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沁窝在沙发里,盯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广告画面,眼神放空。
想起顾屿琛手腕的印痕,想起他自己给自己发她看不见的短信。
想起他多年的如履薄冰,觉得心疼,丁沁鼻尖忍不住泛酸。
她把手里的铁盒搁茶几,刚拿起手机,顾屿琛似有心电感应,同一时间,拨了通电话进来。
沉默一会儿,她听见听筒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小鱼,你在干嘛?”
客厅里,电视的背景声有点吵,电话那头声音很小,她听不太清。
她吸吸鼻子,拿起遥控器,调低音量,压下声线的涩意:“在看电视呢,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没有。”顾屿琛轻描淡写,“开车有点累。”
“真的没事吗?”丁沁攥着手机的指尖紧了紧。
“没,就是,”他沉沉地说,“突然想吃你做的小馄饨了。”
“好。”挂断电话,丁沁趿拉双拖鞋,急步走出电梯间。
她双手插衣兜,抬头盯着电梯的液晶屏。
红色数字一格格跳,她攥紧口袋里的钥匙,心里被一股焦躁填满。
以恋人的直觉,她知道顾屿琛肯定有事,她想快点见到他,不管以任何办法。
“叮咚”一声。
电梯门打开,男人突然闯进视野。
丁沁吓一跳,对上他微微错愕的眼神。
但很快,他眼底的情绪消散。
楼道的感应灯打下,暖黄灯光落进他眼底。
两人无声对视,渐渐地、渐渐地,他瞳仁倒映的光芒像被击碎,一寸寸熄灭。
她偏头望向窗外,月亮高悬,皎洁如洗。
明明是朗朗晴天。
但不知
道为什么,眼前的顾屿琛没有一丝生气,像一只在雨天里淋湿,好不容易找到归家路的小狗。
他脸色苍白,仿佛被人抽走所有的力气,看起来疲惫至极。
丁沁睫毛轻颤,下意识向前一步,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冬冬,我包了小馄饨,是你最喜欢的玉米鲜肉馅,我们回家好不好。”
顾屿琛眼睫动了动,头埋进她颈窝,低声喊她,“小鱼。”
“我在。”她牢牢抱紧他,抬起手,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
顾屿琛身体明显一僵,随后彻底松弛下来,用力回抱住她。
楼道的声控灯明明灭灭,两人安静拥抱。
不知过了好久,她听见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带我回家吧。”
—
餐厅。
顾屿琛微微躬着背,坐餐桌前,抬头看厨房。
天花板橙黄灯光倾泻而下,把眼前画面染上一层柔光滤镜。
丁沁取下棕色围裙,挂在脖颈,腰后系上蝴蝶结,背对着他,正用烫勺搅拌汤底。
不一会儿,汤锅咕噜咕噜冒着泡,厨房传出一阵玉米鲜香
她熄了火,戴好隔热手套,小心捧起汤锅走到餐桌旁。
随后,她从消毒碗柜拿出两副碗筷,舀好馄饨放入碗里。
坐下后,她拧开花生酱瓶盖,舀一勺倒入馄饨里,搅拌均匀,拿小风扇吹散热气。
确定温度适宜,她把馄饨推到顾屿琛面前,“冬冬,试试,小鱼牌馄饨,超好吃哦。”
顾屿琛握住勺子,舀一颗馄饨送进嘴里。
花生酱的香甜混合玉米的清甜,无孔不入侵袭味蕾。
带着温暖,如同一股暖流,从舌尖一路蔓延心底,失去知觉的身躯重新注入血液,麻痹的心脏也在逐渐恢复跳动。
他慢慢咀嚼玉米粒,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
他不喜欢红豆,喜欢玉米,原来一直都有人记得。
吃完一碗,他放下勺子,看向丁沁。她双手托腮,往他面前一杵,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冬冬,好吃吗?”
“嗯。”
“那你心情好点了吗?”
顾屿琛还是“嗯。”
他好温顺。
丁沁张了张嘴,把茶几的铁盒拿过来,试探性地问:“今天,我不小心看到你的短信”
顾屿琛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你当年出国,是不是很难过?”话一出口,丁沁耷拉下眉眼,声音带了点儿哭腔,“你父母那样,我又”
“父母不要我,一点点。”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要我,很难过。”
“那你是怎么熬的……”
她哽住,没再说下去。
漫漫长夜,暖黄灯光下。
两人窝在餐桌的小小空间里,说了很多悄悄话。
他看着她的眼睛,把她好奇的故事全都告诉她。
他说,六岁前,他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恩爱,长辈疼爱。
他在广州出生,童年美好的回忆,都和广州有关。
印象最深刻是广州开通第一条地铁。
小的时候,他们家不如现在富裕。
地铁这玩意儿,现在来看没多新奇。但放在二十多年前,对于小时候的他来说,其实特别有意思。
广州的夏天沉闷,风里也带着散不尽的暑气。
有一天,家里空调坏了,温静然带着他和爸爸,还有外公外婆跑到地铁里蹭空调。
他们从西朗坐到黄沙,再从黄沙坐回西朗。
来来回回几趟,地铁穿堂风呼啸而过,一家人坐在座椅上,吹去一身燥热。
那时候的快乐好简单,而实现这些快乐只需要两枚硬币。
六岁那年,父亲工作调动,他们一家人搬到闵城。
父亲生意越做越大,母亲职位越升越高。
他们家也拥有了数不清的财富,父母的关系却越来越差。
他们家彻底破碎是在他高一。
那是他遇到过最冷的冬天,疼爱他的外公突发脑溢血去世。
温静然当时在深圳做交流,先一步到达广州。
他接到消息,第一时间买机票,结果父亲说要见重要的大客户,赶不回去外公的葬礼。
落地广州,他站在白云机场出站大厅,望着人来人往的四周,胸腔里翻涌起极为强烈的痛苦。
亲人离世,情绪跌落谷底,他却要为不愿出席的父亲找借口。
他不知道怎么和温静然开口解释,只能随口扯慌,说父亲晚点过来。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
直到葬礼结束,父亲都没出现。
亲戚流言蜚语不断,无非是关于父母离婚,父亲出轨之类的猜测。
那天晚上,温静然忍无可忍,终于彻底爆发。
隔开一扇门,他在房间里把父母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
温静然红着眼眶,跪坐在地,情绪崩溃,对电话那头大骂。
她骂父亲出轨,不止一次在行车记录仪看到他和别的女人乱搞,既然演都不愿意演了,日子再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之后,便是他们长达两年的离婚官司。
更可笑的是,官司争执的焦点不是他的抚养权,而是他们不愿意他跟在身边。
他们商量着,阿琛成年了,那就出国读书吧。
儿子可以拥有风光的前程,他们也可以各自逐梦,拥有自由身。
出发去美国那天,是外婆从白云机场送他离开。
他和丁沁说,从那时起,他再也不喜欢白云机场。
所有的离别和悲伤都和白云机场有关。
连带着的,关于广州的回忆也被蒙上一层厚重的尘埃。
不想拨开,不敢拨开。
直到四个月前,在波士顿接到她的电话,他意外得知她在广州找工作。
听说现在的广州开通了十六条地铁,听说现在的珠江新城高楼林立,听说她很喜欢广州。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回广州看看,回到儿时带给他所有快乐的城市看看。
于是,他花了8999,买了一张和她只差一位的电话卡。
他诚恳道歉,在那个时候,因为不确定她还愿不愿意理他,他只能想到这种幼稚的办法,用短信轰炸她。
即使被拒绝,即使她讨厌他也没关系。
他抱着一丝丝希望。
一丝丝能和她产生关联的希望。
说完,顾屿琛脱力似的靠在椅背上。
丁沁盯着他微躬的身影,眼眶发热,心里被狠狠揪紧,有些喘不过气。
原来,出国对他而言并非奔赴风光前程,而是一场噩梦。
她霎时间很后悔撒谎骗他,她想象不到,在那种情况下,他被所有亲近的人同时推开,该有多难过。
锅里的小馄饨渐渐冷却,丁沁抓住他的手,眼眶泛红,喊他一声:“冬冬。”
“嗯。”他抬起手,用拇指指腹摩挲她眼角的泪水。
她拉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坐到他的腿上,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他的眉心、鼻梁、薄唇。
“冬冬,明天我陪你再坐一次地铁吧。”
“你离开后,广州新修了很多地铁。”丁沁耐心地重复一遍,“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找回两块钱的快乐,好不好。”
顾屿琛仰头,目光灼灼地注视她,“好。”
—
夜晚十一点,华灯初
上。
广州地铁线路纵横交错,不间歇运送四面八方的旅客。
丁沁手里握着四枚硬币,站购票机前操作。
两分钟后,她弯下腰,取出两枚地铁币,放手心:“冬冬,我们得快点,不然赶不上末班车啦。”
两人投币,进闸门,上地铁。
“叮咚叮咚”——
他们踏上最后一班末班车。
丁沁拉着顾屿琛走到车头,坐下,从背后捂住他眼睛,俯在他耳边轻声说:“冬冬,我要给你介绍广州最特别的一条地铁,它叫APM线,无人驾驶。”
“我们现在从广州塔站出发。”
话落,地铁启动,时而伴随着轻微振动,轰隆隆地,穿过漫长的时光,载着他们一路前行。
“别眨眼,噔噔噔噔,魔法要开始啦。”她放下手。
光亮一瞬填满整节车厢。
顾屿琛掀开眼皮,透过车窗玻璃,看向隧道。
丁沁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冬冬,你看这条隧道,是不是有点眼熟?”
出国那年,印象中广州只开通到五号线,这条无人驾驶线路他是第一次坐。
他茫然地摇摇头:“不眼熟,以前没坐过。”
‘‘傻瓜,看不出来吗?是哆啦A梦的时空隧道。’’
丁沁坐回到车头,食指拇指圈成蓄力圈,轻轻弹了下他额头,唇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意:“小鱼会一直陪冬冬,陪他一起回到那个只需要两块钱,充满快乐的童年。”
末班车空无一人,整节车厢只剩下他们。
顾屿琛仰头看她,顶灯映出她清浅的小梨涡,耳边全是穿堂而过的风声,和她温柔带哄的解说。
他心头恍然一撞,安静听着。
“第二站,海心沙,我们重逢的第一天,当时我就在想啊,也许以后我们可以一起来这里看夜景,没想到后来真的实现了。”
说话间,地铁继续往前驾驶。
丁沁打了个响指,弯唇笑起来:“第三站,大剧院,情侣们的拍照圣地,下次我们也去这里拍。”
接着,地铁飞速穿过隧道,在每一站稳稳停下,丁沁指着线路牌,依次介绍:
“第四站,花城大道,明天应该有很多小年轻们在这里上班,这里是他们追梦的起点,也是我们的。”
“第五站,妇儿中心,是小宝宝们带着爸爸妈妈的爱,来到美好世界的第一站。不过嘛,错过这站没关系,我们还有下一站。”
“我们、”
“我们、”
“我们、”
路过的每一个站点,她都为它们赋予“我们”的意义
地铁缓缓驶向终点,她的语气也从轻松欢快变成真诚无比:
“高中的时候,我很喜欢一个男孩,我相信他也很喜欢我。”
“高三时,他因为我竞赛失利,前程尽毁,我躲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周。”
“当时的我内疚,害怕,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补救。”
“再到后来,我意外从老班那得知他有机会出国,是顶尖大学的offer。”
“但是,如果让他知道,那时候我妈妈重病,他一定不会走吧,毕竟他那么喜欢我。”
“我不舍得他为我赌上前程。所以我编织了一个谎言,伤透他的心。”
“冬冬,对不起。”
说到这,她喉咙发涩,声音哽咽,看向他。
一眨眼,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啪嗒啪嗒,滴到他的手背。
顾屿琛心里骤紧,蜷了蜷手指,被她的眼泪烫得不知所措。
他猜测过一万种她推开他的理由,却唯独猜不到是害怕连累他。
他说不出一句话,拉住她的手臂,把人抱回怀里。
丁沁把头深深埋着:
“冬冬,对不起。那个时候,并不是你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想推开你。”
“猫鱼手链,除了你,我没想过要送别人。”
“七年里,我喜欢的只有你,那通电话没有打错。”
最后地铁停在终点站。
顾屿琛和她面对面站着,眼眶泛红,听她把话说完。
“你说出国让你很难过,所以你不喜欢广州。但你不知道的是,广州其实很浪漫,因为——”
丁沁站在车头中央。
她快速呼吸调整眼泪,认真对上他眼睛:
“时光隧道的终点站,是我们的家。”
这话一出,像一记重拳,狠狠砸进他心里,又酸又麻。
他深吸两口气,压下胸腔和眼眶里的酸意,抬手抚着她眼角的泪痕。
紧接着,他看见在她身后,左右两侧一整排的广告灯牌,一盏接一盏亮起。
像魔卡少女樱的魔法卡牌,被她同时翻开。
一瞬间,黑暗的隧道点亮。
整个世界灯火通明,治愈人心。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礼物盒,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个木雕小房子模型,雕工精细,从“窗户”看进去,可以看到小猫小鱼围坐一起吃小馄饨。
她拉开模型的小木门,从小鱼尾巴取出一条崭新的核桃手链。
和当年他们的猫鱼手链一模一样。
她拎起手链。
地铁穿堂风呼呼吹过。
猫鱼吊坠相撞,“咚咚咚”地响。
“听见了吗?”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声音发哽:
“风声响起时,是我想你了。”
她低下头,牵起他的手,轻轻摸着他手腕的浅白印痕,像是想抚平过去的伤疤。
然后,她小心翼翼帮他扣紧环扣,以最极其正式、珍重的态度对他说:
“我的冬冬,欢迎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