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开口道:“叫了那么多年的婆婆, 那日在康全城,得见鬼王真容, 才知婆婆不是婆婆。”
“第一场竞赛,我天魂损伤,投生凡人,承蒙鬼王大人一十八年含辛茹苦日夜相伴,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碧桃上前,恭恭敬敬行了晚辈礼:“请鬼王大人容我叫一声爹爹。”
白堕激动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本能地想同他最好伙伴“浊贤”分享。
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黑暗之中,浊贤今日有公职在身, 接到女儿召唤之后欣喜不已,却实在抽不开身与他同往。
上一个星界为凡星界,他们再怎么舍不得女儿受苦伤心, 也没有办法在凡星界现身与她见面。
况且他们身为随赛仙长, 为免瓜田李下,不敢同参赛者私下有所往来, 会影响竞赛成绩的判定。
如今聪颖绝伦的女儿, 终于认出了他, 也不枉白堕当时捉拿作弊仙位的时候,故意在她面前祭出了阴阳鬼童。
那对阴阳鬼童正是女儿烧给他的, 女儿还记得真是太好了。
可婆婆是爹爹,却也不是白堕一人。
白堕最开始接受照顾失忆仙位的调令, 多有不愿, 浊贤当时帮助白堕顶替了许多次凡间身份。
他甚至同凡间的老妇, 学了针线活,若是论起养育孩子的用心,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白堕自认不如浊贤。
若是浊贤也能听到这一声“爹爹”, 该有多么欣喜若狂。
只可惜……
孰料碧桃下一句话便是:“爹爹,不知我另一位爹爹今日为何没来?”
白堕长眉邪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若沉钟:“你知道当时是两个人一同养你长大?”
“当然知道。”
碧桃笑着说:“一个会做针线活,一个只会看着窟窿发愣。一个喜欢摸我的脑袋,另一个却喜欢敲我的头。一个总是担心我从树上摔下来,一个却教我爬树的要诀……”
“诸如此类,或许我一开始没有想通,但那日纸钱滚过的乃是两位地煞鬼王的衣襟,我又如何还会继续糊涂下去。”
白堕上前一步,曳地的长袍和如瀑的黑发,都因为他身上涌出的阴气无风自动。
他并没有开口解释什么,只是有些迟疑地抬起手,曲起修长的指节,在碧桃的脑袋上面轻轻敲了一下。
碧桃眨了下眼,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面前的这一个,是那个不会做针线活,只会敲她脑袋,却会教她爬树的爹爹。
碧桃一时间双眸潮湿,伸手抓住了面前这位地煞鬼王垂落的袖口。
阴气森寒地顺着碧桃的指尖,钻入她的骨髓,碧桃打了个激灵,却是笑了。
因为她想起婆婆死后,她有很多次都感觉周围阴森森,就如同此刻这般森冷入骨,连火堆都无法驱散。
那时候碧桃还以为是天气太冷,或者常年吃饼身体缺乏营养才会导致畏寒。
如今想来,那一次次的寒气入体并非寒气,而是阴气入体。
是她的婆婆,她的爹爹们,在无法现身无法说话之时,小心翼翼地触碰她,安抚她。
碧桃抽了下鼻子,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她野生野长,生平唯一切身感受到的亲情,正来自面前之人,实在珍视非常。
白堕见她打了个抖,知道是自己的阴气侵染到了对方,立刻将袖口抽出。
开口道:“你为修士,清气充斥经脉,不宜同我这幽冥阴煞有所……”接触。
又见她流泪,当即阴气涌荡,无措得好似野兽奓毛。
碧桃上前一步,径直抱住了她面前的地煞鬼王。
“爹爹……”碧桃埋入鬼王的怀中。
这个拥抱,隔着两个世界,隔着一个天界与幽冥,迟到好多年。
白堕登时所有的话,所有的感知都凝固了。
他好像神魂出窍,却又想起自己如今就是神魂的状态,无法出窍。
白堕身形格外高大,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到女儿的一个脑袋顶。
想到她小时候,白堕从这个角度看她,只能看到她毛躁的脑袋瓜,歪歪扭扭的辫子。
经常觉得她是一只长不大的猫儿狗儿,又干又瘦,恐怕养不大,也生怕养不大。
如今女儿……真的长大了啊。头顶已经快到他的下颚了。
阴气正在自两个人相触的身体钻入,白堕连忙收敛,可他终究是鬼王,常年行走幽冥,无法将阴气彻底收敛干净。
他最后,只是又曲起指节,在碧桃的头顶敲了两下。
声音越发低沉道:“还在竞赛之中,小心阴气入体,运气变差。”
碧桃破涕为笑,放开了白堕。
说道:“没关系的,我有个朋友是锦鲤仙,我一会儿亲她一口就好了……”
“是那边那个偷看的朋友吗?”白堕嘴角也勾起一些弧度,微微朝着占魁的方向仰了一下头。
占魁立刻“嗖”地缩回了柱子后面。
然后在自己袖口里面摸了摸,也不等碧桃了直接跑回了问心阁。
“不行,碧桃跟地煞鬼王都抱一起了,今天晚上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她得赶紧把之前没有吹到广寒屋子里的迷烟,吹到卫丹心的屋子里面去,免得他万一睡不着出来闲逛再坏事!
“是她。”碧桃看占魁被吓跑的身形笑起来。
又看着白堕说:“爹爹身为随赛仙长,定然是公职繁忙。”
“但如今此界轮回崩断,想必需要转世投胎之魂不多,此界竞赛的仙位也大多没有功德进展,无须记录,爹爹没有那么忙了吧?”
此界确实投胎人数极少,除了问心阁送过轮回桥的那些,主冥界得知此间轮回桥断裂,便很少分配人畜投生此界。
因此此界飞禽走兽近乎绝迹,生育也是逐年下降,凡人想要孕育子女,极其艰难。
否则人间曾经昌盛无比的数国,也不至于寥落得如此之快。
在此界随赛,确实清闲得很。
白堕克制点头:“不算忙。”
他看了碧桃一眼,又很快离开视线,看向了已经燃尽的灰堆。
白堕很想与女儿亲近,却连刚才被猝不及防地抱住,都不敢回抱。
一是怕阴气会影响女儿的气运。
二来他乃是随赛仙长,与竞赛者表现得太过亲密,会为她招来祸患质疑。
三则因女儿乃是九天仙位,他们之间横着阴阳与天堑,白堕认下了这一句“爹爹”,却不敢当真对着九天仙位,摆为人父亲的架势。
还有四……四是因为他们之间男女有别,且都是青年容貌,白堕对碧桃在天界的口碑早有了解,生怕自己的亲近,会为她再添一重污浊流言。
诸多顾虑,让他变得束手束脚,连多看女儿两眼,都要迅速离开视线。
碧桃却没有任何顾虑,见爹爹杵在那里不动,微微歪着头问他:“既然爹爹现在不是很忙,能不能同我说会儿话?”
碧桃做出发誓道指手势,贴在自己的面颊边上:“我发誓,一定不会询问关于竞赛星界的秘辛,不谈及任何关于竞赛的内容,更不会利用亲情裹挟爹爹为我大开方便之门,如违誓言,五雷轰顶!”
天际云层之中,电光闪过,闷雷之音滚滚传开。
这乃是天道应誓之兆。
白堕神情微愕,抬头望了一眼天际,然后无比严肃看向碧桃:“天威难测,你怎可如此随口宣誓!”
对于他们这些地煞鬼王,乃至整个幽冥的鬼官来说,五雷轰顶是最重的刑罚。
天界仙位视五雷为最严厉的惩戒,却因为自身清气满满,至少能够生抗一部分。
可幽冥鬼职,个个阴晦入魂,遭受五雷轰顶,除了魂飞魄散没有其他的可能。
女儿怎么能如此随意便许下如此重誓!
白堕一时间声色俱厉。
但他对上碧桃满含笑意的双眼,那股因在意而丛生的忧怖,化为了惊悸。
白堕意识到自己的言辞神情过于凌厉,表情更僵了。
碧桃却一副无甚在意的模样,五雷轰顶对她来说算什么惩罚?
她现在发誓就像吃大补丹一样。
但是她见爹爹神情实在严肃,这才讨巧卖乖地说:“我以后再也不随便发誓了,爹爹别生气。”
“我是不希望爹爹还像曾经养育我那时,有任何的顾虑。”
那时无论白堕还是浊贤,确实因顾虑颇多,不敢亲近自己的女儿。
白堕微微叹息,简直拿碧桃没有任何办法。
将马匹放在原地,这阴祭之马,以阴气为食不需要吃草,也不会乱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问心阁后门的回廊之下,隔着一段距离,并排坐在栏杆上面。
碧桃扶着柱子,侧头看向白堕,笑着主动挑起话题:“所以爹爹,我另一位爹爹今天为何没来?”
白堕坐下之后,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地支着,身形依旧伟岸高大,看上去犹如一座小山,却实则紧张得很。
他不知道该跟自己的女儿说什么。
但碧桃主动提起了浊贤,白堕悄悄松了口气,这一口气松出来他的面色都显得和善了不少。
他开口回答道:“冥界有一位地煞鬼王被调去上清境处理祸世妖魔,倒是将妖魔除掉了,却神魂损伤殆尽。”
“浊贤等人正在辅助酆都大帝,为这位地煞鬼王以功德塑身补魂。”
白堕顿了顿,虽然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却难掩钦羡道:“此番他虽然需要承受非人痛苦,重塑神魂,但之后应当会如愿顺利升为十殿阎罗之一。”
“浊贤等人辅助他塑身,也可获取功德酬报。”
白堕的话音刚刚落下,却更紧张了。
接下来还要说什么!
碧桃却没有让他的话落在地上,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哦,功德塑身,那这位地煞鬼王一定在此次公职之中得了非常大的功德。”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功德能够修补魂魄,好神奇。”
白堕微微吸了口气,又开始给碧桃解释:“并不是所有的残魂都可以修补,那人必须有极其强大的意志力,能够在‘魂飞魄散’的过程中,保存自我意识。”
“若是意识混沌,即便是利用功德硬堆出个人形,也很快就会散掉。”
“况且利用功德塑魂,所需功德浩瀚如海,幽冥数万年来,也就只有这一个地煞鬼王尝试,因此连酆都大帝都亲自护法,如今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白堕说完,看了碧桃一眼,不确定她会想听这种事情。
这都是幽冥之事,天界的仙位很少有人对幽冥鬼煞如何艰难晋升感兴趣吧。
碧桃却睁着眼睛,一脸兴味地又追问:“哇,所以说只要功德足够厚重,就可以成为十殿阎罗之一?冥界原来是以功德晋升的?”
其实这些问题,大部分碧桃都是知道的。
她只是怕她的“爹爹”无话可说觉得尴尬。
不过功德可以修补魂魄这件事碧桃倒是第一次知道。
她从前只知道五雷可以修复损伤的魂体,如今看来,功德能修复冥魂,正好填补了冥界鬼职不能过五雷阵受天规益补的空缺。
果然万事万物,阴阳相衡,从不失序。
白堕还以为女儿真的不知道,并且真的感兴趣,点头说:“冥界晋升鬼职,不仅依靠修为实力,更多的是依靠功德。”
“升任十殿阎罗需要一百万功德……”
两个人开始聊起了冥界晋升各个职位所需的功德。
上到罗酆山大帝因为参与上古六界分界大战,功德无量,登临罗酆山大帝之位,已经连任了数万年;下到日夜游神在人间都是怎样维持秩序,最终连冥妖使来自上清境派遣入冥府都说了一遍。
冥界之事,自然是不涉及天界仙位竞赛的,因此白堕畅所欲言,两人气氛渐入佳境。
后来白堕还能笑着同碧桃说一些处理公职时候的趣事。
“你们上一次竞赛的星界,不是有一位被明光玄仙亲手择选出来的紫微帝星吗?”
“好像叫……对,恩荣帝。”
碧桃心说,那是和玄甲有过一世姻缘的小皇帝。
她笑着点头:“记得的,明光玄仙的眼光很好,恩荣帝治国有方,是个明仁之君。”
白堕也赞同:“他确实很适合做紫微星宿,在位数年,功绩可彪炳千秋,他只要秉持本心,生生世世都会是紫微星宿,做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但他偏偏是个冥顽不灵的情种。”
白堕说到这里,是真的觉得有些有趣,毕竟在一个活了数千年的鬼王眼中,人间情爱正如过眼云烟,时过境迁,风不用吹也会自行散去。
他说:“你们仙位竞赛离去之后,他进入冥界轮回,却不肯饮下忘尘之汤,再世为帝。”
“他对与他共度一生的仙位念念不忘,滞留冥界到处逃窜,被抓获了数次,受了烈火油烹之刑,仍屡教不改。”
白堕惋惜道:“最后被判罚投入了忘川。”
碧桃面无波动,听到忘川,好奇地问:“冥界忘川,也是如此界一般,由无数的消耗殆尽的冤魂堆积而成的吗?”
白堕肃容看向碧桃:“你神魂离体,下了此间冥界?”
生魂离体下冥界非常危险的!
碧桃看到爹爹一脸不赞同,立刻道:“我是和朋友一同下去,只看了一眼就回来了,并无任何危险,爹爹放心。”
白堕放不下心。
他一直随赛,如何不知道自己这女儿胆大包天都不足以形容,简直狂妄如魔。
有时连他们这些地煞鬼王都自叹弗如。
至少他们不敢以鬼邪之体悍然投入五雷,再借天威斩杀恶鬼。
白堕一脸担忧,碧桃道:“而且爹爹,我在竞赛嘛,百鬼祸世我见识了,轮回崩断我至少也得亲自看一眼吧?”
碧桃迅速转移话题:“我一直都以为忘川河是一条河,原来忘川河不是河啊。”
白堕有很多话想叮嘱,幽冥之界于仙位来说危机四伏。
一着不慎受冥阴之气侵染仙骨,届时如何归天证位?
可最终万语千言,都碍于随赛仙长的身份,只能哽在喉咙,慢慢咽回去。
他回答:“忘川河从古至今,都是以无□□回转生的残缺魂魄,和不肯投胎的怨魂堆积而成。”
“后来又衍生为冥界一种处置诸如那恩荣帝一般,扰乱冥界秩序的鬼魂的刑罚。”
“投入忘川之后,会渐渐地被消耗掉魂体,意识,眼睁睁看着自我被湮灭。最终同忘川融为一体。”
碧桃亲眼见证过此界忘川,独一星界,已然是万鬼同啸,残破魂体堆积成河,主冥之界的忘川想必要浩瀚如海了。
“可爹爹说功德可以修补魂魄,这些忘川之魂,没有再转世投胎的可能了吗?”
白堕身为冥界执法者,冷然道:“几乎没有。”
“生前不积德,死后何来功德修补魂魄?冥界忘川之中,多为不堪为人之恶徒。大部分为日夜游神在万界抓回来的恶鬼,他们作恶多端,知道自己被抓后定然要受重刑,不肯受刑伏罪,拼命挣扎,被撕裂魂魄,归宿自然就是忘川。”
碧桃唏嘘:“原来如此。”
“但此界忘川却是因生机崩断导致。”白堕看自己的女儿面露悲悯之色,万分欣慰,“你心怀苍生,该为仙阶表率。”
碧桃被爹爹夸了,抿唇笑起来。
白堕见女儿虽然笑着,神情却因他说的幽冥判罚之规,过于“冷血”而隐有郁色。
自我怨怪,为何要讲这种并不好笑的“趣事”?
虽然对他们这些在幽冥任职之人,这种“帝王情种”万年难得一见,众人甚至在打赌恩荣帝需要多少年,才会气运耗尽,忘记他的“仙女妃子”,变成为了转世投胎,在忘川之中哀叫哭求的残鬼。
可是他意识到,女儿心善慈悲,或许并不会觉得这种事情好玩……
白堕口干舌燥,赶忙找补,温声哄道:“其实……进入忘川之魂也不是全然没有重新投胎的办法。”
“冥魂可以依靠功德修补,魂魄完整便可进入轮回。但除此之外,在他们于忘川之中伏罪赎孽之后,若有人肯分气运给他们,他们也能侥幸重新轮回为人。”
“例如那被判罚投入了忘川的恩荣帝,身上就因为是命定紫微星宿,气运昌盛。他进入了忘川之后,这些日子已经有很多洗清罪孽的魂魄因他的气运,而转世投胎。”
白堕笑着,但是他因为天生样貌邪气,加之阴气入骨,看上去简直像是在嘲讽:“那些借了紫微星宿的气运投胎之人,说不定转世之后还会是王侯将相,千金富贵的人物呢。”
碧桃却真的被爹爹“哄”到了。
面上郁色一扫而空,笑道:“爹爹,你不用哄我,我身为仙位,自然知道万灵轮回自有规则。”
“冥界掌管万界轮回,凡人天生清浊共体,五阴炽盛,若不重典刑治,如何能令万界昌平,轮回生机有序。”
碧桃再次转移话题:“我只是心疼爹爹为万界苍生日夜奔忙,还要在第一场竞赛之时,抽时间照料我。”
碧桃露出真切孺慕之情:“爹爹公职不曾耽搁,还要随赛,又能爹娘共担,为我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照料我好生长大,实在厉害!”
换成白堕被哄,他愣了片刻。
他活着不足百年,死了却足有一千多年,还从未被人哄过夸过。
他心中熨帖的同时,想笑,却觉得不够端重,不够“爹爹”,嘴角一抽一抽的,好生凶恶诡异。
好一会儿,他才咳了一声说:“若只有我自己也难办到,浊贤……也就是你另一个爹爹,与我共同照顾你。他性情更温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都是他……”
白堕手劲儿大,给小小的碧桃洗过两次衣服,扯坏了一回,浊贤就不让他动手了。
本来家中贫寒,吃饼都费力,哪有钱裁制新衣。
白堕说:“他今夜未能抽身来见你,定然遗憾非常。”
碧桃却道:“无须遗憾,我日后定然多多找爹爹们说话。”
白堕闻言心中高兴极了。
他今日赶来,心中抱着无限期待,却也带着无限的恐慌。
若是女儿只认婆婆不肯认爹爹怎么办?
若是女儿对他客客气气称鬼王,不与他讲情感,只与他讲偿报,那他满腔的“为父之情”,又要何处安放?
她为天上仙阶,他乃地煞鬼王,他们之间,仅凭区区十八年的养育之情,当真能维系下去吗?
天界与冥界分治多年,屡有合作公职,天界仙位高高在上,日下无尘,令冥界诸鬼职不满已久。
事实上同僚得知他与浊贤当真把一个仙阶当成女儿看待,俱是不解,有人甚至出言讽刺。
“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仙位,认你等地煞鬼王为父?别做梦了。”
“我劝你们忘记与那仙阶人间之缘,且不论地位对不对等,年岁更是混乱无从计算。你们可曾见过九天仙位,对幽冥鬼煞另眼相看?更遑论与你们有所往来。”
“那女仙天魂损伤才会与你们成就一段亲缘,如今她仙缘圆融,如何还会认当时之恩?”
……
诸如此类的嘲讽冷言,白堕和浊贤忍不住炫耀女儿之时,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可如今当真与女儿面对面说话,白堕却是越发骄傲。
恨不得把所有的同僚都拉过来看一看。
怎么样!
他就说他的女儿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他的女儿不仅对冥界鬼煞没有任何的鄙夷仇视,甚至对那忘川之中的残魂,都抱有怜悯之心。
还能理解冥界酷烈刑罚的重压之下,为的乃是苍生的安宁,不觉得他们残忍嗜杀,只觉得他们辛苦!
若碧桃还是个小女孩模样,白堕是一定要不顾一切,抱起她好生转几个圈的。
奈何女儿已经长大。
他叠浪翻海的心绪,也就只能悄无声息地在胸膛之中波澜壮阔一番,而后压下。
但他太开心了,舍不得走。
两个人很快又自然聊起了天界的一些“趣事”。
这次由碧桃来说,白堕来听。
而根据白堕说的“趣事”,碧桃已经知道自己的爹爹会觉得什么事情有趣。
于是她挑拣着一些“好玩”说。
例如:“雷部当成雷帝培养的冰轮天仙,实则是个一说起下界文化,就驴唇不对马嘴的文盲。”
白堕:“哈哈。”白堕一开始笑得还比较克制。
碧桃继续说:“上次斗部一个名唤风廉的神仙,为了栽赃朱明仙督,戕害苍生,结果被逮住剥去灵智,永镇地脉。”
白堕:“哈哈哈。这么蠢啊……判得好!”
碧桃:“掌管整个蓬莱的东王公,在天界经常只有一个脑袋飘来飘去,好像一个鬼头。”
白堕:“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不是那样的,有身体啊。”
“那是因为有酆都大帝和冥界的鬼王在场,不然就一个脑袋,开心了还到处乱撞。”
“哈哈哈哈哈……”
碧桃:“而且东王公位列太仙,天界两百多年前飞升了一个功德仙位,因为不满东王公对他职位的安排,把他的寝宫砸了个稀巴烂,而后那功德仙位散灵下界,不做神仙了。”
白堕:“功德飞升的小小至仙,如何能砸得了太仙的宫殿?太仙不是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戳死?”
碧桃没说东王公为人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个功德仙位别说砸他的寝殿,他就是去仙帝宫殿,东王公都得给那人指路。
碧桃只说:“他就一个脑袋他怎么反击?”
白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堕笑得直拍栏杆,然后把两个人坐着的栏杆,生生给拍断了。
他踉跄了一下,才收敛了笑,此刻不知不觉,天边青白涌现。
白堕身为鬼王,倒是并不畏惧白日,可是灰堆之前的马匹,却是真正的“幽冥祭品”,见了阳光是会消散的。
好女儿给他的东西他都很珍惜,断了腰的小童子每次都要用阴气续接养护。
他可舍不得那马匹消散。
而且他真的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今日已经非常的“有失庄重”,再待下去,他的“爹爹”威严,就在女儿面前散光了。
因此白堕起身,肃容说道:“我要离开了。”
碧桃点头:“我送爹爹。”
“不需要送。”白堕看向碧桃,犹豫再三,在第一缕晨曦落下之时,屈起指节敲在她的脑袋上。
伴随着森寒之气,白堕身形化为一缕鬼气,卷住黑马消失。
余音入碧桃耳畔:“你浊贤爹爹的马匹和房子,我会交给他。”
“乖女儿,我叫白堕。”
乖女儿这一夜问了白堕很多问题,唯独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
白堕猜测女儿不好意思,就像他不好意思同她长时间对视那样。
因此他人跑了,利用余音主动告知。
碧桃开心点头,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扬声道:“白堕爹爹,替我向浊贤爹爹带好!”
白堕浊贤,皆为酒名。
碧桃心想着冥界取名倒是和天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界取名多用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冥界俨然是取用人间万物化称。
碧桃正望着白堕消失的方向笑。
占魁不知道从哪个‘老鼠洞’里钻出来,对着碧桃的后脑勺说:“我的祖宗,我的迷烟要失效了,明光可是地重中阶修为,迷不了他太久,你们卿卿我我完了,你还不回房间去在这回味什么?”
碧桃回头瞪了占魁一眼:“你胡说什么?那是我爹爹。”
“你爹爹?你什么时候认的爹爹?”
“你为什么要认地煞鬼王做爹爹?”
占魁一连串抛出一堆问题,本来还想说刚才那个地煞鬼王模样挺好,见碧桃神情实在是严肃,意识到事情应该是真的。
“你该不会是……”占魁凑近碧桃,自认非常小声地说,“想利用地煞鬼王作弊?”
碧桃:“……你这脑子跟冰轮真的有一拼,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时刻在银汉罟监视之下,我要是作弊的话,你这是不是就属于公开告密?”
占魁立刻抽打自己的嘴,对着虚空之处摆手:“呸呸呸!大家不要信啊,我和碧桃开玩笑的,我们才不会作弊呢!”
碧桃被她蠢样逗笑。
九天之上,银汉罟上诸仙,也很多被逗笑。
但也真的有人因为碧桃认一个地煞鬼王做爹爹,发出质疑。
“锦鲤仙好可爱,接好运!”
“碧桃神仙不会真的想要利用随赛仙长吧?要不然谁要认个鬼王做爹爹?”
“你生下来就有爹爹,我们桃桃没有,她感念两位鬼王曾经在第一轮竞赛的时候养育她,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不就是,而且桃桃已经发誓了,天道为证,她和这位地煞鬼王说的话,分明不涉及任何竞赛内容啊。”
“对呀对呀,而且功德竞赛怎么帮?谁做好事,功德就会归谁啊。”
“我不关心她为什么要认两个鬼王爹,我只关心她昨日下了星界的冥界之后,推测出轮回桥崩断的罪魁祸首是曾经的玄门老祖,为什么还不去抓?”
“上哪儿抓去呀,都死了两千多年的人了。”
“占魁不是说有画像吗,为什么不照着画像去抓呢?”
“谁在人间作恶会用自己的真容?我猜那个玄门老祖夺舍重生了?藏在此界暗中操纵着一切事情的发展!”
“竞赛规则的背景介绍之上,还真没有关于此界轮回崩断因由的介绍哎……碧桃神仙能根据下界后的细枝末节推断到此种地步,已经非常厉害了。其他的那些仙位……别的不说,上一轮的战神云川天仙,现在不还漫山遍野找小寡妇呢吗?”
“笑死哈哈哈哈,云川天仙也是绝了,简直“绝境”开局,不光“择代”的不是修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修为。”
“‘求不得’的小寡妇还因为他不敢同她‘偷情’,觉得他不行。然后转头就怀了旁人的孩子!奸夫光撒种子不管人,平时还是云川天仙照顾小寡妇。现在大着肚子被鬼怪抓走,云川天仙漫山遍野地找人。”
“别说云川天仙了,明光玄仙不也陷入情爱无法自拔吗?他昨晚上那一副吃味癫魔样子,分明就是五阴炽盛,哪还有半点身为九天古仙拱卫‘未来仙帝’的威仪?”
“怎么说呢,没有记忆的人,顶多能算成化身神吧?看你们一直因为明光玄仙沉溺情爱乱叫,我就从来没有把卫丹心当成明光玄仙过。”
“啊!你这样一说我瞬间舒服了,明光玄仙一直让我觉得不对劲,若是理解为化身神,就对了!化身神同本尊有关系,却几乎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可是如果将卫丹心理解为明光玄仙的化身神……碧桃神仙岂不是……一直将卫丹心当成了明光玄仙的替身?”
“你们在说什么替身……明光玄仙恢复记忆也会有卫丹心的记忆呀。而且竞赛是真身下界啊……”
“其实这也不能怪明光玄仙……桃子太会了,太绝了。要是我,我也顶不住啊。”
“而且你们没看明光玄仙衣服上的守护符纹吗?那是桃子最擅长的移灵阵改良,明光玄仙所受的所有伤害,都会转移到桃子身上。她根本不给明光玄仙恢复记忆的机会!”
“这么一想碧桃神仙好阴险哈哈哈哈……我好喜欢!”
“我就静静地等待明光玄仙恢复记忆,到时候我倒要看看碧桃神仙怎么办!”
“‘静静’啊,你真是明光玄仙的忠实信徒。”
“可惜明光玄仙现在信仰的是碧桃神仙哈哈哈!碧桃神仙说什么他都信!”
……
“你说什么了?明光就信了?”
占魁在大部队休整的时候,问碧桃,“明光今早上不还要让问心阁严查‘作祟’之人吗?”
昨晚上占魁为了碧桃能和鬼王私会不受打扰,自发跑去给卫丹心吹迷烟。
结果卫丹心因为夜里睡得太沉,早上错过了集合的时间,醒来就发现了不对。
他向来睡眠极浅,而且只要心中想着何时醒来,就绝无睡过头的可能。
卫丹心怀疑问心阁之中有人在作祟,将他迷昏不知意欲何为,一大早就以无上剑派名头施压,让问心阁的修士清查问心阁留影石。
那架势今天问心阁要是拿不出他房门口的留影石来,他就要把问心阁给拆了。
也不知道碧桃和他说了什么,他就偃旗息鼓了。
碧桃斜眼看向“自作主张”的占魁,叹息一声说:“我下次不让你做的事情你不要乱做。”
占魁点头如捣蒜。
碧桃说:“我跟他说,我怕他休息不好,跟你要了引魂香给他门口点了助他安眠。而且我昨晚和你在问心阁里面乱窜,去看夜光的挂画,闯了问心阁的禁制,要是查留影石的话,会把我抓起来。”
卫丹心肯定不能让自己的师妹被抓,就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再计较。
占魁对着碧桃拱手敬佩道:“夜、光、挂画?你这胡编乱造的本事,还认什么爹爹,你是我爹。”
碧桃:“……滚!”
卫丹心这会儿也从山中出来,占魁赶紧圆润地滚了。
卫丹心把碧桃带到一个树丛茂密的地方,避开了众人,给了碧桃两个拇指粗细的小梨子。
“我知道你喜欢吃桃子,但是这个时节山中没有野桃子,只有这些长得不是很好的梨子。”
“但我尝过了,很甜的。”
卫丹心把梨子送到碧桃嘴边,柔声说:“等到来年春天,师兄再给你摘桃子吃。”
他竟还没有忘了曾经碧桃和他要过野桃子的事情。
碧桃接过小梨子,发现两个梨子上面都有一个用锐器戳的小缺口。
她何其聪明,很快便明白,卫丹心说的尝过,应当是切下了这一小块尝过。
而他漫山遍野地去找,最后却只拿回这两个野梨子,一定是因为,野果稀少。
找到之后,一个个戳开小口,将不好吃的都扔掉了,最后只剩下这可怜巴巴的两个。
跑来给她“献宝”。
碧桃心中蜜浆翻涌。
她心思细腻,愿意花心思在明光的身上,从不计较得失多少,是她爱意如疾风骤雨,热烈丰沛。
而得到明光的回应,见他从抗拒到接受,直至此刻毫不掩藏地对她倾泻爱意,这种滋味,就是等待并且见证这世间最甘美多汁的“桃子”熟透的过程。
碧桃咬开小野梨,看着卫丹心说:“师兄,我已经吃到了普天之下最甜的‘桃子’。”
卫丹心被她看得心头滚烫。
尝遍酸涩梨子的口腔,似乎都因为碧桃的眼神和这句话,而变成了一种独特的甜蜜。
碧桃最后还把吃剩的半个小梨子送到他嘴边:“师兄,你也吃。”
“你吃吧。”卫丹心推拒。
他们谁都不饿,带足了干粮,这小梨子,乃是象征着“爱意”的果实,此刻都希望彼此能够享用。
“我们分着吃嘛。”碧桃撒娇。
卫丹心张嘴吃下,果真甜美至极。
但还是觉得不够。
他凑近碧桃水润的唇边,轻声说:“可我觉得你刚才吃的那个更甜,我可以尝尝吗?”
碧桃:“……”要命了。
卫丹心偶尔会冒出一句单纯坦诚无比,却又让碧桃都招架不住的话。
碧桃噘起红润双唇仰起头,卫丹心笑着也唇噘起一些,低头和她的双唇碰在一起。
两个人在山间的密树之间,斑斓摇动的树影光亮之中,自然靠近彼此。
地上影子像两只互啄的小鸡。
整装要出发之前,才一前一后若无其事地出去。
可眼中明媚,唇上色泽,面上春情,任是长了眼睛的谁,也很难忽视流淌在两人之间浓稠如蜜的情愫。
张玉鸾骑着马离两个人远一点,之前她去林子里面喝水,不小心看到两人噘嘴“互啄”,怕染上鸡瘟。
一行人急着同先行带队的流星等人会合,一路上甚少休息,打马疾奔。
等到了孟夏村地界,众人还未等在村口下马,就见流星等人聚集村口,不知道正在说什么。
而村口的石碑旁边,一头受伤被捕的猛虎,被罩在大网之中。
那猛虎体形庞大非常,纵使肚破肠流,鲜血涂地,依旧在大网之中凶猛地龇牙咆哮,撕咬不断。
有人见状纵马快跑,兴奋朝着那边过去:“流星师兄!这就是任务之中,伤人的猛虎吗!”
这世间鬼怪遍地,飞禽走兽几乎断绝,唯有代步马匹,乃是问心阁专门在马匹死后拘禁马魂,分批送入轮回,才得繁衍。
这修士还是第一次看到猛虎,实在稀奇!
流星等人发现众人由远及近,隔着老远,表情难以分辨。
但他对着那越众而出,急奔向前的人高声喝止:“不要靠近老虎!”
但已经来不及了,这人见到猛虎被网,还以为没有任何的危险,纵马跑到了那老虎的头脸之处,想要看清这猛虎的模样。
结果正在撕咬大网的猛虎,突然对着靠近的修士“咆哮”了一声。
那声音低沉,凶悍,犹如敲击在头顶的洪钟。
一阵阴风顺着那猛虎的口中,凝聚成一支阴气之箭,无声且极其迅猛地穿透了凑上前的修士胸腔心脏之处。
他瞪着眼睛,脸上笑意还没散,就已经“砰”地直挺挺倒地。
那“阴气箭”穿过了修士后,还未停下,又穿过了修士身后的马匹身体。
一人一马,在眨眼之间,就这么死在了遥遥相望的两拨人面前。
然而这还没完,那猛虎本肚破肠流,纵使凶悍,却为强弩之末,根本无法挣脱大网。
但眨眼杀了一人一畜之后,阴气如同平地而起的狂风,卷住了那两个刚刚咽气的“生灵魂魄”,又是一声咆哮。
那猛虎竟是又将那口阴气,并那两个将将离体的魂魄,吸了回去。
而后在顷刻之间体型暴涨,伤势恢复如初,血口大张,一口就扯开了大网,冲撞而出——
正对着碧桃等人的方向而来——
流星等人反应极快朝着众人冲过来。
边跑边喊:“这猛虎为阴魂凝化,快闪开,以符箓法器击之!三丈之内,不可正面交锋!”
一时间众人纷纷四散,队伍会合之喜还未升腾,便已经慌张无比纷纷祭出符箓与随身携带的阵盘法器,与这阴气猛虎激烈打斗了起来!
第77章 这未免太巧了。
猛虎冲入了众人的中间, 开始疯狂咆哮。
一股接着一股的阴气和利箭,不断从虎口中喷出。
众人为躲避阴气凝化的箭矢, 不得不四散开来。
半空之中,法器和阵盘祭出的五行灵光刺目,流星带着人跑过来,带领众人结下诛邪阵法。
幸而上一次对付希恶鬼的时候,各个宗门的修士已结过五行诛邪阵,此时都非常娴熟。
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这阴魂凝化成的猛虎, 压制于阵中。
虽然有躲闪不及的修士,被阴气凝化的箭矢伤到,却没有伤及要害。
猛虎被五行诛邪阵的五行清气腐蚀, 身形在不断缩小, 却始终在阵法之中疯狂地咆哮,冲撞。
流星正在阵法之外, 在腰上解下了一个拘魂袋。
“流星师兄, 这是怎么回事?这猛虎若真的是阴魂凝化而成, 又为何能够在青天白日显现?”
流星回头,看向了众人, 表情并没有因为抓到猛虎而放松。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也无须他解释, 因为五行诛邪阵的阵中, 那只不断缩小的猛虎已变为和寻常的成年野狗差不多大小。
然后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 毛发退化,骨骼变形,双爪抱住了虎头蜷缩在地,不断痛苦地蹬腿。
最后不甘地“嗷呜”了一声, 眨眼之间退化成了一个——浑身赤裸,身形弱小的孩童。
小孩蜷缩在阵眼之中,抱着自己的身体,看向围拢着他的一众修士满脸惊恐,剧烈地颤抖着。
很快张开嘴,发出了属于人类的嚎哭之声。
喊着:“救命!救命!爹爹娘亲,救我——”
“啊——”
流星撤掉阵法,一道温和的木灵罩在了孩童的身上。温柔却又不容挣脱地将这个小孩纳入了拘魂袋。
众人见状,惊诧之声迭起。
“这怎么回事……不是老虎吗,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孩?”
“难道是幻术?是画皮术?”
“这孩童作为猛虎的时候身上阴气浓重,还可以直接吞噬掉生灵魂魄为己用,可是变为孩童身上却阴气全无。”
“我也只能感受到生人的气息,这究竟是人是鬼?!还是虎啊!”
流星扎好了拘魂袋的袋口,将拘魂带重新挂回自己的腰上
再度看向众人,开口说:“是伥鬼。”①
“伥鬼?”
流星声若清泉,为众人解释:“伥鬼是被老虎害死的怨魂,死后化身为老虎的仆役受其驱使。”
“这山中难道有虎窝吗?连这么的小孩子也会变得那么厉害?”
有修士走到流星身边问:“流星师兄,我师兄他们率先跟着你们过来,现在在哪里?去山里打老虎窝了吗?”
流星看向那位修士,神情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悯:“关道友,抱歉,你师兄受了些伤,如今正在村中温养,等下我带你去看他。”
流星为一个脚受伤的修士,捡起了地上的佩剑还给他。
提高了些许声音说:“诸位道友,请随我来,我为诸位道友细细说明如今情况……”
流星正欲带着众人朝村子里面走,刚才看见了老虎,比狗跑得还快的占魁从树林里面蹿出来,直接蹿到了流星的背上。
“师兄!你也不说找找我,万一我被老虎吃了怎么办!”
碧桃眼看着流星迅速僵死在原地,片刻之后,像甩开一个背后恶鬼般,把占魁给甩到地上。
什么身为问心阁阁主的仙首风度都没有了,把占魁甩在地上之后不光没有去扶她,甚至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而他的预判果然是对的,占魁并没有摔到地上,踉跄了两下,站直之后,就立刻又张开双臂朝着他扑去。
“师兄!多日不见我好想你!”占魁冲上去就把流星的脖子给搂住了。
流星躲避不开,急得把自己的佩剑都扔了,一只手按住占魁的肩膀,另一只手掐住了占魁的下颚,阻止占魁朝他脸上啃。
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流星都能从容应对。
就算在希恶鬼的幻境之中,被问心阁的修士背叛,让人切掉半个脖子,他也能一边喷着血,一边面不改色地劝人放下屠刀。
碧桃还是第一次在流星的脸上看到这种“人性十足”的惊恐表情。
他本就消瘦,此刻额角细小的经脉都鼓起来,正在突突跳动着,昭示着主人何其崩溃无奈。
“师妹……你冷静一点。”
他钳制着占魁,仿佛占魁才是那个吃人的猛虎。
“师兄有没有想我?”占魁噘着小嘴,“亲一口嘛……”
流星深深吸了口气,憋住,又后退了两步,手掐着占魁的下巴,仗着手臂长,掐着把人撑了老远,僵笑着回答:“……想。”
碧桃通过他勉强的,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听到了他内心真实的声音——滚。
场面有些不合时宜的滑稽,众人的表情也是啼笑皆非。
碧桃盯着流星的脸,现在才明白占魁为什么会“牺牲自我”,是为了她交代的事情。
流星看上去,和从前判若两人。
从前他如同活尸恶鬼,纵使金声玉振从容不迫,也因为容貌过于慑人,让人如见花木寥落,日薄西山,觉得惋惜。
如今他虽然依旧形销骨立,周身的鬼气、面上的青黑将死之色,却已经消散殆尽。
他本就气度温文,峭峻挺拔的身形,加上他鬼气消退,水落石出一般初露端华之色,实在令人见之如见临风玉树,松柏芝兰。
碧桃站在人群之中,默默抬起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所以占魁肯上嘴“换钥匙”,现在亲了还想亲,本质上还是好色。
而且很显然,流星并不怎么情愿。
“师妹!”流星实在不想让这么多人继续看热闹,微微提高了些许声音说,“有什么话,我们私下再说好不好?”
占魁见人恼了,也就没有再闹。
流星整了整衣物,捡起佩剑,又恢复从容,带领着众人进入村子。
在之前村口的那一处有一个石碾子的平台处。同众人说如今的情形。
流星利用树枝,在地面画图:“此处山中猛虎聚集,伥鬼无数。”
“伥鬼幻化为人后阴气难辨,可以于白日行走,与常人无异。利用诱骗,求救,乃至强行掳掠的方式,将周遭的村民和城镇之中的人抓捕,送往山中供猛虎扑食。”
“周遭已经波及了数十个村镇,村子里如今聚集的,并不是原本的村民,而是被抢夺了亲眷的民众。”
“附近官府的官兵也有介入,但凡人对上阴鬼,尤其是可以化身为猛虎,口喷利刃的伥鬼,并无胜算,甚至会被捉去,徒增伤亡。我已经让那些官兵离开了。”
流星抬头,看了一眼众人说:“我带人进入山中,这几日先后已经杀了数只老虎,却依旧伥鬼不绝……”
“虽然单独的伥鬼不难对付,但进入了山中,有可能会遇见伥鬼群体活动,若尽数化为猛虎攻击,也是凶险非常。”
“且如今山中还有很多因为亲人被掳掠拐骗,心急如焚不听劝告,自行冲入山中搜救的平民。”
“所以我们如今不仅要把所有的伥鬼收束,找到猛虎的所有老巢将其铲除,更需要分辨出真正迷陷在山中的生人将他们平安带出山……”
碧桃看着流星在地上细细勾画地图的动作,若有所思。
流星指着地图,极其认真同众人解说:“这一部分我已经带人走过,端掉了一十二个猛虎巢穴,杀掉虎崽四十余只。”
“老虎本不会聚集,诸位想必都听过一山不容二虎。而此片山脉老虎聚集,甚至反季节大量繁衍,我猜测山脉之下应有灵脉。”
说到灵脉,一众修士的神情隐隐兴奋起来。
修真已经许久都没有发现灵脉了,若此山之中当真有灵脉,虎群反常在此聚集盘踞也说得通。
在人族尚未凋敝之时,发现灵脉的山脉从来都是万木争荣,百兽率舞。
流星最后道:“此次任务风险我已然告知,酬劳为一百地品灵石。”
“诸位道友依旧来去自如,若愿意与我等共驱邪杀虎,问心阁自会感念诸位道友同舟共济,护佑百姓之大仁大义。”
“诸位道友风尘仆仆而来,今日暂且休整,明日一早我们便带足驱邪之器,组队入山……”
流星说完起身,让身边问心阁的修士记录愿意留下来一起进山的名单。
众人之所以选择接这个任务,一部分是因为流星亲自带队,一部分自然是因为那一百地品灵石。
现在更有意外之喜,若整片山脉为灵脉,如今参与驱邪之人,岂不是见者有份?!
因此最后只有两个人骑马折返,剩下的人全部都报名留下,夜里再商量组队之事。
卫丹心一直紧跟在碧桃身边,方才猛虎冲过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冲在碧桃的前面,始终用身体为碧桃阻挡可能会喷过来的阴气箭矢。
此刻见碧桃有些出神,凑到碧桃的耳边低声问她:“在想什么,怕老虎吗?”
碧桃闻言侧头看他,桃花眼中波光潋滟,小声说:“是有一点,但有夫君在,我什么都不怕……夫君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卫丹心闻言竟然没有脸红耳热,挺起腰身,克制地“嗯”了一声。
因为被信任而显得十分骄傲,自背后抓住碧桃的手,轻轻揉捏安抚。
碧桃抓着卫丹心的手摩挲,仰起头看着天空。
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气倒是格外好。
碧桃在最开始看到那老虎吞吃掉了那一人和一马的魂魄之后身形暴涨,就已经断定了这能口喷阴气箭矢的老虎,乃是为虎作伥的伥鬼。
除了流星和众人说的那些伥鬼的特质,碧桃还知道,伥鬼化身猛虎之后,若不能及时吞掉生魂补充己身,就算不被围攻,也很快就会体力耗尽,恢复人类形态任人宰割。
只需要把山中驱使伥鬼的老虎窝端掉,伥鬼就会像被截掉了树根的大树,迅速枯萎消亡。
如今民众和伥鬼混在一起。伥鬼不化身老虎的时候身上没有阴气,并不容易分辨。
而且流星说伥鬼无数,虎窝端掉了十几个,小虎崽都杀了四十几只,却只走了一小片山,虎窝究竟还有多少?
碧桃把疑问一个个理顺过去,最让她想不通的却不是这些。
猛虎异常聚集繁衍,会因为鬼怪作祟,乃至有人蓄意圈养等等原因,却绝不会是因为地下有灵脉。
一个轮回崩断的世界,飞禽走兽都几近断绝,若真的有灵脉,这片山林绝不会如此安静。
碧桃脑袋仰了半天,一只腾空的飞鸟都没见到。
等到他们进了村子之中,同那些神情或焦急或绝望的百姓见面,流星还是作为一众修士之首,出面同这些百姓交涉安抚他们。
“大娘,我知道你大儿子很健壮,也知道你实在担心小儿子的安危,但你们之前也见到了那些猛虎,有些并非真虎,而是阴魂凝化的阴虎。”
流星耐心至极:“连我们这些修士若是不慎也会被其伤害乃至吞噬,如果你大儿子真的跟我们进入山中,危急之刻,我们自顾艰难,恐顾不得你的大儿子啊……”
碧桃原本正看着地上蔚为壮观的一片真老虎尸体。
流星让人把费力杀死的老虎尸体带出来,罗列在这里,是很聪明的做法。
展示给民众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们不那么恐慌,证明老虎是可以诛杀的,安抚他们丢失亲人的急迫。
但也会让他们不自量力,例如这个一直缠着流星,要让流星把她的大儿子也带进山里去救小儿子的大娘。
地上幼虎的尸身几乎完整,但成虎的尸身,一些已经被开膛破肚,腿和胸腹之处缺失凹陷的地方,应当是被人剔肉拿去烹食了。
此间飞禽走兽逐年减少,可供人食用的肉类自然也变成了“珍奇。”
连食人为生的虎尸都有人吃……
如今想来,不二道人给碧桃弄来的猪蹄子,一定是费了很大力气。
所以娘亲到底去哪里了呢?
碧桃正思索着,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娇美之音,抬头便看到了冰镜。
冰镜正拉着她的夫君,一脸焦急地同流星交涉。
“流星阁主,你应当还记得我吧,我叫杜蔓,上一次诛杀希恶鬼时,我也同大家一起……”
“这是我夫君,名唤康平安!”
冰镜不顾她夫君的踉跄,将人拉到了流星面前。
急切说道:“我夫君经常在这一带山中活动,猎杀一些飞禽走兽贴补家用,非常熟悉山路。若修士组队去诛杀猛虎,我夫君可带队,避免走弯路……”
碧桃看着冰镜,眉头渐渐拧起。
冰镜的家是在哪里来着?
上次她自我介绍家中住址,碧桃没有听。
但这未免太巧了。
某根敏锐的心弦被拨动,碧桃的视线慢慢地从每一个人的脸上转过,神色越发严肃。
夜里分配好了居住的屋舍,碧桃难得连卫丹心都没搭理,主动去找了流星说话。
流星忙里忙外,他正在按照众人的意愿分配队伍。
为了防止过多的修士聚集,遇到伥鬼群体攻击之时,来不及分散大批量受伤,他们这一行人需要在明天早上之前分成几个小队。
这些队伍也并不会在山中彻底分开行动,而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守望相助,确保在遇到伥鬼时可灵活地围追堵截。
流星才刚刚坐在那里喝一口茶,见到碧桃进来,自然起身:“乐道友,我正要叫人去喊你和卫道友。”
“进来说话。”
流星提起茶壶,拿了崭新的茶盏,给碧桃倒了一杯茶。
他动作流畅悠然,大概是因为人现在好看了,无论做什么都变得极其赏心悦目。
且唇色嫣红,看上去气血不错。
天品流丹酿这么补吗?
碧桃坐下之后并没有喝茶,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流星师兄,我听天保说,我娘亲去问心阁找过你,你可知道我娘亲去了何处?”
“不二道人确实来找过我,还要多亏了不二道人送来的伤药,否则我此刻仍在床上苟延残喘,能活到几时尚未可知。”
流星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碧桃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他脖颈之上,那一处已经愈合但还鲜红的可怖伤疤。
流星看着碧桃,抬起了茶杯,用自己茶杯的中半段,在碧桃的茶杯边缘轻轻地磕了一下说:“虽然如今的场合和情形实在是不合适,但我也要先恭喜乐道友与卫道友即将喜结良缘。”
“不二道人为我留下疗伤的丹药,说是要去一趟文昌国的国都,寻找一位故人。”
碧桃闻言故作着急:“你是说我娘亲去了文昌国的国都?我娘亲有没有说她去找谁?我都快成婚了,她都走了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一点消息!”
流星点头:“不二道人确实是这样说的。”
“未曾同我说具体是去找谁,但是……”
流星顿了片刻,看着碧桃说:“乐道友恕罪,关于你母亲曾经的一些过往,我也知道一二,或许可以给你个答案,乐道友要听吗?”
“流星师兄尽管说。”碧桃急切地向前倾了倾身。
她倒要听一听,究竟是谁在撒谎,谁的谎又圆一些。
流星说:“不二道人曾在十几年前,同文昌国的一位丞相两心互许,一起肃清当时妖惑国都的邪鬼,受百姓赞颂推崇,一时间传为佳话。”
“虽然后来情深缘浅,却也有了乐道友。如今乐道友遇到了知心郎君,将要成婚,而那位丞相……按年龄来算,应当尚在人世。”
“想必不二道人此番前去文昌国,不为再续前缘,只为让乐道友在婚礼之上,父母双全吧。”
流星似乎非常能理解,他神情温和极了,声音更是潺潺如流水,声声入心:“天下父母之心,大抵都是如此。有所耽搁我猜测应当是那位丞相公务繁忙,待你婚期之日,想必不二道人就算是捆,也会将他带去。”
“我观乐道友忧心不解,才提及往事并无冒犯之意。不二道人身怀火灵,乃是地品极阶修为,当世以难遇敌手,乐道友倒是无须忧心。”
“若实在忧心……我可让人将你和卫道友从任务之上划去,文昌国国都距此日夜兼程大概七日之距,或许能赶在乐道友与卫道友大婚吉日之前,同不二道人一同折返。”
流星说完,碧桃近距离看着他,心中不由佩服。
且不论这个流星究竟是不是那个玄门老祖夺舍重生。
他确实不愧是问心阁阁主,安抚人心的手段绝伦无双。
这一番说辞,谦卑有度,深浅得宜,简直听得人通体舒畅。
且流星说的,至少比无上剑派的掌门卫肖说得真实多了。
不二道人乐君雅喜欢过,至少是睡过的男人,绝不可能是一个山野村夫,若是一起驱邪除祟的一国丞相,才有可信之处。
且流星有一点说到碧桃心中,那就是以不二道人乐君雅之能,只要不遇到那个“玄门老祖”,当世确实难遇敌手。
而且流星最后还有一招“以退为进”,意思是让碧桃和卫丹心可以自行离去。
但这里距离文昌国的国都,日夜兼程尚且需要跑上七天,一来一回片刻不曾耽误确实能赶得上婚期。
可是万一不二道人已经在路上了呢?万一他们走岔了路呢。
碧桃笑了,面上的忧急之色全消:“流星师兄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娘亲一直没有给我来信,我生怕娘亲赶不回来。”
“至于文昌国的国都就不去了,想必娘亲已经在回归途中。”
“而此间猛虎集群作祟,我等身为修士自当义不容辞,成婚之前,我也想为自己再积一份福德。”
“乐道友大义。”流星起身,对着碧桃拱手,十分赞同敬重她的样子。
看上去真的一点也不像个夺舍重生的祸世堕仙。
而且……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无上剑派的掌门人卫肖说的就是假的。
卫肖故意说了一个只要乐君雅回来就会被戳穿的谎言,将碧桃给引到这里,意欲何为?
难道卫肖才是被夺舍重生的那一个?
碧桃从流星那里出来,想起曾经天界被那个功德仙位搅得风雨连天,而卫肖恰巧正是水灵……
“碧桃!”
占魁好像个鬼,从黑黢黢的屋子里钻出头来,招呼路过的碧桃。
“来来来……”
碧桃走到这间屋子的房门前,就看到广寒的身影在窗里晃过。
碧桃表情一言难尽:“……你们两个稍微背着点人吧。”
占魁对广寒挥手,广寒连前门都没走,隔着窗户对碧桃点了点头,直接从后面的墙爬走。
占魁拉住碧桃的手臂说:“明日组队我要和你一队!”
碧桃斜她:“不然你想和谁?锦鲤仙当然是在我的队伍里。”
占魁嘿嘿嘿笑起来,很快又凑近碧桃耳边说:“我觉得流星不是那个玄门老祖。”
碧桃也刚刚打消一点疑虑,但她是多方分析,占魁又是为什么?
碧桃挑眉看她,等她解释。
占魁说:“按照你的推断,那玄门老祖性情狂妄,神仙都不做了散灵下界,下了界又反悔,成了一个堕仙为祸苍生,还把轮回桥给打断了。”
“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让我对他毛手毛脚,甚至让我亲?”
碧桃:“……你又亲他了?”
占魁:“是啊!我把他衣服都扒开了,他最后已经不挣扎了,我看那个样子简直爱死了我。要不是明天还要一起去驱邪,今天晚上如果再磨磨说不定都能把人给睡了。”
“所以我觉得他不是。”
碧桃:“所以你之前当众跑去抱他亲他是故意的。”
碧桃摸了摸占魁的脑瓜,该夸就夸:“可以,除了偷情还知道干点正事。”
“嗐!顺嘴的事嘛!不过他的表现实在是过于青涩,只会张嘴闭眼睛,连回应都不会,一点意思都没有!”
占魁振振有词:“如果是玄门老祖不至于连亲嘴都不会吧?”
碧桃:“……有点道理。”
那好像确实能排除流星的嫌疑了?
毕竟根据碧桃拼凑的信息看,那个玄门老祖确实不像会被女子强迫着搓扁揉圆的性情……
只是这种排除的方式让碧桃都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他的怀疑排除,那我们下一个怀疑对象是谁?”
占魁兴致勃勃:“我可以继续帮你试探!”
碧桃想起了无上剑派掌门人卫肖的那张脸,差点把自己舌尖咬了,死活没敢跟占魁说。
占魁去试探卫肖?那画面太美,碧桃根本不敢想象。
第78章 “猎犬”狩猎
碧桃回到分配的农舍, 屋子里面已经点了油灯。炊烟袅袅,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从屋内传来。
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厨房里面走动忙活的高大人影, 碧桃的手放在木头拼接的大门上面,并没有急着进去,站在门口,盯着那个身影看了很久。
这画面让碧桃想到了第一场竞赛时,她每次在山里疯玩归来,或者是同村里面那些小崽子狠狠打了一架,带着一身“胜利勋章”回到家门口的时候, 总是有这样一盏不算明亮,却非常温暖的灯等待着她。
那时候是婆婆,如今是卫丹心。
十丈红尘, 人间烟火, 凡人一生之中,最最寻常的经历, 是碧桃这个可以叱咤天地的仙位, 每每遭遇都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的温暖。
“是打不开大门了吗?”
卫丹心因为修为更高一些, 五感比碧桃还要敏锐,在碧桃返程时就已经感知到了。
碧桃站在门口的时间过久, 卫丹心推开了房门,手中拎着半个残破的饭瓢, 自门口逆着暖光, 招呼碧桃:“快进来呀。”
“这一路上都吃干粮, 又干又硬,看你没有什么胃口的样子。”卫丹心身高腿长,这院子又不是很大,他从房门口几步就迈到了大门口, 帮碧桃把门打开。
嘴里低柔絮叨地说:“我在村里找了几家无人的屋舍,寻到了一些谷米,虽然是陈米,但淘洗过几遍,用水滚开了也很香。”
卫丹心拉着碧桃朝屋子里面走,走到一半又推了一把碧桃的肩膀,指着院内的井边说:“我打了水,你去把手洗干净,然后进来吃谷米粥。”
碧桃像个木偶一般,听着卫丹心的指挥,蹲在井口旁边,伸手从木桶里面撩水洗手。
实际上,她此刻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腾云驾雾一般,陷在万丈红尘之中,悸动得难以自己。
她向来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走一步看十步,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在脑海之中不断推算演练。
她是一步一步算计着明光和她走到如今的地步。
甚至将两个人后面可能遭遇的所有变化也都算到了。如何去应对,如何借着这场竞赛发生的一切步步紧逼,让明光除了她无从选择。
但碧桃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过比起男欢女爱,她竟也同明光一样,更在意的乃是这些细枝末节的“温情”。
碧桃洗好了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是一张充满斑驳的岁月痕迹,还瘸了一条腿用砖块垫着的矮桌子。
上面放着蒸好之后已经变软的干粮,还有两碗浓稠的谷米粥。
“没有什么配菜,山里或许会有一些野菜,但是太晚了来不及去挖。”
卫丹心洗了手,用一块干净的布将手擦干,他飘然俊逸的法袍,下摆因为怕烧火扎了起来,袖口也因为要煮饭,用布条一圈圈缠住,看上去简直不伦不类。
但是碧桃盯着他洗干净的手发愣,那上面沾染的不是爱欲浊液,乃是洗手做羹汤的水泽。
“所以我在米粥里面放了一些粗盐,刚才尝了一下正好就着干粮吃……”其实有点咸了,卫丹心也不擅长做饭。
他要不是看这些天赶路,师妹都没怎么吃东西,他一辈子都不会去弄这农家的灶台,把自己熏得灰头土脸。
碧桃一直很沉默,低着头喝了一口粥。
说真的,味道不是很好。但这平凡的,带着烟火气息的一口粥,比□□情更让她悸动不已,心潮翻涛。
“怎么样?”卫丹心生平第一次下厨,紧张地盯着碧桃满脸期盼,希望得到她的夸赞。
碧桃咽下去,点了点头,说道:“好吃。”
卫丹心却敏锐感觉到了碧桃有些神思不属,伸手隔着矮桌摸了摸她的脸蛋:“怎么啦?怎么有点呆呆的?”
“不是去找流星询问不二道人的下落?他说了什么?”
卫丹心满脸关切,连粥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见碧桃还是魂飞天外的模样,他皱眉,作势起身:“我去找他好好问一问。”
碧桃却一把抓住了他欲要收回去的手,偏头枕在卫丹心的手掌,将半张脸都埋入他带着潮湿水汽的掌心。
“我没事的师兄,娘亲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不是因为流星说了什么,我只是觉得……”碧桃看着他,桃花眼中涟漪荡开,尤似湖水生波。
“我只是觉得,若你我是一对凡人夫妻,如此过一生……也很好。”
为仙,为人,为鬼,最终求的难道不是这一盏有人等待归家的灯火吗?
碧桃在第一场竞赛时,天魂损伤忘记一切,也曾因为婆婆的一盏为她而燃的人间灯火,觉得一世凡人终了,便能与婆婆团聚,实在很美。
因此得知了自己为天界仙位下凡,依旧动过不再归天的念头。
如今这种想法,再度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乱她心神的不是流星,不是如今扑朔迷离,看上去千难万险的前路,而是她面前的这个为她点了一盏人间灯火的卫丹心。
这就好比原本漆黑的路上,她走得跌跌撞撞,却方向从未出错,可岔路之上突然亮了一盏灯。
明亮温暖,让她像飞蛾,忍不住去趋近温暖的火源。
碧桃意随心动,在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就已经随之衍生了数种方式让卫丹心一生都想不起自己是谁,与她沉沦在红尘万丈中,甚至无法归天。
这样他们就无须经历任何她推算的波折与挣扎……
卫丹心听了碧桃的说法,金瞳瞬间比油灯明亮数倍。
还有什么比爱人的面颊枕在掌心,满心依恋地看着自己,更加令人心动?
但他说道:“可是桃桃,你忘了吗,你许我的,可不是一世夫妻,你说过要生生世世。”
碧桃心中像是有个小小的铃铛,因为卫丹心的这一句话,“叮”地响了一声。
她遽然醒神,这短暂的沉沦迷惘,都在心中铃音的震颤之中恢复清明。
是啊,一生一世太短,朝生暮死的温暖像暴雨之中幸存的火苗,总是要担心下一瞬就灭了。
她要的不是人间如豆烛火,而是伴她一路前行,生生世世不会熄灭的金乌之辉。
碧桃慢慢笑起来,对卫丹心说:“师兄说得对,一生再美好,也终究太短。”
碧桃低头喝粥,卫丹心也端起碗喝粥。
吃过晚饭,碧桃对卫丹心说:“我回来的途中,叫了几个人过来,我们商量一下明日组队进山狩猎伥鬼的事情吧。”
“好。”卫丹心收拾着两人吃剩的残羹,背对碧桃温声应和。
没有多久,碧桃叫的人中,占魁先到,她身后跟着广寒,
他今天专门穿了一身领口交叠在下颌,格外保守的衣袍。
卫丹心不喜占魁,莫名对这个太虚楼的阵修也没有好感,但碍于师妹,他装得很是客气。
具体表现在他给碧桃和自己倒了粗茶,给那两人一人弄了杯白水。
占魁心粗,对这种区别对待丝毫未曾察觉,倒是广寒,低头看着水碗,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看来专门换了衣物也没用,明光就是不喜欢他。
占魁之后来的是冰镜和她的夫君,冰镜一进门见到了碧桃,有些恍如隔世的感慨,上前和碧桃紧紧相拥。
她素日也没什么可以说知心话的女子友人,见了碧桃,实在忍不住,声音都有些哽咽:“我村子里的人……全都被抓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碧桃摸着她的后脑长发,对着冰镜的夫君礼貌点头。
冰镜的夫君站在门口,倒不至于如冰镜一般满面愁容,只是神情也有郁色,他身上的麻布衣物卷到了手肘之处,肌肤在暖黄的灯光下,透着蜜一般的色泽。
待冰镜情绪宣泄结束,健壮的长臂揽过她的肩背,将她半圈在怀中,占有欲无声且满溢。
最后来的是就住在碧桃和卫丹心农舍旁边的张玉鸾与林玄兔。
人到齐,屋子里面就有点装不下了。
众人提着油灯,来到屋外,围着刚才碧桃和卫丹心用饭的那张小桌子谈话。
碧桃率先开口:“组队的话,人不在多,而在精。”
“伥鬼的特性,除了流星阁主说的那些,我还知道一个可以作为参考来判断我们在山中遇到的人,究竟是伥鬼还是平民的特质。”
碧桃说:“伥鬼为被老虎蚕食尸身的鬼魂所化,魂魄不全的鬼魂无法进入轮回,因此老虎要控制鬼魂为它所用,需要以鬼魂的一部分为“要挟”。”
“通常男子伥鬼的左手小手指会短一截,女子伥鬼的右手小手指会短一截。”
碧桃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并没有坐在桌子旁边,而是一个人抱着长剑靠在窗户旁边的张玉鸾就接话,用剑柄不怎么客气地指着冰镜身边的高大男子说:“大夏天的,你为什么左手戴着手套?”
“我师妹说男伥鬼的左手小手指会短一截,你不会是个伥鬼吧?”
众人全都朝着冰镜身旁她的……她夫君看去。
那男子的神色本就不太好,闻言表情更加阴沉,盯了张玉鸾一眼没有说话。
冰镜赶紧起身道:“不是的不是的!这是我夫君……他戴着手套,是因为他在数年前的一场恶鬼过境之中,为了保护我,左手落下了残疾。”
冰镜又伸手压住了身侧男子的粗壮的绷起筋脉的手臂:“夫君,你别急,我们一起组队,就是为了搜救村子里失踪的人,张道友没有恶意的。”
张玉鸾可太有恶意了,她对碧桃这个组织者都没什么“好意”。要不是信不着别人,她才不要和“狗男女们”一起组队。
她并没有因为冰镜的圆场而收起质疑,继续说:“既然不是,就把手套摘下来给我等看看,组队最重要的便是队内信任,否则如何并肩作战?”
碧桃没说话,伸手挠了下颌角。
她也有点好奇,冰镜的夫君为什么要戴手套。
分明第一次在问心阁见面时,他还当着碧桃的面查饼,那个时候虽然也像现在这样看人阴沉沉的,但是碧桃对他的记忆还算清晰,他那时没戴手套。
是从第二次见面,也就是诛杀了希恶鬼之后,再见面时,这位“康平安”,就戴上了手套。
那时碧桃还以为他是刚刚干完农活急着赶过来。
如今一想,普通人干农活也不会戴手套。
这次见面还戴着,确实有点可疑。
碧桃需要笼络众人,不便开口直接指出,张玉鸾不需要碧桃暗示,就主动开口质问,这实在太好了。
她越来越喜欢她这位性情尖锐,锱铢必较的二师姐。
气氛一时之间凝滞,冰镜生怕自己脾气本就不太好的夫君摔桌子走人。
但她夫君虽然脾气很不好,在冰镜的身边,却从来压抑自己。如今这些人是冰镜将要组队的战友,他也不能当真对这些人发火。
他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把左手的手套摘下来。
乍一看,他的左手是完好的。
碧桃心中咦了一声。
但是随着康平安把手上紧贴着手背的一层“皮”连带着三根手指一起“撕”下来,众人才发现他的左手有严重的烧伤,加上断指,看上去触目惊心。
冰镜很快帮她的夫君把那张皮又套回去了。
这才说:“文昌国的生辉镇,有一个极其擅长鞣制皮子的皮货商人,这皮子是找人定做的兽皮,不能沾水也不能见火。平时如果摩擦得狠了,就会同肌肤的颜色越来越迥异,所以我夫君才会一直戴手套的。”
碧桃了然,原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康平安也戴了“手套”。
短暂的风波解除,碧桃才开口道:“大家相互之间有什么质疑尽可明说,我二师姐说得没错,接下来并肩作战,至少队内不可存疑。”
“而且想必大家也见识到了,我二师姐的能力,除却剑术纯熟,更有对任何事物‘明心见性’之能。明日进山,分辨生人和伥鬼,全靠我二师姐。”
张玉鸾:“……”她被夸得猝不及防,本来想出言反驳,但是众人的视线朝她看来,她就挺着脖子换了个姿势,好像一只即将上场的斗鸡,没有开口说“我不行”。
心中却急得都快打鸣了,她剑术纯熟是真,但是明心见性的本事何来啊?!
虽然被夸赞很开心,可她到时候要是分辨错了可怎么办?
一时间张玉鸾压力颇大,皱着眉不再开口了。
“而且经此一番,诸位应该明白,我说的伥鬼特性,都只能作为判断伥鬼的辅助,而非必备的条件。”
碧桃说:“下面我们来商量战术,诸位知不知道,民间的猎犬狩猎方式?”
碧桃说:“一些猎户会豢养猎犬用以狩猎,小到兔子大到野猪,甚至是野狼,都能在猎犬组队作战时,被轻松拿下。”
“猎犬分为:头犬、拖狗、重托,还有警戒犬和指挥犬等等数种。”
“头犬,体力和速度都要够强,还要有一定程度的战力值。”
“拖狗,负责狩猎的过程中控制和拖住猎物,耐力和力量的要求都很高。”
“重托,负责在拖狗的辅助下,撕咬猎物的命门,以达到制服和杀掉猎物的目的。”
“警戒犬,随时警戒周遭有其他的猎物出没,阻止其他的猎物试图援救猎杀的目标。”
“指挥犬,负责站在制高点,纵观全局,随时指挥调整战术,在猎犬队伍之中,指挥犬通常代表猎户本人。”
“伥鬼除了能变成老虎之外,并不具备像其他邪鬼一样制造幻境,影响人的神志的能力。避开它阴气攻击的范围,它和大型的猛兽没什么两样。”
“而一旦伥鬼被逼着变成老虎之后,只要得不到魂魄补充,能维持的时间也不够长,在我看来伥鬼甚至不如野猪的耐力和攻击性强。”
“我们可以效仿猎户利用猎犬狩猎的方式。再辅以符箓、阵盘,还有阵形,对付单只,乃至小群出没的伥鬼足够了。”
碧桃让卫丹心给她拿了一块烧过的木炭,在小桌子上,给众人推演了一遍战斗的过程。
众人从一开始听到猎犬式战斗方式的迷茫,到看懂了碧桃的推演之后,都表现得十分新奇。
林玄兔盯着桌子上面演练过的炭灰线条,惊叹:“这种方式……很像群狼狩猎大型牲畜时的战术,效率非常高!”
他乃是九天雷帝的备选人,训练的便是带领雷将破阵,带领护法天师击杀围攻妖邪等阵术和战术。
虽然林玄兔现在没有冰轮的记忆,可是看到碧桃这种简单粗暴兽性十足的狩猎方式推演,埋在骨子里面的热血都被点燃了。
“三师姐,”他看着碧桃眼睛亮得慑人,“我适合做什么狗?”
占魁实在是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天呐!快看看啊!大家快看看啊!
九天雷帝备选人,急着给碧桃做狗!
冰轮要是恢复了记忆,会羞耻的死过去吧?!
碧桃也笑了一下,说道:“你的战斗力和爆发力,还有方向感,带队的能力都很强,你又是天生镇煞的火灵属,你适合做头犬。”
“好!我就做头犬!”林玄兔一拍桌子,兴奋得简直想要现在就去试试这些战术。
头犬等于军队里面的先锋,俗称“送死队”。占魁看冰轮被碧桃分到送死队里,还乐成那个样子,还是决定离他远点。
这人确实长得俊朗非常,但是傻子恐怕会传染啊。
碧桃问道:“大家对于这种战斗方法可有异议?”
卫丹心也是盯着桌子看几眼,又盯着碧桃看几眼,眼中赞叹和骄傲皆有,哪有半点异议?
他主动问碧桃:“那我呢?”
“重托。”碧桃说,“师兄乃是唯一的地重修为,负责击杀猎物。”
“大家没有异议,我就开始分配。”
“鉴于诸位都是相互认识但彼此却不熟悉,所以诸位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分别给自己取个代号。”
“一来代号简便,更便于战术调度。二来既然是深入鬼怪聚集的腹地,自然不宜用自己本身的名字,至少不能是全名。焉知这山中除了伥鬼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鬼怪?”
“这世上有一种鬼怪名唤‘唤魂鬼’,若暴露真实名字,对方会模仿亲近之人叫你,你答应之后就会离魂。因此我们相互用代称。”
“天保你想叫什么?”
“占魁!”占魁非常配合碧桃道。
碧桃对她眨了下眼睛,好姐妹就是默契。
占魁捅了一下身边的广寒,广寒便开口道:“我想叫广寒。”
“好,广寒。”
碧桃看向卫丹心:“师兄,我早就想好了你的代称。”
正在想的卫丹心唇角微勾:“你想我叫什么?”
“明光。”碧桃说,“明光为日轮,光耀温暖,正合师兄。”
卫丹心不知道为什么,有瞬间的怔忡,仿佛……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比卫丹心更亲近契合一些。
他愉悦道:“那便依你,就叫明光。”
“我想叫……”
“你叫冰轮。”碧桃打断满脸兴奋的林玄兔,“冰轮为满月,满月生辉镇鬼邪,正合师弟。”
“我难道不应该叫火轮吗?”林玄兔说,“我是火属性,我觉得火轮更合适!”
碧桃心说,我看你像个火圈儿。
她拒绝:“不好记,就叫冰轮。”
林玄兔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认下了。
碧桃又看向另外几个人,对着冰镜道:“蔓蔓,我觉得你应该叫冰镜。”
“明镜如月,高悬于天,你的雷灵属银光凛凛,正合冰镜二字。”
冰镜看了一眼碧桃,被她这一番说辞弄得不好推拒,况且她也觉得,冰镜这个名字很顺口好听。
便点头道:“好。”
碧桃拍着自己说:“我叫碧桃,我衣裙皆为桃花之色,桃之夭夭,碧桃最好记。”
而后碧桃又看向最后两个人。
至于唤魂鬼离魂的说法,百鬼录中确实是有的,但唤魂鬼出现在夜晚,他们狩猎只在白日,没有遭遇的可能。
让所有人用回自己的名字,只是碧桃顺势而为,免得在对战情急之时叫错,不好含糊过去。
但碧桃谨记上一场竞赛之时,她随便给人取名字,结果一连飞天三个侍者的侥幸和教训。
因此碧桃在对上康平安有些抗拒的视线说:“康兄,你就叫平安便好,唤魂鬼需要得知姓名才能让人离魂,只有名字没关系的。”
“平安乃是我等驱邪最终目的和期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康平安微微松了口气。
碧桃又看向眼中隐含期待,却又纠结抗拒的张玉鸾。
说道:“二师姐就叫玉鸾,玉鸾为凤凰神鸟,象征聪明富贵和美丽,本身便是祥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称呼了。”
张玉鸾被夸得身心通畅。
闻言克制地点头,轻咳一声:“是的,这名字是我娘亲取的。”虽然她娘亲已经故去多年,只剩一个不疼爱她的爹爹。
可是张玉鸾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听。
“那你娘亲一定非常爱你。”碧桃想哄谁给她卖命,那人真的很难不上套。
张玉鸾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但是“凤凰”的尾巴都要美得翘起来了。
定下了众人的“称呼”,碧桃说:“先熟悉熟悉,从此刻起我们就用代称称呼彼此。”
然后继续分配他们负责的战斗位置。
“冰轮,头犬。”
“明光,重托。”
“冰镜,重托。”
“占魁,拖狗。”
“玉鸾,拖狗。”
“广寒,拖狗。”
“平安,警戒犬。”
“碧桃,指挥犬兼重托。”
“等等,”张玉鸾又问,“你是指挥兼重托就算了,我们也不懂这种狩猎方式。为什么冰……镜也是重托?”
“她连七星宫的弟子都不算,修为也不够啊。重托不是要像大师兄……像明光一样能力很强吗?”
碧桃说:“因为她是雷灵。”
碧桃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符箓,召唤张玉鸾过来看。
“这是冰镜这两月绘制的五雷符,方才给我的。你也可以做重托,但是玉鸾,你觉得,你的属性,有没有雷灵用自己亲手绘制的符箓召唤的五雷厉害?”
张玉鸾看着那些品质极高的五雷符,对冰镜的安排倒是服气了。
但是她又质疑占魁:“那她呢?你不会不知道她有个称呼叫龙半凡吧?到现在还没有正式修炼入道。”
“平安是警戒犬,因为他是凡人,确实不宜太靠近伥鬼,那龙……占魁怎么能做拖狗?”
碧桃:“……嗯,这个暂时不好解释,这样,等明天我们先试一场狩猎,要是占魁拖不住猎物,我就把她换下来做警戒犬怎么样?”
“大家还有其他疑虑吗?”
众人纷纷摇头,用一部分时间来熟悉彼此的代称,和各自负责的“犬位”。
碧桃又带着众人以推演的方式,演练了几次狩猎过程。
过程以代称称呼,众人很快进入角色。
神奇的是,除了张玉鸾和康平安称呼众人时会卡顿,有时候甚至要想一会儿才能想起对方叫什么之外,其他人称呼起对方的代称毫无滞涩,自我认同感也很强。
简直像是……像是他们原本就叫这些名字一样。
九天之上,透过银汉罟看着这一幕的诸仙也纷纷感叹。
“这个组队的阵容打伥鬼,是否过于牛刀宰鸡呀?”
“哈哈哈哈哈……我服了,碧桃神仙就这么顺滑无比地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归位了?”
“而且都是她的‘狗’,还都很高兴,我能说什么呢?只有敬佩……”
“这种猎犬狩猎的方式,不算新奇,但是光演练就很好玩的样子!我竟然也有些蠢蠢欲动想去当‘狗’。”
“碧桃神仙看我,呜汪汪汪!”
“哈哈哈哈……锦鲤仙做拖狗,我就想知道那猎物敢不敢动,动了伤到锦鲤仙,搞不好天道要降雷直劈的!”
“啊啊啊,好期待明天,好好玩的样子!”
……
正巧在观看银汉罟的朱明,默默转头看向他身旁的东王公。
虚心请教道:“如果一个人本身就叫那个名字,只是提前告知,不算是给别人乱取名字吧?”
朱明哈哈干笑了两声说:“总不至于碧桃是提前告诉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再归天的时候就全都变成碧桃的侍者了吧?”
东王公沉吟不语,他活了这么多年,没碰见过这种事……整个九天就没有过先例。
他怎么知道应该怎么算?估摸着就连仙帝青冥都不知道怎么算。
他忍不住把自己的手都变出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非常费解地问朱明:“她和明光两个人用嘴生了那么多‘仙位孩子’还不够。她为什么这么执着给别人取名字呢?”
朱明:“……”
提起这个,朱明面色就直抽搐,他也是碧桃的“孩子”之一。
随便吧不管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碧桃显然也没觉得自己行为可能会引起难以预估的后果。
她还颇为满意她自己组建的队伍。
第二天,所有队伍先后进山。
队伍之间约定隔着一段距离守望相助——遇到了大批量的伥鬼群体活动,才会聚集到一起。
没有大批量的伥鬼,众人就维持在一个能够看到彼此的队伍,又互不干涉的状态之下。
其他队伍看到了山里出现了一个“人”,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伥鬼,需要上前以辨认阴气的符箓冒险近身确认。
且他们根本判断不出接下来碰到的是伥鬼还是平民,数量究竟有多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队伍之中个个精神紧绷,不敢松懈一分——
碧桃的队伍却在山里面宛如春游。
她时不时通过询问广寒来调整行进方向:“接下来我们往哪边走?”
广寒赶紧抬手掐算:“坎位正北,有凶,但可逢凶化吉。”
实则就连他自己要避凶,也不可能全部避开。
索性碧桃也不是要他全部都避开,只是要算出不那么“凶”的方位。
他们一行人才开始合作,要从简单的战斗和配合开始。
广寒身为南斗星君的后人,算出一个大概的不那么凶残的方位,还是很轻松的。
果然没多远,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坳,就看到了一个身形细瘦伶仃的女娘。
她的腿受伤了,看到众人之后,连忙对着众人招手:“救命!救命……”
她半躺在山坡上面,奄奄一息的样子,无害极了。
众人都立刻进入警戒之态。
冰轮作为头狗,手中扣着一张探寻阴气的符箓,自告奋勇道:“我去试一试她!”
碧桃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子,把已经冲出去的冰轮给扯了回来。
冰轮不知道被碧桃“锁喉”了多少次,居然已经习惯,揉了揉脖子看她的表情甚至有点委屈。
碧桃笑着道:“别着急呀,咱们判断伥鬼不需要用那么危险的办法。”
卫丹心提剑说道:“正是,你们都躲远一些,我以金灵击碎她身侧石头,她若是伥鬼,定然会忍不住变身。”
卫丹心说着便拔出了长剑。
碧桃又压住他的手腕:“师兄且慢,我们带着补充体力的灵石不算多,一整天呢,这种试探方式太浪费灵气了。”
“那我们如何试探?”冰镜对弱者总是有天生的怜悯,虽然也知道对方可能是伥鬼,神情却依旧有些不忍。
碧桃拍了下冰镜的肩膀,回头问抱着剑,正目光如炬看那求救女娘的张玉鸾:“玉鸾,你觉得这个人是伥鬼还是平民?”
张玉鸾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从放弃伪装柔弱温柔的二师姐之后,遇见事情从来都是直抒胸臆。
听碧桃这么问,她嗤笑一声说:“这片山头猛虎群聚,伥鬼无数,一个女娘跑进来还能活到现在?”
“况且她就算侥幸活到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也应该知道伥鬼和人一样难以分辨,见到我等第一反应应该是害怕而不是求救。”
“我今早进山的时候,已经问过流星师兄,那些急于搜寻自己亲人进山的人大多都是健壮男子,所以这女娘绝不可能是个活人。”
张玉鸾话音落下,碧桃点头,朝刚扯回来的冰轮后脖子拍了一巴掌:“去吧头狗,先发出攻击,拉住猎物的仇恨,注意观察,一旦伥鬼变身,立即撤离三丈之外。”
“占魁广寒玉鸾拖狗准备,伥鬼变身追逐冰轮之后,立即从侧后方拖住虎身,重点控制住老虎的头部,等待重托‘放血’!”
“上!”
碧桃像昨天晚上演练一样,一连串命令下完众人本能地朝前冲了两步,而后又有些犹豫地回头看碧桃。
卫丹心都忍不住开口:“师妹……碧桃,凭借玉鸾的几句话,就判定对方是伥鬼,是否有些过于草率?”
就连张玉鸾都扒拉了一下碧桃:“我只是胡乱说的你别……真上啊,万一对方是人呢,冰轮一下子不就给弄死了?”
其他人也是面露纠结之色。
碧桃环视众人,知道纸上谈兵和面对真人终究有差。
笑道:“行,你们害怕误伤,那就等吧。对方不耐烦了也会发动攻击。”
占魁早就蓄势待发了,闻言道:“啧,等什么等!”
“广寒,咱俩先上!”
说着就拉广寒冲了过去——
占魁拔出佩剑,到了那求救的女娘身边,二话不说,朝着那个女娘的胸口就是一剑。
“救命……”
占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女娘软塌塌地倒在地上,很快没气了。
众人:“……”
“杀错了吧……”冰轮的声音都发抖了。
卫丹心的表情也是凝重非常。
只有占魁,捅了一剑发现对方装死不变身,半点没有慌张,抓起佩剑再度朝着女娘的正在潺潺流血的脖子砍去——
“哎!”张玉鸾简直觉得占魁凶残得有点令人发指了!
误杀就算了,怎么还让人死无全尸呢?
结果就在占魁那一剑要砍到女娘脖子的头上之时,“吼”的一声,猛虎咆哮声响彻山林。
那女娘的身形原地拔高,孱弱的四肢迅速咔咔增长,毛发覆盖,眨眼间变成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猛虎。
猛虎被占魁激怒,对着占魁的方向咆哮,口中喷出无形的阴气箭矢,朝着占魁正面而去——
占魁是个半凡之体,本不可能躲得过。
她身边的广寒反应倒是还算快,但他自己能够躲过,拉着占魁就躲不过了。
拼着受些伤,半圈住占魁,准备用手臂生抗“一箭”。
占魁对着那猛虎的大张的巨口,皱眉喊了一句:“你快闭嘴吧有口臭!”
而后被熏得后退了一步,一脚就踩在了一个凹陷的沙坑里面。
紧接着身形向后直挺挺地摔下去,不光把那阴气的箭矢给躲过了,甚至还顺带着把准备生抗的广寒也给带倒摔在了绵软的沙滩上。
众人:“……”
这时候众人也迅速反应过来,虽然阵形乱了,但是一哄而上,很快也把这伥鬼制住。
本来作为重托的明光变成了拖狗,倾身调动金灵,骑在虎背之上,双臂压住猛虎脖颈,以身体做千斤之坠,让虎头埋在沙坑之中无法抬起吐出阴气箭矢。
其他人分别控制住猛虎想要挣扎的身体和后腿。
就连康平安都跑来,踩住了老虎的尾巴。
卫丹心侧身对碧桃道:“放血!”
放血不是真的“放血”,而是杀掉猎物的代词。
碧桃捡起地上卫丹心掉落的长剑,走到猛虎身侧,干脆利落提剑落下——
一声闷在胸腔的虎啸,因为被斩掉头颅而戛然而止。
虎头落地之后,虎身迅速萎缩成人形。
众人起身的工夫,已经化身为惨死的女娘的伥鬼,便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如同风吹沙烁一般消散。
众人第一场战斗,在慌乱却配合还算默契之中完成。
中间有插曲但无人受伤,也算圆满。
碧桃把佩剑归入了卫丹心的腰侧剑鞘,这才对着众人幽幽开口:“所以战斗的时候,无论情况如何,所有的猎犬,必须无脑听从于指挥犬。”
众人这一次之后,再没异议。
占魁和广寒看着那已经消散的女娘身上功德流萤,成群结队冲天而起,又排着队飞向碧桃的功德储物袋。
两个人馋得眼睛都要直了。
一个伥鬼就这么多功德,这山里面究竟是死了多少人啊!
占魁抬起头,双眼发亮地问碧桃:“我可以做重托吗?”
碧桃斜她:“不可以。但是放血轮流。”
众人再度聚集,碧桃又问广寒:“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
广寒也难得兴奋起来,第二次竞赛,他的功德现在也没凑够二十,实在是可怜得很啊。
五十万功德四十年竞赛时间,听起来时间很充足。
可是此间生机凋敝,除了出任务救人之外,想救只瘸腿的鸟儿都没有!
杀一个伥鬼如此多的功德……而且放血是轮流的!
跟着碧桃果然有“肉”吃!
广寒迅速推算,而后道:“巽位,东南。”
“走!”碧桃等人按照广寒推算出来的方位走。
没多久,又碰到了求救的幼童,而且是两个。
伥鬼受老虎驱使,本身又死去多时,并没有多少智慧,惯常会扮弱小求救且不知变通。
碧桃回头看向张玉鸾:“玉鸾,真的假的?”
张玉鸾心中掉了底一样,不敢轻易开口。
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咽了口口水。
那两个小孩儿都快走到众人的前面了。
嘴里喊着:“叔叔婶婶,我和弟弟迷路了……”
所有人都看着张玉鸾,碧桃带着笑意道:“你无须顾忌,指挥犬是我。我也有判断力。”
“况且修士为生民开太平,拼的也是自己的命。误伤在所难免,若当真误杀,让流星送入轮回便是,不必感到愧疚。”
张玉鸾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口说:“假的。”
碧桃在她话音一落,便下了一连串的指挥命令。
冰轮冲出去发动攻击,两个伥鬼变身之后,拖狗广寒占魁还有张玉鸾上场——
两个伥鬼并没有一个那么好控制,但是张玉鸾不止一次看到占魁阴差阳错从“虎口”脱险。
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观察:“这俩小崽子变身后体型还挺大!”
张玉鸾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占魁是拖狗。
她刚才眼睁睁看着有只老虎都要咬到占魁脑袋了,她长剑都刺出去准备救人,结果那老虎被旁边自己的同伴给撞趴下了……
这是什么狗屎冲天的运气啊!
两只老虎不太好牵制,占魁幸运,实力却不太足。
碧桃和卫丹心也冲上去辅助牵制,待压制住两只老虎,碧桃对着冰镜道:“引雷放血!”
冰镜慌张之间摸出了好几张符箓,然后又塞回去几张手里只剩两张。
口中念念有词:“天雷隐隐,地雷轰鸣,□□滔滔,火雷炎炎,风雷激荡。五雷听我号令,速降真灵!”①
碧桃回头看冰镜连引雷的手诀都没掐,咒语落下,符箓燃烧,而后晴空之上霹雳列缺——
雷光粗如巨柱,似万钧般悍然而下,一时间所有人都被笼罩在雷光电闪之下。
震天动地,势不可挡。
碧桃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失去了片刻。
幸好这雷光猛烈,却短暂。
等到雷电散去,地面焦糊一片。
两只伥鬼灰飞烟灭,众人……七扭八歪,横陈山野,个个头发焦糊,形容狼藉,一脸茫然。
碧桃:“……”
她坐起来,伸手拢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长发,假装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实则她预判错了冰镜的实力。
万界天道坤仪亲自带着的“徒弟”果然不同凡响……
冰镜也被自己引的雷给吓傻了。
她在五雷中心,刘海都烧焦了一些。坐在那里摸自己刘海,用五指梳理,神情呆滞。
康平安作为警戒犬,不在五雷击杀的范围之内,但也被这万钧雷霆震飞,昏死在较远的地方,还没醒过来。
占魁爬起来嘟囔了一句:“我勒个乖乖……”雷帝啊。
张玉鸾仰头望着天际,看着今日万里无云的蓝天,向来引以为傲的修为被冰镜衬托得狗屁都不是,她怀疑自己不适合修炼。
冰轮就在张玉鸾不远处,呈趴在地上的姿势,半张脸埋进沙子里,看向冰镜。
他胸腔之中涌现一股很是为冰镜感觉到骄傲的诡异情绪。
他一直都克制着自己,但是每一次见到冰镜,都觉得冰镜很亲切,还觉得她的凡人夫君不顺眼。
但他很清楚,这无关男女之情,他并不想取冰镜的夫君代之。
而是像对……他死去的娘亲那样的亲近之感。
他被自己的情绪苦恼到了,把整张脸都埋进沙子里面。闻着雷霆砸过后的焦土气息,竟然也觉得熟悉。
碧桃环视众人,确认他们都没事。
毕竟符箓引来的五雷,聚拢的乃是周遭五行之力凝化雷电,同修士进境时天降的五雷不同,符箓引来的五雷,不击杀身带清气的修士……
但是碧桃看着狼狈的众人,抱了一下扑到她身边,确认她是否受伤的卫丹心,把一辈子伤心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才忍住要笑的欲望。
她轻咳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土,“淡定”无比地问正在“呸呸呸”吐沙子的广寒。
“接下来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第79章 糟了
由于这边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众人还没等爬起来,周围其他的小队就已经急匆匆赶到来援救他们。
最先带着队伍冲过来的人是流星, 他们一手握着武器,一手抓着法器和符箓,心急如焚冲到众人面前——
他们先是被周遭焦糊的土地,以及他们狼狈的样子所震惊。很快发现他们竟无人受伤,更是个个惊讶不已。
“你们……”流星身边的一个问心阁弟子,开口问道,“怎么会引来这么强悍的雷?却都毫发未损?”
这件事情可不太好解释。
碧桃心说就是告诉你九天雷帝就在我们之间, 还有两位,一个负责“带兵”,一个负责“击杀”, 你也不能信啊。
卫丹心向来擅长交际, 主动起身,对着流星等人以及紧随流星身后到达的其他小队拱手:“多谢诸位道友及时援救, 我们也不知为何引来如此强雷, 大抵是因为刚才遇到的两只伥鬼罪孽深重吧。”
“既然诸位道友没事那就最好不过。”流星说, “天色还早,我们继续朝山中推进吧。”
于是众人又迅速分开。
碧桃这才又问广寒:“算好了吗?往哪边走?”
广寒呸干净嘴里的沙子, 右手迅速掐算起来,片刻后道:“坤位, 西南。”
碧桃:“走。”
西南方一片密林, 他们遇见一对面容慈祥的翁媪, 自称隐居山中,要带他们回家去喝水休息。
众人看向张玉鸾。
张玉鸾没什么废话道:“假的,这么大年纪的老者在繁华城镇都疾病缠身,在山里隐居能活得下去?”
生机凋敝的世界, 凡人不仅生存艰难,鬼祟和晦祟从来都是不分家,鬼祟祸世,晦祟却会让人的魂体蒙尘。
凡人年岁稍大一些就容易疾病缠身,且常常轻症拖成恶疾,最终药石枉然。
张玉鸾这么多年出外历练,就没见到几个这样年岁,还腿脚利落,满面红光的老翁和老妇。
“那老头,你哪里弄来的新布鞋?说不定是扒了哪个进山找亲人的男子尸体脚上的。”
碧桃:“冰轮,上!”
冰轮一马当先冲出去,逼迫那两位老者变身之后,众人跟随碧桃后续的指令,很快将这两只落单的伥鬼拿下。
上一轮两只伥鬼的功德都结算给了冰镜,这次碧桃对着眼馋许久的占魁道:“放血!”
接下来,众人相互配合越来越默契,杀灭伥鬼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广寒:“离位,西南!”
张玉鸾:“假。”
碧桃:“广寒,放血。”
……
广寒:“坎位,正北。”
张玉鸾:“假的。”
碧桃:“明光,放血。”
……
广寒:“坎位,正北。”
张玉鸾:“这……这小孩也就两岁吧,一个两岁小孩在山里……你怎么不直接变成一个襁褓婴儿呢? ”
碧桃:“冰轮,放血。”
……
广寒:“艮位,东北。”
占魁抢答:“我都看出来是假的!四胞胎姐妹花出现在山里只能是艳鬼!杀呀!”
“这个我要放血!”张玉鸾看碧桃手起刀落,一口气捅死三个被雷劈得奄奄一息的伥鬼,冲到碧桃面前,要杀第四个。
碧桃:“……”
“铮”一声,刀剑相撞,碧桃和张玉鸾迅速过了几招。
张玉鸾并非没有同自己的三师妹动过手,可这一次她竟然几下就被挡得节节败退。
怎么回事?
三师妹莫名其妙地会那些阵法也就算了,怎么突然之间剑术也这么厉害?而且这些招数根本不是无上剑派的!
张玉鸾和其他宗门的弟子组队,也没有见过类似的招数。
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三师妹遭人夺舍,可是她分明亲自用符箓试探过,直接拍在天灵盖上,若当真是夺舍,符箓绝不可能没有反应。
难道不二道人私藏了许多剑诀,专门给自己的女儿开小灶吗!
所以人人都比她厉害吗?!
张玉鸾看出三师妹都没有用上几分力,和她对招,手腕灵活地甩动剑柄,如臂使指漫不经心,就将身前挡得密不透风,让她全无进攻之机。
还有空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说话。
碧桃对占魁道:“放血。”
张玉鸾:“……”她道心都要破碎了啊!
占魁把那伥鬼捅死。
张玉鸾火了:“放血不是轮流吗?平安就算了,他是凡人,我为什么不能放血!”
因为大家都在收割功德而你不需要啊。
见张玉鸾恼了,碧桃收剑,伸手就把人给搂过来,上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张玉鸾的脖子梗得邦邦硬,碧桃好像在搂一根掰不弯的铁柱子。
张玉鸾胸腔之中怒火升腾,但“放血”这件事情纯粹是借题发挥。
她无法接受的是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比她强。
那个龙半凡的运气好到离谱。
就连四师弟……在对战之中也是越战越勇,压制那些伥鬼的剑法和战术,让张玉鸾只是看着就目不暇接。
现如今她连平时根本不修炼的三师妹都打不过了,简直荒谬!
碧桃把她带到离众人稍微远些的地方,开口就是:“二师姐,你糊涂啊。”
张玉鸾:“……我怎么糊涂了?我若是糊涂,能一眼就看出那些伥鬼是真是假吗!”
“二师姐明心见性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我是说,我故意不让二师姐参与放血,结果二师姐吵着嚷着要放血,这件事实在是糊涂。”
碧桃说:“这些伥鬼虽然化身为老虎,但说到底他们是人幻化而成。”
“有一些原身是小孩子,小孩子有什么分辨能力?分明就是被猛虎挟制操纵,算被害者。”
“杀了那些主动作恶的伥鬼倒也罢了,若杀的是那些被蛊惑的小孩子,无论怎样都会沾染因果。”
“二师姐你身为修士应当知道,沾染因果日后想要再进境,五雷之下极容易粉身碎骨啊。”
“什么意思?我害怕沾染因果,所以就要逃避,让其他人替我去?”
张玉鸾看着碧桃说:“三师妹,你这样实在是小瞧了我!”
碧桃继续说:“我当然不会小瞧了二师姐,可是二师姐,所有人中只有你是土灵属。”
“土灵在五行灵属之中,是最稳定的,代表承载与孕育,是万物生发的根基。”
“可是其他的灵属沾染因果,诸如大师兄的肃杀金灵,四师弟的除祟火灵,就连冰镜的镇邪雷灵,都是可以自行涤荡消耗的。”
“但是土灵沾染了因果,却会像渗入地面的雨水那样,浸润到经脉和灵魂之中。”
“禾苗会因土地是否肥沃而茁壮或细弱,一旦土灵属因果缠身,从此以后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受到因果的影响。”
“放血的事,我故意跳过二师姐,我是指挥犬,他们对我不会有什么异议。所以我说二师姐,你主动放血实在是糊涂啊!”
张玉鸾神色恍然,看着全身心为她设想的三师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一层连她都没有想到,或者说在这个百鬼祸世的乱世之中生存,张玉鸾根本没有顾得上去想她的道,究竟会走到哪里。
可一向与她不合的三师妹居然替她想到了如此深远的未来。
她们两个人的关系没有这么好吧?
碧桃当然不是胡说的,那些功德又不是碧桃一个人全包了,偶尔给张玉鸾一个伥鬼杀杀本没什么。
但土灵属确实是最不适合沾染因果的。
她既然利用张玉鸾的“天赋技能”,也就顺带着替她想了想之后的路。
张玉鸾性情要强,看到他人强,自然会去想办法融会贯通提升自己。
这种同九天专门培养出来的仙位并肩作战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能学到的东西将受用一生。
等到无上剑派之中的仙位都归天,张玉鸾未来会是挑起无上剑派大梁的那个。
她会是唯一的掌门继任者。
或许再过上几百年,整个修界要仰她这位剑道掌门的鼻息而求存呢。
碧桃这一番真情实意的话,把张玉鸾翘起来的毛都顺下去了。
虽然张玉鸾最后吭吭哧哧也没说出个什么来,要谢谢她的三师妹她肯定是拉不下脸的,只能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抱着剑归队。
但是在接下来的对战之中,她越发勇猛,而且对于碧桃这个指挥犬的命令更是令行禁止,再无质疑。
等到天色黑下来,从山中折返回到村子,碧桃拿着个装着一部分伥鬼残魂的拘魂袋,去流星那里交任务的时候,惹来了众人的侧目。
所有的队伍之中,论起杀灭伥鬼的数量,碧桃交上去的拘魂袋,伥鬼的残魂是最多的。
这还不包括那些被五雷劈得灰飞烟灭没有来得及收集的。
幸好后来冰镜在碧桃的建议之下学会了控制五雷强度,否则他们连这些都收集不到。
流星验收之后,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碧桃和卫丹心说:“一个完整的魂魄都没有吗?”
碧桃没说话。
卫丹心冷肃地说:“没有,伥鬼太凶残了,我们顾不上。”
流星张了张嘴,本想说那些被猛虎操纵的小孩子魂魄,其实可以保留下来送入轮回。
但击杀的途中如果顾及魂魄完整性,修士的风险就会增加数倍。
流星最终没有说什么。
碧桃站在卫丹心的身后,观察流星的神色。
他的惆怅和悲悯并不作伪。
他是真的在为那些未能救下来的孩童魂魄感到惋惜。
碧桃对他的怀疑,就又减轻了一点点。
接下来人员重新整合分配。
诸多团队之中,论起团队的人员减损,碧桃他们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伤亡的队伍。
这几乎可以称为奇迹了。
而接下来的数天之内,这个“奇迹”一直在延续。
除了无伤亡,百战百胜的奇迹之外,碧桃每一日交上去的伥鬼魂魄,依旧是残魂最多。
但只要是小孩子的,几乎都是完整的。
这又成了另一个奇迹。
流星每每见了,都会起身对碧桃和卫丹心两人鞠躬,道一声“道友慈悲”。
而每晚重新整队之时,都会有人想要加入碧桃的队伍之中。
不过碧桃都没有答应,一支队伍里面带着两个本界之人,碧桃都已经需要千万小心了,再来几个她真的顾不上。
进山短短七天,九天银汉罟之上,碧桃独占鳌头,功德过了十二万。
而她队伍之中的其他几个仙位,原本压在竞赛名单的最底下,这短短的几天也是接连蹿升。
放血最少的冰□□德也已经过了三万。
进山第八天,他们逐步深入,终于抵达老虎群聚的老巢附近。
期间碧桃的队伍,仰仗广寒精准推算而高频率击杀伥鬼,却并不参与铲除真老虎的巢穴。
守望相助的团队之间也逐渐形成了默契,碧桃的队伍在前面厮杀,像一把利刃一样开路,两侧其他的小队负责遗漏扫尾,铲除虎穴。
唯一让众人心越来越沉的,是众人推进山林腹地的途中,一个幸存的百姓都没有碰到。
老虎群聚的地方,是一片峡谷。
数不清的洞穴,黑洞洞的宛如棋子,星罗棋布在整片斜立的山壁之上。
此处苍翠茂盛,生机勃勃,飞鸟盘桓天际,幼虎在草地上嬉戏。
远处流瀑似从九天倾泻而下的白练,隆隆投落进峡谷底部的河流之中。
若非众人看到了从那些虎穴之中探出的,黑漆漆的伥鬼脑袋,密密麻麻令众人心头颤栗。
这片峡谷几乎可以称为此间星界的“世外桃源”。
“大……大凶。”广寒的手指还呈掐算的姿势,抬头看到了那些已经化身为猛虎,不断从虎穴之中飞身跳下的伥鬼们,他也根本不需要再算下去了。
占魁面对如此多的伥鬼,眼中没有半点惧色,全都是对功德的渴望。
她拉了身侧广寒一把,嗓音粗噶,像兴奋的老鸦:“美人儿,等会儿跟紧我。”
广寒侧头看占魁,竟然有点感动,这时候占魁还记得他。
广寒根本不擅长近战,这些天被碧桃刻意锻炼,能力精进了不少,碧桃还有两次专门给他开小灶,手把手教过他几个简便好学,却杀伤力不小的招式。
虽然明光因此更讨厌他,还背地里瞪他,但广寒受益良多,作为一个拖狗勉强及格。
可这么多的伥鬼化虎,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木偶小挂件,直接挂在占魁这锦鲤仙的身上,恐怕才能保下一条命。
吃软饭什么的……他胃口不好,恐怕只适合吃软饭!
有些小队已经率先冲上前,同那些伥鬼化身的猛虎战在一处。
碧桃迅速对自己的队友道:“如今退不了了,只能混战!”
“冰镜清查剩下的五雷符箓,画残的也算!”
“玉鸾!你负责保护警戒犬平安,撤离得越远越好!”
张玉鸾在这危急时刻,自然不会忤逆碧桃的命令,可是她都已经准备好迎敌了,现在让她护着人撤退,心里还是有点不甘。
碧桃压低声音,快速对她道:“冰镜擅长群攻,但她更在乎她夫君,你明白吗?”
张玉鸾登时醍醐灌顶。
这些天平安作为警戒犬,几乎没什么作用,因为每次有他们应对不暇的状况来临,广寒就已经先一步算出他们应该往哪里跑。
队伍行进的方向,也一直都是广寒在推算。
但是碧桃都一直非常注重保护平安,张玉鸾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有点不解非要带着他进山干什么。
如今才明白,原来平安的作用就是牵制和安抚冰镜的平安符。
想到冰镜那五雷符的威力,张玉鸾深觉自己责任重大。
她护着平安逆着大部队后撤,碧桃对着自己小队的人快速下令:“安全第一,自保为上,冰轮还是负责拉仇恨,一次性吸引几头猛虎过来,占魁广寒负责保持距离合围,我和明光负责切断猛虎后退之路,冰镜引雷击杀,冲!”
众人跟随着其他的队伍,一同迎上了伥鬼幻化的虎群之中。
其他的队伍大多混战,碧桃等人却至少有计划,进退有度。
一时间整片峡谷杀声阵阵,五色灵光冲撞不休,法器阵盘渐次祭出,阴气箭矢与虎啸之音密集如雨。
轰隆雷光电闪,劈空落下之处,成片的伥鬼魄散魂飞。
巨大的动静,令嬉戏的幼虎躲避回了洞穴之中。
而伥鬼也因此被老虎驱使,倾巢而出。
这一处峡谷的平地,简直成为车轮战的“斗兽场”。
伥鬼源源不绝,修士们的灵气和法器却是有限的。
很多小队不敌开始后退,众人的身上都被阴气箭矢刺出了不同程度的伤,带着阴气的伤口不仅不愈合,还会持续侵染修士经脉,撕裂皮肉。
很多人的衣袍都被自己的鲜血浸透,失血引起面色发白,需要尽快治疗。
眼见着众人不敌,流星召集众人后撤。
他们已经知道了群虎聚集的老巢,了解了伥鬼的数量之巨,如今看来也已经没有幸存的百姓。
他们可以先回去休整,策划更加凌厉决绝的手段,击杀虎群与伥鬼。
一行人聚集在一处,且战且退。
伥鬼化身的猛虎,一开始还追击在众人后方,但是很快,他们也维持不住老虎形态,化身为人形,不得不放弃追逐,退回巢穴。
众人警戒着周遭,循着来时的方向迅速折返。
可是他们一口气跑了好远,却始终未能找到他们来时的路。
众人筋疲力尽,有一部分人失血过多再也跑不动。
众人停下,这才发现,此处竟是他们之间到过的林子。
“这里的蒿草上还有干涸血迹,应当是之前跑过时沾染的。”
天色渐暗,有人掏出了测试阴气的符箓,符箓立即自燃。
这一片山林之中,阴气浓重非常,简直要化为实质。
“是鬼瘴。”流星带人前后左右都走过,确实走不出这片林子。
有人面露恐慌:“是恶鬼的幻境吗?!”
这个人先前也参与了诛杀希恶鬼,但他不是凭借着自己出恶鬼之境的,而是在希恶鬼死去之后,被抛出幻境,才神魂归位的。
他对恶鬼的幻境产生了深深的恐惧,若不是流星说是伥鬼无法制造幻境,就算是给他两百地品灵石,他也不会参加猎杀伥鬼!
这人实在是焦急,语气都变得恶劣:“流星阁主,可你不是说,这些伥鬼受老虎驱策,灵智不高,除了幻化成猛虎口喷阴气箭矢之外,根本没有其他能力吗?难道你骗了我们?!”
人群因他的诘问而隐隐骚动。
流星声音温平:“道友稍安勿躁,鬼瘴并非伥鬼制造的幻境。”
“大抵因为此处老虎群聚,伥鬼数量太多,这片山林阴气凝结过重,形成了鬼瘴。”
“那……那怎么办?我们现在根本出不去,很多人伤势不轻,阴气入体,伤口一直在流血。我们身上带的疗伤丹药,数量不足啊。”
流星抬手下压,阻止那个修士继续说话。
解释道:“鬼瘴会将阴气笼罩的范围形成一个无形结界,但这结界之中,并不存在乱人心智的幻术。只要阴气凝结消散,鬼瘴便会消散。”
“这也是幽冥群鬼聚集来往之地,即便有门,我等无法以活人身进入的原因。”
流星语带悲悯之意:“恐怕如今也是那些进山寻找亲人的百姓,一个也未能走出去的原因。”
“诸位无须慌张,阴气会在夜晚凝结,白日消散。我等白日经过这片山林,并未受鬼瘴所拦。”
“明日晨起,阴气在阳光下稀薄,鬼瘴自然就散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伤势严重的人依旧非常危险,止血需要先祛除阴气。
流星又编排了几队人轮流巡逻,而后亲自带人帮助众人驱散阴气,疗愈伤势。
碧桃坐在一棵大树旁,看着流星不疾不徐,姿态从容游走在众人之间,右腿却有一些踉跄。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夜里光线不明,可碧桃依旧能看出他的黑红色衣袍之下,裤腿已经湿贴在腿上。
想必失血不比那些哀哀叫痛的人少。
他自己也受伤了,可是顾不得,为了安抚人心,只能强装无事。
碧桃心中对他的猜忌,又少了一些。
“嘶!”碧桃突然吃痛,低头就见卫丹心竟然将头低下来,嘴唇贴着她的手臂在吸血。
碧桃的手臂之前也被伥鬼吐出来的阴气箭矢划伤了,一直在流血。
那些无法自行驱散阴气的人,是因为灵气在对战之中耗尽了。
碧桃很轻易就可以驱散这股阴气,但她没动。她打算等流星慰问到她这里的时候,再试探他一下。
卫丹心也有几处伤,不理会自己,一直捧着碧桃的手臂焦急不已。
此刻更是直接用嘴吸上了。
碧桃哭笑不得。
小声调侃卫丹心:“好夫君,这又不是蛇毒,蛇毒也不是这种治疗方式啊……”
但是很快,她感觉到手腕上的阴气,正从她的伤口之中被吸走。
取而代之的是烧灼热烈的金灵,在她的经脉之中横冲直撞,替她涤荡阴气。
她赶紧阻止卫丹心,手臂却被他攥得很紧。
一直等到碧桃伤口之上的阴气伴随着污血尽数被吸干净,卫丹心这才吐掉污血,抬起头看碧桃。
他双唇染血,金瞳专注,在黑夜之中透出些许妖异的偏执之色。
他对碧桃勾了下唇,安抚道:“放心,那一点阴气入体,我能够克化掉的。”
碧桃心说我也能啊。
但她在卫丹心关切至极的目光之中,骨头都被金灵撞软了一般,扶着自己的额头,小声说:“师兄,我没力气……头晕。”
然后“软倒”在了卫丹心的怀中。
卫丹心立刻紧紧抱住了碧桃。低头不断疼惜地亲吻她的额发。
碧桃贴着他心口吸了一口气,动了动脑袋蹭了蹭。
卫丹心呼吸一紧。
他们这么多天,白日消耗太过,夜里回去说说话就休息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做其他的。
而且卫丹心有“障碍”,他觉得出门在外根本不能做那种事。
因此碧桃这些日子倒是轻松,睡眠充足,就是有些欲求不满。
吃奶都没吃痛快,经常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算上今晚,还欠了卫丹心足足三十六次。
“好桃桃。”卫丹心用极低的声音叫了她一声,是安抚也是哄劝。
碧桃“嗯”了声,头埋在他胸口不动了。
“你别忘了把身上的阴气驱散。”碧桃闷声道。
“嗯。”卫丹心贴着她耳边嗯了一声,说道:“睡一会儿吧,我抱着你。”
碧桃还真就这么半靠着放松精神,陷入沉睡。
对她来说,这个星界上,恐怕没有什么地方比明光的怀里更安全。
碧桃迷迷糊糊正要睡着之际,突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引魂香的味道。
她迷蒙睁眼,眼前一片漆黑,她还在卫丹心怀中。
她动了动,鼻腔周遭萦绕的气息就更加浓郁。
“她没事,你也受伤了,快些休息吧。”卫丹心压低声音,正在同人说话。
碧桃转头,先看到的是流星被血浸透的裤腿。
他居然还没处理,正在温声同卫丹心说:“卫道友,恐怕得劳烦你替我带人帮着其他的修士驱散阴气,我灵气耗尽了。”
碧桃挣开卫丹心的怀抱,坐直仰头看向流星,他的面色在夜色之中,青白得像一个吊死鬼。
卫丹心不舍得放开碧桃,却不得不把人放开。
温声细语和碧桃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我一下。”
而后他带着流星带过来的人,去帮人驱散阴气。
流星对着碧桃勾唇礼貌笑笑,转身欲走。
碧桃拉住他的长袍下摆:“流星师兄,坐下吧。”
碧桃说:“我是木灵,可以替你疗愈一番。”
“你伤得很重。”
流星也没推辞,坐下的时候没敢弯受伤的腿,姿势怪异。
坐下之后,笑了笑,看上去很是虚弱,却依旧不忘了礼数周全地对碧桃拱手:“那就劳烦乐道友了。”
碧桃调动木灵,手掌按在他受伤的那条腿上,为他驱散阴气。
顺势将木灵探入他的经脉,飞快游走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灵气探入他人经脉游走,是一个有些私密过头的举动。
若这里是个全盛的玄星界,修士的修为不是这么衰落等同半凡之人,这种未曾打招呼便探入他人经脉的行为,只比强迫他人神交好那么一点点。
流星立刻就睁开了眼睛,震惊地看向碧桃。
碧桃已经撤回了乱窜的木灵。
“抱歉,”碧桃说,“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灵气。”
碧桃指着自己手臂上被卫丹心包得有些夸张的伤处。
流星点头道:“无事,多谢乐道友,阴气已经消散,剩下的我自己处理就好。”
他撑着手臂起身,很快离开。
一瘸一拐地走得很慌忙,好似一个被调戏之后无力还击的小可怜。
碧桃看着他的背影,眯了眯桃花眼。
而后做了一个看起来更加变态的举动。
她把刚刚摸过流星小腿伤处,沾染了他的血的手,凑到了自己鼻子下面,细细地闻嗅。
“原来你喜欢流星啊?”占魁好像个野鬼,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在碧桃身后的大树后面探出脑袋。
碧桃放下手,半点没有被抓包的窘迫。
回手把带血的手,递到占魁的面前:“你闻闻。”
占魁:“不了吧……我没有你那么重的口味。”
碧桃圈住她的脖子,把手按在她鼻子上。
占魁猝不及防闻了一口,而后眼睛瞪大。
碧桃和她的大眼睛对视了片刻,两姐妹悄无声息完成了心照不宣的交流。
占魁开口:“原来他……”
正在这时,一阵虎啸之声,在距离众人极近的地方传来——
紧接着便是群虎咆哮着,冲入了众人栖身的林中,对着反应不及的众人发动了攻击。
“是老虎!”
“是伥鬼,好多伥鬼,诸君莫慌随我结!”
“巡逻的人呢?为什么这么多猛虎靠近却无人示警?!”
“巡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铮!”
“锵锵!”
漆黑的林中,再度响起金器交戈之声。
但是这一次的灵光孱弱了许多,更多的是修士们惊呼和惨叫。
碧桃正巧和占魁在一起,广寒也在不远处,三个人迅速聚集背靠着背,出招应对快贴到脸上来的猛虎。
卫丹心却因为正好距离碧桃的地方太远,被冲入林中的虎群拦住了。
“师妹!”他的喊声慌张极了。
碧桃立即应声:“我没事!师兄别急!”
占魁躲过了阴气箭矢的致命攻击,却也不慎被擦伤了肩膀,看着自己的伤口震惊非常。
她叫道:“桃桃我竟然受伤了!形势有点严峻啊!”
广寒急忙看她伤处,见只是擦破了一层油皮,才松了口气。
占魁继续喊:“不是说这些伥鬼的灵智不高吗!怎么还知道偷袭?!”
碧桃:“偷袭是猛兽自己就会的策略,还需要用到灵智吗?”
“扑啦啦——”
“嘎嘎嘎嘎嘎——”
林中栖落的鸟群被惊飞,碧桃正巧抬头看到,心跟着一沉。
白天的时候还觉得此处飞鸟徘徊生机勃勃。
如今一看,这些哪是什么寻常飞鸟,这都是食腐的老鸦!
老鸦聚集,这周围不是有乱葬岗就是有尸骨堆。
“三师姐!”
“二师妹!”
张玉鸾和林玄兔也靠过来,但是擅长群攻的冰镜却不见踪影。
碧桃一剑捅入伥鬼化身的猛虎喉咙。
不仅截断猛虎将要喷出的阴气箭矢,也直接送这个猛虎归了西。
碧桃回头问张玉鸾和林玄兔。“看到冰镜了吗?!”
张玉鸾架剑,也学着碧桃用剑锋去割老虎脆弱的口腔,回答:“他们夫妻俩之前黏糊糊的,好像避开人群跑到西边亲热去了!”
就在张玉鸾的话音一落,“轰——”的一声。
滚滚浩荡的五雷之力,从树林西边悍然荡开!
波及之广,威力之大,这一整片林中伥鬼所幻化的猛虎,都被五雷的余波震伤,丧失了行动能力。
“冰镜好厉害!”张玉鸾人都呆滞了。
占魁和碧桃迅速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却是一沉。
这威力可不是五雷符——这是雷纹护身咒印!
冰镜在伥鬼化身的猛虎冲向她夫君的危急时刻,在怀里掏了一下却没有掏到五雷符。
仗着自己好歹是个修士,本能上前去挡,纤细的脖颈暴露在猛虎的爪牙之下——
猛虎的咬合力非常厉害,伥鬼化身的猛虎,相较正常的猛虎有过之而无不及!
冰镜在此间星界,引雷本事够大,近身战那点修为都不够老虎塞牙缝的。
原本她下一刻的结局便是身首分离。
康平安目眦欲裂:“蔓蔓!”
抱住人要和她调转方向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天道慈悲,危及性命之际,冰镜身上的雷纹护身咒印爆开。
朝着冰镜伸手的康平安,径直被雷光轰出去,连撞了两棵树才停下,胸骨都凹陷了。
碧桃等人冲到冰镜身边的时候,冰镜昏死,康平安七窍流血,正在朝着冰镜身边爬。
众人赶紧把两个人扶着背着,随便找了个方向就跑。
顾不上与其他修士配合了,此刻谁也顾不上谁了。
到处都是伥鬼化身的老虎,所有人都在乱杀乱砍,四散奔逃,根本无暇听令和配合。
卫丹心在雷纹咒印的威力之下脱身,朝众人逃走的方向追来,成功集合。
但是这片山林的鬼瘴仍在,伥鬼不受影响,修士却出不去。
碧桃等人被猛虎一路追逐,眼见着到了一处山崖的边上,为首开路的林玄兔,却突然被草丛里面埋伏着的一头猛虎咬住了腿。
他反应极快地横剑进攻,刺瞎了老虎的一只眼睛,火灵顺着剑身灌入老虎的身体,原本能够一击击杀。
可好死不死,这头老虎是一只真正的老虎,并不是阴气凝化的伥鬼!
林玄兔这一剑,反倒令那老虎吃痛发疯。
老虎横冲直撞,因其体型过于庞大,将持剑欲要砍下其头颅的林玄兔,撞得向后倒去——
黑漆漆的天幕如盖,今夜一颗星星都没有。
碧桃回头,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老虎收势不及,跌落山崖。
四爪抓挠山壁之时,正好抓住倒地的林玄兔的一条手臂,锋利的虎爪嵌入皮肉,林玄兔痛呼一声,被老虎庞大的体型带着,飞快朝着山崖下面坠去。
这里是峡谷,下面有河流,可更多的是嶙峋的山石和树木。
冰轮的雷纹护身咒印,在对付希恶鬼的时候已经破了,若是掉下去,他即便是个火灵属修士,也只会被摔成烟花一样四散的星火。
必死无疑。
碧桃顾不得身前猛虎咆哮,正对她口喷阴气,转身便朝着林玄兔的方向冲去——
他已经被老虎带下了山崖。碧桃扑倒,一手按住他一条腿,一剑砍断了他被老虎勾着的那条手臂!
“啊!”林玄兔撕心裂肺痛呼出声。
碧桃也被他带着在山崖边上摇摇欲坠,咬着牙回身以长剑钉住地面,扯着他的腿朝上拉。
但是林玄兔就算没了一条胳膊也是个大男人,大头朝下半点用不上力,碧桃钉在地面上的佩剑被抽出,眼见着也要被他带下去。
“放开我吧!”三师姐。
碧桃的手臂架在山壁之上,刚才抓住林玄兔的瞬间就已经脱臼了。
但她咬牙强撑,还是想把人给拉回来。
正在这时,卫丹心一声:“桃桃小心!”
碧桃转头,正看到一只蛰伏的猛虎朝着她扑来。
碧桃的瞳孔急剧收缩,若是被猛虎扑实,她也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想到坠崖寻求一线生机之法。
然而卫丹心音随人至,旋身飞掠半空,借扭转之力,调动金灵下坠——一剑自这老虎后颈之处刺入。
力道之大,之凶悍无匹,竟然生生将这欲要攻击碧桃的猛虎钉在了地上——
就在碧桃面前不足三尺之处!
碧桃和他在半空对视,卫丹心骑在死去的猛虎之上,血染前襟,金瞳戾气汹汹。
两人的视线相触的瞬间,也将彼此的身影死死钉入心底。
那一刻仿佛就算沧海桑田,天穹倾落,山河崩塌,也无人能阻断他们坚如磐石的情潮。
然而卫丹心本在同伥鬼缠斗,为了回身来救碧桃,自然背后空门大开。
辅助他对付伥鬼的是广寒和占魁。
这两个人能顽强抵抗到现在,一个靠运气,一个靠蹭运气。
没能接得住卫丹心抽身之后,伥鬼的攻势。
一只猛虎仰天长啸,对着卫丹心的后背口喷阴气箭矢。
“大师兄!”
张玉鸾飞身以剑气相击,终究也只拦住了一部分。
剩下的一部分,直直撞向了卫丹心的后心。
下一刻,卫丹心肩上的守护禁制被激发,温和的木灵幻化成一张细密的网在他身后亮了一瞬,就熄灭了。
卫丹心本人甚至都不知道在这短暂的一瞬,发生了什么。
而山崖边,始终执拗地拉着林玄兔的碧桃,本已经坚持不住松手了。
被她亲手绘制的守护阵法搬移过来的阴气一击,她身形朝着山崖之下一冲,跟随着林玄兔的身形一道跌落。
看上去简直像是碧桃救人不成——主动和林玄兔殉情一样。
坠落的瞬间,碧桃心道:糟了。
第80章 动心
朝下坠落的碧桃飞速解下了自己的腰带。
腰带散落, 长袍飞散,碧桃在半空之中脱掉衣服, 抓在手中而后又抖动手腕,以寸劲将长袍拧成一股绳,精准定位到在她不远处下坠的林玄兔,甩动绳子缠住他的腰。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已经接受死亡下场的林玄兔,在坠落的途中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死得不会很好看,山谷下面都是嶙峋山石,恐怕师兄师姐们就算剿灭了所有的猛虎, 杀掉所有的伥鬼,也没有办法为他收尸了。
他曾是凡间山林一野小子,机缘巧合入道修炼, 走了这一小段“蓬海路”, 得到过他一生也没有想过会得到的一切,对他来说, 应该满足了。
就在林玄兔放任自己粉身碎骨于山野, 毫无自救欲望的时候, 突然感觉自己的腰身被缠住。
他愕然睁眼,看到上方长发与长袍漫卷翻飞, 于坠落之中向他张开双臂的身影。
那一刻,林玄兔恍然以为, 自己看到的是自九天飞落的神女。
很快, “神女”将他紧紧抱住。
林玄兔终于看清, 抱着他的人竟是他三师姐,眼睛瞪得都要脱眶一般。
三师姐……原本已经放手的三师姐,竟然跟着他一起跳下来了……
怎么会跟着他一起跳下来?
“三师……”林玄兔刚要开口,抱着他的碧桃又松开了他, 甚至在他的腰上拍了一掌。
林玄兔又被碧桃这不轻的一掌拍得横飞出去,但是他腰上还拴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抓在碧桃的手中。
两个人自半空之中分开,在林玄兔惊愕的视线中,那根用长袍拧成的绳子很快挂在了一棵树的树干之上。
因为惯性,林玄兔再度被绳子给甩着朝碧桃的方向冲过来。
碧桃调动灵力,再度将他抱进怀里。
两个人被绳子吊在半空,林玄兔再度要开口,只听“咔”一声,那根枝干并不足以承载两个人下坠之时的重量,不出意外地折断了。
于是林玄兔那一句“三师姐你为什么会跳下来”,又被碧桃拍在他腰上的一掌给拍飞了。
他们再度分开下坠,由碧桃掌控着方向,不断挂在峭壁之上的枝杈上,拥抱,再分开。
以此来借力减缓下坠的速度。
不知道挂了多少次,林玄兔感觉自己的腰都被勒断了,碧桃的手臂也脱臼了好多次,到了极限。
他们才总算是自半空之中,跌入峡谷之底的潭水。
冰凉刺骨的潭水顷刻之间浸透全身,碧桃调动木灵对抗,却也被水面拍击得失去了片刻意识。
林玄兔重伤加上被碧桃一连拍了好几掌,又被绳子的惯力拉扯,内脏受伤,拍在潭水之上的瞬间就昏死了。
碧桃在森冷入骨的潭水中恢复意识,屏息向上游动,拉扯着林玄兔的那一条手臂软塌塌垂着,用不上力气,但手腕上依旧拴着绳子。
绳子的那一头是昏死过去的林玄兔。
碧桃很快破水而出,爬到岸边,摸到了碎石和沙砾,一边朝上爬一边收绳子。
总算是把肚子都喝水喝大了,再晚一刻就要淹死的林玄兔给拉上了岸。
碧桃把自己脱臼的手臂归位,解下绳子,从河岸的旁边爬起来,曲起膝盖半跪在河边,拉过林玄兔,将他倒扣过来,把他被河水涨大的肚腹,抵在自己的膝盖上面。
林玄兔从口鼻之中无意识地喷出河水,碧桃隔一会儿,就颠一下膝盖,辅助他将河水吐尽。
等到他再也没有吐出水,碧桃才总算把他翻过来扔在地上。
林玄兔面色苍白,落水之后断臂再度涌出鲜血,若不赶紧处理,没有被河水呛死,也肯定会失血过多而亡。
碧桃掀起自己柔软的大裙摆,撕成一条一条的长条布料,然后半抱起林玄兔,裹缠他的断臂。
一边裹缠,一边心疼她的裙摆。
这可是卫丹心给她买的裙子,红粉相间,转动起来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裙摆是软纱,飘逸非常,特别好看。
可惜了。
要利用布条止血,就需要用非常大的力气去裹缠,碧桃的手脱臼太多次,根本用不上力气。
只能用脚,用牙齿辅助,将布条死死地勒紧在林玄兔的伤处。
这裙摆布料轻薄,却足够坚韧,包扎伤口最好不过。
伤口包裹好之后,再辅以木灵疗愈止血,等到忙活完,碧桃也已经脱力,跌倒在河边上。
碧桃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精疲力竭,事情没有按照计划发展的失控感。
她的心情糟糕透了,卫丹心法袍之上的护身移灵阵法,是她设下的最后一道防护。
没有这层防护,若是卫丹心再遭遇生死时刻,就会恢复记忆了。
卫丹心就恢复记忆的话,实在是太早了。
他们的功德数量还不够,好不容易组建的队伍,若因为明光恢复记忆而拆伙,后面获取功德就会艰难不少。
而此番冰轮也不知道会不会恢复记忆。
碧桃就躺在林玄兔旁边,刚才给他处理伤口时,他都没有任何意识,到现在也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碧桃翻身,并没有起身,半趴在林玄兔的身上,将他的脖颈掰得向后仰,伸手捏开他的口腔,辅助他呼吸。
可他胸腔根本看不见起伏。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碧桃是真的心疼她的“头狗”。
冰轮只要不恢复记忆,实在是个非常趁手的“好狗”。
这也是碧桃阴差阳错地坠崖,还要费那么大力气救他的原因。
碧桃把头贴在冰轮的胸膛之上听了听,心跳非常缓慢且微弱。
碧桃起身,以手握拳,调动残存的灵力,在他的心口之上狠狠砸了几下。
而后捏着他的下颚,凑近去听,他还是没有自主呼吸。
实在没办法,碧桃只能外力辅助。
咬牙捏着林玄兔的下颚,深吸一口气低头,包裹住他的双唇,捏住他的鼻子,朝着他的胸膛吹气。
九天之上的银汉罟,在发现碧桃神仙跟随着冰轮天仙跳崖时,就掀起了一波不小的躁动。
这会儿看到碧桃竟然在“亲吻”冰轮天仙,更是个个嗷嗷乱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说好的爱明光玄仙呢,得到了就不珍惜是吧,跟冰轮真仙跳崖是怎么回事!殉情吗?!哈哈哈哈哈果然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不可能,谁不知道冰轮天仙和碧桃神仙两个人乃是死敌,一百多年间三百多次大牢,次次都是冰轮天仙把碧桃神仙送进去的……”
“你们没有听过一种说法叫相爱相杀吗?刺激!”
“都别胡说了,碧桃神仙跳崖的姿势你们没发现?明显像是被谁一下子给推下去的。我追踪了占魁的视角,发现明光玄仙当时衣服上面的守护阵法被激发,阵法之中掺杂着移灵阵,碧桃神仙是替明光玄仙挡了一下,才被那股阴气推下悬崖的!”
“可是她现在在亲吻冰轮天仙!”
“你管这叫亲吻?这叫外力救助。领过公职,行走过下界的仙位,都知道这种外力救助之法。”
“在下界仙位不可干预凡人生死,这乃是天规。但若仙位碰到凡人濒死,实在于心不忍,就可以用这种外力救助之法。”
“凡人濒死,大多是生机流失,气息断绝,心脏停跳所致。仙位不可以为凡人续接生机,但心脏能以外力辅助跳动。”
“就像碧桃神仙这样对着胸口砸,曾经还有下界经历战场的仙位,为救人将手伸入被开膛破肚的士兵胸腔之中,直接挤捏心脏起死回生的先例。这些在仙位公职记录之中都有记载。”
“而气息断绝,也能以外力辅助恢复,生人对口吹进气息就行了。只是看着像亲吻,根本不是!而且这些外力救助,最终靠的还是自己的生机否能续接,简而言之就是活不活看命。”
“对对对,只是为了救人而已,我们桃子绝对不可能喜欢冰轮天仙!”
“可是……碧桃神仙不是跟冰轮天仙之间有过节吗?在第一场下阶竞赛的时候,冰轮天仙试图用冰轮印,搅乱碧桃神仙的天魂,让她无法归天。这件事雷斗兵三部,还有东王公以及赦罪地官已经讨论过三轮了,冰轮天仙已然违逆比赛规则,归天就会被判罚。”
“这件事情碧桃神仙很清楚,她选择在第二场竞赛之时捏碎冰轮印,不为作弊,是为了揭露冰轮天仙的罪行,现在为什么要去救他?”
“你们到底低估了碧桃神仙的品性,她从来不会因为天界隔阂,便在下界之时对仙位下手。你们且看她带队猎杀伥鬼,所得功德均等分配,可你们不妨想一想,这些仙位之中,又有哪一个在天界之时同碧桃神仙交好?连明光玄仙都算在内,都与她水火不容,她不一样一视同仁?”
“是的,我们桃桃天下第一心善!”
“对嘛,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些仙位,把放血的活一个人全都包揽了,这样她不就功德直接破二十万了吗?反正这些人没记忆又不知道,恢复了记忆想起又能将她如何?”
“好好好好,你们碧桃神仙慈悲为怀,宽宏大量好吧,我现在就想知道,明光玄仙动情至深,而他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衣袍之上有守护符文,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和自己的四师弟殉情,会不会想发狂杀人。”
“我更想知道明光玄仙恢复记忆后,回看银汉罟这一段会是什么表情……”
“醒了!冰轮天仙真的醒了!”
……
碧桃把林玄兔都快吹成一只大肚青蛙了,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只不过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一时之间没能搞清楚目前的状况,唇上的触感陌生无比,却伴随着火热的气息鲜明刻骨。
林玄兔第一反应是用仅存的那条手臂,抓紧了身下的砂石与碎块,以图“反击”。
但看清了与他唇齿相合,对他吐息的人竟是……三师姐,林玄兔傻在那里。
碧桃吹完一口气抬头,伸手去扇林玄兔的巴掌。
还没等打上,就对上了他瞪得溜溜圆的两只眼睛。
碧桃的巴掌悬在半空,居高临下望入林玄兔的眼中。
若他是恢复记忆的冰轮,那自然是两看相厌。
碧桃没有让他摔成肉泥已经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就不打算管他了。
但是林玄兔的神情非常好辨认,只有清澈和愚蠢,并无属于冰轮的功利与仇视。
而且他不光恢复了呼吸和心跳,体温也在迅速攀升,看样子是没有破掉封固前尘的雷纹咒印。
碧桃松了口气,从他身上翻下来,就躺在他的旁边。
一身湿透的衣物沉重冰冷,她却没工夫管,实在是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再说。
林玄兔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劫后余生,他没死。
他又被三师姐救活了。
所有的疑问,在生死的面前,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左臂断口之处的疼痛刺骨,一阵阵蔓延麻木冰冷的全身。可他心头却像是被点了一把火,在夜风之中,悄无声息地烧遍他的胸腔与五脏。
他闭上眼,想到三师姐不顾自身安危,回身救他于山崖。
想到她果断砍断了他的手臂,却也无法阻止他下坠。
想到她力气不支放开手,却又转眼跟随着他跳下山崖。
想到她于半空之中,犹如神女飞落,紧紧将他抱住。
想到她……她恐怕是以为他已经死去,才会亲吻他的“尸身”。
林玄兔觉得自己的火灵都开始反噬自身,他身体滚烫得要将他的血液烤干。
林玄兔生于人世,踽踽独行十数年,曾以为张玉鸾是他永远可以并行的亲人,却最终发现,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现在有一个人愿意同他生死相随,从今往后,是不是他再也无须独生独死,独来独往?
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天地寂静,可身边有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与他交错起伏,与他共振同频。
他的心绪像不远处奔流向未知处的河水,并不汹涌,淙淙潺潺,却自此不能复回。
碧桃躺着积蓄了一阵子的体力,爬起来,准备先找个地方落脚。
他们在体力和灵气恢复之前,必须藏起来,确保不会碰到山中伥鬼或者是真正的老虎。
她起身后,发现林玄兔躺在那里安静得像死了。
踢了他一脚后说:“血已经止住了,别装死啊,还能站起来走吗?”
林玄兔睁开眼睛,眸光幽幽,自下而上看着碧桃。
片刻后咬牙起身,艰难调动肢体。
但是林玄兔失血过多,身上又多处挫伤,腰腹之前吊在绳子上面缓解下坠力度,应当也有骨折。
他自己很难起身,伸手抓住了碧桃的脚踝。
碧桃有一条手臂短时间内不能动,心里对林玄兔是有一些怨气的。
没有低头去扶他。
被抓住脚踝本能地想把人给踢开,但是林玄兔现在遍体鳞伤,她怕一脚把人给踢得恢复记忆,那就麻烦了。
因此她任由林玄兔攀扶她的身体站起来。
起身后,见他摇摇欲坠,拉起他仅存的那条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暂时给他充当拐棍。
开口说道:“之前猎杀伤魂鸟那次,出山时你给我当一次拐棍,这次算还你了。”
林玄兔没有吭声,他大部分力气都依附着碧桃,脚下凌乱地走着,偏头垂目却在看着她的侧脸出神。
两个人沿着河边寻找能够落脚的地方,路不好走,期间几次险些摔倒。
碧桃累得汗都出来了。
忍不住抱怨:“你自己能不能用点力气?你腿又没断!”
林玄兔一声不吭,撑着身体直立,碧桃低头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腿断了。
应该是之前掉进河里时摔的,小腿的地方有骨头都支出来了。
碧桃:“……”这人一直不声不吭,碧桃还以为他不疼呢!
“那好吧……你靠在我身上吧。等下找到地方休息,我再给你处理……”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山壁凸起的岩石之下,那里沙土干燥,有个天然的坑穴。
周遭灌木掩映,暂且能作为休整的地方。
碧桃拖拽着林玄兔过去,心里盘算着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什么时候能恢复。
现在只有一条手臂了,以后挥起剑来肯定会影响威力。
可惜了冰轮那一身好功夫。
以后头狗恐怕做不了了,但是做一个拖狗应该还可以。
如果实在连拖狗也做不了的话……
碧桃期间两次都想把他就地扔进哪个树坑里面算了。
把人救下来反倒更麻烦了。
林玄兔开始发热了,和她相贴的身体滚烫,呼吸粗重。
碧桃心中暗愁,如果林玄兔高热不退的话,他们现在又没有药,很难办啊。
碧桃的木灵能梳理经脉,促进伤口愈合,但是不能治疗全身发热啊。
也不知道卫丹心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过来,碧桃知道,无论是卫丹心,还是已经恢复了记忆的明光,都会来找他们的。
而根据他们坠落时挂在树上,减缓了数次才掉落河里的时间来判断,这里距离山崖之上,要是走路来找,恐怕没有个五六七八天,很难找到……
两个人在那处岩石下面坐下。俱是筋疲力尽,谁也没有说话。
“三师姐……”
坐了许久,天边已经透出些许将要天明的青白,林玄兔才开口,叫了碧桃一声。
碧桃正在魂飞天外,思索明光究竟有没有恢复记忆。
闻声转头看向林玄兔。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咦?不热了?”
突然就不热了,不会是体温急速流失,快死了吧!
碧桃赶紧上前,确认林玄兔的伤势。
从他的脑袋一路摸到露骨的小腿。
再摸回到额头的时候,饶是碧桃,神情也有点不解:“又热了?你怎么忽冷忽热的?”
林玄兔抿着嘴唇,垂着眼睛不吭声。
碧桃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带。
林玄兔连忙伸手按住,黑暗之中,他甚至不敢抬眼和碧桃对视,面色红得好似一块烧红的烙铁,热得发烫。
碧桃只以为他在发热,也懒得和他解释什么,粗暴地把他仅剩的一只爪子拨到一边,扯开他的腰封,把他的外袍扒下来。
林玄兔咬紧了嘴唇,闭着眼睛自暴自弃一样靠在墙壁上。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具残破身体,就随三师姐如何吧。
碧桃扒下了他的外袍,一侧踩在脚底,又用牙齿辅助开始撕。
“刺啦——”
“刺啦——”
林玄兔睁开眼睛,满眼不解,甚至有点害怕。
难道他刚才挣扎让三师姐不满,要把他捆起来吗?
“我不动。”林玄兔声音很低,气若游丝一般地说,“能不能不捆我?”
碧桃:“……不捆你,你的腿以后就会长歪!”长歪就是一个彻底的废物了。
她的小队里面不养闲人。
碧桃把撕好的布条扔下,起身去外面掰树枝。
林玄兔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一个人咬着牙,在黑暗的岩石下面,悄无声息地红成了一根傻柱子。
而后碧桃回来,将他最后所有的“羞耻”都生生地捆没了。
“呃……”
“啊……”
“三师姐——”
“啪!”碧桃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你给我闭嘴!把老虎招来,我就把你喂老虎!”
林玄兔捂着自己的脸,再怎么疼都不敢吭声了。
等到碧桃摸索着,把他的腿骨归位,捆好,又摸了摸他的胸骨,虽然也有断裂但是无须处理,不要压迫就好。
最后确认林玄兔没有其他更严重的伤暂时死不了,碧桃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疼得冷汗涔涔,体温又不高了。
“挺好的,出汗退热,你赶紧休息。”
林玄兔:“睡不着。”
若是没有人问,没有人在乎,他本可以曝尸荒野,死无全尸。
可是他有人救,有人在乎,有人为他跳崖,为他奔忙一夜,他的伤就开始变本加厉地疼痛,他的内心也在渴望安抚。
怎奈何碧桃对他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尽了。
“睡不着?你转那边去。”
林玄兔不疑有他,在碧桃面前扭过头,看向碧桃指着的方向。
碧桃抬起手放在了他的后颈之上。
林玄兔便自后颈的皮肤开始,犹如烈火之中被泼入了冷水,滋滋啦啦地开始沸腾。
然而还没等他“油花飞溅”,碧桃辅以木灵,手上一用力,直接把他捏昏死过去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碧桃与林玄兔隔着一段距离,躺下闭目休息。
白日总是让人安心。
阳光投射在山壁之上,照不进阴影,却能照到碧桃探到阴影之外的手掌。
她在这细微的暖意之中醒过来,听到了外面有一阵鸦啼之声。
她看了一眼林玄兔,确认人没死也没有发热。
小心翼翼观察了一阵子周遭,爬出两个人的栖身之处。
碧桃出来,循着声音看到了不远处成群的老鸦盘旋飞天,又降落在一处……白骨堆积的地方。
正巧此时一阵山风卷过,一股腐臭之气,幽幽漫卷而来。
碧桃屏住呼吸,等待清风拂过,没有贸然靠近白骨堆,而是缩回了她昨夜栖身的山岩之下。
碧桃捂着林玄兔的嘴,把他给憋醒,对着他摇头,竖起一根手指。
——不要出声。
这里应当是老虎丢弃啃食过后的凡人尸骨的地方。
昨夜太晚,两个人又伤势不轻,灵气耗尽,五感迟钝,再加上后半夜无风无浪,气温低,尸臭没有被蒸发起来随风蔓延,碧桃才会选择在此栖身落脚。
如今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林玄兔眨眼表示自己不会出声。
跟碧桃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又循着山壁边缘,从树木能够遮掩身形的地方,悄悄走远。
他们一路走了许久,林玄兔的腿都渗出血来,碧桃才扶着他靠在一处山壁休息。
他们已经距离老虎抛弃尸骨的地方很远了,可是这里仍旧不安全。
碧桃仰着头,观看周遭地势。
推测着如果卫丹心他们来找,会从哪边过来。
峡谷陡峭逶迤过整片山脉。
碧桃有些心底发沉地发现,若是从山崖上面下来,比较缓和的地势处正是方才他们栖身,或者说白骨堆积之处。
除了那处,两侧山脉陡峭险立,根本没有其他适合带人下来的地方。
这就麻烦了。
她想要同卫丹心他们会合,回到山崖之上,还是得折返方才那一处弃骨之处,寻求机会。
但如今肯定不行,她和林玄兔都需要休息和疗伤。
等林玄兔休息到差不多,碧桃又拖拽着他走了很远,这才寻到一处足够一人栖身的树洞。
弄了些许荆棘和蒿草,碧桃让林玄兔钻进去,将洞口堵死,自己才在树下抱剑盘膝打坐。
林玄兔发现树洞只够一人栖身,师姐让他进来自己守在外头,心中再度无声掀起狂风暴雨。
他声音带着颤栗:“师姐,我伤重无用,我来守着,你进来休息吧。”
碧桃:“……你受伤那么重身上血腥气那么浓,在外面守着是打算把老虎吸引过来吗?”
“睡你的觉吧。”
碧桃当然不是故意对林玄兔有多好,而是她从来都习惯将自己放在守护者的位置之上。
被守护者在碧桃看来是弱者,被动,无助,等待他人的庇护。只有守护者才能占据主动地位。
碧桃结印调息,要尽快恢复灵气。
林玄兔没有再坚持,他躺在树坑之中,侧身对着碧桃的方向。
他也在调动身体的火灵修复经脉,疗愈伤势。
但是他始终睁着眼睛,看着碧桃堵住树洞的后背。
记忆之中,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挡在他的前面,为他遮蔽危险与风雨。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伴随火灵的顺畅流动而狂躁,体温一阵一阵烧起,又在他自我压抑之下熄灭。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他们没有交流,直至夜幕再度降临。
林玄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悚然醒神,发现堵在洞口之处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的心脏犹如经历了昨夜的那场坠崖,从高处无所依地坠落而下。
下面是嶙峋山石,是足以撕裂他的疾风,是刀山火海,是万丈熔岩。
三师姐已经抛弃他离开了吗?
她后悔了吗?
发现他是个废物之后,所以将他弃于荒野,让他自生自灭吗?
林玄兔从树洞之中爬出来,脑中嗡鸣不止,心中邪火蔓生。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选他!
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他会好好读书的。
可他就是学不会又能怎么办!
林玄兔一时之间魔障丛生,火属镇邪,正在噬杀他自己的经脉。
直到他扶着树干,艰难爬起来。
然后被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你跑出来干什么?!”
碧桃从树上飞掠下地,恨不得把林玄兔的脑袋拍进他脖子里。
她粗暴且凶狠地把林玄兔给塞回树洞里面。
然后丢给了他几个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野果子。
说道:“凑合吃了继续疗伤。”
而后再度飞身上树,警戒周遭。
实际上林玄兔休息的这段时间之内,山谷之中有老虎游荡喝水。
不是那些伥鬼幻化,而是真的老虎,还带着小虎崽的那种。
碧桃体力恢复,就去探了一番白骨堆,尾随喝水的老虎。发现了那白骨堆的后面是有洞穴的。
洞穴通向山里……碧桃根据之前在山崖之上,看到那老虎洞穴如棋子鳞次山壁之上。
若是没有猜错,整片山都是老虎的巢穴。
他们之前栖身的地方,老虎的是弃骨处,也是老虎的进食场。
碧桃从怀里面掏出一颗小果子吃了。
还挺甜。
这是她在山壁周遭找的,野果子大多很酸。
她学着卫丹心,每一个都挖下一小块。好吃的自己留着,酸涩苦的都给林玄兔。
夜深之后,碧桃从树上下来,再度背靠着树干,盘膝打坐。
林玄兔吃了一些果子,还剩两个,攥在手心之中。
果子很甜。
是他从未吃过的那种甜。
他有些舍不得吃。
从洞穴之中伸出手,递给碧桃:“三师姐,我吃饱了,你吃。”
碧桃看他手里面的果子,就想起尝的时候,酸得她直打哆嗦。
顿时拒绝:“不了,你吃!”酸死你哈哈哈。
碧桃语气一本正经:“你受伤比较严重,当然是你多吃些。”
碧桃说:“别跟我装什么吃饱了,你一顿能吃两盆饭,每次一起吃了干粮,你都要偷偷再去吃,你以为能骗得过我?”
碧桃早就发现林玄兔和张玉鸾待久了,学了一身“爱装”的毛病。
张玉鸾之前喜欢装温柔如水,林玄兔喜欢装自己有文化,吃相斯文之类的。
实则碧桃知道他和自己的饭量不相上下。
张玉鸾现在都不装了,他还执着地维持着自己的“斯文”。
而林玄兔闻言,却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半晌才收回手道:“原来三师姐都知道……”
林玄兔心中有些难言的苦涩。
当年家中贫寒,他长身体,娘亲嫌弃他饭量大,不喜欢他,诅咒他去死。
张玉鸾在他小时候,告诉他长身体能吃很正常。后来也嫌弃他吃得多,说他吃相难看,像猪。
林玄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虐一样,执着地问:“那三师姐觉得我吃得多吗?”
碧桃蹙眉,不想和他说话。
但还是道:“还好吧,不是正常的饭量吗?”
真吃起来的话,如果是喜欢的,比如猪蹄,林玄兔都不一定吃得过碧桃。
林玄兔听了这种回答,却久久沉默。
而后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喃喃道:“原来是正常的饭量啊……”
他撑着手臂,在树洞之中坐起来,树洞的高度有限,他坐不直。
就弯着腰,对着碧桃的身后,问道:“那三师姐觉不觉得……我很没有文化?”
碧桃:“……”你没有文化不是整个九天有目共睹的吗?
“我说话是不是很丢人?”
碧桃:“……”你自己也知道啊。
碧桃回头看了林玄兔一眼,本来想说几句不好听的。
她烦着呢!
但是对上他在夜色之中有点明亮过头,其中好像有水泽闪动的眼睛,想起了某种可怜巴巴看人的野狗。
又饿又凶又瘦又病,想要亲近人,要一点吃的渡命,却又害怕被打死。
碧桃想到冰轮给自己弄了不少功德,下界没了记忆也没有那么傲慢烦人。
之前虽然是被迫坠崖,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遭吧。
一时就没能下得去“毒口”。
开口道:“也还好……那些桃李满天下,流芳百世的大才之者,也没有你这一身镇杀鬼邪之能啊。”
“你剑术好,战术灵活,身体也不错,都伤成这样了,剩一条胳膊也没有高热不退。”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嘛。”
碧桃说得有些违心。
她一时间就想不起自己不擅长什么。
她不擅长,也是一学就会,一点即通,并不能感同身受冰轮这种越努力越悲哀,还偏要说出来问出来丢人现眼的执着。
可这一番挑挑拣拣带着安抚之意的话,却让林玄兔心中轰隆。
是啊,他难道没有优越傲人之处吗?他分明有这么多优越之处,身体也好得很!
仿若肉体滚过巨轮,将他过往的介意和挣扎,都碾压粉碎。
连同他的骨肉一起,粉碎成泥。
又在碧桃的那一句轻飘飘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嘛”之中,像口对口被吹了一□□人气。
他粉碎成泥的肢体再度被续接,变成了一个崭新的,骨肉丰盈的活人。
他怔怔看着碧桃已经转回去的后脑,片刻后,伸出右侧完好的手臂,自碧桃身后,圈过她的肩背。
倾身将额头抵在她的后脑之上。
他闭着眼,满脸沉溺地叫碧桃:“师姐……”
“嗯?”碧桃头都没回,抬手摸了一下他手背“你又发热了?我才夸你身体好。”
“谢谢……”林玄兔由衷道。
无论是救命之恩,还是……还是……
还是她相殉之情。
碧桃把他的滚烫手臂甩开。
继续打坐,快速道:“没有退热的药物,山里我白日找过了。我的木灵还要疗愈自己,不够给你用的。”
“不用谢我,你赶紧恢复好,以后给我好好出力就行了。”
碧桃敏锐非常,却丝毫没有感知到林玄兔的异样。
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擅长,但她并不擅长去感受除了明光之外任何人的情思爱意。
她此刻只觉得林玄兔对她的“相救”之恩感恩戴德,日后肯定要玩命听话,给她好好“当狗”。
可她不回头,不去感受,看不出林玄兔的异常,不代表九天之上,作为旁观者看着银汉罟的诸仙看不出。
“完了完了,冰轮天仙好惨啊,他完蛋了……”
“太惨了,我都不忍再看下去了哈哈哈哈……碧桃神仙连木灵都不爱给他用,果子也给他最酸的,结果几句话就把他哄傻了,他明显是动心了吧?是吧?”
“这动得也太轻易了吧……九天雷帝候选人这么好骗吗?我怎么就骗不到一个?”
“动心能需要多难?冰轮天仙本来就不聪明,头脑简单,之前不是为了张玉鸾的照顾,就对她千依百顺吗?被骂了凶了,讽刺了,也还是可怜巴巴跟在她身后很久。现在误会碧桃神仙为他跳崖,不动心才奇怪。”
“其实也不难理解……如果有个人为了我从悬崖上跳下来,一路救我,照顾我,还夸我,接受我所有的‘毛病’,我真的很难不爱她……”
“天道在上,请赐我一个碧桃神仙,她爱我,照顾我,不嫌弃我的一切……”
“我之前一直都期待明光玄仙恢复记忆之后的表现。我现在更期待冰轮真仙恢复记忆之后,发现爱上自己的死对头会是什么表情。”
“这竞赛越来越刺激了……我刚才看,明光玄仙不顾流星等人劝阻,单独离群,寻不到下崖底的路,要一个人顺着悬崖跳下来找人呢。那样子看上去已经疯魔了,结果碧桃神仙在山崖下面,短短两日,发展出一个新的“小情郎”了。”
“关键是碧桃神仙殉情是假,冰轮天仙这‘情窦初开’,才是真的要殉了。”
“跳下来跳下来,明光玄仙跳下来会因为生死一线,解除雷纹咒印吗?那就更精彩了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