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冰冷的,空虚的,熟悉的。
像沉入浑噩水下,只有波纹和气泡,其它什么都听不清说不出看不见做不到。我知道这是一场豪赌,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我相信他们,正如他们相信我。沉到深处时我听到模模糊糊的呼唤,熟悉的声音在召唤我,等待我回应。
【凉。】有人期待。
【凉君?】有人欣喜。
【宫野凉!】有人怨愤。
我依然沉默,直到……
【野凉!!!】
……有人携风雷万钧狂怒呼唤我真名!
我猛睁开眼,入目是光华流转难以视物的璀璨,一只手拽住我肩膀,一把把我提出流光!
我落到银白色的石板上,触感沉重钝痛,于是立刻意识到这是用白绝制作的身体,比以前的体感更如臂使指更轻松,那么把我带回人间的是谁也很明确了。
我抬头,果然看到久违了的白毛红眼,没忍住笑起来:“千手扉间!”
“……”千手扉间抱手站在我面前,头发长长了些,全副武装带毛领,表情漆黑拧着眉,“我就知道,你不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也不会想起来找我。”
真稀奇,看神态我都以为他要破口大骂了,结果只是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那我可就不把这当批评了。
“多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我就真死了。”我摸摸脑门爬起来,转身看旁边,“石板、神树、飞雷神,你真把时空转换中枢做出来了啊。”
“在你上次失踪的时候就好了,那之后我们一直在找你,只是总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阻隔,今天感应到你的力量爆发了,这才顺利突破屏障。”他随口说,又转身偏头,示意我向下看,“所以,这就是困住你这么久的东西?”
我说:“对。”
我没过去,也没看,不用看我都知道下面溯行军首领估计气得头发衣服都飘起来了,只是伸手摩挲着树下那块跟白槿本丸樱树下的转换器很相似的大型罗盘,笑着说:“跟你介绍一下,下面这位就是我的过去,我的歧途,我的……宿命之敌?我妈是这么说的。”
“你还有妈妈?”千手扉间说了好冒昧的话,我大惊失色,转头一看他竟然是认真的!
“什么话啊向我道歉!”
“对不起。”
“原谅你。”
大度跳过,我接着说,“他就是平行世界的我,一不小心成了时间溯行军的首领,跟我是完全的敌对关系。现在我们第二回合也赢了,我估计他会走极端,用一些极端的手段。”
神树还在继续生长,我向上看,枝干已经完全成型,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已经很深了。等到树冠也全都露出来,想必斑哥泉奈和千手柱间就也能过来了。阴界之门的轮廓已经被神树吞噬一些,除了八岐大蛇和门上用来封印的妖魔鬼怪在躁动,门后一点其他的动静都没有。
这很正常,想想门后面都有谁吧,源赖光就不说了,白槿和三日月他们也都很了解我,更不用说还有晴明……每一个都是聪明人,早在八岐大蛇还没暴露的时候就光明正大地让蛇神传过消息了。
【什么都不做。】虽然当时是太宰治抢答,但这都是不必多说的默契。
但门锁,也就是鬼舞辻无惨已经被八岐大蛇吞噬不少了,在母亲放开控制和八岐大蛇执意破坏的情况下,就算晴明他们什么都不做,阴界之门也支撑不了多久。
由此看来,八岐大蛇不是最近遇到女神才打起背叛的主意的,早在鬼舞辻无惨被打败之前……不,仔细想想,在我做梦梦到女神要跟网友见面、八岐大蛇察觉到我身上有女神的力量的那天,他的反应就很微妙不是吗。
千手扉间没有追问更多,只是握紧刀柄,干脆利落直入主题:“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
我沉默了一下,抬手指天,“我要去打附加战,你要拦住祂。”
祂——正在空中游动盘旋的八首八尾的大蛇虚影,因为过于庞大,遮天蔽日,几乎让人以为是漆黑的天幕的一部分,神树降临后,在金色的时空华光下,这庞然大物总算露出了一些行迹。祂也注意到了这里,我和树,门和锁,巨大的身躯正往这里移动,十六只紫金竖瞳森森,杀气腾腾!
“那是什么?”
“此世神明八岐大蛇的幻化之身,不是本体,力量大概在半只九尾,”我估算了一下,“最高不到一只。麻烦的是祂能牵动那扇门的力量,好消息是祂顾不上你,大概会先把神树绞断。”
千手扉间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有石板的力量加持在,守住神树没有问题。你呢?你的胜率有几成?”
“十成。”
我歪头看向下方,隔着数千米与我对上视线。两次已知可以公平竞争的机会都输了,另一个我就会老老实实认栽吗?不,我才不是那么容易认命的东西,赌上了全部还败北于自己的话,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已经很清楚了。
一个很有趣的点在于,在那盘霓虹政府流出来的游戏《刀剑乱舞》里面,时间溯行军的力量堪称世界历史的bug,霓虹历史上千年,往神代数更是让人眼花,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溯行军就像蟑螂一样到处钻营。
历史岌岌可危,全靠时政穷追不舍才保持世界和平。但现在的时间溯行军,为什么没有去往古代,去往神代,去改变那些事,而是只袭击现世的“主角”呢?
——多么可悲,多么庆幸,因为现在的世界还半真半假着,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过去啊!作者描绘过的剧情才能发生,所以其实在历史书外,传说以外,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工藤新一出生之前的日子。
这也是另一个我的悲惨之处了,他要阻碍世界成真,所以带领时间溯行军,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出现,让历史不能出现,让溯行军的杀伤力大打折扣……要不然怎么潜书的时候一钓一个准呢。
所以现在,在有限的选择,在紧迫的时间里,他能做出的拼死一搏,就只有一个了。
我盯着他,看着他默默下定决心,转头将身边骨兵封进那柄裁纸刀似的残次品。
金光一点,他踏进光影悄然消失的时候,我也按下了手里调整了半天的时空转换器。
这玩意的光影特效就比便携版的要大多啦,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八岐大蛇的注意。蛇鸣嘶嘶,八颗小山般的头颅呈围攻之势一下撞了过来,又被石板大作的银光隔绝在外!
我和眼睛对视,隔着操纵石板的千手扉间。
“叛徒。”我说。
祂没辩解。我转身离开。
……
新历2187年,夏季,东京。
大雨。
落点在小巷子里,不是很好,一下就把我淋成了落汤鸡。幸好白绝体防水又防电,甚至不需要呼吸,除了衣服都湿淋淋贴在身上,对我没有造成更多困扰。
地上积水到脚踝,流过垃圾桶外的人体,又冲出一层红色。我看着脸朝下倒在地上的男人,素未谋面,认不认识当然也无从谈起,但我知道他是谁。
旁边还有一口气,正在急促呼吸的人,我就熟悉得多了。
“……”
转开视线,我看向落点在更远些的另一个我,“意外吗?我没有去2201年,而是直接来到十八年前。”
“……”
丧家之犬已经不想说话了,看得出来。节节败退之后才发现连自己的心理都被我摸得一清二楚,在成功搞了几次事之后就飘起来的小孩子的心里,打击应该不是一般的大。
“我承认我有以大欺小的嫌疑,”我轻轻地说,音调控制不住,像是飘在梦里,“但这次绝对不是。”
“我只是……很了解你。”
了解我的十四岁。
了解我经历过失败之后。
了解我才发现过,自己就是一切的元凶。
那时候我想的不是改变,不是挽救,更不是依靠别的什么人,而是……能毁灭这一切就好了。
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不用经历这些就好了。
……没生下来就好了。
被痛苦吞噬的日日夜夜,每次累到极点,或者受伤了动不了,半梦半醒,午夜梦回,很多次我都一闪而过了这个念头,甚至怨恨已经没有瓜葛的母亲,亲生母亲,想着:没有我就好了。
这想法纠缠我很多年,直到经历更多,时间更久,遇到了更有趣、更志趣相投的朋友,当然也遇到了更无耻更邪恶的敌人,而过去的影像已被模糊,成为我漫长人生里的蒙尘旧物。
我并不比年少时的我更聪明,更狡猾,更敏捷。
我只是比他活得更久,所以就好像拥有了比他更多的智慧,拥有了更多的力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良久,他终于调转了一直握在手里的刀,将刀柄递向我,很释然地闭上眼睛:“我输了。”
“动手吧。”
我没接。
我也没动,甚至没有给地上濒死的女人——快要死去的、怀着孩子的、本该在这里悄无声息消失,所以在剧情里毫无音讯的,我的亲生母亲——治疗。
“最后这一局,我们打个赌吧。”我说。
“……什么?”
“溯行军是不会消失的,因为对过去怀有遗憾的人不止你我,而决心正视遗憾、并为此努力挽回的人,也不只有你我。”
“所以……?”
“所以等着吧,看看在最后的时间,有没有人来拯救世界,拯救我们。”
另一个我目瞪口呆,形象都顾不上了,又惊又怒破口大骂:“你疯了吧?!你这不就是在等死?!那个叫千手扉间的跟你有仇吗?!”
“……”我没说话,只是冲他微笑。
雨势滂沱。
水花碰撞的白色水幕里,视野被黑暗天色削减。我们垂手而立,固执地谁也没动,谁也不避雨,谁也不说话,只是听着被雨随着血腥气一起被冲淡的微弱呼吸声。
越来越弱,直到消……
“小兔崽子你又搞什么?!”
“大哥你怎么又一声不响做大事啊!”
“吓死咱了!吓死咱了!大人们先别骂了!快救人!还有救!”
……没消失。
——但是我好像要挨揍了。没关系,会有办法让他们心软,我经验丰富。
与此同时,我看向另一边。
“怎么把刀这样拿着!这时候负责教主上剑术的是哪个刀派啊回去罚他们倒马粪!”
“大将怎么不打伞,快用斗篷遮一遮!”
“怎么不说话,累了吗?我们回家吧。”
乱七八糟的,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人很多,长骨刺的很多,没有骨刺了的也很多。热热闹闹乱哄哄的,有人撑伞有人收刀有人还要趁乱给同伴上眼药,活脱脱一副爷爷奶奶齐聚一堂溺爱孙孙的场景。
也许以后的溯行军,目的就是想尽办法阻止刀剑暗堕吧。
总之——
“已经结束了。”
有人对我伸手:“我们回家吧。”
我没问“回家挨揍吗”这个煞风景的问题,而是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们的。
“好耶!回家!”
……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这就是我漫长过头的,独一无二的,Happyen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