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一四一
原来这里, 便是传说中的溶洞吗?
丹卿甩了甩吃痛的右手,想来是他刚刚摔落地面时,掌心被碎石之类的东西划破了, 所以满手都是淌出来的血。
胡乱用衣袖擦了两下,丹卿蹙眉望向周遭。
目之所及,是葱茏的山林, 是翱翔的飞鸟, 以及蔚蓝天空和雪团般的云。
穿林而过的细风里, 丹卿甚至还能听到, 山泉流动的潺潺咚咚声……
溶洞里的世界,似乎与外面并没什么不同。
丹卿试图撑地起身,脚踝却猛地传来一股剧烈痛意。
他竟不止伤了手,连右脚也崴了。
丹卿无奈地苦笑两声。
他方才还想着, 这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马上就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打脸。
溶洞与外面的世界,还是很不一样。
这里无法感知到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既然没有日月精华可吸收转化,所谓的修为,也都形同摆设。一具没有仙力庇护的身体, 娇脆又羸弱, 大抵连凡人都不如。
丹卿默默叹了声气。
突然落入这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丹卿满心茫然, 颇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 附近草丛里的一只手环, 吸引走丹卿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
丹卿眼神一凛,半瘸半拐地跳过去,随即用他受伤流血的右手, 拾起害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蹙眉盯着紫葵草手环,丹卿神色凝重。
事实上,与其说害他跌落溶洞的是这串手环,不如说是那个藏在暗地偷偷攻击他的人。
是佟管事吧。
是他对他动的手吧?
想到这里,丹卿不由握紧手中之物,这是否能证明,这串紫葵草编织的手环,果然藏有猫腻?
莫非溶洞,便是他们那些人费尽心机,为失踪仙人们寻找的“埋骨坟墓”吗?
果真好算计啊。
毕竟溶洞的出现纯属偶然与巧合,毫无预兆,亦无从找起。
他们只需委托佟管事这样的人,再让他静静等待时机,只需溶洞出现,便可无声无息地将仙人们丢入溶洞。
如此操作,仙界哪怕是上天入地,也绝不可能找得出线索!
丹卿的心,不禁也跟着沉入谷底。
这是不是表明,他再也出不去了?
他会被困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吗?
黯然跌坐在地,丹卿悲从中来。
虽然丹卿明白,他谁都怨不了,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运气不好。
小小一颗矿石粒,怎么偏偏就被他砸出了溶洞呢!
此时此刻,想必黑崖正兵荒马乱着吧!姬雪年会不会在想办法救他?
倘若还能离开溶洞,姬雪年定会指着他鼻尖骂,骂他到处惹祸终是把自己给害了!但骂完后,姬雪年绝对又会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人,说不定,他还会边哭边笑,就像一个无法掩饰情绪的小孩子。
如果有机会,丹卿真想看看姬雪年哭哭笑笑的表情啊,一定特别的滑稽可爱。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还有容陵……
想到容陵,丹卿心口便闷闷痛痛的。
容陵大抵也知道他的遭遇了吧!
他会是何种反应?他会因为他的离开而伤心难过吗?他会想法设法找他吗?他会后悔与他分手吗?
丹卿越想越沮丧,整个人都散发出难以抑制的消极气场。
时间缓慢流淌,丹卿浑然不觉,他握在右手的紫葵草手环,已悄悄发生了变化。
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紫葵草已变得枯萎黯淡,然而就在触碰到丹卿血液的那一瞬,它们竟似活了过来。
它们近乎饥渴地,不断吸食丹卿手心流出来的血液,仿佛这是天地间最神圣滋补之物。
一点一点,游走在紫葵草藤蔓里的凶煞黑气,逐渐淡化并消失。
它们个个挺直了腰杆,生长得前所未有的青翠漂亮。不止如此,紫葵草还野心勃勃地往外蔓延生长,当第一条藤蔓接触到土地,它倏地扎地生了根,然后接二连三地,小小一串紫葵草手环,在丹卿出神发愣的短短片刻,竟都快长成一小片郁郁葱葱的林。
丹卿无意间望去,简直傻了眼。
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手环扔出去。
紧接着,令丹卿更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手环落地生根的同时,好些个被藤蔓捆缚得密密麻麻,只露出一颗脑袋的人状物体,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丹卿向来不太经得住吓。
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瘸着腿往后倒退,跟只惶恐兔子似的,还险些被衣摆绊倒。
其实,丹卿看到这些草人的第一眼,脑中就生出一个推测。
或许紫葵草手环当真是件法器,而这些草人,便是多批失踪的仙人之一。
当他们失去利用价值,就被无情塞进法器,等待最合适的处理。
丹卿心下虽然觉得,这着实没什么可怕的,奈何身体已然抢先作出可耻的反应。
好在四周无人,也不存在什么丢不丢脸。
丹卿拖着半瘸的腿,艰难走到草人面前。
他们双目睁得很大,却呆滞无神,许久都不曾眨动一下。
丹卿把食指放到他们鼻下,呼吸虽迟缓微弱,但至少还都活着。
身处没有灵力仙气的溶洞世界,丹卿没有办法找出他们的病症,单从脉象来看,是气血双亏、濒临枯竭之兆。
不知幸还是不幸,他们似乎已经和紫葵草生命相连,只要紫葵草不死,他们就能从中得到存活下去的营养。
丹卿虽不明缘由,但这些紫葵草,突然长得好生茂密,短时间内,这些仙人,应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你们落得如此模样,想必中间肯定吃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苦。”丹卿望着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草人,既替他们辛酸,也替自己难过,他喃喃道,“如今我们滞留溶洞,恐怕永远都出不去了,难道我们就要在这里,度过未来的漫漫余生吗?”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你们有没有爱的人?你们有没有父母妻儿?定是有的吧,或许你们的家人朋友,也正在焦急寻找你们,就像姬道友一样。”
“你们肯定很不甘心吧?”
“如果有奇迹出现,把我们统统送出去,该有多好?”
……
许是多了这些草人,哪怕他们不能回应,也给了丹卿莫大的陪伴与安慰。
将所有的忐忑畏惧,全从胸中宣泄而出,丹卿莫名好受许多。
吸了吸酸楚的鼻尖,丹卿惶惶不安的心,突然有了主心骨。
他从不信奉不劳而获,怎能什么都不付出,便白日做梦妄图奇迹降临呢?
望着这些一动不动的仙人们,丹卿突然无比坚定道:“行至绝路,最忌讳的便是自怨自艾,有时候,被压垮肩膀的从来不是危难本身,而是溃败的心态。”说到这里,丹卿迅速擦净眼角湿润,他既像是在对草人们说话,又像是在激励鼓舞自己,“我不能被危难打倒,毕竟我现在还好好的不是吗?我只受了一点点的伤,只吃了一点点的苦,我健健康康,能走能跑,我完全没有理由放弃!”
“没错,就是这样,人不自救,天也难佑!”
丹卿用手指戳了戳嘴角,努力挤出灿烂的笑,然后抬高声音,激情四射地对草人们道,“朋友们,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靠自己,努力拼搏!努力奋斗!努力找出一条回家的路!”
四下皆寂,草人无动于衷。
这一刻,似乎风声都戛然而止。
“啪啪啪!”
丹卿马上卖力鼓掌,权当给自己捧个人场。
有模有样地喊完口号,丹卿一瘸一拐地跳到草丛边,蹲下身道:“首先呢,让本仙人,先来研究研究这紫葵草。”细细观察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植物,丹卿捻起一条枝叶,“初看外形,与山中藤蔓类并无二样,只是长得更肥嫩葱郁些。而且,也感受不到它们有何不同寻常。”
真真是通篇废话,一无所用啊。
丹卿托着腮帮,暗自腹诽,都已经沦落至溶洞,仙力全无,就算这紫葵草有猫腻,他也得有本事瞧出来才行呀!
“算了,不看它也罢,”丹卿挽尊地摆摆手,另想道,“这溶洞有山有水有活物,说不定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丹卿眼睛陡然亮如星辰,“对啊,还是先找同盟吧。”
丹卿兴奋至极,“你们且在这里乖乖等着,容我先去周遭查探查探。”
言罢,丹卿捡了根粗木当拐杖,当即出发。
沿路作着记号,丹卿瘦弱的背影,在山林渐渐远去……
这片小小天地,在失去丹卿喋喋不休的聒噪后,归于静默。
十多个僵滞不动的仙人钉在原地,如山似树。
唯有紫葵草欢快地摇曳着。
可惜,没人能读懂它们的热情。
事实上,就在前一刻,当丹卿触碰并夸赞它们肥嫩葱郁时,这些紫葵草可高兴了,尤其那几片被丹卿抚摸过的叶子。
它们雀跃地回蹭并亲吻丹卿的手,甚至争先恐后地向丹卿表达着喜欢之情。
此时此刻,直至丹卿的身影都望不见了,这些紫葵草仍面朝他离去的方向,努力挥动着藤蔓枝叶,每一次摇曳,仿佛都蕴含着等待千年万年的思念与膜拜……
溶洞内,丹卿从灰心到重振旗鼓,正竭尽全力,试图自救。
而溶洞外的世界,也因为丹卿的此番遇险,演变出难以预料的局势巨变。
魔域。
无畏宫。
正专注修行的源族残魂,好似在这一刻突然感受到什么,倏地睁开他那双猩红的眼。
残魂眸中满满都是震惊意外,以及怎么都无法掩饰的激动与澎湃。
紫葵草……
紫葵草仿佛感应到了源族最纯净最圣洁的血脉之力。
这怎么可能?
不对,为什么不能!
源族残魂蓦地起身,他已修炼出六分实体的面颊上,露出狂喜到几近疯癫的神色。
他要找到他,他必须马上找到他。
天道有眼,他们源族沉寂万万年的血海深恨,或许真的到了复仇的最佳时机。
“哈哈哈哈……”源族残魂仰天疯狂大笑,扬长而去。
第142章 一四二 他的明月,也独独偏爱着他。……
晋|江独发/一四二
距离溶洞与丹卿的同时消失, 已过去整整六个时辰。
黑崖再不复前些日子的热闹光景。
这里阴戾凛冽,气氛肃杀诡谲,仿若一座冒着森森寒气的坟冢。
南边矿山脚。
画地为牢的禁锢阵内, 所有矿工面色煞白,挤作一团。
他们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眼底盛满惊惧。
虽极力克制, 他们仍情不自禁地, 频频望向阵外那坨正在蠕动的、丑陋的粉色肉团。
——那是佟管事。
那团物体, 似乎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
巨大寂静的深渊, 只有佟管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
谁能想到,短短几天,曾风光无限的佟管事, 竟会变成这副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的模样!
矿工们眸光都在剧烈颤栗。
一看到佟管事这般惨状,他们便不禁联想到那位可怕的仙君,以及那幕血腥凄厉的画面。
彼时,丹卿小仙君刚失踪不久,佟管事就被扮作小凌的冷面仙君,狠狠揪了出来。
佟管事自是百般狡辩否认, 他甚至还扬言, 说跌落溶洞, 纯属丹卿小仙君运气不好, 这都是他的命, 否则为何只有他被吸入溶洞, 而旁人却好端端的呢!
冷面仙君闻言,扯扯唇角,竟不怒反笑。
这般翩若惊鸿、芝兰玉树的人物温润一笑, 本该如沐春风,惊艳四座。
然而全场所有人,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光风霁月的仙君啊,分明是恶魔。
他笑容是如此的诡魅阴戾,好似噩梦降临,整片天地,仿佛都被他扼住致命的咽喉,随时都将崩塌破碎。
紧接着。
冷面仙君没有再给佟管事机会。
他出手了。
使的却不是仙法。
没人知道这个已臻化境的神君大人,怎会掌握如此多种失传许久的邪魔之术。
一道又一道黑暗酷吏的术法,漠然地加注在佟管事身上。
不过短短两个呼吸,佟管事便想求饶告罪,但他没有机会了。
冷面仙君早已失去耐心。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想放过佟管事,他就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这位神秘的冷面仙君到底是谁?
为何尊贵的长留山白帝,都得乖乖顺从他指挥?
黑崖阴沉沉的,寒意愈演愈浓。
姬雪年面色肃穆,抱剑立于古槐一侧。
他静静凝望着盘坐于树下的容陵,眸光复杂且担忧。
古槐筛下遍地斑驳,似刀光剑影般,笼罩着那抹入定许久的隽秀身影。
光色波动,冷意纵横,容陵周身氤氲起朦胧灵雾。
它们由浅至深,愈加浓郁,渐渐的,时机终于成熟,灵雾倏然四散,然后无声无息地,充盈填满整座深不可测的黑崖。
这些灵雾,便是一位仙界大能最强横又脆弱的元神。
容陵元神几乎散尽,只余单薄纤细的一缕,透明地盘坐于原地。
看着那仅剩的一点元神,姬雪年面色颇为动容。
此时此刻,就连修为最普通的人,大抵都能轻松斩杀这位九重天太子殿下。
值得吗?
姬雪年犹记得,容陵向他提出这项计划时,他难以置信的心情。
元神好比仙人命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若元神溃散严重,轻则伤及仙根,重则甚至有性命之危。
“你让我用识海阻绝黑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最主要的目的,是不愿九重天察觉,并赶来阻拦你的行动吧?”姬雪年到底没忍住心内冲动,他不可思议地问,“值得吗?哪怕你散尽元神,也不一定能救出丹卿。溶洞千千万,岂能轻易就让你找到丹卿所在的溶洞?”
“我意已决。”彼时容陵神色淡淡,并未多言。
姬雪年却从容陵平静到几近冷漠的神情里,察觉到狂骇的暗潮汹涌。
或许容陵的心情,并不像他此刻表现得那么镇静自若。
他定然明了,现在形势有多危急,找回丹卿的几率又有多渺茫……
从容的表象,或许只是容陵的虚张声势,也或许是他的自我安慰,以及自欺欺人。
怔怔看着容陵,姬雪年终是无言以对。
对姬雪年来说,丹卿是他重要的朋友,哪怕他们相处时日尚短,却十分合得来。
若能救出丹卿,姬雪年必定义不容辞,但这份“义不容辞”,并非毫无底线。
在姬雪年看来,容陵此般行为,便已深深跨越他的底线。
在没有多少把握的前提下,用至关重要的元神去赌去拼,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便是爱情的力量吗?
姬雪年困惑了。
从前丹卿还在时,姬雪年便时常以此戏谑他。
譬如爱情毫无逻辑原则,智者永不入爱河,谈恋爱会让人变得痴傻蠢之类。
说这些近乎于鄙薄爱情的话时,姬雪年是不以为意的,因为他当真这般认为。
然而容陵,突然给了他不一样的对爱情的解读。
容陵此番孤注一掷、不计自身安危的行为,如若用痴傻蠢来形容,那这个世界,该无情无爱得有多可怕?
原来,丹卿并非“我本一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的明月,也独独偏爱着他,他的明月,也始终用最温柔的清辉,一直笼罩着他。
黑崖望不见光。
姬雪年仰望着黢黑的天,这一刻,他仿佛窥见浩瀚苍穹之中,那颗最明萃的星。
……
容陵的万千元神光点,很快弥漫覆盖整座黑崖。
它们试图吞噬每一缕空气,侵占每一道时光裂缝。它们是填海的精卫,亦是移山的愚公,它们虽急于求成,却也不慌不忙、谨慎细致。
一个个偏僻角落,一处处陡峭崖壁,它们不曾放过任何微末地点。
终于,其中一粒元神光点,突然发现溶洞藏匿点。
刹那间,万千元神毫不犹豫地聚集成星,狠狠朝溶洞冲撞而去。
溶洞大开,黑崖如闪电般倏地一亮,随即湮灭。
转瞬即逝的时间里,容陵大部分元神,已悄无声息地进入溶洞。
古槐树下,容陵遗留于此的一缕元神,几乎淡得将要消失。
“这、这竟是成了吗?”
姬雪年猛地瞪大眼睛,心中既惊又喜,还有莫大的激动与澎湃,甚至是钦佩。
要知道,即便以元神为引,没有庞大精深的修为做基础,也不可能找出溶洞所在。
可以说,世上能办得成这件事的人,除容陵,真的屈指可数。譬如姬雪年,就颇有自知之明,换作他,哪怕他愿意散尽元神,恐怕也很难成功找出溶洞所在。
姬雪年顾自兴奋一会儿,随即又沉郁地绷紧下颔。
或许,他不该高兴过早。
毕竟所谓的考验,此刻才真正来临。
发现并进入溶洞,已是难上加难,出溶洞,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容陵留下一抹元神,为的就是增加元神之间的相互联系。
进溶洞后,他会用燃烧心血摧毁一丝元神的方式,强行催动溶洞外元神的本能感应,再借这股微弱的联系,回到原来世界。
如此方式,可谓兵走险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正是因为这种方法过于冒险,存在诸多不确定性,所以姬雪年才会认为容陵自损一千,甚至徒劳无益。
溶洞万万千,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一直找不出丹卿所在的溶洞,他便要燃烧心血万万滴、捏碎元神万万缕吗?倘若当真如此,恐怕在救出丹卿之前,容陵便已耗尽神力、精尽而陨……
姬雪年用力攥紧手心,深深为容陵与丹卿的命运捏了把汗。
他多么的期望,期望丹卿就在容陵所前往的第一个溶洞。
可惜,老天总是不遂人愿。
容陵仅用半个时辰,便顺利出了溶洞。
他孤零零的,终是无功而返。
姬雪年很是失望。
容陵却没有时间黯然神伤,他的万千元神再度席卷黑崖,不断重复着枯燥乏味的行动。
找出溶洞,进入溶洞,再离开溶洞……
周而复始,源源不绝。
一开始,姬雪年还有意默默记住溶洞的数量。
渐渐地,随着数量的急剧攀升,姬雪年终于彻底放弃。
不知是否是不幸中的万幸,从容陵进入第六个溶洞起,他竟陆陆续续地,开始带出一些被藤蔓捆缚的怪人。
“他们应该便是那些无故失踪的仙人。”将僵滞浑噩的仙人们安置好,容陵惨白着脸,不见一丝血色地对姬雪年说,“你且先照拂他们一二,我去找丹卿。”
怔怔望向状态诡异的仙人们,姬雪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然而只这一眼的耽误,容陵便已化作元神离去。
“你……”
望着空无一人的幽幽墨色,姬雪年无奈叹声长气,既然容陵都已远去,他试图劝他量力而行、稍作歇息的话,自然也就没能说出口。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三天过去……
今日是丹卿滞留溶洞的第四天了。
默默望向悬在头顶的太阳,丹卿忽然垂低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边随风摇曳的紫葵草,似乎察觉到丹卿的伤感,纷纷卖力挥动枝叶,试图哄得他开心一点。
丹卿却没能读懂它们的好意。
丢掉充作木棍的拐杖,丹卿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到旁侧寂静的山坡。
抱膝坐下,丹卿终于不再掩饰眼底的绝望,他任由失落爬满脸颊,然后把头深深埋入膝盖。
无论丹卿如何积极面对,但结局大抵难以改变。
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时间和空间甚至是相对静止的。
溶洞里的太阳永不落山,同一地方采摘的蘑菇,第二天又会在原处长出新的一模一样的。
往好的方面想,是不是哪怕他在溶洞困到老死,也绝不会饿死?
然而丹卿笑不出来。
他想容陵了。
越是在这种孤苦恐惧的时刻,思念越是永无止境的蔓延……
第143章 一四三 指尖颤抖着,试图去抚摸容陵的……
晋|江独发/一四三
无论内心如何绝望, 在这些草人面前,丹卿都是活泼开朗的样子。
虽然他们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甚至没有任何意识, 但丹卿依旧把他们当作正常人对待。
“你们看!我这石锅凿得还算似模似样吧!”
铿铿锵锵忙活近两天,丹卿满头都是汗,他随手擦了把脸, 然后神采奕奕地抱起石锅, 凑到草人面前, 轮流给大家观赏。
因为脚伤还未痊愈, 丹卿走路仍一瘸一拐,笨拙得有些可爱。
“怎么样?”丹卿眼睛亮如明辰,他一笑,身上便有种神奇的情绪感染力, 仿佛能让身边的人也跟着开心起来,“其实仔细看,确实有些笨重丑陋……”
丹卿抱着粗糙大石锅,自我审判了会儿,面颊不由臊得微红,但他还是小声嘟囔着, 替自己辩解道, “毕竟凿石头真的很累, 想把壁面锅底打磨光滑也特别废手, 你们瞧, 我掌心都起了好多的水泡!”
“呜呜呜, 心疼主人。”
“给你吹吹手,不痛不痛啦!”
“主人凿的石锅最棒了!哪怕丑丑的笨笨的,也是天底下最棒的!最棒!”
……
紫葵草随风摇曳, 舞得前所未有的欢快。
因吸食过丹卿鲜血,它们已然生出意识,只是碍于丹卿体内的封印,源族之力不曾觉醒,这些紫葵草便也没提升多少实力。
毕竟真正的源族气息,是圣洁的、纯粹的、仁慈的,无需号令,便可御天地,令万物臣服。
“咦?”丹卿今日倒有注意到这片旺盛紫葵草,他玩笑道,“怎么感觉你们好像也能听懂似的!”
弯腰轻轻摸了摸紫葵藤蔓,丹卿把石锅放回原处,笑眯眯地自言自语,“有了这石锅,我就能煮蘑菇野菜汤啦,整日吃浆果,也会腻的嘛。”
“对了,你们能吃食物吗?”丹卿望向那些一动不动的草人,托腮思忖片刻,喜道,“如果我把汤浇灌给紫葵草,你们肯定也能尝到味道吧!唔,那就这么办,我立刻马上去采蘑菇!”
想到这里,丹卿瞬间有了奔头,干劲十足。
日子总要好好过,不是吗?
他不该把自怨自艾活成生活的全部。
或许将时间都填满,他的脑子就不会再悲伤难过,也不会总是思念容陵吧……
颓丧过后,丹卿重振旗鼓,每日都会积极地生火煮饭。
山中蘑菇多,丹卿最常煮的是蘑菇汤,再往里面加点儿野菜碎末和各类禽蛋。
溶洞里的日子属实无聊,无聊到丹卿又萌生出做个好厨子的念头。
糟糕的厨艺,当真是丹卿内心永远的深深的痛!
“今日煮的是鲜鱼汤!鱼可新鲜了,刚刚从山泉中捉的。”
用大大的梧桐叶当扇子,丹卿细心将热汤扇凉,这才浇给紫葵草和仙人们。
阳光肆意挥洒,丹卿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是沉在泉底的黑曜石,其中盛满了期待,璀璨如星辰,“怎么样,相比昨日的汤,是不是有那么一丢丢的进步呀?”
这一瞬间,风似乎也陷入沉默。
紫葵草:……
仙人们:……
紫葵草已经没有力气挥动枝叶。
前面几次,它们还能昧着良心吹嘘遛马,一个劲儿捧丹卿的场。
直到一桶又一桶的汤浇下来,好似源源不绝,永不停止般。
终于,这些汤浇干了它们对丹卿的崇拜。
它们的主人怎会如此笨拙?
一定是他体内的源族之力还未觉醒。
没错,定是这般缘由。
至于那些被藤蔓捆缚的仙人们,更是有苦难言。
他们惨遭魔域俘虏,被当做饲料提炼精气,以至于沦落到现在这般活死人般的模样,是还不够凄惨吗?
为何上天要让他们与这位厨艺杀手进入同个溶洞?为何这只狐狸丁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为何他们日日都得被迫喝这野狗都不搭理的汤?
痛不欲生,当真痛不欲生。
他们宁愿回到从前毫无知觉的日子,也不想再喝丹卿的一口汤。
是的,不知为何,进入溶洞之后,这些仙人莫名恢复了一丝意识。
虽口不能言,但他们看得见听得到,亦能感受到痛苦的滋味。
莫非是这溶洞有何特殊?
他们自是无法感知丹卿与紫葵草的联系,但这一刻,他们与紫葵草是命运共同体,他们都再也承受不起这日复一日的营养汤。
最绝望的是,未来的日子漫漫无绝期,他们喝这汤,莫非要喝到山穷水尽时?
一想到这里,仙人们真真眼前一黑,恨不能挥剑立即割舌头。
“今日我煮汤时,自我感觉颇好,如有神助。方才我也尝了两口汤,可以下咽的,所以这便不算难喝了吧?”
明知仙人们无法回应,丹卿还是聊得很开心,他权当仙人们同意他说法,然后,笑眯眯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浆果。
此时仙人们若能反驳,定会跳起三丈高,勃然大怒道:“有本事你别吃浆果啊,有本事你自己喝汤啊!不难喝你吃什么浆果!你若敢放开那些浆果,老子还能敬你是条梁山好汉……”
丹卿委实听不见。
所以,他优哉游哉地吃了半盘浆果。
吃完浆果,剩下半锅汤已全部晾凉,丹卿摸了摸肚子,已经很饱,遂慷慨地把剩下的鱼汤,全部灌溉给紫葵草和仙人们。
这么一大锅美味至极的汤。
把紫葵草和仙人们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气,也浇灭得很彻底。
四下静寂,久久无声。
丹卿钻进他用草木搭建的小窝,拉上竹帘,美美睡觉。
这般平静日子,对从前那个未曾经历情爱的丹卿来说,大抵不算难熬。
反正自小到大,他都是这般独自走过来,直至进入九重天,与云崇仙人相识相交,丹卿才拥有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
但朋友和恋人又有不同。
对朋友,丹卿只衷心期盼他们过得好,但容陵……
若没有情爱,大抵他便不会滋生出不舍、不甘,以及很多很多的复杂执念吧。
大多时候,丹卿确实盼着容陵好。
偶尔,丹卿又自私地不愿容陵过得太好。
因为他的身边没有他,他的身边怎能没有他……
入睡没多久,丹卿便从梦中惊醒。
习以为常地抱膝坐起来,丹卿垂低了眸,静静藏身在这片缄默的黑暗中。
待独自消化掉情绪,掀开竹帘,丹卿就又是那只眉开眼笑的小狐狸了。
在溶洞滞留的时间越久,丹卿越不能判断流失的具体日子。
渐渐地,丹卿彻底死心。
反正他再也出不去,苦记日期,又有什么意义?
翌日,丹卿依旧在相同的地方,采摘到许多新长出来的蘑菇。
把蘑菇用叶子包好,丹卿沿路返回,然后,他在距离“家”一百多步的草丛里,看到了容陵。
他平躺着。
面色羸弱,毫无血色。
那有棱有角的漂亮嘴唇,也像高山之巅的一簇素雪,苍白得可怖。
丹卿面前的这个容陵,就好似阳光下最脆弱的琉璃,是冰玉做的,随时都会像泡沫一样消散。
“今日倒有些稀奇,再不是以往那些无聊重复的桥段了。”
语罢,丹卿自嘲地勾勾唇,再小心翼翼拎起衣摆,生怕惊扰容陵似的,他自他身上跨越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不是丹卿第一次在溶洞看到容陵了。
在梦里,丹卿时常与容陵相见。
偶尔是甜甜的舍不得醒来的美梦,偶尔又是生离死别另觅新宠的噩梦。
许是梦做太多,有时候,丹卿神识一恍惚,也会突然看见容陵。
他看到他御清风而来,周身落满银河星辉,就像专门前来普度拯救他的神。
“阿卿,我终于找到你,你可知我寻你寻得有多辛苦?”容陵朝他伸出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微微笑着,他那满含宠溺珍重的眼神,仿佛为了找到他,哪怕跨越重重时光,哪怕斩破荆棘阻碍,他也在所不惜。
梦可真好啊,梦里什么都有。
尤其白日梦。
丹卿苦笑着摇摇头,加快步伐。
回到居留地,丹卿熟练处理食材,然后拾木柴生火,兢兢业业煮了一大锅汤。
喂饱紫葵草和仙人们后,丹卿吃了些浆果,洗洗手,直接躺进小窝。
却不知怎的,如何都难以入睡。
丹卿翻来覆去,反倒折腾出莫名的燥意。
倏地掀开竹帘,丹卿对杵在外面一动不动的仙人们道:“我睡不着,索性再去四周寻些食材,稍后给你们加餐吧。”
仙人们:……
紫葵草:……
你回来。
求求你,回来吧。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
我们真的承受不住啊,一滴汤都犹如万斤重啊!
……
漫天的无声哀嚎里,丹卿的背影逐渐远去。
丹卿这会儿选的是另条路,他挖了些竹笋,又摘两小把嫩绿野菜,随即往回走。
莫名的,丹卿心底总有些不安的牵挂。
抵达居留地,丹卿放置好食材,决定顺从这股没来由的冲动,去刚刚发现容陵的地点,再瞧上一瞧。
他越走越快,仿佛有种潜意识的急迫。
与此同时,丹卿又有些不以为意,他在心里鄙夷自己,急什么呢!反正不是真的容陵,你又何必真情实感抱着莫须有的期待。
是啊。
何必呢。
何必急着去打破那一幕美好的幻象?
丹卿步履逐渐放缓,一步一步,直到他眸中再度浮现出那抹熟悉的身影。
怎会……
容陵他怎会还躺在那里?
丹卿睁圆了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怔怔看着容陵,丹卿呼吸急促,甚至都没有勇气去触碰,去证实他的存在。
不可能。
他一定是假的。
丹卿用力闭眼,再睁开,如此重复三次,容陵依然好生生躺在那里。
男子双眸紧阖,如同熟睡般,脆弱瘦削得与丹卿梦里的容陵,全然不同。
这是否证明……
丹卿浑浑噩噩地俯下身,指尖颤抖着,试图去抚摸容陵的脸。
第144章 一四四 小狐狸不要脸,他居然抱着容陵……
晋|江独发/一四四
就在指尖, 即将触碰到容陵面庞的那一刹那,丹卿纤细的手腕,陡然被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道, 狠狠攥住。
惊惧之下,丹卿倏地垂眸,却猝不及防地, 撞入一双漆黑幽沉的眼眸之中。
不知何时, 容陵血丝密布的眼睛, 已悄然睁开。
他深深地凝视着丹卿, 一眼不眨。
该如何描述容陵的眸光呢?
细细碎碎的,仿若缱绻的永恒时光。
蕴在他眸中那绵绵密密的爱意,幽深似海,又厚重如山。
还有失而复得的、无以言表的满腔喜悦, 就算以天地为盅,大抵也承载不下。
尽管容陵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提不起一丝劲儿,但看到丹卿的瞬间,他灵魂深处,又赫然迸发出新的力量。至少在昏过去之前, 容陵想抱抱丹卿, 想再闻一闻他身上散发的那股淡淡药香……
丹卿整颗狐狸脑袋都是懵的。
他怔怔望着容陵, 瞪圆了眼睛, 尚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紧接着, 丹卿便被一股磅礴大力,拉拽着拥入一个坚硬又富有安全感的胸膛。
大脑轰然空白,丹卿只能被动地、傻傻地扑倒在容陵怀里。
“容陵, ”半晌过去,丹卿一动也不敢动,他眸光颤栗着,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吗?”
是你来溶洞找我了么!
现在紧紧拥抱着我的你,当真是你吗?
还是又只是我虚妄的一抹幻象?
空气沉寂,许久无人应答。
“容陵?”丹卿惶惶又唤一声,随即挣扎起身。
奈何容陵臂弯将他禁锢得太紧,丹卿颇费一番力气,终于成功从他胸膛脱离。
草木葱茏青翠,倒映在丹卿眸中的容陵的脸,苍白又瘦削,脆弱得几近透明。
他眼睛紧紧闭着,仿若从未睁开。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丹卿全然顾及不上。
呆愣半晌,丹卿踉跄着背起容陵,带他回他溶洞的“家”。
路途颠簸,金色的阳光,在地面拉出两人斜斜扭扭的人影。
看上去,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又是那么的珍惜可贵……
直至把容陵安置在小窝,丹卿仍激动澎湃,心脏跳动得仿佛要活生生蹦出来。
“这应当不是在做梦吧!”
丹卿喃喃着,用力掐了把自己面颊。
痛自然是极痛的,但丹卿还是难以置信,他颤抖着握住容陵的手,痴痴看他半晌,这才突然意识到,容陵的手好冰好凉!
替容陵搭完脉,丹卿眉心几乎拧成山川。
他脉象虚弱,竟是气血亏空、濒临枯竭之相。
容陵怎会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凄惨?
丹卿心底何止是不解?他滞留溶洞的这些天,外面的世界,到底都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还有容陵,他身上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溶洞外的黑崖,氛围紧迫又低迷。
就在不久之前,当容陵头也不回地再度冲进溶洞时,他遗留于古槐下的一缕元神,再支撑不住,倏然如星辰碎片般,四下溃散。
一旁护法的姬雪年暗道糟糕,他想也没想地立即施诀,将容陵淡得几乎肉眼难辨的元神捞回来,并团团护在阵法里。
浅蓝色光罩中,容陵的元神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它疲惫不堪地沉在最底部,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丝重量。
姬雪年望着它,眼神复杂。
如今,强弩之末的又何止是它?一直奔走于各个溶洞间的容陵,想必早已超出身体极限。
日复日,夜复夜,苦苦支撑着容陵的,哪里是他的强大?再浩瀚的修为也有耗空之时,可容陵的意志,却好似永恒不灭。
因为他太想找到丹卿,这抹执念之深,深到哪怕他身体已亏空成一具空壳,容陵亦不会停下他寻觅的脚步。
姬雪年源源不断地,持续往光罩中输出灵力,试图治疗唤醒容陵的元神。
这一次,倘若容陵还能平安从溶洞中出来,姬雪年想,他必不会再让容陵无休止地找下去。
他这明明就是在作死,当真会死的那种。
假若丹卿注定无法回来,又何必白白搭上他的性命?
丹卿也一定会理解的吧?
他若知晓容陵这般为他豁出性命,心中可会感到几分慰藉?
溶洞之中的丹卿,自然不知个中内情,亦不知容陵竟为他牺牲到这般地步。
此时此刻,丹卿正守在容陵身边,握着他手舍不得放。
光看着容陵这张昏睡的脸,丹卿便已十分慰藉知足。
若不是需要外出采药,丹卿根本不想离开容陵半步。
事到如今,丹卿全然不愿再思索,思索容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管他什么理由呢,抛开所谓的道德感,丹卿简直要开心死了!
对他来说,溶洞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个容陵。
拥有容陵,就等同于拥有全世界。
是否能离开溶洞这件事,在如今的丹卿眼中,也不再重要。
哪怕一辈子和容陵困在溶洞,他亦是心中欢喜的。
拎着竹篾编织的篓子,丹卿匆匆进山,采挖草药。譬如可补气血的人参黄芪,还有提升精元的远志、伸筋草等。
在没有灵息仙力的溶洞内,这些都是极好的药材。
山中空气清新,绿如翡翠的天地里,丹卿抱着装满药草的竹篓,像只灵活的鹿,小跑着穿过一条条林道。
微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阳光像柔软的融化的糖蜜,还有山泉流动声、雀鸟啾鸣声,仿佛组成了一曲悠扬的天籁。
丹卿从未想到,溶洞内的生活,竟会那样的快活。
他嘴角眼角的笑意,好像怎么都无法抑制。
他的步调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
迫不及待回到“家”,丹卿竹篓都来不及放下,他第一件事便是掀开竹帘,看容陵是否还在,又是否还安好。
待目光捕捉到睡得安详的那张俊颜,丹卿能捂着嘴,痴痴笑半天。
真好。
这不是幻觉。
容陵他真的就像梦一样,降临在了他世界。
一如从前无数无数次,他突然就出现在他寡淡无趣的生命中……
或许,这便是命运吗?
有生以来,丹卿第一次信奉所谓的命运眷顾。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丹卿怀着满满的憧憬喜悦,开始生火熬煮中药。
不多时,石锅溢出浓苦的涩味,丹卿蹲在柴火旁,不停打扇,他脸颊热得红扑扑的,却浑然不觉累。
清风习习,紫葵草静默地摇曳着,那些仙人亦是眼眸呆滞、无动于衷。
一切的一切都看似平静,殊不知,溶洞突然多出个人的事,已经在仙人们中间炸开了锅。
毕竟这新来的男人不是旁的阿猫阿狗,他可是太子容陵!九重天未来的天君!
堂堂太子殿下,怎会沦落至此?莫非他是来找他们的?
仙人们个个长吁短叹。
哪怕贵为小天君,也不过是白送人头而已。
溶洞岂能轻易出得去?
况且这容陵,明明自身都难保……
石锅咕噜咕噜冒泡,熬够时辰后,丹卿盛了碗黑乎乎的药汁,用嘴吹凉,然后把容陵搂在怀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昏睡中的人意识不清,哪儿能乖乖喝药?
丹卿不急不躁,他喂得精细,甚至直接用衣袖擦拭容陵嘴角的药汁,丝毫不嫌脏污。
喂到中途,容陵似乎很是抵触药味儿。
他浓眉深锁,薄唇紧闭,怎么都不肯再把药咽下。
小狐狸没得法,他一口气灌了满嘴汤药,直接嘴唇对嘴唇,把药渡给容陵,喂完,小狐狸还轻声地哄:“不苦不苦的,再喝一口,我给你吃我晒干的果脯好不好?”
如此羞耻暧昧的一幕,直接让紫葵草和仙人们震惊到头掉,连那汤药的难喝程度,他们都不再好奇。
这这这……
仙人们猛然觉得,他们好像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容陵殿下端方高洁,皎若玉树,是九重天可望不可即的第一美男子,拥趸痴迷者更是遍布六界,这只小狐狸,莫不是也馋太子殿下的肉身?
难怪啊!难怪他待容陵殷勤备至,妥帖得跟照顾自家男人似的,还总是盯着人家犯花痴,哈喇子都快掉下来。
呜呜呜。容陵殿下好可怜,他这是直接掉进狐狸窝了啊。
若容陵殿下醒来,得知自己被一只小狐狸上下其手,摸脸掐腰,吃尽豆腐,岂不是要羞愤而死?
接连几天,丹卿不眠不休,始终尽心尽力地照顾容陵。
那些仙人们,便也精神抖擞地看了好些天戏。
哦哦哦,小狐狸又脱殿下的衣服了。
啊啊啊,小狐狸不要脸,他居然抱着容陵殿下的腰睡觉。
天惹天惹,小狐狸色胆包天!他竟敢猥琐地用殿下的手心,抚摸他自己的脸。
完了完了,如果我是容陵,不杀了小狐狸,简直天理难容。
小狐狸死了,咱们就不用被他的汤荼毒了嘛,不也挺好?
可是小狐狸不在,我们岂不是连好戏都没得看?
……
因为容陵的到来,丹卿对这些仙人和紫葵草,明显懈怠许多。
他日日巴在容陵身旁,实在腾不出功夫,再煲那些个营养汤。
偶尔想起来,丹卿会匆匆打点儿泉水,浇草浇仙人。
“对不起呀,”丹卿愧疚地向大家道歉,“等容陵苏醒,我再加倍煲汤补偿你们好不好?一日三顿,我保证一餐不落地补回来。”
紫葵草和仙人们:……
大可不必。
丹卿笑眯眯地又说:“悄悄告诉你们,容陵他厨艺特别好,待他醒来,如果他心情好,说不定愿意煲汤给你们喝哦!”
紫葵草和仙人们:……
你看我们傻吗?
这一刻,他们突然由衷地暗暗祈盼,祈盼容陵不要醒来。
无论是丹卿的汤,还是容陵的汤,他们都觉得,他们无福消受。
第145章 一四五 就算是他容陵,也不配。
晋|江独发/一四五
容陵自昏睡中清醒时, 丹卿正蹲在篝火旁,使劲儿地打扇。
阳光明媚,他蜷缩成小小团团的身影, 如被漫天金色星星笼罩,美好得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
无论做什么事情,丹卿总是很专注。
譬如此刻, 他那双漂亮灵动的眸子, 便认真地盯着沸腾石锅。
尽管容陵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但他想象得到, 丹卿现在的眼中,定然盛满了雀跃的期待。
静静凝望着丹卿,恍惚间,容陵仿佛又回到渡劫期的红尘时光。
那会儿, 段冽身负重伤,最终,他也是在丹卿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方能逐渐痊愈。
而且,段冽被治愈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伤痛的心灵。
痴痴看着丹卿, 直至看得眼眶酸痛, 容陵才意识到, 他竟许久都没舍得眨眼。
短暂闭目后, 容陵的视线, 再度落定在丹卿背影上, 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自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
毕竟容陵险些以为,他再也看不到这张心心念念的面庞。
在丹卿跌入溶洞杳无音讯的那些日子里,对容陵来说, 每时每刻都煎熬悲痛、如被火烹。哪怕他誓要找出丹卿,哪怕他再有信心,意志再坚定,他还是会怕,很怕很怕,怕到他甚至不敢流露出一丝悲色和脆弱,因为那样便证明他根本没有底气救回丹卿……
真好,无论过程如何,他终究还是找到了小狐狸。
否则,容陵当真无法想象,他该如何去承受这致命的打击。
天空蔚蓝,风似乎都是充满治愈力的蓝色。
一道轻快娇嗔的嗓音,忽然回旋在风中,“汤药终于熬煮好啦!等会儿我就来喂你喝呀。”
丹卿眼巴巴枯守半天,见锅中冒泡的黑色药汁,已然煮得十分浓稠,便高兴地立即转回头,向昏睡中的容陵传递好消息。
这些日子,丹卿贯是自言自语,又或是自顾自地同容陵说话。
因为实在是无聊嘛!况且他的情绪也需要分享和输出。
只是——
只是眼下这般局面,与丹卿设想的很是不同。
他面对的并非昏睡的容陵,而是一双幽深如井的漆黑眼眸。
丹卿僵硬地呆在原地,当即就怂了。
在意识清醒的容陵面前,丹卿本就不太放得开手脚,尤其经历被分手、被冷待之后,丹卿就更加的拘束不自在。
他生怕容陵讨厌他闲散冒失的样子,也唯恐容陵挑拣出他更多的错处。
眼睫颤栗,丹卿飞快移开眸光。
他躲闪得过快,以至于都没留意到,沉在容陵眼底的,那隐晦又深沉的爱恋。
“你……我……”
丹卿支支吾吾,瞬间就从可爱活泼的小狐狸,变成畏手畏脚、唯唯诺诺的小兔子。
他甚至还下意识把挽起的袖口放下来,然后侧过脸颊,好似不愿让容陵看到他这般脏污邋遢的模样。
丹卿所有不自信的小动作,都被容陵尽扫眼底。
心脏仿佛被刺了下,抽抽的疼。
这一刻,容陵突然无比地痛恨自己。
丹卿被吸进溶洞后,姬雪年告诉他,他说,丹卿此行是专程来寻他,因为丹卿想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丹卿也早已认出他,甚至于,丹卿与姬雪年的所有暧昧互动,都只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意与反应……
他怎就那般的傻?
到底是该怪他待丹卿仍不够心狠决绝,还是该怪丹卿过于执拗笨拙,哪怕撞出一身的伤疤血痕,他也要一腔孤勇地喜欢他吗?
可是,他不值得。
这世间,没有谁,值得他把姿态放得那么低,就算是他容陵,也不配。
“那个……”
纠结缓冲半晌,丹卿终是收拾好情绪,他鼓起勇气,仰起略局促的笑脸,试图打破古怪的氛围,“你该喝药了,唔,我这就端来给你呀。”
就在丹卿抬头说话的同时,容陵猛地垂低了眸,因为他不敢让丹卿看到他失态崩溃的神情。
落在丹卿眼底,容陵便似在嫌弃厌恶他。
黯然垂眸,丹卿捧着石碗,把汤药端到容陵所躺的小窝旁。
“先放于此处,我稍后再喝。”
“……好的。”丹卿顿了顿,听话地把汤药放置在石头上。
一时无言,进退皆难。
他们之间的气氛非但没能缓和,反而还变得更加尴尬。
丹卿下意识就想找个由头,暂时逃离这里,譬如采挖野菜药材什么的。
即将开口之际,丹卿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把唇瓣咬得素白。
望着被阴影笼罩神色不明的容陵,丹卿在心里默默问自己,你究竟还要这样被动到几时?
今朝非往昔,指望容凌主动,焉有可能?
你既然想要争取,那便一路争取到底吧。
反正尊严面子什么的,你向来不在乎,既如此,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你畏惧退缩的呢?
思及此,丹卿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脸上不复从前的谨慎怯生,取而代之的,是无所畏惧的孤勇。
干干脆脆地捧起药碗,丹卿踢掉鞋履,浑然不顾容陵的反应,径直走进草棚。
这小窝简陋至极,高度勉强能直立起身,宽度大抵也只够丹卿容陵两人并肩躺着。
察觉到丹卿的举动,容陵始料未及地抬眸,满脸俱是不可思议。
过往相处中,容陵与丹卿几乎心照不宣,他们都主张进退有度的相处模式,必要时,会给对方预留出足够的个人空间。
像容陵此刻已摆明了婉拒的态度,若是从前的小狐狸,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但现在,他竟不管不顾地“蛮横入侵”,当真叫人又惊又诧。
本就逼仄的空间,因丹卿的“强行占领”,变得异常狭窄。
容陵眼观鼻鼻观心,面上倒是一副坦然镇静的矜持模样。
丹卿盘坐在容陵身旁,把汤药递给他:“待你喝完药,我们谈谈吧。”
容陵:……
等容陵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时,他已经乖乖把药喝到一半。
怎么说呢!这汤药,不愧是出自小狐狸的手。
果然一如既往的难喝。
大碗药入口,容陵被熏得头昏脑涨,思绪都不大明朗。
丹卿倒多看了眼那空空如也的石碗,不由暗自欣喜,果然滴水石穿、铁杵磨成针,不枉他日日勤奋练习,如今他煲汤熬夜的本事,当真是有所精进了。
“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溶洞?”丹卿清了清嗓子,这第一问,问得还算官方体面。
容陵甩了甩昏沉沉的头:“追寻失踪的仙人至此。”
这当然不是丹卿想听的答案,他瞥了眼容陵,轻飘飘道:“原来如此,那殿下为何在看到小仙的第一眼,便对小仙又搂又抱?此举怕是有轻薄非礼之嫌。”
容陵薄唇轻抿,似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他无辜地抬起头:“有这事吗?我忘了。”
丹卿:……
丹卿被容陵噎得很委屈,一双眼眸也沁出淡淡的水光。
此番对谈,丹卿本想与容陵好生掰扯掰扯,偏他笨拙不擅辩。
黑崖种种,包括溶洞初遇,丹卿都能感觉得出,他有被容陵好好爱着、呵护着,然而当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丹卿再多的信心,也会变得不确定。
“我调整数日,待时机成熟,便带你和那些仙人,一同离开此处。”
容陵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去看丹卿受伤的神情。
“你先歇会儿,我到附近看看。”
匆匆留下这句话,容陵蓦地起身,决绝离去。
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丹卿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容陵有必要视他如洪水猛兽么?
果不其然,当容陵变回容陵,什么一起看萤火虫,什么采摘清甜野果,统统都没有了。
为什么用别的身份时,他们反而相处和谐,一旦成为丹卿与容陵,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呢!他们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丹卿抱着膝盖,若有所思……
直至走出数十丈远,容陵才徐徐放缓步伐。
他望向那座小小的草棚,眸色迟疑又落寞。
事实上,在丹卿遇险的那刻,容陵便悔了。
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下刻究竟会发生什么,与其忧惧还未发生之祸事,何不珍惜彼此的缘分,倾尽热情过好相爱的每一天?
彼时,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容陵,确实是这般想的。
但人对事情的态度,总是随着心境处境的改变而更换。
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丹卿安然无恙,容陵免不得,又多出几分思虑。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不能草率地给丹卿希望。
容他再好好想想,他必须理智地,作出最后的决定。
……
万千溶洞,各有不同。
譬如容陵此前所去的,就有黑夜溶洞、火山溶洞、落雨溶洞等,而丹卿所在的这个溶洞,只有白天,天气亦是永远晴朗。
容陵苏醒没多久,便留意到了茂密得诡异的紫葵草,以及状态颇不寻常的仙人们。
溶洞没有灵力,容陵对事物的判断,多是出自于他敏锐的感知。
偏偏容陵的直觉,又向来准得离奇。
蹙眉审视着紫葵草,容陵侧眸望了眼紧闭竹帘的小草棚。
几番犹豫,容陵唯恐事情与丹卿有关,他快步向前,驻足在竹帘旁,声音虽轻,却难掩急促:“丹卿,你睡醒了么?我可否向你讨教几个问题?”
“丹卿?”
“你若听见,能否应我一声?”
刚开始,容陵还以为小狐狸在闹脾气,待意识到不妥,容陵立即掀帘而入。
只见干草铺就的简陋地铺上,丹卿蜷缩作一团,他面色唇色皆白,一身冷汗,竟把薄衫都已湿透。
容陵明显慌了,他立即扑过去,把丹卿搂抱在怀中,用手拭他额头温度。
容陵虽不如丹卿精通药理,但也略通一二,从征兆来看,似乎只是伤寒高热。
“唔……”嘤咛声细弱,丹卿迷迷糊糊地醒来,他眸中蕴了两汪水灵灵的春光,还有那两根无力的手指,似毫无意识般,轻轻攀住容陵衣襟,像是在委屈地呢喃撒娇,“容陵,我冷,我好冷!”
容陵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此地没有被褥御寒之物,他唯有更用力地抱紧丹卿。
试图以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冰凉的躯体。
第146章 一四六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就抱抱……
晋|江独发/一四六
丹卿病重, 哪怕容陵再冷心冷肺,也推不开病得浑浑噩噩的小狐狸。
更何况,容陵本就是装的, 他对丹卿的绝情厌恶,是装的。他的漠然不爱,亦是装的。
明明丹卿遇险时, 他比谁都惶恐着急;
明明丹卿生病时, 他又比谁都难过心焦……
草棚中, 容陵拥着丹卿细心安抚片刻, 见小狐狸终于入睡,他便轻轻从他掌心抽走衣袖,蹑手蹑脚,悄然离去。
外面空地上, 存放有丹卿晾晒的各类药草,翻找出麻黄、桂枝等治疗伤寒之物,容陵抱着粗重石锅,去溪河取水,再生火、熬药。
走过丹卿曾走过的路,做着丹卿曾做着的事, 容陵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受困溶洞的日子, 丹卿便是这般渡过的么?
饮溪河清水, 食野生浆果, 凿石锅石碗, 搭草棚灶台, 煮鱼汤野菜……
不愧是丹卿。
哪怕身处绝境,他也绝不会让自己活得憋闷,他总能在有限的生存环境里, 找出一丝丝鲜活趣味。
容陵突然很感动。
丹卿就好比孤僻角落里,生长出的一株小草。
哪怕不被眷顾,不被在意,他仍旧昂首向阳,不争不抢、不妒不怨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样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小草,能承雨露阳光,亦能经骤雨狂风。
只是容陵害怕,害怕骇浪无情,摧折了他天真烂漫的腰。
容陵切身感受着丹卿生活的每一处痕迹,心底虽波涛汹涌,外表却不显露半分情绪。
不管生火还是熬药,容陵动作娴熟利落,最关键的是,他很沉默。
不像丹卿,总是一边做着事,一边念念叨叨个不停,就像唧唧喳喳的鸟雀似的,片刻都不得安宁。
仙人们无声地注视着容陵。
没了丹卿在他们耳边聒噪,他们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他们竟又觉得分外寂寞。
若让他们同严肃冷淡的太子容陵朝夕相处,倒真不如小狐狸好玩有趣。
也不知,小狐狸此刻如何了,病得可还严重?
他们只恨自己活得像根木桩,口不能言、脚不能动。
不过有一点倒是古怪,丹卿分明健康得很,日日照料容陵都未曾倒下,如今怎么说生病就病了?细细思量,当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草棚内,已然“入睡”的丹卿,赫然睁开了黑漆漆的眸子。
因为生病,丹卿面色苍白、红唇黯淡,可他的眼睛,却很亮,好似熠熠生辉的宝珠,全然不似重病之人。
隔着薄薄竹帘,容陵忙碌的细微动静,能毫无遗漏的传进丹卿耳朵里。
容陵现下是在为他煎药吧?
忍住偷窥的冲动,丹卿老老实实平躺在草堆,当个货真价实的羸弱病人。
丹卿确实病了,但这病的由来,却是丹卿刻意为之。
此症也并非伤寒,而是几种药草组合服用后,所产生的轻微中毒反应,因与伤寒高热十分相似,所以也不怪容陵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毕竟这里是溶洞嘛,不能凡事都用仙力查探。
能顺利瞒住容陵,也算是侥幸。
轻吁一口气,丹卿眼底随即弥漫出雀跃的小星星。
方才容陵那般急切地朝他扑来,举止亲密,言行宠溺,还温声细语哄他、安慰他,这到底是哪门子的不爱呢?
容陵一贯冷清理智,又不是那等对谁都嘘寒问暖的人,他若是只把他视作普通小仙,必不会这般紧张。
想到此处,丹卿忐忑不安的心,终能稳稳当当放回胸窝。
好吧,既是容陵欺瞒他伤他在先,他骗他一回,也算礼尚往来对不对?
丹卿捂着心口,委屈地眨巴眨巴眼。
他当真没有法子了。
如果容陵只会在他孤苦虚弱的时候爱他,那他便这么病着吧,“病”到容陵愿意承认他的心意为止……
丹卿这一病,委实病得有些长久。
篝火旁,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容陵出神地盯着石锅,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颔亦绷得冷硬。
若是普通伤寒,这一锅又一锅的汤药喂下去,不说彻底痊愈,也该起两分良效,为何丹卿的身体,却无一丝好转?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容陵眉头紧蹙,苦苦思索。
只可惜,可惜容陵目前不能把丹卿带出溶洞。
许是他留在黑崖的那缕主元神过于虚弱,在进入这溶洞的瞬间,容陵便不能再感知元神间的牵连。
主元神只要不灭,终能养精蓄锐恢复如初。
只是眼下容陵却怕……怕丹卿病情加重,撑不到那时……
失神间,满满一锅汤药,已熬成浓稠的黑色液体。
容陵犹豫片刻,还是盛出苦药,端去给丹卿。
“我的手……没有力气的……”
丹卿小脸惨白地靠着棚壁,他可怜巴巴瞅一眼汤药,又委屈兮兮地看一眼容陵,再黯然垂眸,默默盯着自己细白无力的手指发呆。
容陵二话不说,直接上前,用木勺舀起汤药,吹凉后再喂进丹卿唇中。
丹卿很是不好意思。
他本是怕苦的,此刻却喝药喝得很积极。
不等容陵把汤药放凉,他便张开嘴巴,乖乖巧巧地等待投喂,有时实在等得久了,他粉红的舌尖,会不经意地卷一卷,尽显可爱憨态。
大抵情人眼底出西施,又或是丹卿本就生得潋滟好相貌。
哪怕病了,亦是我见犹怜的模样,别有风情。
好几次,容陵都想把药碗直接塞给小狐狸,落荒而逃,但他不能……
这些日子,容陵都是手把手喂丹卿喝药,唯独昨天。
昨儿容陵有心让小狐狸伸展伸展四肢,便让他自己慢慢喝,结果小狐狸刚把药碗捧着,立即摔了满地药汁。
容陵折腾了好一通。
他得先把丹卿抱出去,为他洗净衣物,再清洁小小草棚。
偏生溶洞资源短缺,大家都只有身上穿着的这套衣袍,洗了便没得穿。
容陵只得褪下外衣,披在丹卿身上。
又奈何外袍轻薄,举手间,若隐若现。
被他看到倒也罢了,旁人岂可觊觎?
容陵厌恶那些瞪圆眼睛一动不动的仙人,看什么看?
容陵恨不能将他们同紫葵草连根拔起,通通扔进河里。
嫌此操作麻烦,容陵索性抱起丹卿,将他抱得远远的,远到这群仙人再也目之不及。
然而容陵聪明一世,却顾此失了彼。
直至抱着丹卿走进一重重山林,容陵才恍然意识到,他究竟犯了多致命性的错误。
他与丹卿,一个心怀不轨、情难自禁;一个衣衫不整,柔弱可欺,形势当真是危险又煎熬……
彼时,艳阳灿烂。
木枝架上,丹卿晾晒的红色衣袍随风摇摆,时不时在仙人们眼前晃荡。
仙人们一双双眼睛虽呆滞僵硬,心底却气得直冒烟。
容陵凭什么把小狐狸抱走?
原来他竟是这般趁人之危的登徒子,说好的不近美色呢,说好的心如止水呢?
此时把小狐狸带走,定是想背着他们,行那等不耻之事吧?
容陵你好龌龊……
小狐狸还病着呢……
一想到丹卿无力反抗的娇弱模样,可把仙人们心焦死了。
但呜呜咽咽一通后,仙人们又逐渐回过味来。
且慢,丹卿似乎一直都对容陵虎视眈眈吧?
敢情容陵不是霸王硬上弓,而是两人一拍即合,丹卿得偿所愿?
这天,容陵与丹卿消失了很久很久。
久到两人回来后,仙人们一时竟不知,是该心疼自家白菜被拱了,还是该可惜高岭之花被摘了。
唉……
反正生米定是煮成熟饭了……
草棚气温陡然攀升。
思及昨日种种,容陵鼻尖沁出细密汗珠。
明明不曾真正发生什么,但一想到他抱着丹卿时,那温软满怀的触感,那萦绕不散的微苦药味,还有那湿润香糯的气息……
容陵便浑身燥热。
所有酥麻的痒意,仿佛都在趁他心猿意马之际,悄悄渗入他的五脏、他的骨髓,最后侵占他全副身躯。
容陵掌心似燎了火般,都快掌不住木勺。
丹卿适时握住容陵颤抖的手,他微微一笑,天真地凑过来,张嘴含住容陵指间的勺子,将汤药吮吸干净。
容陵脊背如被电流击中,那股触电感,从尾椎骨往外无限蔓延。所有噼里啪啦的火花,最后都集中在容陵握勺的指尖……
“容陵,我喝不下了,”丹卿说话恹恹的,比之以往,多出几分柔若无骨的娇嗔,他慢吞吞收回握住容陵的手,半是商量半是央求道,“剩下半碗,我睡醒再喝,好不好?”
“好,”瞟了眼丹卿离去的手指,容陵突然有些怅然所失,“那你睡吧。”
“你陪着我睡嘛。”
“嗯。”
扶着丹卿躺好,容陵坐在他身侧,默默守护他恬静的睡颜。
其实,容陵也不是完全没觉出反常。
此次再见丹卿,他行事作派全然不同,若说从前是正正经经的,如今便颇有些轻浮不矜持。
皆因不正经的对象不是旁人,而是他,容陵就又懒得多思多想,甚至他还有些暗戳戳的受用,他固然喜欢丹卿独立自主的清醒,但也很喜欢很喜欢,丹卿他满心信任他依赖他的黏糊……
情之一字,果真降智不假。
聪慧睿智如容陵,居然也会被耍得团团转。
就连丹卿都没想到,他的“病”,竟能成功瞒住容陵这么久,甚至还有隐瞒下去的趋势。
晕乎乎即将睡着之际,丹卿心底又高兴,又有些发愁。
那些药草即将用尽,他得想个法子,在不惊动容陵的前提下,再去采挖些回来。
真好啊。
被容陵日日纵着宠着,当真幸福又美满。
原来当一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就抱抱背背的小废物,也蛮开心的。
虽说时时承受着毒草侵害,丹卿身体是有些难受,但相互一抵消,也算很值得啦。
第147章 一四七 他像只八爪鱼,身体每个部位都……
晋|江独发/一四七
支开容陵并不难, 溶洞里的蘑菇浆果野菜等,都有固定生长地。丹卿只需告诉容陵,他想吃某某偏远处的果子, 再让容陵前往采摘即可。
容陵心疼他,定不会拒绝。
事情果然如丹卿计划的那般,进展得分外顺利。
目送容陵的背影湮没于葱郁间, 丹卿当即起身, 踉踉跄跄地, 朝反向奔跑……
摸约三炷香后, 容陵拎着一篮野果归来时,丹卿正悠闲地躺在草地晒太阳。
碧空如洗,云朵缠绵,丹卿把小脸仰得高高的, 露出线条十分漂亮的脖颈与锁骨。
阳光明媚地洒落在他眉眼,精致如白玉所雕刻。
许是天热,他额头渗出细细碎碎的薄汗,像一颗颗透亮的小水晶。
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容陵把五颜六色的野果放到丹卿面前,语气轻柔, 含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途经山泉, 已经替你将果子都清洗干净。”
“谢谢你哦, 我最喜欢吃那处的果子了, 就是距离远了些, 劳烦你特意为我摘回来呀!”
丹卿笑盈盈道完谢, 便从手工粗糙的竹篮里,拿起个类似橘子般的野果,然后剥去外皮, 将果实送入唇中。
“唔……”
尝到果肉第一口,丹卿故作可爱的表情瞬间崩塌。
好酸!毫不夸张地说,是牙都能被酸掉的那种巨酸。
容陵蹙眉:“怎么,味道不对?”
“不,果子好吃的,很好吃。可能我最近一直喝药,嘴里没滋没味,便觉得和以前的味道有些许差别吧。”说着,丹卿含泪把果实咽下,又迅速掰下两瓣,豪迈地塞进嘴巴,连咀嚼都没怎么咀嚼,直接吞了。
“真好吃啊!”丹卿笑着擦了把眼角湿润,嘴里说着口不对心的话。
容陵笑笑,大抵是信了,他道:“那你慢慢吃,我去煎药。”
“好。”
见容陵又去忙碌,丹卿望着手中还剩大半的果子,一时竟不知,是该趁容陵不察,偷偷扔掉,还是该硬着头皮全吃进肚子里。
事实上,丹卿并不曾吃过那处生长的果子,他只是单纯地,想把容陵支得更远一些,好腾出充足时间,让他后枕无忧地去采挖药草。
然而丹卿万万没料到,他挖的坑,居然把自己严严实实给埋了。
谁能想到,那里的果子竟如此酸涩。
这莫不是他故意欺骗容陵的报应?
丹卿纠结又纠结,终是苦大仇深地把果子全吃了。
他不能留给容陵把柄。
若让容陵得知真相,他的谋划,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殊不知,丹卿做贼心虚的异常行为,反倒让容陵生出几分疑虑。
这日,丹卿正想服用毒草维持病态,却发现,他藏着的药草全不见了。
怎会?他分明用荷叶枯草包裹着它们,再掩埋于紫葵草旁,怎会到处都没有?
难不成是他记错了地方?丹卿丢开木棍,直接上手刨土,刨着刨着,不知怎的,他心底陡然袭来一股不妙的阴影……
“你可是在找它?”
容陵富有磁性的嗓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陡然在丹卿身后响起。
艳阳晴朗,容陵的声调平缓又淡然,全然听不出生气愤怒的意思。
但容陵越是沉静镇定,丹卿越是心慌害怕。
因为这表明,他是真的动怒了。
脊背僵冷,丹卿双手沾满泥土,左边脸颊也印着浅浅一道泥痕,但此时此刻,丹卿全然顾及不上自己狼狈的样子。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丹卿思绪拼命转动,一双黑眸亦是惶惶然。
空气沉寂片刻,尔后突兀地,回荡起一记轻笑。
容陵勾了勾唇角,语调无甚起伏道:“难怪你的伤寒总是不见好转,原来竟是如此。”
丹卿鼓足勇气,蓦地回眸。
他看到容陵背对阳光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看到容陵右手攥紧的那团物件,正是他苦心藏匿的有毒药草。
“我……”
丹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事情既已败露,他还能如何狡辩?说他不是故意的么?说他做错了然后祈求容陵的原谅么?
他明明就是有意的。
而且丹卿也没觉得自己做错。
诚然他欺骗了容陵,但他又能如何?
谁不想好好的、身体健健康康的,可容陵理都不理那样的他,他不过是想感知容陵的真心,况且他没有伤害别人。
“为何委屈?”容陵一字一句,每个字仿佛都晕染了冷意,“做错事的难道不是你吗?”
见丹卿神情毫不屈服,容陵气极反笑,他本想把药草包扔到丹卿脚边,可看着他眼圈发红的倔强模样,又一时心软,“宴丹卿,你日日看着我为你的病情伤神,忙进忙出,不曾一刻停歇,是否觉得很得意、很高兴?”
丹卿睫羽猛地一阵颤栗,他握紧双手,愧疚地垂下眼眸。
这些天,容陵围着他团团转,忙得不可开交,丹卿自是不安的。
可不安里,着实也有两分得意。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报复成功的爽快,也有难以启齿的能驱使容陵言听计从的自豪。
最最多的,当然还是愉悦。
为容陵在乎他而愉悦,愉悦到丹卿明知不对,也不惜把这张骗网继续编织下去……
不愿再因丹卿委屈的表情,而牵动恻隐之心。容陵疲惫地闭上眼,冷声道:“或许错不在你,而在我,怪我自己蠢笨痴傻,竟被这等低劣的把戏,耍得团团转。”蓦地将草药包掷进草丛里,容陵转过身。
头也不回地离去前,容陵忽又止步,他淡淡道,“宴丹卿,我对你,当真失望透顶。”
丹卿其实还想垂死挣扎一番,或是不要脸地抱住容陵胡搅蛮缠,让他不再计较这件事。
然而丹卿所有的计划,都被容陵最后那番话击碎了。
失望透顶么?
丹卿原以为,他早已做好被容陵责骂的准备,然而东窗事发后,他还是承受不住。
原来容陵短短四个字,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很久很久后,容陵才回来。
却是不再搭理丹卿了。
他们就像离得最近的陌生人,无论丹卿做什么,容陵都视而不见。
好几次,丹卿试图主动和容陵说话,但又被他无动于衷的漠然神情劝退。
为什么容陵要待他这般心狠呢?
丹卿好不理解容陵。
他同以前真的好不一样。
现在的容陵,说变脸就变脸,仿佛上一刻,对他甜心蜜意百般迁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容陵,而是另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事情既已败露,丹卿再没有服用毒草的必要。
病症渐渐从他身上消失,但他的脸色,反而更加苍白难看。
又不吃饭又不睡觉的,怎能不狼狈呢?
丹卿的憔悴,全被仙人们尽扫眼底。
自从容陵揭破真相,丹卿便闷闷不乐,他一双眸子总是泛着水光,视线焦点的尽头,永远系着容陵一人。
一开始,仙人们都站在容陵那边,大家觉得小狐狸心眼儿多,做事很不讲道义,一切的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
如今轮到容陵冷硬绝情,小狐狸备受煎熬后,仙人们的心又偏了。
不就是被小狐狸骗骗么,堂堂九重天太子,心胸怎的比针眼都小?
瞧瞧,小狐狸多伤情多可怜呐!
那么粉雕玉琢的一只小狐狸,怎能舍得让他折腾自己?
反正小狐狸都已知错,何必揪着不放呢,干脆选择原谅他啊……
可惜,容陵并非这帮心软的仙人们。
无论丹卿怎么楚楚可怜,他就是毫不动容。
这般冷战数日,丹卿当真受不住了。
若容陵就是想让他低头服软,他服还不行么!
艳阳悬空,容陵盘坐于草地,正在试图感知这具身体,与黑崖主元神的联系。
忽然,一团温热柔绵的物体,就像只没骨头的软壳动物似的,用力扑倒在他肩背。
他的手,紧紧环住他脖颈,用力到容陵呼吸都有些困难。
然后,他背上挂着的那团软壳动物说话了。
他嗓音嘶哑,含着细细碎碎的呜咽。
“我错了。”
“容陵,我知错了。”
容陵蓦地鼻尖一酸,还是硬着口吻问:“你错在何处?”
丹卿哽咽着回:“我不该将你骗得团团转,不该以指使你为我做事为荣,我伤了你的自尊心,我实在对不住你。”
“……”
容陵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去掰丹卿紧紧搂他的臂膀。
这哪里是知错?分明是冥顽不灵,罪加一等。
丹卿咬紧唇瓣,打死都不松手。
他像只八爪鱼,身体每个部位都焊死在了容陵背上。
容陵当真是恼火。
偏偏冥顽不灵的这臭石头还要继续说话气他,“你若憋闷,我收回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才没有伤及你的自尊心,因为我不配。”
容陵:……
不,你很配,你最配气死我。
容陵多久没这般生气了?
他气得全身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
这些日子,容陵百般忍耐克制,方能成功无视丹卿。
丹卿他不肯好好吃饭睡觉,自己折磨自己,一日比一日凋零,容陵难道瞧着不心疼么?
但是容陵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如果他缴械投降,如了丹卿的意,丹卿今后定会习惯如此。因为丹卿知道,只要他苛待伤害自己,他便会心生不忍,然后没原则没底线地一直纵容他、原谅他。
久而久之,丹卿或许连愧疚都不会有。
他甚至会洋洋得意,因为他彻底拿捏住了他。
其实,容陵介意的怎会是丹卿欺骗他呢?伤自尊这种话,更是无中生有、无稽之谈。
从始至终,容陵气的恨的、不敢置信的,都是丹卿他以伤害自己为代价,来谋取他关爱的行为。
第148章 一四八 他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向……
晋|江独发/一四八
“下不为例。”容陵在心内长长叹息一声, 终究只道出这四个字。
“好,”丹卿闷声闷气道,“我以后绝不会骗你了。”
见丹卿还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容陵脑仁又生出一阵阵闷痛。
容陵必须承认,他输了,他彻底败给了这只执拗蠢笨的小狐狸。
哪怕丹卿逼迫他屈服的方式, 令容陵愤怒心痛。但丹卿成功了, 他确实舍不得看他折磨自己、伤害自己。
低眉望着丹卿环住他脖颈的手, 容陵眼睛微微泛酸。
未来的事情, 容陵突然不愿再深思筹谋,他只想把握住当下的一点一滴,以及每时每分。
终是下定决心,容陵放下所有顾虑道:“丹卿, 出去后,我再同你仔细说这件事,你现在收拾收拾,再等几个时辰,我带你离开这里。”
讶异地睁圆眼睛,丹卿僵硬在原地, 他们竟要离开溶洞了么?
这本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然而丹卿心底, 居然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开心。
他迟疑地看向容陵,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灵动得仿佛会说话。
容陵当然知道丹卿在担忧什么, 丹卿害怕离开溶洞后,他们的关系再生变故,所以他犹豫了、徘徊了。
心脏隐隐作痛, 容陵低声安抚道:“先出去,我们的事情,出去再解决,好不好?”
丹卿足足呆愣半晌,才突然意识到,容陵话语中的言外之意。
他们也曾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丹卿当然能感知到,容陵对他的态度,已然发生转变。
容陵口吻里,甚至含着对他妥协无奈的意味。
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丹卿鼻尖涩涩的,眼睛却在笑。
他确实不知,容陵与他分手的隐情究竟是什么。
但这一刻,丹卿确信,容陵决绝心狠的背后,当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而这个苦衷,或许容陵会在离开溶洞之后,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好,”丹卿突然用力地,将下巴深深埋进容陵温暖的肩窝里,他呼出的热汽喷在容陵耳畔,再搭着此时软绵绵的腔调,有股道不尽言不明的缱绻缠绵,“我会等你的,等你向我说明这一切。”
容陵心脏如被电击,有种又酸又酥的感觉。
“嗯。”喉口干哑得难受,容陵嘶哑着嗓音回。
得到容陵许诺后,丹卿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将锅碗通通清洗干净,然后整整齐齐堆叠在草棚旁。
蹲下身子,丹卿认真望着这些小物件,笑着朝它们挥了挥手,告别道:“再见啦,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溶洞世界,感谢你们陪我渡过这段艰苦的时光,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里,记得你们的。”
清风徐徐,丹卿收回目光,当视线触及远处调息的容陵时,丹卿不由弯起唇角。
回想受困溶洞之初,再到与容陵相见那日,恍惚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奇遇。
是容陵,把他可怕的噩梦,变成了充满期待的美梦。
真希望,这场美梦能从溶洞内,一直延续到溶洞外。
定会如此的吧……
凝视容陵半晌,丹卿笑着收回目光,继续忙手头的事。
他们将要离开溶洞,这些仙人们当然也得一起走,紫葵草又与仙人紧紧相连,自是要一起的。
望着形容颇狼狈的仙人们,丹卿思及什么,随即把外袍撕成好些块布料,当作巾帕使用。
除此之外,丹卿还用木头制作了简易化的梳子。
仔细替仙人们整理仪容,丹卿微笑着同他们说:“真好,待我们离开这里,我就能知道你们的名字和仙号了。溶洞之外,想必你们的家人朋友们,也正在苦苦等候与你们的团聚。见想见的人,见喜欢的人,定是要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的。”
替面前的仙人梳理好长发,丹卿又走到下一个仙人面前,重复相同的动作。
微风相送,阳光普照。
仙人们尽管口不能言,却都被丹卿这番体贴的举动,感动得稀里哗啦。
此刻的感动,哪怕在很久很久后的某一日想起来,他们也定会记忆犹新、热泪盈眶。
……
黑崖。
寒风瑟瑟。
白衣仙君抱剑立于古松下,眉眼紧蹙。
距离容陵最后一次入溶洞,时日已超半月。
这些天,姬雪年日日以纯粹灵气精养,终将容陵遗留于此的主神魂唤醒。
但它仍是虚弱的。
当初容陵将它从他神魂中生生剥离,如今它又与旁的神魂分开太久,若再耽误,无论是它,还是容陵剩下的神魂,必将同时遭受重创。
再等一日。
姬雪年默默在心里道:容陵,姑且再给你一日时间,你若还不出来,我便不得不违背当初的诺言,将此事告知九重天了。
事到如今,姬雪年其实特别后悔。
或许当初,他就不该被容陵轻易蛊惑。
彼时姬雪年实在忧心丹卿,又见容陵濒临癫狂,便一时耳根软,做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帮凶”,由着他用自己的性命肆意胡来。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姬雪年绝对不会再走这条路,他会阻止容陵发疯,他会选择用更保险的方式,试着拯救丹卿。
倘若容陵真有什么闪失,他必不能原谅他自己。
苍穹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姬雪年痛苦地仰起头,眉心忽然拧得更紧。
不知为何,最近姬雪年总有种被窥探监视的怪异之感。
仿佛有什么正偷偷埋伏在暗处,并将它尖锐的爪牙,悄无声息地瞄准了他们。
然而姬雪年用神识反复查探,却又毫无发现……
黑崖上方,正藏匿于此的源族残魂,始终没有付诸任何行动。
他能清楚地感应到,他要找的人,似乎就在此处,但又好像不在此处。
姬雪年在等。
源族残魂也在等。
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竟是同样的焦灼。
……
时间似无情长河,它不知人间酸甜苦辣,仍不疾不徐地缓缓流淌着。
不知过去多久,漆黑世界陡然一闪,亮光转瞬即逝的同时,天边仿佛用巨斧劈开了一道狭长口子。紧接着,容陵带着丹卿,还有一众仙人们,就这样惊喜地出现在黑崖之中。
衣袂翩跹间,容陵墨发在寒风中肆意飞扬,他神情端方,恍如天神降临。
他右手揽着丹卿,丹卿则颇有些滑稽地用紫葵草牵着一串仙人……
一众人落地的瞬间,容陵倏然踉跄了下,多亏丹卿眼疾手快,急忙搀住他:“你怎么了?可还好?”
因神魂心血耗损严重,容陵面容苍白,已是有些支撑不住,但他还是向丹卿摇摇头,勉强道:“无碍。”
“丹卿!容陵!当真是你们?”
怔怔盯着他们,姬雪年都快哭出声,“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丹卿你快掐掐我脸,看我是不是在……”
“邬玉?”
姬雪年的注意力原本全在容陵丹卿身上,就在他极度兴奋之际,余光不经意轻扫到丹卿背后,却又猝不及防地发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他此行寻觅的堂弟姬邬玉。
姬雪年的满眶热泪,瞬间逼了回去。
他快步来到堂弟邬玉面前,双手揽住他肩,上上下下将堂弟姬邬玉好一番打量。
喜的是人尚且活着,脸颊还挂着二两肉,没瘦成一具骷髅架。
悲的是哪怕活着,如今也已形同活死人……
“原来,他便是你堂弟邬玉么!”丹卿惊讶地喃喃出声,神色亦是喜忧参半。
黑崖幽暗,照明珠散发的光晕朦胧又婉约,丹卿侧首望去,只见平地上,竟站着密密麻麻被紫葵草捆缚的仙人们。
他们面无表情、五官僵硬,眼珠子瞪得极大,皮肤亦泛着一层久不见日光的幽冷。
这般望去,当真凄楚又可怜。
“容陵,”丹卿眸露不忍,他轻轻扯动容陵衣袖,小声问,“这些仙人,还有得救吗?”
对上丹卿湿润的眼睛,容陵沉吟两息,如实以告道:“须得再观察状况,一时半会儿,不能给你确定答案。”
丹卿心知容陵不易,他此番出入溶洞,救出他和那么多的仙人,身体怕是早已吃不消,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找出溶洞的?
容陵曾对他说,他的目的是营救仙人们,找他不过是顺便。
但丹卿却有种羞耻的怀疑,会不会,他才是容陵放在心底的第一顺位呢?
“我调息片刻,你去姬雪年那边看看吧。”
丹卿也没多想,他点点头:“那你有需要时记得叫我。”
待丹卿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姬雪年身边,容陵才不动声色地收回那一缕主元神。
所有元神归位,容陵竟比先前更虚弱疲惫。
他的元神遭受重创,心血又耗损过多,恐怕需要休养很长一段年月,方能回归巅峰实力。
这样的结果,容陵已经很知足。
找回丹卿,便是上天对他莫大的眷顾了。
压下咳嗽,容陵嘴角含笑,默默望着丹卿隽秀的侧脸。
他同姬雪年正谈论着什么,许是心底牵挂他,丹卿时不时便要抬眸,朝他所处的方位望过来。
见他仍安好,才又继续与姬雪年说话。
被惦念紧张的感觉,可真好啊!
容陵闭上眼,他胸口那颗跳动的心脏,再不是酸楚疼痛的,而是被温暖的泉水包裹着,如蜜糖甜。
就这样吧。
他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丹卿坦白,然后陪丹卿去接受真相,无论他作何决定,他都会支撑他、支持他。
他还会告诉丹卿,他很喜欢他,所以,他万万不可再为任何人伤害自己。
当然,未来有他在丹卿身边,自然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
与姬雪年聊完被困溶洞的生活,丹卿下意识又望了眼容陵,他忽然抿抿唇,秘密传音道:“姬道友,你可否告诉我,容陵他到底怎么找出溶洞的?还有,他现下真实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
姬雪年挑挑眉:“你干嘛不自己问他。”
丹卿无奈苦笑:“如果容陵能跟我说实话,我也不会问你了。我掉落溶洞后,你与他同在一处,外面发生的事情,你定然清楚。”
姬雪年迟疑一瞬,道:“你落入溶洞后,容陵随即把害你的佟管事揪出来,很是凌/辱折磨了番,再之后,他……”
话语戛然而止。
这一刻,风静树止,万物陷入死寂。
阴森诡谲的杀意,陡然如滚滚波涛般,从四面八方奔涌袭来。
寒气冰封千里,丹卿赫然抬眸,瞳孔也在这一刻,不可置信地剧烈放大。
他漆黑眼瞳之中,倒映出一幅修罗般残忍嗜杀的画面。只见那些密密麻麻被紫葵草控制的呆滞仙人,忽然动了。
他们仿若被牵引的木偶,猩红着魔眼,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奔来,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离丹卿他们最近的一波仙人,已然魔怔疯狂地杀到近前……
第149章 一四九 对方的目标是丹卿。
晋|江独发/一四九
形势骇人, 莫说丹卿,就连应战经验丰富的姬雪年,都有些怔愣不及。
一双双猩红魔瞳, 犹如数不尽的鬼火灯笼,前赴后继地狂涌而至,仿佛不生生将人拽入炼狱, 便誓不罢休般。
面对被操控的无辜仙人, 丹卿三人也是备受桎梏, 不到万不得已, 他们总不好直接斩杀。
很快,姬雪年和丹卿便被团团围困,另一侧的容陵,也湮没于紫葵草之中。
若非容陵翩若惊鸿的身影, 偶尔腾空跃起,丹卿都担心他已经被诡异的紫葵草吞噬。
尽管容陵姬雪年修为高深,然蚍蜉尚可撼树,更何况,这些与紫葵草连体的仙人们,实力并不可小觑。
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 丹卿当真什么法子都已用尽。
符箓、护身法宝、毒粉, 能抵挡片刻的手段他全部耗光。
到最后, 丹卿只能气喘吁吁地用双剑砍刺, 借以节省灵力。
“不好, 此地已设下屏障, 发不出任何求援信号。”
打斗间,姬雪年向丹卿传达噩耗,“恐怕我们不得不做好死战到底的准备了。”
丹卿一颗心, 倏地往下沉。
什么屏障,竟恐怖如斯?居然让姬雪年都莫可奈何?
假如情况当真凶险到这般田地,他的存在,恐怕将是容陵和姬雪年的负担。
他不想当负累!不管是谁的,都不想。
思及此,丹卿眼底迸发出一股狠劲,双剑愈发使得凌厉逼人。
一道道恢弘剑气,接连荡开仙人无数,直接为姬雪年争取到至关重要的设阵时间。
“好样的!丹卿!”
姬雪年用眼神向丹卿表示赞赏之意,与此同时,也趁机设下流光飞雪剑阵。
此阵万剑齐发,姬雪年只需朝阵眼输送他的剑气即可。
好不容易赢来片刻喘息的时间,丹卿却没功夫调养,他望向孤军奋战的容陵,喃喃道:“容陵他身上定是有伤的。”
正因为容陵负伤,丹卿若不管不顾地奔向容陵,带去的并非帮助,而是大堆麻烦。
容陵紧张他,缠斗间,难免失去分寸。
咬咬牙,丹卿收回惶惶不安的视线,努力专注于眼前战局。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生平第一次,容陵感到力不从心。
是人都会有耗尽精气的时候,但这些仙人没有。
问题定然出在紫葵草身上。
悄悄藏匿于暗处驱使紫葵草的人,莫非正是魔主浮屠?
一面有条不紊地击退仙人,容陵一边冷静思忖。
短短数月,哪怕屠浮炼制出至精至纯的上古气息,也需要时间加以调养吸纳。
况且就凭他,如何操控紫葵草?
能将紫葵草用处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非真正的源族人莫属,难道这世间又凝聚出了源族残魂?
容陵面色倏然煞白。
他猛地望向矿山下的丹卿。
对方的目标——
是丹卿。
容陵此刻终于惊觉,这些被操控的仙人,并不曾对丹卿痛下杀手。
反倒对他和姬雪年,不乏玉石俱焚的狠戾阴骘。
容陵眸染惊慌,他再顾不得受损的神魂,一招“冲天香阵透长安”瞬息发出。
无数仙力凝成的冰凌,有如杏花般纷纷扬扬,很快弥漫席卷了整座黑崖。
但凡被冰凌花触碰到的仙人,都受术法桎梏,呆呆定格在原地。
鼻尖蓦地袭来幽幽暗香,是容陵身上的味道,凛冽却也温柔。
丹卿不由蹙眉,容陵不是受伤了么!怎可如此滥用神识?惊忧之下,丹卿甫一回头,便见容陵凌空朝他疾速飞来。
迄今为止,丹卿似乎从未见过这般慌乱的容陵。
他向来是九重天最淡然自如的小天君,喜怒不形于色,嘴角也总挂着几分不以为意的浅笑。
后来,丹卿有幸见到容陵的更多面,他端方守礼的面具下,藏着年少便存在的乖张肆意,以及无所顾忌的睥睨猖狂。
容陵会生气,会小肚鸡肠,会口不对心,还会吃醋和耍赖……
可容陵从不会心生畏惧,哪怕是塌天大祸。
但这一瞬,丹卿分明在容陵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惶恐。
局面当真糟糕至此么?
难道他们会死么?
“走。”
几乎在碰到丹卿的瞬间,容陵便狠狠攥住他手腕,带他直奔传送阵。
“喂!你们居然都不管我?”姬雪年埋怨归埋怨,倒是很自觉地紧随其上。
三人一路御空,畅通无阻。
冷风狠狠拍打在丹卿脸颊,望着容陵紧绷的下颔线,丹卿反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宽慰他,哪怕语句是如此的苍白单薄:“没事了,你别怕,有我在呢!”
容陵没看丹卿,他已调动仅存的全部神识,全方位戒备以待。
此举足以可见,容陵究竟有多心存忌惮。
姬雪年在旁恨恨道:“背后操控他们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堂弟还在下面冻着呢。”
丹卿虽然满心满眼都在容陵身上,但还是有回应姬雪年的话:“打斗之初,我有留意你的堂弟邬玉,或许他还残留着一丝意识?他跟那些被紫葵草控制的仙人不一样,他并没有蛮横地攻击我们。”
闻言,容陵身躯一震。
他握住丹卿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怎么了?”丹卿担忧且期待地问容陵,“你也认同我的推断吗?”
容陵只觉全身血液都已停止流动,他怔怔看着丹卿,薄唇轻颤,说不出话。
在溶洞时,容陵就已意识到姬邬玉等人有异常,他们的状态,比容陵此前救出的仙人好太多。
或许,在他不在的那段日子里,丹卿曾无意间触及什么,从而与紫葵草产生了联系?
紫葵草与源族有极深渊源,心思歹毒的源族人能利用这一点,驱使紫葵草作恶。而心思纯善的源族人,自然也能驱逐净化紫葵草身上的魔气。
也就是说,姬邬玉等人是因为丹卿,才能顺利逃过被操控的命运。
也正因如此,丹卿彻底暴露了身份吗?
丹卿被容陵幽幽的眼神,看得心底直发毛,许是被容陵情绪所感染,丹卿突然也慌得不行,他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容陵,你怎么这样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吓我。”
“我……”
容陵刚开口,姬雪年就道:“我的祖宗们,快快快,快进传送阵,紫葵草已经追上来了。”
姬雪年比谁都着急。
容陵的身体他最清楚,想必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至于丹卿的二两道行,姬雪年压根就不能指望。
再不寻求外援,他压力巨大,他再厉害,也护不住两个祖宗啊。
三人刚进传送阵,紫葵草已铺天盖地袭来。
它们落地即生根,一剑劈下去,不及时碾作齑粉,藤蔓又生藤蔓,当真源源不绝,简直可恶至极。
姬雪年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杂草,稍不注意,它们就偷偷抱住你大腿。
姬雪年用真火刚烧尽一批,下一批立即补上残缺,他烧了再烧,当真烧出满腹的暴躁。
三人再陷周而复始的困局。
望着满头大汗却精神抖擞的丹卿,容陵心知,如今实力大减的他,已然护不住丹卿。
但只要离开这里,事情便有转机。
天君曾说,源族残魂具有极大缺陷,难以长时间在世间存留。
如今看来,此言不虚。眼下战局,他们并不占优势,可对方依旧躲藏在紫葵草之后,不肯轻易现身,这便证明,对方极度畏惧风险,又或者说,对方的功力远远达不到无所顾忌的地步。
所以,离开此地后,他努努力,还是能给丹卿一片洁净无瑕的天空,一个没有那些龌龊阴暗和仇恨的人生。
第150章 一五零 他竟要成婚了。
晋|江独发/一五零
源族残魂始终躲藏于暗处, 不肯现身。
如今他这条命,是何等的金贵重要,全族血海深仇, 皆维系在他一人身上,不容丝毫闪失,所以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源族残魂以为, 他乃世间仅存的源族人。
他必须坚强地、勇敢地, 走向那条注定孤苦无依的复仇之路。
这条路, 他不会遇到伙伴, 也不会拥有并肩同行之人。
但现在——
他找到了他。
他竟找到了他!
原来,他曾感知到的同源气息,便是那抹红色身影吗?
源族残魂无法形容他此刻的狂喜与激动,倘若他有眼泪, 想必早已涕泗横流。
只是这年轻的红袍男子,到底是谁?
为何他身负源族与妖狐两种血脉?
不仅如此,他的来历,他的身份,他被封印的气息与力量,还有他与灭族仇人搅合在一起的理由……
所有攸关他的事情, 通通都令源族残魂好奇不已。
莫急!莫急!源族残魂暗暗提醒自己, 待他成功将他带走, 他们自有时间相认, 再相互了解, 再增进彼此的感情。
他们都是源族人, 同根同脉,同仇同恨,何愁不能并肩御敌?
源族残魂如获至宝地看着丹卿, 一双被喜悦覆盖的眼瞳,因极度兴奋,竟呈现出妖冶的金色。
他痴迷的目光一直锁定着丹卿,状若疯癫,甚至喃喃自语道:“属于你我的世界,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很快的……”
传送阵内,战况依旧焦灼。
丹卿一时不察,手臂被紫葵草尖刺所伤,鲜血瞬间染红衣袖。
危急时刻,丹卿全然顾不得此等小伤。
然而古怪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与他们斗得难舍难分的好几株藤蔓,竟倏地往后倒退。
紧接着,这几株紫葵草落地生根,迅速生长出新的繁茂藤蔓,它们与诡谲的紫葵草完全不同,它们不仅不再攻击丹卿等人,甚至有意帮衬他们,竭尽全力地,拼命阻挠后方紫葵草的进攻袭击。
两种紫葵草相互纠缠拼搏,新生紫葵草终是不敌,它们被霸道的魔化紫葵草汲取完所有力量,终是萎靡干枯地凋落在地。
战斗之余,姬雪年还有闲情在旁边幸灾乐祸:“哟,它们怎么回事啊?这是起了内讧啊?继续打呀!你们怎么不打了?”
丹卿眉心紧蹙,红唇亦抿成一条线。不知为何,就在几株紫葵草失去生命的刹那,丹卿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般,竟有些莫名的失落与难过。
然而局势不容丹卿深思缓和,他只能把脑子里的荒诞念头,彻底压下去。
默默看了眼丹卿,以及那些嗜其血后的紫葵草,容陵心知不能再等。
给自己施了个保护阵,容陵闭目启唇,随即快速默念法诀。
不过须臾,他额头布满雨滴般大的汗珠。
冷汗如涓涓溪流,沿着容陵坚硬的眉骨、下颔,源源不断淌进衣衫。
容陵全身皆已濡湿,如同水里捞起般狼狈不堪。
一点金光,就在此时,浮现于容陵额心,随即烟消四散。
虽极力隐忍,容陵还是控制不住地呕出一口黑血。
与此同时,九重天的天帝容渊,猛地脊背一僵。
顾不得满殿群臣,容渊赫然起身,他怔愣在原地,瞪大的眼睛里,有震撼有不可思议,也有为人父者的痛心与疼惜。
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容陵的神骨,竟生生断裂了。
……
半月后。
凫丽郡。
浑浑噩噩中,丹卿知道自己睡了许久。
他数度挣扎着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
终于,当识海慢慢蕴养充盈,丹卿也从昏暗中幽幽醒来。
望着悬在头顶的鹅黄纱幔,以及古朴雅致的厢房布置,丹卿茫然地眨眨眼,颇有些理不清状况。
他怎会在如此陌生的地方?
他似乎应该在黑崖,没错,他们分明被紫葵草所困。
容陵呢?还有姬雪年,他们人呢……
一个鲤鱼打挺,丹卿猛地掀被起身。
赤足行在沁凉玉石铺就的地板,丹卿双目慌张,张嘴便急切呼喊:“容陵?容陵!容……”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
“丹卿,你醒啦!”
刚及弱冠的少年,正脆嫩地立在阳光之下。
他就像初初长成的一颗树,哪怕并未完全脱离青涩,隐隐约约已能窥见将来的稳重模样。
“崖松?”丹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怀疑自己是否看错,“是我幻觉吗?崖松你怎会在此处?不对,我现在还在凫丽郡吗?容陵呢,我依稀记得,我与容陵姬雪年被困黑崖,后来……后来好像是九重天……”
崖松笑眯眯地,把丹卿扶到床畔坐下,他当然知道丹卿最挂念什么,立即回答道:“你且放宽心吧,你都没事,太子殿下和白帝也是无恙的。”
待丹卿情绪稍微镇定,崖松才捡次要的事情,慢慢说给丹卿听。
“这里是凫丽郡,半月前,九重天派遣三万天兵天将,将你们从黑崖成功救下,但魔主浮屠却伺机逃脱。到底是魔域之主,还是有些本事傍身。”
“另外,那些从溶洞找回的失踪仙人,仙界也正在寻求解救之法。”
“你们获救后,太子殿下当日便随天兵返回九重天,白帝倒是在凫丽郡逗留了三五日,想等你醒来再告辞。奈何长辈再三催促,你又迟迟不醒,他这才启程返回长留。”
“喏,这是白帝留给你的传音镜。他说等你醒来,可随时随地联络他。”
丹卿摩挲着银白镜面,犹豫两息,他还是没能忍住,低声询问道:“容陵呢?他可有留什么话给我?”
崖松哪里看不出丹卿的期待,他迟疑地摇摇头,按照容陵吩咐的言辞,回答道:“不曾留话。”
“他可有受伤?”
“大抵没有。”崖松挠挠头,“反正我是没瞧出有伤的样子。”
“没负伤便好。”
黯然垂眸,丹卿牵唇一笑,笑得着实勉强疲惫。
他身体如今仍虚着,精神本就萎靡,此时听崖松一番话,更是蔫蔫恹恹。
容陵既没受伤,为何就这般径自走了?连句简单微末的话语,也不肯给他留吗?
他究竟是形势所迫,还是冷情无心?
分明溶洞内,他们已有转圜融洽的趋势。
容陵也向他承诺,待事情结束,他有话同他坦白,他会与他好好地谈一谈。
这些话,可还作数吗?
“丹卿,你要吃些果子糕点嘛?”崖松有意哄丹卿高兴,美滋滋道,“我买到了你在凡间爱吃的松露糕哦。”
“是我爱吃,还是你爱吃?”丹卿神色果然松快许多,他下意识就想抚摸崖松脑袋,就像对待人间的小鹰般,不过丹卿的手刚伸出去,便察觉出不妥,正要收回之际,崖松却颇不自在地把头凑到丹卿手边,嘴里直嘟囔,“说好了,一日只能摸一次的。”
丹卿忍俊不禁,便加倍揉搓了好几把。
他一直都知道,人间小鹰是只小可爱,原来仙界的崖松,也是只大可爱啊!
“你还没说,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崖松整理着略凌乱的头发,眼神闪烁道:“唔,我刚闭关出来,反正没什么事做,便打算四处逛一逛,游历一番。”
丹卿不是很相信,他眸色深深地看着崖松,语重心长道:“你身为新任族长,怎会有这般闲工夫?你老实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我现在可是鹰祖传承人,厉害着呢!”崖松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族中自有经验丰富的长老操持,我毕竟年轻,需要储备多方经验。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就先跟你回青丘增增见识吧。”
回青丘?
提到青丘,丹卿顿生几分心虚愧疚。
那日他悄悄离去,虽不是什么大的过错,但也绝非理所当然。
狐帝宴祈可有愤怒生气?
“我可能还得耽搁一阵子,再回青丘。”
说着,丹卿开始翻找乾坤袋中的通讯石,看是否有新的信件留言。
崖松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我闲,你去哪儿玩,我便跟着你一起嘛!”
丹卿好笑:“我哪里是去玩,我办正经事儿呢。”
崖松:“那我就陪你办正经事呀。”
丹卿果然找出几封未读通讯。
他边看边回崖松,口吻颇纵容:“行行行,你且先跟着我吧。”
所有信笺中,有大半都是容婵公主的。
丹卿匆匆阅览,眉心逐渐拧起。
最初容婵大多都在打探,问他是否已顺利见到容陵,新的两封,容婵不知如何知晓了他与容陵分开的现状,言辞很是激动起伏。
其余几封,来自于云崇仙人与徐君迁。
徐君迁传给丹卿的,是一张喜帖。
他竟要成婚了。
而拜堂对象,并非文昌帝君。
握着烫金的灼红喜帖,丹卿神色怔忪,他垂眸静静望着喜帖,眼瞳仿佛也被晕染成夺目的绯色。
喜柬之上,与徐君迁并排的,是个陌生名字。
九重天神仙千千万,丹卿不识得,实属正常。
徐君迁,当真放下文昌帝君,放下凡尘那段美好的爱恋了么?
犹记得渡劫前,丹卿曾引领徐君迁,熟悉兜率宫的大小事务。
那时的徐君迁,眼神晦暗,气场低迷,一身深受情伤磋磨的狼狈不堪。
彼时丹卿尚不理解他心境,直至渡劫归来,丹卿懂了,徐君迁却又告诉他,往事俱已逝,既然旧爱不可追,自当用新的情爱覆盖陈年往事,这样才不算辜负此生漫漫韶华。
丹卿指尖用力攥着喜柬,都已泛白。
他忽然有些伤悲。
却不知在替谁伤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