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珩院的喜讯传出,整个晏家轰动,几乎人人都要来看望,晏时锦尚未发话去挡,庄氏先一步将人直接拦在了国公府门外,只道是胎没坐稳,不宜见外人,心意到了就好,莫要扰了小孕妇养胎。
“祖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纪云瑟默默感叹了一句。
她瞧着堆了一屋子的各类补品,和一些珠翠玩器,想到庄氏日日亲自过来,从开始的端着不屑如完成任务一般的探视,到一见她的小腹就忍不住弯起的唇角说话也软下了强调,再到今日一见面就快步上前按住了欲起身行礼的她,拉着她的手问了好一通胃口如何?睡眠如何?晏时锦可有惹她生气之类的话。
好似她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嫌隙和不愉快。
虽然纪云瑟明白,这不过是看她肚子里的娃娃的面子,但毕竟老太太从前并没有做什么伤害她的事,如今一把年纪主动示好,而她又拿人手短,便一笑泯了恩仇,安心享受这一份腹中孩儿给她带来的温情。
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一个雕工精致,油润细腻、白璧无瑕的羊脂玉长命锁上,一旁的紫檀匣子里还装着一只珠宝晶莹、黄金灿灿的璎珞。
纵使跟着苏滢见了许多世面,还是感叹两样物什的珍贵。
就连从宫里跟着先长公主出来的陈嬷嬷看见后,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忍不住道:
“这怕是老太太当年陪嫁的压箱底的宝贝呐,奴婢活了这么大的年岁,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纪云瑟
笑了笑,吩咐效猗:
“好好收起来。”
崇陶拿了一碟小点心过来,笑道:
“姑娘这才三个月的身孕,老太太日日带着不重样的礼过来,可不得把嫁妆箱子都搬空了?”
纪云瑟觑了她一眼,嗔怪道:
“别胡说!”
崇陶吐了吐舌,帮她倒了一盏茶,自去帮着陈嬷嬷收拾堆满一堂屋的礼盒。效猗小心将两样东西收好,倒是另有一番顾虑:
“姑娘,老太太这般赏东西,太太那边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的。”
纪云瑟想起这段时日,万氏亦是时常过来瞧她,跟她说一些怀孕的经验,悉心交待她该注意些什么。有时怕她闷,知道她和四弟妹、五弟妹相处得融洽些,会让两人过来陪她说话解闷,偶尔打打叶子牌。
其实,万氏有些贪财不假,但没有太多的心机,更没有坏心思,又极好哄,实则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
正说着话,府医过来了给纪云瑟诊脉,晏时锦亦从京卫司衙门回来,自从妻子有孕后,他每日除了上朝和必要的公务需去官廨外,其余时候多半在府里陪着她,或是找府医和早已入驻府中的稳婆询问怀孕生产应注意的事项。
他脱下外氅后,先过来挨着她坐在贵妃榻上,握住了少女的另一只手,问道:
“冷不冷?累不累?”
纪云瑟懒懒地顺势倚在他身上,摇了摇头,道:
“只是每日这样待着,好闷!”
自发现有孕后,晏时锦便不让她私自出门,就算她要去看看客栈的生意都是由他陪着去,但时近年下,天气愈发冷,京卫司又有许多政务,故而已有许久没有出门。
她看了一眼晏时锦眉毛和眼睫上刚化下的水珠儿,眸光一亮,道:
“下雪了?”
晏时锦顺手揽住她的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更好地靠着,道:
“嗯,刚刚飘了些雪。”
府医收回了手,取下小软枕,笑道:
“少夫人脉象平稳,胎象很好,只需正常饮食即可,不必额外服用安胎药。”
“老夫这就去向老太太回禀。”
老太太最是看重这胎,日日要他过来给这位世子夫人诊脉,总是问他是否需要用些保胎药才放心一些。
晏时锦只问道:
“夫人的身子如何?”
“她昨晚起来了两回,还嚷着太热,是什么缘故?”
府医捋了捋须,笑道:
“禀世子,这是正常的胎热所致,孕妇夜间燥热多是常事,无妨,少夫人可换薄一些的被褥,以舒适为准。”
晏时锦听了这话才放下心,从前他的确想要个孩子,成为他们之间脱不开的羁绊,但真正有了时,却又担心纪云瑟怀着孩子,会不会影响身体,是否有什么危险,如今,他更加在意的是妻子的身子能否承受得住。
又询问了一些孕妇如今的注意事项后,才颔首让府医离开。
纪云瑟倒是忽的叫住了府医,问道:
“李太医,您能瞧出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么?”
府医顿了顿,想到那日他去回庄氏,老太太高兴之后,对在场之人的耳提面命,关于胎儿的性别不许外传,也知这位世子爷对此并不在意,便回道:
“少夫人的月份尚浅,老夫未能瞧得真切。”
纪云瑟“嗯”了一声,从前的确想要个男宝宝,但真正的感觉到了腹中孩子的存在,又觉得只要孩子健康,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府医收拾了药箱离开,纪云瑟看着窗棂上碧纱透出的扑扑簌簌的模糊雪影,突然直起身子,向身旁的男子问道:
“你今日能陪我出去走走么?我想去街市逛一逛。”
“若是雪下得大了,估摸着又不让我出门了。”
晏时锦见她动作利索,刚要劝她慢一些,待看到她慢慢黯下来的眼眸,立刻颔首道:
“好。”
自有孕后,这姑娘的性情愈发敏感捉摸不定,有时不知哪句话或者做什么事便惹恼了她,可偏偏她如今恼了不是如从前一般直接生气炸毛,而是压着情绪,默默垂泪,这让人如何受得了?
晏时锦命陈嬷嬷着人去备好马车,亲自寻来厚厚的白狐狸毛斗篷给她罩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才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雪下得不大,细碎如盐粒,纷纷扬扬洒落,落地即化。
城东的街市热闹非凡,已近腊月,虽天气寒冷,仍有许多百姓人家开始置办年货,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馄饨和馒头蒸饼这些热食的摊位热气腾腾,一片祥和的烟火气息。
朱四夫妇俩在京城做了十多年的生意,卖的炒栗子香味四溢,远近闻名。这日是今年的初雪,刚过了午后,朱四特地多炒了一锅,香气顺着风飘得老远。
不远处的街头停下一辆马车,先下来了一位衣饰华贵的年轻公子哥儿,日日见惯了各类往来之客的朱四夫妇俩不经意的一瞥,就被那男子俊朗的面容所惊艳。
只见他身着黑狐皮大氅,衬得原本白皙秀致的脸庞更显清俊,一双黑眸如墨玉般深邃,更难得的是自带矜贵气质,让人见之忘俗。
两人正默默感叹着这样容貌风度的人物有怎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时,就见他细细查看了四周后,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身披白狐毛斗篷的女子下了马车。
再瞧那位姑娘,夫妇俩更加挪不开眼,她雪瓷般的肌肤陷在一圈雪白的绒毛中,几乎与漫天的雪色融为一体,但又在双颊染着薄薄的一层嫣粉,恰到好处的眉眼比例竟比那年画上的仙子还要精致几分,只怪自己没念过几句诗书,形容不出她的绝色容姿。
当这样一双壁人驻足在他们俩的摊前,朱四夫妇甚至忘了翻动锅中的栗子。
晏时锦见少女挪不动步子,握了握她的掌心,笑道:
“想吃么?”
纪云瑟点点头:
“小时候在扬州,到入冬时,外祖父常给我带糖炒栗子,和这个香味一样。”
朱四媳妇闻言,笑道:
“姑娘是扬州人氏?那可真是有缘!我们也是扬州来的。”
她擦了擦手上的油,用干净的帕子拣了几颗递过去,道:
“你先尝一尝,好吃再买!”
纪云瑟还未抬手,已被身旁的男子抢先接过,他轻轻吹了吹热气,将栗子壳剥开,递到她唇边:
“小心烫。”
纪云瑟一口吃下,栗子的香气瞬间弥漫在唇齿之间,瞬间唤起了记忆深处的甜香,她抬头看向晏时锦,眸光晶亮:
“和外祖父买的一模一样,就是这个味道。”
晏时锦细细替她擦了擦唇角,道:
“好,那就多买一些。”
朱四媳妇将两人的情意缱绻看在眼里,仔细地用油纸包了一大包递过去,笑道:
“姑娘得了这样会疼人的夫婿,真是好福气呢!”
晏时锦接过,付了银钱,将身旁的妻子搂紧,道:
“是我好福气。”
雪落无声,街头的烟火气息却愈发浓烈,逛了一圈下来,少女摸着自己抡
圆的肚子,道:
“咱们回去吧!”
晏时锦抬手划过她有些微凉的鼻尖,道:
“是吃不动了,还是走不动了?”
纪云瑟嘟着小嘴瞪了他一眼:
“那你是嫌我吃得多,还是嫌我胖了?”
晏时锦低低地笑了声,并不答话,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三步并两步,直接放入了一直跟在后边的马车上,见他深深的喘了几口气,少女叉着腰,嗔道:
“我真有这么重?”
晏时锦将人儿轻轻揽入怀中,道:
“你是我的全部家当,能不重么?”
纪云瑟笑了笑,突然想到一个曾经思虑过的问题,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戳着他硬朗的胸膛:
“我记得,当初你极其不喜我,到底是何时对我动心的?”
晏时锦仔细想了想,握住她的手,指尖慢慢滑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道:
“大约是祖母寿宴,你为了接近我,不惜翻入我的院子里的时候。”
“或者,更早。”
在他第一次见她,如今日一般穿着一身雪白,翻窗而入,跌入他眼眸的同时,跌进了他的心里。
从那以后,他似乎就无法摆脱她的身影,只要她在身侧,他的目光,他的是心神就会不自觉被她牵引,随她而去。
“更早?”
纪云瑟笑了笑,嘟囔道:
“那你可太虚伪了!”
“装得那样清高,害我还以为,你不喜女子!”
晏时锦把她抱得更紧,挑了挑眉,轻笑道:
“我若是不装,你怎会主动来招惹我?”
他落了一道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抚过她耳侧的鬓发,道:
“你呢?你又是何时对我动心的?”
纪云瑟歪着头想了想,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
“偏不告诉你!”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温热旖旎,车外寒风凛冽,飘落的雪粒被溢出的暖意化作细碎的水珠,蜿蜒滑落,落在官道上的两道车辙印上,如同他们来时的痕迹,深深浅浅,却始终一路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