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宿雪不置可否,只冷冷地俯视着他。
祁殃没法,感觉对方在记仇。
唐泗急匆匆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僵持局面,安百一缩在祁殃怀里被冻得蜷成一团,已经瘪着小嘴要哭出来了,眼珠泪汪汪的。
他以熟稔得让人心疼的速度迈到二人之间,隔断了晏宿雪的视线和周身散发的阴冷气,站在那人面前两米之外,脸上挂起讨好的笑——
“师兄别生气,这件事怪我,我实在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太小了,随便放在一户人家里又不放心,就想着先带上山来。”
“主要是他不找我也不让我碰,就认叶小公子……”
他说着就要去将安百一从祁殃那里抱过来,安百一带着哭腔地哼唧两声避开他,小胳膊夹得紧紧地不让他抱。
“你看你看,”唐泗直起身来,叹了口气思索片刻,“要不然叶小公子你晚上去我殿里睡……”
“我同意了么。”晏宿雪幽幽道。
唐泗那时而灵光时而锈钝的脑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想起之前的种种异常,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话音一转对祁殃道,“……我觉得叶小公子你如今腿脚不便确实不适合抱小孩,所以你还是劝劝这小家伙乖乖跟我走吧,他肯定会听你的话的,毕竟他叫你……咳……”
他咳嗽一声糊弄过去,飞速瞥了自家宗主一眼,没敢说。
“叫什么?”
“叫、叫叫……”唐泗一感觉到晏宿雪的目光就慌得卡壳,又深知那人极烦磨唧,强行将舌头捋直,嘴一瓢就脱口而出,“叫他爹。”
晏宿雪的视线又淡淡落回祁殃身上,“他叫你什么你都认?”
祁殃浅笑着眨眨眼睛,掌心摸着安百一的头顶,揉了揉他细软柔滑的发丝,“总不能让人家白叫,我还给他起了名叫安百一,小名叫小白。”
他看到晏宿雪的眉心极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很不满。
唐泗立马十分捧场地解说着这名的寓意,晏宿雪看缺心眼似的扫了他一眼,直接道了句“晚上不准在这里”就离开了。
祁殃看着那人消失在偏殿门口的背影,没想到对方听到这名字竟然是如此平淡的反应。
唐泗如蒙大赦,整个人不自觉舒了一口气,走上前半蹲在轮椅边,捏了捏安百一的小脸,“小白,你怎么这么难伺候,谁抱不是抱,还挑人。”
某人可比一岁小孩难伺候多了,你怎么不说。
祁殃想道。
“白天让你阿爹抱,晚上就要让我来抱了。”唐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方才晏宿雪站过的位置,一手拢在唇边压低声音恐吓道,“不然就要把你冻成小人干儿!”
安百一脸懵懂,大大的眼中满是茫然。
祁殃忍俊不禁,理了理小孩身上有些皱巴巴的衣服,“听不懂,笨。”
晚上,风露殿中。
唐泗脱了外衣,中衣衣袖挽到小臂,站在浴桶旁一手扶着里面的安百一。
小家伙坐在快没到肩膀的水里蹬着脚丫,小手扑着水花,时而咯咯地笑几声,似乎很喜欢洗澡。
他笑着笑着就往旁边某个方位看一眼,像是在找人,祁殃正坐在轮椅上,安静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弯了弯唇角。
安百一又放心地继续玩水,殿内烛光摇曳,将屏风上的人影与图景映得影影绰绰,唐泗俯身扶着玩得正欢的小人儿防止他歪倒呛水,默不作声地朝祁殃使了个眼色。
轮椅受灵力驱使不着痕迹地慢慢向斜后方撤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退到屏风后,祁殃调转轮椅的方向,没有任何留念地离开了风露殿。
在去往幽绝殿的路上,不到半途就听到了身后才离开不久的方位爆发出一阵哭声,又急又响,又尖又脆,饱含着说不尽的悲伤,紧接而来的是唐泗隐约焦急哄人的声音。
安百一哭着喊阿爹,水也不玩了,澡也不洗了。
一听就知道扯着嗓子哭到小脸通红,还扭动着小身子不让唐泗抱。
祁殃感到头疼,轮椅还是没停,直到推开幽绝殿的门,殿门关阖,才彻底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耳中脑中剃除。
哭起来跟个炸药桶似的。
……
次日一早晏宿雪就不在幽绝殿,或者昨夜也根本就没在殿里休息,约莫日上三竿时殿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唐泗偷偷摸摸地抱着安百一探进个头来,观察了一番才放心大胆地走进去。
祁殃方一见到安百一,那小孩就泪眼汪汪地瘪着嘴,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像只被人抛弃没人要的小狗崽。
“小屁孩,就知道哭。”
他坐在轮椅上伸手把人接过来,唐泗把安百一放下后把胳膊腰腿和肩颈都活动了一遍,苦不堪言道,“哎呦昨晚几乎是一晚没睡,恨不得在梦里都哭,我天呢,他上辈可能跟你是对情人。”
祁殃笑了笑,“你怎么不说他上辈子或许真是我儿子。”
“关键他也不像你啊,反倒嗯……当我没说。”
桌上有前天唐泗买来的一些甜点,祁殃掰了一小块玉露团,捏碎了抹到小家伙的嘴唇上,看他小嘴吧唧吧唧吃得还挺香。
“一见到你哭也不哭了,闹也不闹了,我真是……”唐泗眼里都熬出红血丝了,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脸,“我还怕你没睡醒没敢来太早,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挺早就起了。”
不知道为什么,祁殃感觉这两天睡眠时间少了,夜里精神了点,没有之前那么嗜睡了。
“你回去补觉吧,白天晏宿雪不在,安百一就放这儿吧。”
他低着头用指尖给安百一一点一点喂着玉露团,又倒了杯花茶递到他嘴边,淡淡道,“晚上再扯嗓子哭就不用管他了,设个隔音自己睡自己的。”
“那万一哭出个三长两短的……”唐泗打了个哈欠,“我现在已经耳鸣了,先回去缓缓,今天还得去趟人界,查一下小白到底是谁家的。”
“去吧。”
唐泗走后,祁殃看着怀里的安百一,眼神冷漠,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软乎乎的大腿外侧,像是惩罚。
安百一觉得自己被打了,抿着小嘴仰头看向祁殃,二人对视半晌,小不点又低下头安静地坐在对方怀里,玩着他的手指。
正午时,祁殃抱着他在床上午休。
事实上他会在他睡着时轻轻抚摸安百一软软的小胳膊小腿,抚摸他蓬松柔软的发顶,想象寻常人家为人爹娘都是如何带孩子的。
他会静静打量那人根根分明又黑又密的睫和皮肤上被阳光映出的细小绒毛,细数他湿润嘴唇上的浅纹。
他会懒懒淡淡地听着对方轻缓均匀的呼吸声,看他衣衫下微微起伏的胸腔和小肚子,观察他身上衣服针线的走向和纹路。
时而会轻轻低下头,将耳朵虚贴到小家伙的心口,能清晰嗅到他皮肤上透出的香甜气息,听到他单薄胸腔下次次带着温度的心跳。
看着怀中和现代幼童无异的小孩,他又想夏天傍晚落下的雨点,闷热的空气,想云里一阵阵的闪电,头顶的天是红的、白的、黑的,像纸上平铺一层厚重的炭灰,还有染血的红色棉絮,想小区老旧电线杆下健身器材潮湿黏腻的触感,想远方的路灯,黄的、白的、浅蓝色的,像六一儿童节小女孩表演节目拿的各色闪光的亮片花球……
出神时望着安百一熟睡的脸,想起与其可爱相貌格格不入的那双眼睛,脑中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晏宿雪的模样。
如果一个普通孩子被安上了主角的身份,受天道的监督和掌控,将其既定的命数和使命都尽附于星命盘,扎根于筑星塔,操纵着他的一生,那么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反过来想,如果身系天道万人之上的主角一开始只是个一辈子无忧无虑、父疼母爱、可以任意表达情绪的普通人,那么他到底算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呢。
还记得很久之前在九冥宗当细作时,祁殃无事就坐在金和殿离地面近十米的殿顶,一手支在身后望远方的云和山下人界的喧嚣,温风卷着发丝吹拂在脸侧,偌大的九冥山顶一派空寂。
某日刚从人界回来的晏宿雪正巧从下方路过,头都没抬,一股浓郁不散的血腥味被风裹挟着钻入鼻息之间,显然是处理了桩不小的委托,他看到那人的身上是干净的。
他坐在殿顶,目光轻飘飘地细细扫过对方身上的每一处,不见半分血迹。
仔细想来其实都有迹可循,那人每次杀完邪祟救完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染血的衣服用灵力替换成新的,转而将手上的那件直接烧毁,不论染的是他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哪怕一点也不行。
没当上宗主之前师尊是允许他进入筑星塔的,只因为他生来便是千年一遇的天选之人,可那人却从未踏入过筑星塔半步,也只字不提星命盘。
比起说他喜爱干净,不如说他厌恶染血,比起说他淡漠天命,不如说他视若仇寇,曾问他救人济世到底为什么,他道是“天命”,怨他顽固执着不知变通,他称为“义务”。
他以为晏宿雪不分给任何人半分视线是自认为所有人都该崇拜他,好像全天下人的注意力都该在他一人身上,实际上典型爽文小说里主角最后都是圆满、巅峰、应有尽有,人生完美,事业完美。
可晏宿雪又好像不一样。
祁殃没见过他吃苦,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圆满。
躺了近一个时辰,怀里的小家伙突然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低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掀开被子坐起来,将一旁的轮椅拉至腿边。
安百一也跟着坐起来,看他又坐在轮椅上,小脑袋歪了歪,似乎还迷糊着。
祁殃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安百一整个人被拎至空中,小短腿扑腾两下,加上本来就没睡醒,哇得一下就哭了出来。
其他小孩哭得昏天黑地恨不得掐死,但要是自己故意惹哭的那就另当别论了,简直是天籁之音,好听得不行。
他忍不住笑了笑,拎小鸡似的拎着他,欣赏着他这副哭相,轮椅慢慢驶入正殿,恰好看到那边坐在案前正执笔写着什么的人。
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有些好奇,将安百一放在腿上,揉揉他的小脑袋,怀中人的哭声又平息了下去,到案边看了看那人桌上铺的纸册,语气随意,“你写的什么?”
“各宗门拟的一些要事的决议书,需要签字画押。”
“……当得跟个皇帝似的。”
晏宿雪笔尖一顿,抬眸看他一眼,像是询问。
“没什么。”祁殃突然想起来他们可能不知道皇帝什么意思,将粘在怀中的安百一提起放在桌案上,“让宗主看看你的小牙齿。”
安百一的屁股坐在晏宿雪的玉桌上,脸上还带着泪痕,闻言自豪地张开嘴巴露出九颗小乳牙。
晏宿雪,“……”
安百一咿咿啊啊地展示着。
晏宿雪又垂眸继续写,语气淡淡道,“……拿远点,瘆人。”
安百一张嘴张累了,轻轻抿起来,茫然地看向祁殃,好像在问为什么对方没有夸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