


    该说对不起吗?丹卿僵硬地抬起头,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瑶碧神女。


    他搞砸了她一生仅有一次的千岁宴吗?


    可区区一句对不起,又怎能挽回他的错误?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仙始料未及。


    他们至今吃过的千岁宴,没有一万也有一千,却真真头回撞见星灯熄灭的状况。


    今日所见,他们都不知该说成是幸运,还是倒霉。


    主要是瑶碧神女的千岁宴,与旁的贵女,又另有些不同。


    倚帝族近年青云直上,深得九重天器重,再加上沈熠出了名的宠溺娇惯女儿,所以青丘少君今日捅的这篓子,怕是不好简单收场。


    唉,这位青丘少君也真是的,怎的如此粗心无用?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嘛!这下可好,出头不成,反倒留下笑柄。


    话说,狐帝好像前段时间才把他正式载入族谱吧?今晚应该还是青丘少君初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亮相。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会以这种方式出场,日后恐怕再提及青丘少君,诸仙的第一印象,便是搞砸了瑶碧神女千岁宴的那位始作俑者,这名声一旦有了瑕疵,再想扳回来,可就难上加难咯……


    距离星灯熄灭不过短短几息,沈瑶碧却好似能听见所有仙人的心声。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要他们今后一想起丹卿,便下意识蹙眉,然后摇着头,不屑又轻视。


    一点点小伎俩,就能摧毁丹卿的声名,何乐而不为?


    嘴角微弯,沈瑶碧眼底的得意一扫而过,随即又恢复以往那副人畜无害的柔弱模样。


    眼眶说红就红,沈瑶碧同样无措地望着丹卿,她神情认真又诚挚,好似一点儿都不责怪丹卿,但她还是很伤心,因为这是她期盼许久的千岁宴点灯礼。


    丹卿更愧疚了。


    他大抵做梦都想不到,与他仅有数面之缘且贤名远扬的瑶碧神女,竟会利用点灯礼这样重要的仪式,来暗算他。


    丹卿懵懂单纯,容陵却不蠢。


    可笑某些人却自以为是,全然把旁人当做可以任意戏弄的傻子。


    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容陵眉眼冷峻,他正欲出手,整个大殿陡然陷入漆黑之中。


    紧接着,一朵绚烂燃烧的焰火红莲,悠悠然飘升到空中。


    它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睥睨,以及令人无法直视的气势力量。


    这便是青丘世世代代相传的红莲焰火吗?


    众仙正瞠目结舌,一道含笑的嗓音,蓦地回响于大殿,浑厚如钟鸣。


    “我儿既有幸成为瑶碧神女的点灯人,便也该拿出相应诚意,今日这朵红莲焰,权当我儿赠予瑶碧神女的千岁生辰礼,还望倚帝族尊与瑶碧神女莫要嫌弃。”


    此言既出,前一刻紧张逼仄的气氛,顿时消散无踪。


    众仙恍然大悟,敢情星灯熄灭,是因为狐帝准备祭出红莲焰火啊。


    能用红莲焰火行点灯礼,上天入地,恐怕也就瑶碧神女独享这一份尊贵吧。


    “丹卿,”狐帝宴祈蓦地看向他,微微一笑道,“该你向瑶碧神女赐福了。”


    第158章 一五八 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晋|江独发/一五八


    当璀璨灯火重新照亮大殿, 丹卿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宴祈。


    他稳坐客席,姿态从容尊贵, 神色亦是前所未有的高傲睥睨。那样的威势,几乎让丹卿以为,宴祈是在为他撑腰。


    丹卿深知红莲焰火的珍贵, 它是一代狐尊最为坚固的防御底牌, 用之则少。若宴祈单单只为他挽回颜面尊严, 未免浪费了些……


    尽管内心震撼, 丹卿却不得不集中注意力,继续点灯仪式。


    他将红莲焰火渡给沈瑶碧,再献上一段赐福词。


    丹卿毫无准备,临时搜肠刮肚, 倒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就在沈瑶碧福了福身子,准备从丹卿手中接过红莲焰灯时,站在丹卿身后的容陵,突然薄唇轻启道:“红莲焰火乃青丘圣物,更是世间百火之首,瑶碧神女简简单单行个拜揖礼, 然后就此收下, 怕是有所不妥。”


    容陵声音很平静, 并无情绪起伏, 他嘴角甚至还噙着浅笑, 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 然而那漆黑眼瞳深处,却藏着明晃晃的凶戾。


    沈瑶碧距离容陵近,能将他冷眸中的警告看得清清楚楚。


    娇躯一震, 沈瑶碧被容陵凛冽眼神所慑,竟不由轻颤起来。


    红莲焰火的珍贵稀奇,更胜凤凰火一筹,今日瑶碧神女能得莲焰,当真占了天大便宜。


    殿内众仙也深以为然。


    眼见局面僵持,沈熠满面堆笑,他既像解围,又像是提醒道:“阿碧,还不赶快谢过宴伯父,还有你丹卿阿兄。”


    沈瑶碧又气又有些害怕,掩藏在袖纱下的手,几乎拧成麻花。


    甭管瑶碧神女此刻心底在想什么,至少明面上,她不能被挑出差错。


    “砰”地一声,沈瑶碧死死咬着后槽牙,就这么硬生生地双膝下跪。


    沈瑶碧没敢用仙力护体,这一跪,她平日精护得娇弱雪白的膝盖,想必都已经磕得红肿。


    “是瑶碧年纪小不懂事,让诸位见笑了。”沈瑶碧怜弱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之中,“能得红莲焰火,是瑶碧之幸。瑶碧在这里多谢宴伯父疼惜厚爱,也谢谢丹卿阿兄的赐福。”


    说完,沈瑶碧屈身跪伏于地面,只余双手平举着,是最最虔诚的迎接仪态。


    丹卿显然被瑶碧神女的“诚意”吓了一大跳,他略退半步,眸中含惊。


    周遭气氛诡异,丹卿终于品出那么几分不对劲。


    他觑了眼面无表情的容陵,又看了眼老神自在的宴祈,心底陡然生出一个荒诞的猜测。


    莫非……


    眉头轻蹙,丹卿迅速将莲火转交给沈瑶碧,随即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他步履匆匆,经过容陵时,速度明显更快。


    如此勾心斗角、暗波汹涌的千岁宴,丹卿自是离得越远越好。


    因为早早离席,丹卿并不知,就在他走出明珠宫不久,被沈瑶碧供奉在四季景牡丹花冠里的红莲焰火,竟莫名熄灭了。


    不止沈瑶碧惊慌失措,满场皆是哗然。


    众多神仙倏地站起,嗫嗫嚅嚅不敢言。


    面对突发状况,容陵不得不安抚诸仙。


    沈熠也看似平静地主持大局道:“沈某得此花冠乃机缘巧合,此冠虽是上古赐福之物,但岁月漫漫,花冠恐已经年失修,失去预测吉凶的效果。”最后沈熠还不忘高举九重天大旗,讲一些恭维的漂亮话,譬如天君英明威武,太子年轻有为,必将引领九重天迈入更辉煌、更崭新的未来云云……


    好好一场千岁宴,到最后,主角哪里还是沈瑶碧?


    红莲焰火湮灭的那一刻,沈瑶碧的心也跟着跌落谷底,正因为明白祈福的重要性,所以她才会利用点灯礼设计丹卿,然而她的点灯礼没毁在丹卿手上,祈福盛世太平的头等大事,竟实实在在毁在了她手中?


    不该这样的。


    本不该如此的。


    祈福礼明明应该顺利举行,她也会随之得到无数赞美称誉,然后四海八荒传颂她事迹,九重天也将高看她一等,再之后,她入主栖梧宫,成为容陵的太子妃,也算顺理成章。


    怎会演变成此般局面呢?


    会不会是丹卿搞的鬼,是他串通狐帝给她下套吗?是了,既然她能在星灯上动手脚,那么他们也可以在红莲焰火上陷害她啊!


    若非如此,他们怎会舍得拿出红莲焰火赠予她?


    思及此,沈瑶碧恨得眼睛都已淬出毒汁。


    好在她脑袋垂得足够低,无人发现她眸中的狠辣。


    区区青丘,有何了不起?一只出身低微卑贱的狐狸,又凭什么同她争?


    那些曾经与她争抢的圣女神女,谁能逃过凄惨悲凉的下场?宴丹卿当然也不例外。


    ……


    明珠宫外,夜色如洗。


    “丹卿!”容婵小跑着追上丹卿,在他身后轻声唤道。


    前行的脚步戛然而止,隔着朦胧星晕,丹卿方回首,便看到一身华服的容婵。


    “阿婵怎么也出来了?”丹卿的面色、语气都还算自然。


    容婵倒有些尴尬不安:“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啊?”


    “没有的事。”丹卿顿了顿,含笑看向容婵,“如果你以后想见面,我随时都可以奉陪。”


    容婵一愣,回笑得颇牵强。


    她听出丹卿的言外之意了。


    丹卿此前大抵对容陵心怀芥蒂,所以他不知该怎么和容陵的妹妹相处,如今丹卿放下了,自然能待她如往昔。


    正因为读懂这点,容婵神色很有些郁结。


    他同容陵二人感情的曲折弯绕,容婵并不清楚。


    就连容陵神骨碎灭身体受创,容婵亦被瞒在鼓里,但容婵看得出,她二哥的日益憔悴,与丹卿有关。


    大多时候,容陵的神色都是黯然的。


    像他这般性子,绝不愿意向外泄露情绪,就连在父君母后和她面前,亦藏得十分严实。


    可容婵就是能感觉得到,容陵不开心,或者说,他很伤心……


    “刚刚沈瑶碧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人一贯虚伪做作,总是妄想成为天族太子妃,但我二哥绝不会娶她。”


    丹卿动了动唇,随即意识到什么,闭口不言。


    身为局外人,他不该胡乱置喙,而且,不管他说什么,都极易引起容婵的误会。


    “自小到大,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沈瑶碧,李丹朱在她衬托之下,都能称得上率真直爽!”容婵一时收不住嘴,待愤懑吐槽完,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窘迫道,“丹卿,我这些话只同你说啦,其实我并不爱在背地里乱嚼舌根的。”


    “我知道,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丹卿忍俊不禁道。


    容婵被夸得微微面热。


    她忍不住忆往昔一番,似乎好像……她确实不怎么爱说人坏话吧?沈瑶碧自然除外。


    “丹卿,我们边走边说吧。”


    海风习习,明月光辉仿佛将他们笼在柔雾中。


    容婵满腹心事,她有心想替容陵讲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她质问容陵为何分手时,她二哥沉默半晌,最后只道全是他错,还让她不要再叨扰纠缠丹卿。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移情别恋万万不可能。


    小矛盾小摩擦又不至于闹到分手,难道是丹卿这边……


    “明昼将军眼下可还安好?”两人一路无语,丹卿只得率先抛出话题。


    对于顾明昼,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丹卿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很好很好。


    “明昼哥伤好后,便独自离开了九重天,我不知他去向。”谈及顾明昼,容婵秀眉蹙得更紧,不知为何,这一个两个的,都变得十分奇怪,但眼下容婵也只顾得上容陵丹卿的事,“丹卿,你能告诉我,你和我二哥分开的原因吗?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他小妹,所以才替他说话,但我二哥这人……怎么讲呢……”


    容婵仰望星海,忽地轻笑道,“我从前还以为,容陵他此生都不会动情呢!但是,他喜欢了你。”


    蓦地侧身,容婵笑眼弯弯,认真地说,“丹卿你信我好不好,我二哥喜欢谁,定会喜欢一辈子的,哪怕你不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再喜欢别人。所以,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容婵言辞过于笃定,丹卿忽然想笑。


    然而丹卿笑不出来。


    一旦他笑,便好似存了轻蔑讥讽之意,仿佛不相信容婵的话一般。


    只是事到如今,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


    丹卿沉默地望向深邃的海。


    原来容婵并不知他和容陵,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其实丹卿又何尝知道呢!


    从容陵决意与他分开的那一刹,他就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望着夜幕之下的粼粼水光,丹卿仔细斟酌,终于开口道:“阿婵,感情是很复杂的事情,三言两语可能解释不清,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想再在一个我看不懂,他也不想让我看懂的人身上,继续倾付感情、荒废时间。因为这很没有安全感,仿若我是任他主宰的鱼肉,他想要我的喜欢时,我便能喜欢他,他不想要时,我便只能识趣地收回那份喜欢,这公平么?”


    容婵哑口无言,她挣扎着为容陵找理由:“他、他大抵有苦衷,你知道的,我二哥有很多身不由己。”


    “那就让他继续处理他的身不由己吧,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丹卿态度坦然豁达,并不像说气话。


    他确实理解容陵的难处,他许是有太多难处吧。


    其实,丹卿也曾想陪在容陵身侧,做那个替他抚平眉间褶皱的人,但他现在想通了。


    纵然没有他,于容陵而言,也没多大区别。


    这样举足轻重、肩负着苍生的人,情爱永远都只是他的锦上添花。


    容婵隐约明白了什么。


    说到底,似乎还是身份惹的祸。


    容婵突然想哭,她替她的两位兄长感到悲哀,可她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去指责丹卿什么。


    “如果……”


    如果容陵不是仙界太子,你们之间,是不是就能坦诚相待?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摩擦不得已?


    容婵不想明知故问,她猛地背过身,沙哑着嗓音道,“我、我忽然想起,我有东西落在明珠宫,我去取回来。”


    待容婵离开,丹卿披着夜色,继续前行。


    为了今夜的千岁宴,倚帝族尊将整座玉珞悬宫挪移到海面。


    站在高空宝殿,丹卿回首望了眼满目灯火璀璨,随即掐来一朵云,悠悠飞离此处。


    海岸的沙子很柔软细腻,丹卿站在地面,仰头往上看。


    偌大玉珞悬宫,仿佛已变成小小一颗琉璃珠。


    丹卿忽然弯唇笑了笑,在大自然美丽壮阔的景色面前,那些伤悲遗憾,好似能都变得渺小不堪。


    “丹卿,”夜色渐浓,容婵居然很快又出现了,她站在丹卿面前,浅笑道,“你能陪我再往前走走吗?”


    丹卿颇意外,彼时小公主是带着哭腔离开的,她显然不愿让他看见她的狼狈脆弱。丹卿也以为,她不会再回来找他。


    “当然可以。”丹卿收回讶色,同容婵并肩向前。


    “这里很美吧?”静默同行片刻,容婵冷不丁开口道。


    丹卿放慢步伐,疑惑地看了眼容婵,不知为何,丹卿觉得容婵有些奇怪。


    “你可喜欢今夜的景色?”


    话语落,容婵蓦地驻足不前,她徐徐转过头,冲丹卿笑得异常甜美。


    面前这张脸,虽仍是丹卿熟悉的面庞,却充斥着阴森森的陌生违和感。


    “那你睁大眼睛再好好瞧一瞧吧,不论喜欢与否,毕竟这都是你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道风景啊。”


    “容婵”的音色由甜美转向狠戾,夜幕下,“她”整个人如被黑暗侵袭,诡异又可怖。


    丹卿面色沉了下来。


    “你是谁?”


    “容婵”讥诮地勾了勾唇角,那冰冷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丹卿手上:“你想干嘛?伺机偷袭?还是通风报信求援?我劝你少做梦了,入了我这锁仙阵,就凭区区一个你,焉有活路?”


    “总要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你只需清楚,你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


    丹卿面前的这个“容婵”,莫名变得很激动,“她”声音满满都是恨意,“你怎么敢污蔑她,玷污她?你不配!你不配!!”


    “……”


    锁仙阵果然名不虚传,丹卿的求救信息,皆被阵眼吞噬殆尽。


    低眉观察四周,丹卿自嘲一笑,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早已走进“容婵”的布局陷阱。


    ……


    同一时刻,崖松叼着块糕点,正倚着古树沐浴月光。


    见容婵孤身回来,崖松神色一变,他猛地瞬移到容婵面前:“丹卿呢?”


    “是你呀,你干嘛躲在这里吓我?”容婵捂着心口,眼眶虽红,气势却足,“你这只毛头小鹰,懂不懂礼貌的?”


    崖松急得面红耳赤:“阿婵姐,丹卿呢?”


    容婵回:“就在前面啊……”


    崖松暗道糟糕,不等容婵说完,便如离弦的箭,飞速迸射出去。


    今日瑶碧神女千岁宴,私下保护丹卿的仙卫都已撤离,容陵说了,那些老油条神仙目光如炬,他担心被他们瞧出端倪。


    崖松后悔得要死,都怪他,方才他就不该想着给他们留相处空间,他应该跟上去的。


    大抵被崖松情绪传染,容婵亦是心跳增快,紧张忐忑得不行。


    御风直追,容婵始终落后崖松两步。


    好家伙,短短几年不见,她竟连崖松都比不过了么?


    “丹卿该不会被魔域抓走了吧?”找遍玉珞悬宫无果后,崖松整只鹰都慌了,到底年纪小,他满头急汗,六神无主道,“怎么办,我得马上通知殿下。”


    “再等等,丹卿应该没有走远,”容婵若有深意地看了眼崖松,决定暂时忽略他话语里的疑点,“今天是沈瑶碧千岁生辰,周遭都有布置防护阵。再者,沈瑶碧她爹一贯宝贝女儿,此次千岁宴,四海八荒的厉害神仙,凡能请到的皆已到场,魔域胆量再大,恐怕也不敢在诸神眼皮底下虏人。”


    “可丹卿为何还不回我传讯?”


    容婵眉心紧蹙,不得不猜测道:“或许,他遇到了旁的凶险。”


    第159章 一五九 容陵的目光过于直接露骨。


    晋|江独发/一五九


    弑神之地遇险后, 容婵的保命法器翻倍增长,其中有天君天后压箱底的宝贝,也有容陵千方百计为她寻来的神兵。


    容婵祭出烛龙灯和流影伞, 前者可驱散一切迷障,后者加持能看到刻意隐藏的陷阱布局。


    一路御风搜寻,容婵终于找到丹卿所在。


    然后, 她在锁仙阵里, 看到了她自己。


    容婵:“……”


    那个顶着她脸, 满面凶相, 丑陋野蛮,目光还猥琐的“女人”,当真死定了。


    事实证明,当人愤怒到一定境界, 会迸发出极其恐怖的力量。


    容婵气到失智,她忘记给崖松通风报信,就这么气势汹汹地,直接朝锁仙阵俯冲而去。


    “阿婵?”望着突然出现的第二个容婵,丹卿既惊又忧,他不由狐疑, 这个是容婵本尊吗?


    丹卿记忆里的容婵, 可爱娇俏, 哪里是面前这个表情狰狞、恍若修罗的姑娘?


    再者, 以容婵修为……


    莫说丹卿, 就连容婵自己都倍感意外, 她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成功闯入锁仙阵?原来她还是很厉害的嘛!


    “丹卿,我来救你了!”


    小姑娘初次充当救美英雄, 眼睛亮得惊人,同丹卿说完话,容婵威势逼人地瞪向“容婵”,高声喝道,“李璘,还不赶快卸去伪装,你再敢顶着我脸招摇撞骗,我便将你千刀万剐,丢进荦荦森林,被口臭虫分食而尽。”


    被唤作“李璘”的“容婵”始料未及,“她”神色几经变幻,终是换回原本面目。


    端看外表,李璘称得上一位儒雅清秀的美男子,但此刻,他眉间缠绕着幽幽杀意,阴骘又骇人。


    李璘声音冰冷:“容婵,我本不欲动你,但你自寻死路,非要闯进这里,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你是不是疯了?”容婵与李璘大抵是旧相识,“你与丹卿无冤无仇,却欲取他性命,你几时变得这般蛮横无理?”


    “凡与阿瑶作对的人,皆我仇敌。”


    “……”


    丹卿悟了。


    他终于明白,他这杀身之祸是如何招惹上的了。


    尽管气氛非常不合时宜,丹卿还是没忍住,轻嘲般扯了扯唇角。


    “是你们自己找死的,你们为何要害阿瑶?”李璘视线落在丹卿含笑的脸上,阴寒更甚,他眼神笃定,竟似抱着玉石俱焚也要将他们灭口的决心。


    然而丹卿和容婵,只觉他可悲。


    容婵不知思及什么,赫然道:“络山圣女苏萦絮、白鹤谷白流羽的悲惨遭遇,甚至你妹妹李丹朱的被退婚,是否都与沈瑶碧、与你有关?”


    李璘明显一愣。


    他眼神有瞬间犹疑,很快烟消云散,他愤懑道:“容婵,你莫仗着自己是帝女,便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阿瑶秉性善良,一向不争不抢,所以你们才合着伙欺负她、孤立她。阿瑶绝不会做出那等恶毒之事,更不会伤害我妹妹,今日之事,全由我自作主张,阿瑶并不知情。”


    容婵都气笑了:“李璘你果然蠢笨如猪,若你的阿瑶当真单纯无辜,锁仙阵从何而来?你手中这柄寻露剑,若我没记错,是沈瑶碧五百岁生辰时,我父君赠与她的贺岁礼。李璘啊李璘,难怪你爹看不上你,哪怕李丹朱天赋不及你,可朝戈少主之位,还是必须得交给她。”


    “容婵,你少挑拨离间!”


    很显然,李璘的脑子已经没救了。


    容婵也动了真火,她道:“丹卿,你莫要动手,你且在边上好好看着,今日我非得替朝戈清理门户不可。”


    锁仙阵内,容婵很快与李璘战得不可开交。


    两道身影快如闪电矫若游龙,容婵仗着诸多法器支撑,与李璘几乎打成平手。


    丹卿皱眉注视片刻,随即认真探索阵眼,试图破开锁仙阵结界。


    这半年,丹卿在青丘,也不只是吃喝玩乐,他看了许多书,譬如符箓法阵的相关典籍。


    丹卿不得不承认,容陵那日的话,还是有伤到他自尊心,哪怕容陵说的是事实,他确实修为低微、一无是处,就连生父也羞于承认他身份。


    许是存着较劲的心思,丹卿莫名想争口气,就算他修为难以精进,也可以在旁的方面努力提升。


    于是丹卿没日没夜地看,偷偷地学,有时候,他都不知自己图的是什么。


    或许他图的,便是这一瞬的用处吧。


    至少,在别人冲锋陷阵的时刻,他也不是只能在旁边眼睁睁干看着。


    李璘属实没料到,容婵这小废物,竟比他想象中更难缠,也是,九重天的宝贝公主,法器自然数不胜数。


    最令李璘恐慌的是,锁仙阵正在摇晃破碎,或许再等片刻,结界就会彻底失效。


    传言不是说这位少主,也是个实打实的废物么?


    李璘面色剧变。


    他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只是不能牵连到无辜的人。


    李璘突然想起阿瑶。


    想起漫天星火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庞,还有她哽咽啜泣的轻细嗓音。


    这些年,每逢遭受父亲责难,每逢伤心绝望,陪在他身旁安慰他的,只有阿瑶一人。


    这世间,唯独她心疼他、担忧他,懂他。


    所以,李璘也想倾尽全力,保护她一回。


    “璘哥哥,今日毕竟是我的千岁宴呀,他们居然如此欺辱我,让我在大庭广众颜面尽失,我当真不想活了,其实早在离韶宫时,青丘少主便对我……呜呜……璘哥哥,你知道么,那一刻,当着群仙的面,我真想用这颗赤练蛇胆引爆元神,与青丘少主同归于尽,我恨他,我真的好恨好恨他……”


    天知道李璘听到这番话时,心底有多痛。


    那个善良温柔,对世间人人都宽容以待的阿瑶,竟会恨一人至此,青丘少主到底还对她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夺过阿瑶手里的赤练蛇胆,李璘只道他怕她做傻事,先替她保管着。


    实则李璘心底,却滋生出一个可怕念头,既然阿瑶想让青丘少主死,那便由他替她动手吧。


    “阿瑶,或许,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锁仙阵内,李璘嘴角轻扬,他心知结界破,便等于事情败露,一切将前功尽弃。


    此时此刻,只有同归于尽,才能不连累朝戈,不拖累他的阿瑶。


    不再费力与容婵周旋,李璘冷冷觑了眼专心破阵的丹卿,蓦地将赤练蛇胆吞食入腹,随即默念法诀,汇聚元神。


    他周身热雾升腾,肌肤灼烫血红,仿若化作一座即将爆裂的火山。


    “李璘!”容婵大骇,若是普通元神自爆,她尚能用法宝抵挡,但李璘竟吞服了赤练蛇胆,此物可将自爆威力提升百倍不止,容婵根本无力抗衡。


    “阿婵快来!”


    李璘元神即将爆裂的刹那,丹卿终于解开锁仙阵,他携着容婵,向外御风疾驰。


    身后爆炸声震耳欲聋,李璘似是极不甘心,那团不分面目形态的火球,竟狠咬着两人紧追不放。


    丹卿什么都来不及想,他猛朝容婵挥出一击,容婵毫无防备,只能泪汪汪地冲丹卿干瞪着眼,然后任由掌风裹挟着她,朝海面急坠。


    丹卿则往自己身上施了重重护体决,引着火球继续朝前……


    最后的最后,丹卿还是被追上了,李璘残余的元神碎片,灼得他狼狈不堪。


    好在动静大,崖松与明珠宫诸仙及时赶来,被救下前,丹卿除了烫伤累累,并无性命之忧。


    元神灼伤无法用仙力疗愈,丹卿忍着痛,对赶来的宴祈容陵等人道:“阿婵被我打入海中,应当无碍。”


    “好,你的伤……”容陵声音都在颤抖,实在是此时的丹卿过于可怖,他浑身染血,发丝凝结,衣衫破烂,手臂全是被烧灼出的血窟窿,“阿卿,我先替你……”


    宴祈及时拦下容陵步伐,眼神严肃冷冽:“事出突然,待理清因果缘由,还请殿下一定我儿丹卿,以及青丘一个公道。”


    闻言,容陵紧紧追随着丹卿的眸光,不由一滞。


    宴祈在提醒他注意分寸。


    原来他的身份,注定无法在事发之时,也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去优先照顾他心爱的人。


    容陵怔怔看了眼丹卿,沉默地将各种瓶瓶罐罐交给宴祈,倏然转过身。


    他步履生风,仿佛只有快到无法思考,才能阻止他改变心意。


    寒意瑟瑟,容陵一双凛冽的眸,不知何时,早已变得猩红。


    身后,崖松、姬雪年搀着丹卿,把他扶进法宝化作的小雅院。


    此伤特殊,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处理。


    崖松握着冰灵水,小心翼翼替丹卿消毒冷敷,他声音在抖,手也在抖:“丹卿,你疼不疼?”


    丹卿当然疼,不过他与容婵能保命,已是意外之喜,受不受伤的,并不重要。


    “我不怕疼,你不必紧张,你……”刚说着,崖松手一抖,戳到伤处,疼得丹卿脸都青了,他龇着白牙,苦哈哈道,“崖松,我虽不怎么怕疼,但你能轻点儿吗?”


    崖松满脸愧疚:“我……”


    “哎呀你不行,让我来。”姬雪年嫌弃地把崖松拎开,亲自上阵,然后,丹卿疼得不止龇牙,都快跳脚了。


    “你们都闪开!”一旁的宴祈忍无可忍,猛地面无表情道,“让本座来。”


    亲爹给儿子上药,自是理所当然。姬雪年和崖松心虚地缩到后面,老老实实观摩狐帝大人的高明手法。


    不得不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瞧狐帝那动作娴熟轻巧的,丹卿也再没瘪着嘴哼哼唧唧了。


    丹卿哪里是不疼?


    他压根不敢吱声。


    丹卿自小怕痛,可别的孩子撒娇有糖吃,他若向宴祈诉苦,只会换来一记漠然冰冷的眼神。


    他始终记得宴祈当时的表情,仿佛他怕苦怕疼,是一件让他觉得非常丢脸的事情。


    “疼么?”宴祈蓦地开口问道。


    “不疼。”丹卿几乎条件反射般否认。


    宴祈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压低嗓音道:“疼也忍忍,很快就好。”


    丹卿:“……”


    此刻全神贯注为他疗伤的宴祈,还有沈瑶碧千岁宴上为他出面解围的宴祈,都让丹卿恍惚觉得,面前的男人,与他记忆之中的狐帝宴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眉眼间,竟蕴着慈爱,就像楚之钦的人间阿父那般。


    他也会关心他了吗?


    不过,丹卿已经长大。


    幼时的他,或许曾幻想拥有许多许多的父爱。


    但如今的丹卿,即使世上再无任何一人爱他,他也会好好爱护自己。


    今夜的倚帝城,注定无法平静。


    丹卿处理好伤口,刚从法宝小院出来,朝戈倚帝两族的人,便迫不及待朝他围拢。


    此事牵扯甚广,若非容陵拦着,这些人早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他们眼里只有自家人的死活,哪会体谅丹卿的不易。


    容陵站在最末尾,他清瘦颀长的身躯,仿佛已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看到丹卿,容陵眼神微亮,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目光似沾了墨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晕染开满满情意。


    容陵的目光过于直接露骨,好似能透过衣物,看到他最原始的本质。


    丹卿紧了紧眉,下意识拉拢衣襟,将受伤的脖颈,也全部遮住。


    “丹卿,”李丹朱一马当先冲上来,她眼眶红肿,却倔强地昂着头,不肯让眼泪流出来,“你能否把锁仙阵里的情况,毫无遗漏地告诉我们?我兄长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确实罪该万死,该我们承担的,我们朝戈绝不推诿。只是我兄长他……他本性不坏,更何况,他与丹卿你并无过节,所以……”


    李丹朱说完,含泪狠狠瞪向沈瑶碧,那眼神,怨毒又悲恸。


    沈瑶碧埋低了头,一直在抹眼泪,事到如今,她仍是无辜受害者的凄凄作态。


    丹卿目光落在众仙脸上,将所有神色都尽扫眼底,丹卿低声道:“彼时李璘幻化成三公主模样,将我引入锁仙阵。我法力低微,并不曾察觉异样,李璘将要对我动手之际,阿婵公主及时闯入阵中,将我救下。”停顿两息,丹卿接着道,“阿婵与李璘有过一些对话,谈话内容涉及到一些神女,我不了解其中缘由,更不辨真假,不好传递,还是等阿婵公主亲自解答为好。不过李璘确实已承认,他对我的杀意源自瑶碧神女,他主张此事瑶碧神女不知情,是他自己想替神女分忧。”


    “果然跟你脱不了干系,沈瑶碧!你听到了么?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李丹朱终于啜泣起来,她声音尖利,直入云霄,“我阿兄为人老实,他手里的锁仙阵,还有赤练蛇胆,是不是你给的?你借刀杀人,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对不对?”


    “丹朱妹妹,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个不要脸的恶毒贱人,你害我兄长,我便杀你为他陪葬!”


    李丹朱不由分说地扑上去。


    场面立即乱作一团,堪比市井打群架。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是仙界顶顶尊贵的两个族落,此时竟已沦落至此。


    姬雪年崖松连忙护着丹卿退后。


    渐渐地,围观仙人越来越多,海面悬浮着密密麻麻的身影。


    等两族丑态毕露,稍微给丹卿出了小口恶气,容陵冰冷的声音,方如天降寒雪般,清晰且凌厉地落在每个人耳边。


    “闹够了么!”与短短数字同时响起的,还有翻滚起千层骇浪的海水,这声音似龙吟虎啸,裹挟着不容忤逆的尊贵矜傲,“若还不嫌够,便请诸位移驾,继续到凌霄殿接着闹,如何?”


    容陵深幽的目光,比刀锋更锐利,凡被他视线扫及的仙人,皆情不自禁地颤栗。


    说话算话,容陵袖摆轻拂,便将一众打得毫无形象的男男女女,直接打包带去九重天。


    闪电垂直劈落,容陵清冽的嗓音尤在黑夜回响:“与此案攸关者,还请自行到九重天喝杯热茶,本君就不逐一‘护送’了,望诸位包容海涵。”


    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丹卿老老实实觑宴祈一眼,他这当事人,无论如何,都得亲自走一趟凌霄殿。


    宴祈似有若无地叹了声长气,同丹卿道:“也罢,我陪你一起上九重天。”


    ……


    谁能想到,一场千岁宴,竟能衍生出如此多波折呢?


    丹卿以为,再糟糕的形势,也不亚于此。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最严峻最残酷的局面,还在后头。


    ——容婵不见了。


    她就这样消失于深海。


    再无踪迹。


    一开始,并没有人过于担忧容婵。


    毕竟丹卿已将她推出危险之外,以九重天小公主的实力,大抵只喝两口海水,就能安全离开。


    后半夜,丹卿等人聚集在凌霄宝殿,当着天君容渊的面,再度还原场景。


    倚帝、朝戈两族族尊,全部到场。


    双方各执一词。


    沈熠是女儿奴,再加上沈瑶碧的眼泪就没停过,她不断认错,却拒不承认自己曾指使李璘,所以沈熠更是深信不疑,不停为女儿辩解。


    失去儿子的朝戈族尊,则满面沧桑,好似瞬间苍老几百岁,只剩李丹朱勉力强撑着身体,据理力争。


    九龙金座上,容渊频捏眉心。


    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有确凿证据,饶是天帝,也不可随意处置。


    丹卿该说的,已经说了很多遍。


    静静立在宴祈身后,他纤细的身躯一动不动。


    大殿明亮,丹卿面白如纸。


    容陵分不清,到底是光线的原因,还是丹卿羸弱的身体已濒临极限。


    蓦地上前一步,容陵沉声道:“父君,儿臣想说几句话。”


    容渊颔首:“你说吧。”


    容陵转身面向诸仙,神色淡漠道:“李璘心术不正,终是自食其果,但现下大家所争论的,无非是他背后,可有真正杀人于无形的主使者。”


    见倚帝、朝戈两族都欲开口,容陵抬手阻止道,“真的假不了,同理,若有心怀歹毒之人,妄图在本君眼皮下借刀杀人、肆意妄为,本君也绝不会放过他。只是事已至此,本君理解两族的心情,但现在缺乏实证,再继续互咬攀扯也只是浪费时间,不如诸位先休息片刻,待容婵归来,再定论也不迟。”


    第160章 一六零 胡言乱语,是不是也该有底线、……


    晋|江独发/一六零


    丹卿等人被安置在月涌殿暂歇。


    “等三公主出现, 我们便启程回青丘。”宴祈喝茶的动作一顿,目光缓缓落在丹卿身上。


    似是心存尴尬,宴祈掩唇咳嗽两声, 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身上的伤可有好些?是不是该换药了?”


    别扭的何止宴祈一人,丹卿也极其不自在。


    他与宴祈, 从来都不是子孝父慈的关系, 短时间内, 自然难以亲密。


    “我……”丹卿埋低脑袋, 打算找个由头糊弄过去。


    两人正说话间,几个九重天宫婢端着银盘,为丹卿送来大堆珍稀灵药。


    说是天帝御赐的药物,实则宴祈丹卿心里都清楚, 真正的赠药人,恐怕是太子容陵。


    宴祈眉头蓦地蹙起。


    丹卿面色也有显著变化。


    对容陵的此番举动,丹卿并非感激喜悦,而是避之唯恐不及。


    丹卿其实很注重边界感,他讨厌模糊不清,他与容陵既已分开, 容陵就不该再对他好, 他的好, 对以前的丹卿而言, 是温柔是体贴, 如今却是多余的负累。


    待宫婢离开, 丹卿低声说:“我现在不敷药,回青丘再弄吧。”


    宴祈也不愿丹卿再跟容陵纠缠不清,于是颔首道好。


    回到西厢房, 丹卿终于能独自安静会儿。


    今夜委实混乱,直至四周空气归于沉寂,丹卿得以细细思量,才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容婵怎的还未出现?不该如此的。


    早在朝戈倚帝两帮人质问他时,容婵便该回来了。


    纵然容婵偶尔会耍些小性子,但丹卿知道,容婵识大体、分轻重,就算她责怪他将她推入深海,也决计不会故意躲着不现身。


    所以……


    匆匆起身,丹卿顾不得伤痛,大步流星地去寻容陵。


    偏生容陵仍在凌霄殿议事。


    心焦地在殿外徘徊片刻,丹卿正欲离开,容陵却及时出现。


    “丹卿,”容陵眼睛一亮,似是未曾想到,丹卿竟会主动在这里等他,“你的伤……”


    丹卿迫不及待打断容陵,语速飞快:“容婵或许已经出事,若她遭遇不测,最有嫌疑的,大抵是倚帝族,你快些排查,我担心阿婵受到什么伤害。”


    “你一直盯着我看作甚?”见容陵不及时给他回应,丹卿有些恼,情绪也不由激动起来,“我没骗你,更不会无理无据诬陷瑶碧神女,你可以不信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婵是你妹妹,她的安危,你总不能不顾吧?”


    “不是,”面对丹卿的愤怒,容陵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会这般想?你别急,我已经遣人盯着倚帝、朝戈,他们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握之中。所以,阿婵的事,想必与他们无关。”


    “那阿婵……”丹卿蓦地愣住,他雾蒙蒙的眼睛看向容陵,满是复杂,“原来你早就察觉到了吗?”


    “嗯,阿婵喜欢你,你为救她将她打落海域,她冲出来的第一时间,必然是去救你。可她,并未出现。”


    是啊,容婵并未出现。


    直至现在,她都未曾出现。


    丹卿鼻酸得很,眼眶也瞬间红透。


    不愿在容陵面前流露脆弱,丹卿别过眼,用力眨去眸中湿润,这才哑声问:“你没找到她吗?”


    容陵不想欺骗丹卿:“暂时没有线索音讯。”


    丹卿不可置信地转回头,几近逼问道:“你可是容陵!你怎么能找不到阿婵?你若找不到,天底下还能有谁找得到,天帝呢?天后呢?你总不能瞒着他们,你……”


    “他们都已知情,且正在努力搜寻阿婵的下落。”


    丹卿哑口无言。


    他神情怔怔,本就苍白的面色,好似愈加难看几分。


    “阿婵的事,有我看顾,你不用担心,毕竟你也有伤在身,不宜操劳忧虑,我先送你回月涌殿休息吧。”


    “不用。”丹卿蓦地回神,他避嫌地退后数步,与容陵拉开距离,言辞也漠然生疏许多,“不敢劳烦殿下,小仙识得月涌殿的路,这便先行告退了。”临走前,丹卿又犹豫着细声道,“如果有阿婵……”


    容陵笑着抢答道:“若有阿婵消息,我定第一个通知你。”


    倒也不必第一个。


    显得他们的关系好似非比寻常一般。


    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容陵,丹卿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恭恭敬敬行完礼,然后魂不守舍地,沿着原路折返。


    此时此刻,丹卿脑子里,牵挂担忧的全是容婵。


    天帝天后亲自出马,丹卿本该万分放心,但他心中的忐忑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容婵到底怎么了?何以劳烦天帝亲自出面?不知为何,丹卿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丹卿不详的预感成了真。


    容婵一直杳无音讯。


    整整六多个时辰,就算天帝将六界翻个底朝天,也足够把容婵找出来了。


    众仙再度齐聚凌霄殿。


    天后也在场,她沉默地立在天帝身旁,面容疲惫,眉眼间氤氲着散不尽的忧虑。


    女儿失踪,身为母亲,想必最是煎熬。


    容婵之事瞒不过众仙,也不必隐瞒。


    只是容婵的失踪,让本就一团迷雾的真相,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李丹朱昨晚哭了一宿,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强压哽咽,她望着天帝天后,猛地双膝下跪道:“天帝明鉴,臣女阿兄以赤练蛇胆引爆元神,已灰飞烟灭。此事众所周知,朝戈不可能遮掩什么。如今臣女与阿父想要的,只是一个真相。至于阿兄犯的错,待事情水落石出,整个朝戈都愿听从陛下发落。”


    这便是在隐晦地向九重天解释,他们朝戈没有必要动容婵公主。


    朝戈急着撇清干系后,这颗烫手山芋,便似击鼓传球般,轮到了倚帝。


    沈熠忙躬身行礼:“陛下,事发时,臣与阿瑶一直留在明珠宫宴客,并未离开半步。后来,臣与阿瑶赶到事故现场,再来就是凌霄殿拜见陛下,从始至终,臣父女二人不曾远离众仙视线,此事不止诸位神仙同僚,太子殿下也可作证。”


    “确实如此。”


    容陵神色冷冷,吐出的字语,亦似颗颗冰玉,不含丝毫情绪起伏。


    但在沈瑶碧听来,却仿若温润的一缕缕春风,尤胜天籁。


    原来容陵没有怀疑她!


    原来容陵相信她是无辜的么?


    为表冤屈,沈瑶碧始终跪伏着。


    因为容陵这句话,沈瑶碧彻底安心,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好在李璘已死,神魂俱灭,死无对证。


    他们又能奈她何?


    思及此,沈瑶碧眼底闪过一丝小小的得意。


    事情其实也不算太糟糕吧!


    虽然容婵将她全盘计划毁于一旦,丹卿也没死,但容婵居然失踪了。


    原本沈瑶碧还担心她证词对她不利,如今可好!


    想必老天也在帮她。


    只是——


    容婵到底在哪儿呢?


    沈瑶碧心思千转百回,随即悄悄抬眼,用余光打量天帝天后。


    他们的面色都很憔悴。


    这便表示,他们也找不出容婵。


    倘若统御世间的天帝天后都想不出法子,那么,容婵定是凶多吉少。


    要是容婵永远回不来,那该多好?


    灵光乍现,沈瑶碧脑中突然生出一条妙计。


    怎么办?她还是舍不得放过丹卿呢!


    自打出生,沈瑶碧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知道世人喜欢善解人意的仙子,她便体贴温柔给他们看。但沈瑶碧骨子里,实则霸道又阴狠,得罪她的人,她表面豁达不计较,实则牢牢记在心底,待寻到机会,必加倍整治奉还。


    丹卿错就错在,容陵喜欢他。


    从不正眼瞧她的那个高不可攀的太子容陵,凭什么只将深情不移的眸光,落在他脸上?


    嫉妒的火焰,在她身体熊熊燃烧。


    沈瑶碧决定抛却一贯的谨慎小心,她想再赌一次。


    此次若一举成功,她便能将丹卿这颗眼中钉,彻底从容陵心中拔除。


    寂静凌霄殿内,女子纤细的嗓音,突然弱弱响起:“陛下,天后娘娘,阿瑶可否说几句话?”


    “但说无妨。”


    沈瑶碧怯怯抬眸,她小心翼翼逡巡一周,对上李丹朱凶戾的眼神,沈瑶碧肩臂一缩,眼眶含满泪花,好似委屈得不行。


    “陛下,天后娘娘,对于璘哥哥的遭遇,阿瑶当真悲痛欲绝。苍天可鉴!阿瑶绝对没有怂恿璘哥哥为我伤害任何人。最关键的是,阿婵妹妹如今下落不明,所、所以……”沈瑶碧鼓足勇气,她仿佛恐惧害怕到极点,嗓音颤抖道,“所以,该如何证明,青丘少主的话,是真的呢?”


    此言就像一颗小石子,打碎了平静的湖面。


    丹卿眼皮轻颤,他淡淡看沈瑶碧一眼,随即垂眸,抿紧双唇。


    气氛好似凝结成冰刃。


    沈瑶碧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到底还是将矛头的焦点,顺利转移到丹卿身上。


    没有容婵作证,丹卿的言辞便不再具备任何效力。


    黑的或许也能被他说成白的,毕竟真相谁知道呢?


    昨夜李璘莫非真对他动了杀念吗?容婵公主当真是去救他的吗?甚至于,他将容婵击坠海域的那一掌,是否存在不可告人的猫腻?


    沈瑶碧聪明就聪明在,她从不将话说得十分满。


    她只需抛出引子,剩下的,便交由旁人去想、去猜。


    沉寂中,丹卿忍不住握紧双拳。


    手臂颤动,他伤口已然崩裂,肩臂衣衫处,染出小小的几朵血花。


    容陵静静立在玉阶之上,哪怕心如刀割,他还是强迫自己不再关注丹卿,而是将深邃的目光,徐徐落在沈瑶碧脸上。


    偌大凌霄殿,外表美丽的纤弱神女,小小一团,跪伏在那里,实在是楚楚可怜、惹人疼惜。


    人们总是容易对会哭会示弱的人,卸下防备心。


    难道一身倔强不肯低头的人,就活该被质疑、被无视么?


    容陵蓦地轻笑出声。


    他低沉且富有磁性的笑声,回荡在空寂大殿,不可谓不突兀。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容陵。


    丹卿也不例外。


    他愣愣看着他,像是情不自禁的举动般。


    “瑶碧神女,”容陵温润的眼底,仿佛唯有沈瑶碧一人,他专注地锁定着她,声音柔和,似鼓励,似赞同道,“你说得不无道理,能请你继续说下去吗?关于你的假设,本君有一点,委实不大明白,青丘少主与容婵并无过节,他到底有什么理由,要谋害容婵?”


    容陵语气温柔,沈瑶碧确实备受鼓舞,可她脑子清醒着呢。


    沈瑶碧一开口,仍是有气无力的腔调,面色却多出几许惊慌失措:“殿下,阿、阿瑶并未这般说呀!阿瑶相信丹卿阿兄的为人,只是,只是……”


    “只是容婵确实被他打落海域,你虽信任你的丹卿阿兄,却不得不大义灭亲,提出合理疑点,是也不是?”


    见容陵神色肃穆,沈瑶碧面露恐慌,仿佛不敢说“是”。


    她紧咬唇瓣,泪光盈盈道:“殿下,其实……其实你也知道的,对吗?阿瑶曾听闻,公主与战神顾明昼之所以退婚,便是因为……”猛地捂住嘴,沈瑶碧一副说错话的表情,她瞪大眼睛,泪水沿着脸颊汩汩流淌,随即拼命磕头认错道,“陛下,天后娘娘,是阿瑶说错了话,闲言碎语怎可作真?丹卿阿兄一定不是那样的人,是阿瑶失言,是阿瑶……”


    丹卿像是个旁观者,目睹着眼前滑稽的画面。


    他多少有些怔忪懵懂,以及愕然。


    但丹卿没有为自己争辩,他定定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


    沈瑶碧啜泣不休的哭音,萦绕于耳畔,挥散不去。


    仿佛离丹卿很近,又仿佛离他很遥远。


    殿内明亮的光线,刺得丹卿眼睛生疼,他干脆阖上眼,让自己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四周嘈杂。


    天帝的提问,沈瑶碧的回答,殿内众仙压低的碎语,以及狐帝宴祈为他脱罪的辩论……


    好吵好吵。


    吵得丹卿头疼。


    丹卿知道,容婵此般遭遇,与他脱不开干系,他认为的为容婵好,却反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终归是他害了容婵,可沈瑶碧呢?


    谁都有推脱的理由,唯独她不无辜。


    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丹卿终于确定,在背后指使李璘行凶之人,正是沈瑶碧无疑。


    究竟什么原因,竟让沈瑶碧痛恨他至此?


    借刀杀人失败后,沈瑶碧仍不愿放弃陷害他,她利用容婵的失踪,再“无意”泄露他与顾明昼的纠葛,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彻底摧毁他在所有人眼中的形象。


    当真是步步为营、工于心计。


    丹卿保持深呼吸,维持镇定。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


    此时此刻,他必须说出一切,哪怕他没有证据,哪怕无人信他,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他气急败坏的反咬……


    可那又怎么样呢?


    丹卿猛地掀起眼皮。


    当璀璨日光涌入眸中的刹那,丹卿忽然听到容陵的声音。


    无论什么时候,容陵都是那么的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仿佛在这世界上,就没有让他容陵慌乱崩溃的事情。


    “瑶碧神女说得不错,闲言碎语,确实不可轻信。”


    男声懒懒的,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毕竟没人比本君更清楚事实真相。”说着,容陵散漫地抬起下颔,光明正大地望着所有人,他冷白的侧脸,恰恰被一缕暖晕笼住,色若春晓。


    成功吊足大家胃口,容陵仍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作态,他掸了掸衣袖间不存在的尘灰,忽然漫不经心道,“青丘少主与顾明昼,确实并无私情,与他另有私情的,应当是本君才对。”


    全场哗然。


    就连宝座上的天帝容渊,都骤然沉了脸色。


    容陵却笑意不减。


    他从容淡定地接受所有人的目光,眼睛都没眨动一下。


    “轰”得一声,丹卿如同被巨雷劈中,面颊倏然绯红。


    他浑身血液,好像都在往头顶疾冲。


    容陵怎可如此胡言乱语?他疯了么?他一定是疯了!


    他们曾经相好时,他都并未将他身份公之于众,现在既然都已分手,他为何还要将那段过往,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丹卿不需要容陵用这种方式,为他洗脱冤屈或是罪名。


    此时此刻,所有神仙的表情都很精彩。


    容陵当然知道,他的坦白意味着什么。


    容陵很想很想,止步于此,但他不能。


    目光落在丹卿绯红脸颊,容陵蓦地冲他笑了笑,他笑得颇开怀,有种艳阳烂漫之感,好似花朵盛放到最绚烂的时刻,然而盛极必衰,紧接着便是开至荼蘼,戛然落寞……


    “前尘往事罢了,于半年前,我与青丘少主,已和平分手。”


    容陵的笑容逐渐褪色,他口吻不咸不淡,仿佛玩笑般道,“因为本君之故,青丘少主与阿婵倒是相处得不错,所以他们之间不存在夺爱之仇,与其说丹卿因为顾明昼,从而看不惯容婵,倒不如说,他对本君因爱生恨,故而才对容婵生出杀心。这般理由,更为合理不是么?”


    丹卿:……


    丹卿都快被容陵气笑。


    脸颊红晕一扫而空,丹卿实在是百口莫辩。


    他对容陵因爱生恨?


    胡言乱语,是不是也该有底线、有尺度?


    丹卿此时如同被架在火上灼烤。


    他通体滚烫,有羞有恼,也有怒。


    虽然他明白容陵的用意,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感激他。


    容陵终于收回目光,不再看丹卿。


    这时,他仿佛又变回九重天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太子殿下,庄重且威严。


    “父君,母后,此事可否交由儿臣全权彻查,儿臣定会尽快找出真相,以及阿婵的下落。”


    容渊冷冷看着容陵,神色复杂,似失望,又似无奈。


    至于天后,更是难以维持她表面的优雅从容,先是幼女失踪,再是容陵……


    天后蓦地别过头,眼角泪光闪动。


    “依你所言,便交由你处理吧。”


    当着诸仙的面,天帝缄默再三,终是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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