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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完蛋


    “我观察过了, 这里是一处进食场,每天白骨堆附近的洞口, 都会有人被老虎拖拽到这里,供小老虎分食。”


    “被分食的人气息断绝,但都是新鲜尸体。”


    “那些失踪的百姓,应该被圈禁在虎巢之中。”


    碧桃说:“以我们现在的情况不可能徒手爬上百丈悬崖,只有探一探虎穴,看看能不能从中‘借’一条路出来。”


    碧桃蘸着林玄兔手腕上面的血,在他的衣服前襟和后背上面画阵法 。


    林玄兔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口子, 正在流出细细的血线,是刚刚割开的,碧桃下的手。手边没有朱砂, 只能借用鲜血作为颜料。


    碧桃手若游蛇, 从林玄兔的肩背,游走到他的胸口处, 大概因为“痒”, 林玄兔老是躲。


    碧桃就扯着他仅存的一条手臂, 说:“躲什么躲,你忍着点!”


    “等会儿你负责在外面牵制老虎, 我隐匿生人气息,进虎穴探路。”


    林玄兔看着碧桃说:“师姐, 我进去吧, 深入虎穴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可以的。”他反正都已经这副样子了。


    碧桃斜了他一眼:“你连路都走不利索,进去给那些小老虎们送肉吗?”


    “你负责在外面吸引老虎,此处的老虎大多是真的,我这三天一个伥鬼都没有看到。”


    “届时你爬到树上, 借用灵气在树木之间跳跃,不要下来试图和老虎搏斗。”


    “如果遇到可以化为阴气的伥鬼……那就尽你所能调动火灵逃命,不要管我有没有出来。”


    “听懂了吗?”


    碧桃给林玄兔画完了阵法,见他在这种关键时刻,看似一脸认真地听着,可看着她的眼神都是涣散的,明显在走神!


    碧桃照着他下巴就来了一巴掌。


    碧桃没有这么爱打人,但冰轮从碧桃在天界认识他的时候就很欠揍。


    林玄兔被拍得一激灵,回神连忙把眼睛挪开,不敢再看碧桃的脸。


    碧桃把他的下巴扭回来,皱着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而后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又没有高热,整天神思恍惚的都在想什么?”


    “我需要你在外面给我牵制老虎,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你要做头狗也要做拖狗,还得给我守好退路,我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林玄兔点头如捣蒜:“记住了。”


    “重复一遍。”碧桃见他神思不属,满脸的不信任。


    但是她现在又没有别的合作对象,只能将就着用这半残,却好歹听话的林玄兔。


    林玄兔有些难堪,像一个被夫子罚背文章的孩童,吭哧吭哧地把碧桃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漏掉一句。”


    碧桃不满地看着这个天上地下都找不出第二个的蠢货,下界文化学不明白就算了,两句话也记不住,天道给他的天赋技能恐怕是他那张好脸。


    碧桃只得掰开了揉碎了重复道:“你现在这种状况对付不了能在人与老虎之间自由转换的伥鬼,你会爬树,伥鬼也会。你没有武器,伥鬼未必没有。”


    “伥鬼出现,就不用管我是不是出来了。赶紧逃命。我总有自救之法。”


    若是之前在山崖之上,他们一行人组队行动,林玄兔定会对师姐的话令行禁止,他也一直听从于指挥犬。


    可如今……如今林玄兔怎么可能扔下师姐一个人逃命?


    他神情焦灼,总觉得此计太过冒险,忍不住再度劝道:“师姐,深入虎穴太危险了,我现在已经能走路了,若不然我们还是找找有没有其他的能够上去的地方吧。”


    “这方圆十几里我在你休息的时候都已经跑过了,没有任何地方能上去。”


    碧桃说:“别废话了,我给你的腿绑紧,你这伤口和骨骼被强行催着愈合,但现在不能太剧烈地活动。”


    碧桃蹲下给他重新固定腿上的木板。


    林玄兔低头看着她纤细的颈项,瘦弱的和寻常的女子无甚区别的肩背,实在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细柳青竹般单薄的人,为何会给他如此强大的信服感和……依赖感。


    林玄兔没有对谁产生过这样浓烈的依赖感。毕竟连他的娘亲都希望他死,他又能依赖谁呢?


    可仿佛在师姐的面前,无论怎样的绝境,都能生生地架出一条通天路来。


    碧桃起身:“好了。”


    “到时候你就冲上去,抓一只小虎崽跑掉,这是最快速最节省灵气的吸引老虎追逐的方式。”


    林玄兔点头。


    他心中暗自发誓,等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不会扔下师姐。


    他会与师姐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甚至在其中品出了一天前,师姐扔给他的那些野果的甜蜜来。


    “好饿。”碧桃揉着肚子说,“虎穴里面就算没有出路,那些被抓来的百姓没有饿死也没有形销骨立,里面肯定有吃的。我们两个都需要尽快吃东西,否则别说是回到山崖之上,没多久就活活饿死了。”


    碧桃这三天把此处峡谷周遭都跑遍了,除了一天前那几个野果子之外,也找到过一回野果。


    但是数量太少了她自己吃了,没有给林玄兔。


    毕竟现在他们之间,必须保存体力的是碧桃。


    可是此界的修士,虽然不那么容易饿死,却不是饿不死,光靠野果子撑不了多久。


    碧桃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探虎穴的。


    要找路,要找吃的,要伺机救下那些还活着的百姓。


    他们之前修士集结,在山崖之上,未能正面突入虎穴。还被伥鬼偷袭四散。


    如今在山崖之下发现了幼虎进食场,可能直通虎穴的“后门”,如何能不进去看看?


    况且碧桃一直都没有忘记,无上剑派的掌门人卫肖,给她编造了一个“猎户父亲”,把她和卫丹心引到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让他们葬身虎口?


    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身为卫丹心的父亲,给他儿子一颗毒药,他儿子就会吃。


    而不二道人不在山中,卫肖如果想杀碧桃的话也并不很难。


    或许答案就在虎穴之中。


    正午刚过,碧桃和林玄兔悄无声息潜伏到白骨堆的附近。


    数只老虎撕扯着一个气息已经断绝的高大男尸,拖拽到了白骨掩映的洞穴口。


    这几只老虎把那具尸体撕扯成好几块后停下,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和下巴。


    喉咙之中发出呼噜噜的低声。


    片刻之后,洞穴的深处陆陆续续跑出来好几十只小老虎。


    它们四肢健壮,虎头虎脑,肥嘟嘟的,乍一看上去很是可爱。


    但是当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成群结队地开始啃食地上的尸身,画面就变得不那么美好了。


    碧桃拍身侧的林玄兔:“去吧,直接抢最近的虎崽。”


    林玄兔足下火灵生风,如同一头迅捷的豹子窜了出去。


    碧桃看着他的背影颇为满意,虽然就只剩下一只手臂,但是他的灵敏度和爆发力,并没有受到太多阻碍。


    而且现在腿还伤着呢,如果腿好了的话依旧是一条好狗。


    林玄兔出现在白骨堆处,在那些老虎听到了声音闻到了生人气息,转过头来看向他时,他已经单臂拎起了一只满口鲜血的小老虎后颈皮,转身就跑——


    “嗥——”


    一阵响彻山谷的虎啸之声传来。


    林玄兔按照两人之前规划好的方向狂奔,身后跟随着数只老虎,不断地发出咆哮。


    就是现在!


    碧桃贴着山壁边缘的树木蒿草后弯腰行进,顺手折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握在手里。


    巡视了一圈洞穴周遭,见里面没有伥鬼或者是老虎循着声音追出来,这才朝洞穴之中走去。


    “嗷呜——”有两只小老虎闻嗅到“食物”的香气。


    舍弃了那已经冷掉的尸体,朝着碧桃的方向跌跌撞撞追来,张嘴就要咬碧桃的靴子。


    碧桃一脚就把这两个小东西踢到墙上去了。


    “咔咔”两声清脆的脊骨折断之音,两个小东西落地之后,身体已经软绵绵的,没有了生息。


    碧桃挥动手中粗壮的树枝,调动木灵灌注在树枝的尖端,作为坠力,高高举起树枝狠狠落下——


    用非常短的时间将这几十只幼虎全部活活砸死。


    抓住幼虎的尸体,朝着洞穴之外的白骨堆四面八方都扔了一些。


    而后不再耽搁,她朝着洞穴之中跑去。


    洞穴之中光线不足,潮湿伴随着腐臭迎面而来,令人几近窒息。


    通道低矮,不足以供一人站立通行,碧桃弯着腰,手扶着石壁,警惕前行。


    过了进食场的入口,再向里,就出现了许多的岔路甬道。


    这些甬道如同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又像蚁穴一般四通八达。


    碧桃在岔路口犹豫片刻,循着石壁上的痕迹,挑选了一条布满锈色血迹,细看还有抓痕的通道。


    穴道之中虎啸阵阵,碧桃没有走很久,便在一处天然石洞的转弯之处,碰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身影消瘦的小子,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和碧桃当年刚刚遇见太极的时候差不多。


    这般若无其事行走在虎穴之中的绝不可能是人。


    是伥鬼!


    果然那伥鬼见碧桃的第一时间便瞪大眼睛,张口要“喊”!


    碧桃迅速冲上前去,仗着甬道狭窄他无处躲避,在这个伥鬼张开嘴的瞬间,抱住了他的脖子,“咔”一声,便将他的脖子拧断了。


    这时候,甬道的另一侧也传来了脚步声。


    碧桃拖拽着这个已经死去的尸体,躲避着脚步声的方向,寻了一个天然的石洞钻了进去。


    洞穴之中漆黑一片,很狭窄,碧桃背靠着石洞墙壁,全神贯注听着外面的声音。


    怀中的尸身很快又有了动静,这是伥鬼化身为猛虎的前兆,但是碧桃始终死死地扼着他,手上狠辣,反复扭断他的脖子和喉骨。


    没多久,他所有力量被反复死去消耗一空,化为一缕阴气,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那脚步声很快走远,碧桃继续朝着里面探寻。


    她凭借超群出众的记忆力,记住了四通八达的天然甬道,和一些狭窄不能供老虎作为洞穴,却适合人躲避的石洞。


    躲过了好几次老虎和伥鬼,杀了三只伥鬼,循着锈色血迹,一路向上,经过的石洞越来越大。


    虎吟之声越发密集,越往上,石壁周遭开始出现孔洞,外面的天光从孔洞之中投射进来,碧桃猜测,这里距离山崖之上应该不是很远了。


    在她即将转过一处可供人通行的宽敞甬道之时,前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凄厉的求救之声。


    “救命!救命啊!大牛,大牛你在哪里!救救我——”


    “放了我吧,我肚子里还有孩子,我不要去喂老虎,救命啊——”


    碧桃赶紧将身体贴在转弯的石壁之上,探出头朝着求救之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披头散发,被几个伥鬼拉扯着,朝碧桃这边而来!


    “放开她!”甬道的尽头有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传来。


    紧接着是打斗之声和伥鬼化为猛虎的咆哮之声。


    但是碧桃已经来不及去看了——因为这时候,碧桃来路的甬道传来了猛烈的,地动山摇的愤怒虎啸之声。


    虎啸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更高,还夹杂着一些猛虎的哀鸣之音。


    碧桃知道,那些追逐林玄兔的老虎回来了,看到了门口死状惨烈的虎崽,正在发狂!


    她不能再往前,必须尽快折返。


    碧桃最后惋惜地看向了甬道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偌大的石洞,明亮的光线从其中投射出来,属于生人的浓重气息在甬道尽头弥散。


    那里应该就是老虎用来囚禁活人的地方。


    此刻甬道尽头,一个男子正在同两只化为猛虎的伥鬼厮打。


    碧桃看到健壮的大腿,从伥鬼化身的猛虎庞大的身形之下伸出,在地上猛烈地蹬动。


    很显然,再怎么强壮的男人,也无法在猛虎爪牙之下获胜。


    她转头,按照熟记的来路,飞快朝回跑。


    那群痛失虎崽的老虎,全都失智一般,在洞口处咆哮。


    声音伴随着气流在狭窄的甬道之中冲撞,扩音之效颇为震耳欲聋。


    老虎从白骨堆之中把虎崽的尸体叼出来,堆积在洞口,发出痛彻的哀鸣。


    碧桃紧紧贴在一处狭窄的洞穴中,隐匿气息,和两头冲回洞中的老虎擦肩而过。


    这两头老虎一边咆哮着一边朝洞穴深处钻,很显然,幼虎被攻击大批量死亡,它们去搬救兵了。


    但是还有几只老虎,始终徘徊在白骨堆旁的洞口处不肯离开。


    一直在用下巴拱着地上幼虎的尸体,试图唤醒那些幼虎。


    碧桃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逃走,很快听到四面八方甬道传来密集的脚步之声,有人的也有老虎的。


    她得在这些救兵赶到之前跑出去,否则一旦洞口封死,她藏身之处很快就会被找到。


    碧桃蓄力躬身,将身体之中的木灵调动到极致,准备一口气冲到洞穴门口——


    当然不是要跟老虎决一死战,她连佩剑都没有怎么和几只老虎搏斗。


    她是准备拼着挨上几爪子,跑出去之后赶紧逃。


    但就在她朝着洞口处冲去时,外面白虎堆上突然烧起了一簇火光!再度吸引了那些老虎的注意。


    有熟悉的声音在喊:“来追啊,怎么不追了,虎崽子不想要了?!”


    “嗷嗷……”孱弱吃痛的虎崽之声传来。


    那守在洞穴之处的几只老虎本就因为死伤幼虎而瞳仁赤红,见状顿时再度发狂,尽数朝着挟持幼虎的那身影追去——


    碧桃借此机会,钻出洞穴的出口,迅速没入了山壁的树丛之中。


    然而始终没有看到师姐的跑出来的林玄兔,几次折返吸引老虎攻击追逐他,身上的灵气已经消耗殆尽。


    在树林间一连跳跃数次,频频回头看向洞穴出口的方向,心急如焚。


    一时灵气不继,竟是足下踩空,从树上跌落到地上。


    几只完全狂化的老虎,登时一哄而上——


    碧桃这时候从侧方树林冲出来,手中抓着几只死去的老虎幼崽丢出去。


    老虎扑杀的动作略微迟疑,碧桃钻入包围,拉起林玄兔再度飞身上树——


    两人在树丛之中飞快跳跃,几只老虎反应过来再度被愚弄,咆哮声震彻山野,对他们两个穷追不舍。


    碧桃的灵气也已经消耗殆尽,更何况她还拖着一个大活人。


    眼见着要被老虎追上,碧桃当机立断,抓过林玄兔手里一直捏着的那只快死的幼虎。


    朝着几只老虎的方向一扔,幼崽的哀叫再度让这些老虎有所迟疑。


    碧桃拉着林玄兔飞身下树,而后一头扎进了河流之中,不敢露头,屏息下沉顺水快速游动。


    所有猛兽都不喜欢涉水,可两个人却不敢松懈,老虎不喜欢涉水,不代表他们不能驱使伥鬼涉水。


    期间林玄兔有一次想要浮到水面,被碧桃压住后颈又拉了下来。


    碧桃和林玄兔两人顺水潜游,一直等到碧桃胸腔因为窒息快要炸掉,而林玄兔再次濒临淹死,两人才终于浮上水面换了口气。


    然而游了这么远依旧能听到虎啸之声在林中回荡,他们便又悄无声息地潜下,继续游动。


    中间换了许多次气,人都快泡皱了,精疲力竭,再也听不到虎啸之声才终于爬到岸上。


    碧桃像条死狗一样狼狈地趴在水边,大口喘息。


    林玄兔就躺在她身边,面对着她,不顾自己之前应对老虎之时,身上多处被抓得皮开肉绽,长时间泡水伤口狰狞非常,目光急切地在碧桃的身上搜索。


    发现她没有受什么致命伤,这才松口气。


    林玄兔长发湿贴,俊容焦灼惨白,哑声道:“太危险了……三师姐,你再不能这样涉险了!”


    碧桃闻言连眼睛都没睁,迎着阳光闭着眼睛,脑中正在构建她之前探入虎穴的路线。


    “师姐……你在我身上画的阵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被抓伤,你在相同的地方也受伤了?”


    林玄兔皱眉看着碧桃身上的伤痕,恍然:“我当时就觉得那老虎攻击的力度不对!”


    碧桃懒得理会他,还能是干什么的,是分担伤势的。


    她怕林玄兔这副残缺身体对付老虎的时候直接变成小点心。


    她需要林玄兔给她拖延更长的时间。


    但她给林玄兔绘制的阵法,和卫丹心身上的那个完全一换一转移所有攻击的阵法不同。


    这个只是转移一部分攻击而已。


    碧桃曾经到处蹭五雷晋升仙位,这一点程度的伤痛,丝毫没有影响她在洞穴之中穿梭。


    “你别吵了。”碧桃不让林玄兔说话。


    她正根据在甬道之中遇到的老虎和伥鬼的数量,来判断整个虎穴之中,究竟还有多少伥鬼和老虎。


    她发现,在虎穴之中伥鬼的实力大大缩减,甬道狭窄,如果出手速度足够快,伥鬼甚至来不及变身。


    原本伥鬼被杀死也能变成猛虎,可只要扼住它反复杀死,将它的力量耗空,那它的战斗力和凡人也差不多。


    而且就算伥鬼化为猛虎,也因为体型庞大,在狭窄的甬道之中难以转身跳跃,杀伤力骤减。


    碧桃跑出来之前最后看到的那个和猛虎厮杀的男人,如果是在外头的话,地面开阔,他早就被那两只伥鬼化身的猛虎给撕了。


    不可能有还击的余地。


    所以等到队伍会合之后,他们无须正面迎击伥鬼,完全可以伺机寻一处入口深入虎穴,从内部将虎群和伥鬼绞杀!


    “师姐……你额头这里破了一个口子。”


    好半晌没有说话的林玄兔再次开口。


    他语调飘忽,无声无息地悸动着,感动着。


    他的师姐究竟是有多么在乎他,舍命进入虎穴探寻出路前,还要在他身上画下那些帮助他分担伤势的阵法。


    林玄兔眼前都有片刻的模糊,这一生能遇到一个人如此视他为珍宝,还渴求什么?


    他撑着手臂起身,湿漉漉的身影,半笼在碧桃的身影之上。


    伸出手指,很轻地碰了一下碧桃额头上的伤口。


    碧桃太累了,在水中泡的肢体冰冷麻木,此刻脑子还在不停地转,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才没昏死过去。根本没注意到这很轻的一下。


    林玄兔却像是得到了默许,不受控制地凑近碧桃,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肤色,不知为什么又染上了晚霞一样的潮红。


    他体温上升,呼吸也变得紧促,声音更是在这紧促的呼吸之下断断续续:“师姐……你这里……你的嘴唇也破了……”


    他的手指抬起,隔空顺着碧桃的桃花眼,秀挺的鼻梁一路向下,悬空在她的唇角上。


    碧桃听到林玄兔的声音了,但她忙着呢,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当是狗放屁。


    脑中已经在整合那些她走过的路线,推演出好几条适合将伥鬼引入其中,让他们无法变身的狭窄甬道。


    这些都可以作为绝佳的击杀点。


    “师姐……”林玄兔着魔一样低下头。


    碧桃也终于感觉到异常,不耐道:“上那边去,你挡住我的阳光……”


    “簌簌簌簌……”河岸边不远处的草丛之中传来了声响。


    碧桃登时浑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


    此间山林除了老虎与食腐肉的乌鸦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的兽类。


    是老虎追过来了还是伥鬼?!


    碧桃猛地睁开眼睛,一时间无暇去顾及为何林玄兔离她这么近,简直下一瞬就要跟她贴上了!


    碧桃一把推开了林玄兔,一个鲤鱼打挺旋身而起,半跪在河岸边上,眸光锐利,警惕无比地看向树丛——


    撑在地面的双掌紧扣河岸之上的沙石,压低后脊,只待老虎或者是伥鬼窜出,她就立刻以沙石击之,拉着林玄兔投入河中继续逃命。


    但是盯着发出声响的树丛看了半晌,并没有老虎和伥鬼窜出来。


    一个人影,自树丛的地面,撑着一把已经残破不堪的佩剑,扯着树干垂落的枝条,艰难站起。


    他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块好肉,皮肉翻卷,衣袍零碎,干涸的鲜血覆盖他的每一寸肌肤,简直像是用鲜血铸造了一身铠甲。


    他的长发乱如蓬草,覆盖了大半面容,碧桃一时之间都没能将人认出。


    只是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知道这不是一个伥鬼。


    直到——直到碧桃看着他拄着那一把破剑,慢慢地走出树丛的阴影。


    阳光下,他乱发之中的金瞳如炬,碧桃才不可置信地认出——这竟然是卫丹心!


    “明光!”碧桃猛地从地上弹射而起,直接冲向了来人。


    欣喜若狂地张开双臂,不是要去撞入卫丹心的怀抱,是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可他却在碧桃冲到他面前的时候,咬牙站直,抬臂向前,将那一把残破佩剑横在身前,阻止了碧桃靠近。


    碧桃脚步被迫顿住,身形因为惯性而前倾,死死盯着卫丹心的双眼,望入他乱发之后的金瞳。


    “师兄……”碧桃喃喃叫他。


    心中却无声聚集阴云,顷刻之间狂风电闪,骤雨将至。


    她不傻,这个时候卫丹心出现在这里,碧桃无须推测都知道他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


    伤成这样,也必然是生死一线。


    明光的雷纹咒印已经破了吗?


    可卫丹心只是和碧桃对视了一眼,就转开视线。


    那一眼麻木冷漠,碧桃根本难以从其中分辨出任何的情绪。


    卫丹心的视线越过了她,看向了她身后也已经站起来,却并没有因为看到大师兄就高兴朝着这边冲过来的林玄兔。


    “夫君……”碧桃又开口,急切叫了一声卫丹心。


    卫丹心依旧没有看她,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用如同染血一般的金瞳,看着林玄兔,周身血腥涌动,煞气蒸腾。


    开口声音沉郁低哑,森然如鬼:“她是我的妻子,你方才在做什么?”


    卫丹心那日亲眼见到师妹随着四师弟跳下悬崖,那一瞬,肝胆俱裂并不足以形容他的感觉。


    他本能要随着师妹一道跃下,却很快被同伴们拉住身形。


    猛虎遍布山野,他被迫投入战斗。


    等到天色亮起,修士聚集,他便立刻提出去寻找师妹。


    有人说师妹恐怕凶多吉少。


    峡谷陡峭,山石遍布,从高空之中落下去,生还的可能性很小。


    卫丹心怎么肯相信,怎么敢去相信?


    他孤注一掷,不理会流星等人的劝阻,不打算带任何人和他同路。


    孤身一人自师妹落崖之处投下,滚落山石之中,九死一生,遍寻山林。


    整整两日,他力竭昏死,以为自己要横死此处,再也见不到师妹。


    然而他终究命大,昏昏沉沉之间,他被一阵水声惊醒,听到有人谈话。


    他以为一切是自己的幻觉,睁开眼睛艰难视物,瞪视许久,许久都不敢相信,自己找寻良久的师妹就在自己不远处。


    万幸,四师弟也没死。


    可他开口,却叫不出声,他内外兼伤,根本没有力气。


    他想着发出一些声音,吸引那两个人的注意力。


    可他看到了什么?


    看到他的四师弟,低头亲吻他师妹,他的妻子。


    于是卫丹心又想起那天夜里,师妹救助四师弟不及,毅然陪他坠落山崖的一幕。


    遭受背叛的怒火推动金灵涌遍他的全身,切齿痛恨,成了强行冲破他阻滞经脉的尖刀。


    他在激愤之中起身,像一头被抢夺领地,霸占妻儿的雄狮,金瞳之中燃烧的血色,都是他锥心刺骨流淌而出的心血。


    林玄兔听到这一句质问,原本要走过来的脚步一顿。


    他站在那里,周身水滴淋漓,温暖的阳光之下,他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跑过来的原因,是他自己都无法面对。


    他向来敬重大师兄,却也很清楚,大师兄出现,就意味着他的美梦结束了。


    大师兄身为无上剑派掌门的儿子,未来无上剑派的掌门人,而他,只是一个乡间的野小子出身。


    他拿什么跟大师兄比?


    他现在甚至少了一条胳膊,连一个完整的人都不是了。


    林玄兔头脑混乱,犹如被风暴卷过之后,狼藉坍塌的城镇。


    他瞳仁震颤,呼吸不畅,思绪被压迫到了极致——然后终于寻到了一条活路!


    对了,林玄兔猛然想起,大师兄曾在去往问心阁的路上,为了拒绝二师姐,亲口承认的,是他先强迫了三师姐,他们才会成婚。


    是大师兄强迫了三师姐!


    林玄兔仿佛骤然遭遇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他这些天故意不去想大师兄和师姐已经有了婚约,马上就要成婚。


    他告诉自己,师姐是为了他跳下来,师姐的心中有他,只有他。


    师姐待他那么好,为他舍弃同伴,罔顾生死,彻夜奔忙……


    她为他付出一切。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她从前分明喜欢他,怎么可能突然间就不喜欢他了。


    正是从大师兄强迫她之后,师姐才“变”了!


    她是受制于人,无可奈何,才只能与他一道坠崖,全一腔深情。


    可是大师兄如此疯魔,竟然连这样都不肯放过他们,一路追到了崖下。


    他又怎么能够退缩?


    因此林玄兔很快抬起头,阳光下,他阴鸷得像一只刚刚从水中爬上来的恶鬼。


    看着卫丹心的眼中,昔日的敬重不复存在,只余一片仇视。


    他却双眸明亮炽烈,如同燃烧着两团烈火。


    林玄兔开口:“我在干什么?我在亲吻师姐啊……”


    碧桃死盯着卫丹心,此刻确认了明光并没有恢复记忆,正心中窃喜。


    眨眼间,她已经思索出了好几种哄人的方式,伸手去抓卫丹心的手臂。


    结果没等她抓到,卫丹心的手臂骤然一抖,周身的气息顷刻之间暴虐无比。


    碧桃也听到了林玄兔说的那句话,嘎巴一下扭回头去看他,比卫丹心还要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你脑袋刚才在河底的时候是不是进水了?!


    “师姐,别怕。”林玄兔安抚碧桃。


    然后对着卫丹心道:“师姐与我两情相悦,生死相依,随我坠崖,至死不渝。”


    “若非大师兄强迫于她,她又如何会同大师兄定亲?”


    林玄兔简直悍不畏死:“大师兄,我尊你为大师兄,盼你不要再逼迫他人,行狗彘不如之事。”


    卫丹心仿佛听不懂一般,重复了一遍:“我强迫师妹?”


    他转动透着锈色的眼珠,看向碧桃,似乎是在求证。


    难道他们之间这段时日的欢爱,都是他强求来的吗?


    碧桃疯狂摇头。


    回头对着林玄兔厉声道:“你在说什么?!闭嘴!”


    “夫君,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刚才把脑子泡水了!”


    “我没有追随他跳崖,我那天会掉下来是因为在你身上绘制的守护阵法推动我不小心掉下来的!”


    碧桃抓住卫丹心剧烈颤抖的手腕,可下一刻就被一道悍烈的金灵弹开。


    卫丹心持着那把破剑,足尖在地上狠狠一蹬,直接把地面都蹬出个坑。


    厉声喝道:“你给我去死——”


    而后裹着沸腾杀意,径直朝着林玄兔扑杀过去——


    卫丹心已然魔障入心。


    这么多日的焦灼,恐惧、痛苦、绝望堆积在一起。


    在重新见到师妹的那一刻,都化为了痴魔。


    他根本不打算再问师妹那一日为什么会伴随四师弟坠崖。


    这一次,师妹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他强迫又如何?


    他狗彘不如又如何?


    他的师妹,即便是死,也得死在他的怀里!


    至于他师妹,他未来的妻子心中有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杀了就行了!


    有一个就杀一个,有一群就杀一群。


    卫丹心的长剑灌注金灵,对准的乃是林玄兔的胸口心脉,这是毋庸置疑的杀招。


    可他伤势惨重,就算被愤怒激发体力灵力,也后劲不足。


    他本一招就能把林玄兔杀掉,但因为实力远远不如以往,甚至有些强弩之末之势,这一剑,竟被林玄兔躲过了!


    林玄兔虽然手里没有武器,却一直都被碧桃给照顾得还挺好,刚才逃跑的水下一路,碧桃全程拉着他,更是半点没用他浪费火灵,他因此恢复了不少。


    此刻火灵积蓄在掌心,一掌拍向卫丹心的头颅。


    也是绝杀之招。


    他们恨不得将彼此碎尸万段,但是一个断胳膊的加一个重伤的,竟然一来一回,撞了个势均力敌。


    碧桃冲到河岸边上要阻止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噼里啪啦地打进了河中。


    卫丹心的武器折断,被林玄兔击落在岸边,两个人在河中以灵气互轰。


    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一时间搅的此处灵光激荡,河水倒流冲天,瓢泼如雨。


    “你们别打了!”碧桃都不知道这两人究竟在打什么!


    林玄兔怎么突然间就疯了?


    她什么时候就爱他爱到为他跳崖了,这个脑子没有指甲盖大的狗东西!


    碧桃想到过卫丹心可能会误会坠崖之事,但卫丹心又不是一个冲动到丧失理智的人。


    碧桃只要解释他就会明白。


    问题是她立刻就解释了。


    谁料到卫丹心这次不听解释直接就动手了!


    木灵激发,冲入两人中间,却没有来得及将两个人震开。


    他们一个五指成爪,火灵炽烈,猛抓对方心脉。


    一个双掌合十悍然下劈,金灵千钧,直裂对方灵台——


    只听“轰”一声,两个人同时被对方的绝杀之招弹飞出去。


    而后直落水中,迅速淹没在河流之中。


    碧桃:“……”


    她赶紧一头扎进河中,跑去捞人。


    幸好这河水不是很深,水流也不急,在水中站起来,还能露出脑袋,走比游快。


    她冲向卫丹心身边,伸手抓住了顺水漂浮的卫丹心的手臂。


    正要朝着自己的脖子上面扛,突然对上了卫丹心睁开的金瞳。


    那双眼一开始是涣散的,卫丹心仰躺在水中看向万里无云的天际。


    感觉到有人拉扯,止住他顺水而下的浮力,他侧头看向碧桃。


    金瞳之中细细的血色,犹如稠密的灵丝交织而成的血色大网。


    网中倒映着碧桃涉水之后顺着面颊不断滚落水流的狼狈身形。


    那双金瞳飞快流淌过复杂无比,由痛苦怨恨,爱欲痴缠交织在一起的浓重情愫。


    但很快,随着血色飞速散去,只余一片堪称平静肃厉的曈曈金灿。


    碧桃一句“夫君我真不喜欢他,我只爱你,你相信我!”在这双让她熟悉又陌生的双眼注视之下,哽在喉咙。


    完蛋。


    明光封固前尘的雷纹咒印破了。


    第82章 气吐血了


    碧桃站在河中, 抓着明光手臂的手,在他凛凛肃然的金瞳注视下, 慢慢地松开了。


    她之前在脑中想的那些话术和哄劝的办法,能够哄骗住卫丹心,却骗不了恢复记忆的明光。


    碧桃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明光坠崖都没有冲破封固前尘的雷纹咒印,竟然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破除了。


    雷纹咒印只有在濒死之时才会破除,足可见方才的明光和冰轮为了杀死对方恐怕已经倾尽全力。


    冰轮果然无论在天上还是人间,都是碧桃天字一号的死对头, 这样都能鬼使神差地坑她一把。


    向来走一步想十步的碧桃,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什么态度去面对在这种情况之下恢复记忆的明光。


    这种场面好似碧桃精心策划, 好似她故意挑起冰轮和明光之间的矛盾, 让他们反目成仇,相杀相恨, 让整个九天都看他们的笑话。


    可是碧桃如果真的要挑拨冰轮和明光, 早早说出冰轮想要坑害她, 在第一场竞赛时扔给她一块冰轮印。这对明光那种眼里不揉沙子,身边不容心怀鬼祟之辈的性情来说, 就已经足够了。


    广寒只是浪荡了一些,没有辜负过哪个女仙, 都被明光半放逐了。若是碧桃早说出冰轮的坑害之心, 明光绝对不会再与其为伍。


    何须碧桃“朝秦暮楚”, 蓄意勾引,又是跳崖又是殉情,非要用这种让所有人都没有脸的低级方式去挑拨?


    碧桃根本都不知道冰轮究竟是哪条经脉搭错了,竟会觉得自己对他情根深种。


    一番胡言乱语直接把卫丹心给刺激疯了。


    这简直是碧桃天上地下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如果不是此刻的情景实在不适合笑, 碧桃能把肚子笑裂开。


    而阴差阳错促成如今这种情况,三言两语很难解释清楚。


    所以碧桃选择放开手,是有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在的。


    飘远吧。


    走吧,都走吧……


    河水带着明光的身体飘离碧桃身边。


    但是就在两人要在河水之中错身而过时,碧桃缓慢垂落的手腕突然之间被抓住了。


    那力道很大,攥得很紧。


    碧桃在水中身形一颤,再度对上明光的视线,而后转身,慢慢朝着河边走。


    明光跟随着她,在临近河边处站起来,一步一步,跟着她走出了河水。


    冰轮这时候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碧桃和明光毫不关心。


    上了岸,碧桃挣扎了一下,明光的大掌却死死地钳制着她的手腕。


    碧桃回过头看去,明光垂眸,金瞳锁着她,仿佛天地万物,除了面前这个人再无其他。


    可他的神情专注,金瞳璀璨,像轮被冻在冰湖之下的金轮,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烤不化三尺寒冰。


    碧桃抬头看向明光,桃花眼之中没有乞求之色,也没有讨好之意。


    两个人不知这样针锋相对一般对视了多久。


    一阵山风卷过,却撩不动两个人一身湿水之后,格外沉的长袍。


    他们像一对互望的石像。


    直到碧桃眼眶酸涩,率先垂下眼睛,再度试图甩开手。


    碧桃的手腕简直快被攥碎了。


    可只换来更加用力的紧扣。


    碧桃后退了一步,用另一只手去掰明光的五指。


    明光才终于动了,他向前了一步。


    开口,声若金石相击,清脆却肃杀,他说:“欺我。”


    碧桃的手腕被扯到两人身前,明光面无表情,金瞳炽烈再度向前:“骗我。”


    碧桃又被迫后退一步。


    明光再度向前:“哄我。”


    “诱我。”


    “逼我。”


    “迫我。”


    “愚我。”


    “戏我。”


    明光一步一步向前,碧桃一步一步后退。


    “机关算尽。”


    “不计后果。”


    明光一步一步,将碧桃逼到岸边的丛林旁,碧桃的后背抵上一棵矮树,已经再退无可退。


    明光死死盯着她,语调并不激烈,堪称沉稳,可他眼中卷起赤金风暴,用判罚之音诘责碧桃:“小桃枝,你玩得开心吗?”


    碧桃靠在树干上,肩背蜷缩,在明光音容气势的压迫之下,几乎抬不起头来。


    明光看着她,锁着她,望着她,困着她。


    伸出另一只手,冰冷的指节,抬起她羞愧一般垂落的下颚。


    对她说:“看着我。”


    “你为何不看我?我如今的模样,是你追逐我百年,想要的结果吗?”


    碧桃看向明光。


    他身上所有干涸的血迹,已经在刚才的河水之中涤荡干净了。


    可他在乱石堆滚过,身上密密麻麻多处伤口深可见骨,被河水一泡,苍白外翻,简直触目惊心。


    他的衣袍被刮碎,难以蔽体地挂在他身上。


    他赤着脚,踩在沙石之上,像一尊从神坛之上,跌落泥潭,即将粉碎的神像。


    碧桃曾经以功德仙位和古仙族之间的矛盾,强迫当时的明光,在钧天的无极海边与她共赏夕阳。


    那时候他端坐海岸,腰背笔直如松,玉质金相,渊渟岳峙,伟岸得像一座不可翻越的山。


    他侧头看她的神情,矫矫肃穆,高不可攀,俨然一尊不肯为“妖魔”引诱的佛陀。


    而如今……全身上下尽为惨白,连唇色也泛着青,只有双眸之中的金红,下颚的小痣,是唯二夺目惑人的色彩。


    他凌乱的长发因为湿水而垂落肩背,却仿佛黑色的,自胸腹丛生的黑色欲念钩藤,缠缚着他精壮而伤痕遍布的躯体。


    他依旧那么俊美无俦,却好似被迫破戒之后,佛心已死的堕落淫僧。


    碧桃瞳仁震颤,她在这一刻才终于深切地意识到,她终于把云端之上的那个岸立神像拉下来了。


    她终于引诱了岿然于山巅的佛陀,为她一脚踏入了万丈泥泞红尘。


    明光又上前一步,几乎要同碧桃相贴。


    他问她:“小桃枝,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有没有顾念过你我昔日挚友之谊?”


    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明光此时此刻,连回忆都不敢。


    碧桃原本是愧疚的。


    她的金乌鸟看上去金羽凋零,狼藉如落汤鸡,遍体鳞伤,翅膀折断,仿佛再也飞不起来。


    她爱他,无意伤他至此的。


    碧桃也知道明光是真的生气至极。


    碧桃很了解他,他还肯疾言厉色,便是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他真正动气将疯之时,看上去却是最平静理智的。


    他是在强行用自我拘束的诸多教条,将自己钉死在那个“端方严正,温而不愠”的模子里面。


    这时候他的语气和神态,同他本人真正的情绪,是割离开的。


    他最擅长这个,自小就是,若不能办到,就要自苦进入五雷阵,将自己劈为一滩血肉之泥再重塑。


    将那些血腥的“惩戒”当成一次又一次的新生,来湮灭自己所有的人欲。


    碧桃可以理解,他规行矩步二百多年,在那个被诸仙拱卫的位子上面端坐,戴着假面受人“朝拜赞美”。


    仿佛这样才不负他身为仙帝之子的名头,不负总是对他资质难以满意的坤仪左将军的期望。


    更不愧“未来仙帝”的威仪与品德。


    在全无记忆之下,被碧桃引诱着逼迫着跨入了雷池,醒神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银汉罟记录,九天诸仙都看着,他这段时日,做的尽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荒唐之事。


    他很难不愠怒,不疯魔,不对碧桃诘责问罪。


    碧桃敢做,就早已准备好了面对他的雷霆怒火。


    可是明光千不该万不该,到了如今地步,还提要她顾念两人昔日“挚友”之情。


    明光强压身体之中风雷滚滚,天掀地翻的愠怒,金声玉振:“小桃枝,这就是你对我说的情爱吗?”


    原本眼神闪躲,肩背蜷缩的碧桃,闻言慢慢抬起头,不再试图挣扎始终被明光攥着的手腕,肢体放松,肩背舒展地靠在树干之上。


    桃花眼抬起,眸光悍然投入明光眼中的赤金风暴。


    在那一片同海面霞光一样美丽的风暴之中,碧桃脑中冒出一个疯狂的计划,仓促却又决然成型。


    她开口,却没有解释,更没有认错,而是反问道:“是……又如何?”


    “昔日挚友之情?”碧桃眉梢挑起,舌尖轻吐,“我顾念个狗屁。”


    明光神情陡然凝滞。


    碧桃说:“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吗?”


    “我从大桃木上凝灵落在你肩膀上的那一刻,难道是要跟你做什么挚友吗?”


    “我那是想吞了你。”


    “结果吞不了,又发现你修炼功法精妙,才会与你周旋。”


    “因为知道你是仙帝之子,资源丰厚,却脑子蠢得很,才想在你那里骗些好东西。”


    “我本就是个清浊两气共体的秽物,若不然你为何不敢将我带到人前?而是要把我藏起来?”


    “你当时肯理我,也不过是因为寂寞,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将我当成一个会说话却见不得人的晦祟之物。”


    明光的神情再也绷不住“平静”,额角和脖颈的青筋寸寸鼓起,双眼更是赤金得宛如瑰丽如血的残阳。


    “你闭嘴。”他攥着碧桃手腕的手,压制不住地开始轻微战栗。


    碧桃当然不能闭嘴,她搞卫丹心,就是要将明光拉入“雷池”,让他从那个模子,那个背了二百余年的壳子里面走出来。


    可两个人床都上了八百次了,明光还敢跟她提什么“挚友”之情,碧桃自然要彻底粉碎掉他的认知。


    “我凭什么闭嘴,你以为你现在还在九天之上,你判罚之音落下旁人就无法张嘴吗?”


    碧桃站直,脱离靠着的树干,向前一步跟明光相贴,仰起头看他,桃花眼上挑,浪荡轻浮之气扑面而来:“我就是这么卑鄙无耻,现在你的样子就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与我沉沦情欲,让九天之上的仙位看到你动情的样子,你觉得羞耻万分,羞愤欲死吗?”


    “别做那一副被辜负背叛的神情,你早就应该知道,我天生清浊两气共体,必然五阴炽盛。”


    碧桃盯着明光,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他的手,摸他紧绷的面颊,揉他下颚的小红痣:“我喜欢你,爱你,想要你,就是要不择手段机关算尽地搞你。”


    “我搞就搞了,你又待如何呢?”


    碧桃踮起脚尖,凑近明光的唇角,蓄意吐气道:“是不是要跟我恩断义绝啊?”


    明光的呼吸变得极沉,眉心皱出了一道深深的竖纹。


    他近距离看着碧桃,满眼的不可置信,却没有躲开碧桃的撩拨与搔刮他下颚的动作。


    他只是深深看着她,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又仿佛……在她倒映着自己的桃花眼之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认识自己。


    “你又想让我如何?”碧桃继续问他,这一次换成了她向前迈步,而明光被迫向后。


    “想让我说软话,想让我说我做错了,我不应该趁着你失去记忆,欺骗你诱哄你,逼迫你与我苟合?”


    “想让我跪在地上,抱着你的大腿求你,乞求你这高高在上,众星拱月的未来仙帝,分我一点爱意?”


    碧桃语调极尽嘲讽:“不好意思,我这天生秽物,从凝灵的那一刻开始,就只会掠夺,不会乞求。”


    一个生来将相克金灵当成烈酒服用的晦祟之物,她确实不会摇尾乞怜。


    碧桃若对谁摇尾乞怜,也只是为了一击必杀。


    她想过数种应对明光恢复记忆的办法,大多是装可怜,卖深情。


    她知道的,明光这人刻板入骨,只要突破了关系,他再怎么恼怒,再怎么崩溃,却一定不会不承认。


    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整理思绪,来面对这骤然一切天翻地覆的情感与关系。


    她大可以说几句软话,做一些温柔小意之态,继续骗他的怜悯,骗他围着她转来转去。


    他的责任心终究会迫使他自愿跨过雷池,向她走来。他就算是自己提起昔年的挚友情谊,也再也无法把碧桃当成挚友。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平共处。


    而此次归天,碧桃已经能预料到九天是如何兵戈扰攘,功德仙位和古仙族,会从隐隐对立,变成彻底站在对立面。


    明光身为古仙族择选的“未来仙帝”,自然依旧在古仙族那边,而碧桃是挑起一切争端的源头,是切向古仙族陈腐疮疤的一把刀。无论持刀的是她身后的功德仙位,还是她自己,她和明光归天之后,都已经是无可挽回地处于对立。


    对立之下,他们即便是关系改变,短时间也很难走到一起。


    明光性情远远比只有凡间十几年记忆的卫丹心冷硬数千,乃至数万倍。


    所以比起服软认错,不如继续给明光下“猛料”。


    虽然这样风险极大,万一明光真的同她恩断义绝,万一他真的因为碧桃的“蓄意歪曲”,彻底抛弃了两人的昔年情谊,那碧桃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得到他。


    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而碧桃惯常悬崖走马,是个疯狂“赌徒”,偏偏要押上所有孤注一掷。


    “还不放手?气疯了想杀我?”


    碧桃看着明光,真诚道:“你伤势太重,连冰轮都能一招让你濒死,破了封固前尘的雷纹咒印,你现在根本打不过我。”


    “而且我劝明光玄仙想清楚,你若一怒之下杀了我,残害同仙,你就算是仙帝之子,这个仙位也肯定做不成了。”


    碧桃说完,木灵灌注手臂,猛力一震,明光便被震得松开了碧桃的手腕,后退了两步站定。


    碧桃转动青紫可怖的腕骨,最后看了明光一眼。


    明光始终看着她,眸光烈烈。


    在碧桃说了一大堆之后,他才总算又开口。


    这次不是诘责,也不是疑问,而是自言自语一般给碧桃定性:“你怎么能……这么坏。”


    碧桃听得心头一颤。


    吞咽了一口口水道:“我本来就这么坏。”


    明光闭上了眼睛,垂落的双臂死死攥着拳头。


    再睁开眼时,眼中赤色像沉落海底的晚霞,缓缓消散。


    碧桃余光见他鼓起的青筋渐次恢复,猜想他又一次把自己压抑回了模子之中。


    碧桃悄悄松口气,绕过他,跑到旁边一处树丛阴凉处,去打坐了。


    她看上去有恃无恐,好似连“东窗事发”之后的明光只能认栽的事实都谋划好了。


    实则她再不坐下她就站不住了!


    害怕啊。


    明光恢复记忆太早了,碧桃许多事情未来得及谋划。


    要是真的赌输了……


    那就只有从巧取豪夺,变成强取豪夺了。


    反正她的金乌鸟,飞在天际光耀万物是她的,若是死在笼子里,也得死在她的笼子里。


    可她都尝过“瓜熟蒂落的甜瓜”,如何还想去吃那“强扭的酸苦涩瓜”。


    毕竟就在前几天,明光还跟她倾心互许,两情相悦,甚至还为她洗手做羹汤。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恐怕都无法嘬嘬嘬了。


    碧桃调动木灵,自我疗愈的同时,分出一缕神识,密切注视着明光的动向。


    明光又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转身,朝着碧桃的反方向迈步。


    碧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什么意思?她打坐都没有走远,明光要去哪?


    不会真的要跟她恩断义绝吧?!


    不过明光没能走出几步,就“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碧桃立刻弹射起来朝他冲过去,明光是正面拍在地上的,拍得非常结实,他早就是强弩之末。


    他伤得那么重,又是跳崖,又是看到自己的未来妻子和旁人亲吻,清醒之后又被碧桃那一番不仅不知悔改,还怙恶不悛的话给气得七窍生烟。


    凭着接连不断的怒火攻心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碧桃扶起明光,将身体之中的木灵朝着他输送,把他从趴在地上的姿势翻过来,低头确认他脸上有没有被地上的沙石划伤。


    看到一条血线顺着的嘴角,潺潺涌了出来。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又让她气吐血了!


    碧桃最大限度调动木灵,护住明光的心脉。


    摆弄几下他绵软无力的头颅,见他连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金瞳紧闭,确认他完全没了意识,这才低头心疼地圈紧他的脖子,紧紧贴在自己的面颊之上。


    嘴唇不断逡巡在他脸上的每一处,像只啄木鸟,对着他的脸不断亲吻。


    而此刻,九天之上的银汉罟上面早就已经炸了个光焰万丈,星落云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明光玄仙终于恢复了记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我想到了各种各样恢复记忆的宏大场面,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因为同冰轮天仙生死互殴破了雷纹咒印。”


    “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啊!又气吐血了我真的是没忍住笑了。”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跟我一样的感觉,从冰轮天仙误会碧桃神仙喜欢他开始,我浑身就开始一阵一阵地起小疙瘩。等到明光玄仙突然从树丛里面钻出来,对着冰轮天仙,说出那一句‘她是我的妻子,你刚才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就浑身上下痒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


    “一样我也一样!我比你严重一点,我的鞋底都要让我的脚趾头抠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我愿称碧桃神仙为整个九天最有种的女人。”


    “明光玄仙从河里面出来句句诘问碧桃神仙的那一会儿,如果换成是我都跪下了!”


    “就是啊真的好吓人,银汉罟只是转放,我当时都没敢喘气啊,看到碧桃神仙被逼得靠在树上,低着头不敢抬头,我也以为她要求饶,结果她一抬头竟然是挑衅!人怎么能有种成这个样子?”


    “不是,静静等了这么久,怎么回事啊,明光玄仙都恢复记忆了,碧桃神仙为什么不为她做的事情道歉,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呀!‘静静’期待落空了呀?”


    “我以为我能看到碧桃神仙巧言令色,看到她用尽办法哄明光玄仙,甚至已经在帮碧桃神仙想他们第一千多个孩子的名字……万万没有想到,碧桃神仙一句都没哄,句句顶着来……直接就翻脸不认人了!”


    “碧桃神仙不是都说了吗,她本来就这么卑鄙无耻机关算尽。”


    “哈哈哈哈……我仔细想了想,明光玄仙还真的只能认栽,难道他能和碧桃神仙拼命吗?且不说现在重伤,根本就打不过。就算之后恢复了能打得过,把碧桃神仙打死,那就是残害同仙,他也没有办法归天了!”


    “所以就……白被搞了吗?还能这样?我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怎么会是这种方式恢复了记忆啊……”


    “明光玄仙恢复了,那冰轮天仙呢?碧桃神仙死猪不怕开水烫,冰轮天仙之前对明光玄仙说了那样的话,还对明光玄仙下死手,我不敢想象他要怎么面对明光玄仙?”


    “冰轮天仙也恢复了,之前明光玄仙步步紧逼碧桃神仙的时候,冰轮天仙就从河里冒出头来了,他当时面容扭曲,看向碧桃神仙的眼睛红得像是被人给捅了两刀,明显就是恢复了!”


    “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但是冰轮天仙很快就重新钻回水里游走了哈哈哈!根本就没敢上岸!但也没走远,一直躲在不远处偷偷地看呢。”


    “我笑疯了,冰轮天仙和碧桃神仙两个人是‘死敌’啊,清醒过来的冰轮天仙要怎么面对碧桃神仙哈哈哈,怎么面对明光玄仙哈哈哈哈哈——”


    “我不关心冰轮天仙,我就想知道碧桃神仙是不是故意气明光玄仙的?她看到明光玄仙倒下赶紧冲过去,一直在给明光玄仙输送木灵。对着明光玄仙嘬嘬嘬半天了,怎么看她都还是非常喜欢明光玄仙,为什么要说那么伤人的话?”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叫欲擒故纵!”


    ……


    碧桃的“欲擒故纵”目前还没有起效。


    最重要的原因是明光整整两天了,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


    明光原本坠崖内脏就有损伤,心脉因为急火攻心而受损,碧桃一直穷尽木灵温养修复,木灵耗尽,就把明光藏在树洞里面去找草药。


    用石头砸烂之后敷在他的外伤之上,用水混合了,再给他灌进去一些。


    碧桃这两天吃的也都是草药,满口青草苦涩,好在她好歹是个修士,每天吃点草药也饿不死。


    第三天夜里,内外伤势都得到控制的明光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很快感觉到了身边紧贴着的温度。


    他侧过头,看到碧桃正贴在他身边闭目睡觉。


    碧桃的身量,按照星界的尺来换算,将近七尺,在寻常的女仙之中身量算高的。


    但她修长却不够健壮,这几天整天东奔西跑还耗尽木灵,消瘦得非常快。


    原本尚且带一些圆润弧度的下巴,如今尖尖细细,侧身蜷缩,半张脸埋在自己的手臂之中,她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孱弱的狸奴,清瘦得可怜。


    可她只要睁开眼,只要开口,便是爪牙齐挥,又那么刚戾可恨。


    明光定定地看着她,心中愁绪如海,焦头烂额。


    他们如今已经这样,他要拿她怎么办?


    正在他心潮翻涛之际,碧桃也醒过来了。


    她是下午躺在这里睡的,外面夜色浓重,星月无光。


    她醒过来之后有一些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正准备伸手去抱明光,不能嘬嘬嘬好歹贴着他的胸口蹭一蹭。


    结果手臂才张开,仰起头准备看看他的面色恢复如何,就对上了一双在黑夜之中,熠熠生辉的金瞳。


    他侧躺着,垂眼看着碧桃,和碧桃对视后,瞳孔有片刻的收缩。


    碧桃的手悬空在他腰侧,很快在他的注视下收回来。


    明光始终没有挪开视线,也没有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


    不会像从前一样,只要碧桃盯着他看一会儿,他就要转开眼睛羞赧逃避。


    可明光的眸色依旧没有半点温度,平静得像一片暖化不开的冻湖。


    他还在生气。


    看似平静,五内却如焚。


    这次并不同于第一场竞赛时,小桃枝为了赢捅了他一剑,他可以自我劝解宽慰,小桃枝有上进心很好,她和幽天功德仙位一荣俱荣,无从选择。


    他现在无论为小桃枝找多少借口,她都是趁着他没有天界记忆,蓄意诓骗他,甚至利用他“醉酒”编造表演被他侵犯,让他心崩意毁,再愚弄他,逼迫他接受两人的爱侣关系。


    她亲口承认她卑劣算计,还耀武扬威,满含讽刺挑衅他,谋算他根本不能将她如何。


    碧桃翻身坐起来,被金瞳盯得头皮发麻,后背冒汗,先挪开视线。


    舔了几下嘴唇,最终一句话都没说,起身径直离开。


    明光没有阻止她离开,没有询问她要去哪里,只是一直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夜色之中。


    心中不断自我诘问,他的小桃枝,怎么会这么坏?


    第83章 入虎穴


    碧桃临时起意要继续给明光下“猛料”, 实际上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刺激他。


    明光修习功法或许没有碧桃的脑子好用, 也不如碧桃计谋花样百出,可他毕竟从二百多年前开始就掌管九天公职。


    他天音判罚,破妄明心。碧桃若是不够坚决,刺激得不够狠,犹犹豫豫,对他来说不光没用,还会被他看穿心思, 反过来压制利用。


    明光昏死的时候,碧桃还能亲近亲近,但是明光醒了, 她就不能待在他身边, 以免露馅。


    露出她看到明光,就要从心里流淌出蜜浆的甜馅儿。


    碧桃嚼了点能吃的草药, 权当充饥, 一个人又摸回了白骨堆那边的虎穴入口。


    她之前带着林玄兔有所顾忌, 进虎穴只为了探寻。


    如今林玄兔已经变成了冰轮,碧桃不会再管。


    这几日冰轮潜伏在碧桃和明光的身边, 却一直没敢现身,肯定是羞耻得无地自容。


    碧桃没有戳穿他整日缩着做乌龟地鼠, 主要是懒得理他。


    碧桃再设法进入虎穴, 便可肆无忌惮, 尽情作乱。


    碧桃走了没多久,明光就从碧桃给他搭建的树丛休息地之中出来了。


    他站在一片空地之上,环顾周遭。


    明光并没有看到碧桃的去向,夜色浓重, 今夜到处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明光站了一会儿,开口对着虚空道:“出来。”


    没多久,他身后不远处的树丛里面,窸窸窣窣地钻出了一个庞大的“怪影”。


    之所以说是怪影,是因为……冰轮的身上插了很多新折的树枝,作为遮蔽他身形的伪装。


    他把自己伪装成了一棵小树,蹲在距离这里不远的树丛里面好几天了。


    九天之上银汉罟上观赛的仙位,见他这样子冒出来,都快笑疯了。


    “一个天仙……怎么能怂成这个样子?”


    “换成我我也不想活了,他和碧桃神仙原本好好的你死我活,结果他失忆了,单方面认为他们两情相悦哈哈哈哈哈……”


    “抢上官的女人,也算是某种层面上的‘有种’。”


    “这几天在冰轮天仙的视角真的好有趣,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做一棵树的感觉,暗中窥伺一切。”


    “我本来对冰轮真仙的印象非常差,他总是要害我们桃桃,可现在莫名觉得他有点可怜,蠢得可怜……他以后可怎么面对碧桃神仙啊?”


    “失忆后,我爱上了我的死对头哈哈哈哈……”


    “不行了不行了,看他那窝囊样子,他本来就怕明光玄仙,那腰弯的,我都怀疑他要跪下。”


    ……


    冰轮真的给明光跪下了。


    “明光,你判罚我吧。”


    不是他窝囊,而是明光为主,他为侍者,侍者护主天经地义。


    冰轮从小就是被当成明光的侍者培养,敬重追随明光,和“古仙族一体”这个观念一样,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条。


    就像凡间孩童幼年思维未曾成型之时,就被送到与世隔绝的训练营,训练的那种死士。


    他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得反叛和伤害明光。


    而冰轮之前不仅和明光拼命……用的还是绝杀招式,恨不得将明光的心脉直接轰碎。


    他早就想出来领罪,可是明光一直昏死,碧桃在他身边,冰轮一想到要和碧桃面对面,就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


    明光垂眸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冰轮,眸光冷肃。


    明光平素待人温和,因为天生判罚之音,从不对人疾言厉色,也不会动不动就让他的侍者低声下气对他下跪奉承。


    他身边拱卫的侍者们,都是从小跟着他,和他的关系极好,情同手足。


    可如今明光并没有让冰轮起身。


    冰轮跪在那里,低着头,不仅因为羞愧至极,还因为畏惧。


    他从小和明光最要好,但也最害怕明光。


    因为冰轮一直都很清楚,明光看着再怎么好,和他们这些侍者再怎么亲近,热热闹闹如像兄弟一样,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触及过明光的内心。


    没有任何一个被他真正当成亲近之人。


    不过让冰轮始料未及的是,真正让明光在意的,竟然是那个被他屡次送入囹圄宫的碧桃。


    冰轮曾经对碧桃严防死守,不许她接近明光,甚至在第一场竞赛时,冒险想要将她留在下界,免得明光受她骚扰之苦。


    可是……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转变的呢?


    第一场竞赛的巅峰时刻,明光甚至还被碧桃捅了一剑,因而错失头筹之位。


    累带整个古仙一族排位,被幽天的功德仙位完全压制。


    可归天之后,明光不仅没有对她厌恶至极,甚至对她颇多在意,还去度朔山找过她。


    冰轮的不理解,一直持续到第二场竞赛的如今。


    如今他已经深刻地领会到碧桃的“厉害”之处,他也深切意识到,明光因为他的行为,已经恼怒到了何种地步。


    明光此人,可以将一切资源拿出来与他的侍者共享,在竞赛场,愿意为他的每一个侍者筹谋信仰力。


    可他真正在意的事物,是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觊觎的。


    例如他从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玄晖殿找他,曾有人以为同明光这位仙帝之子交好,就想参观一下仙帝宫。


    明光拒绝,对方还在仙帝门口喧哗,嬉笑着叫明光开启禁制。


    后来那个仙位在领了公职下界行走之时犯错,他甚至是个星宿神位,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到九天。


    那时候的明光表现得平静而温和,捏着那星宿神位犯错的公文,淡淡一句:“不堪大用”,一笔抹消了他归天的所有可能。


    他遇事平静,可平静表现之下的愠怒,是足以掀天的海潮,无声无息,却声势浩大到能湮灭一切。


    冰轮跟随明光身边这二百年中,这是冰轮第二次感受到明光压抑的怒火。


    等到再度归天,他这个侍者……就算不犯错,恐怕也会像广寒一样,被明光“放逐”不理。


    明光的怒火和注视,都犹如实质,炙烤烧灼着冰轮的每一寸肌肤和勇气。


    明光不开口判罪,冰轮那有限的脑子就更胡思乱想。


    一个被未来仙帝厌弃的侍者下场会如何?雷部会像广寒所在的斗部一样衰败,甚至要割据星宿神给兵部吗?


    若是因为他一人而累雷部众将受打压,他实在辜负众多雷帝与雷王的悉心栽培。


    而且别的都好说,要是因为他连累冰镜也被厌弃,那他还不如前两日就淹死在河里。


    一时间冰轮冷汗涔涔,正在他快要因为明光的沉默与压迫崩溃之际,明光总算是大发慈悲地开口了。


    他没有判罚冰轮,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明光负手而立,声若冷泉,“小桃枝是故意诱你动情,与我对抗吗?”


    冰轮一时之间头皮和后颈皮一起紧缩,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明光一直叫碧桃“小桃汁”,但这显然是个独有的亲昵称呼。


    冰轮那狭窄逼仄的脑子一时之间飞速旋转,都要冒烟了。


    他该怎么说?


    明光被碧桃戏耍至此,失身失心,甚至还被算计着将要成婚,明光的婚约就算不是和他妹妹冰镜,也会是古仙族内天资优越的女仙位,如今恐怕归天后无法履行婚约,还要“失信”。


    两人虽未决裂,但肯定嫌隙深重。


    可他……还叫碧桃“小桃汁”呢。


    最终冰轮自暴自弃地闭眼,俊容因极度的羞耻和崩溃而扭曲。


    他选择说实话:“不是……”


    “碧桃从未对我做过任何……任何……”他磕磕巴巴,喉咙发紧,紧张得几欲作呕。


    强压下去胃袋翻腾之感,才快速说:“无任何引诱之举,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冰轮说完之后,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碧桃压着他,为他对口吹气的画面。


    他下界文化学不好,却不代表他不懂这九天仙位行走下界必须知道的外力救人方式。


    没有记忆的林玄兔会误会碧桃是亲他,冰轮却绝对不会!


    可他哪敢对着明光吐露半句?


    若是明光知道碧桃对他施救的方式,他恐怕要被盛怒的明光轰成灰吧……


    事实上碧桃没有趁机把他弄死,还屡次救他,待他如常,同他组队,把头狗这样重要的位置交给他,还给他获取功德的机会,这一切已经让冰轮万分费解了。


    这也正是冰轮领教到的碧桃的“厉害”之处。


    一个人若是能不计前嫌,放下仇怨成见寻求合作共赢,又能不吝啬所得,均等分配,指挥调度进退有方……饶是冰轮这个生下来就被古仙族培养战斗技能的,也不得不佩服碧桃知人善用。


    他从前只将碧桃当成一个色胆包天,痴心肖想明光的蝼蚁。


    如今只敬佩她有勇有谋,胸襟宽广。


    若没有她,他坠崖必死,竞赛已输。


    所以冰轮选择说实话。他甚至觉得,说碧桃蓄意引诱他动情,是对她的侮辱。


    “起来吧。”明光周身沉如山岳的压迫陡然一松。


    他看似在问冰轮是否被引诱,实则是最后给他一个机会。


    若冰轮为了留在他身边,将一切推到小桃枝头上,明光才真的会厌弃他。


    什么记忆都没有的卫丹心,会误会小桃枝喜欢林玄兔,为他而“殉情”。


    想起一切的明光不会。


    小桃枝行事吊诡,机关算尽,对他更是哄骗欺辱,坏透了。


    可她对旁人绝不会做亏心之事,她九天胜友济济,都是因为她义气宽仁,慷慨温和。


    这种蓄意引诱谁动情,用以挑拨的行径,她不屑做。


    况且冰轮?愚笨非常,实在不是小桃枝看得上的类型。


    冰轮听到明光说让他起来,有些震惊得瞪大眼睛,抬头去看明光。


    感知他周身压迫消失,并无再计较之意,如蒙大赦般爬起来。


    用一条手臂,抖了抖身上沙土,而后看到明光的狼籍衣袍,多年来时时刻刻为明光着想的本能催动,他开始解腰带。


    “明光,你衣袍破得太厉害了,不如穿我的外袍吧?”


    冰轮说:“虽然袖子少了一只还有点短,至少可以蔽体。”


    明光扫了一眼他的外袍,“嗯”了一声。


    但是视线落在了他包裹断臂之处的妃色纱料上面,金瞳定了片刻,才垂下眼睛。


    “与我说说你和小桃枝之前都做了什么。”


    正在脱衣服的冰轮骤然一抖手,差点原地蹦起来。


    “什么也没做呀!”


    明光好不容易原谅他了,他绝对不会现在把碧桃给他对口吹气的事情抖出去。


    虽然明光早晚都会知道,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明光微微蹙眉看他,冰轮赶紧又道:“啊,我当时被猛虎抓住手臂,然后三师姐……然后碧桃砍断……”


    “挑重要的说。”明光打断他。


    冰轮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嗖”地跳过了碧桃救助他的过程。


    心说:这可是你不让我说的啊,不是我故意隐瞒。


    “我们之前合作去探了一次虎穴……”


    冰轮把两人合作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明光换上他的外袍,又随便扯下了一段自己身上本来就烂了的布条,把头发总是乱飞到身前的部分在脑后扎好。


    抓起他之前就已经残破不堪的佩剑,说道:“带路。”


    “带什么路……我们去哪?”


    明光:“虎穴入口。”


    他和冰轮苏醒,小桃枝没有了顾虑,一定是去独身闯虎穴了。


    “啊!”


    “啊……”


    冰轮吞咽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


    但是脚步有点磨蹭。


    一想到去了虎穴,会碰到碧桃,他就想临阵脱逃。


    明光慧眼如炬,看出了冰轮的难堪和不情愿,一边朝着虎穴的方向走,一边慢声说道:“我自山崖跳下之时,流星已然重新带领修士组队,鬼瘴白日也未曾散去。”


    “只有彻底铲除虎穴和伥鬼才能离开这里,冰镜引五雷群攻很强,若流星带人攻入虎穴,她必定是主力之一。”


    冰轮闻言表情已经从心虚,变得凝重。


    明光又道:“冰镜的雷纹护身咒印已经破了,还要顾念着她那凡人夫君的安危,应该很辛苦。”


    冰轮听到冰镜的那个凡人夫君,眉头都要皱成一道天堑了。


    他知道第二次竞赛,众人历的乃是“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三劫。


    可是天道给他们分配的“择代”之人的劫难,未免有些过于离奇,怎么能给冰镜分配一个凡人做夫君?


    冰轮之前就看那个男的不顺眼,屁用没有,整日阴着脸,跟在冰镜屁股后面,“蔓蔓蔓蔓”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他立刻加快脚步:“我们快过去吧!”


    碧桃此刻已经在虎穴附近徘徊好几圈了,没有找到机会进去。


    那天他们突然袭击,杀了几十只幼虎,这里显然加重了“守卫。”


    门口有好几个人形伥鬼把守,里面时不时传来虎啸之声。


    碧桃蹲在一棵树上,谋划着用什么方式先把这些伥鬼引开,伺机钻入。


    她已经知道那些百姓被关在什么地方,只要钻进去,就可以先蛰伏在百姓之中,伺机而动。


    必须弄大一些的动静,才能把这几个伥鬼都引走。


    碧桃正琢磨着用血和她的衣料,画一道五雷符,凑合着先引一两道细雷下来。


    她衣料都撕扯好了,正准备咬手指的时候,下面几个守卫的伥鬼,骤然从人形化为了猛虎,朝着一个方向咆哮冲去。


    碧桃转头一看,明光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冰轮,两个人正面对着伥鬼化身的猛虎开战。


    明光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冰轮也缺了一条胳膊,但他们恢复了为仙的记忆。仙位吸纳和运用灵气的方式,相较此界修士事半功倍,功法招式更是碾压此界所有的术法。


    同样的修为,发挥出的实力,同没有记忆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明光手中拎着在坠崖途中弯曲豁口的长剑,杀在前面,挥剑动作游龙一般流畅,金灵附着其上,肃杀灵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冰轮断掉左臂,站在明光右侧补位,手中没有武器,却能凝聚体中的火灵成球。


    一个球投放出去,烧在伥鬼身上,便是一个恐怖的大窟窿,且这除祟火灵烧灼出来的窟窿,会在伥鬼的身体之中持续蔓延,直至将伥鬼的阴气全部烧成飞灰。


    数头伥鬼化身的猛虎,在这两人的配合击杀之下,迅速死伤过半,碧桃蹲在树上目瞪口呆。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木灵很好,包罗万物,生发一切。


    可是如今看着这下方两人杀入虎群应付自如,所向披靡,不由得对着金火杀属,艳羡不已。


    但碧桃艳羡也不耽误她飞身而下,趁此机会,径直钻入了虎穴。


    纤细的身形,游蛇一样消失在了四通八达的洞穴之中。


    外面的杀声吸引了虎穴之中的伥鬼和猛虎。


    他们之前损失了那么多虎崽,对这后门的警戒程度非常高,眨眼之间就有好几个伥鬼洞穴的方向冲去。


    碧桃敛息,躲在了她之前进入时,探寻好的那些藏身的窄石洞中。


    同这些伥鬼和猛虎擦肩而过,待他们淹没在杀声之中,碧桃这才继续向前。


    她一路走得很快,遇到伥鬼或者老虎就躲起来,不与其交手。


    她的目标是囚禁百姓的那一间石洞。


    有明光和冰轮牵制那些伥鬼和老虎,她很快抵达了那个通向巨大石洞的甬道。


    还未等靠近,就听到那边吵嚷不休,一个清越好听的声音嘶吼着:“放开我娘子,我娘子胎相不稳,若是动了胎气滑胎,我就把这里所有人都杀了!这些人都死了三五天就会腐烂,看你们拿什么喂虎崽!”


    “我可以给你们吃,但是谁敢抓她,我杀了谁!”


    碧桃莫名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很快那甬道的尽头,几个伥鬼拉扯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从石洞出来。


    女子惊惶地捂着肚子,喊道:“大牛!大牛救我!”


    碧桃:“……”她知道哪里熟悉了,她前些天潜入洞穴的时候,这个女子就被伥鬼拉扯着要去喂老虎。


    现在还活着呢?


    而且她的那个“大牛”当时不是被化身为老虎的伥鬼压在身下直蹬腿,咬死了吗?


    她有那么多大牛哥吗?


    要不是碧桃自窥灵台清澈无尘,简直要怀疑自己陷入了什么幻境循环之中。


    “放开她!”


    那个大牛哥再度从洞穴里面冲了出来,和几个伥鬼厮打在一起。


    伥鬼本来可以化身猛虎,但大抵是上次在这狭窄甬道化身猛虎不光没能把“大牛”咬死,还让他活生生把人抢回去了,这次就没化身,直接用人身撕扯起来。


    碧桃暂且隐匿,远远望去,而后一眼就定住了。


    这一次她看清了那个“大牛哥”的全貌。


    在这光线昏暗难以视物的甬道里,就算碧桃不调用灵气增强五感,也能一眼就看到那个“夜明珠”一般,仅凭一张脸就能照亮周遭的人。


    有句话叫颜容姣姣,珠玉生华,用来形容这个人最是贴合。


    他顶着这样一张黑夜中闪着光的好脸,挂着一身被扯乱的粗布短打,裸露大部分精壮肢体,毫无形象地同那些伥鬼扭打撕扯着。


    这就好似看着一个锦衣华服温润如玉的富贵公子,站在屠宰场牲畜棚,卷着千金一尺的碧影流沙锦裁制的宽袍袖口,用他那竹玉一样的手指,宰杀牲畜开膛切肉一般的荒谬。


    大牛哥竟是——云川天仙!


    碧桃勾起嘴唇,正欲冲过去帮忙,就看到那几个伥鬼之中,有个伥鬼手持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直接朝“大牛哥”的肚腹攮去——


    “哎!”


    碧桃足尖一点,急忙朝着那边飞身。


    但是她人才刚飞起来,浩浩滚滚的五雷灵光,骤然从甬道的尽头掀了过来——


    ——云川的雷纹护身咒印破了!


    雷光荡开的瞬间,那几个和云川厮打的伥鬼,便原地化为了飞灰。屋子里面后冲出来的几个帮忙的百姓,也被震在地上。


    云川跌倒,和周遭的几个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神情茫然。


    直到他不远处的女人,呻吟着喊了一声“大牛”。


    云川这才连滚带爬地过去,小心翼翼扶起了女人,转身就和众人一起,退回了石洞之中。


    五雷涤荡世间一切凶煞邪祟,妖魔恶鬼,这虎穴之中阴气浓重,伥鬼遍地。


    五雷有灵一般,自发分为数股,顺着四通八达的甬道一路涤荡冲撞,所过之处伥鬼尽数灰飞烟灭。


    碧桃猝不及防,先是被五雷的凛凛天威给撞了个趔趄,而后立刻敞开灵台,张开怀抱,引五雷投入经脉灵台。


    她身上暗伤不少,正好借此机会疗愈一番!


    而碧桃正在沐浴雷光之时,他们头顶上也传来了轰隆不断的猛烈雷声。


    “这五雷符威力实在厉害!”有修士高声赞叹,看向冰镜的眼神,简直像看着天道现身。


    流星看着五雷过后,被砸穿的地面,以及地面之下的纵横交错的洞穴,面露喜色,高声说道:“诸位道友,虎穴入口已经轰开,方才五雷落下之时,下方的虎穴之中也有雷声荡开,想必是落入虎穴之中的修士还未曾放弃抵抗!


    “诸位道友谨记狭路对战法则,随我一起下去诛邪斩虎!”


    修士们渐次从虎穴的顶端进入,三两人结成一队,进入其中就开始朝着四面八方的甬道,分散推进,开始了真正的清剿和击杀。


    碧桃周身经脉再度被五雷修复圆融,隐隐有自人重上阶,突破地重的松动之感。


    她面色潮红,被五雷浸润滋养得仿若盛放桃花。


    待到五雷散去,她收束充盈灵力,朝着甬道尽头的那石洞而去。


    她走到那个大石洞的入口处,站在外面,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被圈禁在此的百姓。


    他们个个形容狼藉,神色惶然,看到碧桃的第一反应,竟是瑟缩和躲避,还以为碧桃是伥鬼。


    毕竟伥鬼最喜欢变成小孩子和女人。


    碧桃看向了抱着那个大肚子女人安抚的云川天仙,他看着碧桃的眼神也一样充满仇视,很显然他只破了雷纹护身咒印,还未曾破掉封固前尘的雷纹咒印。


    碧桃对着众人说:“方才的雷声你们想必已经听到了,修士已经进入虎穴击杀伥鬼,你们腿脚方便,还有力气的,都可以跟随修士们斩杀那些作恶的老虎和幼虎。”


    方才云川的雷纹护身咒印是在虎穴破的,但是碧桃沐浴雷光之时,也听到了上方传来的雷声。


    显然修士们也已经找到了对付伥鬼的办法,与其在外对抗不如深入虎穴。


    且来得正是时候。


    碧桃说完,聚在一块石台上的众人依旧没有反应,俱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只有云川天仙开口问:“你不是伥鬼?”


    “对了,你肯定不是,伥鬼不会说很长的话,只会求救那几句。”


    云川松开女人,站起身对着石台上的众人道:“大家伙儿,这回我们有救了!”


    “噗。”碧桃实在是没忍住,被云川这个嗓音给逗笑了。


    这可是云川天仙啊,是除了明光之外,在整个九天最受仙娥喜欢的仙位。


    他不像广寒真仙一样浪荡,不像冰轮天仙那般愚蠢,不像明光玄仙一样冷硬。


    他面如冠玉,气度高华。


    生得琼林玉树,行事温润,经常手持一柄折扇,乍一看去,简直是个刚刚被君王钦点的探花郎。事实上却是个架海擎天的武神,统领兵部的兵将人选。


    有人说若是明光失格,不堪为仙帝,云川是最好的继任仙帝人选。


    碧桃不敢想象,若是九天的银汉罟上,转放了云川如今的形容和音调,那些憧憬着他,以他为春闺梦里人的仙娥们,不知是何反应啊?


    而且……这位一直在第二轮竞赛不见踪迹的云川天仙,可真能闷声干大事。


    碧桃看向云川身侧,哪怕云川站着也依偎在他腿边的柔弱女子,眉梢更是高高挑起,云川这是和凡人连孩子都有了?


    碧桃笑得实在太突兀。


    云川天仙莫名回头看了碧桃一眼。


    继续动员神色从仓皇变成惊疑的百姓:“大家伙儿都是为救亲人而来,找到亲人的和没有找到的,都一起陷在这虎穴之中,苟且偷生到今日!”


    “现在有人冲进来救我们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难道你们不想亲手杀了那些祸害亲人的老虎吗?!”


    “就算是杀不了大的,至少可以杀几个小的,也算是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这些被困在虎穴之中的百姓,大部分是后来自行进入的山中寻亲的幸存者,众人本就是血性在身,还大都是壮汉,被云川这样一煽动,有人登时咬牙站起来了。


    “走!”那人足下一晃,勉力站住,双眸赤红,振臂一呼,“为我们的亲人报仇!”


    又有另一人站起来,“对!杀出去,总好过每天胆战心惊,怕被那些伥鬼抓了喂虎崽子!还要像马儿一样整日吃!”


    “报仇!”


    “杀出去!杀死那些老虎!”


    “报仇——”


    一时之间众人群情激昂,碧桃心道:嗯,不愧是兵部武神。


    这上战场之前的宣誓和动员,云川纵使没有记忆,也擅长得很。


    方才横七竖八挤着,蔫花垂叶的众人,都起身下了石台。


    云川自然而然地安排起了众人。


    “老张大哥,你腿脚前两天受伤了,你在中间。”


    “陈家老弟,你年轻,力气大,你跟我打头……”


    “老李二小儿,你瘦弱,负责照看那些伤员和妇弱!”


    “我之前和伥鬼动手,发现他们在甬道化为猛虎行动非常受限,我们排好队,壮实的在前面,弱的受伤的在中间,就算遇到伥鬼也不怕,反复多杀几次也就杀死了,我们一定能杀出去!”


    碧桃抱着手臂,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在“武神”面前,排兵布阵这种事情确实不需要她操心。


    而且云川的雷纹咒印刚破,五雷余威扫过这附近所有甬道,所过之处伥鬼尽绝。


    这么多人,有个挥斥八极的武神打头带路,遇见真老虎也未必杀不了。


    因此碧桃在众人商量位置时就退出这一处石洞,朝着其他的地方钻去。


    她倒要看看,这虎穴到底有什么值得卫肖将她引过来?


    碧桃没走多远,就碰到了一伙修士正在击杀伥鬼,伥鬼未来得及变身,被两个修士按住,不断灌注灵气,很快化为一缕阴气消散。


    碧桃没有和这几个人碰面,调转脚步去另一个甬道,每路过一个洞穴,都要钻进去看看。


    这里到处都是腐臭,腥臭,还有新鲜弥散开的血腥味儿。混着修士们的厮杀叫喊,老虎的哀叫和咆哮,热闹得好似庙会开庙。


    碧桃一边向上顺着甬道爬,一边又钻了好多石洞,都无甚特别。


    她期间甚至没有遇到伥鬼,只遇到了一头受伤的老虎,身上被砍了好几剑,一打照面,她没等动手,老虎先掉转头跑掉了。


    碧桃没追,现在杀老虎不少她一个,她继续找石洞。


    越往上,甬道两侧的石壁上的透光小洞就越多。


    虽然是夜里,根本没有光线透进来,但这些洞口会透进一些新鲜的空气,让碧桃得以喘息。


    这里实在是太臭了。


    她顺着一条还算宽敞的甬道,爬到了一间巨大的石洞,这里面的腥臭之味更浓。


    石洞空旷开阔,遍地虎尸和打斗痕迹,很显然,这里已经被修士屠杀过了。


    碧桃仰起头,看向石洞天顶。


    这一处的石洞和外面甬道的墙壁一样,有很多孔洞。


    从这里能看到上方被切割成各种形状的漆黑天幕。


    虎窝到顶了。


    这是最后一个石洞。


    碧桃的方向感很好,她确定自己已经把所有的石洞都摸遍了。


    但是没有找到她想要找到的答案。


    碧桃有些出神地仰头看着石洞顶端的天幕,心中将不二道人留书突然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慢慢地整合。


    没有抓住什么头绪,她有些烦躁,正这时,她听到角落传来窸窣之声。


    碧桃假装不知,掌心积蓄木灵,只待那要偷袭她的不知道什么玩意,主动撞上来送死。


    很快,余光之中那个“玩意”动了!


    那竟是一只体型已经偏向成年老虎,足有小牛犊大的一只半大老虎。


    它伸展爪牙,灵巧从地上血泊之中跃起,它之前躺在那里,竟然是在装死!


    它速度极快,一跃便到了碧桃的面前,张开大口,直咬碧桃的喉咙位置——


    碧桃正要抬手,祭出木灵。


    孰料她身后骤然有道阴影闪出如鬼魅一般,不知道从哪里飞掠而来——碧桃还以为遭遇了前后夹击,结果那偌大的阴影轻飘落在她身侧,一剑就将飞扑到碧桃面前的老虎,脑袋齐颈砍断。


    力道之大,金灵之悍猛,碧桃瞬间就将人认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鬼鬼祟祟跟在她身后的明光。


    她也顷刻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一路一个伥鬼都没有碰到,只碰到一个被砍得稀巴烂的半死老虎。


    但碧桃高兴不起来。


    因为下一刻——滚烫的鲜血从那老虎断裂的颈项喷了碧桃满头满脸。


    碧桃抹了一把脸:“呸呸呸呸!”


    侧头看去,就对上了一双比虎瞳更兽性十足的瘆人金瞳。


    明光看着碧桃的狼狈模样,周身杀气沸腾,提着的长剑残破不堪,但金灵依旧萦绕其上,形成了这世间最无形,最锋利的剑刃。


    他朝着碧桃走了一步。


    碧桃本能后退了半步,后脚跟踢在了虎尸上。


    碧桃转身就跑——明光这狗玩意喷她一脸血是故意的!


    但是没跑到三步,后领子连带着后颈一起被拎住。


    明光声音在空洞的,充斥着血腥和腐臭的洞穴之中,沉郁而森然:“跑什么?”


    碧桃被他的大掌扣着,大力地提起来,越过虎尸,脚尖都有两步离地了!


    明光把她提回自己身边。


    碧桃被卡着后颈,被迫仰头和他对视。


    明光垂眸看她,金瞳熠熠:“小桃枝,你怕我杀你?嗯?”


    第84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


    碧桃确实有点害怕。


    主要是害怕自己现在在明光面前占不到什么便宜。


    明光恢复记忆, 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地重修为辅以仙位的精妙功法, 战斗力和攻击性都比卫丹心强了太多,碧桃人重修为,很容易受他挟制。


    就像在天界的那一百多年里,明光是天仙,而碧桃只是至仙。就算没有冰轮那个瞎搅和的,明光不愿意,碧桃也根本沾不到他的边。


    每次碰一碰都要拼着重伤, 她虽然到处蹭雷劫,那时候也不知道五雷不是惩戒而是馈赠,因此很是吃了一些苦头。


    碧桃临时起意, 非要把明光气个半死, 正是因为不喜欢这种被压制的感觉。


    她如果跟明光道歉,把人哄着捧着, 明光天生就是一个高位仙, 又掌九天公职, 极擅弄权,若是捏住她的“小辫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摆弄她控制她, 让她乖乖听话随着他的步调来呢。


    两个人自小相伴,能够在短短几年走入彼此心中, 成为彼此十分重要的人, 究其最深层的原因, 是两个人很多地方都很像。


    他们对自己的所有物的占有欲和掌控欲,一样旺盛得让人心惊胆寒。


    只不过碧桃的占有和控制更外显一些,她的意图摆在明面上。


    明光一直都隐藏得非常好,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属于他自己的“所有物”。


    碧桃生凿硬撬, 不择手段,终于让明光从心底里接受两人关系的转变。


    虽然被欺骗和愚弄的愤怒未消,满腹肆虐的情绪还寻不到一个合理合规的“出口”,他依旧有些克制不住,悄悄跟着“他的”小桃枝。


    而此时此刻,他大掌掐着碧桃的后颈,低头垂眼看着碧桃的眼神,和看着自己的“所有物”的眼神如出一辙。


    “当!”,手中的残剑落在地上。


    明光在借此告诉碧桃——别害怕,不杀你。


    碧桃仰着头,被迫和明光对视,充斥着腥臭气息的洞穴,仿佛在两人对峙之中无限缩小。


    缩小成装不下两个人,迫使两人越贴越近的狭窄空间。


    明光提着压着碧桃的颈项,把她“提”到了一处石壁的边缘,用身形笼罩在她可以逃跑的位置,慢慢放开了手。


    碧桃后背紧绷,在明光放手的瞬间弯下腰从他的手臂之下钻过去,直接朝着洞穴的出口冲——


    然后又被逮住了。


    明光仿佛预料到了碧桃的动作,手指直接掐在她的下颚上面,掌心贴着她的颈项,把弯腰往前跑的碧桃给捞起来,摁在墙上。


    捏成了鸡嘴。


    碧桃:“……”操。


    可明光不是全无记忆的卫丹心,他把碧桃捏成这个样子并不是为了亲吻。


    他是个极其刻板,规行矩步的君子模板,他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任何人做有失礼仪之事。


    更不可能在整个九天银汉罟的观赛仙位监视之下,对碧桃做任何亲密的举动。


    这也正是他被碧桃给气到气血攻心最重要的原因。


    他们正在竞赛,她算计他,像第一轮竞赛那样,用剑捅他,就算设计让明光竞赛失败,明光最后都会觉得是小桃枝有本事,不会气成这样。


    他气碧桃引诱他在人前失态,做那些……简直寡廉鲜耻,丧心病狂之举。


    什么样的人才会在众人瞩目之下……明光死死盯着碧桃,只是想到那些,眉心的竖纹就深刻到能变成一柄长剑,将人给戳死。


    他因为太生气,手上力道有些失了准头,碧桃吃痛地“吭”了一声,明光手上的力度才慢慢地放松。


    但是碧桃的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瞪着明光的眼睛一脸的不服气。


    话没出口但表达的意思很明显——怎么样怎么样,我做都做了你能怎么样!


    怎!么!样!


    两人虽然没有用嘴争吵,却每一个姿势,每一块相触的皮肤都在无声地对抗和对峙着。


    不过最后胜利的人其实还是碧桃,明光不可能杀他的小桃枝,又没有动手打人的习惯,就只能不温不火不痛不痒地用老虎的血喷溅碧桃一身加以惩戒。


    把她弄脏。


    再一点一点,亲手给她擦干净。


    碧桃几次逃跑,都被明光给拎了回来。


    于是碧桃被迫背靠墙壁,仰着头,明光就站在她面前,两人距离极近,甚至动作起来衣料都能碰到一处,可就是隔着若有似无的距离。


    唯一相触的,是隔着明光手中捏着的一块布料。


    布料是从明光身上之前破碎的衣袍上拽下来的,他在给碧桃擦脸。


    很认真,很仔细,一下一下,力道不轻。


    碧桃的脸皮厚得很,这点力度倒不至于疼,但这对碧桃来说也是一道非常严酷的刑罚了。


    因为明光抓着布料的手,隔几下总会不经意碰到她的脸。


    明光的手很热,一触即离,不带任何狎亵的意味,却吊得人心不上不下,七上八下。


    碧桃有仇一样盯着明光下颚上面的小小红痣,在明光手里的布料换面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踮起脚尖,要去咬小红。


    明光显然早就防备着她,速度极快地抬手,碧桃一口就咬在了明光的手掌外侧。


    她没松口,使劲咬下去,明光也没挣脱,薄唇微抿,长眉压眼,幽暗的洞穴之中,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近乎阴鸷的危险来。


    明光的容貌俊美无伦,但是整个九天的仙娥,真正憧憬和他展开一段爱恋想要嫁给他的人其实不多。


    敢追着他表露心迹的,碧桃在整个九天算是一枝独秀。


    不仅因为明光地位斐然,婚约天定,还因为他的俊美太具有攻击性。


    他眉目凛冽,像一柄开了刃的金光闪闪的神兵,美则美矣,却威凛过度,见血封喉,触之即伤。


    也就只有碧桃敢总是迎着“剑刃”往上冲。


    咬得都尝到了血腥味,明光依旧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碧桃总不至于把他手上的肉给咬下来,就松开了口。


    转身又欲走,明光迈步又将她拦住。


    碧桃深吸一口气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明光的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碧桃又快速打断他:“想让我道歉门都没有!”


    明光最后没有让碧桃道歉,他都没给碧桃再说出一句话的机会。


    他从自己的怀里扯出一块布料卷了卷,再次捏开碧桃的嘴,然后用自己的手指将那块布,一层一层推进碧桃的口中。


    他把碧桃的嘴给塞住了。


    碧桃:“……”


    她在心里又骂了一声粗口。


    然后明光继续给她擦脸上和头发上的血迹。


    血迹已经干涸,根本就擦不掉,越擦越疼,这回真的是折磨。


    可碧桃咬了他,被堵住了嘴,想抬脚去踢,又怕他把自己的脚也捆上。


    她索性自暴自弃,咬着破布,靠在墙上,任由明光折腾去。


    实则心里咕嘟嘟的,甜得都要冒泡了。


    碧桃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她只要做出拼命的架势,明光绝对不会拦她。


    可二人做这情趣之事,没事拼什么命呢。


    她拒不道歉,但是也可以稍微像这样,假装无力抵抗,纵容一些明光的掌控欲,让他心里稍微舒服一些。


    而且说真的,没有了记忆的明光变成卫丹心,心思单纯,极好哄骗,确实很可爱,但是碧桃总觉得少了那么一点点味道。


    她还是最喜欢明光真正的样子,像一头永远无法驯服,永远会反咬人一口的猛兽。


    她不试图逃走了,明光的动作就渐渐温柔下来。


    两个人时不时对视,气氛在他们望入彼此的眼中之时凝滞。


    可各自挪开视线之后,又会缓缓地流动起来。


    碧桃上天入地这么多年,多智近妖,鬼点子比花豹都多,很少有这种“吃瘪”的狼狈时候。


    九天之上银汉罟观赛的诸仙,看到这一幕,支持明光玄仙的那些仙位,全部都开始狂欢。


    “终于等到今天了!碧桃神仙你也有今天!”


    “我追踪的是碧桃神仙的视角,第一视角看明光玄仙真的有点恐怖啊……简直像在受刑。”


    “这究竟是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新的惩罚方式吗?”


    “这不就是在受刑吗?说真的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碧桃神仙在下届竞赛的时候落入这种无法挣脱的境地。”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啊,说惩罚的话,也不算吧?可是明光玄仙表现得又确实非常严肃……”


    “我要笑疯了哈哈哈哈哈哈,古仙族真的不更新迭代一下传承之中关于男女之事的部分吗?哈哈哈……”


    “哎呀我学到了学到了,赦罪地官不如把这个纳入惩戒吧?我保证第一个去犯罪……只不过行刑人可以挑吗?”


    ……


    刚“送走”一批查出问题的仙位的朱明,在银汉罟上看到了这幕,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伸手扶了下额头。


    之后耳朵都红了起来,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把银汉罟关闭了。


    天可怜见,之前碧桃搞卫丹心的时候,银汉罟检测到繁衍之事,自行停止转放,朱明都没觉得如何。


    可是明光朝碧桃的嘴里塞布,勾起了朱明非常久远的为人的记忆。


    他出身皇族,虽然是舞姬之子,后来国破家亡一路也走到了太子之位。


    虽然一个妻子都没有娶过,但生在皇族的皇子不太可能直到成年都很单纯,早就见识过很多低级的乌糟手段。


    天界的仙位天生清正,繁衍传承也是单纯正直,一个个就算犯错,也不过是贪权聚财。除了那些常年盘踞人间,浸淫红尘的龙族,天界连犯淫乱之罪的都很少。


    明光这小棺材板子……他知道自己干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吗?


    明光不知道,碧桃肯定是知道的。


    她怎么下界竞赛两次坏成这样,故意纵容,还配合张嘴,等明光这小棺材板子回过神,岂不是要羞愤欲死?


    碧桃确实知道,但她真的不是诚心要坏,是她觉得这样根本无所谓。


    至于明光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怎么样,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跑了,没跑得了吗。


    甬道里面传来的虎啸渐渐稀少,外面的天色也一点点透出了鱼肚白。


    细微的光线顺着头顶那些孔洞投射下来时,通道里有人声传来。


    明光动作一顿,扯出了碧桃口中的布料扔在地上,迅速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碧桃揉着自己的脸放松腮肉,默默翻了个白眼。


    刚才不知道摆弄她摆弄得多来劲,以为她察觉不出他的兴奋吗?


    明光压抑自己很有一套,触碰碧桃的时候不会像卫丹心那样颤栗,他不会泄露自己。


    小时候他也总爱摆弄还是个无法凝出仙元化形的小桃枝,把她的桃枝掰来掰去,还要把她的胳膊和腿换位置,烦人得很。


    这么多年没有东西可以摆弄,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他愉悦得眼睛锃亮,都能抠出来放到天上做太阳了。


    伪君子!


    “伪君子”朝着门口迎过去,很快同过来扫尾的修士们自如交谈上了。


    “碧桃?!”那一堆进来的修士最后的两个,正是形影不离的占魁和广寒。


    占魁的大眼睛不是白长的,很快就在虎穴里面扫到了碧桃的身影。


    叫了碧桃一声之后迅速冲过去,张开双臂要抱,却在碧桃的面前生生刹住了脚步。


    “我的个娘啊!你这是怎么搞的?钻老虎肚子里了吗!”


    “这血不会是你的吧?哪里受伤了?”


    明光在那里擦擦擦,擦了好久,可干涸的血迹光用一块干布根本擦不掉,碧桃的头脸上依然血腥遍布,看着颇为瘆人。


    明光那狗玩意儿就是故意的。


    碧桃对占魁摇头:“没受伤,喷上一些血。”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跳崖肯定是有计划的,不可能会死掉,把冰镜都吓哭了,明光更是吓疯了”


    “原来你是深入虎穴,跟我们里应外合!之前穴里的五雷是你放的吧!”


    碧桃:“……”谢谢了姐妹,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


    碧桃哭笑不得,因为占魁胳膊撞了一下碧桃,看向明光的方向,故意提高一些声音说:“当时明光要跟着你跳崖,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了呢!”


    “他真的好爱你哦!”


    碧桃勾住占魁的脖子,捂住占魁的嘴,朝明光那边扫了一眼。


    明光和人话说到一半,听到占魁这句话下意识拧眉。


    投过来的视线冷沉沉寒森森的。


    他这人毛病多,不光不会在人前亲近,更不会轻易口言情爱轻浮之语。


    碧桃贴在占魁耳边道:“别乱说话,明光和冰轮的雷纹咒印都已经破了。”


    “他们俩不是早就破了吗?在希恶鬼幻境那时候被你……嘶——”


    占魁倒抽一口气,直接把自己抽得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占魁满面绯红,简直就要原地化为鲤鱼本相。


    她飞速地扭头看了明光一眼,而后缩着肩膀,表情十分精彩。


    “怎么就恢复记忆了?”占魁小声问碧桃,“我就说不让他跳崖,这下雷纹咒印直接摔没了!”


    “这可怎么办,你们还没成婚呢!”


    “而且明光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为什么你还好好的?”占魁从上到下扫视碧桃,抓起碧桃的手腕就号脉。


    “你不会只是看上去完好无损,实则内脏都已经被打烂了吧……”


    碧桃:“……我还好好活着让你失望了是吧?”


    “怎么可能啊!你把明光骗成那样,他居然还能留你活到天亮?”


    “我以为按照你的计划,明光恢复记忆之前你就已经功德圆满归天了,到了天上有朱明和东王公护着,他肯定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他怎么这么快就恢复记忆了?”


    占魁明明是一条鱼,抓耳挠腮,缩肩勾颈,上蹿下跳的样子简直像一只猴儿。


    碧桃任由她蹦跶,心说她确实是那么计划的,但计划总没有变化快。


    而且她还没有把明光怎么恢复记忆的事告诉占魁,否则占魁能直接蹦到山洞顶上去。


    一行修士把虎穴又彻底检查了一遍,而后碧桃等人跟随着修士们一起,出了已经被绞杀一空的虎穴。


    天光大亮,晨曦自天际洒落山野,到处郁郁苍苍,青翠欲滴。


    碧桃出来之后,先到河边把自己洗涮干净,而后和冰镜他们会合,被所有人围着上上下下看好几遍了。


    就连张玉鸾都上前来打量了碧桃一番,居然没有冷嘲热讽,眼眶微红,颇为真挚地说道:“无论如何,还活着就好。”


    问心阁带队的修士天狗,对着流星拱手:“流星师兄,所有虎穴我都带人搜过了,老虎全都被杀了,甬道狭窄,成年老虎的尸体不好搬动,但这些幼虎全都在这里了。”


    天狗身边的另一个修士接话:“可惜的是有一部分伥鬼似乎还留有人智,甬道狭窄他们根本无法化身成虎,只有被宰杀的份,见大势已去,成群结队地跑掉了!”


    流星开口道:“诸位道友,各位乡亲们。”


    流星微微拱手礼数周全,不仅对着和他并肩作战的修士,也对着那些同他们一起在虎穴,自发成队,斩杀老虎的百姓。


    解说道:“伥鬼为老虎之奴,以老虎为依附,老虎死了,失去了驱使之源,伥鬼就会像无根浮萍一般自行消亡。”


    “所以说大家伙儿大仇已报,从今以后再也无须担心了对吧!”


    碧桃听到了这个口音,朝着那边看去,果然见到人群之中的“大牛哥”,站在百姓队伍之首,手里搂着他有孕在身的娘子,回首对众人高声安抚:“我们胜利了!”


    百姓们发出兴奋的欢呼声,一时间修士的队伍也被百姓愉悦的情绪带动,纷纷露出放松的笑意。


    占魁站在碧桃旁边,听到这个声音也转过头去,然后眼睛再度瞪大,简直要从眼眶里面飞出来。


    她勾着碧桃的脖子走到一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云川的方向:“那个那个……那不是给我扛雷劫的云川吗?!”


    碧桃点头:“之前你们在上面引五雷的时候,虎穴里面的五雷之声正是云川天仙的雷纹护身咒印破了。”


    “啊?底下那五雷不是你引来的?”


    占魁想起什么,一拍手:“对了,我忘了跟你说,幽天的功德仙位苍灵的雷纹咒印也在对战时破掉了,我们之前一度到了绝境,全靠他那个雷纹咒印。”


    “而且我觉得他全都破掉了,当时他的肩膀让伥鬼咬了一口,伤得不轻。虽然没有找任何人搭话,但看我的眼神明显和之前不一样。”


    “你看你看,他正在看你,应该是有话跟你说?”


    碧桃朝着修士的队伍之中看去,果然看到了越过众人,向她看过来的苍灵。


    苍灵对着碧桃勾了勾唇,碧桃也对他眨了眨眼。


    但是他没有越众而来,想必就算是有话说,也不是适合当着众人的面说的话。


    碧桃的视线从苍灵身上挪开,下意识在修士队伍里面扫了一下。


    而后原本轻松惬意的神情,陡然凝滞了一下。


    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占魁:“你看一看这修士的队伍,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占魁依言看过去,神情茫然,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和百姓打成一片的云川身上。


    然后发现一个长相清秀,身怀六甲的女子柔弱地依靠在云川的身上。


    占魁啪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啊!”


    碧桃满脸期待地看向她。


    占魁指着云川说:“云川天仙完蛋了,他和那个凡人女子有了孩子!这归天的时候因果可怎么算?”


    碧桃:“……我让你看修士队伍,你老往人家云川天仙那里瞟什么?”


    占魁理所当然:“他也是修……哦他在这个世界里还是个凡人,可他长得好看呀。”


    碧桃无语凝噎。


    片刻后说:“你难道没发现,修士的队伍里面大部分都是在天界的仙位吗?”


    占魁:“……啊?是吗?我说怎么一个个长得都平头正脸赏心悦目的。”


    “再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谁都有你那能把每一张人脸都记住的本事啊?”


    “明光都做不到吧?”


    碧桃服了占魁,她是真的将以貌取人这四个字贯彻到底。


    不过占魁虽然满脑子“红颜皮相”,到底和碧桃在一起混了那么多年,好色不是毛病,太蠢碧桃肯定不会带她玩儿的。


    占魁对碧桃的情绪很敏感,很快就察觉到了碧桃的疑惑究竟是什么。


    开口说道:“都是仙位也正常吧,不是说第二轮竞赛天界下来了三千多个仙位,仙位‘择代’修士,这不是好积攒功德嘛。”


    占魁分析得有理有据:“而且仙位怎么说都比此界的修士厉害一些,流星承诺一百地品灵石的酬劳,还亲自带队,会把人都吸引过来也不奇怪。”


    “你难道怀疑这里有人是玄门老祖吗?是谁?”


    碧桃摇头。


    但她的视线依旧未曾从那些修士身上挪开,来来回回看了很久。


    就算有一百地品灵石,此次驱邪的仙位是不是过于密集了?


    希恶鬼那次也是一百地品灵石,也不见有这么多仙位。


    碧桃将疑惑暂时搁下,见众人开始抱薪架火,修士和百姓一起,打算把那些幼虎的尸身全部都烧了。


    这些老虎都是食人而生,把他们全部都烧掉,也算给那些未能找回的,葬身虎口的百姓一个安息。


    有“嘎嘎”声自半空传来,食腐的乌鸦嗅到了尸体血腥的气息,盘旋在半空之中久久不散。


    直到大火点燃,烟气冲天,这些乌鸦才嘎嘎远去。


    修士还有百姓分批捡起那些幼虎的尸体,朝着大火之中扔去。


    有些百姓一边扔一边忍不住潸然落泪,嘴里喊着自己未能找到的亲人名字,丢出虎尸,权当送葬。


    幼虎的尸体都从虎穴之中带了出来,一排排罗列在虎穴之前,看上去颇为壮观。


    粗略估算有数百只。


    碧桃的视线定在那些被不断捡起丢入大火的虎尸之上,自言自语地说道:“此间生机寥落,轮回桥断裂,少有孩童出生,飞走濒临灭绝……为什么这些老虎这么能生?”


    “啊?你说什么?”占魁听到碧桃在那里嘟嘟囔囔,凑上前问她。


    没等碧桃回答,占魁又趴到碧桃的耳边叽叽咕咕:“明光一直在看你,眼神好恐怖啊,而且已经瞪了我好几眼了,你跟他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到底怎么算了?”


    占魁表情是真心实意地忧虑:“咱们两个这么好,他要是杀你的话,一定会把我顺带上的。”


    “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怀过孩子呢,那云川都有孩子了,我也得生一个!”


    “我和广寒的小孩一定会非常漂亮。”


    碧桃:“……那玩意有什么好眼馋的?”


    她口头都生了二百多个了,想名字想得脑袋都要炸了。


    “而且……你要和广寒生孩子广寒知道吗?”


    广寒知道。


    刚刚知道的。


    他就站在碧桃和占魁的后面不远处,“不经意”凝聚了一瞬听觉,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广寒的表情难以形容。


    他和占魁生的小孩子会漂亮吗?


    要是生得像鲛人,人身鱼尾还好说,要是生出个鱼头人来可怎么办啊?!


    不行!他绝不同意!


    这件事不管占魁找谁打他,他都不会屈服的。


    于是真心实意开始忧虑的人又多了广寒一个。


    虎尸烧得热火朝天,一开始倒还好,冒的大多是黑烟。


    后来就开始出香味了。


    “罪孽啊。”碧桃咽了口口水感叹。


    占魁也说:“好香啊,可惜这些都是吃人长大的小老虎,吃他们的肉跟吃人没有什么区别。”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吃东西了,广寒那个废物,每天只能找到一点果子,而且还很酸。”


    碧桃:“知足吧,我已经吃了好几天草了,山崖下面根本没有果子了。”


    碧桃和她的肚子,一起发出哀鸣:“我想吃烤猪蹄!”


    占魁说:“烧完就好了,烧完咱们一起下山,日夜兼程回到问心阁,我让流星给你弄烤猪蹄!他什么都能弄得到,我还让他给我弄过燕窝吃呢!”


    碧桃咽了口口水之后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大火烧尸。


    等到终于烧完这些老虎的尸体,修士和百姓混在一起,受伤的与行动不便的相互帮扶,一同朝着山林外进发。


    众人的表情虽然不至于喜气洋洋,但脸上也带着释然。


    碧桃满心都是猪蹄猪蹄猪蹄,饥饿有时候比什么刑罚都要残酷。


    若是没有希望的时候还能吃草忍一忍,现在占魁答应让流星给她弄猪蹄,碧桃看流星就是个人形猪蹄。


    由于老虎的巢穴距离最近的孟夏村也很远,百姓们体力不如修士,有一些人身上还有伤,甚至还有个孕妇,因此行进一段路之后,众人原地休整。


    碧桃盯着流星,确切说是流星的方向咽口水。


    她看着流星又不辞辛劳,挨着个慰问过去,连那些死里逃生的百姓也没有漏掉。


    他在询问这些百姓都是哪一村哪一镇,并且让身旁的人记录,估算着孟夏村之中马匹数量,是否够分配。


    以及哪一宗的修士,可以顺路送这些百姓们归家。


    事无巨细,温润若细雨,潺潺润人心。


    有时候最细微之处才能见一个人的性情,流星是真的关心这些百姓能否平安归家,这根本伪装不出来。


    碧桃心中对他的感官,十分复杂。


    脑中再度整合这段时日的所有疑惑不解之处,盘膝闭上眼睛,克制着腹中饥饿,强行用思绪风暴把猪蹄挤出脑子。


    占魁休息的时候就跟广寒商量孩子的事情,广寒原本千依百顺,这次一反常态坚决不同意,把占魁气得咬了他两口。


    自己咬还不解气,占魁跑回来,捅碧桃的胳膊:“广寒不肯跟我生孩子,你帮我揍他!”


    占魁指着一处树丛低矮却非常稠密的林子,“他就在那,走!”


    碧桃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闭上眼睛又道:“不去。”


    “连你也不帮我?”


    碧桃斜了她一眼,转移她非要生孩子的注意力。


    拍着自己的身边说:“你坐下,我给你说说明光和冰轮为什么会一起恢复记忆。”


    占魁兴致勃勃地坐下。


    结果刚坐下就听到了一声震彻山野的虎啸之声。


    “嗥——”


    正是广寒所在的那一处密集的矮林传来的。


    占魁从地上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朝那边冲:“我孩子爹啊!”


    碧桃:“……”


    碧桃也立刻起身紧跟占魁过去。


    所有人都慌张起身,有百姓被吓破胆了,嚎叫声比虎啸都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还有老虎?!不是全都杀了吗!”


    “是老虎的怨魂来复仇了吗?”


    流星集结修士:“诸位道友,随我列阵——”


    “乡亲们不用害怕,围聚在一处不要乱跑,这些不是老虎而是之前跑掉的那些伥鬼!”


    碧桃跟随占魁的身影冲到那一处密林时,看到树丛之后的广寒跌坐在地上满脸惊恐,一侧手臂潺潺流血,占魁立刻蹲下查看他的伤势。


    冰轮背对着碧桃的方向站着,一条手臂之中攥着一把还在滴血的长剑,伥鬼的身形已经化为阴气消失。


    碧桃一口气还没松出去,一柄长剑从碧桃的身后伸出,慢慢地横在碧桃的脖颈之处。


    剑刃之上的寒凉煞气,顺着剑刃传递到碧桃的脖颈命门之上。


    她浑身一凛,一动不敢动。


    顺着长剑,缓缓看向了执剑人——对上了幽沉森冷的金瞳。


    怎么?想一想还是气不过准备杀她了?


    但是……碧桃把视线又转了回来,在她脖颈的正下方……剑身之上,看到了几个个头不大,但是红彤彤的野果子。


    小红果们依次排列,上面还闪着水光,像一队承待将领检阅的士兵,又像一排等待权贵挑选的美人。


    碧桃强行压抑下去的躁动胃袋,又开始敲锣打鼓唱欢歌。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在“屈辱”接受,和有骨气的转身就走之中,抵死挣扎了片刻。


    迅速伸手把剑上的小果子拿下来,攥在手心。


    而后很有骨气地“忍辱”转身离去。


    第85章 云川恢复记忆


    流星带人冲过来时, 他们已经解决了一个猛虎化身的伥鬼。


    流星让众人警戒,走到占魁身边, 问染了一身广寒的血的她:“你没事吧?”


    占魁摇头,大眼睛始终在广寒身上流连:“我没事,但是广寒的手臂差点被撕下去!”


    “师兄,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老虎都死了,伥鬼也很快就会消散吗?”


    流星神情严肃,眉心蹙着:“虎穴里的老虎确实已杀净了, 恐怕有漏网之鱼吧。”


    按照流星的性格,他应该去好生地安慰广寒一番,每一个百姓他都会细心问候, 何况是他亲自带队的队友。


    但他只是站了一会儿, 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恍然般说:“还不知道伥鬼有多少, 什么时候发起攻击, 太危险了, 我去分配警戒队伍。”


    而后转身便离开了。


    众人都没觉得怎么,流星也确实按照他说的那样, 开始规划警戒队伍事宜。


    但是碧桃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蹲着啃果子时,远远看到这幕, 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她盯着围绕广寒转来转去的占魁, 脑中思绪发散。


    一行人不好在此继续停留, 很快朝着树林之外继续行进,但是正如他们所料这场袭击还没完。


    没走多远,又有伥鬼化身猛虎出现攻击众人。


    伥鬼每一次出现的数量不确定,从哪个方向突然蹿出来也不确定。


    虽然一行人的四个方位, 有专门警戒伥鬼并袭击的小队,且随时处于战备状态,他们反应很及时并没有人在袭击之中死亡。


    可每一次伥鬼出现都是悍不畏死,就算无法杀人,也都会伤到百姓或修士。


    人心开始不稳,尤其是百姓对流星的信任已经濒临崩塌。


    他们开始在伥鬼化身的猛虎发起袭击的时候不听指挥,很快死伤了好几个。


    这下更是人心惶惶。


    他们行路越快,越想要尽快远离这片山林,伥鬼发动攻击的频率就越发密集,每一次遭受攻击都要重新整装,行路速度被大大拖延。


    而后由于整个上午,他们都在烧幼虎的尸体,下午又因伥鬼攻击拖延了出山速度,金乌西沉时,他们还在山中。


    而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收束到地底时,众人行路速度加快,却发现跑了很久还在原地。


    鬼瘴再次降临,他们被困在山林中,再度陷入了之前被成群伥鬼偷袭的被动境地。


    “鬼瘴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一直都在原地转圈?”有百姓被吓破了胆,跪地朝着四面八方叩头,“老虎仙人,放过我放过我,我不报仇了,我不报仇了……”


    他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身强体壮,原本唯一的儿子被抓进山中,集结了一帮亲戚朋友,拿着各种锄头镐头,悍不畏死地冲进山里。


    可是几经波折,眼看着身边的人都死光了,他又落入了老虎巢穴,每日看到一个又一个人被拉去喂小老虎,所有的血性与胆量都磨没了。


    侥幸被救出来,眼见着就能回到“人间”,可是又遇鬼瘴困在半路,整个人的精神都垮掉了。


    只是现在众人本就提心吊胆,他再这样一口一个“老虎仙人求您饶命”,实在是搅乱人心。流星等人身为修士,不好对他动手,好在百姓之中带队的“大牛”,还算明事理,很快走到那人身后,抬手成掌,劈在那人的后颈上。


    那个中年男人,很快就昏死过去了。


    “大牛”对着百姓道:“如今这种局面,修士们也预料不到,可这世上没有仙人会杀生害命,也根本没有老虎仙人,大家伙儿不要怕。”


    “修士们都来救我们,现在和我等被困在一起,大家要齐心协力,才能平安出去!”


    “来两个人,把富贵叔儿抬到旁边休息。”


    短暂的内部风波消散,众人离不开山林,没必要徒劳消耗体力四处奔走,暂且休息严加戒备。


    原本该是同门们围坐一处,可是如今的阵营变得很奇怪。


    无上剑派的几个人,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碧桃与张玉鸾在一起,身边围绕着占魁,广寒,冰镜以及冰她夫君等人。


    “林玄兔”和“卫丹心”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坐下,身边围绕着一群其他宗门的修士,隐隐以“卫丹心”为首,不知道低声在交谈什么。


    张玉鸾过去叫了两个人两次,两个人神情皆很奇怪,都不肯过来。


    尤其是四师弟“林玄兔”,都不肯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一直都背对众人。


    张玉鸾重新回到碧桃身边,抱着剑居高临下地问她:“你是不是和四师弟还有大师兄之间闹崩了?”


    碧桃:“……是吧。”


    张玉鸾眸光锐利盯着碧桃,一脸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和四师弟纠纠缠缠,让大师兄给逮住了?”


    碧桃仰着头,红唇微张:“……”厉害啊二师姐。


    张玉鸾在碧桃的脸上得到答案,哼了一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翻船,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争来抢去有什么用,现在不一样鸡飞蛋打什么都不剩!”


    张玉鸾嘟嘟囔囔,重新坐下,也不理会自己同门之间的“爱恨情仇”,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退出了他们这复杂的关系。


    张玉鸾抱着剑,靠着树干假寐去了。


    碧桃身边的占魁捅她:“到底怎么回事?我早就发现冰轮不对,之前对付伥鬼的时候,他杀了伥鬼,发现你来了赶紧转身换了个方向。”


    碧桃沉吟:“她说得有一半对。”


    碧桃斜睨占魁,“你要是想知道的话,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占魁是典型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尤其对碧桃,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当初和那个天滑,有没有私下里亲热过?”


    占魁愣了一下,不明白碧桃为什么突然提起天滑来。


    天滑死在了希恶鬼的幻境之中,临死还把流星的脖子差点切断,也不知道是被希恶鬼操控了还是怎么回事,占魁一直都挺惋惜的。


    天滑属于“小家碧玉”的类型,经常和占魁斗嘴,占魁还觉得他挺好玩。


    但她此刻对碧桃有些佩服,拱了拱手道:“这事儿他自己都不一定记得,姐妹,你怎么知道他有次喝醉了,我们两个亲过嘴?你是开了天眼了吗?”


    碧桃心道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


    天滑何止是不记得他和占魁亲过嘴?他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碧桃没说她怎么猜到的,倒是把明光和冰轮怎么恢复记忆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占魁。


    结果占魁听完之后,笑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占魁笑得直抠地,好像从一条鱼变成了一只刨坑的狗。


    现在这个氛围又不适合笑,她就拼命压抑着,浑身震颤,好似一只发了羊癫疯还要坚持刨根的狗。


    碧桃早就料到她这个反应,盘膝端坐,脑子里面继续整合线索。


    占魁笑得差点背过去,这才爬到碧桃身边,直接把脑袋拱进碧桃的怀里,枕在她腿上。


    “天啊,真是活久了什么事情都能见到,冰轮竟然喜欢你哈哈哈哈……”


    碧桃:“他只是误会了我,现在无地自容而已。”


    “什么误会?怎么可能是误会?谁跟你在一起单独相处,都很难不喜欢你啊。”


    占魁说:“你难道不知道那些和你玩得好的男仙,一大半都对你有意思啊?而且他们私下里还聚集在一起讨论,说你是个处处留情的浑蛋呢。”


    碧桃蹙眉,自上而下看着枕在她膝盖上的占魁:“你胡说什么东西?”


    “我怎么胡说了?你交朋友那方式,敞开门就算了,连钱袋子都敞开来。”


    “对谁都好得要死,巴不得替人家连祖坟埋在哪里能蹭得上龙脉都操心到,那一双桃花眼,看一条狗都显得深情款款,男仙们才觉得你喜欢人家,结果转头你就去对另一个好了。少年春心扼杀在摇篮,可不是要背后骂你浑蛋,却又舍不得和你断交吗?”


    碧桃:“……你怕别是看谁都和你一样色欲熏心。”


    “真的!我都帮你私下劝退了好几个要跟你表露心迹的!”


    “我当时跟他们说最好别说,说了之后桃桃连朋友都不会再跟你做了,那些人才放弃的!”


    碧桃挑眉:“你拦我桃花?”


    占魁眨巴着大眼睛:“当然啦,我知道你心里只能看得上最好的明光,每一次有人同你表露心迹,你表现得受宠若惊,婉言拒绝后,不都是悄无声息就把人推远了吗?”


    “我谢谢你。”碧桃说得真心实意。


    不过都有谁喜欢她这件事,她还真不知道。在她看来,大家都是朋友,她掏心掏肺是为了积攒人脉,敞开的房间和钱袋子是因为她不在乎。


    这一点上,她其实和总是提起“挚友”之谊的明光有不遑多让的固执,也有如出一辙的傲慢无情。


    占魁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自下而上看着碧桃的下巴说:“我要是个男的我早就跟你搞到一起了。”


    碧桃闭上眼睛和她斗嘴:“我可不喜欢鱼头人,没有广寒那么好的胃口。”


    占魁小声转动脑袋,朝着明光那边看了一会儿,又小声蛐蛐:“冰轮绝对喜欢你,如果只是单纯的误会,按照他的性格一定会认定是你蓄意勾引他,挑拨他和明光的关系。姐妹你相信我,爱情上我颇有心得。”


    碧桃当然不信占魁的心得,她的心得就是见一个爱一个。


    占魁在碧桃的腿上躺一会儿就躺不住了。


    广寒因为受伤和受惊,吃过丹药正在昏睡。


    他也是倒霉,为人还是为仙,都不擅长对战,刚被占魁咬完,转头就被伥鬼变身的猛虎又给咬了一口。


    太虚楼的修士这次进山的没几个,死差不多了,没人和广寒聚堆,他只能跟在占魁身边,在距离碧桃不远处的空地上休息。


    而占魁这个“有心得”的,见他睡着觉得无趣,跑去纠缠流星了。


    碧桃:“……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占魁没有被打死,能活到现在全靠她的锦鲤气运。


    下半夜,伥鬼果然又一次群体偷袭。


    众人虽然有所准备,但到如今他们手中的法器和符箓都已经消耗一空,应对起来就变得十分艰难。


    修士们都被冲散,那些没有修为的凡人,眨眼之间就被扑杀了好几个。


    有修士逃命的途中回头看了一眼地面上百姓的尸身被撕扯拖拽的惨状,忍不住怆然道:“怎么还有这么多伥鬼?我们……难道出不去这片山了吗?”


    “诸君随我列阵!”


    明光的声音在夜色中稳稳荡开,所有恢复记忆的仙位自发朝着他聚集而去,在他的指挥下结阵。


    阵成那一刻,赤金色的光芒从大地之上游蛇一般的蔓延开来,所有被金光触碰的伥鬼,顷刻之间被灵光烧灼的惨嚎,而后化为飞灰。


    张玉鸾正欲找碧桃重新指挥他们对抗伥鬼,看到自己的大师兄同其他部门的修士结了个不知道什么阵,阵法金光所过之处伥鬼尽散,所向披靡是她生平仅见,表情诡异得难以言喻。


    有修士惊呼:“这是……什么阵?威力竟如此之大!”


    碧桃看着那些四处流窜,逐渐汇聚成型的阵符,很快辨认出这是——五行危宿阵。


    这是借此间五行之力,与值宿神危月燕的星宿神力而成。


    此界的修士,根本不知此间值宿星神,明光启此阵,后续若有修士追根问底他根本无法解释。


    他等于暴露了自己非此界之人。


    他为什么会选这个时候暴露?


    碧桃没有急着去杀伥鬼抢功德,而是站定在阵法边缘,目光流转到每一个人的脸上,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


    阵法不断扩大,明光站在阵眼正中,金光从他的足下蔓生,朝着周遭流动。仿佛有一轮日轮欲从大地之下升起,一时间半个林子被映照得亮如白昼。


    那些伥鬼见此阵神威,本该四散逃窜,他们虽然已无人智,却至少不该连对生死本能的畏惧都消失。


    毕竟之前修士绞杀虎穴之时,他们还会成群结队地逃窜。


    可此刻那些伥鬼见金光弥散,竟然依旧疯狂撕咬身边的人。


    被冲得四散的百姓和修士,在金光未曾波及之处持续遭受袭击。


    “啊啊啊——老虎仙人,我给您磕头了,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那个之前被“大牛”打昏的中年男人,已经醒了过来,和众人一起逃命。


    眼看着伥鬼化身的老虎追过来,他吓得腿软,扑通跪在地上就开始朝着那老虎磕头。


    而猛虎自然不会因为一句“老虎仙人”就真的饶过这个男人。


    大张着血盆大口,虎啸震天动地,口喷阴气箭矢,径直朝着那个男人的胸口刺去——


    那男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被极度的恐惧和畏死逼出了超人的潜力——他速度极快地乱抓,拉扯过身边一个人挡在身前。


    “呲”,很轻微的一声响,阴气箭矢仅靠一个人单薄的身躯根本拦不住,箭矢穿透了男人胡乱拉扯到身前的纤细身影之后,也将他犹如穿糖葫芦一样贯穿而过。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死亡来临的前夕,他眼中满是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也还是会死?


    “秀娘——”


    一声比虎啸还要撕心裂肺的吼叫,穿透整片丛林。


    那个怕死的中年男人,临死之前拉过的人,乃是“大牛”身边,身怀六甲的女子。


    女子被拉过来时踉跄了一下,却是站着的,因此肚子被阴气箭矢穿出一个大洞,却没有像那个跪着求生的中年男人一样,直接被穿透心脏。


    她跌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并没有感觉到疼,只感觉到了一阵冷。


    深入骨髓的冷。


    “大牛”冲到了女子身边时,那伥鬼幻化的猛虎已经大张血口,咬向神色茫然,却一反常态没有大呼小叫求救的女子的头颅。


    大牛抱住女子的头颅,用身体挡住了猛虎的巨口,被咬到了后心之处。


    他“呃”的一声。


    正这时,那阵法的金光,终于蔓延过了他们脚下的地面,伥鬼幻化的,已经咬住了大牛的猛虎,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大牛”仰着头,痛苦惊惧的眼中,映照进还在持续蔓延的金光。


    流动的金光穿透了黑夜,瞬息冲破了蒙昧和混沌,为仙的记忆如虹彩一般,倒灌进他眼中。


    云川封固前尘的雷纹咒印无声无息地溃散。


    他还死死抱着那个女子,女子在他怀中开口,声音失去了以往的尖厉夸张,变得十分孱弱和恐惧。


    “大……大牛。”


    云川低头,眼中万千情绪收束。


    他后心鲜血淋漓,却没有垂眸看向女子的眼睛血色浓重。


    “秀娘……”


    “大牛……你快帮我看看,孩子,我们的孩子……”女子声音说到最后,已经被哽咽和颤栗挤得变调。


    云川的大掌盖住了女子空洞的肚子,另一手托住她绵软垂落的后颈,低头笑了一下。


    这一下犹似春风迎面,细雨靡靡,温柔得令人心碎,却绝不是一个山野村夫会有的笑容。


    “没事的,秀娘,孩子没事。”


    “你也没事。”


    云川那怪异的口音消失,他咬字清晰且坚定:“我们很快就回家,回家之后我们就成亲。”


    “秀娘,我会是一个好爹爹。”


    女子笑了一下,但是伴着这笑意一起的是她涌出了眼眶的泪水。


    她用气声道:“你傻吗……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


    如果喜欢我,为什么不肯跟我亲近,不肯跟我成亲生子。


    如果不喜欢我,又为什么一直照顾我,还愿意做我孩子的父亲?


    但是剩下的话,她说不出了。


    她只是执着地看着她的“大牛哥”,不肯闭眼。


    多俊俏的郎君啊……住在她隔壁,能干活,会赚钱,身体好,人品佳。


    可惜他不肯和她生小娃,成个家。


    女子一生,不就该成家,生娃,然后相夫教子吗?


    从始至终,秀娘没敢去摸自己的肚子。


    但是不冷了,被他的掌心盖住,就不冷了。


    秀娘有点后悔了。


    但她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后悔什么,很快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云川低下头,把头埋在秀娘绵软无力仰起的颈项上。


    他是天界仙位,资质优越,生而知之,很小就成为九天兵部的重点培养对象。


    他的刀法出神入化,有翻覆天地之能,可他总是救不下他在意的人。


    云川一开始还压抑着,很快他什么都顾不得,放声哭了起来。


    男子的声音沉闷压抑,并不凄厉,却因为饱含了太深切的痛苦,如同钟响,一下一下敲击在人心之上。


    “云川。”


    伥鬼除尽,明光走到云川身边,自他身后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云川回头看他,眸光之中血色激涌,怒火滔天。


    “你是故意的。”他一口断定。


    “你不肯早些启阵,害死我的秀娘!”就是为了让他在濒死之际恢复记忆,好为他所用!


    明光方才强行激发阵法接连此间星宿之力,作为阵眼,他耗尽灵气,此刻面色惨白。


    被云川如此指控,双唇微抿,神色晦涩下来。


    云川修雅温润的俊容扭曲:“你给我滚开——”


    云川身为明光的侍者,虽然一直被人同明光比较,他却从来对明光敬重非常,忠心耿耿。


    可是他觉得,明光分明可以快一点启阵的,他分明可以……


    “云川,你疯了?”冰轮上前,拦在明光身边,“明光他也是强行启阵……”


    “你也给我滚!”


    冰轮被吼得后退了一步。


    另一个仙位也上前维护明光:“……你真是疯了。为了一个凡人,你难道要同我等决裂?”


    “为了一个凡人,”云川嗤笑出声,扭头瞪着明光等人道,“好一个为了一个凡人!”


    “你们这群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仙,我确实不配与你们同道!”


    众人被云川的癫狂样子给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显然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明光也需要尽快休养,众人拱卫着他尽快盘膝打坐,恢复灵气。


    云川始终抱着秀娘,感受着她的身体逐渐冰冷,似乎又一次陷入“噩梦”之中。


    他心有魔障丛生,堵着秀娘空荡肚腹的手掌,血液黏腻,一如当初。


    其他的修士忙着整合队伍,凡人们看着他的可怖样子,只当他被鬼上身,不敢靠近。


    碧桃站在不远处看了全程,心下沉重非常。


    她看向明光,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交会。


    看到他眼中亦是血丝弥散,赤色的金眸之下,更有难言的情绪翻涌。


    明光很快却闭上了眼睛,端坐众人之间,打坐休养。


    他不是卫丹心,他不愿意对任何人暴露情绪。他从不允许自己脆弱委屈。


    碧桃走向云川那边。


    中途占魁拉了碧桃一把,小声道:“你去做什么?他破了雷纹咒印,但是他死了老婆孩子,连明光都骂,他恐怕因为‘爱别离’劫,生了魔障。”


    碧桃拍占魁肩膀:“你去给我找流星要一个拘魂袋。”


    然后就走向云川。


    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碧桃和明光知道,云川如此疯魔,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天在虎穴,碧桃第一眼看清这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她依偎在云川身边亲密无间,碧桃便知道,这定是天道安排给他的“劫”。


    是他此生最难跨越的爱别离与求不得。


    这甚至无关男女情爱,而是这女子……像极了云川早逝的生母,轻丝仙姬。


    碧桃也是在明光的公文和仙界仙位的案卷留影之中,见过云川的生母轻丝。


    轻丝仙姬出身蓬莱,为细雨凝灵,为人轻风细雨,容貌娇柔美丽。


    云川的样貌大部分遗传自他的母亲。


    但是云川的能力和天资,却遗传他的父亲北辰。


    他的父亲乃是真武灵应估圣真君的传承人,在兵部地位斐然。因一场下界公职,结识了当时为催云助雨护法天师的轻丝仙子。


    中间确实也经历了一些来自真君的阻碍,说他们不合适。


    但两人两情相悦,心意坚决,真武灵应估圣真君就没有再阻拦。


    本来是神仙美眷。


    奈何轻丝仙姬怀云川时,因为自身资质太差,而北辰的资质又太好,他们的儿子云川遗传了父亲,孕育过程中,孩子过度吸纳轻丝仙灵,轻丝仙姬的仙阶因此一退再退。


    以至才刚刚怀胎十年,就已经不得不卸任公职,安心养胎。


    仙姬孕育古仙族血脉,光是怀孕就需要九十年,是凡人的百倍。


    原本北辰也提出让轻丝仙姬落胎休养,但两个人深爱彼此,成婚多年从无半点不愉,一心期盼的孩儿又怎么舍得当真落掉?


    于是轻丝仙姬吃遍补品,遍求九天生神,甚至不惜赶往下界,以怀身叩拜三千长阶,祈求南方好生度命天尊。


    终于感动天尊赐福,硬生生把云川生下来。


    又亲自带着,疼爱非常,堪称整个九天最温柔的仙姬。


    可怀孕途中被吸干仙灵乃至部分仙元,再多的补药也难以回天,最终陨落。


    就陨落在云川面前,当时轻丝仙姬同淘气非常,被宠爱得无法无天的云川登上高台,哄他练习飞落回枪式。


    轻丝仙姬当时身体每况愈下,想着倾尽所能地陪伴自己的孩儿,却不慎头晕目眩从高台跌落。


    她的死因并不是跌落,她好歹是个仙位,就算退无可退,也不可能因为摔一下死掉。


    她死于油尽灯枯。


    糟糕的是当时落下高台之时摔伤了后脑,鲜血潺潺,将彼时还年幼的云川险些吓疯了。


    云川那时候丢了长枪,小手捂着母亲的后脑,却也止不住她的生机和体温在自己的掌中流逝,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甚至从那之后,放弃学枪改为用刀。


    当年北辰仙位得知消息赶回,见到倾心所爱的妻子陨落,悲痛难抑,竟是不顾幼子惶恐绝望,当夜祭晷。


    云川一夜丧失双亲,也一夜自孩童长大。


    古仙族本就是生而知之,他不愿长大,顽劣肆意,正是因为爹娘疼爱。


    他知道娘亲的身体因自己而虚弱,知道娘亲因自己而死,也知道爹爹是因娘亲死去,不肯独活。


    一家三口的两条人命背负在身上,他模仿着娘亲温柔行事,日夜苦修继承父亲的擎天架海之能,只为不辜负爹娘用一双性命孕育了他。


    原本时过境迁,他不再沉溺在过去的悲苦之中,可此番竞赛下界,天道给他配了一位和他的娘亲极其相像的女子。


    一样的温柔娇弱,一样的视孩子为命。


    虽然碧桃不知道云川同这女子之间从无情爱,始终发乎情止乎礼,还被这女子误会他是天阉之人,且那孩子也不是他的。


    可碧桃知道,云川见这女子,即便没有记忆,也必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云川。”碧桃走到云川身边,蹲下和他平视。


    云川回头看向碧桃,眼神同看着明光和冰轮他们是一样的仇视。


    他现在仇视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甚至是自己。


    他恨自己没有用,永远也留不住在意的人。


    为什么娘亲一定要生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碧桃却几句话,就让他放开了尸体跟自己走。


    碧桃并没有劝他节哀顺变。


    而是语调温平地说:“此间生机断绝,轮回桥崩毁,想要让死魂转世投生,需要先捉住完整魂魄,才能送入轮回。”


    “她惊惧而死,魂魄顷刻离体,很容易散掉,流星那里有拘魂袋,我们去取一个把她抓住,等回到问心阁,让流星帮忙送入轮回。”


    “总好过你在这里抱着尸身不放,让她孤苦一人,魂飞魄散在这山林中。”


    “云川,你我皆为仙位,你该知道,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终结。”


    碧桃的手掌放在他颤栗的肩膀上,一语双关:“天道慈悲,生生不息,万物皆有轮回,蝼蚁蜉蝣尚且在列。”


    “死亡,只是下一场相遇的开始。”


    云川的热泪还在滑落,神情却凝固了,怔怔盯着碧桃,片刻后眼中混沌和魔障尽数散去。


    双眼重归明净清澈。


    他放开已经半冷的尸身,强撑着起身。


    却因为后背的伤势太重,踉跄了一下。


    碧桃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起来。


    这时候占魁也找流星要了拘魂袋拿回来了。


    碧桃指使着她队伍的几个人,一起去抓那秀娘被惊飞离体的魂魄。


    途中云川或许因为站立不稳,或许因为……他现在太需要一个支撑。


    他一直都在紧紧地攥着碧桃的手。


    两个人拉着手,从打坐的明光面前走过之时,冰轮扭头不敢看碧桃,神情却极其诡异。


    而明光睁开眼,看向碧桃,金瞳的光泽都晦暗了下来。


    片刻后再度闭眼,却是许久未能入定,只是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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