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伴随浓烈的消毒水和碘酒气味,或许还掺杂着微酸的体味、久病卧床的衰腐气息,一股并不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江鹭随之看到房间里躺在病床上的何崴。
病房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监测仪器在旁边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他像一具躯壳般了无生气地躺着,右腿膝盖下的位置空荡荡的,失去了半条腿,想要翻身、动弹变成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即使看到她来,他也只是将缠着纱布、布满伤痕的脸转过来一点,朝向她。
仅仅时隔不到一年,江鹭无法分辨此刻再见到这个相识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的感受。
看到他以如此一副残破之躯躺在自己面前,她的心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觉得他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还是痛恨命运没有给他更重的惩罚?亦或在此刻,又凭生出遗憾与惋惜?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不自在地把目光挪开,“你怎么来了?”
江鹭将带来的补品和水果放在桌上,拉了椅子到床边,离着他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他,淡声应:“来看看你。”
他苦笑一声,“来嘲笑我的吧。”
江鹭懒于作答,“叔叔阿姨呢?”
“我让他们回去了。”
谭婧自首后,孩子应该是放在老两口那儿照顾着,江鹭一想,现在他身边也是一个人都不剩下了,“那谁在陪护?”
“雇了个护工。”
江鹭没有话说,一时间空气静默下来。
何崴瞥她一眼,喉咙里涌出股浓烈的苦涩,“除了我父母和纪委的人以外,你是我出事以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望的。”
江鹭有些意外,不知该发表什么看法,只有沉默。
“不瞒你说,这些天躺在病床上,真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我原想,我现在出事,局里的人怕惹麻烦,对我避之不及也是情有可原,但那些曾受过我帮助和恩惠的朋友、企业老板,再怎么说也该念着旧情来看望一下吧。但是没有,谁也没有,恐怕他们一个个地更希望我死了才好吧。”
他说起这个,江鹭才留意到,他的病房格外空荡、萧索,许多人住院时收到的鲜花、果篮等慰问品,在他这里竟然全无踪影。
“你家里亲戚呢?”
他摇头,“哪还有什么亲戚,都恨不得跟我这种马上要进去的人撇得干干净净才好。”
江鹭只好道:“应该是纪委不允许随意探视吧。”
何崴自嘲地哀叹一声,“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在你眼里、在我家人眼里,我应该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了吧。我现在这副样子,每天要靠护工接屎接尿,翻身,断肢疼得要上镇痛药、止疼泵才能勉强忍下来,躺在这里都不叫度日如年,而是度分如年、度秒如年。我说实话,我生不如死啊。
“刚清醒有意识的那几天最痛苦、最难熬,我一度想,我罪孽这么深重,身上背了一尸两命,老天爷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带走?我每天都像活在炼狱里,每天都想一死了之,但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之所以还给我留了一条烂命,大概也是为了让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好好地忏悔、赎罪吧。”
他停顿几秒,几分艰涩:“对了,我也要向你忏悔一件事。去年你和翟莎莎的那个案子上,那些营销号是我让白雅珺找来的。我原本只是为了给宋魁搞点麻烦出来,没有想到舆论失控、最终网上的矛头却是冲你去的。”
江鹭震惊地瞪向他,“你……”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获得你的原谅,我知道你也不会原谅我。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虽然我的本意不是伤害你,但我知道确实给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够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宋魁是夫妻、是一体的,即使是他受到伤害,我又能好过吗!?”江鹭克制着愤怒质问他,“我和宋魁这些年把你当朋友看待,宋魁对你即使没有恩情,也有情谊吧?你当年刚进公安系统,遇上的问题,哪次找他,他没帮过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难怪没有人愿意来探望你,像你这种心胸狭隘、薄情寡义的渣滓、小人,你不配!”
何崴闭上眼,“你骂吧,发泄吧,想怎么骂我都好。我确实不配,确实该骂,我也确实是个死不足惜、烂透了的人渣。”
江鹭冷静下来,却没再说下去,心中除了愤怒,疼痛,更是一阵哀惘。为什么?是什么将她认识的那个人变成了这样?如此地不堪,如此地腐烂生蛆,令人发指……
久久的沉默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蔓延,江鹭几乎无法再面对他、再留下去了,正准备离开,他又再开口:“你是替纪委的人和宋魁来劝我的吧?”
她没有答,算是默认。
“你放心,我的问题,我都会向纪委如实交代的。但这之前,我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听我聊点别的、聊点心里话。可以吗?”
江鹭未置可否,只有坐回去,听着,听他由这忏悔开始,打开了话匣子般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的心里话。
他这些话应该是已经憋了许久了,忽然一股脑地道出来,便显得跳跃、逻辑混乱,时而说起这一两年的经历,时而又追忆到曾经在部队时的往事:
“我那时候在部队里是出了名的不要命,零八年汶川地震,我第一个请缨上前线,到了前线以后,没日没夜地冲到废墟里救人,几次累得昏倒在地上。鼻血淌下来,用袖口一抹,就又往前头冲。我的老首长拽着我,让我歇一歇,停一停。我当时对他说‘首长,我歇了,底下埋着的人也就歇了。我累倒了不要紧,但还有多少条人命等着咱们呢!’
“那会儿,我是真的为这份使命和这份责任感到骄傲、感到热血澎湃,后来我受到表彰,个人立了三等功,但部队发下来的奖章我甚至都没要,退了回去。我觉得我不过是做了一名军人该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老首长喊我去劝我那天,我看到他眼圈红了,跟我说,‘何崴,你是个好干部,往后不论到哪个单位、哪个位置,你都要记着今天对党和人民的承诺,记着你自己的这番话’。
“我后来是在老首长的关照下才能转业回到县公安局,又在众多领导的提携下才走到市局副局长这个位置上的。但今天看来,我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更辜负了我自己。
“我的确是走入了歧途,但我觉得,比起一些人的问题,我在经济上是没有犯太大的错的。纪委过来说,汪大川、徐北强查实的贪污受贿金额高达几个亿,呵,比起他们来,我那点钱,真是毛毛雨了。家里的钱一直都是谭婧管着,说实话,我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过多的消费欲望,我的问题可能更多是出在对权力的贪婪、出在感情方面。”
江鹭听到这里,唇角不自然地扯了一下。
“我知道我说这话让你嗤之以鼻,但是的确如此。我的婚姻和家庭可以说是一败涂地,我不止一次地羡慕你,羡慕宋魁,羡慕你们这样可以风雨同舟的感情和爱情——不,更准确的说,我是嫉妒你们、嫉妒宋魁,不仅仅嫉妒他可以得到你,拥有你。更嫉妒他的家庭,他的出身,能让他在事业上混得风生水起。
“我父亲只是个普通大学教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别想从家庭上得到丝毫托举和帮助的,只有靠自己拼命。我在部队里拼命,转业到公安局也还是一样拼命,加班加点地搞案子、搞指标。可这套体系却不靠拼命、不看能力,它讲得是关系、靠得是圈子,至少在公安内部是这样。
“起初我以为我到了地方上能和在部队里混得一样好,怎么着也是混得不相上下。但是我想错了,公安这个系统是尤其封闭、尤其排外的,在公安内部,越往上,人越是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第一等是公安子弟,特别是宋魁这样,厅局老领导的子女;第二等是警校出身,像公安大学、刑警学院联考进来的,用我们话叫‘科班的’、‘亲儿子’;第三等才是我们这种,公务员考试进来的,部队转业的,还有合同工、非编制。
“在局里,公安子弟可以横着走,警校出身的,可以凭着同门师兄弟的情谊抱团取暖、相互提携,只有我们这些‘三等公民、三无人员’不招待见。干最苦的活,受最多的累,表彰、晋升却一个也轮不上。问什么事情,人家都是藏着掖着,没人真帮你,有的更是等着你犯错、看你出糗。
“后来在老首长关切、领导赏识下,我提了正科以后,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同事一下跟我关系好上了,称兄道弟了,各种各样的攀附、巴结也全都来了。找我帮忙的、求我办事的,我第一次从这职位带来的权力上得到了好处,尝到了甜头。这还只是个科长啊,我那时就想,如果我提了副处、处长、甚至副厅,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宋魁的世界,我好像也不是不能够一够,挤进去的。
“我和谭婧也是这时候认识的。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没有任何感情基础。那时我刚提科长,可以说是意气风发吧,人一下自信了,也有了不少姑娘仰慕我,追求我,谭婧就是其中之一。我认识她是通过同事介绍,她知道我对她其实只是不排斥、不讨厌,根本不可能产生感情、甚至爱情,但还是对我死缠烂打、紧追不放。
“我们后来还是发生了关系,她怀孕后,用这个孩子逼着我跟她结了婚。她让我一度产生一种错误的认知,只要拥有了权力和地位,金钱、女人,一切都会倒贴上来、涌向我。它们不过是权力带来的附属品,不名一文、当然也无需我投入真意。我更不无卑劣地想,你那时选择宋魁,没准也是因为他官途顺畅吧。
“我这辈子最大的错也许就错在感情上,如果我的感情是顺利的,婚姻是坚固的,那么我也许不会放任自己堕落、寻求刺激。如果身边有一个爱我的、我爱的人能陪伴我,在关键时刻拉我一把、劝我几句,或许我的婚姻和人生也不会腐烂,更不会在这样的腐烂中沦落向腐败。”
江鹭听到这里,已经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了。
原以为他谈起曾经为理想主义无私无畏挥洒奉献的青春岁月,对权力异化人性的思考,能够唤起心底所剩无多的那份良知,没想到最后还是将话题又绕回到用感情与婚姻的不顺为自己开脱上来。
她问:“既然你说到这里,那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如果和你走进婚姻的人不是谭婧,而是一个你深爱着的、也深爱你人,你们的婚姻就会是永远一帆风顺的吗?就不会有任何磕绊、争执与不堪了吗?你也就不会踏上今天这条路了吗?”
何崴哑然了一阵,“也许吧,我不知道……”
看他陷入沉思中,江鹭起身,从包中掏出宋魁交给她的那个盒子,放在他枕边,道:“你的老首长知道你出事,没办法赶过来看你,托人将这个转交到你手上。”
何崴拿起来,仅仅是看到这盒子,眼圈便红了。待他微颤着手打开,看见红色丝绒上躺着的那枚他二十年前立功时退回的三等功勋章,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他捧着勋章的盒子,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
口中不断呢喃着:“首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从病房中出来,夕阳已经斜去,走廊被窗外洒进的余晖印得一片烂漫。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理想主义消逝的日暮,还是一曲信念崩塌的悲歌。
无论是从宋魁口中听到景洪波自我开脱的辩词,还是今天再面对何崴悔恨的泣诉,他们口口声声称自己背负的罪过和罪孽,或许不过只是因为陷入这样绝境之后而萌生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懊悔。
是,他们或许从没有过忏悔,有的仅仅只是懊悔,是懊恼,是痛苦明明还有那么多人在罪海里遨游一遭平安上岸,独独他们受到了惩罚。
他们将自己的坠落和跌倒归咎于生活的困顿局促,归咎于感情的失意不顺,甚至归咎于自己倒霉、运气不好。
他们的心门对曾经珍视的信仰与理想落锁,却又对世间一切肮脏污秽慷慨大方地敞开,也许他们也早就丢失了那把钥匙,无法再打开那扇通往正确道路的门了。
一个人究竟在何种情形下才能真正追问自己的内心?在监狱中,还是医院里,在高耸的高墙内,还是人情不再的病床上?
他们有些也许会在回忆往事时黯然落泪,有些在病痛与孤独中痛恶自身,但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在追问中得到真正的答案。
江鹭的视线收回,看到宋魁迎上来,问她:“怎么样?”
她摇摇头,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讲起。
他也不再问,宽抚地拍拍她,将她揽在臂弯里。
他掌心的热量蔓延过来,好像让她这颗凉透了、沉下去的心又温暖起来一些。
哪怕正义与理想在一些人眼里只不过是草芥,是枉然,终究有仍然相信它,追逐它的人。即使现实是一片混沌和泥泞,即使他们也曾在错误的路上行了一段,却从未真正被吞噬和压垮。
只要这簇火苗仍燃烧着,传递着,这个世界就不至陷入全然的黑暗,至少还有一丝丝光,一丝丝暖。
她想到母亲,想到王春萍,想到许许多多个名字,想到不知曾在何处看到一段对《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评价,或许放在当下算不得恰到好处,但姑且可以用来为这一切划上一个句号吧。
“他走过的路是一条下坡路,但每一步都在上升。他被迫学习善良,就像瞎子被迫学习光明。主教用烛光照亮了他的灵魂,而他终其一生都在传递这支蜡烛——即使烧灼自己的手。”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