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鬼瘴仍在, 捉到一个刚刚离体的鬼魂也并不算难。
碧桃等人齐心合力,将那“秀娘”轻柔地赶向云川。
秀娘惊悸而死, 尚且完整保留着为人的理智,虽然肚腹之处有一个窟窿,可湮灭在伥鬼阴气箭矢之下的却是她肚腹之中孩童的魂魄。
她不惜放弃心爱的郎君大牛,执意要一个孩子,执着且“愚昧”地想要延续骨子之中的传承——相夫教子,这看似是错。
可未曾来得及转世的小小幼童,用自己幼小而可怜的魂体, 给孕育自己的母亲争取了一个完整转世的机会。
这又何尝不是母子之间灵魂奔赴的美妙缘分。
万物有轮回,而轮回却由因果堆积。
凡人所得之“果”,必定是他们亲手种下的“因”。
是苦是涩, 是甜是酸, 是惊世骇俗,还是和顺美满, 从不由旁人评说论断, 而是吃下果子, 站在轮回之中的那个人,来衡量她所得, 是否如愿。
就像当年的轻丝仙姬,体弱不支, 却执意生下了云川。连云川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出生是错, 可对错是看似柔弱, 实则强大无比,敢舍生而求,心坚意定的轻丝仙姬自己说了算。
云川撑开储物袋,柔声唤那女子:“秀娘, 来我这里,我送你去轮回。”
秀娘飘过来,神情已经没有了惶恐,反而是一片平和,甚至带着些许释然。
她已经知道自己死了。
“大牛,”秀娘飘到云川身边说,“我看到我们的孩子了。”
“她是个漂亮极了的女娘,你说过你喜欢女娘的,她同我约定了来生。”
“她说来生,还来投生做我的女儿。”
云川泪如雨下,点头如捣蒜。
秀娘试图给他擦眼泪,魂魄却无法触碰活人。
她最后只柔声哄道:“不要哭啦……”
而后她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再留给云川任何一句话,径直钻入了拘魂袋。
她没有问云川是否爱她,也没有和云川约定一个来世,更没有同他道别。
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所求的“果”,她像轻丝仙姬一样,温柔而坚定。
云川收起了拘魂袋,身形摇晃了一下,撑不住跪在地上。
他双手撑着地面,微微张开口,沉默而悲痛地“哀鸣”。
是为秀娘,也是为他无法救回的娘亲。
碧桃等人先行离开这片林子,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自己去理清楚一切。
云川身为仙位,通过秀娘一事定然能明白,当年的轻丝仙姬,并非因为情爱占据了所有思维,才去做那“为夫君生产不顾性命”的女子。
她倾尽所有,所求的果便是“云川”。
从来都是云川。
而北辰殉轻丝而去,也不是怨恨云川夺了他爱妻的性命,而是北辰所求的“果”,乃是轻丝仙姬。
天道慈悲,此一遭爱别离与求不得,云川会彻底释然曾经一度魔障的执念。
碧桃等人回到了之前坐着的地方休整,占魁颇为感叹地靠着碧桃的肩膀,小声说:“哎呀,我还是不生孩子了。”
碧桃挑眉看她:“我感觉你再逼一逼广寒就答应了,为什么不生了呢?”
占魁说:“嗯…肚子大了好难看,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到那个‘秀娘’,当然我不是说她难看的意思。”
占魁在自己的纤腰前比画着:“哎呀,太可怕了,那肚子怎么能撑那么大呀?”
“而且她肚子里那个鬼胎没了之后,肚皮松松垮垮的也没恢复回去,哎哟呦呦呦……”
占魁心有余悸,“不行,我可千万不能怀孕啊!”
碧桃忍俊不禁,逗她:“你怕什么?你可是锦鲤仙。”
“而且你们鱼一族……不是甩籽的吗?”
“你到时候变回原形,一下子生它上千个!几百年后整个天界都被你的孩子霸占了。”
占魁:“……啊啊啊啊!你快闭嘴啊!”
她真是难得被什么东西吓得头皮发麻。
双手抓着自己的脑袋说:“一个孩子肚子就被撑成那样,上千个孩子,我岂不是要变成吹肚鱼?”
占魁被这现实的恐怖故事吓到了,立马跑去找广寒说孩子不要了。
让他以后千万注意点,要是让她怀孕,就找人打死他!
才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广寒,听了占魁的话,翻了个身,叹息一声又睡过去了。
好险啊。
差点他就要撑不住答应了。
太好了,不用有一个……或者说有上千个鱼头人的孩子了。
否则他到时候恐怕真的要因为不能接受而去祭晷。
云川在天色将明之时回归,站在空地上片刻,没有选择去明光那边,而是来到碧桃这边,沉默地找了个角落盘膝坐下。
明光身边的一行人,见状神情各异,大多不赞同。
冰轮悄悄地在草地上翻了个身,透过蒿草看着碧桃的方向,见到幽天的几个功德仙位,也跑到了碧桃身边围坐,不知道在同她低声交谈什么。
冰轮鬼鬼祟祟,凝聚听觉,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
突然间他感觉到前面不远处一直在打坐的明光站起来了,冰轮立刻收敛探出的神识,闭上眼睛装睡。
明光在黎明之前的浓黑天幕之下,随便寻了一个方向远离人群。
他心烦意乱,也非常厌恶自己如此心烦意乱,轻易就被他人的一举一动而牵动心神。
碧桃看到明光一个人钻小树林去了。
还以为他是去方便。
目光追逐过去,很快收回。
来找她说话的人是苍灵。
“我们都觉出了他的不对。”苍灵说,“上一次诛杀希恶鬼一事,就颇多事情无法解释。”
“这一次他又召集了这么多修士再次陷落在此地,这件事不是巧合能解释的。”
……
碧桃听着几个幽天的功德仙位,分别说出自己的想法。
苍灵最后问碧桃:“你觉得呢?”
碧桃毫无隐瞒,把自己下过冥界,猜测此间轮回桥崩断,百鬼祸世之根源,为飞升之后散灵归凡的玄门老祖,玉俊郎的手笔。
碧桃说:“只是我们现在无法确定,这玉俊郎究竟是谁。”
众人听了之后,也是纷纷露出沉思神情。
许久,苍灵沉吟道:“若说是流星……这未免太表象了,他疑点过多,反而显得像是被谁推出来的靶子。”
碧桃点头:“正是如此。我还有一些怀疑对象。”
“你们来孟夏村山林驱邪,门中掌门和长老可知道?有没有人蓄意暗示或者命令你们来这里?”
众人先是纷纷点头,又纷纷摇头。
苍灵替他们说:“我们出外领任务,都需要上报宗门,因此来这里,长老和掌门都知道。”
“但是……倒是没有人蓄意促使我等来这里,之前选择这个任务,一方面因为没有记忆,另一方面因为一百地品灵石,而且觉得老虎不难对付,又是问心阁的阁主亲自带队比较安全。”
碧桃点头。
那就是说,只有她和明光等人,是被无上剑派的掌门人卫肖给“诓”来的。
但若碧桃同他对峙,他大可以说对不二道人的过去都只是道听途说。
而且他的亲生儿子,三个亲传弟子,也都跟着碧桃“找娘亲”,卫肖难道会想害死自己的儿子和弟子吗?
卫肖有太多反驳的理由。
碧桃说:“整个修界的掌门和长老,都有嫌疑。”
“玄门老祖想要搅乱此界,总不会夺舍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宗门中那些掌门和长老。”
碧桃没有急着说出卫肖那一番说辞。
转而问道:“既然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流星,带队的,规划路线的,让众人两度陷入鬼瘴的都是他,那不如……”
“流星师兄,我等有些事情始终想不明白,想要亲自问问你。”
流星原本正在同几个修士研究明天鬼瘴散去后的行进路线。
手边没有纸笔,他就在地上画图,还专门分派了几个修为不错的修士,专门保护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听到碧桃的问话他抬起头,他对着身边的修士道:“你们先按照我说的那些安排下去,我等会再交代细节。”
将身边的人遣散之后,他起身,十分优雅仔细地整理因为蹲在地上而有些褶皱的衣袍。
还理顺了肩颈垂落的长发。
碧桃回想见他最初与至今,确实除了脖子被割断那次有些狼藉,他就算是鸠形鹄面被鬼气浸染的时候,也向来都是言行修雅,举止落落。
他似乎很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貌。
流星微微拱手,礼数永远周全,问碧桃:“乐道友,诸位道友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众人神色各异,有人欲要开口诘问,却被苍灵按住肩膀。
还是碧桃笑着开口:“我等今夜遭遇伥鬼袭击,又陷入鬼瘴困境,不由想起之前也是流星师兄带队,带我们诛杀希恶鬼那时。”
“这几位道友一直缠着我问,好奇我当时是如何大发神威,诛杀了邪鬼。”
碧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说乃是天道仙灵附身,可他们非要觉得我私藏了什么我娘亲传于我的秘籍。”
“我同他们细细解释,但是聊到当时流星师兄在幻境之中遭受问心阁的修士反叛,重伤濒死一事。”
“我等都想不清楚,当时希恶鬼已经被‘天道’压制,为何还会有能力操控天滑修士,挟制流星师兄威胁众人。”
“流星师兄,天滑乃是问心阁的修士,想必流星师兄比我们更了解他,当时希恶鬼提过一句哥哥,天滑用流星师兄威胁时,也一直在说‘放了我妹妹’。”
碧桃似乎无比好奇,笑着微微歪头问:“难道他们真的是兄妹吗?”
流星一开始神情是恰到好处的茫然,听到碧桃问出最终的疑惑,才从茫然变为了一种黯然。
但这种黯然也是尺度正好,带着对故人已去的惋惜和不解。
他拧眉道:“不瞒几位道友,我始终也未曾查清楚天滑和希恶鬼有什么关系。”
“天滑乃是我当年出外驱邪之时,在一群流民之中捡到的。”
“他可以说是我亲手养大,我从未听他说过有什么妹妹,况且他出身我查来查去,也不在康全城。”
“只查到他或许来自如今已经灭国的宁来国洪北镇。”
“但如今这世道,流民为了一线生机,到处流离也是寻常,太多人户籍离乱,就连如今尚且秩序井然的文昌国和日照国,也有太多隐户和外来户,无法追源。”
“乐道友,你当时被天道借躯,听到希恶鬼说起哥哥,可有提及更多的细节?”
“天滑的尸骨我已经焚化完毕,却始终未曾下葬。若他当真是那希恶鬼的哥哥,人已死,就算顾念着多年相伴之谊,我也要设法让他归乡。”
流星音调潺潺,条理清晰,碧桃等人听了之后,相互对视片刻。
碧桃摇头:“我只听希恶鬼说过有一个哥哥,并未提起细节。”
“既然流星师兄也不知道,这下你们也信了吧。当时就是天道降临,我哪有那个诛杀希恶鬼的本事。”
流星却在这个时候接话:“乐道友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之前同乐道友组建的小队有过交流,乐道友的猎狗狩猎方法,实在是精妙非常。我在人间行走,从未见过此种狩猎方式,这种方式应用在伥鬼的身上,也堪称天授之法了。”
这句话是试探,他在反过来试探碧桃等人。
流星又说:“且我见诸位道友,个个功法精妙。对战之时勇猛无伦,仿若天降神兵……哦对了,之前卫道友的那个阵法,也犹如问天借灵,实在令我眼花缭乱,自叹弗如。”
碧桃身边的人除了经验颇多的苍灵之外,都被流星这番试探弄得神情僵硬。
碧桃却笑道:“哈哈哈,流星师兄也没有见过猎狗狩猎之法吗?这是我娘亲告诉我的!”
“可惜的是此间生机逐年寥落,凡人渡命尚且艰难,没有人会养那么多的狗。连小狗我都没见一只,之前还一直吵着要我娘亲给我弄几只来训。”
“结果我娘亲寻遍了人间,发现只有日照国皇宫的一个小皇子养了一只,还是个哈巴狗,那小皇子年仅六岁,爱狗如命,我就不夺人所好了。”
流星也笑起来:“乐道友倒是颇有童趣。”
“至于大师兄的那个阵法,偷偷告诉你,”碧桃神神秘秘道,“是我师尊的压箱底绝技。”
“保命之时才能启阵,且我大师兄修为不够,启阵一次,现如今灵气耗尽……”
“对了!我大师兄跑去方便到现在都没回来,流星师兄快点派人去看看吧,怕别是晕倒了吧?”
碧桃一脸焦急的样子,流星立刻道:“乐道友不必担心,我这便派人去看看。”
流星派人去找明光。
碧桃带着幽天的几人去一旁说话。
碧桃:“他若是当真说出天滑的来处,或是把天滑和希恶鬼强行捏在一起,才是疑点重重。”
碧桃耸肩:“但是他说不清,还要来问我天滑该埋在哪里,且对我等仙位表现出的异常也疑惑颇多,伺机试探……你们觉得,他是那个玄门老祖吗?”
苍灵拧眉:“不像……”
苍灵身边的其他人也摇头:“他未免过于平易近人。我‘择代’的宗门掌门,同我们弟子提过,说当年他的师尊说,玄门老祖收纳百门道术,通晓万类法门,却性情孤僻不喜见人,更不许任何弟子近身,常年闭关。”
“连教授玄门的技法,用的都是‘影人’呢。”
碧桃敏锐地问:“什么影人?”
那弟子说:“就是修为达到一定地步,可以驱动影子。就像……嗯,像东极青华大帝那样,可以操控好多各不相干的化身神。”
众人又聊了一会儿,明光阴着脸,被两个问心阁的修士恭恭敬敬地“请”回来了。
他又跑回去打坐,打坐之前朝碧桃这边投来视线。
结果碧桃彼时正在和苍灵等人交换消息,余光发现他回来了,就没有理会。
众人暂且休整,第二日天亮启程。
修士重新分配过,所有凡人都集中在一起,专门有修士保护。以免发生之前那种伥鬼一出现,就全被冲散,死伤难救的惨剧。
一直跟在冰镜身旁的康平安,也被分到了凡人那边。
而凡人的队伍,还是由云川带队。
云川恢复了记忆,却没有跟着一起恢复修为。
他现在没灵气,但功法都想起来了,也能顶半个修士用。
众人再度出发,但是走了一段路,发现还在原地打转。
天亮了,可鬼瘴还未散去。
而且没多久,他们再次被大批量的伥鬼袭击。
众人提前有所准备,但是应对依旧难免出现死伤。
已经进入十月,他们进入孟夏村驱邪,整整过去了半月之久。
再有几天,便是碧桃和卫丹心的婚礼吉日了。
可他们依旧被困在山野之中,饥饿伴随着精疲力竭灵气耗尽,再度陷入绝境。
有修士在休息之时,一边用水猛灌肚子充饥,一边绝望麻木地道:“鬼瘴还不散,老虎没有杀干净,伥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简直源源不绝,难道这山里还有另一个虎穴吗?”
这种假设实在是有点吓人了。
另一个修士小声说:“若真是有另一个虎穴,那我们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休整到一半,大批量的伥鬼再度来袭。
众人艰难应对,有人寄期望于明光,毕竟他之前的阵法“大杀四方”,威力无穷。
但是明光尝试了两次,灵气不济,已经无法启阵。
人员不断缩减,死者中多半是百姓。
再一次击退伥鬼后,他们在河边休整,河水一度被染成红色。
几具尸体漂浮在水中,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可是众人已经没有力气和精力去为这些人收尸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顺水而下,权当水葬。
而窄河对岸,伥鬼化身的猛虎再度聚集,跃跃欲试。
众人陷入绝望,明光和冰轮等人,原本同碧桃等人泾渭分明,不知何时,也再度同他们站在了一处。
背靠着背,再度成为彼此最信任的人。
而幽天的功德仙位,和古仙族的人也被迫携手共进退。
一时之间,众人只能咬着牙耐着性子,放下“前尘恩怨”,并肩合作。
碧桃被明光挡在身后,她在之前的战斗之中骁勇杀虎,浑身染血,看上去狼狈非常。却是桃花眼晶亮,野性被完全激发出来了。
就连占魁都提着一把剑,表情严肃。
但是她一点也不悲观,更不觉得自己一个锦鲤仙,会死在这些低级伥鬼幻化的老虎口中。
她环视周遭,突然冒出了一句非常有道理的话。
“啊,桃子,我知道天道考验我们的‘怨憎会’是什么了!”
碧桃侧头看她,占魁指了一圈人,说道:“你看,若放在从前,你能想象这些人一起并肩作战吗?”
碧桃:“……”那确实不能。
正紧绷备战的众人,闻言也是个个咬紧牙关,苍灵身边的几个人都被气笑了。
确实。
还有什么比相互憎恨鄙夷的人,却要一起并肩作战,更加“怨憎会”的事情呢?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这些仙位多少时间去细品其中滋味。
很快猛虎再度飞跃河岸,朝着他们冲来。
修士杀在前面。
碧桃手中并不够锋锐坚固的长剑,在虎牙之上铮地绷断。
明光闻声回头,但他在第一排,无法在扛下主要伥鬼攻击后回头帮她。
他不是卫丹心那个会为了一人安危不顾大局,只念小爱之人。
这么多人将性命交付在他们的手中,明光绝不可能为了私欲抽身。
而且他也了解碧桃,碧桃功法更胜于他,更比他不知道多了多少的诡谲招式,剑断了也不会有事。
但他还是无法仅凭理智分析做事,手上加快挥剑动作,挡住大部分攻击,回头看了一下第二排的冰轮。
碧桃确实无事,断剑也有断剑的用法。
只是她刚跪地矮身,要用断剑锋利的剑刃去划破猛虎的肚腹之时,上方有人替她架住了撕咬而下的虎牙。
“铮”一声,那人竟是生生用剑锋,将老虎的一颗牙打掉了。
——是流星。
碧桃盯着掉落的虎牙,又看向流星迅猛刚硬的剑法,大开大合的用剑方式……像极了第一场竞赛时,被激怒的冰轮毫无章法地把佩剑当成棍子使的样子。
而冰轮正在流星身后,他不知道何时从第二排冲到了这里。
单手持剑,越过了流星肩背,一剑捅入了老虎柔软的口腔,送那只被流星打得鼻青脸肿,却不致命的猛虎归天。
而后立刻转身,再度回到了第二排。
流星提着竟然没被他方才一顿胡抡给抡断的佩剑,去帮助其他人。
碧桃望着他用剑的姿势,跑神了片刻。
很快被张玉鸾和冰镜拉起来,冰镜问了碧桃一声:“没事吧?”
张玉鸾则冲着她的耳边吼道:“没受伤还不起来?你在拉屎吗?!”
碧桃:“……”她哭笑不得,赶紧加入战局。
仅存的一些百姓都是平时就会点花拳绣腿的,心志坚定手脚利落。被云川指挥着合作,也能扛得住落单猛虎的袭击。
到这时候,修士们的灵气都耗空了,就完全是拼命了。
但是四周围聚而来的猛虎源源不绝,越聚越多,众人被围在中间,阴气箭矢宛如万箭齐发,他们再怎么敏锐躲避,也难保被擦伤,甚至是贯穿。
正在众人都觉得继续下去,绝无活命可能的时候,一道浩瀚五雷在众人之间荡开。
此刻天色晦暗下来,半空之中浓云滚滚,山风激荡,山雨欲来。
这一道五雷,简直像是天道再度显灵。
荡开的雷光横扫千钧,那些围聚的伥鬼,再度被击散成灰。
又有一个仙位的雷纹咒印破掉了。
众人因此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但是他们并没有继续坐以待毙。
明光甩掉鲜血,收剑说道:“此处山中绝无另一个虎穴,伥鬼不绝,阴气久凝不散,只有一个原因,真正操纵伥鬼之人就在我等中间。”
“伥鬼受他驱使,围聚在我等周遭。阴气浩浩,鬼瘴才会如影随形。”
明光的话,虽无在天界的判罚效果,却也是重如山落,一锤定音。
碧桃早就怀疑了,她悄无声息地观察众人好久了,若是明光不说她也要开口了。
众人闻言心惊不已,也更恍然:“原来在我等中间!怪不得无论怎样逃都逃不脱!”
众人相互审视,相互刺探。
“刚才你为什么突然收剑?害我差点被老虎咬掉一条胳膊!”
“你刚才是不是把我朝老虎的方向踹了一脚?!”
“哼,功德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勾连伥鬼的内鬼。你看你,到现在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
一旦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刚才本就不坚固的“结盟”,立刻分崩离析,原地反目。
相互指责相互攻讦,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脑袋保证对方一定就是“驱使伥鬼的罪魁祸首”。
一时间仅存的数十人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而这时候,云川长剑横在一人脖颈之上,越众而出。
“是他。”云川笃定,“数次攻击,伥鬼化身的猛虎没有一只咬他,他也没有遭受任何阴气箭矢攻击的痕迹。”
众人闻言一同望去,被云川长剑挟制着的,乃是冰镜的夫君——康平安。
众人一路对抗到如今,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只有康平安一个人的衣袍完整,半点血丝都未染。
他的柔顺长发搭在他挺阔的肩背之上,英挺的面容干净却阴鸷。
甚至连他左手的手套,都不曾沾染一丝的污浊尘土。
他简直不像一个逃命了几天几夜的人,他身形刚猛,却因为没有猛虎攻击他而从未出力,比起被当成猎物的众人,他更像是来山中狩猎的那一个。
“不可能!”冰镜立刻冲过去,一把推在云川的肩膀上,“你给我把剑放下!这是我夫君!他是和我一起来山中找那些被抓的村民的!”
冰镜娇美的声音,为了维护自己的夫君,变得尖锐而激烈。
只不过康平安太过可疑,众人不可能因为冰镜的几句维护,就打消怀疑。
“那你说为何他没有受到猛虎的攻击?”
“都说伥鬼为老虎奴仆,老虎为了驱使他,一定会留存他一些魂魄,让他不能投胎。”
“男伥鬼的左手小手指是残缺的,你夫君正好左手戴着手套,岂不是有鬼?!”
“你放屁!”冰镜横剑在身前,生生把云川给推开了。
护着她的夫君道:“他的手是残疾,却不是缺少左手的小指!”
冰镜回头有些粗暴地把康平安的手套,连带着那层为了遮盖伤疤特制的皮子一起拽了下来。
抓着康平安的手展示:“这是当年我村子当中百鬼过境,他为了救我才会落下的残疾!”
“他腿上也有残疾,都是烧伤!”
众人却不吃这套,尤其这里一大部分人都知道,冰镜乃是仙位。
没有恢复记忆的仙位,以为自己是一个山野村姑。
又有人说:“就算是烧伤,又为何恰好是左手?怕别是为了掩盖左手缺少一根小手指,故意弄成这样的。”
冰镜立刻对那人吼道:“你过来,我将你脑袋砍下来,也说成是你故意的,你喜欢怎么样!”
众人一时之间僵持,明光眸光沉沉看着冰镜维护她夫君的样子。
冰轮更是对自己的妹妹无可奈何,出言道:“冰镜,你被那个男人蒙蔽了。”
“我没有!我很清楚!是你们,是你们能力不足,活不下去,就要找一个无辜之人献祭,这和那个叩拜伥鬼,称其为老虎仙人的愚民有什么区别?!”
她牙尖嘴利,又在击杀伥鬼之中有大功,五雷符帮了众人很大的忙,没人愿意同她正面对抗。
明光越过冰镜,看向云川。
金瞳凛冽,无声下令。
云川当时在秀娘死的时候,埋怨明光,甚至要他滚。
可是他当时是激愤魔怔,将对娘亲的感情移情到了秀娘的身上。
他冷静下来,便知道明光绝对不可能是蓄意的。
且不论明光为人刚正不阿磊落光明,那五行危宿阵,也不是靠他一个人就能成的。
他需要先凑齐五行修士,还得分配危宿星宿站位,并不是眨眼之间便可启阵的。
他现在也不过地重修为,没有玄仙之能,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算计着他的秀娘死去,在他濒死时机启阵。
因此当时云川的发作分明是蓄意迁怒,之所以会不管不顾迁怒明光……说到底,是他们到底有自小长大的情谊在。
人在崩溃,痛苦,无法承受之时,总是会下意识同最亲近的人发火,以求痛苦的传递与转移。
他没有立刻回到明光身边,是因为羞愧,也是想彻底冷静下来。
他和明光之间的侍者关系与手足之情,并非随便什么事情都能断绝。
这个道理明光明白,所以才给云川时间让他自己想清楚。
碧桃也明白,所以她没有趁此机会拉拢云川。
现在云川接收到了明光的无声“命令”。
提剑毫不犹豫,捅进了那被冰镜护在身后的男子的心口。
“呲”一声,利剑刺入皮肉的声音分明很小。
可是冰镜却在瞬间转头,目眦尽裂地看到了她夫君胸口之中,透体而出的长剑。
冰镜满含惊愕的视线对上了云川无动于衷的眼。
她在这一刻,怒火简直要顶开她的天灵盖。
她甚至没有去管自己的夫君,提着剑顷刻朝云川冲上去:“我跟你拼了——”
冰镜乃是万界天道亲自带出来的雷将,文武双全,而云川则是兵部武神,两人皆为九天仙位翘楚,交上手便是刀光剑影,天崩地裂。
“铮铮”金器交戈不绝于耳,云川擅长的是大开大合的斩马刀,冰镜悍不畏死地贴身挥剑,狂暴之下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也被激发出了身体记忆,一时之间,云川竟然有一些应接不暇。
身上接连被划伤了好几处。
但他身形高壮,力气远比冰镜大。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他拼招式拼不过,就伺机一掌砸在了冰镜的后颈之上。
“云川!”冰轮连忙出声制止,云川的手刀,岂是此刻心神震荡,怒极无智,力竭强撑的冰镜能承受的?
但是冰轮冲过去已经晚了,云川毫不留手地一掌劈在了冰镜的后颈。
冰镜登时昏死过去。
软倒在地上之时,那个中了云川一剑,却始终完好站着的康平安朝冰境的方向冲过去。
却刚伸手,就被冰轮一剑斩断了伸向冰镜的手。
“你这邪祟!也敢碰我妹妹!”
康平安眼睁睁看着冰镜落入他人怀抱,不理会自己胸口流血,被砍断的手腕更是鲜血狂喷,再度要上前。
却被明光横剑在颈项,阻止了脚步。
“你果然是邪祟。”
若是一个正常人,胸口中了一箭就应该死了,可是康平安却一直站着。
只有鬼祟之物,例如伥鬼,才需要反复杀死。
明光长剑灌注金灵,判罚之音森然落下:“你害人无数,受死吧。”
明光说着正欲一剑斩断康平安的头颅。
斜下方,却有一柄裹含木灵的断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架住了金灵凛然的长剑。
“小桃枝你!”
明光的长剑被挑开,神情惊讶不解,碧桃拦在康平安前面。
这下简直像是炸了鸡窝。
众人纷纷出声:“碧桃,你这是做什么!”
“难道你也和这伥鬼之主牵扯不清?!”
“桃子,你……”
“三师妹,你为何阻拦大师兄?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是个伥鬼!哪有正常人被捅了心脏到现在还完好无损地站着?!”
众人纷纷劝阻,碧桃却护着康平安后退,快速走到冰镜的身边。
冰镜正躺在冰轮怀中,这是自从出事之后,碧桃和冰轮第一次正面对上视线。
冰轮双眸瑟缩了片刻,此刻他根本顾不上羞耻与慌张。
他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地问碧桃:“你为何要护着鬼祟?”
碧桃不理他,拉着康平安蹲下,从冰镜的怀里掏出了一枚醒神符。
这是他们之前整理装备时搜集的,现在攻击性的符箓全都耗空,只剩下这一张对战之中没有作用的醒神符。
还是冰镜练手的时候画的。
碧桃催动符箓,一边警戒着众人对康平安下黑手,一边将醒神符拍在了冰镜的灵台上。
顷刻间,昏死的冰镜猛地睁眼。
她眼中密布的血丝游蛇一般四散逃窜,混沌的双眼变得澄明。
碧桃命令冰轮:“放开她!”
冰轮当然不想放开自己的妹妹,可他本能服从碧桃的命令,松开了手。
冰镜慢慢爬起来。
她扶了一下后颈,神色茫然片刻,看到了碧桃身边的康平安,而后直接朝着他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康平安的脖子。
众人纷纷不解,明光死死皱眉。
但是他不再开口,身边其他人也不敢再发言。
冰镜抱着康平安,哭得凄厉极了。
冰轮额角青筋暴突,看着自己的妹妹竟然还去抱那个鬼祟之物,欲上前阻止,却迈步,就被碧桃拦在了面前。
冰轮嘴唇几动,终是错开了视线,愤怒加上难言的情绪,致使他面红脖子粗地退开。
康平安伸手……或者说伸出已经没有了手的胳膊,把冰镜圈住。
他没有流泪,表情依旧阴郁,眉宇之间却多了一丝温柔和愁苦之色。
“蔓蔓,别哭了……”
“为什么……”冰镜一开始哽咽的声音很小,在场的很多人都没有听清,可康平安却听到了。
康平安没有马上回答,他越过冰镜的肩膀,阴鸷无比地环视众人。
而后说:“蔓蔓,我不想死在这些人手里。”
冰镜哭到几乎昏厥。
她始终抱着康平安,仿佛一个愚昧的,受恶鬼所迷惑,耽于情爱,甘愿痴心饲鬼的糊涂女娘。
冰轮见不得自己妹妹这么痛苦,忍无可忍提剑要替她杀了那个连人都不算的“玩意”。
却越不过名为“碧桃”的这一堵高墙。
人群之中有人忍不住道:“必须尽快杀了指使伥鬼之人,否则等下他召唤来了成群的伥鬼,我等焉有命活?!”
众人闻言俱是蠢蠢欲动。
碧桃身边不懂其行为何解的同伴,却以苍灵为首,却阻拦住了那些人。
就连明光也满含警告地,再度叫了她一声:“小桃枝。”
碧桃却始终不肯让开。
而正在这时,那伥鬼身上似有雷光涌动。
冰镜贴在他腰腹的手掌,催动了雷灵,朝着他的身体灌注。
她哭得那么绝望,却没有停下来。
康平安面上流窜过雷光的地方,被普通的长剑杀不死的血肉躯体,出现了焦黑的裂纹。
骚动的人群不再动了,冰轮愕然看着冰镜。
碧桃没回头,对上明光的视线说:“她的劫,让她自己来吧。”
若是康平安死在别人手上,冰镜恐怕要毕生将执念梗死在心。
冰镜放开康平安的脖颈,一边看着他面上不断涌现的裂纹,一边问他:“为什么啊……”
“我们明明一起救了那么多村民,我们……呜呜呜呜……”
康平安用断臂,袖子还算干净的一点地方,擦拭冰镜的眼泪。
他竟然笑了一下,而后道:“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啊。”
“我死了……嗯,想不起来多久了。那一次的百鬼过境,我找了一个身体,想体验一下做人的感觉……”
他记不得自己是谁,也记不得来自哪里。
他死后无法轮回,又不甘心,就一直在吞噬其他的鬼。
后来吞噬鬼魂也无法弥补消散,他就要吞噬生魂。
直到他一时兴起,吞噬掉一个活人的魂魄,夺舍了他。
他还没等脱离人类的身体,就被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拉着逃命。
他闻到其他恶鬼放火的烟尘气息,感受到了拉着他的人的体温。
多新鲜啊,他做了恶鬼那么多年,却有人想保护他。
很快他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那么瘦小的身体,为他而冲入烈火之中。
康平安神情已经变得有点恍惚:“至于为什么……”
他用残缺的手腕,抚摸冰镜的脸:“为了活着啊。”活着才能一直和这个小姑娘在一起。
多简单的理由。
可是一个死了不知道多久的恶鬼想活着,肯定要有人付出代价。
要有很多很多的人,为一个恶鬼的私欲,付出代价。
他需要和更凶恶的恶鬼,做交易才行。
“啊……”冰镜颤抖的得不成样子,再度抱住了康平安。
康平安的身体已经彻底被雷灵烧得焦糊,魂魄将散。
他说道:“对不起啊……我不是你的未婚夫,却……骗了你这么久。”
冰镜抱着他疯狂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可是怀中的魂魄已经寸寸散去。
冰镜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她也不是那个女娘”,那次大火,就是他们的初遇。
一个仙位,一个恶鬼。
冰轮不忍地转头,他依旧不理解冰镜为何喜欢那个鬼祟,也不理解碧桃为何要阻拦他。
可他因为自己妹妹的痛苦而痛苦,因她落泪而落泪。
康平安的魂魄消散,一直插在他心口的佩剑掉落在地。
鬼瘴消散,他们前方出现了正常的,通往山外的路,已经能看到沐浴着黄昏的孟夏村。
冰镜却悲痛不已,久久跪地痛哭,难以起身。
她亲手杀了康平安。
没有人能懂,她亲手毁了自己的“美梦”,有多么痛苦,多么肝肠寸断。
他们那么好。
他们明明那么好。
可他们仙鬼殊途,从相遇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悲剧。
第87章 甜味儿
尘埃落定, 众人劫后余生,整队出山。
九天之上观赛的诸仙见此, 也跟着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呜呜呜好惊险,好感动哦……冰镜真仙和康平安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一个恶鬼,和一个仙位,能有什么机会?你替恶鬼哭?我要向朱明仙督的手下告发,好好查一查你了!”
“哎哎哎,和气和气,现在的九天怎么了?动不动就要揭发同仙, 囹圄宫都要被撑塌了。”
“冰轮天仙喜欢碧桃神仙板上钉钉了,他要护着冰镜真仙,被碧桃神仙拦住, 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像极了凡人怕老婆!”
“冰轮天仙碧桃神仙别凑一起, 这两人有仇的,理智一点好吧!”
“可惜了小寡妇和云川那一对, 云川天仙得多喜欢她, 才愿意为她和别人的孩子当爹啊。”
“这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清楚, 云川天仙不会是真的不行吧,才放任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人生孩子?就像我始终想不清楚明光玄仙为什么一直叫碧桃神仙‘小桃汁’一样, 有那么爱喝桃汁吗?最近谁知道怎么回事啊!我愿将这两件事称为九天未解之谜。”
“云川天仙不是不行吧,而是不想跟凡人结出因果来。”
“可是云川天仙连记忆都没有, 他是‘大牛’啊, 要不是恢复了记忆, 又怎么能知道不和凡人结合产生因果呢?”
“呜呜呜,我只觉得碧桃神仙太好了,太温柔了。我都以为那个小寡妇死了,云川天仙一定要崩溃了, 可是碧桃神仙的一句话让我醍醐灌顶。”
“我知道!那一句‘死亡,只是下一场相遇的开始’,实在是让人动容了,天道慈悲!”
“天道慈悲!”
“碧桃神仙就是很好,冰镜真仙的夫君就算要杀,也该由冰镜神仙自己来杀才对。这么一看,我大胆发言,明光玄仙的处事方式,有些过于冷硬了。”
“低位者才需要怀柔拉拢,高位者只需要杀伐果断就行了。明光玄仙第一个发现了康平安的异样,果决让云川动手,才解决了众人危机,那个恶鬼就应该立刻杀掉,搞什么还要让他和冰镜神仙告别,一个恶鬼他配吗?”
“什么叫低位者才需要怀柔?你敢不敢说说你自己在什么位置啊?”
“就是啊,如今的九天,还敢有人说什么高位低位,怎么,你们古仙一族格外高贵是吧?!”
……
众人很快针对仙位高低,吵成一团。
第二场竞赛,碧桃先后揪出了太岁神传承人杀人,和仙位联合作弊一事。九天监管者高位仙,雷厉风行相继判罚了数量庞大的仙位,仙陨的灵光如流星之雨,这场雨让整个九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相互之间的揭发和攻讦之势愈演愈烈。
就连从前从无人质疑的“未来仙帝”明光,也因为被碧桃神仙愚弄欺骗,却在苏醒记忆之后没有做出强有力的“反击”,亲手扒下了“完美羽衣”,不足之处暴露人前,质疑他的人越来越多。
平衡了数千年的天界仙位开始悄无声息地龟裂,整个九天更是隐隐地分为古仙族,功德仙,还有虽然位低,却数量庞大的野仙灵三个阵营,时刻都会爆发不可开交的争吵。
而下界竞赛的仙位,因为大部分仙位都恢复了记忆,也变为分别以碧桃和明光为首的两拨队伍。
此刻明光等人一直留在原地等着冰镜。
只有碧桃一个人蹲在冰镜旁边。
摸着她颤抖的后背说:“你应该恢复记忆了吧?”
碧桃保下康平安唤醒冰镜,是因为她知道,按照冰镜的性格,即便是失忆,她也是一个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人。
她最终会动手杀死康平安。
碧桃并非单纯为了想要帮助冰镜和康平安告别。
她可没有那么旺盛的成全之心。
她只是觉得,康平安表现出的异样过于明显。
恶鬼之所以称为恶鬼,正是因为恶鬼除了对自己的执念之外几乎是没有人性的。
他可以一边将冰镜照顾得无微不至,一边杀人不眨眼,并没有任何值得可怜的地方。
康平安被云川控制住之后,没有垂死挣扎,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平静得过于诡异。
诡异到像是被人给推出来,提线木偶那样遭人控制住了手脚,无法反抗。
就像对付希恶鬼时,突然发疯挟持流星的天滑,根本不符合常理。
碧桃是想着再拖延一会儿时间,说不定能逼康平安的背后之人露出小尾巴。
但是众人几经战斗,在死亡和鬼瘴笼罩的绝望之下,已经很少有人能保有正常思维,他们或许也已经察觉了事情有异,却只想着尽快杀掉康平安,以免成群的伥鬼再度发动袭击。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碧桃一样,命悬一线,还能以这一线弹琴奏曲。
而冰镜醒来之后,杀康平安杀得那么干脆,碧桃便猜测她已经恢复了记忆。
云川那一掌打得可真是狠,切在了冰镜后颈命门之位,冰镜本就因为康平安,处于心神将崩的边缘,挨上那么结结实实的一下,濒死是肯定的。
这群一身牛劲儿使不完的仙位。
碧桃并没有试图安慰冰镜,她的遭遇并不像云川。
虽然康平安是完完全全按照冰镜的喜好和倾向生长的“梦中情人”,在冰镜‘择代’了旁人之后,同他相遇,或许也处出了真感情。
可康平安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与恶鬼纠缠过,亲手杀死才是斩断孽缘因果的最佳途径。
冰镜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下手才会那样果决,以雷灵寸寸击碎恶鬼之魂。
她不需要安慰。
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美梦”。
碧桃问冰镜:“你和康平安接触的时间最久,回想一下,他平日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有没有接触一些比较奇怪的人?”
“比如他和流星有来往吗?”
冰镜肿胀的双眼血色未退,碧桃这样问话似乎显得过于残忍。
但是冰镜跪坐在地,哭红的双眼,并不耽误她思维敏捷,理性地回忆过往。
她很感谢碧桃帮她争取了一个亲自动手的机会。
所以冰镜也很认真地回答碧桃的问题:“过往的相处之中,他没有过任何异样。”
“就是一个淳朴良善,甚至堪称憨厚的普通农夫。他与我一起救助百鬼过境之后的村民,甚至会给小孩子穿坏的衣裳缝缝补补。”
冰镜的神情还带有陷入回忆的些许感慨和甜蜜,在哭得狼藉泥泞的面颊之上,显得格外悲切。
但她极其条理清晰地说:“他跟随我来过三次问心阁接任务,每一次都只是送我,之后就会离开。”
“这期间,甚至有两次流星恰好带队出去驱邪,不在问心阁。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接触机会,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碧桃点头。
又拍了拍冰镜的肩膀说:“去找你哥哥吧,他很为你担心,一直朝这边看,之前还掉金疙瘩了呢。”
冰轮有很多地方都不足,但他绝对是个好哥哥。
冰镜抬头看向自己哥哥的方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手撑着地起身之后,朝冰轮的方向走去。
纵使背影看上去依旧黯然,但仙位不会因为与恶鬼有过“美好”交集,而沉浸缅怀无法自拔。
冰镜从来都不是个糊涂的。
冰轮看到自己的妹妹起身走过来,快步迎上去,用仅存的一条手臂抱住冰镜,低头将下颚抵在冰镜的头顶,心疼得眼眶又有些泛红。
碧桃收回视线,朝着等待她的队伍走过去。
脑中思绪滚沸。
占魁是锦鲤仙,她的一切都不适合做参考。但是此次驱邪,根据云川和秀娘、冰镜和康平安一事,碧桃基本确定,天道给他们“爱别离,求不得”的对象,只要是此界之人,都注定要死。
碧桃有些心冷地想:她的好娘亲不二道人,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若碧桃再深想下去,真相或许更加残忍一些。
一个玄星界的下界竞赛场中,不可能有那么多‘刚好’符合他们的执念,却又刚好‘要死’的人。
此番下界的仙位足足三千多人,一部分“择代”的是修士。
每一个人的“劫”,都刚好应和他们心中执念。
那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些“劫难”,都是天道从其他星界拉过来的“必死之人”,或者……干脆就是随赛的仙长兼任。
这种推测甚至有先例佐证,第一场竞赛,碧桃的婆婆,不就是两位鬼王轮番兼任吗?
按理来说,凡间星界,星盘和凡人的命盘都如稠密交错的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一场凡星界的竞赛之中,明光为归正星盘和人间凡人的命盘,生生滞留了竞赛星界数年,才得以归天。
而碧桃不小心影响了三个人的命盘,侥幸之下,这三人都跟随她一起“鸡犬升天”。
那么一个星界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才能在被动了如此大的“手脚”之后,还正常运转?
碧桃跟随众人一起出山,眉心始终扭着打不开的结。
事情有些超出了她的预料,甚至隐隐超出了他们这些仙位能解决的范畴。
夕阳沉落之前,他们回到了孟夏村。
之前碧桃和卫丹心两个人是住在一起的,如今明光恢复记忆,他们之间又立场不同,不可能再同住。
碧桃回农舍周遭转了一圈,没回去,转而去找了占魁。
占魁彼时又在和广寒拉拉扯扯。
“你为什么要回门派啊?你都已经知道你自己不是太虚楼的弟子,就待在问心阁呗!”
广寒:“不行。”他算出他如果继续留在问心阁就是“大凶”。
躲不开的血光之灾的那种!
但他没和占魁说,因为他说了,占魁也肯定不会听的。
占魁肯定会说“那你就更要待在我这个锦鲤仙的旁边,我能护着你!”
可是广寒算出的“大凶”,正是由占魁而起。
因此他抿着嘴唇,被占魁打胸膛打得“邦邦”作响,却比不肯和占魁生孩子那个时候还要坚定。
毕竟小命更重要!
“不行。”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必须离占魁远一点。
占魁已经抄家伙了,连凳子都拎起来了,碧桃正好进门,把她拦住。
广寒对着碧桃拱手,满眼感激,然后趁机赶紧溜走。
碧桃手上架着椅子,看着占魁说:“你平时就是这么和人‘商量’的?”
占魁:“因为这样商量比较好使……你怎么上我这来了?”
占魁把凳子放下,和碧桃两个人围坐桌边。
碧桃有心想说,广寒的对战能力再怎么差,也比你一个半凡之体要好得多。
而且碧桃教了他好几招,他显然是好好练过,之前对付伥鬼化身的猛虎之时,发挥得很不错。
真要和占魁动手的话……占魁能被他打出原形来。
但是碧桃看着占魁靠在椅子跷着腿,一副“老娘天下第一”的样子,默默把那些话咽回去了。
碧桃悬崖走马靠的是算计,占魁悬丝跳舞凭的是运气。
算了吧,碧桃现在的脑子都因为理不清一些事情,缠成球了,哪有工夫去操心一个锦鲤仙?
“找你没什么事情,睡觉。”
碧桃说着,打了个哈欠,就开始自如地脱衣服。
占魁跟在碧桃后面,夸张地用双臂环抱着自己说:“我就知道你已经觊觎我很久了,天呐你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碧桃回头用眼睛剜她:“……我哪天要是真对你下手,就是把你放在炉壁上做成烤鱼。”
占魁啧啧啧,自己脱得比碧桃还快,“嗖”地一下就钻进被窝里面。
笑嘻嘻撑着被窝等碧桃,说道:“那你可吃不下,我原形现在老大了嘿嘿嘿嘿,撑死你。”
碧桃屁股刚沾在床上,想起什么,坐起来。
站在床边上严肃地问:“这张床,还干净吗?”
占魁:“啊?床有什么不干净……哦~”
占魁明白了碧桃的意思,碧桃是问她,在张床上有没有和广寒两个人做过男女之事。
其实是没有的,占魁已经素好久了,本来今天晚上可以逼着广寒至少和她爽快一番。
这不是碧桃来了吗,占魁爱男人,可她更“爱”碧桃,就把广寒放走了。
但是占魁躺在那里摆成大字,看着碧桃说:“床不干净。”
“你为什么不和明光睡呢?多好的机会啊!你就说其他空屋子没有收拾出来,两个人肌肤摩擦摩擦,爱情的火花不就来了吗?”
碧桃:“……你觉得现在明光会跟我一起睡觉?”
占魁:“我觉得他可能睡到半夜,想起你干的那些事情,想起他已经在诸仙的面前脸面全无,突然爬起来把你活活掐死哈哈哈哈哈——”
碧桃上床钻进被窝。
占魁在她耳边道:“怎么,不怕床脏了?”
碧桃懒得理她,占魁很了解她的底线在哪里,要是床真的“不干净”,她肯定会实话实说的。
她没说,就是干净。
碧桃裹着被子闭上眼睛,因为实在是太饿了,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脑子里继续想事情。
占魁在她身后捅来捅去,搅乱她的思绪:“哎,那你和明光以后可怎么办呀?”
“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我总觉得流星不简单,你没事儿少去招惹他。”
占魁:“嗐呀,没事的,再说你不是说他没有嫌疑了吗?而且我跟你说他爱死了我,你就是不信啊。”
碧桃想起流星那些诸多无法解释的“异常”,欲言又止,可无法确定的事情她不会轻易说出口,哪怕是占魁。
碧桃没吭声,逼着自己睡觉。
占魁从身后隔着被子,搂住碧桃的腰。
“哎,那么多人喜欢的碧桃神仙哎,主动钻进我的被窝里,那我就不客气受用啦!”
碧桃懒得理会占魁发癫,满心怀揣着回到问心阁就能吃到猪蹄的美好期盼,很快睡着了。
殊不知她曾经和卫丹心居住的那间屋子,有一盏暖黄色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那盏灯曾经让碧桃一度产生了“只求一世”的软弱和沉溺,如今却枯守寒夜,无人问津。
明光端坐在灯旁,上半夜的时候,桌子上放着一个碗,碗里面乃是他用剩下的谷米熬制的粥。
他比卫丹心熬得好多了,他能用灵气控制火焰,谷米粥又香又稠,引人食指大动。
但是下半夜,那晚和灯火一样无人问津的谷米粥,连同盛着米粥的碗,一起被扫在了地上。
黏稠的谷米粥已经成坨,摔在地上被瓷碗碎片割得四分五裂。
明光的本意,是想要和小桃枝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关于他们之间,也关于第二场竞赛他们要面临的诸多阻碍,一同商讨一下应对之策。
这次进山杀伥鬼,加上之前对付希恶鬼,回想起来,都有太多的不合理之处。
明光恢复记忆之后,回顾他“择代”了卫丹心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发现了这个竞赛场,恐怕不是单纯的百鬼祸世那么简单。
小桃枝那么聪慧,肯定也早就发现了。
但是明光心中准备了颇多的表述方式,准备了关于他们之间……究竟要怎么办的数种解决方式。想要供小桃枝挑选。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小桃枝根本不打算和他谈,她根本就没有回来。
于是夜半四更一过,碧桃正在梦中啃猪蹄,把搂着她肩背睡觉的占魁啃得做梦被鬼追着咬的时候,有人砸门叫她们起床。
外面来人的声音压得很低,竟然是云川,他快速道:“碧桃神仙,占魁神仙,明光玄仙召集所有仙位,去村口的石碑处集合,有事情要同诸仙商议。”
碧桃和占魁惊醒,对视了一眼,占魁“嗷”一声缩回自己的手。
两个人穿好衣服,摸黑朝着村口的石碑处走的时候,占魁还揉着被碧桃啃红的手,嘟囔:“你什么毛病啊?半夜三更的怎么还咬人呢……”
碧桃哭笑不得:“做梦啃猪蹄来着,谁让你把手送到我的嘴边?”
“你真是饿了……”占魁打着哈欠,说道,“这天还没亮,明光搞什么啊……”
两个人在路上还碰到了其他的仙位摸黑悄悄前往村口,搞得一行人好似去干什么坏事一样。
天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到了村口石碑之处,碧桃和占魁先看到的是隐匿身形和声息的阵法。
云川就站在阵法入口,亲自请所有来的仙位进入阵中。
碧桃和占魁跟随着其他仙位进去。
里面依旧是村口石碑的样子,明光站在阵中,被众人拱卫,远远朝着碧桃的方向投来视线,那一双金瞳威压凛凛,眸光森森。
碧桃倒是没怎么样,和他视线一碰,就立刻转开。
占魁被明光看得哆嗦了一下,连忙抱住了碧桃的手臂。
“明光又怎么了?谁惹他了呀?”占魁凑在碧桃的耳边小声地蛐蛐。
碧桃摇头。
其实她知道明光怎么回事。她昨天晚上回去之前住的农舍转了一圈。
看到了那盏灯,也闻到了米粥的香味。
但是她没进去,故意没有。
明光是卫丹心,却也不是卫丹心。
卫丹心只是他的一部分,温良可爱,会等待碧桃归来,为她送上温热的米粥,抚慰她的精疲力竭,倾尽温情。
明光也会做这些,他甚至会比卫丹心做得更好。
但是他的暖黄灯光,香气扑鼻的米粥,却不单单是为了抚慰碧桃,而是引诱“猎物”入陷阱的饵食。
就像上清境妖界之中的美丽惑人的鲛人那样,用最美丽惑人的形貌,最优美无伦的声音,引诱靠近他们的人,却将锋利如钢的指甲,能一击拍碎浪潮与鲸类巨鱼脊骨的长尾,藏匿在水下。
一旦为他们引诱投入水中,便从此再难回到陆地。
背叛、违逆、试图逃离的下场,都是被扼死于深海。
明光不是黏腻腥湿的海妖鲛人,他是通彻天地的“金乌鸟”。
金乌天生翱翔于天,傲气冲霄。
如果说没有记忆的明光只是一匹烈马,套住绳子骑上去,跑几圈不掉下来,再抽几鞭子,就能驯服。
那么恢复仙位记忆的明光,就是一只身形如山的金乌。爪牙锋利,身强体壮,遮天的金羽似天火,能泽被苍生,也能烧灼万物。
喙嘴尖锐远胜鲛人獠牙,愤怒之下利爪更能撕裂天穹。
而这样恐怖的“巨禽”身边,还有一群围聚着,时刻供他驱策的其他“猛兽”。
对付卫丹心的手段对他都不好用,一着不慎受他压制,被他的利爪制住,喙嘴啄住,就要受他摆布牵制,再难翻身了。
碧桃如今私下里和他见面,太容易被压制了,碧桃才不干。
但驯禽嘛,总得有一击必杀,让他吃痛到从今往后,再不敢伸爪动口的手段,才能上前。
碧桃目前还没想好怎么办。
因此碧桃假装没看到明光因为她彻夜不归的“恼怒”,很快转开了视线,和占魁站到了旁边。
仙位们陆续到来,进入阵法之后,自发找地方站好。
没多久,他们再度形成了壁垒分明的两队。
云川最后一个进来,阵法关闭,结界阻隔了一切的窥伺。
众人相互交谈的嘈杂声,在明光开口之后犹如暴雨之中的火堆,迅速熄灭。
明光也不废话,径直道:“此界诡异之处颇多,诸位如今都恢复了记忆,想必也都发现了一些异常。叫诸君前来,是交换信息,以便共商应对之策。”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两拨人本就不合,但之前好歹并肩作战过,倒不至于明光话都没说完就吵起来。
明光组织了众人,便也为表诚意,率先开口:“我调度九天公职,对万界大事定比诸位记忆深刻。”
“我怀疑此界轮回桥崩断,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诸君之中,年岁稍长的仙位,想必都记得,天界二百三十四年前,有一功德仙位飞升上界,因不满仙位安排,砸碎东王公殿宇,将九天搅和得风雨激雷,阴云乱聚,而后散灵下界,潇洒而去。”
“此事在一段时间之内,被引为受仙位敬佩的‘美谈’。”
明光的声音裂冰一般清脆寒凉:“诸君也知道,天界与万界的时间流速,各不相同,例如第一场竞赛的凡星界,与天界的时间流速为一天上一天地上十年。”
“此界时间流速尚未可知。可此界哪怕同天界流速相同,按理说,这位不屑仙位散灵归凡的仙人,早该淹没于漫漫奔驹之中,或魄消魂散,或转世投胎。”
“然我发现,此界修界,几乎所有宗门都供奉一位两千多年前飞升的玄门老祖,且他的武器我有幸领教过一次,名为通天锏。”
明光说到此处的时候,眸光扫到碧桃那边。
碧桃:“……”她装着困,捂住脸打哈欠,避开明光的“逼视”。
明光继续说:“锏身四棱,敲击在背脊皮肉之上,皮完好,肉却离烂。”
“而天界两百多年前,将九天打砸得暴雨连日的嚣张功德飞仙,所用武器也正是锏。”
明光话音一落,众人神情各异,有人年岁稍长的,记得这件事,立刻开始回忆补充道:“当年那仙位飞升之时,我正巧跟随雷王行云布雨归来。”
“一到九天,发现整个天界都在下雨,且漫卷的雨丝狂风之中,肆虐着毫不掩饰的狂妄骄矜之气。”
“当时我就在想,究竟是谁人这般狂傲,竟敢在九天搅起如此风雨。”
“当时九天随便拉一个仙位,都能对那功德仙位如数家珍,敬佩的鄙夷的,但更多的是震惊于他的胆量。”
“他不满飞升之后的仙位安排,打砸了东王公殿宇,而后没等天兵动手,便自行踏上天门,在诸仙共睹之下,捏碎自己的仙骨,投入雷劫,散灵下界了。”
后来九天下了封口禁令,这件事的议论被强行遏制,毕竟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当时的东王公不曾阻止这才刚刚飞升的功德仙肆意作乱,让他踩着整个九天耀武扬威了一番,东王公掌管九天男仙,本是失职。
可是万界天道常年在外,仙帝不管事,天地水三官装聋作哑,无人问东王公的罪,就只能对仙位封口。
也有其他人有印象,各自补充了一番。
总算将当年那意气风发,满心期待飞升,却不满天界陈腐制度的,更不满只能从低阶仙位做起,索性不做神仙悍然散灵的功德仙,形象慢慢勾勒完全。
不过也有人提出了质疑:“那功德仙就是创立玄门的老祖,此界就是他散灵后的归处,也不能证明他就是祸害苍生的罪魁祸首啊。”
众人再度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而明光等到众人声音渐小,才再度幽幽开口:“玄门老祖功德无量才会飞升,他不仅创立玄门,聚拢修真界百家道法。更是令人间数国,富足昌盛,夜不闭户。纵使变为凡人,也该受所有人的敬重追捧。”
“若是有人听说他连神仙都不做了又回到凡间,一定会有人将他奉为神明。将他口中的天界,视为污糟不堪之处。”
“可是诸位如今‘择代’的仙位记忆之中,可有任何关于玄门老祖自天界归凡的记忆?哪怕道听途说也可以说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静得落针可闻。
很显然,没有。
所有人关于玄门老祖的记忆,包括听说的那一部分,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提到过他“归凡”。
“天界散灵归凡的仙位虽然数万年来史无前例,但飞升和散灵,都会伴随雷劫。”
“一个本该声势浩大归凡之人,却自两千多年前便无故失踪,此后轮回崩断,生机寥落,百鬼横行。”
明光一锤定音道:“作乱之辈,不是他又是谁?”
碧桃是下了幽冥才确定这件事的,明光虽然和她的思路不同,但在恢复记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猜到此事……嗯,这次不算笨了。
碧桃眼睛明亮,看向他眼中含着真切赞赏。
当年两人一起修炼之时,明光每记住一个功法招式,碧桃都会为他欢欣鼓舞。正如此刻。
且当年的功德仙位作乱,也正是碧桃穿越天界虹桥沟渠,以秽物之身,偷渡仙帝宫禁制,跑去玄辉殿找明光的时候。
那是两人友谊深入的伊始。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
明光本就格外注意碧桃,感觉到她看向自己,回视回去。
本来下面要说什么话已经在脑中演练多次,条理清晰罗列鳞次。但是一对上碧桃久远的,却无比“熟悉”的鼓励赞赏眼神,一时间……忘词了。
时隔多年,比起回忆先复苏的是感官,舌尖又泛起了生平第一次尝到的那一股甜味儿。
明光薄唇微张,脑中除了当年小桃枝冒着大雨来给他送来一块比石子还脏的糖之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88章 “桃桃”
场中众人全部屏息凝神, 看向明光,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而明光原本逻辑清晰的思维, 却被碧桃的一个眼神,搅得混乱无序。
他明显的卡顿,让站在他身边辅助他的云川微微侧目。
好在明光在九天积威已久,冷峻的神情更是令他的真实想法藏在雪塑冰雕的表现之下,不易被察觉。
他沉默的这个空当,诸仙还以为他是在故意留白,吊人的胃口。
明光很快就强行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继续说:“一个本该在雷劫之下归凡的人,想要将人间搅和成如此苍生离乱,百鬼祸世的样子, 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当年他并没有亲手捏碎所有的仙骨,便乘着雷劫回到了人间。”
众人闻言俱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有人愕然开口道:“那岂不是堕仙?!”
“天呐, 堕仙我只在天界的古籍之中看到过, 堕仙出世, 常常伴随着生灵涂炭,不正是像此间星界一样?”
众人再度议论如潮。
明光没有再朝着碧桃的方向看, 垂着头,看上去犹如海潮之中的定水柱, 沉默, 伟岸, 令人依赖信仰。
实则……他在飞速的整理被搅乱的思绪,并且不敢再朝着那乱他思绪的源头望一眼。
等到众人交换了对堕仙的认知。
明光才继续说:“堕仙入世,正如妖孽进入凡星界,乃是逆天无道的存在。无论出现在怎样的星界, 都会立刻被星汉轮转阴阳晷示警,指示,根本无处可躲。”
“但若一定要躲,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明光环视众人道:“仙位分五行灵属,凡人生来亦归属五行。一个身带仙骨的堕仙,要遮掩天道耳目,躲过星汉轮转阴阳晷的追踪,只有一种方式,便是掠夺苍生的生机,以凡人五行生机,来混淆掩盖自身身怀仙骨的事实。”
可苍生轮回有序,凡人,乃至所有生灵的命盘牵连星晷,即便是存在星界的鸟雀蝼蚁,若是无故失踪未入轮回,星汉轮转阴阳晷也会追踪过去。
一叶知秋,乱序之人无处躲藏。
“原来如此!”有人因为明光的话恍然,“怪不得他要打断轮回桥,阻止苍生轮回!”
“只有轮回桥崩断,秩序崩塌,那些被掠夺生机,无□□回转世的凡人,才无法追溯究竟是化为鬼怪散于世间,还是已经被他人吸取了魂魄生机,为隐匿的‘遁甲’!”
有人不禁唏嘘:“我所知的玄门老祖玉俊郎,乃是一位泽被苍生,济世安民,堪为万世师表的厚德之人。”
“他因功德圆满而飞升,看似潇洒地舍仙归凡,却散灵中途藏奸后悔,留存仙骨沦为堕仙,如今要吸取曾经他护佑慈济的苍生为‘食’,何其可悲,何其可恶啊!”
碧桃听着众人都在切齿拊心地痛斥玄门老祖玉俊郎,抱着双臂也若有所思。
明光字字句句合情合理,再无其他的可能与解释。
碧桃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那玉俊郎嚣张入骨,不屑仙位,却在滚滚天威与雷霆之下反悔,私留仙骨,沦为堕仙。这本是人之常情。
就像只有濒死过的人,才知道死亡的冰冷与恐惧。
苦修数千年才得飞升,一朝舍去所有,如何能甘心呢?
可天道当真如此耳目闭塞,会让个小小功德仙位,在它的雷劫之中私存仙骨,再亲自将他投入星界作祟?
碧桃神飞天外。
很快神思被明光清磬一般的声音唤回:“堕仙想要隐匿自身,最好的方式便是舍弃自身躯壳,免受星汉轮转阴阳晷和天道追踪,如恶鬼那般,夺舍他人行走人间。”
“而他需要源源不断的五行生机供应,那么夺舍之人,就必定不能是寻常凡人。凡人的躯壳也承受不住他堕仙之魂。”
明光道:“我有两位怀疑对象,一位是两次亲自带队,带我等驱邪的问心阁阁主流星。”
“一位,乃是借不二道人旧事,胡编出了一位隐居孟夏村山野的猎户,诓骗我与碧桃神仙入孟夏村寻亲的无上剑派掌门人卫肖。”
“诸位,可有怀疑的对象?尽可畅所欲言。”
明光说完之后,后退两步,退出了发言“主位”,看了云川一眼,云川便上前替代了明光的位置。
明光站到之前云川的那个侧后的位置,这才再次举目,望向了碧桃。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熠熠生辉的金瞳之中,有旁人读不懂,却对碧桃来说,掩饰不住的“渴求”。
这渴求来自两人幼时一起修炼,每每明光有什么地方强过碧桃后,都会骄傲昂头,等待桃枝小人的夸赞与敬佩。
若桃枝小人哪一次忘记了,或者故意不说,明光就会变得沉默,昼夜不休地练习,直到彻底将桃枝小人给全方位“打败”,听到那一句“你好厉害”不可。
碧桃感觉到了明光的视线,却故意不再去看他,也不去满足他的“渴求”。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怀疑的对象,但是更多的,还是对问心阁阁主流星的讨论。
大家全都怀疑他。
“他实在太可疑了,希恶鬼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他提出结五行诛邪阵,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修士陷入恶鬼的幻境而殒命。”
“就是,他看似为百姓好,却后来开启的炼魂大阵,就是将所有的生魂全部都熔炼,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借我等之手,熔炼百姓的魂魄为己用!这样一想太虚楼的掌门人嫌疑也很大!”
“而且问心阁出品的引魂香,我已经询问过很多人,每一个门派都用这个来供奉玄门老祖,平素就连各宗的长老也喜欢吸入引魂香来‘回顾前尘’,这何尝不是一种毒?”
“我等也都吸过引魂香,倒是未曾发现遗毒。”
“说起这个……我之前贴身同流星阁主行路,他受伤流血后,身上正是引魂香的味道。岂不是他利用自身血液制作引魂香,用于蛊惑人心?”
有一个身着红□□袍的仙位站出来,说道:“这一点我或许能够解释。”
这仙位,正好是问心阁的一个修士:“流星自己也吸引魂香,他的血液有引魂香的味道,恐怕是因为他常年送完整的鬼魂进入幽冥轮回,反复吸入所致。至于问心阁出产的引魂香……我等问心阁的修士也会参与生产。”
“引魂香,就是引五雷击中之后的返魂树树根研磨制成。问心阁所在的城镇周遭田地大多是返魂树,随处可见。”
碧桃双手抱臂,想到关于返魂树的记载。
返魂树只生于玄星界,有记载:“伐其木根,于玉釜中煮取汁,更微火煎如黑饧状,令可丸之,名曰惊精香。”①
也可以称为反生香,却死香,香气弥漫的数百里之内,死者复生。②
返魂树的枝干树叶,焚烧后皆有致幻和离魂的作用。
虽然在此万法寥落生机凋敝的末法悬星界,返魂树的作用没有那么神奇,却倒是非常符合引魂香的特性和作用。
但是这修士说,流星制香之前,都会引五雷形成雷击木后取用,这就添了驱邪镇煞的功效。不能再做迷魂鬼祟之用。
这说法一出,连带着流星这个人引人怀疑之处,都变得站不住脚,众人的讨论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
云川在这个时候开口道:“诸位,我们现在对所有的人,都只是怀疑,是合理的讨论,至于最终要如何,还需诸位的试探和确定。以及诸位共商对策。”
“即已确定此间作乱的乃是两千年前的玄门老祖玉俊郎,那么我等必要纠察到底。”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以碧桃这边为首的功德仙位,对此不置可否。
他们本就立场不合,因为明光为“未来仙帝”好歹是未来的上官,才会受召过来。
纵使得到的消息对他们很有益,但是要他们因此听凭古仙族的号令不太可能。
如何揪出玄门老祖,大家各凭本事,如今还在竞赛,他们之前被迫和古仙族合作,已经是深深体会到了“怨憎会”的危害,此刻回想起来都气血不稳呢。
不过明光似乎很早想到了这一点,期间和云川对视了一眼。
云川便继续道:“就算为了苍生危难,我等身为仙位,也不能袖手旁观。”
这就是道德逼迫了,一众功德仙位,就连碧桃都微微地拧了一下眉。
而云川下一句话,便将局势扭转。
“我等如今都在竞赛之中,此番应对伥鬼,所有仙位几乎全部解除了前尘封固。应当也在对战途中,因为诛杀伥鬼,获取了很多功德。”
“然一个伥鬼,便能获取几千甚至上万的功德,诸位何不想想,若我等齐心协力,一起令玄门老祖伏诛,他戕害人间两千余年,轮回都因他而断,我等人人出力,平分功德,届时归天证位,仅在瞬息之间。”
这才是真的结盟的好手段!
碧桃眉头一松,轻挑了一下,她听了都心动,差点没忍住去看明光。
所有人闻言自然也是心摇神动。
比起虚无缥缈的“大义捆绑”,眼前的利益更加蛊惑人心。
云川等众人意动起来,又继续代明光发言:“况且,诸位也应当已经意识到,伥鬼和希恶鬼,本不该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很显然,有人蓄意豢养邪鬼,尽敛苍生魂命。
“现如今,我等尽数恢复了记忆,破了万界天道馈赠的雷纹护身咒印,但这显然并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逼我等多次陷入绝境。”
“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等失去护命法诀。”
云川说完,众人再度寂静片刻。
而后有人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此间作乱的玄门老祖,已然发现了我等仙位进入此界,逼着我们破除万界天道的雷纹护身咒印,是想要将我等尽数屠戮?!”
这话一出,人人毛骨悚然。
若当真如此,他们岂不是落入瓮中的龟鳖?
碧桃简直想给明光一个鼓励的亲吻了。
云川才恢复记忆,且之前一直都是凡人大牛,沉浸在“劫”中,难以自拔,想不到这些。
冰轮绝对没这个脑子。
其他的仙位也是大多刚恢复记忆,九死一生的惊悸还未褪去,来不及思虑如此深远。
碧桃之前同苍灵交换过一部分信息,他和其他的功德仙位也想到了此界轮回桥为人为,却因为未曾铭心刻骨挨过“通天锏”,更不太关心天界二百多年前的往事,猜不到玄门老祖玉俊郎头上。
这一切只能是明光恢复记忆之后,回顾往昔驱邪经历,想到了这一层。
碧桃之前从虎穴出来,看到众人烧虎尸的那时候,就发现了这一次驱邪,仙位多得不正常。
当时问占魁,占魁给她的理由,倒也勉强合理。
但她还是觉得未免太过凑巧。
直到云川和冰镜,还有其他的部分仙位,相继因为陷入绝境,破除了雷纹护身咒印。
碧桃才怀疑玄门老祖早就察觉了此间有了“外来人”。
暗中蛰伏引诱他们聚拢,并且陷入“绝境”。为的便是,剥掉他们身上属于万界天道的标记与守护。
碧桃终于慢慢抬起桃花眼,看向了明光,望入他的眼中。
两个人,隔着阵营,甚至隔着一段记忆的参差,同频同思。
这种感觉,简直能比得上碧桃和卫丹心行男女之欢时的高潮。
碧桃眼中激赏毫不掩饰,明光眸光闪烁,简直要同这隐匿阵法的符纹一道流动奔涌。
两人对视了片刻,先后错开视线,俱是唇角微勾。
一如当年一起学习新的功法,一起领悟通晓之后的心有灵犀。
而云川的话说到这里,剩下的便由众人自行去交流和补充。
讨论过的众人,更理性地认同。
“应是如此,但方才那位同仙的猜测恐怕不准确。”
“即便他想要将我等‘入侵者’一网打尽,需要逼我等进入绝境,自行破除护身咒印,那么分散我等的实力,各个击破岂不是更好?”
“依我看,他目的不在屠戮我等,而是……利用。”
有人不解:“如何利用?”
沉吟许久的苍灵,越众而出开口:“夺舍,或许如今的诸位之中,便已有被夺舍之人。”
这种说法太恐怖了,若真有被夺舍之人,他们岂不是当着对方的面商量如何对付人家?
冰轮本就因为缺失了一条胳膊,缺失了为明光发言的机会,心中焦急。
见此刻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人心,要被苍灵一句话击破,立刻呵斥:“苍灵,你不要扰乱人心!”
苍灵挑眉看去:“明光玄仙不是要我们畅所欲言吗?我只是提出合理的怀疑。又没有逼迫各位剖丹自证。”
冰轮还欲再说什么,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了明光身侧的广寒给按住了肩膀。
冰轮回头瞪他——叛徒!还敢回来!
广寒暗自叹息,松了手,心说你真是不知好歹。
不过冰轮倒是没再开口说什么。
因为……他不慎对上碧桃带着严肃和警告的视线。
心里甚至有没来由的憋闷,想她到底是和功德仙位同气连枝,为了苍灵对他凶得很。
冰轮身旁的冰镜开口道:“或者是为了吸取我等的生机。就像吸取那些凡人的生机隐匿自身一样。”
“这世上,还有什么人的五行之力,比九天的仙位还要旺盛吗?”
众人闻言再度沉吟。
若说“杀死玄门老祖便可即刻归天证位”是诱饵,真正的黏合众人的,便是“无所不在,无法推测”的危机。
碧桃在占魁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占魁拍了拍胸脯,表示交给她。
清了一下嗓子,开口说:“我说两句哈。”
众人都看向她。
占魁说:“大家不用相互质疑戒备。那玄门老祖应该是暂时拿我们没办法,要真能夺舍,一个个破了雷纹咒印后早就拿下了。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聚集在此商量怎么对付他。”
“仙位清气荡荡,岂是随便一个邪魔恶鬼就能上身的?”
占魁想了想比喻方式:“就是说他想吃我们,馋得哈喇子直流。逼我们破护身咒印,是先把刺拔了。”
“嗯……我们现在的被动处境,就像是已经进了他的“大锅”,水温还不至死,在他添火加柴之前蹦出来,把他杀了就行啦!”
这比喻真的太过形象,众人一时之间神情俱是一言难尽。
碧桃默默捂住脸。
她和占魁可不是这么说的,只让她出言先消解众人之间的隔阂。
让她发挥一下,免得之后因为半凡之体,又全无贡献,谋事之时,被众人排斥在外。
这一次对付玄门老祖,他们确实必须合作,才能“共赢”。
结果让占魁一发挥,众人不是瓮中之鳖,倒成了锅中之蛙。
碧桃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起来。
太饿了啊,蛙蛙煮了也好吃啊。
“你快闭嘴吧。”冰镜简直不敢细听。
她眼睛还没完全消肿,红彤彤的,看着就像个悲伤的人形大青蛙。
碧桃差点忍不住当场笑出来,死死在袖口的遮掩下掐住大腿,才忍住。
忍得好辛苦,她现在是功德仙位阵营,她怕她要是当场笑出来,会被解读成“嘲讽”。
古仙族和功德仙之间岌岌可危的“同盟”,就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戳就碎。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笑。
众人实在不想谈论“自己已经被煮到几分熟”,就又重新开始讨论当今的修界之中,被玄门老祖夺舍的“可疑”人选。
大家同为“一锅之蛙”后,从未有过的心平气和,都毫无保留地吐露自己的疑惑和交换有利的信息。
最终由明光出面,定下了“诛杀”玄门老祖的最佳策略。
总共分为三步。
第一,明日启程,一部分仙位各自回到门派,蛰伏继续打探获取信息,随时保持联络和信息交换,更进一步缩减怀疑人选范围。
第二,一部分结队,寻找合适的设阵地理位置。
第三,确定设阵地点之后,捏造祸世恶鬼,以“同门修士陷落恶鬼之口”为由,分别请各宗的长老和掌门,还有问心阁的修士出山“驱邪”。
到时候就算那玄门老祖夺舍之人是谁无法确定,也能通过阵法将他当场揪出。
届时举整个修界之力,再借此界大地五行、危宿星宿之力,定能让此间为祸苍生之恶徒伏诛。
众人针对这三个计策,又讨论了一番,补充细节,彼此之间定下暗号等等。
碧桃认真听着。
苍灵他们朝着她围拢过来,低声表态:“碧桃,我们都觉得此计可行。”
碧桃点头:“确实可行。”
恐怕她现在就算是说“不行,我们单干”,苍灵等幽天的功德仙位,也未必会听她的,随她一意孤行。
众人功德储物袋里面,现在预测每一个人都有几万功德。
可这些功德,是被此界的玄门老祖牵着鼻子,用命换来的。
明光的计策,仙位们的细节补充,这个计策已经万无一失。
若是顺利将祸世的堕仙诛杀,他们一行人,不必在此间冒着生命的危险,蹉跎四十年,艰难积攒功德,确实可以顷刻功德圆满,归天证位。
明光不仅考虑到了所有人的利益和安危,也将这些仙位的本性摸透,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此一番合作顺利,诛邪归天,不仅众人全部“功德圆满”,得以晋升仙阶,皆大欢喜。
功德仙位和古仙族之间的裂隙,也会被这次的合作弥合。
只有真正给团队带来利益的领导人,才能拥有“支持者”。
他能弥合一次,就能彻底将两拨人捏成一根他手中的权杖。
可以预想,他此次归天之后,他会逆转碧桃给他带去的所有“负面”影响。
情爱受欺,失身受辱后,他仍旧“不计前嫌”,大爱大善,带领古仙族和幽天的功德仙位一起,拨乱反正,援救苍生。
众仙历遍过“爱别离,求不得,”也亲自合作体验过了“怨憎会”,归天之后,无论是实力和心境,都会节节攀升。
碧桃都不得佩服,明光当真纵横捭阖,运筹善权。
就算她去设想最坏的结果——若是举此界大地之力,危宿星宿之力,如今修界之力,仍旧不能将玄门老祖诛杀,那么此界的“危机”也不是他们这些仙位可解的了。
到时候,随赛的仙长一定会出手。
仙长们既然择选了此间星界为他们的竞赛场,还给他们每个人都配了“劫”,自然就说明,此间并未“失控”,一直都在长辈们的手中捏着。
仙长们不会看他们这些小辈因一场竞赛,全军覆没,明光是连利用诸仙包括他自己的身份都想到了。
毕竟他们是“有娘疼的孩子”,下界人人都有雷纹护身咒印保命呢。
而最终就算因为他们这些仙位“无能”,被随赛的仙长救下,竞赛失败,丢尽脸面,归天仙位不升反降。
那他们也已经为苍生扬旗拼命过,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一同失败甚至比一同成功,更能弥合古仙族和幽天之间的裂隙。
如此面面俱到,明光不为仙帝,谁为仙帝?
未免引起怀疑,众人定下策略,相继散去。
众人怀揣着共同的“目标”,再无阵营隔阂,自发地商量起了结伴回宗门,权当相互看护。
碧桃混在人群之中和占魁并肩而行,占魁问碧桃:“大家都商量直接回门派,那你还去问心阁吗?”
占魁有点失落:“广寒那个王八犊子,看到我比耗子见到狸奴溜得还快,明光不是一直都烦他吗?怎么他回去又接纳他了?”
碧桃笑了下,心说此时的明光,莫说是会“大方”接纳广寒,就是她这个“欺骗逼迫”过他的浑蛋,都会真心相待的。
但是明光的性格可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有的是耐心,等所有人都被他捏在手心,他自然有办法慢慢地清算和炮炙。
且看如今拱卫他的九天仙位,本该年轻气盛的一辈,无一人敢当面招惹他,便知他真正的手段如何了。
若无手段,仅因为他是仙帝之子,就能让整个古仙族臣服,坐稳如今的“摄政太子”之位吗。
碧桃不关心广寒是怎么回事,只回答占魁说:“我去问心阁。”
碧桃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
占魁一听碧桃还跟她走,高兴地和她畅想回去怎么吃喝玩乐。
这时先行的明光等在路上,从一间农舍的墙壁后走出来。
隐隐拦住二人去路。
占魁一看到明光就要鳞片都奓起来了。心中抱怨着碧桃肯定不会跟她回去问心阁了,却不敢对明光怒目相对。
她身为锦鲤仙,很多时候直觉比她脑子好使。
她一直就害怕明光,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自我保护。
“那……那你们聊我先走了!”占魁很圆润地溜了。
明光没看占魁,金瞳在黎明将至的黑暗之中,成了唯一的鲜妍色彩。
他开口,叫了碧桃一声:“桃桃。”
碧桃呼吸一窒,这是卫丹心对她的称呼。
她看向明光。
他此刻从极尽温柔的语气,到带着些许因她“不归家”的幽怨神情,与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卫丹心,一丝不差。
第89章 我没有说不成婚!
明光这样冷硬专横的性子, 正常情况下是不会用怀柔策略的。
他们两个人幼年相伴的时光很快乐,但是这快乐之中, 也经常伴随着无人肯让步的争吵。
每一次都打得“惊天动地”,明光经常一巴掌就将桃枝小人扇出几千里,碧桃每次吭哧吭哧地骑鱼回来,都掐着他的脖子狂吞金灵,只恨自己的嘴不够大咬不死他。
谁也不会给谁道歉,但那时候比碧桃这个未曾化形的野仙灵强大很多的明光,唯一的“退让”, 是会歪着脖子,一脸倔强任由她咬。
咬完了再吵,或者沉默着和好。
他们都不会对彼此说什么“软话”。
除非……要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例如碧桃想要他带着自己去哪里逛一逛, 看看没见过的风景, 就会哄他,抱着他的脖子荡秋千, 说尽好话。
而明光唯一“讨好”的行为, 就是主动要求玄晖宫的仙娥加菜。
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口腹之欲开口要任何吃的, 却会为了哄桃枝小人开心破例。
诸如此刻,这般温柔软语, 脉脉含情的模样,天上地下从未有过。
碧桃稀奇地看着“卫丹心”向她走近。
“卫丹心”走到她面前之后, 距离她很近站定, 高大的身形微微朝着她倾斜, 薄唇勾着温暖的笑意说:“你的衣裙破了,我给你准备了新的。”
“卫丹心”说:“天快亮了,桃桃,我们走吧。”
如果碧桃不是有事情需要去确认, 若不是她还没想好怎么彻底驯服面前这收起了羽翅利爪,故作无害家鸟的“猛禽”,碧桃还真想跟着他一起去“玩”。
碧桃四外环顾了一圈。
没打算跟人走,但忍不住玩心大起,想看看明光这样能装到几时。
等会儿天就亮了,这条路修士出村要经过,并不适合说话。
碧桃跟在“卫丹心”的身后,走了一段路,回到了两个人之前同住的农舍。
但是她进了大门之后,就站定了,没跟随“卫丹心”继续朝里屋走。
万一被关在屋子里想跑就难了。
“卫丹心”走了两步意识到身后没有脚步跟随,转头看着碧桃问:“怎么了?”
他柔声说:“过来呀,你去换衣裙,我们天亮出发,我先给你煮一碗谷米粥喝。”
嚯!
连洗手做羹汤都愿意学吗?
明光盘算着,把盛米的瓮倒一倒,剩下的谷米,也能凑出稀稀的一碗粥来,给小桃枝做早饭正好。
他说着,一丝不苟地卷起了宽大的法袍袖口。
这衣袍甚至是碧桃之前在门派之中,给“卫丹心”置办的,放置在两个人来孟夏村的行李当中,作为换洗衣物。
只是根据碧桃对明光的了解,他恐怕恨不得将所有关于“卫丹心”的东西,都销毁一空,那是他蒙羞受骗的“证据”。
他现在会找出来穿着,显然是故意的。
这可真是忍辱负重了。
碧桃没回话,桃花眼透出笑意。
上前一步,抓住了“卫丹心”的手,踮起脚尖就要亲吻他的嘴唇。
“卫丹心”的身形和面上的笑容俱是一僵,想到九天之上的银汉罟,会对一切竞赛的细节转放,他本能向后仰头,躲开了碧桃的唇。
他比碧桃高了一个头还多,扬起颈项,碧桃踮脚也够不到他的唇。
这个吻甚至没能落在他的下颚或者是喉咙上,明光无法忍受被人围观亲密之举。
之前的那些“荒唐”,难道还不够丢人现眼吗?
明光拧着眉,伸手钳制住了碧桃的脖颈。
手上力度不重,速度也不快,却强势且不容忤逆地推开了碧桃。
但是手掌却没有松开,将她控制在一个距离自己不远不近,不足以“偷袭”到自己的距离上。
碧桃顺着明光的力道,高高扬起头,嘴角的笑意放大。
开口道:“我‘夫君’可不会这样拒绝我。”
明光听到“夫君”这个称呼,之前那些荒唐的记忆就如同呼啸而过的狂风,朝着他席卷而来。
他故作温柔的面皮变得似被霜冻,唇角堆叠的虚假笑容,彻底消失。
从“卫丹心”又眨眼变回了明光。
碧桃的手轻轻搭在他扼着自己脖颈的手腕腕骨上,缓慢地摩擦。
碧桃笑得揶揄:“你要装也装到底,装到底我才能上当啊。”
明光自两个人肌肤相贴的腕骨,迅速蹿起了难言的麻痒,这种感觉如同贯体而入的五雷一样迅速流遍他全身,激得他迅速放开了手。
他后退一步,皱着眉看着碧桃,语带压迫:“小桃枝,你还没闹够吗?”
他恼恨碧桃的浮浪,更不愿将两人之间的任何交集,展现给旁人看。
就像他这么多年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小桃枝,如今的九天诸仙,依旧不知道两人有过一段过往。
还以为他一直在喊碧桃“小桃汁”。
碧桃耸肩:“我闹什么了?卫丹心本来就是我夫君,同我誓心许诺,天道为证。我与我夫君之间做些亲密之事,天经地义吧。”
“夫君叫我跟他走,我才会跟他走。”
碧桃看着明光的双眼,也敛笑肃容,锋芒毕露地逼问道:“所以你是他吗?”
明光的眉心深深拧着,看着碧桃的眼神肃厉。
碧桃见他抿唇不语,怒火中烧,才又撇嘴道:“你不愿意是他。”
碧桃也后撤一步,学着流星,无论什么场合都要礼数周全地拱手,很是气人。
碧桃对着明光恭敬拱手道:“明光玄仙,合作诛杀玄门老祖一事,我觉得很好,幽天的功德仙位也很赞同,我们会全力配合。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碧桃说完,转身便走。
但是在她开大门的时候,一道金灵自她身后而来。
犹如金蛇,层层缠绕在了她刚刚打开的大门之上。
把门给锁死了。
碧桃出不去,就又转头看明光。
面上严肃,心里愉悦得好似腾云驾雾。
她倒是难得和明光有这样“玩闹”的时刻。
明光走过来,这几步的工夫,又把怒火强压下去。
“怀柔”不成,他立刻换了策略。
看着她声音温平道:“玄门老祖盘踞人间两千余年,整个星界都是他的‘猎食’场,我等仙位如今更是他的最佳目标,谁也不知道他会何时动手。你跟我走,不要乱跑,很危险。”
这话确实没错,现在众人确实应该尽可能聚集一处才好做事。
但碧桃是真的有些惊讶,她这么故意挑衅,明光还能压下火,明光的忍耐性现在这么好了?
若是按照他这种“忍辱负重”程度来推算,碧桃就算什么都不做,两个人再有个三五百年应该也能修成正果了吧?
可惜她尝到过瓜有多甜多解渴,不想再等了。
她道:“旁人想不到,你应该能想得到,我娘亲不二道人不会再回来了。”
“无上剑派掌门人卫肖又是重点的怀疑对象,他将我骗来孟夏村却没能让我葬身虎口,我回去岂不是更危险?”
明光一脸严正,低声道:“小桃枝,这个时候你不要闹脾气。”
“我此行会带云川和冰轮他们一起,并不回无上剑派,而是去寻找适合结阵的地方。你跟我一起,才不会有任何危险。”
明光顿了顿,又说:“你也可以带着占魁,还有幽天跟着你的人一起。阵法的叠加与应用,你向来比我擅长……”
明光声音更低,甚至带上那么一点央求的意味:“我需要你的辅助。”
这就是纯粹的示弱了。
他们两个人在天界修习的那些阵法,能应用在此界的就那么几个。当时明光说起的时候碧桃脑子里就迅速地罗列出来了。
明光一贯要强,碧桃会的他都必须会,而且碧桃虽然接收能力非常快,却涉略太杂,从不深耕。
连适用自己木属仙灵的法印都懒得去琢磨,生搬硬套明光金属性的结印方式,沿用至今,这毛病到现在都没改。
两个人如今论起那些曾经修习过的阵法,明光绝对比碧桃应用得更加娴熟,说不定还衍生改变过数次,增强阵法原有的威力。
他需要碧桃的辅助?纯是胡说八道。
碧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大到能跟占魁的眼睛有一拼。
她都想绕着明光跑个几圈,好好地,全方位地看一看,他是不是被那个玄门老祖给夺舍了!
还专门让她带着占魁?
他可烦死占魁了。
曾经他们为“挚友”,独一无二。
现如今碧桃和占魁最好,明光的占有欲和碧桃不相上下,嘴上不说话,用眼睛不知道把人杀了多少回了。
否则占魁能看见明光就溜边跑吗?
要不是如今局势紧迫,碧桃还有事情要去确认,明光说这种“软话”,碧桃真的什么都会顺着明光。
但这并不耽误碧桃一开口,就让明光破功。
碧桃故作失望黯然:“说了这么多,原来你不是找我回门派的。”
碧桃垂眼,声音艰涩:“我以为……你专门找我,是要我跟你回去成亲。今日是十月十二,我们的婚期就在三日之后。”
明光一怔。
碧桃又道:“原来无论天上地下,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动摇,到最后都是我一厢情愿。”
碧桃扭过头,背对着明光,故意声音很低,却又确保明光能够听到:“我娘亲不会回来了,我的夫君……不认我,我什么都没了,无论是门派还是天上,我还回去做什么?”
“不如在此间逍遥个四十年,到最后是化为孤魂野鬼还是旁人的盘中餐,都好过求而不得苦闷心酸。”
碧桃说完,激发木灵,同明光的金灵锁相互冲撞。
金光和幽绿如同两条小蛇,你死我活地撕咬着彼此身躯。
一副誓要将彼此吞噬蚕食的架势。
明光又一次听到不肯归天之言,登时五内缭乱。
“小桃枝!”他急切开口,想说“你何至于此。”
但想到她为了得到他无所不用其极,明光心头始终燃着因为被欺骗而丑态百出的怒火,被“小桃枝得不到他便不肯归天”的巨浪,给冲得七零八落,连青烟都不剩。
明光强行稳住震荡心神,开口声音也有些艰涩:“我等非此界之人,在下界成婚毫无意义。”
明光说着,伸手扳动碧桃的肩膀,碧桃执拗地不肯转身。
背对着他肩颈战栗,实则是忍笑辛苦。
继续说:“没有意义……好一个没有意义!”
她声音带着颤音,再转过头,竟已经是热泪盈眶。
“好啊,我懂了,明光玄仙你高高在上,不肯堕落‘凡尘’,更不屑一顾我这卑劣的情爱。在竞赛的星界,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碧桃对着他吼道:“那你还不打开门放我离开,离我这卑鄙无耻之人远远的,免得我再继续纠缠,污了你‘未来’仙帝的威名!”
泪水随着她决绝话音,震落如珠:“我只当这凡间一遭夫妻誓言,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黄粱美梦。从今往后,我们天上地下,再无瓜葛!”
碧桃说完,暴起的木灵终于将金灵吞噬,木灵蛇身躯被相斥的灵属寸寸烧灼出了孔洞,木灵小蛇却饱胀地打了个嗝,心满意足没入了碧桃的身体。
碧桃打开大门,迈步就跑。
殊不知她一句“天上地下,再无瓜葛”,直接被心乱如麻的明光曲解成了她要和自己恩断义绝,还不肯再归天。
明光心急如焚,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身牛劲儿,把已经跑出大门的碧桃给扯回来,朝着院子里面一甩。
而后“砰”地关上了大门,无数金蛇从他袖口,法袍之下爬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把大门给裹成了赤金色。
碧桃被他甩得踉跄,感觉到他方寸已乱,心里笑开花。
顺势朝着地上跌倒,而后用悲伤又震惊的眼神看他,控诉道:“……你打我?”
明光:“……”
他只是一时心急,力气用得大了些。
他上前一步,弯腰扶碧桃。
结果碧桃对他流着泪吼道:“你别过来!”
碧桃耍傻小子耍得非常来劲儿,喉间哽咽:“呜呜呜……你又不是我夫君,你别碰我!”
明光伸手伸到一半,脚底拌蒜,差点和碧桃一起摔到地上去。
手足无措这四个字,在他身上具象化。
碧桃还在“添柴加火”学着那凡间的泼辣妇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把自己的腰带扯下来,缠住脖子再用两只手扯着,要把自己给勒死:“我什么都没有了,夫君不认我,还打我,我还活着干什么?!我不活了呜呜呜——”
明光只感血流直冲天灵,登时一阵头晕目眩。
小桃枝再怎么追逐他百年,也没用过此等……不入流的逼迫手段。
无论碧桃是强硬,是欺骗,是羞愧妥协听从安排,还是死不悔改执迷不悟,明光都有应对之策。
偏偏她如此撒泼卖痴,还口言“不归天”“要去死”,明光准备的八百种策略,一个都对应不上。
他看着她闹,片刻后上前,没去拉她,而是半跪在地,强硬地扯掉她勒自己的腰带。
这玩意能把仙位勒死?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明光把那腰封扔了老远。
面容冰封雪覆,却在冰寒的表象之下,堆满了妥协和无奈。
他扳住碧桃的肩膀,看着她,像呵醒一个入了魔障之人,厉声道:“我只是说在下界成婚毫无意义,我没有说不成婚!”
碧桃垂着头,正琢磨着那些泼辣妇人们,还有花样什么手段,今天不妨都试一试,明光的反应太好玩了。
结果听到了明光这一句,人都有点傻了。
“啊?”她此刻的目瞪口呆,倒是真情实感了。
明光深吸一口气,僵硬地从碧桃的肩膀上抬手,伸手截断她面颊上的水痕。
皱眉自暴自弃一般亮了最终的底线:“你别再闹了,我的意思是,待此番归天证位,我们便筹办婚礼。”
他天生判罚定罪,破妄醒神之音,音落比磐石更坚,犹如山峦星晷不可移转。
碧桃倒抽了一口气。
脑子嗡一声,猝不及防地也头晕目眩起来。
就这么认,认了?
这么……容易吗?
早知道她一百年前就趴地上撒泼了!
碧桃唇角勾起,喜悦之情盈满胸腔。
若明光早如此好说话,他们之间何须空耗百年光阴,早就亲亲热热,不负春情漫漫。
但是明光的下一句话,却又很快让碧桃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
“我推算过,诛杀玄门老祖后,你此次归天,必定一跃跨过真仙之境,迈入天仙阶。”
“届时令任雷斗兵任何一部将职,我便可顺理成章,去找我母亲,为我们证婚证誓。”
明光本不打算这么轻易出口许诺,他还在生小桃枝的气。
他觉得她做错事却不肯认,实在是可恶至极,就该得到惩戒,铭心刻骨,以免日后变本加厉。
他有的是正当的理由与她争执,她这次一定赢不了。
可明光看到小桃枝流泪,崩溃,还又要自弃仙位,纵使已经看出来她的泪水与哭闹多为伪装,也终究不舍得继续与她较劲。
他们已经……已经行了夫妻之事,便是无可挽回地坐实了夫妻关系。
明光执拗古板,对人对事,皆有既定尺度,比量而定。
他们越过了“挚友”之线,就算明光是被欺骗的,就算他再怎么因为碧桃的愚弄咬牙切齿,也不可能不认这件事。
这一点碧桃推算得非常准确。
她已经成功把明光对两人关系的认知给扭转了。
但是明光说,要碧桃归天之后,登临“雷斗兵”三部任意将职,才能找万界天道证婚。
这很合理合规,合九天的未来仙帝,都会在雷斗兵三部中择选伴侣的隐形理规。
他们会变得“门当户对”。
碧桃畅想了一番,明光此话说出口,九天之上的银汉罟诸仙,虽然会大为“震动”,沸反盈天地争吵一阵子,却很快就会平息。
明光看似在安抚她,实则却是隔空对着古仙族下令。
待她归天,雷斗兵三部,都会一改以往敌对鄙夷之态,倾尽全力拉拢她这“未来仙后”去任职。
毕竟他们所求,不过是与“未来仙帝”联姻,至于这联姻对象,若不能当真从古仙一族内出,至少也要同古仙一族不可分割。
就像凡间的帝王如果无直系后嗣,也可从宗室过继教养。
而后九天所有的风波与仙位的裂隙,都会因两人的大婚弥合。
古仙族还可以借此大肆名正言顺招揽幽天的功德仙位。
毕竟“未来仙后”都是一个野仙灵,还曾经与他们作对,他们不计前嫌,拥护崇敬,这还不能说明,古仙族对其他仙位的包罗和平视吗?
至于真的招揽过去,是放在无用的位置之上磨掉戾气,还是以繁复的公职令人无暇再生反心,那简直太过容易。
只要碧桃现在点头,所有人似乎都能得偿所愿,简直皆大欢喜。
碧桃被明光拉着手,从地上站起来,怔怔地看他。
她若就此收手,也算抱得美人归。
明光虽然心有余怨,但要娶碧桃的话出口,他也狠狠卸下了“重担”。
他伸手攥着袖口,轻柔地给碧桃擦去脸上狼藉。
他们对视,久久地看着彼此。
明光难以抑制地心脏狂跳,对归天之后的一切都心驰神往起来。
他终究是要娶妻的,从前的明光从不对自己的妻子做任何设想,他知道他身在这个位子上面,掌控九天调度诸仙,必将很多事情由不得他选择。
他从不抱怨,不动摇,也不会难过。
小桃枝突然对他倾心,他很诧异,很苦恼,却从未幻想过两人会有什么男女之爱,更不可能有夫妻之缘。
纵使他……他察觉到自己无法抗拒小桃枝的亲近,也不愿意去面对,更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推拒落在他肩头的责任。
在其位,谋其政。
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替他的哥哥承担这一切。
他始终不能让父母满意,又怎能再因私欲叛逆出格?
但这一次竞赛,一切地覆天翻。
他们已经如此,便再无退后挽回的可能。
明光当时破除封印,想起了一切,愤怒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可是在那些被愤怒烧灼过后的五脏之中,渐渐腾起的,是愉悦,是期待,是窃喜,也是尘埃落定的安心。
他未来的妻子有了可以幻想,他也愿意去幻想的对象。
没有人比小桃枝更让他愿意。
没有人比小桃枝更合适。
他根本想象不到除了小桃子之外,他还能接受跟谁结为夫妻。
他们从今往后,就可以像从前……不,会比从前更加亲密无间。
那是明光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灵魂战栗的亲密到底。
下界誓言之中的“生生世世”算什么?
凡人朝生暮死,一世不过百年。
而他和小桃枝,有千千万万,无穷无尽的岁月,能够相伴相依,再不分离。
两人久久凝望,情愫相缠。
明光激动难抑,话已出口,为了表示他并非虚言,做了他从前绝不会做,也不愿展示给任何人看的“亲昵举动”。
他慢慢地勾着碧桃的后颈,将她拥入了怀中。
他抱住碧桃的肩背,渐渐收紧双臂。
他神情柔和,眉目半垂,盯着怀中之人的头顶,再度感觉到眩晕袭来。
酥麻蔓延脊柱,毕生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何为沉溺情爱,神魂颠倒。
他将自己固若金汤的“城池”,开了一扇小门,仅供一人通行,只为一人敞开。
那城内千万灯火,鼓乐歌舞,也只邀请一人与他共赏。
可明光心动如雷,神魂不附之时,却听到了怀中靠着他肩头之人开口,说道:“可我不愿意。”
他心跳的声音太大了,一时之间没有听清楚碧桃在说什么。
或者是说他根本不敢相信小桃枝说的话。
他依旧搂着碧桃“嗯?”了一声,表示疑惑。
碧桃再度字句清晰地道:“我说我不愿意。”
第90章 我去遛鸟了
明光听清楚后一僵, 放开了碧桃。
“你说你……不愿意?”
他长眉压眼,本就锋冷, 此刻眉眼之间积蓄惊愕之色,看上去着实有股山雨欲来的压迫。
任何九天仙位面对他这副神情,都很难不心生畏惧慌乱。
但碧桃从来不怕他。
还是个桃枝小人时,他们就总打架,明光再怎么凶,也不是没有被碧桃打得鼻青脸肿过。
见过他鼻青脸肿怕旁人发现,彻夜疗愈第二天装没事人的样子, 真的很难怕他。
而且这才哪到哪?
碧桃接下来要往死里气他了。
谁让明光竟然敢把两人的感情和婚事,算计到古仙族和功德仙位之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里面?
碧桃可以理解他情窦初开,才接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转变, 不谙表达, 不能立刻适应亲密关系。
但是不能接受他把两人之间的婚约,当成一场“交易”。
碧桃在他松手之后, 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面上撒娇卖痴之意荡然无存, 桃花眼中泛滥的情愫, 也被压到了她浓黑瞳仁的深潭之底。
她冷静地向明光阐述她的意愿:“我不愿做雷斗兵任何一部的将领。”
“我将要杀我的太岁传承人星宿神和各部作弊的仙位赶回九天判罚,我与古仙族之间积怨已深。他们只会与我你死我活, 又怎么能容得下我?”
明光闻言,神情急切:“你归天仙位升到天仙, 雷斗兵三部将职任你挑选。这是竞赛规则, 这仙职乃是你应得之位。”
明光看着碧桃说:“以你的手段智谋, 谁会惹你?有我在,更没有任何人敢惹你。”
万界公职皆在他手,他确实是现如今整个九天,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
他敢说出娶小桃枝为妻, 便一定有能力护她周全。
甚至……明光已经想过,若是他母亲不允,他也有方法应对。
“小桃枝,你不用害怕。”明光看着她,神情温柔,但眼中桀骜骄矜难掩。
那骄矜和桀骜不再是对她。
而是对他掌控的古仙一族,那是手中权柄给他的自信自傲。
碧桃看着他,喜欢的就是他这副唯我独尊,高不可攀的样子。
但让碧桃爱惨的不仅是他的“样子”而已,而是让他变成这副样子的一切。
他所有的一切。
爱一个人不就是要爱他所有的一切吗?
碧桃都想亲一亲他这副桀骜难驯的眉目。
有人喜欢小兔,有人喜欢狸奴,有人喜欢温柔勤劳的大马,有人喜欢忠心耿耿的狗儿。
碧桃偏偏喜欢会抓人啄人的大鸟,喜欢野性难驯,随时要反口咬人的猛兽。
像烈酒,入喉如吞刀,回味却醇香惹人醉。
刺激。
爽快!
而明光就是天底下最烈的烈酒。
吞下去可以刀剑割喉,也能腐蚀五脏,但也是最令人回味悠长的醇厚馨香。
她凝灵后落下大桃木的那一天,就尝过了。
但碧桃喜欢极了他,却不耽误继续气他。
碧桃看着他,表情模仿他的不可置信:“诛杀希恶鬼时,你亲手为我拦下散魂符,阻止了要杀我的庚午太岁传承人。”
“在恶鬼幻境之时,我被人配了冥婚,也是你找到我的坟墓,亲手揭开了那十八颗送我下地狱的棺材钉。”
“每一颗,都是古仙族的作弊仙位们合伙钉下的,你手指折断指甲外翻的疼痛还记得吗?当时以为我活活憋死在棺木之中的那种恐惧和绝望还记得吗?”
“你明明亲自见证过他们对我的戕害,现在还敢说有你在,没有任何人敢惹我不快?”
碧桃又后退了一步,恍然一般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明光,你不是我的夫君卫丹心。”
“你是天界的‘摄政太子’,你有本事有能力调度九天仙位,将所有人变为你股掌之间的工具。”
“可你不是那个会为了我,在九转炼魂大阵结成之时,不顾大局,满鬼境寻我踪迹残魂的大师兄。”
“你不是那个会为了救下我的魂魄,不惜和同修动手,冒着让众人的努力功亏一篑,所有人都死在恶鬼手下的危险,也要将我带回人间的卫丹心。”
“你只会高高在上,试图去掌控一切,将你我之间的情谊,也算计成交易。”
碧桃接连后退,摇着头咬着嘴唇,桃花眼之中盈满了陌生的情绪,仿佛自己根本不认识明光。
明光的呼吸都因为她的话而凝滞,看着她步步后退,对自己避如蛇蝎,心慌意乱。
却因为她出口的话,而心如刀割。
明光生来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却永远是为了让自己变得优秀,而最努力的那一个。
他幼年时总有人将他和哥哥东君比较,他便从那之后日夜不眠苦修不辍,为公职更是殚精竭虑,兢兢业业。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拿他和另一个人比较。
就连他的母亲也不会再说那一句“你不如你哥哥聪慧”。
可是时隔多年,他没想到,再次拿他来像货品一样比较的人,竟然是小桃枝。
是最了解他,最明白他厌恶和痛处的,他自觉同他最亲近的小桃枝!
而她比较之人……竟是没有记忆的他“自己”。
这种感觉,甚至让明光觉得自己被当成了旁人的替代品。
这一刻的挫败感和崩溃,像一剂勾起他骨血之中遗毒的险恶毒药。
瞬间就腐蚀掉他的理智。
“卫丹心……卫丹心!”
“你口口声声都是卫丹心!”
明光的金瞳不自知地漫上赤色,大步走到了碧桃面前,失控到额角青筋暴起,他低吼质问:“小桃枝,你说你爱我,可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卫丹心?!”
碧桃被掐住肩膀,疼得想龇牙咧嘴。
明光这一身用不完的牛劲儿!
带劲儿!
希望以后都能用在“该用”的地方,可别像卫丹心,总要留有余力。
碧桃调动木灵对抗,仰着头像一只斗鸡一样,奓起了浑身的毛。
冷笑了一声:“随你怎么想。”
明光当即表情一空,而后俊美无俦的面目变得从未有过的扭曲。
明光抓着她肩膀的手,改为扼着她的咽喉,切齿拊心,头脑嗡鸣地再问:“还是你所谓的‘爱’,是随随便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只要长着我这张脸就行是吗?!”
“你想要这副皮相,随便找个什么阿猫阿狗套上,还不是随你心意。”
“你为何偏偏……”
明光简直想掐死碧桃,可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偏偏要来招惹我?!”
“你将我折辱践踏到此种境地,让整个九天的仙位见证我被你愚弄,格外爽快是吧?小桃枝,你将我当成了什么?”
明光的双手扼着碧桃脖颈,对上她依旧倔强,甚至平静的桃花眼,快气疯了:“你说话啊!”
“那你追在我身后百年做什么?!”
明光被碧桃气得顾不得什么“君子端方”,但是碧桃的表情始终未变。
吵架的时候,若是一人发疯,另一人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之貌,那么发疯的那个能直接被“气死”。
碧桃还继续拱火:“我追逐你百年,当然是因为我爱你。”
明光一怔,但随即更是怒火滔天。
“爱?你到如今还敢跟我提爱?!”
碧桃不管他如何,继续道:“你可能误会了,我追逐你百年,就算没有和古仙族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为了以后的千年万年,都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做一个追逐你脚步的侍者。”
“我说让你追着我了吗?”明光怒道,“我拒绝了你多少次?”
他彻底被碧桃的言语带跑,竟然这时候还在回应她的话,和她争辩:“我让你煮粥了?煮粥的不是我吗?!”
“你也就上树掏个鸟蛋,下海摸个鱼还算利落,分明烤红灵蟹都能烤糊!”
碧桃见他已经被搅乱了脑子,想到此刻九天正观看银汉罟的诸仙一定在热烈讨论。
毕竟除了碧桃,谁也没有见过明光玄仙失智发疯的样子吧?
但碧桃知道,他还没彻底失去理智,他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都没用几分力气呢。
两个人幼时打架,可不是说说而已,也不是相互比比花架子。
那是真的往死里打对方。
明光被拘束了太多年了,他把自己漂亮的金色羽毛都给拘束得暗淡了,他恐怕都已经忘了自己会飞了。
古仙族拱卫他,敬重他,给他权柄,供养他的高傲。却也成了束缚他,操控他的绳索。
明光还没意识到他在无形中被束缚住手脚四肢,他甚至是自愿摒弃了“私欲”,只为了适应那个“笼子”。
可金乌本该翱翔于天际,振翅是光耀万物的温暖,也是摧毁一切的烈火熔岩。
他不该被束缚。
她的金乌鸟,碧桃自己都舍不得束缚,其他人凭什么?
碧桃生性狂傲至极,如今的九天之上,她的“仇敌”不知凡几,未免明光日后还要妄图利用她来弥合古仙族和功德仙位,索性……她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
让一切都无可挽回就好了。
碧桃说:“你想让我进雷斗兵三部,无非是做你的附庸。我才不要做你的附庸,也不愿做你的侍者,我要与你比肩而立。”
“我不要被归束到任何一部,终日在繁琐的公职里,淹没在那些腐朽的,本该颠覆和更迭的传承之中,被消磨同化。”
碧桃语调幽慢,并不激昂,却字字句句,同明光的判罚之言一样,重若千钧。
她抬起手指,指向天际:“我要的是,站在九天极处,让我的金乌鸟自愿自天际飞下,投入我怀。”
“而不是你在你的‘笼子’旁边,给我立个高台,供我瞻仰你被他人拘束雕刻的‘英姿’。”
“明光,你动一动,难道感觉不到你身上锁链满满,沉重得让你在跪着走路吗?”
明光神情微凝。
“你擅权术,懂固位,欲借此间星界合作,借我与你的婚事,弥合九天诸仙裂隙。”
碧桃问明光:“可你有没有想过,裂隙源头何来?以强权巧计遮盖住的伤疤,难道就不怕终究会化脓恶化,牵累全身吗?”
明光呼吸急促,眉头紧皱。
忍不住跟碧桃呛声:“古仙族与功德仙位同为仙位,为的乃是万界苍生,本就不该有任何嫌隙私欲。”
“我设法弥合有什么不对?”
他不明白,小桃枝为何偏要挑起仙位之间的争端。
碧桃一把甩开他的手臂,“啪”一声,打掉他还要来抓自己的手。
“可是诸仙私欲已生,是你觉得不该,就会湮灭吗?”
碧桃嗤笑道:“你自觉能操控一切,调度诸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实际呢?”
“他们不照样为了阻止我归天,为了阻止我这野仙灵抢夺雷斗兵三部将职的位置,连星宿神都拉下水,联合一起当着你的面杀我害我?”
“我身为野仙灵,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魔?”
“我且问你,杀我是为了苍生,还是害我是为了苍生?”
“他们不过是恃强争霸,不允许任何古仙族之外的人出头掌权罢了。”
“现在是不允许我这个野仙灵和功德仙位出头,日后呢?千年万年,欲壑难填,会不会有朝一日,也不允许你这未来仙帝握权呢?”
碧桃字句刻毒:“我当真入了古仙族任何一部,他们联合起来害我,九天公职可操控的地方有多少,你不清楚吗?随便有点什么过错,我便困在下界难以归天了。”
“到时候你一个被人束缚了不知道多少层锁链的人,你能救得了我?”
“你到时候怕是要为了保住你那华美的笼子和所谓仙帝的位置,把我舍了再娶一位古仙族女仙吧?”
“明光,我到时候在下界是不是要给你做妾啊?”
这话实在是诛心“害命”了。
碧桃当然知道明光绝不会如此,他和自己一样性烈如火,之所以还没察觉自己被束缚,不过是身在局中,不过是身为古仙一族,奉行传承,潜移默化地任由那些锁链长在了骨肉里。
可一旦明光发现被束,没人能控制住一只羽翅生来便遮天蔽日的猛禽。
碧桃纯粹是挑拨,在他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从今往后,每一个古仙族提出来的要求,哪怕再微小,以明光的多疑和强硬,都绝不会顺利了。
而碧桃当着九天如此“大放厥词”,日后归天,若不能居于高位,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她等于把明光和她之间划了一道“天堑”,自此彻底对立。
也等于把自己送上了孤峰绝路。
但她从来不怕。
她要走的本就是偏险之锋,不走偏锋她一个野仙凝灵,如何能摘得下天上的“太阳”?
明光却怕了。
他丧失的理智在碧桃的狂言之中回归,本能阻止碧桃:“休要胡言乱语,闭嘴!”
碧桃靠在金灵锁交缠的大门之上,手背在身后,以木灵腐蚀金灵锁,随时准备跑路。
明光的底线在哪里,碧桃很清楚,虽然此次他连婚事都松口了,实在是让碧桃震惊。
此刻两个人看似剑拔弩张,实则碧桃兴奋得难以言喻。
仿佛看着她苦磨了一百多年的铁杵,终于小了一大圈。
成针有望了!
碧桃都想把占魁薅过来,让她好好听听,明光是怎么违逆“传承”,放弃了古仙族择选仙帝妻子的规则,口言要娶她,护她。
又是怎么被她几句话气得理智全无,状如疯魔的。
她就一直跟占魁说,明光爱惨了她,占魁总不信,她现在要是在这里,肯定就信了。
可碧桃也知道,明光松口婚事,已经是他接受了古仙族传承,规行矩步在“仙帝”模子里长大,同古仙族一起腐朽的脑子能让步的极限了。
也是他目前能够想到的,最优越的解决方式。
说到底,两人不仅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更是不同的。
在明光的眼中,古仙族大多仙位,就是乖巧听话,规行矩步,听凭调派,鲜少出格。
他若当真随意就因任何人片面之言,任何事片面的影响,就将所有一杆掀翻,全盘否认,那他才是真的不配做帝君。
但明光在高位太久了,高位俯瞰,看似纵观全局,却很难全盘掌控细节。
碧桃得先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
而银汉罟之上,诸仙听了碧桃神仙此等“狂言”,难免议论如沸。
一个野仙凝灵,用尽卑鄙手段,引得“太子”动情垂顾,许诺婚约,却恶言拒绝,已经是令人发指。
还放言欲站在九天极处,与未来仙帝“比肩”?
口口声声挑拨污蔑古仙一族,妄图挟持“天子”居心不轨。
要知道整个天界仙位数万,其中古仙族占据十之八九。
这好比在凡间星界之中,在毫无证据的情境下,对着皇帝诬告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要造反谋逆。
猖狂何以形容碧桃神仙?
她此举此言,简直丧心病狂!
就连一些始终支持碧桃的仙位,全都下场抨击碧桃,一时间银汉罟之上,恶言交加。
且都是针对一人。
观看银汉罟的朱明,此次却没有任何的焦急之色。
总有一天会如此的。
正如碧桃所说,仙位私欲正如凡人五阴炽盛,只会愈演愈烈,根本无法外力湮灭。
人欲,才是仙位的腐肉之毒,跗骨之疽。
碧桃只是提前掀开了粉饰太平的表象罢了。
只是……她这样下去,就算最终同古仙族合作归天证位,也会在天界遭受千夫所指。
朱明撑着桌案,手指抵着太阳穴,神色晦昧。
朱明是真的没想到,碧桃会拒绝和明光成婚。
她有多喜欢明光,朱明都看在眼里。
为了和明光在一起,费了那么大力气,为何会在明光动心应允的时候,反而拒绝他。
甚至将他彻头彻尾地否认得罪?
哪有追人是这么追啊……一万年也追不上了吧。
还是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明光?
再看银汉罟上原本愉悦看着仙位比试,如今都在讨伐碧桃的言论,朱明终究深深叹了口气。
要是碧桃归天之后,实在不行……就让东王公从中活动,把她送去上清境避风头吧。
而诸仙口中“丧心病狂”的碧桃,仿佛不知道自己放出的是怎样的逆天狂言,还在持续地火上浇油。
“为何不答话?明光玄仙是觉得我异想天开,不可理喻吗?还是你只能接受我在你身边的位置,只能是你的附庸?”
碧桃说:“是不是被我戳中了痛处,无话可说了?”
她观察着明光神情,直到他心中已经滚油如沸,又悍不畏死地,朝着其中泼了一瓢冷水:“我夫君卫丹心就不会这样。”
“他不仅会舍命舍身护我爱我,我说登天,他一定会给我架梯子。”
“若我跟他要无上剑派掌门之位,他也必定敲锣打鼓拱手相让。”
“你不是他。”
“你就算装得再像,也不是。”
明光闻言,微微张口,双唇微颤。
他看着碧桃,金瞳之中杂乱思绪卷起暴虐的漩涡,一时间心潮翻涌,狂澜漫天。
可是他外放的那些怒火、疑惑、崩溃、都在碧桃的“你不是他”“你就算装得再像也不是他”之中,慢慢地消失了。
他眨眼之间彻底平静,仿佛席卷了一半的风暴,骤然消散在天地之间。
明光没有再试图说任何一句话辩解,而是转头就回了屋子,仿佛再不欲和小桃枝争辩。
但是只要经历过风暴的人,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骤然的平静,只能说明——你终于进入了暴风的中心。
碧桃飞快地催动木灵腐蚀金灵,游刃有余的神情,在明光转身之后变得焦急。
果然明光很快又从屋子里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那柄已经豁口遍布的长剑,金灵漫卷倾泻,缭乱他的长袍和长发,让他看上去恍若天神降临。
他持剑指向碧桃,口不择言说:“我不是卫丹心,卫丹心已经死了。”
“既然你那么爱他,我现在就送你下去见他。”
明光终于——彻底被碧桃气疯了!
他天音判罚,出口之言若不成谶,会有不同程度的反噬。
因此他从不乱说话,但这会儿竟然被气到说他自己已经死了!
他短时间内印证不了碧桃的那些挑拨之言,可他也不是因为激愤就丧失判断能力的傻子。
她要上到极处做帝君,九天仙职从来都是能者担之,他阻拦她了吗?
入将职就是他为了让她做附庸?
他母亲就是从雷部将职升为万界天道。
附庸?妻子怎么会是附庸?
他母亲坤仪,从来不是他父亲青冥的附庸!
天规在上,九天诸位仙长在上,所有作恶害人的仙位,势必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岂能将整个古仙族一概而论?
小桃枝伶牙俐齿,巧言挑拨,说到底,不过是……不爱他罢了。
她爱的根本就不是他,才会如此。
愿意在人间和卫丹心成婚,却拒绝和他的婚事,对他践踏贬损,讽他无能护她,斥他为笼中之鸟!
好好好。
她敢戏耍愚弄他至此,他便亲自送她去见她的好夫君“卫丹心”!
明光金光烈烈的长剑劈来之时,碧桃赶巧打开了金灵重重锁固的大门。
而后“娘啊!”一声就冲了出去。
心中叫唤着不好——大傻鸟来了!
一出门口就地一滚,正好躲开了明光裹含着滔天怒火的一剑。
爬起来,却是满面带笑,仿佛疯了。
实则她是开心。
百余年没有过的开心。
明光好多年没和她这么“玩”了。
她亲眼看着他长大,看他将自己禁锢封存,从此墨守成规,长成一个模范“棺材板子”。
多可怕。
现在这样子才是他的小明光。
“你跑……我看你往哪跑!”
明光追着碧桃,手中长剑毫无章法地乱劈,气息乱得仿佛一个凡人,脚步更是凌乱不堪。
声音也不是故意压着的那种判罚与破妄的沉郁之音。清脆如清泉叮咚,悦耳嘹亮:“你敢耍我,敢不敢站着让我砍!”
天可怜见,天界仙位二百多岁,等于凡间的小少年,明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发出这种声音!
“小桃枝,你给我过来!”
“呸!”碧桃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回嘴,“傻子才过去站着让你砍!”
“你有能耐自己追来杀我啊,从小就笨得要死,略略略~”
黎明将至,金灵和木灵不断绕着村子闪烁不停。
好似一场独属于两个人的“焰火”。
又像是两股谁也不肯服输的力量,在冲撞,交戈,撕咬过后,逐渐融合接纳。
在一道金绿交缠的强光冲向半空之后,漆黑的天幕仿佛被这强光撕开了一道口子。
天际泄露出了一些鱼肚白,天要亮了。
两个人你追我赶,打了半宿,愣是没能分出胜负来。
明光虽然比碧桃修为高些,可是他被碧桃气得毫无章法,招式战略都忘得差不多,仅靠一身牤牛一样的蛮力,总是被碧桃的木灵偷袭。
“卑鄙!”明光不知道一晚上骂了多少遍。
如今两个人俱是筋疲力竭,灵力耗尽。
汗透重衣,跌跌撞撞一前一后,走在快被他们一晚上踏平的路上。
碧桃在前面,喘得好似刚跑了八百里的马,喘气声比说话声音都大。
碧桃还在刺激明光:“你有种……把剑扔了,我打不死你!”
明光还真把剑扔了。
然后“温柔”朝着碧桃招手道:“桃桃,快过来呀,我是卫丹心。”
实则他此刻长发散落,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俊容狼藉,却目若鹰隼死盯碧桃,手臂和面颊脖颈,俱是青筋暴起,突突跳动。
实在追不上碧桃,一口恶气出不去,都承认自己是卫丹心了。
你还卫丹心,你大灰狼还差不多!
碧桃要是敢过去,绝对被他活活“弄死”。
碧桃闻言捂着肚子,忍笑忍岔气了。
正这时候,不远处的路上有了动静。
有修士牵着马匹出来,准备出发了。
碧桃也是强弩之末了,见状眼睛一亮,立刻朝着那人影的方向跑去——
而大半夜的失控,清晨的冷风一吹,被汗水浸透的衣物冷意彻骨,再加上不远处那人影,伴随着终于冲破了云层的天光,一齐撞入眼中——明光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他没有再追上去。
碧桃几乎是爬回占魁屋子的。
一进屋,扶着门框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占魁吓得从床上蹦起来,还以为碧桃受伤了:“怎么了怎么了?!”
“是不是玄门老祖按捺不住动手了?!”
碧桃被占魁扳过来,虽然累得像一根面条。但是面上神情依旧愉悦舒畅。
“你……”占魁看她神情,就知道她现在开心得很。
什么事这么开心?
“你这……总不至于和明光大战了三百个回合,搞成这样吧?”占魁说的是男女之间的“大战”。
要真是明光也太狠了点。
碧桃躺在地上挑眉。
很想照着浮花浪蕊的占魁脑袋抽一巴掌,但是没力气。
开口声音伴随着气力耗尽的嘶哑:“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去遛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