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判罚罪仙


    明光这种刻意压低的嗓音, 对碧桃来说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尤其是这样直送灵台识海,她整个身子都酥了。


    幸好她现在是坐着的, 要是站着,她使不上力气的绵软双腿,一定会踉跄。


    她低头看自己,今日的衣裙样式……和平常穿着的也没有很大分别。


    明光这样一个向来口中不吐无用之言,过度肃正严苛的人,在这样本该严肃的场合,大庭广众之下偷偷说着情话, 碧桃怎么招架得住啊……


    她呼吸微微发滞,没敢侧头去看明光现在是什么神情。


    她怕在明光的脸上看出一丁点的异样,她都要忍不住扑上去亲吻他。


    幸好判罚已经开始, 第一个罪仙被押上云层。


    赦罪地官的判词和诘问, 都有极其强横的清心慑神之效。


    云层之上,赦罪地官刑签, 抵在庚午太岁神的传承人眉心。


    音若重锤, 字句千钧:“庚午太岁承祧者, 罔顾仙箓,挟辟邪之器, 干乱斗仪。受斗部太一月孛之驱策,戮害同侪, 罪岂可逭?今判汝以身殉晷, 反灵寰宇, 神形俱灭。汝其伏诛?”


    庚午太岁神传承人在囹圄宫里面关押的时候,就已经多次试图自戕。


    没有任何抵抗,低头伏罪。


    而后五雷横贯长空,庚午太岁神传承人被雷光笼罩, 那本为温养和馈赠的雷劫,判罚罪仙之时,饱含赫赫天威,笼罩住这庚午太岁传承人的瞬间,撕裂消弭了他的神魂。


    而后卷着湮灭仙位的浩荡灵气,冲向星汉轮转阴阳晷。


    仙灵如九天瀑布倾泻,投入了晷中。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庚午太岁传承人被湮灭之后,又有其他几位罪仙,被押送到云层的判台之上。


    赦罪地官并指夹着刑签,指向那几人,判罚之音裹挟着上一轮未尽雷音,神威无极。


    “昆仑剑修,秘术蔽封,勾结雷、斗、兵三部小将,舞弊斗场,戮害同真,今判尔等散灵归墟,神形俱灭,可伏罪否?”


    这一次那些罪仙抬起头,自云层望下来,看的是重霄六御台上的诸仙。


    这些是他们昔日同僚,甚至是好友。


    可是一朝行差踏错,自此再无重来的机会。


    他们有些人的面上露出了痛悔之色,也有人只余一片麻木与漠然。


    不过很快,所有人都被雷光笼罩,在滚滚天威之中分崩离析。


    化为长河一般倒灌的仙灵,涌入星汉轮转阴阳晷。


    一时间整个九天的仙灵浓郁得噎人,但是台下诸仙无人趁此机会吸纳仙灵。


    因为这些仙灵乃是湮灭其他仙位而来,若此时吸取,等同分食同仙。


    他们虽然也觉得这些人死有余辜,却到底物伤其类,心神同哀。


    待到判罚下界作弊和残杀同仙的仙位完毕,再接下来,被押送上云层判台的,乃是那些指使小辈害人的罪魁祸首——各部涉事的高阶仙位。


    这些仙位被一齐押送上云层判台。


    赦罪地官身形岸立,阴鸷的眉目扫过这些昔日在天界呼风唤雨,受人敬仰追随的各部老将。


    峭峻的身形微微一动,他手中刑签骤然变为长尺。


    迅疾一挥,挟着罡风,直接抽在这群人的后膝弯。


    那群原本为了维持体面,挺胸抬头,神情不羁不逊的老将,猝不及防在这压迫和攻击之下跪地。


    面对的,正是素日追随他们的小辈。


    这简直是比死还严重的羞辱。


    但是他们对赦罪地官怒目而视,却只对上他居高临下,目视蝼蚁的猩红双眼。


    赦罪地官乃是上古手掌刑名的酷吏,此生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判罚杀人。


    若非功德圆满飞升天界,死后也必然是幽冥阎罗的好苗子。


    他面皮惨白,白到泛青,这种非人似鬼的气势,甚至让人忽视了他俊美非常的眉眼。


    赦罪地官看他们,并没有什么见众神自神坛跌落的傲然和嘲讽。


    他就是纯粹的兴奋。


    这种人性稀薄的嗜血模样,让这些自觉受辱的老将,俱是骨缝发凉。


    赦罪地官见他们都跪下,才满意将刑签变回正常模样。


    在手心灵活地转了一圈,其实有些手痒。


    他飞升之前,掌数百种刑具,还自创了不少逼供的法门。


    若非其他仙长拦着,赦罪地官觉得他还能从这些罪仙的口中,撬出一群涉事仙位来。


    但是天界讲究“不可过度施虐折磨”,人证物证俱全,还要问一句“尔可伏诛”。


    算是给这些为苍生而生,也曾为苍生奔忙多年的仙位,一个体面的善终。


    赦罪地官虽不赞同,却也不会忤逆上官。


    他望着这些人,开口声音森冷:“尔等身居九天尊位,掌万界之权,御仙将之众,本当恪尽职守,慎断天机,方不负苍生奉祀。”


    “然尔等徇私弄权,固位营谋,竟驱策下僚,戕害同道,暗掀波澜,致使九霄不宁。今判尔等散灵归墟,形神俱殒,可认罪否?”


    一众各部涉事的高阶仙位,纵使跪着也是挺直胸膛。


    这一次,下方观刑的诸仙之中,有人低声抽噎,有人甚至放声哭泣。


    因为云层之上遭受判罚的老将之中,有他们的传承师长,顶头上官,乃至同宫的宫中主位。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他犯了怎样十恶不赦的罪。


    总是有在意他的人,对他的必死之境而悲痛难抑。


    很多时候,对错,正邪,还有立场,其实都无法从一个角度去全盘看清。


    碧桃坐在最好的观刑位置上,心中却并没有几分喜悦。


    她甚至并不恨这些人。


    非是她怀有圣母之心,说到底不过是大家的立场不同。


    她为野仙凝灵,爬得太快,古仙一族盘踞九天数万年,已为庞然大物。


    看她,如看蝼蚁不自量力攀高,第一反应自然是捏死了事。


    若碧桃是个上古自娘胎里面就接受传承的古仙一族,或许也会为了维护古仙族的传承与仙位接力,而倾尽全力。


    不同的是,碧桃不会用残害他人的方式去做。最终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很快爆裂雷光笼罩住那些还未曾回答的高阶仙位。


    问罪说白了,也只是过场。


    判罚之前已经提审过,如今体面也给过,死与不死,倒也由不得这些罪仙。


    这一次灌注到星汉轮转阴阳晷的仙灵,强横得宛如天上漏了个窟窿,倾泻的仙灵五光十色,像横架长空的五色彩虹。


    那场面竟然美丽得惊心动魄。


    又肃杀得令人五脏皆缩。


    观刑的诸仙哭的哭,劝的劝,还有人鼓起勇气,对着碧桃这个“罪魁祸首”,投来怨恨的目光。


    站在他们的立场之上,依赖的长辈落得这般下场,正是因为碧桃这个野仙灵,她不该拥有那样的权力和力量。


    碧桃望着漫天五色灵光,神色悲戚。


    她是真切地在为这些陨落的仙位,感觉到惋惜。


    他们个个身有不同万类之能,为何就想不通呢……这世间所有事,从来都不会一成不变。


    冬天死去的小草会在春天发芽,河道会在数十年内转换方向,只要时间够久,海水会枯竭,石头也一样会腐烂。


    就算没有一个碧桃野仙试图登天,古仙一族延续数万年的制度,也已经腐朽将崩。


    杀了她又有什么用?


    碧桃看到身形显现在九天云层之上,身绕雷鞭,神容肃刻的万界天道,再看星汉轮转阴阳晷之下盘膝闭目,沐浴五色灵光,却面带悲悯的青冥帝君。


    诸天仙长联合冥界举办的这一场择仙竞赛,为的其实根本不是择选仙职,而是去腐生新。


    大概是碧桃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难过,明光竟然悄悄地借着漫卷灵风,将他宽大的袍袖吹向碧桃身侧,然后借袍袖遮掩,趁着九天诸仙注意力皆在云层……快速地攥了一下碧桃的手掌。


    碧桃被卷入那浩荡仙位陨亡的五色灵光之中的心神,骤然就被滚烫潮湿的大手给捏回来了。


    她侧过头的时候,明光已经松开了手,正襟危坐。


    碧桃却慢慢地勾了一下嘴唇。


    没多久,云层上的雷光收束。


    再被带到云层之上的,便是此番竞赛未能功德圆满归天,要被抽取仙灵的竞赛仙位。


    挤挤挨挨的一行人,神色不一。


    有人在下界过了一生,也没有冲过雷纹咒印,归天之后恢复记忆,发现自己是仙位,竟有荒谬之感。


    这一次赦罪地官并没有说什么判词,五雷之阵布好,就已经笼罩了诸仙。


    竞赛仙位的仙灵被抽取,就显得格外温和。犹如涓涓细流从他们身体流出。


    有些人仙阶不够,才归天恢复记忆,就要再下界做凡人。


    有人不甘,试图哀求:“我只差一点点功德,就一点点,不足两万,不能通融一下吗!”


    也有人松了口气,喃喃:“这样也好……做人没什么不好。”


    待到五雷阵收,云层之上留存的仙位,皆是竞赛未能归天,却至少本身仙阶够高,被抽取后虽然降了仙位,却至少没有被打为凡人的“幸存者”。


    这一千余众幸存者,被万界天道抬手一扫,就自云层下来,落入天门门口。


    而就在赦罪地官以为完成任务,也要下去之时。


    有一人自行上了云层。


    对着赦罪地官下跪,脊背笔挺,如青松玉竹,身可弯,魂不能折。


    他说道:“初赛之时,吾以晦祟冰轮印袭碧桃玄仙,意乱其神,本当获谴。然玄仙悯我,代为开释,遂得免罪。”


    “然过岂可逭?罪岂……可,逃?”


    “今自请褫仙骨、夺灵根,堕凡历八苦五毒之劫,以偿前……前……”


    冰轮这段话前面说得还挺顺畅,铿锵有力。


    但到后面就卡住了,很明显他是死记硬背下来的。


    并且背到最后忘词了。


    众人都知道古仙一族在下界文化上多有欠缺。


    冰轮天仙在其中尤为“佼佼”。


    经常乱用词汇,令人啼笑皆非。


    而此刻他这番自请罚罪,莫说站在他对面的赦罪地官表情有些微抽搐,就连台下原本悲切之情难抑的诸仙之中,也有人被逗得哭笑不得。


    冰轮面色通红,也意识到自己又丢了个“大”人。


    他心中懊恼不已,可是没办法,他就是和这些文字有仇!


    血海深仇!


    他下意识朝着云层下面看,那方向……站着的是冰镜。


    他给妹妹丢人了。


    冰镜是泪流满面,双手捂着嘴唇不敢哭出声音。


    很显然这一番自请下界的陈词,是冰镜给他写的。


    但是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冰轮真的想不出来了。


    所以他仰头看着赦罪地官道:“烦请赦罪地官动手吧!”


    碧桃也笑了,她看着冰轮,眼带欣赏。


    他或许不算什么好人,又蠢得令人发指。


    但他绝对是一个好哥哥,为了做一个好哥哥,也想做一个好榜样。


    他那么蠢笨,昨天在牢房之中,他难得七窍全开,听懂了碧桃的意思。


    碧桃让他以身作则。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已经为他的事情误入歧途,心生怨怼魔障的冰镜,给扳正回来。


    明光和云川也有些惊讶。


    云川是觉得冰轮怕是失心疯了,碧桃既然已经为他说话了,他还自请下界历劫。剥去仙灵仙骨,历人间八苦五毒,那还不如被打落人间做凡人。


    那些竞赛没有成功,被打落到人间的仙位,至少是被打落回他们竞赛的世界。


    而自请应劫的仙位,是被投入星汉轮转阴阳晷之中。


    他去哪里,看命,看天意,根本无从选择。


    若是落入玄仙界,他纵使仙骨被剥,也至少能混个修士,重修再来,以图数千年重新飞升上界。


    若是落入凡星界,便只能积德行善,以图功德飞升上界。


    但是凡星界的功德哪有那么好积,被剥去仙灵仙骨,立刻就会进入天人五衰。


    和当年散灵下界的那个玄门老祖一样。


    身体每况愈下,没有几年好活,上哪去积那么多德?


    一旦死了入了轮回,喝下一碗忘却前尘的孟婆汤,他从此以后,便只能是庸庸碌碌一凡人。


    再想归天,几乎不可能。


    星界万界,能功德飞升的凡人,那是亿万之中取其一。


    而且若他倒霉,落入了什么未开化的莽荒星界,什么离乱的崩毁星界,什么人族畸变相互蚕食的玄星界,或者是百鬼横行的星界。


    那他的下场更是难以预测。


    冰轮是脑子让驴给踢了吗!好歹一同长大,云川虽然向来不喜冰轮,也不希望他落到那种下场。


    可是冰轮话已出口,显然无可挽回。


    赦罪地官手中刑签点他脑门上,怕自己说判罚之言他听不懂,只问:“你确定吗?”


    冰轮点头:“我确定。”


    云川闭上了眼睛。


    而明光惊讶冰轮的做法之余,侧头看向面上带着满意笑容的碧桃。


    碧桃也侧头,对着明光说:“我同他说过,要他给冰镜以身作则。”


    明光抿了一下唇。


    冰轮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因为就算他不自请历劫,在天界也不会再受重用。


    明光不追究,那些仙长也该知道他被放出是因为碧桃,而碧桃是碍于冰镜的祈求。


    古仙一族最是腐朽,胶柱鼓瑟,丝毫不知变通。


    他们或许为了握权固位行恶事,却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小辈德行有亏,仙格有失。


    冰轮自请历劫受罚,如果来日能够侥幸归来,就算从至仙而起,也会被重新接纳。


    只是……明光看着碧桃。


    觉得她眼中因为冰轮“懂事听话”的愉悦之色很刺眼。


    冰轮害她,冰镜对她也未见几分姐妹之情。


    可是小桃枝却为了这两人不入歧途,愿意伸手拉上一把,算计着那两人性情,促成如今局面,给他们皆留一线生机。


    明光又觉得小桃枝此刻的样子,耀眼更胜天际五色判罚罪仙的绚丽灵光。


    他心潮激荡,鼓噪之音,比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慕小桃枝还要震耳欲聋。


    恨不得现在就将她抱回寝殿去,好生亲亲她咬咬她。


    勉强错开视线压抑,袍袖之中要紧紧攥拳,掐着掌心,才能压抑自己的激动之情。


    这样的小桃枝,又叫人如何不喜欢呢?


    冰轮会觊觎她,亦是理所当然。


    他自请应劫,定然是想明白了小桃枝对他的“偏爱”,日后更加会对她朝思暮想了。


    但这样耀眼可爱的小桃枝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明光面色微红,嘴唇紧抿,想到冰轮会一直惦记小桃枝,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额角青筋微微鼓起两根,蹦来蹦去。


    碧桃察觉到他情绪变化,还以为他生气了。


    想哄人,这个场合又有点不合适。


    只能坐直,不再去看云层上冰轮如何被抽去仙灵,剥掉仙骨。


    更不知道冰轮最后朝她所在之处看来,双眸含泪。


    碧桃低垂着头一心一意地琢磨,等会儿怎么哄她的小金乌。


    等到冰轮被投入星汉轮转阴阳晷应劫,判罚结束,“杀鸡儆猴”也结束了。


    赦罪地官和万界天道从云层上消失,重霄六御台上的诸仙也渐次散去。


    除却那些还有公职在身,化灵遁走的仙位。大多数小仙都是心有余悸,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缓步离开。


    而占魁跑到古仙族这边找碧桃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广寒。


    登时恶狠狠揪着他走了。


    碧桃不急着和众人挤,等到人都走一些了。


    这才慢吞吞起身。


    走在她后面的是幽天一众功德仙位。


    走在她前面的就是她高大威猛,迷人又会压着嗓子唧唧叫的大金乌。


    碧桃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看到他几次微微侧身,碍于人太多了,没有回头等她。


    两个人如今在九天“声名大噪”,那些没有径直化灵离开的仙位,视线都盯在两个人的身上窃窃私语。


    倒也不是说他们坏话,都在揣测两人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直到下重霄六御台的时候,明光才一下去,就有几个仙位逆着人群冲过来。


    也不需要在人群之中东张西望,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实在是俊美无俦气势威严得鹤立鸡群。


    那些人冲上前,为首的一个指着他们的目标开口喝道:“明光!你不配为未来仙帝!”


    人群登时一静,明光以及身边人的脚步也是一顿。


    若是这个时候冰轮还在明光身边,一定会冲上前去,对这个人大声呵斥。


    但是明光的身边现在只剩下云川。


    云川武力值够但是……不善言辞。


    他向前一步,要挡在明光身前,却被明光以仙灵拨开了。


    那仙位正是之前在云层上被抽取仙灵,连降两境的参赛仙位之一,他身后之人也同他一样。


    他们本为神仙位,兢兢业业地行走万界处理公职,本不欲参赛,却被上官将领调派参赛,追随明光玄仙下界。


    名为竞赛,实为护卫。


    可是他们落到了什么下场?


    多年积累,一朝成空!


    他激愤无比,尤其是归天之后,他追溯银汉罟,已经知道一切。


    那碧桃玄仙根本就没有因为救他们而死,一切都是她的阴谋!


    他们追随的主君,就是因为这样一个骗局,将他们都困在下界,看他们仙阶跌落,乃至沦为凡人!


    他径直冲到明光前面,只隔两步,发现没有人拦他,赶紧刹住脚步。


    面红耳赤地瞪着明光,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你受那个……那个妖女蛊惑!被她算计得那么惨,却把怨气都发泄在我们身上!我们追随你,听凭你调遣,为你鞠躬尽瘁,却比不上一个女人!你色令智昏,操纵因果,阻碍我等收集功德归天,你简直……你简直不可理喻!”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骂人的,倒像是一个被辜负的怨夫,在抱怨他的“妻子”找野男人。


    “野男人”本人碧桃,现在就站在台阶的上面,挑了下眉。


    周遭的仙位乌泱泱的,不走了,都在看热闹。


    毕竟天界真的从未有人这样贴着明光玄仙的脸,骂他德行有亏的。


    众人也都很好奇,明光玄仙究竟会如何应对。


    没有了为他做马前卒的冰轮天仙,他自己开口又如何对阻碍古仙族众将归天一事辩驳?


    而大抵是围观的人太多了。


    这些人恐怕给了这个仙位太多勇气。


    他又是生平第一次和明光这样面对面,距离他这样近,让他有种明光也不过如此的错觉。


    他指着明光道:“现如今你已经归天,知悉了一切阴谋。”


    “你却还和那个……”他看到了碧桃就在台阶上面,离奇的是他敢指责明光,却不敢叫碧桃为“妖女”了。


    他面红脖子粗地吼:“你还和她混在一起,岂不是承认你自己受骗活该,心甘情愿为人掌心玩物,还洋洋自得!”


    “你这样的人,不配统领古仙族,不配统御万界万类!”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难听了。


    古仙族在银汉罟上面讨论了那么多天,也没有人敢说明光甘为他人玩物。


    围观的诸仙面色俱是一变,这个热闹有点不敢继续往下看了。


    碧桃也是眉心一蹙。


    她虽然绝无玩弄明光之意,可是明光如今被当众如此羞辱,很难不往心里去……


    他本就好脸面,在意他的威仪和口碑。


    碧桃有心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几个小崽子轰飞。


    但这时候她若是出手,明光的威望只会更加一落千丈。


    未免事态继续发展,碧桃点开银汉罟给朱明发消息。


    让他派人赶紧把这处的仙位都清走。


    他为仙督,手下之人驱赶这些堆积的仙位合情合理。


    碧桃强压怒火,死盯了那几个仙位一眼,心里算是记恨上他们几个。


    若这几人指着她的鼻子骂,碧桃都不会生气,可是他们竟然羞辱她的明光!


    真是找死。


    朱明反应迅速,已经派手下过来,驱散围聚的仙位。


    那个竞赛失败的激愤仙位,又被人拱着喊了一句:“明光!你有何话说?!”


    碧桃皱眉准备化灵遁走。


    待到夜晚无人,再好好地哄她的金乌鸟。她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那些仙位更加愤恨难平。


    一直一言不发,神情肃冷漠然的明光,终于动了。


    人群骚动片刻,生怕玄仙的仙灵荡起来,殃及了他们这些“小小池鱼”。


    谁料明光根本没有对他面前的这几个仙位出手。


    他竟是微微侧身,回过头,对他身后台阶上面站着,还未来得及化灵离开的碧桃伸出了手。


    他宽大的袍袖滑落到腕骨,修长如竹节,又细腻若白玉的五指微微弯曲,手掌翻转,掌心向上。


    那是一个……准备扶着人的姿势。


    一时间场面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盯着明光的掌心。


    而明光看着碧桃。


    他金瞳烈烈,威仪堂堂,仙光皎皎,岳镇渊渟。


    碧桃愣在那里,喉骨仿佛被石块噎住,连呼吸都不能。


    她当然第一时间就明白了明光的意思。


    可是明光疯了吗?


    九天对他们之间的议论已经是沸反盈天,他这种做法,岂不是……


    但是碧桃只愣了一瞬,就伸出手,搭在了明光的掌心。


    去他的九天议论。


    去他的立场相对。


    她心爱的人要扶着她下台阶,她为什么要拒绝?!


    两人的手相触的一刻,无数仙位发出被掐住脖子的鸣叫一样抽气之声。


    其中甚至包括云川。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把两个人分开。


    但是很快踉跄了一下停住了。


    和我没有关系……云川脑子里飘过这几个字。


    而明光收拢掌心,万众瞩目之下,平稳地扶着碧桃走下台阶。


    那几个仙位,已经如同蜡像一样,凝固在原地,死死盯着明光和碧桃交握的手。


    明光牵着碧桃的手,目不斜视越过几人。


    他肩头象征着统治者的金乌纹绣,走动间在阳光下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


    几乎要把那几个人,把所有人的眼睛刺瞎。


    等他出言辩驳?


    谁是君,谁是臣?


    君王确实会聆听民意,可是没有哪一个君王,会真的因为某个“臣民”的意愿,而开口为自己辩驳,更改政策。


    就像凡人不会因为蝼蚁在他的房门前挖了个洞,就要搬家躲避一样。


    明光用行动告诉这几个人,也告诉整个九天的仙位。


    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决策,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也不容许任何人的忤逆与质疑。


    君可以择臣,弃臣,杀臣。


    而臣若要犯君,试图给君王戴上镣铐,操纵其言行,那便是谋逆,是找死,是十恶不赦。


    下场只能是神形俱灭。


    而他,才是君。


    第112章 “偏爱”


    明光拉着碧桃走下重霄六御台的台阶, 围拢的人群自动分立两侧,给两个人让出通行的路。


    碧桃紧紧地攥着明光, 强行压抑着,嘴角才没有直接咧到耳根。


    明光这样,就等于对九天所有的人宣布,他和碧桃在一起了。


    碧桃一个人追了明光那么多年,受尽恶意揣测和嘲讽,虽然她完全不在乎,但这种“光明正大”的感觉, 还是让她美得有点不知道迈哪条腿。


    明光显然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淡然,他的掌心滚烫潮湿,攥着碧桃的力度大得离谱, 若碧桃不是和他同等仙阶的玄仙, 都会被他把手掌捏碎。


    高台之上,发动属下疏散人群的朱明, 见到这两人眨眼之间牵着手招摇过市丢人现眼, 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不知道的, 还以为他们这架势,是被诸仙夹道恭贺的新婚夫妻。


    还嫌天界不够“热闹”是吧?


    高台上的天官对着水官直挤眼睛——你看你看, 我就说他们两个早晚是一对!


    水官耸肩,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古仙族一族, 根系庞大, 枝繁叶茂, 如今他们捏在手里的小“帝君”,被人鼓动着翻脸了。


    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而被众人围拢着注视的两个人,却谁也顾不上,或者说不在乎今后会如何。


    碧桃是终年的痴望得偿所愿。


    而明光是一生到此, 终于有一件事物,一个人,是属于他的了。


    并且再也无人能够从他的手中抢夺,让他们生生分离。


    他从生下来,看似什么都有。


    他被当成帝君培养,众人的追随与崇敬一度让他觉得自己幸甚至哉,他以为往后的千年万年都会继续这样,平静无波,分毫不错。


    传承古仙一族之力,护卫苍生,也不负父母期待。


    可是直到第二场竞赛,他为帮小桃枝塑魂,不过耽搁了几年时间,未曾为他的侍者和拱卫者谋划。


    那些人就全部离他远去。


    他们不再信任他的能力,不再唯他马首是瞻,甚至背地里在议论他因色误事,斥他若无古仙族拱卫,什么都不是。


    明光才终于看清,他根本什么都没有,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小桃枝说的是对的,那些人只想把他当成一轮能够发光发热的金乌,用锁链拘束在高台之上。


    不允许他振翅,不允许他休息,也不能接受他有任何的私欲。


    他们想要让他成为一尊听话的傀儡帝君。


    下一步,他们肯定又要斥他为暴虐之君,斥他失格不堪为帝。


    明光攥着小桃枝的手,心中冷笑,面上矜傲。


    待到两个人一出人群,便立刻化灵而去。


    落在玄晖宫中,一进门,碧桃才幻化出人形,还没等去抱明光,明光就已经紧紧地将她抱住了。


    他循着碧桃的肩颈,一路吻上双唇,大掌托着她的后颈迫使她抬头,把她挤在门上,深深地扫过她口中所有隐秘之处。


    犹觉得不够。


    索性将她抱起来,仰着头边吻,边朝屋子里面走。


    但是这寝殿之前被两人“激战”而毁得残垣断壁,到现在都没有收拾过,实在没什么地方给他们再“战”。


    明光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其中,这里是他和小桃枝两个人弄乱的,太多属于他们的气息。


    他无法容忍其他人窥伺触碰。


    明光抱着碧桃转来转去,要把碧桃扔在那张破床上的时候,碧桃终于气喘吁吁地按住了他。


    “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你现在把我扔上去,我会直接掉进床底。”


    “你那天把这床掏了个一人来宽的大洞,你忘了吗?”


    “而且……”碧桃唇色嫣红,揶揄道,“我们早上不是才刚刚来过?你是要在我身体里面钻木取火吗?”


    碧桃看着明光狼视鹰顾的目光,知道他未必是想做,不过是想今天一朝颠覆了过往的一切,彻底同古仙族所有的拱卫者撕破面皮,心中不好受。


    他和碧桃一样讨厌失控的感觉,即便是他自己促成的这种失控。


    他现在需要一个渠道去宣泄,急于去掌控什么。


    碧桃坐在他手臂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侵略十足森冷无比的脸。


    伸手揉了揉,把他脸上的冰川揉化。


    笑着说:“你方才真的好有帝王之威。”


    “把我迷得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但是明光,你别怕……”


    “古仙一族之中野心勃勃,握权固位的老顽固,甚至是那些老顽固手下伥鬼一样的小辈,虽然有些身居高位,却并不能够代表所有的九天仙位的立场。”


    “大多数的仙位,都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并不参与任何的争夺。”


    “今天的这个‘意外’,显然是那些人蓄意促成,否则为何那几个小崽子才刚刚被抽了仙灵,境界尚未稳住,就急吼吼赶来人群里骂你?”


    “你没发现吗?那站在你面前的几个人,都吓得两股战战,显然说出来的话也未必是他们真正的本意。”


    “择仙竞赛,本就是既决输赢,也定生死。你上一次竞赛,活生生将数千人都带回天上,你甚至还归正了那一界的星轨道,择选了一颗那么好的人间紫薇星。”


    “要知道凡间的奶娘胸再怎么大,奶水再怎么丰沛,也奶不活那么多孩子,你何必非强迫自己一个人带一群‘长不大的孩子’?”


    “此次竞赛失败是他们没本事,他们在天界受尽你的庇佑,结果下界你不过一时片刻未曾为他们筹谋,他们就背主。”


    “你还能容他们回到天上从头来过,只能说我的明光仁慈善良。”


    “怎不见他们敢用这种手段,对付控制青冥帝君?”


    “他们不过欺你羽翼未丰,妄图在你会飞之前,折断你的羽翅,让你适应锁链。”


    碧桃笑着,温柔无比地望着明光说:“可笑的是,他们觉得是因为他们的拱卫你才会发光发热。”


    “他们竟忘了,金乌一族,生下来就是金乌。你真正的炽烈热度,从不曾对他们展露,他们便以为你温和得可以搓扁揉圆了。”


    “如今他们也只感受到了一丝丝真正的金乌热度,就被烫得跑来“吱哇乱叫”,指着你斥责,说你不肯收敛热度。”


    “你为何要收敛?你的温度是用来泽被苍生的,他们试图摆弄你,被烫了活该,烫死他们!”


    明光定定地看着碧桃,眼中有些微的红丝弥漫开来。


    他方才在众人面前那么强硬,到此时此刻,才总算因为这番话,在碧桃面前显露出那么一丝委屈来。


    碧桃说:“他们就是要当众下你的脸面,让你难堪,让你害怕。让你对着他们臣服,继续钻回他们为你打造的笼子里头。”


    “可金乌就是该高悬于天际,金乌是光耀万物的神鸟,他们都是什么黄鼠狼下的秃毛耗子,聚在一起就觉得老鼠大军能雄霸天界了。”


    碧桃虽然脸上笑着,眸色却比之前盛怒的明光,不知道霜冷了多少倍:“他们敢这样对你……”


    碧桃低头亲吻明光的额头,低声说:“心肝儿别难过,你放心,我会让他们追悔莫及,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明光那点积压在胸腔之中,难以描述的愤懑,像泄了气的吹肚鱼,扁扁的,五脏也被熨帖得平整极了。


    他慢慢把碧桃放下来,甚至因为她把九天的高阶仙位形容成“秃毛耗子”和“老鼠大军”,没忍住勾了下嘴角。


    他不会骂人。


    骂过最脏的一句就是那天骂碧桃的“王八蛋”。


    此刻却因为碧桃替他骂那些人,心中畅快极了。


    这种被理解,被无条件维护的感觉,是他从未品尝过的“偏爱”。


    这世界上再怎么华贵美好的东西,都很难打动明光。


    金钱、权柄、美色,无一例外。


    唯有这份偏爱,能让他动容。


    而且光是偏爱还不够,再怎么温柔地说一句“我理解你”,都是空荡的虚言,哄小孩子还可以,却哄不了明光。


    唯有碧桃这样与他势均力敌,说得出做得到,能够为他真正报复回去的“偏爱”,才会让一个生来就什么都有的“天界太子”,心动难逃。


    明光窃喜得有点控制不住,放下碧桃后,弓着背,把头埋在碧桃的肩颈之处,没忍住笑出了声。


    一点也不低沉,清澈非常,清泉一样叮咚悦耳。


    他浑身上下,都从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了。


    甚至有点过度放松,连脊柱都是软的。


    双手抱住碧桃的肩背,牛一样强壮的身体朝着碧桃倾靠。


    好像他在碧桃这个比他矮了一头,肩膀细瘦得能被他完全挡住的人面前,根本不需要脊梁骨,她就能做他的脊梁。


    碧桃暗中调动木灵,微微后撤半步,才把这没骨头的大鸟撑住。


    手掌一直摩挲他的背脊,安抚着他。


    明光靠着碧桃,难得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在乎。


    只感受着怀中人的气息。


    把鼻子抵在碧桃的侧颈上,狗一样闻来闻去。


    时不时还舔一下。


    碧桃被他弄得细痒。


    失笑道:“你到底是狗还是鸟?”


    明光闷笑,贴着她耳边说:“香的。”


    碧桃也抬起手,闻了一下自己,而后道:“没有啊。”


    虽然她是大桃木凝灵,大桃木之上桃花一开三千年,但是碧桃并没取用过桃花香气为体香。


    标志性的气息,除非像朱明那种死后魂魄无处所依,只能以梅树做骨之人,才会有。


    而且他也尽力掩盖,为此都不怎么动用仙灵。


    毕竟像碧桃和朱明这样的人,标志性的气息在他们“干坏事儿”的时候,会暴露他们。


    “是香的。”明光贴着碧桃,黏糊糊地说,“是草木香味。”


    碧桃:“……你是闻到我血液经脉里面去了吗?”


    她是木灵,确实会有草木香。


    但平常闻不到,流汗都闻不到,流血或者是受伤,才能闻到一丝丝,还得是五感特别敏锐的仙位才行。


    明光不抬头,半晌才小声说:“我是那天尝到的。”


    碧桃这次反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怎么“尝到”的。


    她归天成为玄仙之后,不可能再流血受伤,那么尝到,就只能是血液之外的其他液。


    饶是她向来脸皮厚如城墙,也被明光的一句话,给说得面色发红。


    不过片刻之后碧桃还是笑着说:“那你想尝的话,今晚来苍生殿找我吧。”


    这次明光没吭声,埋在碧桃肩颈看不见脸,但是耳朵红彤彤的。


    两人又抱了好一会儿。


    明光的情绪彻底平复下去,他才放开碧桃。


    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一眨眼,就又是那个高高在上,高不可攀,高山仰止的未来帝君了。


    “帝君”非常严肃道:“这两天积压了不少公文,我得先处理一番。”


    他环视屋子,指着破床说:“你在那里睡一会儿吧。一个人不会掉进窟窿里的。”


    碧桃:“……我就不能出去转一转吗?”


    明光看了她片刻,不高兴得很明显,敏感又尖锐问:“你是不是要去找朱明?”


    她之前没事儿就长在朱明的玉骨宫,明光总能在留影大阵上,看到她进出玉骨宫的身影。


    虽然那时候两个人还是对立方。


    明光说:“我之前看到朱明的手下帮着遣散仙位,是你让他做的吧。就算不遣散那些仙位,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言下之意,他不领朱明的人情。


    碧桃摇头,也一本正经:“不是,我是要去找冰轮。”


    “我要追随他从天上下界,跟他缠缠绵绵……唔唔唔!”


    剩下的话没说出来,因为明光用两根手指把碧桃的舌头掐住了。


    明光抿着唇,居高临下盯着她。


    碧桃张着嘴,自下而上盯着他。


    对峙片刻后。


    “大白舔的,我棱和塔楞干什么?”碧桃被掐着舌尖,语调含混。


    明光的醋意太大,控制欲也太强。


    冰轮那种蠢货的醋,他还要转着圈舔着吃一吃。


    想到在观刑的时候,明光吃味,碧桃就想笑。


    但是碧桃却很喜欢。


    明光为她做出任何反应她都很喜欢。


    她太容易从一切事情之中,辨认出爱意和好意。


    也太懂得享受这些得来不易的真情。


    一个人被他人爱着只能算幸运,只有真正拥有能力,持续地去爱和感受爱,不惧任何的改变,才是真正的勇敢和强大。


    碧桃恰巧在此道是佼佼者。


    所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明光为她动心的过程,更是在他彻底决定接受她之后,根本不觉得他心中纠结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儿,会是他们两个人的阻碍。


    她爱他,他爱他。


    其他的山海天堑,皆可平。①


    至于明光这样试图阻碍她和朱明来往,碧桃也根本不在乎。


    并不是碧桃会为色弃友。


    而是明光根本阻止不了她。


    果然最终还是明光败下阵来。


    放开碧桃后,他坐在这屋子幸存半拉的书房里面,坐在一大摞积压堆叠的公文前,绷着脸轻声说:“你去找朋友玩吧,我一个人干活。”


    明光沉声,又露出了那种低磁的,还带着些许落寞的嗓音:“这些够我干到黑天了,晚上不用等我,我不一定有时间去苍生殿找你了。”


    碧桃:“……”


    明光要是强硬,碧桃还真的不吃他那一套。他从来也管不了小桃枝。


    但是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做出这种表情,还用不能夜里去找她做“威胁”。


    碧桃还真的被他给“威胁”到了。


    毕竟她好色是真的。


    她和明光两个人契合得要命,正干柴烈火烧得噼里啪啦响。


    要是明光晚上不去找她睡觉,她搂谁?嘬什么?


    朱明还是先靠边儿吧。


    距离第三场竞赛还有些日子,想密谋什么都来得及。


    她先沉浸美色尽情享受。


    于是碧桃原地变脸:“哎哟,心肝儿,我能让你一个人干这么多活吗?”


    “来来来,我帮你呀。”


    “这玩意我处理最快了……”


    当年刚刚接触万界公文的明光,和桃枝小人形影不离,除了单纯陪伴和相互较劲儿对练之外。桃枝小人的接受能力和变通能力都比明光强,确实帮他处理了不少公文。


    时隔多年,碧桃几度天上地下来回跑,对万界更熟悉。


    她坐在明光身边,提笔蘸墨,批阅速度丝毫不比他慢。


    而她专注起来,明光就开始走神。


    高高堆积的公文下降飞快,他悬着笔,侧头看着碧桃,恍惚间圆了一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的“梦”。


    那时候他的未来计划之中,总有桃枝小人。


    猜想着它化为人形之后成为自己最得力的侍者,和他朝夕相伴,一同行走万界,一同像这样,处理公职。


    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在那时候尚且“幼小”的明光的臆想里。桃枝小人会幻化为一个眉目锋冷,性情桀骜的男子。


    因为那时候桃枝小人的诸多狂妄言论,和出格思想,总让腐朽入骨的明光无法将她同九天仙娥们的美丽温和联系到一处。


    谁知最后,她幻化成了一个秀丽秾艳,桀骜难驯,性情狡黠的女子。


    还和他……


    虽然其中有些事情有所偏差,但最终他也达成了那个“梦”。


    明光一时间因为碧桃认真处理公文的样子,心动不已。


    甚至生了些许绝对不该有的邪念。


    而因为碧桃对他绝对的纵容和喜爱,他很快就把这种邪念变为了真实。


    公文扫在地上,碧桃半趴在桌子上,大片的背脊之上,栩栩如生,是刚刚绘画上去的盛开桃花。


    明光站在她身后倾身下笔勾描细节,冲撞之余手中捏着的笔却是极稳。


    桃树画完,他倾身又涮笔。


    紧接着开始在桃枝上勾绘一只栖落树杈,却双翅向天的金乌鸟。


    碧桃后脊痒,不温不火地被吊在那里更痒,侧头看他道:“还没画完吗?”


    明光衣物丝毫不乱,滑动的喉骨都被压在交叠的衣襟下,看上去在认真作画。


    只是长袍之下,同洗墨的墨碗一般模样,泥泞不堪,墨汁淋漓到处都是。


    他将画完金乌鸟的赤金色墨水,狠狠地在那墨碗之中搅和一番。


    洗干净了金色墨汁,又挤干净了淋漓水迹。


    这才重新捏着笔尖,沾了鲜红色的墨汁。


    压住碧桃的肩背说:“别动。”


    “再等一下。”明光沉稳地将笔勾在碧桃的腰椎处,“我还想画红灵蟹大战桃枝小人……”


    一幅画,从白日画到晚上,度朔山落日栩栩如生,两个人记忆中最美好的那些年月,在碧桃的背脊之上重现。


    餍足后,公文被重新捡起来,两个人一起认真处理,三下五除二就搞完了。


    碧桃靠着明光肩膀,衣衫肃整,晃荡着光溜溜的小腿,撞明光同样不着寸缕的膝盖。


    “哎,咱俩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费法袍了?”


    明光目不斜视,最后将公文罗列齐整。


    说道:“等会你穿我的裤子,我有的是。”


    他从少年时期开始,所有的衣物都没有扔过,都在衣柜的储物袋里面挂着呢。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还可以这么玩好久。


    碧桃笑得浪荡。


    外面天都黑透了。


    碧桃问明光:“那你一会儿还和我去苍生殿吗?”


    明光看她:“你想让我去吗?”


    “啧。”装。


    碧桃咬着白玉笔杆,看着明光说:“反正你不去,我正好找朱明聊……唔。”


    明光把碧桃捏成鸡嘴,碧桃就咕咕咕地笑。


    明光心想:我早晚把那个朱明仙督,弄回他老家去。


    公文交给玄晖宫的仙君送去各部。


    屋子里面的狼藉依旧没有让人收拾。


    他们关闭禁制,一起去了碧桃的苍生殿。


    明光还没等进门,隔着老远,苍生殿里面没型没款东倒西歪的一行人,就开始正襟危坐。


    等到明光进门,他们好像一群小瘟鸡一样嗡嗡嗡地低声问好。


    等明光上楼,他们才心有余悸地低声讨论。


    “古仙族那几个人胆子也是大,竟然敢指着明光玄仙的鼻子说话……我看见他就喘不上来气呢……”


    “太极,哎太极,你平时不是很狂吗,怎么也害怕明光玄仙?”


    太极的阴阳眼转了半圈,瞪着那人道:“我才不是怕!”


    “那可是碧桃仙姑喜欢的人。”说不定未来是碧桃仙姑的夫君。


    那岂不就是苍生殿的另一个主人?


    他身为侍者,自然要表示尊敬。


    况且……太极算是知道碧桃仙姑怎么把那明光玄仙给连哄带骗,又耍流氓弄到手的。


    他可不敢把人气跑。


    当夜,碧桃的床上又出现了一个洞。


    碧桃盘膝坐着,盯着那个洞,看向床底。


    “你到底是天狗还是天鸟?”


    “为什么一激动就要掏洞呢?”


    明光又开始像海里的鱼一样,明明灭灭,被笼罩在重重叠叠的清洁咒术下。


    闻言看了一眼,抿唇道:“床不结实。”


    “还怎么结实,就算是石头的是钢铁的,也扛不住玄仙之力,一爪子挠上去啊。”


    “你……哎。”


    碧桃无奈,算了,她“吃”得饱,吃得香,大不了勤换床。


    “睡觉吧心肝儿。”


    碧桃躺下,拍了拍自己身侧。


    明光也躺下,清洁咒笼罩两个人还闪个不停。


    碧桃已经习惯了。


    她闭着眼睛,想到还没有和明光温存,没敢马上就睡。


    问明光:“要聊一聊吗,你打算和古仙族怎么办?”


    明光道:“不怎么办。”


    明光平躺着,被子里拉着碧桃的手,捏来捏去。


    他本来什么都不打算问小桃枝了,反正他不会信。


    但两个人如今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他浑身发飘,想把她重新变成一个桃枝小人,揣在怀里,想和她血肉相连永不分离。


    他飘飘幽幽地问碧桃:“那你呢?”


    “你是怎么打算的?第三场竞赛在即,我听说九天各部都给你送了敕印,许的位置也很合适。”


    明光闭着眼睛,不去看碧桃的表情,不想看到她眼中的狡黠和躲避之色。


    “你属意哪一个?还是你想继续参赛?”


    他声音很轻地问:“你究竟想要站在一个什么‘极处’呢?”


    碧桃闻言却翻身,半趴在他身上:“我想继续参赛。”


    “至于位置嘛……”


    明光不睁开眼,碧桃就把他的眼睛给扒开。


    两只眼睛都扒开。


    居高临下和他对视,态度亲近,眼中却有傲然睥睨之色。


    碧桃早就知道有人对着明光嚼舌根子,古仙族那些老王八犊子,还不知道怎么挑拨两个人呢。


    让他们挑拨,让明光瞎想,还不如她自己说。


    碧桃问他:“明光玄仙,我要抢你的位置,你待如何?”


    明光心中一震。


    顷刻间那满心盘缠纠葛,错乱无序的丝网,那些起了疙瘩,打了结的一切疑问思绪,都被这一下给震开了。


    震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他竟是从未想过,小桃枝会用这种方式,坦荡又强横地和他开诚布公。


    他瞬间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胡思乱想有些可笑起来。


    小桃枝啃他仙灵都没客气过,要抢他的未来仙帝之位,还要像那些蓄意挑唆之人说的一样,对他虚与委蛇,迷惑遮掩?


    明光登时心神通驰,睁开眼,看清她眼底挑衅之色。


    内心之中小时候和她对战对招,打架撕扯得不驯不服,也被她这般模样给激发个彻底。


    他长眉一挑,金瞳湛然:“那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碧桃一拍他胸脯,笑得肆意:“好!那就和从前一样,谁输谁赢,各凭本事!”


    第113章 夜游酆都


    碧桃激动之下一巴掌拍在明光的胸口, 手掌却按住了一片柔软。


    碧桃低头看了看,又没忍住又滋滋滋起来。


    明光抱着她, 幸福得有些眩晕。


    不过当夜,在碧桃心满意足“吃饱喝足”酣然入睡之后。


    整个九天,却悄无声息掀起了一轮热议。


    这一次不是因为明光玄仙和碧桃玄仙真的搞到了一起去,而是第三轮的竞赛规则公布了。


    第一轮竞赛诸仙拼的是信仰力。苍生的信仰是为仙的力量本源。


    第二轮竞赛为个人积攒功德赛。积德行善,扶助苍生,是为仙的职责。


    这第三轮竞赛——是飞升赛。考证的是仙位真正的能力。


    这一轮是以应劫形势,由星汉轮转阴阳晷送入竞赛星界。


    历的乃是五阴炽盛之劫。


    竞赛时限为星界百年, 天界十日之限,十日之内飞升者获胜。


    以仙位飞升先后排名。


    明光浏览着这些规则,想到刚刚自请应劫的冰轮。


    这第三轮竞赛, 除了可以根据星界的属性保留一部分力量, 且百年之期一到,他们竞赛失败也会被带回天界清算之外——其余所有规则, 和仙位应劫受罚是一样的。


    明光盯着银汉罟沉思良久, 悄悄起身, 穿了衣物开窗,悄无声息化灵飞走。


    ——直奔玉骨宫。


    朱明已经好多日子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总算是仙位判罚结束,第二轮竞赛也结束了。


    他想着今天可以美美睡一觉, 结果睡到半夜, 突然被自己的侍者叫醒。


    鬓发散乱, 一脸毛躁地坐起来,听明白来找他的是谁,穿衣服的动作都顿住了。


    “谁?”


    “你说这……夜半四更天,谁来找我?”


    侍者一边伺候着他一边回话:“仙督, 是明光玄仙,已经在外间等着了。”


    朱明表情几变,拧着眉心张开双臂,等待着身边的侍者服侍他穿衣服。


    他这么多年,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为的就是随心所欲。


    他就喜欢凡间公子王孙的那一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奢靡享受。


    为此给自己宫内的侍者专门开了极其丰厚的仙灵报酬,让他们心甘情愿抢着伺候他。


    可算是让他过足了他在下界时根本没有享受过的,人间皇太子的待遇。


    但是朱明的衣袍向来华丽繁复,基本都不是法袍,也不讲究什么防御之术,纯粹是为了好看。


    左一层右一层,重重叠叠,好看却难穿。


    耽搁的时间就有些久。


    明光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就没有耐心了,起身径直走进内室。


    朱明看到进来的人之后,仿佛看到了鬼!


    他彼时才刚刚穿上两层,前襟还敞着,头发都没梳,看到进来的明光后,像个洗澡时被人看到的大姑娘。


    “嗷”地叫了一声,就钻回了床幔里面。


    手忙脚乱系自己的衣服,低吼道:“你有病吧你!”


    朱明坐在床上背对着明光,不客气数落:“你好歹手掌万界公职,知不知道什么叫作礼节?什么叫作规矩!”


    “让你进来了吗?你就往人家卧房里面闯!”


    明光哪管他那些“繁文缛节”,人高马大站在他卧房的门口,还把他的侍者都用仙灵“送”出去了。


    朱明平素出门,不仅衣着华丽,饰品繁美,头发丝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弧度。


    他公职比较繁忙的时候,宁可一晚上不睡,也不肯把自己的头发衣袍弄乱弄皱。


    碧桃在他身边做了这么久的侍者,都没见过“太子殿下”失仪。


    此刻朱明衣服没穿好,被明光一双金光熠熠的眼睛盯着,脆弱得简直“不堪一击”。


    朱明在心里骂碧桃,大半夜的怎么没把狗没拴好,放他这儿来了!


    总算外袍穿好了,一头散了满身的长发实在是来不及好好梳理出什么精致的发髻。


    咬牙切齿地在身后绑了一下,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走出门。


    明光已经退回了外间,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他。


    朱明横眉竖目,低头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才坐在桌子边上,切齿问道:“明光玄仙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啊?”


    明光并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目的。而是手指点了点桌子上面放着的茶盏盖。


    他隐隐嗅到了茶盏之中的梅香。


    和小桃枝身上偶尔会闻到的一模一样。


    明光深觉朱明恐怕有病,哪有人没事儿就喝自己的本体?


    夜深人静,端庄持重的九天“未来帝君”,因为无人围观,暴露出些许刻毒真性情。


    开口语气不善:“你总薅你自己给小桃枝喝,有瘾吗?”


    朱明:“……”


    他怒极反笑。


    他和明光本就是对立的立场,虽然明光为“未来仙帝”候选人,但他现在可没有什么正经职位,朱明却是切切实实地监管九天男仙的仙督。


    说句不怕闪了舌头的话,明光也在他监管之下。


    他这个上官,自然不可能对着明光有多么客气。


    况且明光不是还没当上帝君吗?朱明看他这副色令智昏,身上还带着碧桃气息就到处乱跑的模样——他肯定当不上帝君!


    朱明都不屑接明光这带着浓重酸味的话。


    明光却换了副语气,自顾自说道:“朱明仙督身怀寒梅仙骨,有稳固仙元,益补神魂之效。”


    “其效用胜过九天各类仙丹,且梅骨切掉还会再生……”


    明光微微勾了一下嘴唇,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


    向来端庄肃正的眉眼低垂着,看着那茶盏,无端透出一种令人心慑的阴郁来。


    他问朱明:“仙督的仙骨有如此效用,不知道这九天仙位都知道吗?”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朱明仙骨的作用知道的人确实不多,除了他自己,就只给碧桃喝过。


    他这样的人在下界玄仙界里,等同所有灵物都会哄抢分食的肉身灵芝。


    仙界自然不会像下界的修真界那样凶残。


    但如果知道的人多了,还知道他切掉骨头能够重新长出,来求他仙骨稳固境界的人,就算不会踏破他的门槛,那些仙阶比较高的人开了口,朱明也不好不给……


    搞不好他到时候要把自己切个七零八碎。


    这也是朱明始终隐藏自己,甚至平时连仙灵都很少调用的原因。


    但是拿这个威胁他……


    朱明很想让明光滚。


    像球一样滚。


    他难道是一个随便会被人给吓唬住的?


    朱明若是不够狂妄,怎么可能和碧桃玩到一起去。


    他若是不够狂妄,怎么敢做幽天功德仙位的之首,挑衅整个古仙一族的延续数万年的体系?


    他难道还怕谁因为他的仙骨好喝好用,就把他给分食了吗?


    朱明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崽子不知道在哪里喝了一坛子醋,跑他这里借醋意撒“酸”疯来了。


    碧桃这个王八蛋。


    也不知道怎么误导的这小棺材板子。


    朱明看着明光片刻,轻笑了一声,靠在椅子上。


    可因为把自己的头发压到了,扯得头皮疼,又很快坐直。


    索性把手臂撑在桌子上,笑道:“明光玄仙夜半四更天不睡觉,跑到我这里耀武扬威,碧桃玄仙知道吗?”


    这回换成明光的表情有些微的变化。


    但是他倒也没有露出什么慌张神情。


    而是从自己的腰上,解下来一块印着振翅金乌的明光印。


    “哒”一声,放在桌子上面,朝着朱明的方向微微推了点。


    “有些事情,想要拜托朱明仙督。”


    明光眨眼就把故意暴露的獠牙与利爪都收了回去,又变成一个礼数周全的小辈。


    笑着道:“深夜来访,还望朱明仙督莫要怪罪。”


    朱明的凤眸定在那明光印之上,微微眯起。


    他这个人,生平所爱事物当真不多,只有两个。


    一个是自己,一个是权势。


    他真心实意地勾起嘴角,客气地亲自拎起了茶壶,给明光倒了一杯茶。


    明光却推拒道:“……茶就不用了。”他真没有喝别人身体的爱好。


    要不是场合实在不合适,他甚至想给自己施几个清洁术。


    他感觉朱明这样切自己喝,屋子里还到处都弄上梅香的做派……不干净。


    但是有桌子上的一块明光印压着,两人总算是能貌合神离地把聊天顺利进行下去。


    临了,离开玉骨宫之前。


    明光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仙督以后还是不要给小桃枝喝这仙骨茶了。”


    他一本正经道:“仙位晋升,境界自行稳固才能根基扎实。”


    说完之后,顷刻便化灵消失。


    而朱明看在桌子上那一块留下的明光印的份儿上,动了动嘴唇,骂人没有骂出声。


    明光一路回到了度朔山苍生殿,打算再悄悄爬回被窝。


    但是他飞身欲要钻入窗扇之时,却突然被窗户上面的禁制给拦住了。


    那禁制极其强横,将他一个玄仙径直弹开。


    明光落在地上,眉目凌厉,抬眸看向碧桃那窗扇上游走的禁制。


    那根本就不是天界任何的阵法——而是带着晦祟阴气的幽冥禁制。


    明光面色极其难看,但是他并没有再度冲上去强行破除禁制。


    明光认得出,那禁制来自幽冥之主,罗酆山大帝,大矩帝君。


    可酆都大帝不是去整治幽冥乱象了吗?仙阶判罚都没来看热闹,如今突然现身,拉着碧桃离魂去做什么?


    ——去夜游酆都。


    碧桃起先睡得全无意识,直到感觉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她身魂分离。


    她未来得及慌张,就已经被拉入了大桃木下。


    身着黑金交织兽鬼纹绣法袍的男子,负手而立在大桃树下。


    他生得丰神异彩,色胜春晓。


    冕旒垂精,望之俨然。


    碧桃连忙躬身拱手见礼:“见过大矩帝君。”


    酆都大帝却一挥手,并未多言,径直卷着碧桃的神魂,进入了大桃木之中。


    钧天大桃木其树冠笼盖三千里之遥,根系更是通达万界,横贯幽冥。


    碧桃陷入黑暗,有种自己神魂被压扁的错觉。


    但一眨眼的工夫,她面前豁然明亮,被带入了一个陌生的街道之上。


    顷刻之间,嘈杂之音自四面八方鼓噪入耳。


    街道两侧商贩林立,人潮摩肩接踵。


    漫天悬浮各色幽光磷火,犹如遭受囚禁的星辰,汇聚成一条蜿蜒的灯河,又似一张纵横交错铺天盖地的大网,将整个幽冥酆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壮丽诡谲。


    脚下的街道向四面八方逶迤延伸,无边无际。


    碧桃循着灯河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头顶之上,数不尽的各式亭台楼阁,凭空凌悬于半空,星罗棋布,恍若星斗倒悬。


    接连的这些屋舍的桥梁千奇百状,盘缠成道,森罗万象,鬼斧神工。


    其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骨瘦嶙峋的无食鬼,扛着比自身大了数倍的货物,吭哧吭哧走在桥上,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面皮惨白的“贵族贵公子”,斜倚楼阁栏杆,手中折扇轻摇。两侧侍立童子,盯着街边扛着骷髅头糖串的商贩直流口水。


    衣着华美,形容妖艳的女鬼挽手搭肩,对着面容俊俏身着甲胄的巡街阴兵,勾手召唤。


    阴兵面容冷漠,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反倒是路过碧桃身边之时,齐齐扭过头盯着她看。


    那背着沉重货物的无食鬼,路过了碧桃身边,碧桃感觉到脚下震颤。


    她低头望去,却发现自己也在经纬万端的悬桥街道之上。


    而她战立悬桥之下,幽光所罩之处,数不尽的悬浮街道,仿若交叠的界中之界,互不相干,又紧密相连。


    饶是碧桃生来便在九天玉宇琼楼,整日架天虹桥之中穿梭,却也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慑震撼。


    这里并没有愁云惨雾,穷阴凝闭,没有刀山剑树,鬼火幢幢。


    碧桃置身其中,除了能感知到迎面吹拂而来的阴风飒飒,不似天界清气荡荡之外,仿佛一脚踏入了恢宏绮丽的繁盛人间。


    “跟我来。”酆都大帝大矩,不知何时现身在她身侧,率先举步走在前面。


    碧桃连忙举步跟上。


    酆都大帝头也不回对碧桃说:“我两个属下死活央求我把你带过来,说是有什么人今夜要转世投胎,一定要让你亲眼看看。”


    酆都大帝走在前面,路过一个看上去像是卖果子的摊贩前面,他帝君法袍袖子上的一个不知道什么兽,竟然活了,偷偷伸出手,顺手牵羊,抓住一个果子就想跑!


    结果那原本看上只是有一些面嫩的摊主,突然从摊位后面冲了出来,碧桃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一个摊主。


    而是三个,三个……呃……小儿鬼,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


    “大帝!大帝!大帝!”


    三个小儿鬼异口同声地喊道:“你的食魂兽又偷我们的轮回果!”


    “给钱!”


    “给钱!”


    “给钱!”


    那个在酆都大帝的身上活过来,偷了果子又缩回去的食魂兽,重新在他的法袍之上,变回了金色的纹绣,只是手里多了个通红的果子。


    而堂堂酆都大帝,被三个摞在一起的小鬼拦在了半路上要钱。


    三个小儿鬼,摞在一起都没到酆都大帝的胸口。


    但是个个“悍不畏死”,三个人六双手,全都伸向大矩帝君。


    “不给钱别想走!”


    “都偷了多少次了!”


    “我们养家糊口也不容易——”


    酆都大帝一撩宽大的法袍袖子,嘴里道:“好说好说……今日带钱了。”


    然后回身抓住碧桃,脚底抹油就跑!


    碧桃还在被这酆都诡谲磅礴的繁华震惊着,骤然被拉着拔足狂奔。


    整个人只能用四个字形容——目瞪口呆。


    她在被扯着跑的途中,看到那三个小儿鬼被气到直蹦。


    但他们太小了,腿太短,根本追不上足下生风的酆都大帝。


    气得好像三个东王公的脑袋在地上直蹦。


    而且酆都大帝拉着碧桃一跑,其他摊位前原本“人模人样”的摊主,都现了原形。


    纷纷上前,试图阻拦两个人,替那三个小鬼讨钱。


    碧桃震惊得张嘴,此刻眼珠子瞪得比占魁还大。


    无头鬼找不到方向,扶着自己不存在的脑袋身形转动,“东张西望”,肢体语言仿佛在说——往哪儿跑了?


    夜叉鬼拎着个叉子就从摊位后冲出来了,浑身上下就穿了个兜子勉强把下面那玩意儿兜住。


    脚上踩着两团阴气,抓着那叉子的手是鸭子一样的蹼爪,指着酆都大帝就骂道:“又欺负小孩,你个生孩子没□□的玩意儿!”


    怎奈何酆都大帝朝他吹了口气,他就四脚朝天,差点挂在自己的叉子上。


    一个蛇骨婆,算是这街边摊主里面最像人的。


    但她浑身布满蛇鳞,样貌婀娜,□□,左右手各扶着一条巨蛇,摊位前面卖的是蛇蛋。她没起来帮着小儿鬼追人,但是接着夜叉鬼的话,撇嘴嘟囔:“他根本生不出孩子来,一万多岁了,你看哪个女鬼肯跟他好啊!”


    她又看碧桃,震惊道:“天呐,大帝这是从哪儿抢来一个俊俏的女娘?好像不是女鬼……”


    碧桃已经被拉着呼啸而过。


    却能听到那蛇骨婆对着她喊:“姑娘,你可别跟他好,他是个天阉!你和他相好要守寡的,别被他人模狗样给骗了呀!”


    碧桃:“……”好家伙,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过碧桃来不及感叹,很快他们面前又有其他的鬼拦路。


    不过无一例外,没人能追得上他们。


    反应不够迅速的蓬头鬼,险些被两人带起的阴风撞个跟头,气得头发像针一样竖起来。


    叉着腰咒骂:“又不给钱,日你老子的,我们早晚把你的大殿给掀喽!”


    而这时,一个产鬼,扶着即将临盆却永远也生不出来的肚子,从一个看上去是卖胭脂的摊位后面挪出来,艰难地弯着腰去摸那三个气哭的小儿鬼。


    “哎哟,哎哟,娘亲的好宝贝们,不理他了,赶明个儿,娘亲再带着你们去五毒山摘一些回来卖哦……”


    一只手提着一个血红色布袋子路过的血糊鬼嗤笑:“自己生不出孩子,别到处瞎认孩子……”


    碧桃跑远了,听不到那些人又说了什么。


    酆都大帝拉着碧桃转了个弯,然后径直冲向了一处断桥,凌空一蹦——


    再一眨眼碧桃就落到了另一条街上。


    酆都大帝在这条街的拐角处停下了,放开了碧桃。


    整了整自己的帝王法袍,然后从肩膀上把那个食魂兽偷来咬了一口的果子抢下来,也不拘那果子被食魂兽咬过,连个边都不换,送到嘴边就啃。


    一边咔嚓咔嚓地啃,一边勾起秋水一样明净的眼睛,看着碧桃笑。


    在天界现身时,那一副幽冥之主煞气冲天,万鬼慑服的霸气,此刻已经是“烟消云散”,他通身上下,只剩下一个街头赖皮的混蛋气质。


    幸好模样长得好一些,否则这一副贱兮兮的表情,直让人想把他脑袋给揍出大包来。


    碧桃都怀疑面前这个酆都大帝可能是假的。


    但是他拉着自己进入大桃木,在大桃木之中开启酆都入口的强横力量,又绝不可能是假的。


    酆都大帝见她呆滞,似乎是觉得有趣极了。


    问她:“酆都不好玩吗?我以为你会喜欢。”


    毕竟古往今来,碧桃是大矩见过的九天最出格,最放肆的仙位了。


    还是唯一一个说他治理不好冥界,就像“拉在裤子里”的女仙。


    碧桃对着酆都大帝拱了一下手:“……酆都很有趣。”


    失敬了真是。


    九天仙界,等级森严,诸仙见面都要讲究个体面,礼数周全地拱手称呼对方仙位。


    仙界的青冥帝君,睁个眼睛动一动都是稀奇事儿,怎么可能像这酆都大帝一样,偷人家果子不给钱,而且看上去也不是第一次了!


    “走吧,你那两个爹爹,正在等着你呢。”酆都大帝已经飞快把一个果子给啃完了。


    他说完之后,一边走一边还歪着头看碧桃,满脸兴味地问她:“你怎么会认两个鬼王做爹爹?”


    “你们……”


    他用手比画了一下高高在上的天。


    说道:“仙位,不都看不上幽冥的鬼职吗?”


    他觉得扭脖子费力,索性倒着走,和碧桃说话。


    他这辈子没跟一个仙位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很少有机会上天界,上了天界要装深沉,再说也没有仙位敢和他说话。


    碧桃下意识又要拱手回话,这是对长辈的基本礼貌。


    但是她抬了一半,对上酆都大帝顽童一样明亮的双眼,又放回去了。


    碧桃说:“我自小无父无母,野生野长,两位鬼王一十八年养育之恩,寸草春晖,”碧桃道,“我自当投桃报李。”


    酆都大帝笑起来。


    一开始还克制着,到后来笑得扶着自己的后腰。


    好像碧桃烧给自己爹爹的那个断了腰的童子。


    不过他笑得还挺好听的,清泉叮咚,悦耳悦心。


    他说:“你真的好有意思!”


    “他们养活你,是因为那时候你传送的时候,仙元裂了,伤到了天魂……我听说你仙元裂了,是因为狎弄天界太子?你简直比我们这酆都的色鬼还要厉害!”


    “你不知道,你在我们冥界可出名了!”


    “啊对,你不是脑子傻了,忘了竞赛的事儿嘛,哈哈哈哈,然后你那个好友……就是那个朱明仙督嘛,他也是够损的。天上地下来回闹,就说是房日兔传送的时候把你脑子给磕着了。”


    “闹到最后,没办法,只能派个人,先把你给养着。”


    “谁知道你后来还赢了比赛哈哈哈!”


    酆都大帝抬起手,做出一个剑指,指着碧桃的胸口:“你把天界太子给捅的那一剑实在太爽了!”


    酆都大帝想一句说一句,根本没有任何逻辑。


    碧桃也笑起来。


    她笑,主要是因为……太荒谬了。


    无论是酆都大帝,还是冥界,都和她想象得差太远了。


    酆都大帝带着碧桃穿过了两条人不多的街道,右向下跳了数层。


    光线越发昏暗,喧嚣和热闹也像悠远的钟声一样渐渐远去。


    站在这一重街道尽头,终于看到了一座接天连地,高耸入云的辉煌建筑。


    这建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建成,似石似铁,暗沉无光。


    两个人顺着桥栏杆向下,望到这建筑的入口。


    厚重的黑色烫金匾额高悬飞檐,其上三个大字——九幽宫。


    字迹风骨峭峻,张狂欲飞!


    酆都大帝正欲带着碧桃继续向下跳。


    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来,“不怀好意”地说:“当时养活你的任务谁也不肯接,白堕还是抽签抽到的。”


    “你小时候太淘了,他还得身兼随赛仙长的职位,几次想把你给摔死捂死来着,你知道吗?”


    碧桃:“……”她其实是有点记忆的。


    但是美好的亲情,盖过了那些记忆。


    她这不是没死吗。


    酆都大帝对着碧桃眨了下眼,说:“你还对他们那么大方,几百万功德说送就送。”


    “两个鬼王直接让你的功德供成了阎罗,你知道冥界诸鬼都羡慕成什么样子了吗?”


    都想上天界认个仙阶做女儿呢。


    “哎,要我说,你也别去竞赛了,不然你叫我爹爹吧?”


    “我去找天界那老古董青冥聊聊,让他直接把你拨给我做传承人。”


    “到时候你来冥界,天高皇帝远,也不用整日守在仙职之上,你瞧瞧这酆都,不知比那一片刺目死白,人人规行矩步的天界好了多少倍。”


    “做酆都大帝,岂不比天界为仙潇洒快活多了?”


    碧桃心说可不是嘛,专门抢小孩的果子吃。


    他嘴角还挂着啃果子的汁水呢,虽然碧桃知道,大矩帝君已经几万岁了,但他实在是……太像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少年了。


    这就是返璞归真吗?


    还是在天界监管不到的地方,这罗酆山大帝让人给夺舍过了。


    “怎么样?”大矩还是真心地想给碧桃当爹。


    碧桃简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


    她还是抬起手,准备施个礼,先把这一茬给含混过去。


    大殿就在他们不远处,见了两个爹爹,估摸着这罗酆山大帝,就不闹着给她当爹了,


    但是碧桃手才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巷子旁边,冲出来个满头白发的老妪,一下就把罗酆山大帝给抱住了。


    “帝君,帝君我心悦你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啊!”


    紧随这位老妪身后,又冒出了一个貌美女子,拦在酆都大帝前面。


    “你这负心的檀郎,我都缝好了肚兜了,鸳鸯戏水的呢,就等着你来找我,可是日日夜夜我等得望穿秋水……”


    那满头白发,满脸褶皱,甚至腰以下没有肢体,是阴气凝化的老妪,虽然容颜苍老但是眼睛却黑白分明,清亮极了,亮得简直有些摄人心魄。


    她老人家眼波流转,语带娇嗔,搂着罗酆山大帝的脖子,就朝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那个貌美女子也不甘示弱,在酆都大帝的另一边脸亲了口。


    刚还想认闺女的大矩帝君,表情一僵。


    而后一边荡开了鬼气,一边对着还举着双手要礼貌行礼的碧桃吼道:“你这小孩怎么不灵光!”


    “快跑啊是色鬼!”


    第114章 浪荡明光


    罗酆山大帝话音一落, 数不清的半身阴鬼,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长得像人的不像人的,全都一哄而上。


    将酆都大帝和碧桃密密实实包裹在其中。


    碧桃感觉到自己的脸不知道被哪个色鬼冰凉凉地亲了一口时,赶紧试图调动体内仙灵,想把这些色胆包天的色鬼冲开。


    但她是九天仙位,而且离魂下了幽冥,魂魄之中并无仙灵可以调度。


    “好俊俏的小女娘啊,快让姐姐亲一口!”


    “她身上的味道好香啊好香……她一定就是我等待多年的莲儿!”


    碧桃感觉到身上如有千斤重, 被一群前赴后继的色鬼,困得动弹不得。


    她看向酆都大帝,原本是指望着他施以援手。


    结果酆都大帝被围拢得更加密实, 他荡开的鬼气把这些鬼冲开了片刻, 但因为太轻柔,攻击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很快就又被裹住。


    酆都大帝此刻满脸都是被鬼亲过后的或鲜红, 或青黑的唇印。


    连身体荡出的浓郁鬼气也被瓜分一空, 不像是驱赶他们,倒像是喂养他们……


    碧桃:“……”


    碧桃眼看着一个男鬼, 噘着嘴都要亲到她嘴上了,想到明光那个醋坛子要是知道, 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


    情急之下, 她心念一动, 胸腔之中的众生之心骤然大亮。


    周遭的阴风受到召唤而来,在碧桃身边卷起了阴气漩涡。


    将那些缠绕在碧桃和酆都大帝身上的色鬼,尽数卷入了漩涡之中——冲天而去!


    酆都大帝周身一轻。


    发现竟然是碧桃调动阴气,表情不见几分得救的放松, 反倒一反常态严肃起来。


    他皱着眉,急急开口道:“你怎么能调动阴气——别杀他们!”


    碧桃已经拉着他,冲向了这一条路的尽头,径直跳入下一重街道。


    酆都大帝甩开碧桃,看向那些被卷在漩涡之中的色鬼,听到他们的尖叫之声很快消失,那阴气漩涡并没有将他们搅碎。


    而是轻柔地把他们像柳絮一样吹向四面八方。


    待到将他们都送远,阴气漩涡原地轰散,那些阴气也因为无主召唤,散在了风中。


    酆都大帝见状,表情总算是松了下来。


    他看向碧桃胸腔之中的众生之心,那心脏已经重新和魂魄融为一体,看不到方才能调动阴气急速聚拢之威。


    “原来你将那个玄门老祖骗得心甘情愿消磨掉意识,得到了这颗众生之心,竟然还有如此效用。”


    酆都大帝神情冷肃下来,身上的少年顽皮之气,就像那被阴风卷走的色鬼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碧桃,喜怒难辨道:“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敢在幽冥动用阴气的仙位。”


    碧桃拱手,恭敬道:“小仙无心扰乱幽冥秩序。”


    “刚才一时情急……在此之前,我也不知我还能召唤驱策阴气。”


    “我当初费尽心机地从星界玄门老祖那里骗过这颗心来,为的是其可以几经幽冥而不死不灭之效。”


    “帝君也知道,仙位行走万界……稍微持心不正,沾染因果,很容易就死了。”


    “这颗心名为众生之心,之所以能在幽冥之中发挥效用,想来是这冥界芸芸众鬼,亦是人间芸芸众生吧。”


    碧桃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觉得。


    酆都的喧嚣鼎沸,光怪陆离,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冰冷沉郁。


    纵使怪诞奇异,但这里的一切,自有一番超脱生死的生机勃勃。


    这里是亡者的归宿,亦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盛世。


    碧桃站在此地感叹也惊叹,怀揣着对万界轮回中转之地的敬畏之心,被其宏大与秩序所震慑。


    因此碧桃态度格外谦卑,语调更是诚恳不假。


    她并没有因为酆都大帝之前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就真的觉得他是一位可以随便冒犯之人。


    能担任这万界九幽之主,而且连任上万年。据说若非上清境有仙君召他过去,他绝不会赶在竞赛的当口卸任酆都大帝之职。


    他站在碧桃的对面,凝视着这个胆敢当他面召唤幽冥阴气的仙位,神色晦昧,恶鬼之眼几明几灭。


    不过片刻后,他不知道哪根笑筋被戳到了,又开始笑起来。


    “哈哈哈你真是有趣……”


    “我喜欢你那句众鬼亦是众生。”


    “也喜欢你对那些色鬼手下留情。”


    他转身继续带路,同时声音轻快地为碧桃解释。


    “酆都的色鬼又叫痴鬼,乃是这世间一切爱而不得,得而又失,心崩意毁,执念难消的痴男怨女所化。”


    “罗酆山容纳一切无处可去,残缺不全,无可转世的冥鬼。”


    就算是酆都大帝本人,也不会为了挣脱这些执念残魂,以阴气击杀。


    他说:“亲几口就亲几口吧,也不会掉块肉……”


    酆都大帝转身看着碧桃说:“他们本来也已经是残魂了,若是碰巧将你我认成了‘归来爱侣’,得以消除执念,甘愿散去,岂不美哉?”


    好一个以身饲鬼,割肉喂鹰……


    碧桃再度躬身,面无表情地夸赞道:“帝君大义。”


    “噗哈哈哈哈……你怎么和天界养出来那太子一样一板一眼的?”


    “按理说你的性情不至于如此,难道是怕我?”


    碧桃心说礼多人不怪吧。


    在人家的地盘跟着人家的帝君,她还动了阴气。这位罗酆山帝君方才的表情多可怕,恐怕他自己根本不知道。


    碧桃心有余悸,若是自己方才动用阴气时,对那些色鬼起了杀心,她今晚还能不能回到天界都是个问题。


    幽冥的所有冥鬼皆以浊气为食,浊气激化五阴炽盛,色受想行识一律无可自控。


    碧桃一开始有些意外罗酆山大帝性情跳脱,但稍微一想,就觉得只有这样才合情合理。


    他身在幽冥数万年,恐怕从不知道什么叫平心静气,自克自束。


    嗔笑怒骂,生杀予夺,皆在弹指之间。


    碧桃自然要谨慎对待。


    大概是她后来表现得太“刻板无趣”了,开口之前总要先行礼,罗酆山大帝有些悻悻,没再和碧桃多说些什么。


    带着碧桃又跳过数重街道,一直跳到了一座幽冥磷火照耀不见的桥面。


    这里身着甲胄的阴兵已经随处可见,数不清的日夜游神黑白无常,手持哭丧棒,牵着锁链,引着长长的轮回往生的魂魄。在蛛网一样盘结的桥面上穿梭。


    若说之前那交错的喧闹之境,为收容万鬼的都市,生机浓厚。那么这里,便是纯粹的阴兵驻扎之界,到处肃穆森严。


    碧桃跟在酆都大帝的身后,一落地,就有数不清的视线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猩红的鬼眼,在这光线不甚明亮的空间之中,像蛰伏在各处,觊觎血肉的凶兽。


    “帝君。”有牵着魂魄的无常鬼官路过两人身侧,恭敬地对酆都大帝行礼。


    酆都大帝也已经完全收起了之前玩世不恭的模样,行走在路上凶威赫赫,鬼气凌霄。


    碧桃有些好奇乱瞟的眼睛,不慎同那借路的无常鬼官对上了视线。


    他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勾着唇笑了笑,手里抛了下哭丧棒。


    登时碧桃只觉得暗香盈面,望入他那双黑渊一般的眼底,神魂一颤。


    碧桃被那无常鬼官惨白的面皮也遮不住的风流俊美给迷得脚步一顿。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幽冥鬼官,而是风月无边的——明光。


    可是碧桃自认不喜欢男子作风流之态,看着这样的明光,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步。


    “明光”对着她笑得浪荡不羁,唇红齿白,他那总是威严的压着狭长双眼的长眉,挑了起来,金瞳眼波流转,充满了勾引的意味。


    碧桃生平第一次明白何为色授魂与,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好像只要“明光”再朝她勾一勾手指,碧桃就能义无反顾地跳进忘川里面游过去找他。


    走在前面的酆都大帝,察觉到碧桃不慎被他的下官所迷,回过头看了一眼,有些幸灾乐祸。


    他感觉到自己的禁制被那天界太子给弄出个洞来,不知道他看到自己的女人被鬼迷会做何感想。


    而此刻的九天之上,明光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钻入了酆都大帝的禁制。


    走到了碧桃身边一看,她周身皆受到浊气浸染,睁着眼睛,眼中灰蒙一片——显然是被鬼所迷。


    明光登时七窍生烟,那酆都大帝本就不是什么庄重之人。


    整个幽冥鬼官尽皆五阴炽盛,就没有什么庄重之人可言。


    千万别是带着碧桃的魂魄,去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了!


    明光立刻坐在碧桃身侧,抬手结印,一连数道清心醒神的阵法罩下去。


    虽然小桃枝魂魄不在,但生魂离体时,身魂是相连的,总能有点作用。


    而且小桃枝浊气满身,让明光无法忍受。


    碧桃察觉到细微的清心醒神之术,立即就像是窥到一丝天光的飞蛾,迅速扑了过去。


    眨眼之间,她恢复些许神智。


    心有余悸按着心口,明光风流无边的样子,差点把她魂儿勾走了。


    果然无论明光是什么样子,她都会喜欢。


    碧桃人站在桥上,桥身微微摇晃着,桥下是幽蓝色的,无边无际的忘川之河。


    而桥的两侧,凭空烧着幽冥业火,让桥下的水中嘶叫的残缺魂魄,无法攀爬而上。


    碧桃神思还有些混沌,为了更快清醒过来,竟然伸手去烤业火。


    那迷惑她的无常鬼官就是逗小孩子玩儿,他们都认识碧桃,全赖两位地煞鬼王昼夜不停地宣传他们的好女儿。


    此刻那鬼官早已经牵着投胎的魂魄走远了。


    酆都大帝等着碧桃醒神,见她为了苏醒不惜烤业火,出手阻拦。


    “你这胆子未免包天,纵使你持身端正,一生所做之事皆光明磊落,你又能保证你未曾影响过任何人,未曾牵动过因果吗?”


    “业火烧身,你若因果缠身,就连我也扑不灭。”


    碧桃却一脸“大梦初醒”的散漫,说道:“没事的帝君,你忘了我曾在冥界做了四十年的轮回桥吗?”


    “那时我下面就是业火,幽冥无光,我全靠业火取暖照亮。”


    业火还能烤爹爹们给她自人间带回来,已经冷了的猪蹄呢。


    可香了。


    这一次就连酆都大帝,表情也微微一滞。


    好好好。


    真是好一个妄人!


    等到碧桃烤精神了,两个人继续赶路。


    酆都大帝问碧桃:“你刚才在那无常鬼身上看到的是谁?”


    要是旁人,归天之后可就热闹喽。


    碧桃对长辈说这些,难得有些羞赧,但也不曾隐瞒道:“是我心上之人。”


    “那天界太子?”


    碧桃点头。


    而此刻,为碧桃清浊气的明光,利用阵法将浊气吸出碧桃的身体,投在地上。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迷住了碧桃!


    然后明光满脸冷厉,却迎面对上了浊气汇聚而成的自己。


    那个浊气凝化的“自己”,甚至对他抛了个媚眼。


    顷刻间明光表情难以言喻。


    他知道小桃枝好色,或许是看到了什么绝世美人,一时见猎心喜。


    可她……她竟然能被这样的“他”迷惑住。


    她究竟是多喜欢他这副皮相?


    殊不知他和碧桃,两个人对情感的认知是颠倒的。


    明光总以为是因为他长得这副模样招小桃枝喜欢,小桃枝才会喜欢他。


    而碧桃是因为明光是明光,无论他什么模样情态,都喜欢。


    但无论怎么颠倒,驴唇和马嘴还是对上了。


    明光挥手催动金灵,击散那浊气幻化出来的风骚入骨的自己。


    闭着眼睛继续给碧桃涤荡身体,耳根的红却一路烧到衣襟之中。


    而此刻的碧桃,也红着脸蛋,跟随在酆都大帝身后。


    终于走到了九幽宫之前。


    碧桃抬起头,威严的匾额近看字迹越发狂放,犹如活物盘踞其上。


    而这九幽宫的壁画精美,乍一看,印刻着十八层地狱受刑图。


    但是随着碧桃靠近,她发现那“受刑图”根本就不是壁画。


    那是随时随地在变化的,栩栩如生的影像,倒映的乃是幽冥之中真实的十八重炼狱之景。


    酆都大帝才迈上了一层台阶,殿内就有人迎了出来。


    “乖女儿!”


    碧桃举目望去,正见迎出来的是白堕!


    “爹爹!”碧桃见了熟悉的亲人,总算是剥去了一路上战战兢兢,激动地朝着白堕冲过去,张开双臂,乳燕投林般撞入白堕怀中。


    碧桃站在台阶之下,圈住了白堕腰身。


    虽然对她来说,竞赛刚刚结束,和爹爹分别也没有几天。


    但这冥界她是第一次来,半路上被酆都大帝蓄意吓唬了一圈,横遭色鬼揩油,又被无常鬼官猝不及防地施展了迷魂之术。


    现在魂魄还是挣脱了迷幻后的虚软,陌生的环境之中见到熟悉的人,她真的很难不依赖。


    况且最重要的是,碧桃虽然没来过主冥之界,却也知道她因何在此“出名”。


    碧桃需要表现得非常乖巧亲热,好让把她找来这里的爹爹们,不在同僚面前丢脸。


    白堕站在台阶之上,抱住自己的乖女儿,大掌按在她的头顶摩挲。


    殿内数不清的同僚,周遭数不清的阴兵都看着他们。


    白堕心中傲然。


    怎么样,他没撒谎,他的女儿就是很美很可爱,和他的感情也非常好!


    浊贤也迎了出来。


    他先对着酆都大帝躬身拱手:“有劳帝君接引。”


    酆都大帝摆了摆手:“嗐,我不去你们托个梦,她其实自己也能摸过来。”


    “你们这个女儿不简单,能调动幽冥阴气,连色鬼都能挣脱。”


    浊贤闻言一怔。


    殿内其他竖着耳朵听,瞪眼睛朝这边看的鬼官们,闻言俱是神情各异。


    天界仙位能调动幽冥阴气?!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碧桃从白堕的怀中侧身,看到了浊贤。


    松开白堕,又去浊贤身边。


    “浊贤爹爹。”碧桃叫道。


    浊贤摸了摸碧桃的脑袋说:“路上碰到色鬼了?”


    碧桃笑着说:“嗯,就几个,用风吹跑了……”


    三个人亲亲热热地站在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主要是碧桃满足两个爹爹“炫耀女儿”的欲望。


    这才进入了九幽宫内。


    这宫殿外表看上去恢宏无度,直耸天际。


    进入其中,实际上并没有碧桃想象中的那么宏伟广大。


    但是正在碧桃疑惑,这么窄小的空间,如何承受得住万界生灵轮回之际——碧桃的目光被宫殿各处摆放的,数不清的桌子给吸引过去。


    桌子上是如同凡间主帅军帐之中才会有的“沙盘”,并不是真的沙盘,其形状正是等比缩小无数倍的酆都。


    交错的无尽的桥面和灯火,热闹生活在其中的冥鬼,井然有序行走在其间的阴兵,乃至牵着魂魄路过忘川的引魂鬼官……都纤毫毕现。


    碧桃立刻就意识到,这些不是沙盘,而是上古古籍之中记载的那些能容纳一界的芥子!


    而这放置着芥子的桌子,在整个九幽宫数之不尽,桌子上面的微缩的酆都与冥鬼,更是多如蝼蚁沙砾。


    各路鬼官皆围在这些桌子旁边忙活着。


    有人摆弄桌上芥子之中,犹如“沙砾”一般的阴兵。


    也有人化为阴气,钻入这些芥子之中,成为“沙砾”本身。


    碧桃兴奋得呼吸都放缓了,天界需要靠星汉轮转阴阳晷为媒介,需要仙位领公职行走下界,才能明晰星界所发生之事。


    但是这幽冥万界,却尽皆微缩在这九幽宫的芥子之中——万界轮回,尽在眼底,阴兵鬼官,尽在掌握!


    “怎么样?”


    酆都大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碧桃身边,指着这些芥子,挥手正如人间排兵布阵的军中主帅。


    “好玩吧?”


    碧桃这次没顾得上什么礼数周全“嗯嗯嗯”地点头,满脸笑意。


    但是很快她又由衷地产生了一个疑问。


    “可既然万界幽冥,一目可见,又为何会出玄门老祖那一界,轮回桥都断裂千年,也未能发现的错漏?”


    整个九幽宫骤然一肃。


    正在处理公职的鬼官,动作一凝。


    有刚刚从芥子里面出来的鬼官,听到了碧桃这句话脚底一滑,直接坐了个大腚墩。


    心惊肉跳地想,这天界的仙位也太狂妄了,虽然是个玄仙,也实在不够看,跑到他们冥界还敢口出狂言?


    碧桃这问话简直像在诘问酆都大帝。


    就连她两个爹爹都表情一绷。


    但是因为碧桃的神情明澈,并无半点冒犯和诘问之意,只是纯粹的好奇。


    酆都大帝大炬这一路上也知道碧桃确实是个别具一格的妄人。


    竟也没觉得她冒犯,而是随手在桌子上捞了一把。


    他掌心沙硕滚滚,从指缝流走。


    对她说:“万界尽在眼底不假,但我手中这就是数万星界。”


    “你觉得我等如何才能时刻发现,这其中一界之危?”


    提起这个,酆都大帝甚至有些抱怨之意,上古划分天地,星汉轮转阴阳晷分到天界,只给他们一些芥子摆弄,实在是厚此薄彼。


    他语带讽刺:“幽冥又不像天界有个随时承接苍生意志,监测各界的星汉轮转阴阳晷,还有个不吃不喝整天就知道到处外放意识,窥伺天地的帝君。”


    况且冥界鬼官更迭如流水,人人私欲难抑,职位越高越难保持理智,确实极其容易滋生阴晦鬼祟之事。


    这也是酆都大帝数千年前自请分割而治的原因。


    冥界根本达不到天界的那种要求,对鬼官来说,天界的刑罚过于酷烈。


    要一群色受想行识无法自控之人,不夹带任何的私心为苍生奔忙,这不纯虐待吗?


    幽冥鬼官皆为万界凡人死后担任,他们又不是天道衍生出来的那些只知道干活的“驴子”。


    不过酆都大帝想到驴子们要“造反”,天界恐怕也安宁不了多久,而他面前这个小仙就是掀起这场风暴的根源。


    他等着看天界的笑话,又开始愉悦起来。


    想到到时候天界那些老古董,相互殴打,把对方的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的样子,他嘴角都勾了起来,连带着看碧桃也极其顺眼。


    他笑得实在不怀好意。


    碧桃没接话,心道原来天冥两界,各有千秋。


    怪不得帝君青冥不动不言,终日守晷,不下重霄六御台。


    他是时刻都在散识于万界,以便随时获知星界之危。


    鬼官们见酆都大帝没有动怒,还笑起来了,众人都松了口气该做什么做什么。


    白堕上前一步转移话题。


    站在碧桃身边,指着芥子上的一处,对碧桃道:“一会儿带你去那里。不二道人乐君雅的魂魄,会在那一界轮回转世。”


    白堕说:“你归天之后,我与浊贤打开了你留下的储物袋。”


    白堕看着碧桃,满脸不赞同说:“你这孩子,那么辛苦积攒功德,为何要平白无故地送给旁人?”


    同僚们虽然都忙着处理公职,但是有人听到了,忍不住翻白眼。


    甚至有鬼官出声嘲讽:“白堕你行了啊,少在那里得了便宜又卖乖!”


    “就是……”有人附和,“阎罗你都当上了,还在这酸谁呢?赶明儿个我也去九天认个闺女!”


    “哈哈哈哈……你当仙位谁都搭理我们这些鬼官?”


    “当初养这位‘仙子’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有参与抽签……”


    一行人叽叽喳喳地相互数落。


    手上忙着的公职却没有耽搁。


    说话间,又好几拨引渡魂魄的鬼官进来,径直化入某个芥子之中。


    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散漫,却有井然有序。


    白堕等着同僚都酸够了,这才继续说:“当时你留下的袋子里面,除了功德之外还有一张纸条,说让我与你浊贤爹爹,去无上剑派替你接不二道人,为她塑魂转世。”


    “如今她塑魂成功了,我和浊贤想着,一定要叫你下来看看她轮回。”


    当时碧桃留下的那储物袋里数百万功德,并不都是给两位爹爹的。


    她始终没有忘记不二道人乐君雅。


    那毕竟是她的娘亲。


    她看似未曾应“求不得”之劫,到流星甘愿赴死,也没有问过他不二道人的下落。


    她不问,流星也没有提起,那么不二道人就不会被作为“挟制”碧桃的傀儡。


    不二道人就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碧桃早就猜到了不二道人恐怕凶多吉少。


    那时候她为了哄骗卫丹心和她好,原本只准备了誓心石。


    剩下的那食盒里面的脂膏,促成两个人真正成事的一些东西,都是不二道人准备的。


    一个母亲,在什么情况之下才会为了完成自己女儿的愿望,准备那些东西?


    她突然离开门派,留字条说去找“乐清瑶”的爹爹。


    可是若她当真对那个男人难以忘怀,按照不二道人和碧桃肖似极高的性情,会把他绑进山中囚禁到老的。


    后来卫肖和流星各执一词,他们口中不二道人的“男人”,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谁都不可信。


    碧桃猜到了那些修界的仙长们受流星所控。又知道不二道人失踪之后找过流星。


    她才会让张玉鸾代替她,去问心阁寻找不二道人的下落。只不过碧桃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毕竟后来大战之时,她得知那些仙长们都是被流星雕刻的道体,强留人间的鬼魂。


    她猜测张玉鸾就算是找到,恐怕也只是残魂。


    “当时我和白堕两个人,就差把无上剑派给翻过来了。”


    “最后才在一个小偶人里面,找到了一部分不二道人的残魂。”


    说起这个,白堕和浊贤对视了一眼,还有一些啼笑皆非。


    “你那个二师姐张玉鸾,当真是厉害,我和白堕去偷偶人,被她设下的诛邪阵拖住了。”


    “她偷偷地在自己屋子里设了个灵堂,其中供奉的是无上剑派所有死去的弟子,不二道人也在此列。”


    “我和白堕拿了偶人,本不欲与她纠缠。”


    “但她性情实在是刚烈勇猛,竟然要以一身修为,将我俩湮灭在阵中。”


    回想起当时的场面,浊贤也是唏嘘不已。


    “后来我和白堕说明了身份,提起了带走不二道人的魂魄是你的意思,她才没有与我们玉石俱焚。”


    浊贤看着碧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当时已经是无上剑派的掌门人,但我瞧着她心魔丛生,困囿过往,无法抽离。”


    毕竟哪有一个正常人会在自己的寝殿里面供奉死去的人?


    张玉鸾对门中弟子表现得极其潇洒。


    可是那一场天道精心准备的“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三劫,她一介凡人被卷入其中,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四十多年来她从未有一刻放下过。


    她死去的师弟师妹,不认她的大师兄,还有尸骨无存的师尊,下落不明的长老,午夜梦回之时,都成了她心中难消的魔障。


    碧桃闻言,神情也是无奈。


    张玉鸾明心见性,在她预测中,本该潇洒放下的。


    白堕这时候用指节,敲了下碧桃的额头。


    “放心吧,我离开之前,把她盘踞心脉的晦祟浊气,都抽干净了。”


    “她若就此想通……”未来或许能有大作为。


    碧桃闻言对白堕恭敬地行了晚辈礼。


    “我替二师姐谢爹爹点化之恩。”


    人间修炼,又有几个能得地煞鬼王亲自清浊除晦?


    白堕失笑。


    看着浊贤道:“公职办完了吧?开通道吧,我们陪着女儿去送送不二道人。”


    浊贤点头,阴气凝于指尖,自芥上方才白堕指的地方勾画阴符。


    而后两人带着碧桃,一起对酆都大帝拱手。


    “我等且去。”


    酆都大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随意。


    待到白堕和浊贤带着碧桃的身形消失原地。他才又稀奇地对着身边手下嘟囔道:“这小仙性情实在少见。”


    “可说呢。帝君,她不像天界仙位,倒像我们幽冥之人。”


    “只有五阴炽盛之辈,才会爱恨浓烈,欲望强盛。”


    “她一个满身清气的仙位,本该心如死水,却不仅认了白堕和浊贤那一十八年的养育之情,挥手送数百万功德,连那个人间被天道安排应劫的虚假娘亲也惦记着……”


    碧桃确实惦记着不二道人。


    碧桃始终不知道不二道人究竟有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女儿被人择代。


    更不知道不二道人去找流星拼命,试图以偶身“噬主”,究竟是她察觉到了这世界的异样,还是……她单纯感知到流星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她想杀了他,为她的女儿博取一线生机。


    为她的女儿能和所爱之人长长久久,而舍生忘死。


    这一切到如今都已经无法追溯。


    但是当碧桃穿越芥子,跟随着两个爹爹,站在一方星界幽冥的轮回桥边,看到不二道人之时,她眼眶和鼻子一起酸涩难言。


    那些真相都不重要了。


    不二道人不知道被流星拘禁在不属于她的身体之中多少年,如今能够得以轮回转世重新为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她生前应该经历过一场生死之战,魂魄残余的太少了,那场大战之中她定是抱着必死之心,所以求生的意志也并不强烈。我和白堕为她塑魂两次才成功。”


    浊贤温柔地拍了拍碧桃的肩膀说:“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孟婆汤都不需要喝就可以直接转世。”


    白堕推了碧桃一把:“我让引渡的鬼官扣她许久了,你快过去和她说句话吧,莫要耽搁了她轮回的吉时。”


    碧桃向前迈了小半步,又停住了。


    她隔着一段距离,和不二道人因为失去所有记忆,此刻正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双眼对上。


    她崭新的魂魄看上去只有十几岁,从前她徐娘半老,像极了碧桃年老后的模样。


    现如今她重返青春,和碧桃此刻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碧桃看着她,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


    而乐君雅显然也看到了碧桃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瞪大了眼睛。


    她本能欲朝着碧桃走来,却被身边的鬼官压住了肩膀。


    片刻后,她对着碧桃的方向,勾起嘴唇,眯起桃花眼笑了。


    碧桃也对着她勾起唇。


    缘起缘散,世事轮转,或许未来某一天她们能够在万界的山水之中再度相逢。


    碧桃的爱别离求不得之劫,到此刻才算是劫消情散。


    乐君雅被鬼官引着,朝轮回桥的另一侧走去。


    白堕高大的身形站在碧桃旁边,怀疑自己的女儿哭了,弯着腰看她。


    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面颊说:“别哭别哭,魂体状态不能哭。”


    “对对对,”浊贤说,“功德塑魂,福蕴厚重,她来世应该会是富贵人家一生无忧的千金小姐。”


    碧桃抿着唇,强忍泪意。


    白堕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对了,我们赶紧回主冥之界吧!我让殿里的鬼侍和小童子们烤了猪蹄,还备了烈酒。”


    “专门让无常从人间带回来的烧刀子,猪蹄先卤再烤,五百多斤的大猪的猪蹄,肥嫩得很!”


    “吃不吃烤猪蹄?喝不喝酒?”白堕躬着背,歪着身子问碧桃。


    正强压情绪的碧桃:“……嗯?”


    “吃!”


    “喝!”


    第115章 “共醉”


    碧桃他们回到主冥之界, 没有去九幽宫,而是回到了白堕的阎罗宫殿。


    白堕接任的是七殿阎罗之位, 浊贤接任的是九殿阎罗之位。


    除了他们判罚拒不伏罪的恶鬼厉魂要到阎罗专属的执法堂之外,大多时候自九幽宫处理完公职,都是直接回到寝殿。


    两个人的宫殿离得很远,浊贤大多数时候也都在白堕这里。所以三个小童子,平时也都放在白堕宫殿之中。


    他们现在已经不打架了,碧桃等人一进去,就看到三个小童子嬉笑着追逐玩闹。


    踢着个球跑来跑去。


    “哎哟……踢得好!哎哟, 这一脚力度大呀!”


    碧桃稀奇,小童子玩个球还有人在旁边叫好?


    等到碧桃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三个小童子踢的根本就不是球。旁边也没人叫好, 叫好的是那个“球”本身。


    那是一个老鬼冒着莹莹绿光的头。


    只是这个头和人的头骨形状不太一样, 特别圆。


    “老大老二老三,别玩了, 你们又去找冥妖使借脑袋了?”


    白堕一脚踩住了那个“球”, 用脚尖踮起来, 抓在手里对那老鬼说道:“豹尾,你就惯着他们吧, 脑袋摘下来给小娃娃当球踢,你还能看得到走兽的亡魂吗?”


    冥界的冥妖使有四类, 豹尾、鸟嘴、鱼鳃、黄蜂。


    其中豹尾负责万界走兽亡魂的轮回, 而这圆滚滚的头, 正是豹尾鬼官的头领。


    “不碍事不碍事,”豹尾的声音苍老,听上去却中气十足,“豹尾一族那么多人, 缺老朽一个能碍什么事。”


    “你这是渎职。”白堕直接把豹尾的头一抛。


    他便闪着幽光凌空飞走了。


    碧桃仿佛又看到了“东王公”。


    “这老头,把孩子都惯坏了。”浊贤拉过三个小童子,严肃对他们道,“豹尾乃是掌管走兽轮回之主,你们可不能总拿人家的脑袋当球踢。”


    三个小童子,只有碧桃后来在冥界指使的那个会说话,乖巧地应声:“知道啦。”


    其他的两个叽叽喳喳,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听语气,倒像是不服。


    白堕把那两个小东西拎过来,恶鬼眼一露,两个小东西缩了缩脖子,明显老实了不少。


    碧桃看着忍俊不禁。


    白堕侧头对碧桃说“豹尾天性亲人,同凡间的狸奴还有些许渊源,最喜欢小孩子,这冥界之中来来回回,都是一群鬼官交替,也没什么小孩子。这三个小东西,倒成了稀罕物了……”


    鬼官们就算有妻儿,也都安家在酆都的上层。可是那些孩子们并不会下到这执法街上来。


    整个主冥之界,就只有白堕这里养了三个小童子。


    平素也不会乱跑,白堕和浊贤处理公职时会带着,他们在冥界玩的时间不多。


    但是每一次不需要处理公职时,这三个小东西就把人家豹尾的脑袋借来当球踢。


    豹尾像个纵容自家孙子的昏头爷爷,不光把脑袋给小童子踢,还配合着喊“好球”,每次都把三个小娃娃哄得嘎嘎乱笑。


    众人进入内殿,碧桃很快就闻到了烤猪蹄的香气。


    白堕和浊贤一直把碧桃带到了一处临水的水榭之中。


    只不过临的不是真正的水,是残魂堆积的忘川之河。


    那里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石桌旁还架了个小烤炉,滋滋冒油的烤猪蹄就在其上。


    还有一个温着烈酒的大盆。


    烈酒有两种喝法。


    冰着喝进去,入口凛冽,回味辛辣。


    热着喝进去更刺激,入口就如火烧,回味更是灼刮五脏。


    只不过煮久了酒会飞掉。需得尽快喝。


    碧桃等人坐下,浊贤就给碧桃倒了一大碗。


    “放心喝,是凡间带回来的,不属幽冥产物,不会污浊清气。”


    碧桃接过来,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五脏顷刻之间烧了起来,她的脸都被激得红透,却愉悦得眼睛锃亮。


    “好酒!”


    白堕给她叉了个焦香的烤猪蹄:“这个更好。”


    碧桃低头就开始吃。


    软糯的口感,把她香得都有些张不开嘴。


    一口气啃了四个,才总算是稍稍满足了在天界求而不得的口腹之欲,开始同两个爹爹说话。


    她打听了张玉鸾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听着。


    白堕见她在意,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要我同你的浊贤爹爹时不时去看看她?免得她走了歪路。”


    白堕说的歪路,便是修界修士的心生魔障。


    张玉鸾所在的那一界轮回之桥已经续接,生机逐年恢复,再过上几十上百年,就能恢复到正常玄星界的模样。


    到时候修士灵气充沛,若是有人时常看顾指点,千百年后,或有天界再聚的期望。


    但是碧桃却笑着摇头,小脸蛋儿喝得桃花粉面,却眼中没有半点对凡尘故人的恋栈执着。


    “不了,我等仙位下界本就影响她良多。”


    “个人有个人的缘结,她究竟如何,且看她自己如何走吧。”


    碧桃珍重所有的情感,却又并不会执着执拗。


    她觉得这世间之事,正如四季轮回日落月升,若当真有缘有份,自然会山水相逢。


    关于这一点,白堕和浊贤都对她佩服非常。


    这世间重情之人其实不少,可重情之人又极其容易陷入难解的死路。


    否则这酆都之中无所不在,散了又生,生生不息的痴鬼,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了。


    “你这样很好。”白堕敲了敲碧桃的脑门,“不过你对那天界太子也是挚爱非常。”


    “若来日他当真要为了固位,娶了旁人,你也要如今日这般想得开才好。”


    碧桃:“那不可能!”


    她捧着酒碗,在白堕眼中看出了几分揶揄,但还是认真道:“明光是我的人……他只会是我的人。”


    浊贤和白堕一起笑了起来。


    白堕却偏要逗她一样:“你怎么就那么确定?”


    “你且看那忘川之中的痴鬼。”


    “他自愿进入忘川之中时,也笃定自己不会后悔,他一定要洗去世世紫微星的宿命,要去天界找那个同他一世姻缘的仙子。”


    “可你看他如今模样,你猜他有没有后悔?”


    碧桃顺着白堕的视线看去,看到了不远处,忘川之中站着的一个“人”。


    这个“人”,碧桃之前也看到了,若是白堕不刻意指给她看,碧桃被酒气熏染得迷蒙的视线,都以为那是一根柱子。


    那是一个周身的血肉经脉,都被腐蚀一空的骷髅架子。


    他的血肉是被他身边的忘川残魂所噬,但因为他乃是气运加身的紫微星神,他的血肉被撕扯下去之后,又会重新生长。


    只是生长的速度赶不上被撕扯掉的速度。


    白堕似乎觉得那个人很可笑,整个幽冥都把那个发了疯的紫微星神当成笑话。


    他靠着椅背,眉目森然,嘴角露出讽刺:“你看,他血肉不在,不能动,不能求救。”


    “他就算是后悔也没有办法操纵肢体爬上来,能这样站立着,或许还能维持一丝理智。”


    “若是哪一日,他支撑不住倒下了……被忘川的亿万残魂吞噬撕扯,就算洗去了紫微星神之气运。他也没有轮回的机会了。”


    “又如何能飞上天界去找仙子呢?”


    “所以这世间之事,莫要执着。”


    白堕垂眸,看向碧桃的眼神却透着温和:“乖女儿,你要维持住你这份道法自然的心,方能无往不克。”


    碧桃没回答。


    她望着那伫立忘川的骷髅,只觉得心中巨震。


    她一直以来,也以为自己潇洒非常,这世间之事,皆在她的预测掌控之中。


    但是此刻看着那个……已经看不出人形的恩荣帝。


    碧桃才发现,她其实也无法“道法自然”。


    她想要的若不能得到,就要机关算尽,翻山越海。


    纵使魂消魄丧,依旧九死不悔。


    她久久地望着那个身影,就着他下酒,大口吃肉。


    像是想凶狠地吞噬咀嚼掉她已然无可否认的执拗。


    她到此刻才觉得,她为九天仙位,生在天界,亦是气运蓬勃,为天道偏爱的。


    至少她一生所求所爱,皆在举目就能望到,勉力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若她为这酆都之中日夜游荡,求而不得的痴鬼,她难道就能比旁人消散得慢一些吗?


    她在这一刻,将自己放得无限低,估算得无限小。


    她不再是那个九天之上翻云覆雨的玄仙。


    她不过是这世间悠悠荡荡的一痴鬼。


    而这世间万界,生灵无数,人鬼妖魔,飞禽走兽,又有谁不是“总有抵死不肯放弃之事”的区区一痴鬼?


    原来酆都收容的不是残魂,是这世间生生世世,世世代代,无论如何更迭,都无法湮灭的天地痴念。


    世人所求为何?


    不过一壶酒,一口肉,一桌共享珍馐的亲眷,一盏等待自己归家的明灯罢了。


    天界幽冥,仙位鬼怪,万界苍生,孰能例外?


    碧桃突然迫切地想要回去。


    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明光,见到她的那些朋友,回到她熟悉的地方。


    昨日已死,无以为祭,当目视眼前,珍惜今日所见,所闻,所爱,所有。


    方能不负衍生自人间一遭。


    而她昏昏沉沉地抱着酒碗,却不知因她突然的顿悟,仙阶跃升。


    虽然只是小小一阶,自玄仙的上阶,迈入了巅峰。


    可是仙位在幽冥之中顿悟升阶,简直耸人听闻。


    碧桃的众生之心荡出了重重清气,此刻九天之上,她与魂魄相连的躯壳,开始疯狂抽取周遭的仙灵。


    然而这幽冥之地,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无法容纳清气,一切构建在浊气之上,皆会因清气灌入而震荡。


    九幽宫顶上,万年不响一次的震霄铃,开始响个不停。


    酆都大帝自请天冥两界分割而治以来,就再没有敲响过震霄铃,没有求助过天界。


    但如今铃音与桥面齐齐因为清气涌荡而震。


    碧桃却茫然陷入了进阶的混沌之中,众生之心不仅荡开清气,还在吸收酆都的浊气送入天界。


    碧桃一时因那忘川的恩荣帝境遇,推己及物,精神摇晃,心念意识,被动跟随着那千千万万痴鬼残魂而走。


    正如她在天界第一场竞赛归天那时,悍然追随五雷溯天地之源一般狂妄。


    她看到山河万界,感知人间八苦五毒,她抱着酒碗,嘴角还挂着油光,便因这苍生之志,而怆然泪下。


    而她一哭,众生之心便将清浊两气,随着她的心境激荡得更加厉害。


    震霄铃简直发出了撕裂之音。


    幽冥的执法之界,所有桥面开始疯狂地摇晃,穿行在其中的鬼官连忙调动阴气稳固。


    忘川中,数不清的冤魂厉鬼发出了尖啸。


    一时间万鬼同哭。


    而天界苍生殿内,清气被抽取一空。


    就连苍生殿内居住的那些仙位,都被碧桃这玄仙进阶,霸道强横,横卷一切的仙灵给活活抽醒了。


    占魁和玄甲两个人迷迷糊糊坐起来。


    占魁的龙角都被抽出来了,玄甲因为是星宿神,好一些,只是仙灵也在急速消耗着。


    她抽了抽鼻子,慢吞吞地说:“碧桃……好……像……进……阶……了……”


    占魁揉眼睛,外面天色将明,她嘟囔:“可她不是才刚刚升到玄仙,境界还没有稳固好怎么可能又进阶?”


    “而且我怎么闻到一股浊气的味道……”


    碧桃甚至开始朝着苍生殿外的大桃木,度朔山,整个无极海汲取仙灵。


    她抽取清气,灌入幽冥,却又从幽冥抽取浊气,送入天界。


    她因为承接着苍生的意愿,试图把天上仙位,幽冥万鬼,全都重新变成凡人。


    凡人身怀两气,碧桃的意识,或者说此刻苍生的意识,粗暴地把清浊混合,仿佛只要这样,众生就能真正平等。


    碧桃的屋子里,明光整个人都快要被碧桃身上爆发出的浊气给淹了。


    明光顾不得什么,连忙结阻断之阵,忍不住道:“疯了吗?怎么会在冥界进阶!”


    “疯了吗?!她怎么会在冥界进阶?!”


    酆都大帝人都已经睡下了,被撕裂一样的震霄铃响唤醒。


    循着震荡源头,找到了白堕的宫殿这里。


    他进来之前,甚至连白堕和浊贤初升阎罗,不知天高地厚,试图勾连仙阶谋篡他的帝位都想到了。


    唯独没有想到碧桃这个小仙还没走,并且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在冥界进阶了!


    “你们两个给她吃了什么?!”


    白堕和浊贤慌张站起来,把小童子赶紧收进袖口。


    “只是猪蹄……”虽然有五百斤,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成精了……


    “什么上古神猪吗?吃了能让仙位进阶?”


    “还不把她给我送回去!她把清气都灌到幽冥,那些忘川里面的残鬼像闻到腥味儿的恶狼,都在嗥呢,没听到吗?!”


    酆都大帝和白堕两人,架着陷入混沌,意识还散在酆都万界的碧桃,就朝着酆都上层,接引她过来的结界出口飞去。


    浊贤与同僚鬼官们,去加固封印忘川之河那些残魂的阵法。


    忘川激荡的魂魄中,那个站着的骷髅鬼恩荣帝,本已经全然没有了为人的意识。


    就像白堕说的那样,他绝无可能再自救,最终只会意识全无地死在忘川之中。


    成为这世上千千万万个无法达成执念的痴鬼之一。


    但是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涌入他残存的五识,在混沌之中活生生劈出了一块净土,将他给拉了回来!


    这是天界仙位身上才会有的清气。


    “姐姐……”骷髅鬼发不出声音,但他的骷髅头动了片刻,无声地念诵这两个字。


    而后他开始疯狂收集这些清气纳入身体。


    血肉顷刻之间疯长,覆盖他鲜血淋漓的骸骨。


    碧桃很快被送到了出口处,酆都大帝一挥手开启结界。


    把碧桃搡进了大桃木,对着白堕说:“快点把她送回去!”


    白堕领命,带着碧桃在大桃木之中穿梭。


    碧桃魂魄一离开了酆都,那散入万界的意识,就强行被拉回魂魄一部分。


    但是因为她瞬间游走太远,掠过了太多人的生死轮回,她还是不清醒的。


    而且似乎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正在拉扯着碧桃的魂魄,试图将她重新拉回幽冥。


    白堕才刚升阎罗,力量强盛,却拉着碧桃在大桃木之中举步维艰。


    不知道艰难挪动了多久,才总算眼见着要走到天界的入口。


    而这时候碧桃醒了。


    或者说她的“意识”醒了。


    她侧头问白堕,声音轻柔,却诡异非常:“爹爹,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


    “爹爹,他们要我回去。”


    白堕一巴掌切在碧桃的后颈,心急如焚地开启了天界入口。


    碧桃这时候却根本没有昏死过去,反倒挣扎了起来。


    她要重新回到幽冥。


    她被万界苍生的意识拉扯着,挣开了白堕的怀抱。


    但是就在她将要重新钻入黑暗之时,天界的入口开了。


    天界的天色还未亮起,明光结了阻隔之阵,察觉到碧桃魂魄迷失,连忙来大桃木下开结界,要去幽冥接她!


    见到碧桃正在界口挣扎朝回跑,明光开口,玄仙之力催动判罚破妄之音,喝道:“碧桃!醒神!”


    碧桃身形一僵。


    白堕连忙举着她把她推出来。


    明光张开双臂,把碧桃紧紧地搂进怀中,低着头手托住她的面颊,唤她:“小桃枝,快回来!”


    碧桃望入明光的眼中。


    望入那双总是金光闪闪,如同太阳一样让她觉得温暖无比,明亮如灯的金瞳。


    她眼中流转过数不清的悲切与绝望,数不清的求不得与爱别离。


    “小桃枝。”明光声音低沉,紧抱着她,轻柔唤她。


    他周身沛然浩荡的清正之气,笼罩在碧桃身上的一刻,就荡清了她魂魄的晦昧。


    他身如山峦不可移转,形似骄阳,光耀阴晦。


    他在晨曦未至的黑暗之中,简直熠熠生辉。


    白堕不放心碧桃,没有马上离开,透过未曾闭合的结界看明光。


    到这一刻,总算是明白,他的女儿为何会这么喜欢这个天界太子。


    他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像一轮独为一人升起的太阳。


    像万家灯火之中,最明亮的那盏任凭风雨如晦,却永不熄灭的明灯。


    碧桃在巨浪一样的众生意志之中,颠簸起伏,几度被没顶迷失。


    但她望着明光的眼睛,像是在黑暗之中望到了海中矗立的灯塔。


    她终于找到了方向。


    她一把攥住了明光的衣领,死死地,紧紧地。


    她终于从“海中”升起,攀住了她的金乌鸟,被他庞大的双翅,带着飞离渊海。


    明光双手都抱着碧桃,对闭合结界的之中白堕礼貌点了点头,而后带着碧桃的魂魄飞掠进苍生殿。


    将她的身魂归体。


    很是费了一些力气。


    因为碧桃死死攀附着他的肩背不放。


    还一直对明光耳边道:“我爱你……”


    明光好不容易把她身魂归体,正欲继续给她清荡浊气,被她抱住头,一顿乱亲。


    又问:“你知不知道啊?”


    明光对上她潮湿的双眼,自己的耳根热得像着了火。


    碧桃的眼角涌出泪痕,还在执着地问:“你知不知道?”


    明光咬了下唇,强行让自己定神,说道:“你需要尽快清除浊气……”


    “你不知道,那我再告诉你一遍。”


    “明光,我爱你,我真的……”碧桃神思还有些恍惚,却很坚定地说,“好爱你啊……”


    她其实还神志不清,仿佛成了那些求而不得的痴鬼。


    明光僵在那里,人已经红成了一块烧透的木炭。


    两个人婚还未成,却已经不知做了多少次真正的夫妻。


    但是碧桃也从未这样赤裸又急迫,穷追不舍地对他表述情肠,还逼着他回应过。


    明光是个很古板,很克制的人。


    他纵使被碧桃引着什么过分的事情都做了,却也一直对男女情爱之言,羞于直白表述。


    被碧桃这样问了几句,扶着她的手指尖都有些发抖。


    碧桃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顺应起伏难平的心潮,胡言乱语,宣泄情感。


    结果明光被她给说得,连怎么结清荡浊气的阵法都给忘了。


    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


    在碧桃不知道第几次问他“知不知道”的时候。


    他凑到碧桃耳边,声音很低,却清楚地回应道:“我知道了。你爱我。”


    她被鬼迷了一遭,都是因他。


    他又如何不知道?


    碧桃像个醉鬼,醉的不是烧刀子,是比烧刀子更烈了数万倍的“苍生意识”。


    她得到了明光的回应,像终于钻入了属于自己的,明亮的人间烟火,这才心满意足地昏过去了。


    明光看着她,直到外面天光涌现。


    对明光来说,碧桃又何尝不是“一坛烈酒”。


    对于一个不喜饮酒的人来说,她太烈了,又太醇香。


    入口封喉,叫人沉醉其中,便再难醒神。


    他摸着碧桃酣睡的面颊,结好了清浊气的阵法,又叠了数百个清洁咒术,才爬上床,把碧桃抱在自己的身上。


    拉过被子,裹住了两个人。


    他捧着碧桃昏睡的面颊,低头吻在碧桃的眉心。


    金灵自床边荡开,在屋内游走,阻隔为界,又粉碎了两人所有的阻碍。


    他今日还有很多公职要处理,要统计第三场下界竞赛的名单,银汉罟上有好多人都在找他……


    但是明光抱着与他身心相贴的碧桃,根本什么都不想做,沉溺地闭上了眼睛。


    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两个醉得“人事不省”之人,偷得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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