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淹没在这万丈红尘之中,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 人生八苦,为人为凡,从生到死总要品尝个遍。
而由这八苦衍生出来的令人痛苦不堪,无法面对,难以释怀的悲惨境遇,更是有千千万万种。
碧桃也不例外,她是仙, 但也是个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
而对碧桃来说,最让她恐惧, 痛苦、无法面对, 甚至耗尽一身仙灵也无法改变的,就只有那么一件事——天界没有烤猪蹄!
那种在凡间星界都同牲畜的五脏肝肠一起, 被打为“下九流”的食物, 是无论如何也带不回天界的。
就算带到天界, 也要确保归天证位过五雷阵之时,不被五雷当成蕴含浊气的异物劈成焦炭。
也就是说过五雷阵的时候, 还要专门分出灵力护着。
最后即便是顺利地过了五雷阵,也要交给接引的仙官和雷王分别查看。
确保带回这等“凡物”, 不会影响凡间星界的正常运转, 也不会对天界造成什么危害。
最后过了道道关卡, 接引的仙官才会遣人送去千辛万苦带回的人手中。
而这么折腾一圈……为了一口吃的,丢人现眼尚且不论。
凡人天生清浊两气并存,凡间的食物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一些浊气。
碧桃喜欢的就是那一口混沌浊气。
就像有人喜欢猪大肠的味道不要洗太干净。
而天界清气荡荡,这种沾染浊气的食物就算用仙术保存不会变质, 也会被荡清浊气失去原本的味道。
碧桃凝灵之前在大桃木上开智千年之久,凝灵之后为仙二百多年,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有解决办法。
她心有千重孔,总是能在绝境之中找出一线生机,乃至绝地反击。
就连面对明光这种根本不可能动私情私欲,天界公认的未来仙帝,命中注定要与古仙族联姻固权的“天界太子”,碧桃想要,都势在必得。
如今天上地下,连哄带骗,也已经把人搞到手,吃到了嘴。
唯独这件事,碧桃无论私下里设想了多少次,都不能成事。
如果要细论的话,这件事简直能算得上碧桃的“爱别离与求不得”。
因此旁人被希恶鬼影响的第一重梦境,不是饿殍遍野,便是恶鬼过境,最差也是曾经遭遇过最惨烈,每每午夜梦回惊悸难消之事。
而碧桃则是在五雷阵之中,抱着几个猪蹄,眼睁睁看着猪蹄在雷劫之下化为了焦炭。
好在这个人的梦境与执着,虽被鬼气影响,却是魂不动而神思动,并不会被旁人所窥探。
她的人与魂,如今尚在五行诛邪阵之中。
就连九天之上的银汉罟,也只能记录仙位在下界经历的事情,而无法钻入仙位的灵台之中,窥探独属个人的思维。
要不然碧桃一定会丢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脸。
她哭笑不得,把被五雷烤成焦炭的猪蹄从身上抖落下去,甚至还能恍惚间闻到糊香的气息。
但是却并没有立刻就跌入希恶鬼为了困住诸多百姓,而编织出来的梦中幻境之中。
碧桃卡在云层之上,左右张望,莫名其妙。
恐怕就连影响梦境的希恶鬼,也被这一幕弄得不知作何反应。
半晌后,重演了一番猪蹄化为了焦炭。
碧桃:“……”
她惋惜地叹了口气,心想回去一定要啃个七八个。
而后下一瞬,她脚下的云层便立即沸腾如滚油,透出灼灼热气,几乎要将她当场煎炸得骨肉分离。
碧桃凝神静心,默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
而后脚下云层开裂,碧桃急速坠落。
她如今乃是魂体入梦的状态,存于身体之内的灵气,无法被魂体调动。
她在希恶鬼编织的幻境之中,成为一个真正的“肉体凡胎”。
这有些像是玄星界的某些秘境,境主会在秘境的入口设下一定的入境条件。
这些条件千奇百怪,有些只放五行灵属相同的修士进入其中历炼取宝。
有些干脆为避免自己的“宝物”被人抢夺一空,会在秘境的入口设下压制境界的禁制。
超过所设修为的高阶修士,便不能够进入其中肆意掠夺。
这希恶鬼虽然达不到秘境境主的境界,却在此间星界,也算是一个需要出动各宗长老以及掌门人去诛戮的“凶鬼恶煞”。
能让他拉入梦境的魂魄在一定程度之上受他的摆布,这也正是他能困住整个城之人的厉害之处。
而在梦境之中急速坠落,是凡人最寻常的噩梦。
碧桃一直下坠,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这种无处着力,四周空空荡荡,又无法自救的感觉,也确实令人无所适从。
只不过碧桃一直四肢放松,未曾大喊大叫,甚至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她毕竟是个仙位,腾云驾雾最是寻常,她就住在天上。
五雷贯体都能面不改色,这等可笑手段,实在无法激起她的恐惧之心。
不知道在梦境之中睡觉解不解乏?
而希恶鬼显然很快就意识到,这种手段也无用,就又开始变换花样。
碧桃感觉到周遭的鬼气浓厚起来,下坠的速度未减,但是她睁开眼睛一看,无尽的坠落消失,下面变成了一片……刀山。
各种锋锐无比,闪耀着寒光的刀剑,尽数刀尖冲上插入地面,密密麻麻,长短不一。
这若是摔上去,当场就会被分割成碎尸。
而且坠落的距离更近一些,碧桃还能看到那刀山之上,断肢遍布,腐烂的内脏与残缺的头颅,形成了一片血肉污河。
似乎是为了烘托气氛,有一群食腐肉的秃鹫和老鸹,扑啦啦地振翅飞天,带动的腐臭腥风,熏得人喉头发紧,几欲作呕。
而周遭依旧无所依傍,碧桃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距离那刀山越来越近。
最终“砰”一声,骨骼分裂皮肉分离,她全身上下遍布被贯穿的剧痛,淹没进入一片腐烂的血肉之中。
窒息感传来,腥臭没顶,碧桃还感叹了一番这希恶鬼确实有几分本事,幻境做得还蛮逼真的。
怪不得这么多被拉入其中的凡人根本无法挣脱。
但是碧桃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连伸手抓挠挣扎一下都吝啬。
仿佛被千刀万剐大卸八块,不过是一阵清风吹过。
痛苦,对她犹如呼吸一般简单。
很快希恶鬼又变换了花样。
碧桃又在下坠,这一次下面是烈火熔岩。
“砰”
“滋啦啦……”
碧桃在自己身上闻到了一股烤猪蹄烤焦的味道,心说这次不太行,烤人和烤猪蹄怎么能是一个味道?
而且这些手段怎么莫名有点熟悉?这不就是冥界那十八层地狱的路子吗?
难道这希恶鬼是个从十八层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吗?
这种说法倒也合理,此间星界轮回之桥崩断,镇压在地狱之中的恶鬼跑出一两只也是寻常。
碧桃甚至还能根据她对冥界的了解,想起做了什么恶事会经历什么样的地狱。
“砰!”
冰山地狱:谋害亲夫,通奸,让他人冻死者死后会在这样的地狱之中,赤身裸体重复被冻死的滋味。①
“砰!”
油锅地狱:贪污受贿欺,压百姓,用不正当手段牟取利益者会被扔进油锅中,反复烹炸至外酥里嫩两面金黄。②
“砰!”
蒸笼地狱:造谣诬陷,口舌害人者会被放入蒸笼中,蒸成一道皮薄馅儿大的点心。③
“砰!”
牛坑地狱:虐待,残杀动物者死后会被扔进牛坑中,被野牛顶撞践踏成肉泥。④
“砰!”
铁树地狱:离间骨肉,挑唆家庭不和者死后会被挂在铁树上受刑,皮开肉绽。⑤
“砰!”
舂臼地狱:浪费粮食,糟蹋五谷,盗窃他人财物者会被放入舂臼中捣成肉泥。⑥
“砰!”
剪刀地狱:唆使他人再婚,故意隐瞒情况做恶媒,会被剪掉十根手指。⑦
“砰!”
拔舌地狱:挑拨离间、诽谤害人者死后会被拔掉舌头。⑧
……
碧桃已经初步确定,这个希恶鬼恐怕就是从幽冥炼狱里面跑出来的。
而且一定是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否则又怎会经历这么多地狱?
若非亲身经历,就算是被镇压幽冥的恶鬼,也无法复刻出如此生动真实的炼狱酷刑。
而这十八重地狱依次轮过去,莫说一个被拉入梦境之中的凡人,即便是修者,若无强悍心志,破妄之能,也一定会魂迷炼狱,痛苦难拔,甚至洇灭自我。
然而碧桃过十八重镇压惩戒恶鬼的幽冥炼狱,却用了很短的时间。
有些地狱坠落进去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经掉入第二重。
毕竟这种痛苦,比起不知道五雷阵需要敞开神识,每次都生抗,还为了升仙阶到处蹭雷劫的碧桃来说,实在是不够看。
五雷为清气之源,就喜欢训教她这样“邪气难消”的仙位,碧桃因为本身性格倔强,不服管教,最喜欢悬崖走马,钻天规的缝子。
她在五雷之下遭受的痛苦,是寻常仙阶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
就那样还让她生生从至仙之位,蹭到了灵仙仙位。
这点炼狱之苦,对碧桃来说就跟天上下毛毛雨淋在身上一样。
因此她悍然在恶鬼编织的幻境之中,堂而皇之地闭上眼,开始神思游荡。
想起五雷贯体的事,碧桃心里确实有点一言难尽。
若不是第一场竞赛她仙元孱弱,天魂损伤导致记忆全无,阴差阳错因祸得福地在五雷之下恭顺服软,大开灵台。
她到现在都会和所有仙位一样觉得,五雷为天规对仙位的惩戒与威慑。
咦?
掉到底了吗?
十八层炼狱演练完了,这希恶鬼总不会是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了吧?
碧桃“砰”地落在泥地之上,浑身又一次遭受了失去所有力气的震荡剧痛。
周遭鬼哭狼嚎,阴风阵阵的炼狱之景,悄然远去。
光线逐渐亮起来,她这一次甚至闻到了泥土味和水腥味。
她睁开眼,细雨砸在她瞳仁之中,碧桃的眼睫震颤片刻,看清了周遭一切。
这是……一个村子?
看上去还是非常落后,年代久远的古村。
周遭大多是稻草混合着泥土堆积出来的土房屋,大地到处皴裂,荒草都生生干涸而死。
不远处的几棵孤零零的大树,树皮被剥到了顶端,裸露出的树干斑驳晦暗,像一个久经风霜,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老者。
而碧桃躺在一道高高的土墙的下面,感受到雨丝入眼,世界清晰的瞬间,嘈杂嘶哑的人声,也闯入了耳膜。
“人跑哪去了?!”
“那个小崽子跑哪去了!跑得还挺快!”
“别着急,她肯定跑不远的,已经饿了那么多天,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走路都打晃了,这三天连口水都没喝,肯定就在周遭!”
“悄悄地别出声,虽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但是小女娃皮肉嫩,吃起来入口即化,骨头敲碎了骨髓也多,炖汤一定会很鲜美!”
最后这一人说话的声音,距离碧桃躺着的地方非常近,近到他说完了那句话,碧桃甚至听到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动静很大。
他显然是因为想到将要入口的“鲜汤嫩肉”,馋得唾液分泌。
碧桃尝试着调动四肢,但是刚才那一下实在摔太狠了,她身体根本就没有知觉,勉强只动了一下手指。
抬起的手指还未放下,骤然见到一个满面青黑,眼窝凹陷的成年男子,从土墙旁边探出了头。
看到了碧桃之后,双眼亮得简直要冒绿光,又急切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才回头嘶声喊道:“她在这里!”
“快!快把她抓起来!别叫她跑了!”
“好多天没有东西吃了,今天一定要吃一顿饱的,好饿好饿啊……”
碧桃看到好多人长腿一跨就掠过了土墙,飞速朝着她围拢过来。
两个形销骨立的男子,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臂,像拎一只鸡一样轻而易举就扯着碧桃的手臂和腿,把她给拎起来了。
碧桃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她刚才觉得土墙很高的原因是她很小。
她现在看着这些围拢过来的成年人也高大得不得了。
碧桃当然没有力气挣扎,被人抬起,脚高头低,这才发现她的四肢相较之前成年人的样子,缩短了一半有余——俨然就是一个身形消瘦如枯树枝的六七岁稚童模样。
先前过那十八重炼狱之时,碧桃的身形都没有任何变化。
虽然痛苦还原的程度非常真实,可终究只是单纯在利用极端的痛苦和恐惧,试图搅乱她的神志。
现在变成了一个孩童,才说明她才真正落入了希恶鬼为困住百姓们编织的梦境。
碧桃被人放风筝一样拎着,知道这一次不能再“坐以待毙”。
因为跌入了这梦境,被压制了身形的是她真正的神魂,而非方才沉沦十八层地狱的意识。
碧桃看到的这些村民,个个面色青绿,狰狞可怖,鬼气森森。
但实际上,他们身形虚淡,如此阴雨绵绵的天气,依旧睁不开眼睛要眯着眼睛走路。
且个个步履虚浮,足不沾地,光线之下也没有投影,显然并非希恶鬼幻化出来的鬼物——而困囿此幻境之中的良久,神志已然被彻底侵蚀浑噩,甚至魂魄将散的百姓生魂。
碧桃没有贸然挣扎,而是借由这些轮换提着她的生魂们的手,活动四肢,逐渐掌控身体,顺带积蓄力气。
没有多久,碧桃就被一群迫不及待之人,带到了一口咕嘟嘟地烧着热汤的,大到离谱的铁锅旁边。
“扔进去扔进去——直接扔进去!”
“好歹洗一下吧要不然也太脏了……”
“我想尝尝活人是什么味道,能不能先给我吃一口。我真的快饿疯了!”
“先把人放下,这是老陈家两口子的女娃儿,总得让他们吃第一口。否则以后轮换到谁家,谁还愿意把家里的娃儿献出来?”
“对对对,快去叫老陈家的两口子,告诉他们女娃找到了!”
“锅里的肉真的没了吗?骨头给我一块,汤给我盛一碗快点!”
“滋滋……好喝,好香啊,好香啊……”
“先给我也盛一碗……”
……
碧桃被扔到了铁锅旁边不远处的地上,大概是怕她再跑了,很快她的手脚也被人用麻绳子捆了。
捆她的人被大铁锅那边飘过来的香气所吸引,一边手上系着扣子,一边朝着那边嚷嚷道:“给我留一碗!我干的活最多!这女娃也是我找到的!”
碧桃在这人收拢绳结的时候,把手臂和双脚都分开了一些留出了空余。
大概是因为这些生魂都是大人,而碧桃只是一个孱弱非常的小娃儿,众人对她的警惕性并不是很高。
将她一扔就跑去锅旁分汤喝。
每个人都端着碗,停不下感叹:“好香啊真的好香啊……好饿呀为什么喝不饱!”
有人直接徒手从锅里面捞出了一截腿骨,啃骨头啃得咯噔咯噔作响,眼睛却是看着碧桃的方向。
眼珠子因为过于消瘦而凸出,透出虎狼禽兽看到猎物之时的疯狂和嗜血:“没有肉,没有肉!快点把她扔进去吧,我想吃肉……”
守在铁锅的旁边,拿着勺子给众人分汤的一个老头,似乎很有一些威信,说道:“不行,老陈家的那两口子还没来。”
“抓到了又抓到了!”
“族长!我们又抓到了一个逃荒来的小崽子!”
“快快快!拎过来!”
那个被称为族长的人,正是在铁锅旁边分汤的那一个。
闻言勺子哐哐敲在锅边上面,听上去简直犹如催命的锣鼓。
铁锅旁边一个端着碗喝汤的妇女,闻言脸上涌现出可怖的欣喜:“这两日逃荒的小崽子特别多,多来一些吧老天保佑……”
她把汤碗都放在了旁边的灶台上,双手合十,对着天鞠躬:“这样我们就能够撑到下大雨,长庄稼,熬过这个荒年了!”
“唔唔唔——”很快那个据说是逃荒来的小崽子就被拎了过来。
“唔唔唔呜呜——”
他一直在疯狂地挣扎,尖叫,但他的身形和碧桃一样过于瘦小,根本就无法挣脱这群生魂的掌心。
“既然是逃荒来的就不需要等了,大家都饿坏了,快把他扒光了扔进去!”
族长的话音一落,众人立刻七手八脚,把这个拎过来的小崽子身上所有的布料都给扯掉了。
堵嘴的破布也扯掉之后,碧桃趁着众人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上,悄无声息解着自己身上的绳子。
听到这个马上就要被下汤锅的“小崽子”喊道:“你们全都失去了理智,被恶鬼所迷!快些清醒过来!我乃太虚楼修士,我是来救你们的——”
“我是来救你们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那个太虚楼的修士直接被活着下了汤锅。
有人赶紧拉动催火的风箱,很快大铁锅下面的柴火呼呼烧旺,铁锅里面的热汤也疯狂沸腾起来。
那个由太虚楼的修士神魂变成的“小崽子”,在滚烫的沸汤里面挣扎,很快皮肉鲜红脱离身体。
发了疯一样要朝着大锅外面爬,结果被那个族长拿着铁勺子,狠狠地砸在了头上,一头栽进了锅里面,咕嘟两个泡泡之后就没了动静。
而这群生魂见状,根本等不及锅里面的人被煮熟,甚至除了那个族长之外,众人连勺子都没有,仿佛不知道热和疼,直接把手伸到锅里,去撕扯那个太虚楼修士鲜红的皮肉。
然后狼吞虎咽,把肉都塞到嘴里,一边吃一边陶醉地说道:“好香啊……好香啊……”
碧桃这个时候彻底把绳子解开了,趁着众人都在疯抢人肉的时候,在地上爬了几步,爬出这些人围拢的范围,转身就跑。
原本无人发现,不巧这个时候,赶来吃自己的女儿的“老陈家两口子”来了。
他们着急抢肉,又发现了自己的小崽子竟然又跑了。
挤到了锅边上挤不进去,立刻喊道:“我家的女娃跑了!快追呀!”
众人全部都在争抢锅里的食物,眨眼之间就把锅里面的肉全部吃光。
自己的双手被烫得皮肉外翻,就连带着一起嗦入口中,个个双眼猩红,俨然已经彻底失去了人智。
满脑子只剩下吃,只有吃才能活下去,只有吃才能缓解那种刻骨的饥饿,抚平那种肚子里面被火烧一样的痛苦。
听到陈家两口子的叫喊之声,齐齐朝着碧桃逃跑的方向看来。
碧桃人小步子短,本就没能跑出去多远,如今众人分吃空了那个太虚楼修士,全部都一哄而上来抓她。
碧桃才刚刚跑到刚才土墙的位置,这里应当是村口,入目皆是成片的荒山。
上山有路,但以碧桃现在的力气还有身形,想跑入山里不被抓住根本不可能。
那些生魂转眼就要追来,如果被他们抓到扔进铁锅里面,显然不仅要承受被活活煮死的痛苦,而是真的会被分食掉神魂。
希恶鬼并没有制造什么刀山火海不可逾越的高墙,让这些生魂困在其中难以苏醒,痛苦煎熬,活活熬死。
而是直接利用十八重炼狱,消磨生魂的自我意识,而后将他们投放在这个真实的梦境之中,让他们认为他们就是这里的村民。
他们遭受了饥荒,连树皮都已经吃空之后,就开始易子而食。
这些“子”,或许一开始是和他们一样的生魂。
他们相互蚕食,本就是作恶,生魂吞噬掉生魂,确实会受到“益补”,可以延缓消散的时间。
这样希恶鬼就有源源不断的恶意可以吸取。
而进入此梦境的修士们,被希恶鬼影响过的神魂,就是这些生魂口中的“逃荒来的小崽子”。
先前那些陷落在此地的修士,之所以沉睡不醒,恐怕不是受到了希恶鬼的梦境蛊惑,而是被他们营救的“百姓”活活分食掉了神魂。
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这一次各宗修士结阵进入梦境,千辛万苦过了十八重炼狱,勉强保证神志不散,结果看到“生魂”已然成为恶鬼,且只要一露面就会被分食,不知还会不会想要拯救他们。
又如何能在梦境之中等待同门聚集结阵?
他们为了镇压希恶鬼而来,可是作恶之魂,甚至不是希恶鬼本体。
碧桃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刚刚分食了一个太虚楼的修士,“大补”过后,碧桃甚至都不用回头,也能够想象出这群生魂如今该有多么的疯狂恐怖,
凶性被激发,如果抓到她的话,恐怕连煮都不会煮,会将她活活给吃了。
碧桃疯狂迈动着小短腿,气息已然不济,她如今这具身躯饥寒交迫,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但是碧桃吊着那口气,咽下喉间腥甜的气息,在岔路口的时候并没有孤注一掷,朝着山里跑,而是就近找了一棵斑驳死去的老树朝上爬!
“抓住她!抓住她!”
“好香,她身上好香啊——”
“我要吃活的,这一次不煮了我要吃活的!”
这一群生魂终于追到了树下,碧桃却只爬了一人来高。
有人抓住了碧桃的脚,眼见着就要把她从树上拽到地上。
只要掉下去,就是掉入了虎口狼窝。
碧桃的双臂紧紧抠住大树被剥皮挖树干后斑驳的“伤痕”,咬紧牙关,用另一只脚狠狠地跺向抓着她的那条手臂。
“啊!”那个生魂痛呼了一声,因为之前在沸腾的锅中捞食人肉,手上被烫得只剩下一层骨头了,一脚被碧桃踹断了两根指骨,这才不得不松开了手。
碧桃咬紧牙关飞快地朝上爬,终于爬到了众人蹦起来也抓不到她的地方。
可这只是一棵大树而已,她是一个孩童身躯,树下是一群饥饿发狂的成年人。
她只是暂时脱离了危险。
碧桃气喘吁吁地贴着一根树干,看着树下一群虎目眈视的“生魂”。
这群生魂,已经分食了太多其他人的神魂,就算真的被救出去了,在自己的身体之中苏醒过来,恐怕也会神识混沌,难以分辨自己是谁。
作恶过久,尝过了他人魂魄血肉的滋味,恶意根深蒂固在灵魂之中,已经很难再做一个凡人了。
“爬上去把她拉下来!”
“我来爬!”
碧桃攀着树干,用细瘦的手臂勉力折下了一根枯枝,朝着那个爬上来的生魂使劲戳,疯狂抽打。
将他戳得头破血流,打得脸上没有好肉,他才终于掉了下去。
“啊!”
“砰!”
“老陈家的,把你们的女娃叫下来!”
后跑过来的族长气喘吁吁,手里还拿着那个大铁勺子挥来挥去。
“乖女儿,你快下来,爹爹保证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脸上堆起极其虚假的笑容,对着碧桃张开双手,但是他的双眼之中却难以掩藏狠毒和怨恨。
那个男人身边身着麻布衣裙,纵使瘦得可怕,却依旧能看出几分姿色,甚至还区别于旁人蓬头垢面,在头发上面别了一支簪子的女人,也对着碧桃张开了手。
故作温柔:“听话……听话呀好女儿,姨娘带你去喝肉汤好不好?你饿坏了吧?”
姨娘?
这种饥荒年间,竟然还娶了个妾吗。
希恶鬼恐怕因为碧桃之前在十八重炼狱的表现十分愤怒,竟然还给她安排了个身份。
亲爹后娘?
“快下来!听话!否则老子打死你!”那个“亲爹”,哄了两句就已经彻底暴露恶毒本相。
倒是这个姨娘,依旧挂着虚假的笑容,对着碧桃忍不住都咽口水,却还是温声细语地说:“还记得姨娘给你烙的面饼吗?你下来姨娘给你烙好不好?”
“没用,这小崽子鬼得很!先前那一次就是偷偷跑的!”
“去拿木锯来,拿斧头,把这棵树砍了!看她还往哪儿跑!”
“你赶紧给我下来!”那个姨娘见碧桃无动于衷,甚至居高临下冷眼看她,显然也彻底被激怒了。
“你要是再不下来的话……我就把你娘的东西全都烧了,我把你娘的骨灰……”
女人歹毒地笑起来说:“你不是最在乎你那死鬼老娘的骨灰了吗?我看到你埋在院子前面的那棵榆树下了,我现在就挖出来,拿去喂狗!”
碧桃只觉得身体之中骤然之间传来一股难言的悲痛彻骨,撕心裂肺。
这种极端的情感,很快像是有了无形的推力,催促着碧桃从树上跳下去。
娘亲的骨灰怎么能喂狗?
碧桃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她知道自己正在受到希恶鬼的影响。
希恶鬼这是要让她自投罗网。
而就算碧桃现在不跳下去,那些生魂也已经把斧头和锯子拿来了。
只要把这棵树砍断,她如今只是一个无力反抗的“孩童”,到时候她就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她吸了引魂香进入梦境,香不灭,难以自行苏醒。
除非她神魂遭遇诸如活活被分食的痛苦,传递到□□之上,否则守阵的那些师弟和师妹们,也不会强行将她唤醒。
碧桃过十八重炼狱如躺在云端畅游。
习惯忍痛,就算被分食也难触动身体表露出崩溃之情。
而人的意识可以在一瞬之间跨越山海,抵达千万里之外,乃至见证沧海桑田,万物更迭演化。
碧桃曾经散入五雷,亲自印证过。
希恶鬼构建的梦境,便是他的“天地万物”,更是建立在这些生魂的意识和梦境之上。
这梦境同外面的时辰的流速定然是不同的。
一炷香,可以是一炷香,也可以是一个时辰,一天。
如果希恶鬼扣留在梦境之中的生魂,给他提供的恶念足够多,随着力量越来越强——恐怕一炷引魂香,可以演化出一年,一生,乃至千万年都有可能。
碧桃若是没有猜错,这一重梦境甚至不是希恶鬼的老巢。
这些村民的数量和被困在梦境之中的康全城百姓数量也根本就对不上。
诸如此类的梦境还不知道有多少重,入五行诛邪阵的修士们,根本无法预料自己被投入哪一重梦境。
他们低估了希恶鬼的能力和聪明。
他们这些妄图镇压希恶鬼的修士,若过了十八重炼狱未能被守阵的同门唤醒,恐怕……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而碧桃如今也已经面临绝境。
她是仙位,死在外面顶多是竞赛失败,归天被剥离仙灵,从头再修。
但在这里被凡人分食神魂,就是真的死了。
碧桃甚至有一瞬间甚至满心恶意地怀疑,这希恶鬼,难道是天界哪个活腻了的古仙专门养的。
如上一轮竞赛一样,养了希恶鬼,再勾连择选竞赛星界的星宿神位,专门用来猎杀他们这些仙位的?
毕竟没有比这种方式杀仙位更顺手的办法了。
但碧桃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这一轮的竞赛星界,星宿主神位可是玄甲。
若有阴谋,玄甲绝不可能不管碧桃。
且那些监赛的仙长不是摆设,万界天道与仙帝在上,万界天道天公地正。
仙帝不管事,也有星汉轮转阴阳晷本源意识,万界一切皆在其眼中无所遁形。
除非这夫妻俩勾连在一起想要把天界覆灭,否则这第二轮竞赛的仙位,个个都是天界未来公职人选,拉磨的小毛驴,都弄死了他们让谁拉磨?
仙长们会对他们竞赛场中因无能仙陨冷眼旁观,却不会眼见着他们受人蓄意戕害坐视不理。
第一轮竞赛的星界阴谋,他们没管,恐怕是蓄意要肃清天界这些“走上邪路”的小辈。
给诸仙敲个警钟。
而且太仙境界的仙长要杀他们,还用如此大费周折?一鞭子抽过来就死一片。
碧桃的万般思绪凝结一瞬。
在下面的锯子开始切割老树,而老树发出嘶哑悲鸣之时——她将手背到身后,从坐着的树杈上面站起来,对下面已经开始帮着众人砍树的“亲爹”道。
“我乖我听话,我这就下来,我怕高……”
“爹爹你过来接我。”
她这一开口,众人的动作登时齐齐一顿。
碧桃又道:“可是我害怕这些叔叔和伯伯们,他们之前要吃了我,要把我扔进大铁锅里面。”
“爹爹,你让他们都离远一些,你在树下接着我吧。”
众人看着碧桃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熟透了要自行从枝头跌落的“果子”。
眼中都已经藏不住渴望疯狂之色。
“好好好……”
那个希恶鬼给碧桃安排的“亲爹”,扔掉了手里的斧头,张开了双臂:“爹爹接着你,保证不让人吃你,你快跳下来吧。”
“让他们都退远一些我害怕……”碧桃说。
“亲爹”面露狰狞之色,显然是非常不耐烦。
可是为了哄劝这颗香甜诱人的“小果子”自己掉下来,众人在相互对视过后,都慢慢离远了一些。
等到众人退开一定的距离,碧桃这才又说道:“姨娘,姨娘你也过来。”
“姨娘,我最喜欢吃你烙的面饼了,我好饿好饿,你真的会给我烙饼给我吃吗?”
那个歹毒的“后母”,也立刻又堆上了瘆人的笑意。
“对……会……”
“你下来,下来姨娘就给你烙面饼吃啊,还有肉汤喝呢。”她说起“肉汤”本能咽了口口水。
碧桃装作没有看见这一对“恶狼”父母,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
看着他们都站在树下,放下手中的东西张开了双臂。
碧桃这才微微屈膝,当真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是奔向“亲爹”的怀抱。
只不过在半空之中,碧桃将背于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掌心正攥着之前用来狠戳爬到树上要抓她的生魂的枯树枝。
碧桃现在就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身量,还是非常瘦弱的状态。
正常情况之下,她绝对没有可能以自己的体力,和这树下任何一个生魂搏斗。
但如果从高处坠落,就算是一个襁褓孩童的重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加上“锐器”的辅助,杀一个人并不是很难。
碧桃落入那个“亲爹”怀中的瞬间,手中的枯树枝,就已经非常精准地戳入了他仰起头来,很好瞄准的眼眶之中。
落地有这个“亲爹肉垫”泄力,碧桃并没有摔到,就地滚了一下安全落地。
顺带着把那根深深戳到男人的眼眶里的树枝拽了出来。
带出了一颗眼球,还有一些红白之物。
那个男人躺在地上,甚至都没有发出什么惨叫,更没有剧烈地挣扎,抽搐了几下就没动静了。
而这一幕实在发生得太快,在男人旁边不远处站着的“姨娘”,根本都没有反应过来男人死了。
只看到碧桃起身,就赶紧迎了过来,弯下腰双手抓住碧桃的肩膀,力气用得非常大,就是要控制住碧桃,防止碧桃这个滑不溜手的“果子”再次跑掉。
碧桃也已经扔掉了插着眼球的树枝,张开双手娇声道:“姨娘,我害怕!”
然后她抱住了这个女人的脖子,小手非常利落地将她头顶上的那根生了锈的铁簪子拔了下来。
这时候这个姨娘也已经越过碧桃的肩膀,看到地上躺着的男人没起身,竟然已经死掉了,一侧眼眶血肉模糊,鲜血还在顺着他的脸潺潺流出。
她“啊——”张嘴就喊。
碧桃就是在这个时候,自下而上,在她没直起腰之前,把那根铁簪子整根戳入了她柔软的口腔中。
第62章 破境
姨娘反应过来也已来不及了, 碧桃捅得很深,整根簪子被她咽进去大半, 她想伸手拉出来,却只呛出了一口血。
捂住自己的嘴,喉咙之中发出濒死的,杀猪一般的嚎叫。
这个时候,那些原本对着碧桃虎视眈眈,只等碧桃从树上跳下来,就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生魂, 也全都反应过来了。
“老陈家的两口子……”
“好香啊……好多肉!”
“血,是血……好香别浪费了……”
碧桃挑着一个没有人的缺口,拔足狂奔。
“那个小崽子又要跑, 抓住她!”
但这时, 姨娘也已经踉跄摔在地上,捂着自己一直在喷血的嘴, 赤红的双目之中, 倒映出一哄而上的众人。
而众人的目标, 已经不再是碧桃,变成了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
之前那个被下了汤锅的太虚门阵修, 体型和现在的碧桃不相上下,眨眼之间就被分食干净。
而如今这整整两个成人身体, 已经吞噬过旁人壮大自己的生魂, 显然对这一群饥饿难耐的村民来说, 是一场饕餮盛宴。
碧桃跑向山里,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连滚带爬。
然后一开始确实有两个犹豫着想要追她的人,可是追了几步就停下了。
摆在那里的“肉”, 对饥饿将死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诱人。
如果不赶紧上去抢的话,一会儿连骨头都啃不到了!
那两个人很快啐骂了一声,嘴里嚷着:“不用着急,这个小女娃跑进山里也跑不了多远!我们先去吃肉再追她……”
没有人追逐,碧桃却提着一口气,跑得越来越快。
梦境中滞留的生魂,等同于真实存在的人,这种“饥荒”正对应着这些被困在梦境之中的百姓。
他们身体如今正在床榻上不吃不喝,腹内烧灼,熬尽心血,渐渐消亡。
生魂却又和真正的人是不同的。
他们身形浅淡,脚步虚浮,不断产出恶意供给希恶鬼,而那些恶意便是他们的魂体。
魂体的消耗,无论吃什么东西都无法填补,只有分食其他的魂体,才能如饮鸩止渴一般,延缓自己消散的时间。
在真正的饥荒年间,易子而食并非新鲜事。
连真正的活人都尚且如此,这些神志已经被鬼气所迷的生魂,会因为对生的渴望,再加上希恶鬼的影响,本性之中的恶意会被催发到极致,变得越来越凶残。
就算这个村落里面并没有闹饥荒,最终这群丧失了本我意识的生魂,也一样会走向蚕食同类的道路。
这些人已经没救了。
碧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直将自己跑到筋疲力尽,看不到村庄的踪影,入目只有一片荒山的时候,这才终于脱力地倒在地上。
碧桃喘得像一只骨瘦嶙峋的濒死兽类。
刚才爬上树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一番折腾下来,她已经筋疲力尽。
碧桃知道,自己应该赶紧找到能够作为掩体的地方,进入了荒山之中,碧桃害怕的甚至不是那些生魂追过来。
他们今夜大快朵颐了一场,缓解了腹中的饥饿,灵魂的消散速度,对碧桃这个不算太大块的肉,暂时不会有过多的渴望。
但这荒山之中说不定会有猛兽,毕竟之前那个姨娘说要拿她娘亲的骨灰去喂野狗。
饥荒年间先被吃掉的一定是牲畜,树皮都被啃到了头,村子里面却还有狗这种生物,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如果真的有,就说明那些生魂的饥饿,只有人魂才能够缓解。
他们除了人已经不吃其他的东西了。
而有狗的话,就说明这山中说不定还会有猛兽。
可是碧桃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爬得起来。
她现在的身体,不光被希恶鬼影响变成了小孩子,如今也和那些滞留在这个梦境之中的生魂一样,饥饿难耐。
之前一直在忙着逃命,对于其他的感知不那么明显,现在脱离了危险,碧桃的腹中,像是被谁给点了一把火。
她的胃袋,传来一阵一阵剧烈的抽痛,碧桃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甚至在回味之前那大铁锅传过来的香气。
没错,就是香气。
碧桃早就发现,她闻着那些生魂也是香的。
她在回味她杀死那两个老陈家的夫妻后,鲜血喷溅出来的致命诱惑。
很显然如果这个梦境不能尽快脱身打破,陷入其中的人就算不被那些生魂抓住活活地分食,也会逐渐被同化。
会变成一个失去理智只知道饥饿和进食的“恶鬼”。
碧桃都过了十八层地狱,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痛苦。
此刻躺在这荒山之中,尚且能够忍耐得了五脏六腑传来的抽痛,却难以按捺对血肉的渴望。
这种渴望演变到最后,碧桃甚至在神思恍惚之间,闻到一股烤猪蹄的味道。
这险恶的恶鬼,不断捕捉跌入他梦境之中的人无法隐藏的渴望。
如果那些生魂身上传来都是烤猪蹄的味道,对碧桃来说可真是……地狱级别的考验。
碧桃一直躺到了夜幕降临,没有听到有人追逐过来的声音,这才积蓄一些力气重新爬起来。
好消息是她并没有听到狼嚎之声,也没有看到任何兽类的踪迹。
那个姨娘应该是骗她,恐怕没有狗,也没有其他的兽类。
坏消息是……碧桃捡了个枯树杈,撑着勉强走路,最后直接就在地上爬。
饥饿抽干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只能四肢并用。
昏迷之前,碧桃找到了一个堆积了大堆枯萎的荒草和树叶的树洞。
树洞并不大,绝对窝不下一个成年人,好在碧桃现在也足够瘦小。
碧桃跪在那,把那树洞里面堆积的东西都挖出来,自己钻进去。
从树洞里面探出上半身,将那些枯草和残叶又扒回来盖在自己的身上。
又找到了一根还算结实尖利的树枝,攥在自己的手里,这才放心地任由自己昏睡过去。
碧桃做了一个梦。
在梦境之中做梦,碧桃的意识被最大程度地侵蚀,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但大概是因为碧桃的意志力过于强悍,因此周遭的一切都不太真实,至少和白天真实的村庄相比,在梦里到处都是大雾。
雾气代表着幻境无法构建的边缘,梦中的碧桃身材瘦小,被一只瘦如枯骨的手抓着,拖拽着奔跑。
有很多人在追她们,那群人面容看不清楚,气势和声音都非常凶狠,手中拿着锄头和镐头,一直在让她们两个站住。
拉扯着碧桃的手却始终紧紧不放,一直在疯狂地奔跑,碧桃好几次摔倒,又很快被拉起来。
拽着她的是一个女人,碧桃能够看到她形销骨立的身形,纤细,高挑,孱弱,却又坚毅。
她的长发散落下来,在奔跑中抚上碧桃的面颊。
碧桃的心中涌起一阵不属于她的柔软和眷恋,伸手想要攥住那女人的长发——却陡然之间画面一转,那个女人倒在地上,身体残缺,长发沾染了血污和泥土,混乱地遮盖着已经死去的头颅。
之前追逐两个人的那一群凶狠的模糊人影,如今每个人都抱着一块肉,正在茹毛饮血地啃食着。
“娘亲……”碧桃听到自己细弱蚊鸣的声音,看到自己爬向了那个……只剩下了一个头颅和一副骨架的女人。
“这小崽子也杀了吧。”分到了一大块肉的一个男人还贪婪地盯着碧桃。
旁边的人却说:“太瘦了,根本就没有肉……而且她得了瘟病。”
然后所有的声音远去,大雾开始弥漫,淹没了整个天地。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碧桃和那个女人。
碧桃看到了自己抱起女人的头颅,低低地哭泣。
不停叫着娘亲。
胸腔之中开始弥漫出犹如烈火烧灼一般的痛苦,她的哭声也越来越低,越来越细。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那个头颅似乎动了一下,乱发之中女人睁开眼睛,充满温柔与慈悲地注视着碧桃。
她竟开口说道:“娘亲的小宝儿,饿坏了吧,快吃一点。”
女人说着,抬起了被剔除了大部分的肉,只有一些残肉的手臂,递到了碧桃面前。
无与伦比的香气,顺着鼻腔涌入,散入四肢深入骨髓,催促着碧桃在梦境之中,哭着张开了嘴。
在女人始终怜爱温柔的视线之中,她开始啃食女人残存的血肉,喉咙一边如狼似虎地吞咽,一边挤压出细细地哽咽。
满天的大雾,将整个天地都浸染成灰白,只有少女嘴边因为吞咽不及而流下的鲜血,是唯一的艳色。
碧桃猛然睁眼,口齿之间还残存着那种异香。
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因为干旱而枯萎的山林,也呈现出一片如同梦境之中的灰白之色。
碧桃有片刻神思恍惚,分不清自己是梦中的那个小女孩,还是……九天之上的碧桃神仙。
很快那种五脏都要自行消化的饥饿传来,让碧桃很快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她好饿,太饿了。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不过一夜而已,她手指像是伸入雾气之中,开始像那些消耗过度的生魂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再不吃东西,碧桃知道自己的神魂要孱弱到消散了。
她会死在这里。
于是碧桃从树洞里面爬出来,令人发狂的饥饿支配她的意志,开始朝着村子的方向走。
她必须“吃东西”。
能够让生魂消耗得到补充的只有魂魄。
渐渐地,她眼中的神采都变得浑浊。
脑海之中,已经想出了利用周围环境,利用陷阱猎杀那些生魂,不下几十种的办法。
她想到很快就能吃到那些香气入骨,令人魂牵梦萦的“美味”,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力气,扔掉了一直拄着的棍子,开始朝着村子的方向跑了起来。
天色在碧桃的身后渐渐亮起来,这梦境之中的阳光,每一天都像火球一般炙烤着大地。
照亮每一个人的身影,却照不亮他们心中无尽的恶念和阴暗。
滞留在其中的生魂,没有影子。
而奔跑之中的碧桃,并没有发现,晨曦已经升起,她的影子也在随着她的恶念被激发,逐渐浅淡。
等到她站在村庄边缘的一棵大树后面,脑中各种猎杀这些生魂的计划成型时,她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九天之上,用银汉罟追踪碧桃的仙位,见状担忧的担忧,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桃子!你要挺住啊!不要被恶念支配!”
“她很难不堕落吧,她本来就是个擅长剑走偏锋钻空子的苗子,啧,之前过那十八层地狱的幻境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淡定,我还以为她多厉害呢……”
“明光玄仙都已经破了三重梦境,马上抵达希恶鬼的老巢,正在找他的好师妹呢,好师妹凶多吉少喽!”
“明光玄仙有明心破障的天赋,很快就冲破梦境不是理所当然吗?”
“冰轮天仙也已经破了两重幻境,现在的‘恶意传播’,也发现了破解之法,很快就会跟明光玄仙会合了。果然,当真对上邪魔恶鬼,还是得看我们天生清气荡荡的古仙一族。”
“少在这里放屁了,冰轮天仙之所以这么快,不是因为他火属天生最克邪魔鬼煞吗?”
“哦,明光玄仙和冰轮天仙厉害,都是因为天赋技能是吧?可是这天赋就是天规赐给古仙族的,所以没错,天命在我们啊!”
“到目前为止,一共有十七个完全不同的梦幻之境,把入阵修士,根据其内心的畏惧,拉入不同的梦境之中。”
“这些梦境里面,确实只有碧桃神仙这个‘饥荒村庄’最凶残,都直接吃人了。”
“哪有啊,冰镜真仙顶替水灵,已经进入五行阵,她现在被困在‘爱憎颠倒’之中,加上启动五行诛邪阵的反天印本来就有乾坤倒置的效果,爱变成恨,恨变成爱,分不清谁是仇敌谁是亲眷,这才是最难破的局吧?”
“二师姐张玉鸾呢,挺喜欢她的性格,我怎么没看到二师姐?”
“二师姐哈哈哈,我在苍灵真仙那里看到她了,她过了十八层炼狱之后,跌入的是‘血海孽欲’,里面的人五感错乱,人人嗜血。”
“她要救几个生魂出一个把生魂压成血泥的地方,结果有两个生魂,被她唤醒神志之后,吓疯了,为了保命把她推血海里面。”
“然后二师姐暴怒之下,提剑到处乱杀,影响到阵外的真身跟着一起面目狰狞,很快被守阵的师妹唤醒了。然后就再也不肯进入诛邪阵了,说百姓都没救了全都死了算了。”
“哈哈哈哈哈‘我道不渡狗彘不食之徒’是吧!我听她说完我要笑死……”
“桃桃,桃桃坚持住啊……”
“这个‘饥荒村庄’,破境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其他的梦境好歹都有修士出去,或者直接被唤醒了。”
“这个饥荒村庄,进来的修士没有一个出去的,不是被吃了……就是被同化了。被同化之后也很快就被吃了,毕竟进入这个梦境的修士,不光修为用不了,还会被改变身形。”
“昨天晚上不又进去了两个吗?好像有一个活下来的,是雷霆宗那个姓吕的,叫吕什么来着?”
……
“我叫吕有才,就是雷霆宗带队的体修,让你二师姐的剑阵捅穿了护体功的那个!”
“乐道友,虽然我变小了,但是我的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你不记得了吗?我从小就长这样,有点显老……”
“乐道友,乐道友你怎么了?”
“我们不能在这里,得赶紧进入荒山藏起来,要不然一会儿那群村民追过来,会把我们活活吃了的!”
“我和另一个问心阁的弟子一起进来这里,他……被吃了。他没我跑得快。”
“快!跟我走!”
碧桃正欲悄无声息地潜入村庄,就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村庄的方向往荒山里面跑。
怀里还抱什么东西,衣服鼓囊囊得很夸张。
等到跑得近了,碧桃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小孩子”。
而且他看到碧桃,愣了片刻之后就认出了碧桃的身份。
紧接着,拉着碧桃就往荒山里面跑。
碧桃跟着他,空气中弥漫着属于生魂的香气,被风卷着直钻鼻腔。
碧桃被他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他不愧是个体修,被压制过身形,也没有太影响他本身的身体强健。
比起碧桃的消瘦虚弱,他就像一个长得有点显老的壮实乡村野小子。
皮肤黑亮紧实……一看就很好吃。
碧桃跟在他身后,几次体力不济要跪地上,都被他拉起来了。
难以控制地吞咽了好几口口水。
要补充掉过度消耗的神魂,修士的生魂可比凡人的好多了。
而且冒险在整个村子之中猎杀生魂,处理一个和自己身形差不多,全无戒心的野小子,显然后者更容易一些。
很快,这个自称吕有才的雷霆宗体修,拉着碧桃到了一个土坑里面。
这里算是一个天然避险处,四周的山体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凹陷,两个身形都很小的人进去,如果不是走到这四周的山坡上很难发现。
吕有才显然也累得够呛,跳进坑里之后直接往那一瘫,怀里一路都抱着的东西,从他下摆的衣襟里面滚了出来。
那是一截人的臂骨,上面遍布牙印,已经被啃食得斑驳不堪。
骨头滚在沙子里,仅存的指骨朝着碧桃的方向。
碧桃看了一眼,根据这骨头的长短以及纤细的程度,推测出这恐怕是她的“姨娘”。
毕竟下汤锅的那些骨头一直都炖着呢,而这个生骨头,牙印还那么新鲜,只可能是昨天碧桃为了自保,杀的那“陈家两口子”。
“乐道友!乐道友你千万别害怕!别误会!”
吕有才立刻把骨头捡起来,往身后沙子里面一插,口干舌燥地说道:“你听我解释!”
碧桃静静地看着他,气息一直都很粗重。
不仅是跟着这个吕有才跑了这一路累的,而还有她现在贴着吕有才坐着,闻着他身上传来属于生魂的气息,已经要压制不住内心的嗜血躁动。
好香好香。
真的好香啊……
从昨天碧桃落入这个梦境之中,听到那些生魂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好香。
现在她满脑子也就只剩下这两个字。
吕有才抓耳挠腮,生怕碧桃怀疑他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这不是……这不知道是谁的骨头……”
“是我从村子里面偷出来的。”
“人,人不是我杀的!我就偷了一块人的骨头……”
“那个人应该被活活吃了真的好惨,而且看身形是一个大人……不对应该是两个大人!”
“两个大人被活活吃了,而且那些村民全部都是生魂,你发现了吗?是生魂啊!是我们要救的那些百姓!没救了真的没救了……”
“这个梦境未免也太恐怖了!我们得尽快出去……”
“原本我以为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的道友了,幸好遇到了乐道友,我们靠着这个骨头就可以出去!”
吕有才紧盯着碧桃满脸兴奋,碧桃也紧盯着他,满眼兴奋。
只不过吕有才昨天晚上才来,黑暗之中和他同行的问心阁修士被生魂分食,他仗着自己身体好,跑得够快,连那些生魂也撵不上他,直接扎入荒山。
因此他并没有发现,碧桃此时此刻的眼神,透着轻微的绿光,看着他的神情,同那些生魂吃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吕有才虽然叫有才,实际上胸无大志,四肢倒是发达,脑子里却没有几滴墨水。
说话吭哧吭哧,东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也说不清楚重点,和冰轮两个人凑在一起,简直一个“驴唇”一个“马嘴”。
说了半天,他自己也意识到没表达清楚。
一把抓住碧桃的手腕,问:“你做那个梦了吗?”
“就是那个那个……变成一个小女孩然后,被一个女人拉着逃跑,然后那个女人死掉的那个梦!”
“我昨天晚上做了这个梦,我现在已经知道怎么脱离这个梦境了!”
“我上一个梦境,是‘记忆浸染’,每接触一个人,就会接收到那个人的记忆,全部都是疯狂和痛苦的记忆。”
“根本就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有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我差一点就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吕有才简直手舞足蹈,然后在手舞足蹈之间胸口又掉出来一个东西。
是一把斧头。
碧桃垂下眼睛看了一眼,认出这是昨天那群人要砍树的时候,拿来的斧头。
所以刚才那一节手臂,真的是她的“姨娘”。
吕有才声音一顿,看到碧桃盯着那个斧头,赶紧把斧头也捡起来。
体修锻体的本能,抓着武器挥舞了两下,才放在脚边。
“乐道友!这个斧头是我砍骨头的,但这不是重点你先听我说那个梦!”
“我在上一个梦境里面,本来已经忘了我自己是谁,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个人,遍体鳞伤,然后周围的人全都浑浑噩噩,只有那一个人是清醒的!”
“我醒过来,再接触到其他人的时候,就把自己弄伤,这样我就能保有神志,然后我把上一个梦境里面的那些百姓,全都设法唤醒了!”
“我到这个梦境的昨天晚上也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这个我已经说过了对不起!”
“你也做了那个梦吧?”
吕有才急切地看着碧桃,一双大眼珠来回震颤,凑近碧桃。
碧桃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需要耗费全部的意志力才能不让自己直接冲上去一口咬住他的脖子,痛饮鲜血。
她闭了闭眼睛之后说道:“是。”
吕有才啪地一拍自己的大腿:“那就对了那就对了!这个梦中梦就是揭示出去这里的办法!”
“梦里最后那个小女孩吃了那个女人。”
吕有才回手把那根塞进沙子里面的骨头拿出来,连拍带吹地弄掉上面的沙子,在碧桃已经要看不清东西的眼前晃了晃。
黑黑的脸,笑出一口没心没肺的小白牙。
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两个只需要把这个骨头啃了,就能从这个梦境里出去了。”
“我害怕不好啃,顺手拿了把斧头,正好能把骨头砸开……”
吕有才说这话的时候,碧桃已经把他脚边的斧头拿起来了。
她的手臂颤抖,呼吸一直粗重紊乱,坐了这么半天,丝毫没有缓和的趋势。
她低头看到阳光之下,自己的双腿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不能再拖了。
她拿着斧头,举起来,对着吕有才。
吕有才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遭遇什么,但他终于看清了碧桃的眼神,后脊有一种汗毛竖立的感觉,直窜天灵盖。
可他这种一根肠子通后庭的人,就算是想炸了头,也想不出碧桃要干什么。
本能已经在催促他赶紧后退躲避,他却犹豫片刻,手中拿着骨头还往前递了递: “……乐道友,你来砍吗?”
而后碧桃扬起的斧头,直接砸向了他!
银汉罟之上,追踪碧桃的一众人,见状俱是齐齐吊起了一口气。
朱明甚至都没忍住从桌边站了起来,手边的茶被他的袖口带着直接卷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碎音简直惊魂。
他的神色一瞬间焦灼到近乎扭曲。
然而他身边才刚刚抓了一拨人回来,好容易坐在那里喝口茶的东王公:“……你至于吗?”
东王公看着掉落在地上的茶盏,闻着屋子里面弥散开来的梅香,叹息道:“浪费了……你头发本来就不多。”
朱明死死盯着银汉罟,眼睁睁看着碧桃的斧头落下去。
她先前杀掉的那两个生魂,因为先要残害她,所以并不算作孽。
可是她如果为了弥补自己的神魂消耗,把这个修士砍死吃掉,她就算活着从梦境出去,也会被随赛的仙长直接抓起来,终止比赛抓回九天判罚。
如今这她亲手搅起来的“风口浪尖”,整个九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修士甚至不是仙位,只是一个星界凡人。
杀了他,吞噬其魂魄,恐怕比残害同仙还要严重——这是残害苍生。
朱明就算这个仙督不做了也保不住她!
斧头落下之际,朱明没敢看,闭上了眼睛。
东王公啧了一声:“你这样,我真的要怀疑你喜欢这个碧桃小仙。”
“喜欢就去争取啊,赦罪地官那副阎罗鬼相,都去找好几次小兔子了。”
“这碧桃小仙本就喜欢明光玄仙,你再不争取……”
朱明“砰”地一拍桌子。
东王公的话音戛然而止。
朱明鼓起勇气去看银汉罟……
银汉罟之上,碧桃手里的斧头,在挥出去的时候手腕一转,锋利的那头与斧头的把手调换。
属于孩童身形的身体砸在沙土上面,发出非常非常轻的一声。
“咚”。
木头把手砸在喋喋不休的吕有才脑壳上,把他砸昏过去了。
朱明一口气吁出去,几乎是跌坐在椅子上面。
幸好她没有真的被希恶鬼影响到丧失理智。
结果东王公扭头,眼中亮起绿光,幽绿色,神情也模仿刚才挥斧头的碧桃。
幽幽地问他:“你刚才是在对我发火吗?”
朱明:“……下官岂敢?”你能不能别添乱了!
东王公则是微微皱着眉看向了银汉罟。
朱明也看去,而后倒抽了口凉气。
银汉罟至上,碧桃并没有放下斧头。
而是再度把斧头扬起,对准了那个已经昏死过去的吕有才的手臂,狠狠地落下。
“嗷!”
“啊啊啊——”
吕有才被生生砍掉了一根手指,疼得骤然之间从昏迷之中醒来。
才从沙土之中坐起,碧桃就将那根染血带沙的手指,捡起来塞进了他正吃痛大叫的口中。
吕有才的尖叫被自己的手指给哽住了,看向碧桃的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正要把自己的手指吐出来。
碧桃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吐出。
“吞进去!”
碧桃双目依旧透着不正常的光亮,眼神声音都满含压迫,手指压在他的喉结上用力一掐,吕有才本能地吞咽,竟然真把自己的手指吞进去了!
“这算还你准备带我一起脱离梦境的恩情。”
傻小子,心眼好,算你有福气。
碧桃的话音还没等落下,吕有才的身形已经原地消失了。
碧桃再次举起斧头,毫不犹豫砍掉自己的一根手指。
要破除这一重梦境,吕有才只猜对了一半。
无论是人还是鬼,无法复刻出他没有见过的事物。
希恶鬼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凭空捏造出幻境,定然是根据他吞噬的那些人的记忆,来编织梦境。
他吸取的都是那些人最痛苦,最无助,最绝望的记忆,因此他构建的梦境也充斥着痛苦,血腥和绝望。
梦中梦,应当是被希恶鬼吞噬掉的魂魄残存的一些意识。
这世上无论怎样痛苦的境遇总会结束,在一件事,一个人走到绝处的时候,势必会进入下一个阶段。
因此出路就藏在绝处——也是希恶鬼消磨不掉的,生魂最绝望的记忆残存演化而成的梦中梦。
吕有才之前所经历的那个“记忆浸染”中的梦中梦,应该也是魂魄残存的意识。
碧桃原本是打算潜伏回村里,打算碰碰运气,找到姨娘口中槐树下面埋着的“娘亲”骨灰。
毕竟那个梦境之中,自己化身的小姑娘吃了“娘亲”的肉。
若是有人阻拦或者发现她,她会为了自保猎杀生魂。
只不过吕有才的出现,给碧桃提供了其他信息。
他之前根据梦中梦破除梦境,还把生魂都送出去了,希恶鬼不可能毫无反应。
这么多进入梦境的修士,分布到不同梦境中,连吕有才都能想到的方式,肯定也有其他人发现了其中关窍。
希恶鬼不可能让他们继续通过魂魄残存的意识顺利破境。
碧桃根据自己,得出一直滞留在这一重梦境会被同化的结论。
且不论吕有才找到了这根生魂的骨头,吞下去究竟算不算吞食生魂,能不能补充消耗。
实际上真吞食这一重梦境里面的生魂,也是出不去的。
如果吞食此间的生魂真的有用,之前那个碧桃亲眼看着被扔到了汤锅里面的太虚门阵修,被扔进锅里的时候就呛进了热汤。
那可是炖人的汤,浓稠奶白不知道炖了多少个人了。
呛进去一口和吃了生魂是一样的。
但他没能破境消失,而是被其他的生魂分食掉了。
所以吃掉梦境生魂没用,继续滞留也不行……
碧桃又想到之前在树上,被那个姨娘威胁了一句就忍不住要跳下去的莫名情绪影响来推测,娘亲的骨灰要是被姨娘发现,肯定早就没了。
否则那么有用,姨娘肯定早就挖出来威胁她,也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发现碧桃不上当,就立刻变回歹毒模样。
转而加入众人锯树砍树,逼她下来。
最重要的是,梦中梦里面,“娘亲”被分食,一个得了瘟病的小孩子怎么去收殓娘亲的尸骨?
收敛不了,又哪来的骨灰?
恐怕就算有也是衣冠冢一类的。
所有的细节在碧桃的脑海之中罗列,这个梦境一度是绝境。
但世间万物,不可能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就像再怎么厉害的阵法也一定有生门。
碧桃将自己彻底带入梦中梦的那个小姑娘——这个梦境真正的缔造者。
她之所以把这一段记忆,当成毕生最痛苦,最恐惧,最无法忘怀的绝境,就连被希恶鬼吞噬掉之后也没能磨灭。
她最恐惧最痛苦的是什么?
是饥饿,是人间如炼狱,是追逐她们的那群疯狂村民吗?
不是。
碧桃清晰地记得,她在奔跑的途中,因为娘亲一直紧紧拉着她而心中温暖,逃命途中,还想去抓娘亲的长发。
那是娘亲的死亡,是她亲眼看着娘亲被众人分食的无助吗?
还是……她最终为了活命,幻觉娘亲活过来,主动伸出手,温柔慈爱地让自己吃掉她呢?
一个小孩子,在那样的绝路之下,究竟有什么办法才能继续活下去呢?
除了吃掉娘亲之外……
她还可以吃掉自己的一部分!
碧桃捏着断指,送入口中,梗着脖子吞咽下去。
不理会剧痛喷血的手指,闭着眼睛躺在了沙土上,微微蹙着眉。
吃自己的味道真不怎么样。
但是她的身影在炙热的阳光之下迅速虚化,变得透明,灵魂被阳光彻底穿透,明净纯澈,不染晦祟。
失重感袭来,她跌向下一重梦境。
第63章 阴阳合卺
朱明见到碧桃破除了这一重梦境, 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东王公早就看出碧桃神志清明,未曾被恶鬼所迷。
只是他每一次和朱明交代公职上的事情, 朱明都非常信服,但只要一牵涉这个碧桃小仙,他就总是关心则乱。
东王公看着朱明,观他也未必是五阴炽盛,动了情爱,说出那话也只是在打趣朱明。
可是东王公活了数万年,实在不太明白,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挚友吗?
分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年岁都相差得如同天堑,那碧桃小仙凝灵不过二百多年, 在天界的仙位之中, 二百岁等同于凡间稚童。
因此择仙竞赛,从一开始东王公就觉得是仙长们“哄孩子玩”, 又能有什么看头?
虽然一直他也觉得这碧桃小仙挺有意思, 但朱明与其之间……当真令他费解。
两个人若是一定要找出什么相似之处, 那便都是多智近妖,擅长钻穴逾墙, 投机取巧,性情更是表面温和, 实则外顺内悖, 桀骜难驯。
且身上的“人”味过重, 为仙经常遭人质疑仙格。
几种特质放在一起,甚至都不能称为什么美德。
当初东王公收朱明为侍者时,天界各部一开始激烈反对。
毕竟东王公监督九天男仙,等同手握一半监管天界仙位的权力, 他的侍者未来接任他的仙职,岂不是手握半边天吗?
朱明是东王公第一次任用的功德仙位,也是九天之上功德仙位初露头角。
针对朱明品行的争议,过了快一千年了才终于平息。
而他这才刚刚平息,碧桃小仙紧接着风波再起。
这两人虽然只是玩笑一样的侍者关系,在东王公看来,他们之间的“旁门左道”才是更迭传承,薪火不断。
东王公投来疑惑的视线,朱明却不欲解释他与碧桃之间的关系。
东王公且虽然如今行事有些出格,却一身刚正,曾经乃是丹心碧血,浩气凛然的上古仙。
他当然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情谊,叫臭味相投。
叫作狼狈为奸,叫作你来杀人我来埋。
而比起淡泊如水,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交。
两个在微末之时,顶着“疾风骤雨”托举彼此在“阴沟”之中浮上来喘口气的“小老鼠”之间,才是真正的刎颈之交。
东王公有些无趣地起身,朱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送他。
东王公却一挥手,无形的仙灵外放,将朱明压得坐了回去。
“继续看你的碧桃小仙吧。”
他的语气有一些感叹,却并非不赞同。
而是羡慕,他羡慕非常,心中还有点酸涩。
昔年……想他也是胜友如云,呼朋引伴,只不过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如今的蓬莱,视他为老祖宗,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那些旧友……大多祭晷。
剩下的一部分,也在漫长的为仙途中,迷失为“人”之心,成为贪权窃柄的“老古董”。
这世间最残忍的几个字,莫过于物是人非啊……人生又如何能如初见?
朱明对着东王公离开的方向拱手,片刻之后坐回去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银汉罟。
银汉罟之上,追踪碧桃的那些人,看到碧桃朝着那个吕有才挥斧头的时候,就已经吵疯了。
而如今见到碧桃竟然用这种方式冲破了幻境,甚至还把吕有才一起给带出去了,纷纷不可置信。
“我还以为碧桃神仙真的要把那个吕有才吃掉呢……”
“桃桃威武!”
“她还把那个吕有才给一起带走了……只能说那傻小子傻人有傻福,要不然这个梦境他绝对破不了,吃了那个骨头他就会被同化。”
“说真的我没看懂……我刚才又倒回去看了几遍,还是没有看懂,为什么这样能够破境……幸亏我没有参加竞赛,要不然我肯定回不来了……瑟瑟发抖。”
“居然这样都能给她破境,我只能说……这个碧桃神仙确实有点东西,我竟然有点喜欢她了。”
“因为这个梦境,是希恶鬼根据那个小女孩的执念幻化而成。那个小女孩陷入了不吃自己娘亲的尸体,就会被饿死的绝境之中。”
“而进入这一个梦境的生魂,也都陷入了为了活下去相互蚕食的绝境,才会被困住。就像吕有才以为的那样。但是碧桃神仙选择吃自己,所以破掉了绝境。等于破除了那个小女孩的执念,也就破掉了梦境。”
“懂了!所以这个梦境,破除的方式就是找到除了吃掉自己的娘亲之外,继续活下去的方式。那个小女孩是因为吃了自己的娘亲,变成了鬼依旧难以释怀……落泪了。”
“是这样的……一个人会在短时间内被饿死,但是失去一部分肢体在短时间内未必会死。确实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碧桃神仙已经落入了下一重梦境,这次似乎也挺惨的,她……被人给卖了……”
……
碧桃被人捆着手,用一根麻绳子拽着。
被卖这件事碧桃不是第一次经历了,第一次她甚至是自己卖自己。
此刻看着她在上一重梦境之中杀掉的爹爹和姨娘,现在已经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却依旧稔恶不悛,绝不悔改。
那个希恶鬼给碧桃安排的爹爹,语调险恶:“我家这女娘虽然看着瘦弱,却什么毛病都没有,只需要在这鸳鸯楼里养上那么几天待到七月十五,准保买家看到纷纷哄抢!”
旁边的姨娘更是连声附和:“没错没错,这女娘的娘亲死得早,平日在家中脏活累活都是她做的,这要是嫁到了‘阴婆家’,定然是个会好生伺候夫君,孝敬公婆祖宗的好媳妇儿!”
那个买主站在门口台阶之上,根本都站不直,也是鬓发染霜,脊背佝偻,勉强仰着下巴,垂眸用打量一头牲畜的眼神打量着碧桃。
和他这形容枯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后朱楼碧瓦,彩缎飘飞的五层小楼。
一层的大门之上,匾额高悬,上书三个朱漆大字——鸳鸯楼。
乍一看上去就是一个规格中等的花楼。
不过楼内并没有任何丝竹管乐靡靡之音传来,楼上的窗栏之间,也没有打扮娇俏的女子招揽客人。
这三个老东西,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还要辛苦出来“倒卖人口”“逼良为娼”,实在有些滑稽讽刺。
碧桃看着自己手上的麻绳,她想挣脱这个东西其实很容易。
在这一重梦境之中,她的身形并没有受到压制,虽然依旧无法调动灵气,身体本身的力量是在的。
但她没有急着挣脱,眼下并不是什么生死危急时刻,她需要先将所在的梦境弄清楚。
况且她看到了那高高站在台阶上始终没有下来的买主身后楼里,一群身着短打,腰佩弯刀的打手,默立门廊。
粗略估计有十几个,她要是跑,立刻就会被抓回来。
且在这一重梦境,诸如碧桃如今面临的荒诞之事,俨然随处可见。
她站在这街上这么一会儿工夫,街对面一排糕点铺子中间,就有两家原本门头上挂着丧幡的人家,两家老人碰面,交头接耳一番,那丧幡的旁边很快就挂上了成婚才会悬挂的红绸。
紧接着有两个女子,被两家的人草草披上红装,推搡着出了门口,像交换物品一样,推进了对方的门中。
那两个女子像碧桃一样被捆了手,应该还被堵住了嘴,盖着盖头也遮不住嗡嗡的哭声,隔着街面传过来。
碧桃从他们偶尔高声传来的只言片语之中,听明白这两家是眨眼之间就换了亲。
换的还不是寻常的亲事,是冥亲。
碧桃举目望去,如这两家门庭之上丧喜并存之景,并非个例。
整个街道上面,魂幡蔽日,红绸遮天。
纸钱飞雪,喜糖满地,素车白马与红花软轿并行,哀乐与喜音共鸣。
青天白日,阴阳合卺,纸马香烛,红白交错。
而且碧桃莫名地觉得,这街道的朝向,与鳞次栉比的房屋布局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
她歪头打量,很快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了远处长街尽头,唯一没有挂任何丧幡与红绸的,青砖碧瓦森严壁垒的——太守府衙。
这是——康全城!
“曲老板曲老板!新到了一批‘货’!我来给您送‘货’了!”
碧桃的身形被撞得一个趔趄,她手上的麻绳被人牵着,连带着拉着她的便宜爹爹和姨娘,也都险些被带倒。
“做什么这是做什么!瞎了你的……”姨娘尖声抱怨,但很快对上了撞人的那个男人,后面的“狗眼”两个字,就都噎回了喉咙之中。
碧桃站稳了之后也朝着那个男人看去……哎?又是个老头?
可是听声音,分明是个青年。
“赖疤,你又是在哪儿抓来的货?有身份的我可不收,上次你送来那其他城镇的良民,被人家报官找上门来,你知道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那个一直打量碧桃的买主也开口,但他的声音听上去跟他的形容亦是南辕北辙。更加年轻。
碧桃仔细打量,发现这位被称为曲老板的买主,身上违和之处不只是声音,他的双眼虽然有些邪气,却绝对不是一双年迈老人的浑浊眼睛。
碧桃又侧头打量自己的爹爹和姨娘,果然,他们的眼睛看上去也和外貌不衬。
碧桃在上一重梦境杀过这两个人,刚才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的声音有异。
被叫赖疤的男人立刻道: “放心放心!这一次的‘货’绝对没身份,就算是有,已然是‘殍户’!曲老板放心售卖!”①
曲老板面上露出些笑意,对着赖疤抬手说道:“拉进来验货。”
回头刚走了一步,又对着碧桃站着的方向说:“你们也一起进来吧。”
然后碧桃就被拉着进了鸳鸯楼,往楼里走的时候,碧桃看到了那个赖疤男子,脸上真的有赖疤。
但因为他现在形容苍老无比,赖疤大部分都被皱纹掩盖,反倒不会让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赖疤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听到曲老板说要验货,一双眼睛绽放出精光,回手对着押车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道:“卸货!”
裹缠着白布的丧车之上,跳下来了几个人,个个都是庞眉皓发。
碧桃扭头看去,却发现这几个人身上违和之处更多。
那曲老板还有赖疤包括碧桃的爹爹和姨娘,除了声音和双眼之外,都是龙钟老态。
但这几个人虽未开口说话,无法分辨声音与外貌是否相衬,却除了眼睛清亮之外,身手也非常矫健。
甚至有三个人光是看背影,简直脊背笔挺肩宽腿长。
他们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打开车门,手中拿着一个像套牲畜一样的绳套,直接往里面一甩,就拉出一个人。
里面的人全部都被捆着,嘴也被塞着,用套子被扯出来之后推搡到地上,陆陆续续扯进了屋子里面。
八个人,个个形容狼狈,鬓发散乱,满身污泥。
对方的人数多,曲老板自然是先看他们。
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群人的狼狈模样,手里面拿着一个打湿的巾栉,走到一个人的面前,就给那人擦一擦脸。
当然也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要把这些人的样貌看个真切。
碧桃和爹爹姨娘等在旁边,向那些人看去,曲老板伸手擦了第一个人,碧桃就已经认出来了。
问心阁修士。
再擦——七星宫弟子。
——雷霆宗体修。
——问心阁修士。
——太虚楼阵修。
……
八个人全部都被擦出了真容,碧桃记忆绝佳,全都认识,全是他们此行同行的修士。
这可真是热闹极了。
其中显然也有人认出了碧桃,表情扭曲,但是因为被堵着嘴,除了呜呜的声音什么都发不出来。
曲老板擦完最后一个,站在那里,显然也皱了皱眉。
“这次怎么全都是男子?”
他侧头看着赖疤说:“男子的价钱就得折半了。”
赖疤原本就弓腰驼背,此刻更是堆着笑一脸的奴颜婢膝之态。
压低了一些声音说:“折半折半!这不是逃荒路上女子不好活嘛。但是曲老板你也瞧见了这些人的形容,这眉眼儿,若是扮上了女装,描画一番,个顶个都是美人儿!定然也没人能瞧得出来!”
“可是这般高壮,很难出手啊。”曲老板一脸为难。
那个赖疤便又说:“个子若是太高,上轿之前小腿以下砍掉便是。”
“若是曲老板怕他们说话坏事,我这里还有哑药,左右不会让曲老板赔了,如今……这‘冥新娘’的市场多紧俏呢。”
赖疤说着从袖口里面掏出了几个药包,弓着腰递给曲老板。
曲老板又看了几人一眼,想到他这里已经提前接下的那些“婚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便只能先买下再说。
把药包接过,对着楼里面自己的手下说道:“弄进后面让人拾掇拾掇。”
然后把腰上的钱袋子摘了下来,挑拣出两块大的,塞进自己的腰带里,剩下的全部都扔给了赖疤。
“多的算我买你的哑药,以后若要送来,尽量送女子……”曲老板顿了顿说道,“也不拘是死的还是活的,不臭了就行。”
“好嘞好嘞!”赖疤接了钱袋子,一张脸都要笑成一朵菊花。
拿了钱之后,招呼着自己带来的人离开。
就在这时,那几个修士之中有人突然之间挣脱开了手上的绳索。
而且还迅速解开了旁边两人的绳索,同押送他们的曲老板的手下动起手来。
他们在去往二楼的楼梯上面,碧桃就站在下面,还等着曲老板给她估价。
最先挣脱的那人是七星宫的弟子,他先解开了旁边的体修,体修的优势在此刻被发挥到极致,像横冲直撞的牤牛,很快就将曲老板的两个手下从楼梯上面撞下来了。
那个七星宫的修士站在二楼的台阶上面,对着曲老板等人厉喝出声:“尔等已经尽数被鬼祟所迷,我等乃是修士,是为救你等还魂而来!”
七星宫的修士喊着,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沓用街面上散落的纸钱和鲜血绘制的符纸,天女散花一般朝着下面撒下来——
“还不速速醒神!”
然而想象之中,鬼祟遭受符箓腐蚀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符箓落在这群人的脸上,短暂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却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脚步。
碧桃微微吸了口气。
她知道这些符箓为什么没有用,并非这些生魂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这群生魂分明是青壮之年,却俱是风烛残年之貌,显然是魂魄遭受邪恶鬼蚕食殆尽,即将油尽灯枯。
这个七星宫弟子,忘了自己进入希恶鬼梦境,已经无法动用灵力,就好似凡人画符,不曾蕴含五行灵气的符箓,等同废纸。
问心阁的阁主流星,完完全全估算错了这希恶鬼的强大,将他们一群人送进来,简直给希恶鬼送点心。
碧桃恶意怀疑过,他是否同希恶鬼勾连,就是要将此间的修士尽数送入鬼怪之口。
碧桃的双手暗自用力,正打算挣脱绳索,加入战局。
先前她站在门口的时候,没有妄动挣脱,正是因为看到了曲老板身后的打手,推测自己一人,恐怕无法匹敌。
如今再加上这几个修士,未必没有胜算!
结果曲老板后退几步,厉喝了一声:“来人!”
后门处,就浩浩荡荡地……跑出了一群老头。
这场面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一时间仿佛楼梯都跟着震荡,脚步整齐划一,颇有几分府衙官兵的气势。
这些老头个个精神抖擞,眼含精光,却确确实实形容苍老,佝偻提携。
只不过速度一点都不慢,而且也明显都会一些武,在碧桃还未能挣脱绳索之前,就已经迅速把那个七星宫弟子,还有他放开的两个修士制服了……
碧桃:“……”默默放下了挣脱绳子的手。
整个楼内一时之间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显然这个曲老板,连倒卖人口配冥婚这样的买卖都敢开一个楼来做,并非什么等闲之辈。
养着这一院子打手,纵使个个驼背缩颈,也并不是吃素的。
很快被制服的几个人被带了下来,到了曲老板的面前。
那个刚才“天女散花”的七星宫弟子被打得最惨,俊俏的眉眼已然青紫肿胀,嘴也被打出了血。
只是他依旧没有闭嘴,剧烈地挣扎着,吼叫着,声色俱厉目眦尽裂道:“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全部都鬼气侵体!马上就要死了!”
“放了我等!让我等结阵诛邪,你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身边的另外两个修士也开口:“你们难道都不照照镜子吗?你们现如今已经被希恶鬼吸去了大半魂魄,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
“快放了我们!我们结五行诛邪呃!”
七星宫弟子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腰腹之处插入的弯刀,又顺着弯刀的刀柄看向了对面的曲老板。
他的嘴唇颤抖着,还欲开口,腰腹之处的弯刀却生生拧了个劲儿,又猛地向上一提,将他要出口的话提成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碧桃微微偏了一下头。
但她并没有真的闭上眼睛,而是眼中带着慈悲与怜悯,注视着那个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舍命救人,却会落得如此下场的七星宫弟子。
曲老板面如枯蜡,一双被塌陷的眼皮堆成三角形状的眼睛,却透出了毒辣:“疯言疯语,信口雌黄!”
他把弯刀拔出来之后,左右架着七星宫弟子的打手,放开了手。
那个七星宫弟子本能捂住了自己的肚腹,能捂得住自己将要流出体外的内脏,却捂不住疯狂涌出的鲜血。
碧桃看着他跌坐在地,仰起头来神色迷茫,嘴里不断涌出的血,是他无法出口的质问。
血染前襟,他跌倒在地,犹如玉山崩塌。
“把他拖出去。”
“其他人送到楼后。”
曲老板弯起手臂,将那把染血的弯刀在手臂的衣袖上面,正反擦了两下。
碧桃看着他的动作,眉头微微一跳。
这个时候,先前收了钱财已经走了的赖疤,大概是听到了声响又带人冲回来了。
“曲老板?许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曲老板手持弯刀,看向了赖疤,冷笑一声:“你卖我个疯子。”
“这这这……从何说起?!”赖疤被曲老板吓到了,简直要跪到地上去。
“这样吧曲老板!我我我给你退钱!”
赖疤说着,哆哆嗦嗦去翻自己腰间的钱袋子。
曲老板显然也没有打算计较,斜了赖疤一眼,说道:“算了,不过把我的地方弄脏了,让你的人跟着一起把人弄到后面。”
“今晚正好有一场婚事,对方并不要求新娘是活的。”
“哎,哎!”赖疤一迭声地答应,点头如捣蒜。
立刻吩咐自己的手下去抬人。
碧桃又看到那几个身形高壮如青年,只有面容苍老的男子,分别拉着那个七星宫弟子的手脚将人给抬起来。
鲜血随着七星宫弟子的尸体在地面之上逶迤,像一条正道永不向邪鬼低头的,由鲜血浇筑的绳索。
七星宫弟子的未尽之言,透过这条绳索,拴紧的不仅是剩下那几个眼中血丝遍布,痛彻心扉的修士。
碧桃也被这一抹刺眼赤红引线,哄地点燃了心火。
她想起上一重梦境之中,那个被生魂分食的太虚楼修士。
当时碧桃也处于生死之境,对那个死得过于惨烈的修士来不及感念,却留下深刻无比的印象。
如今他的死相,同这个七星宫的修士重叠在一起,激起了碧桃坠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曾荡起的心潮。
死就死了,一个死了要被生魂分食,一个死了却要被扮成女人,配嫁厉鬼。
他们一个个本就是半凡之境,舍身舍命,千辛万苦地赶过来救人,怎能落得如此下场?
怎能受他们所救助的生魂戕杀?
济世者,世恒济之;不济,则心荒道废,天规崩亡!
碧桃站在那里,此刻双眸沉暗,内有万顷波涛冲天而起,杀意沸腾。
他们原本打算只是拖延希恶鬼继续壮大的速度,等待各宗掌门与长老,出山镇邪驱鬼。
可是……真的不能直接将他杀了吗?
碧桃的视线死死盯着那个已经咽了气的七星宫修士,脑中思绪如潮,千回百转。
那几个抬着七星宫修士,往楼后面走的身形异于常人强壮男子之一,猝不及防同碧桃对上了视线。
大概是因为碧桃的眼神过于瘆人,而沾染了血污的尸身湿滑。
其中有一个拉着七星宫修士的手,倒着走的人,手上一滑,那个七星宫修士的尸体头颅就撞在了门框之上。
“咚”一声,唤回了碧桃神飞太虚的思绪。
她森冷的视线同那个慌张失手的人轻轻一撞,那人心虚一般,猛地低头。
碧桃也垂眸收敛所有异样。
很快有人将大厅里面的血污也擦拭干净,打手们回归后院,那个赖疤也带着人离开了。
碧桃的便宜爹爹和姨娘早已经吓得面容惨白,身形瑟瑟。
中途若非在方才乱局之中,怕跑出去被殃及性命,恐怕早已经扔下碧桃跑掉了。
如今拉着碧桃蜷缩在一张桌子的旁边,夫妻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没人再敢上去同曲老板“谈价钱”。
曲老板坐在距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面喝茶,故意晾着他们。
屋子里面的血腥气味经久不散,碧桃身边的夫妻俩眼见着就要惊惧过度,委顿在地的时候,曲老板才终于想起了他们一样。
撩起眼皮,开口说道:“你家这女娘,打算卖多少银钱?”
夫妻两人张口结舌片刻,最终还是姨娘上前一步,堆起堪比哭的笑脸,声音颤抖道:“我我们不懂行……曲老板定个价吧!”
“曲老板说多少,便是多少!”
便宜爹爹在旁边附和:“是是是……”
曲老板似乎非常满意这对夫妻识时务,哼笑了一声说道:“我鸳鸯楼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十六岁以下的女娘二十两,十六岁以上的十两,身有残缺但活着的五两,咽了气的二两……”
碧桃已经完全了解,这鸳鸯楼根本不是一个花楼,而是楼如其名,配“鸳鸯”的地方。
掌楼的不是老鸨,正是曲老板,这婚配的鸳鸯,也都是阴阳鸳鸯——这是个配冥婚的地方。
最后碧桃以十两的价钱,被卖入了鸳鸯楼。
曲老板见碧桃没有哭哭啼啼,没有试图逃走,甚至刚才那种场面都没有被吓得尖叫,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而后承诺已经跑到了门口的爹爹和姨娘:“你家这女娘若是懂事,我手上也不是没有生人的婚配……”
“全凭曲老板安排!”姨娘最后喊了这一句,就拉着爹爹跑得无影无踪。
碧桃站在桌子旁边,看这两个已经死在上一重梦境,如今“死而复活”的人,若有所思。
为什么她不是逃荒来的,这一重梦境里依旧有身份?
碧桃走神得太不合时宜,没有谁被卖了还如此淡然,尤其是卖入了鸳鸯楼之中的女子,心知自己将遭受什么,哪一个不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曲老板见到碧桃还在那里傻站着,忍不住走到她旁边,盯着她问:“你怕别是个傻的吧?”
碧桃抬头同曲老板对视,眼中所有的异色消融,只剩一片清澈单纯。
“我不傻的,父母不慈,我也无力逃脱。”
“我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富贵如今在曲老板的手中。”
碧桃低头假作恭顺,纤细的颈项垂着,温润无害。
说话语调温平:“怕大吵大闹扰了曲老板心烦。”
曲老板嗤笑一声,心想这女娘倒是和她的父母一样识相,恐怕是被刚才的场面吓到了。
倒也不至于被碧桃这两句好话糊弄到。
挥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塌陷的眼窝透出些许玩味之色,说道:“我手上还确实有一门生人婚事,先去收拾干净,然后将生辰八字给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了。”
这鸳鸯楼里没有什么伺候人的婢子和老妈子,但是楼里楼外,打手很多,除了跳楼之外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可即便跳楼跳到了街面上,不摔断腿也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这是碧桃刚刚洗完澡,换上了一身湖水绿的新衣裙,听到楼下有嘈杂叫骂之声,推开窗户亲眼印证的。
之前那被抓住的修士,有一个是雷霆宗的体修,身高体壮,虽然被打得不轻,但显然还有力气。
从楼上跳下去侥幸腿没有摔折,但一瘸一拐没能跑出多远,很快被人给发现了。
发现他的甚至不是鸳鸯楼里面的打手,而是街上过路“老者”。
一袭新娘红衣的雷霆宗修士,一落到街上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因为死去的那个七星宫的弟子,学聪明了,落地之后,没有朝着任何人求救,也未曾对任何人搭话,拔腿就跑。
可是那些路过的“生魂”,立刻吵吵嚷嚷地围拢上来。
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雷霆宗的修士,很快就被众人合力给按住了。
他发出濒死的,泣血杜鹃般的惨笑。
碧桃居高临下,闭上双眼。
显然这个“康全城”里面,所有的生魂,如同碧桃经历的上一个梦境之中的生魂一样,已然彻底被希恶鬼污染。
虽然不吃人,恶念也已经被激发到了极致,渗透灵魂,难以唤醒。
路上行走的一些“老者”们,齐心协力,把那个雷霆宗的修士,送回到了鸳鸯楼。
碧桃关上窗户,站在窗边久久未动。
尽量去忽视楼下传来的,沉闷的棍子抽打在人体上的声响,但是却没有听到那个雷霆宗的修士,再发出任何一声哀叫或者求饶。
就算被堵住嘴,也是会发出闷嗥的,但是一声都没有。
他恐怕在被他救助的生魂亲手抓住,送回“鬼窟”的时候,就道心已死。
碧桃挪动双腿,坐在梳妆台的前面。
深吸一口气,抓起桌子上的笔,拿过之前有人给她送过来的帖子,悬笔准备编个生辰八字。
但是她发现自己在抖,分明一点也不饿,可是腹腔之中又一次燃起了那种灼烧难忍的火焰。
恶意被激发,她想着既然这群人都没救了,为什么还要费力去找希恶鬼的本体?
结什么诛邪阵,拖延什么?
直接把整个康全城的百姓都杀了,存于他们意识之中的希恶鬼自会消亡,岂不是干净?
反正他们回归本体,也一样神识混沌,满心恶念难以再找回自我。
碧桃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那帖子上面落了一个巨大的墨点。
碧桃“啪”地用左手抓住了右手,止住了颤栗。
放下笔结印,默念静心神咒。
等到颤抖止住,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提笔。
碧桃的笔尖对着那个巨大的墨点轻点,晕开墨迹,几笔勾画了一枝墨色桃花。
回想那个曲老板意味深长的笑容,加上这鸳鸯楼做的配冥婚的买卖,碧桃猜想,送到这里的“生人婚约”,绝不会是什么好亲事。
她犹豫片刻,根据她爹爹姨娘说她的生年,想了一个四柱全阳的生辰八字。
却没有自己写下,只把画花的帖子给了门口的人,口述让对方帮自己了,交上去。
这才又关上门,走到床边,径直躺上去睡觉。
养精蓄锐。
楼里没有再传来什么动静,碧桃一觉昏睡到了傍晚。
她没有做梦,这一觉睡得堪称香甜。
希恶鬼果真察觉了生魂残存的执念可以供入梦境修士破境的事情,应当是将生魂残存的意识掩藏起来,或者直接湮灭了。
有人敲门,碧桃应声,打手粗声粗气,说将食物放在门口。
碧桃打开门拿进来,饭菜出人意料的丰盛,好几道肉菜。
但是她刚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面,还未曾吃,就听到了楼里再度传来了动静。
是盘子碗摔碎的声音,并一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不吃!你们这群恶鬼使徒,别想诓我与你们同流合污!”
碧桃抓着盘子边缘的手,又是本能一抖——这也应当是个修士。
幸好很快那修士没了声音,楼里再次恢复了一片死寂。
楼下殡葬合婚之乐偶然荡来,犹如居住深山传来的“暮鼓晨钟”。
碧桃最终没吃东西,她把饭菜压了压,搅和搅和,装成她吃了但没有胃口的样子,丢在门口。
在这梦境之中,入口的东西确实需要极其谨慎。
她不甘心,没坐多久,又去睡觉。
这一次依旧是黑甜无梦,待到她醒过来,是被一阵烟气呛醒的。
“走水了!”
“走水了——”
有人在嘶喊,火势伴着夜风冲天而起。
碧桃起身推开门,登时被炽热的火焰冲了回来。
门外有打斗之声不绝于耳,那个曲老板嘶哑发狂地尖叫着:“给我杀了他们!坏我生意,给我杀!”
透过火光,碧桃看到一行身着嫁衣,做女子装扮的男子和一些身形消瘦的女子,齐齐背靠背,聚集在一处,踏着大火,朝着楼下而去。
每人持一把燃着火的武器,同那些鸳鸯楼的打手拼杀,简直所向披靡。
而为首的那个身形,竟然有些熟悉。
“她”长发散乱,被火苗撩得焦糊,身形被鲜红的婚服压着,却盖不住他肩颈笔挺,更无碍他持剑的姿态势不可当。
“将所有屋子里的‘新娘’都带出来!”
那人侧头,面上红妆精致,将原本俊朗的眉目,变得秀丽柔和,却难掩眉目刚烈,英姿勃发!
碧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晃神——竟然是冰轮!
“诸位随我结剑阵!”冰轮指引众人道,“即便没有灵气,也一样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道友!有些房间门前大火烧起来了,人救不出来了,那个曲老板找来了帮手,我们必须尽快走!”
“道友,真的要走了,整个康全城,所有生魂皆已失智,都是他们的帮手,见此处着火,现在已经围拢过来了!”
冰轮回头,眉目闪过纠结痛恨之色,但是很快道:“按照原定计划,走!”
碧桃就是被大火阻拦无法开门的人之一,但是她没有叫喊她的四师弟救她。
只是默默看着冰轮带领众人下楼,将那曲老板的打手,杀得节节败退。
她还在队伍里面,看到了之前和她一起被送入楼中的修士们。
甚至有人抬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正是昨夜跳楼的雷霆宗修士。
碧桃心中暗赞——冰轮好样的!
他显然是先行到此,陷落此地。
却未曾如同那七星宫的弟子一般,冲动暴露身份,做一些此间已然失智生魂根本无法理解的事,而是联合被抓之人,蛰伏绸缪,纵火一道杀出去。
果然他只要是不开口讲文化,雷部按照雷帝传承人培养的仙位,天生对危机和战场敏锐非常。
无论是阵法还是带兵对战,都绝非常人能比。
眼见着冰轮带人冲杀出去,碧桃也缩回屋子里,走到床边,抖开被褥,撕扯被面后打结。
固定在梁柱之上,而后甩出窗外,屏息闭眼,迅速顺着被面系成的绳结逃生落地!
此时所有的“生魂”几乎全都聚集到街上,乌泱泱的一群人,披麻戴孝或身着红衣。
他们无一例外,形容老迈,生机将绝。
但是又尽数面目狰狞,涌向鸳鸯楼的正门,想要阻拦突破跑走的“新娘”们。
碧桃落地后,被大火撩糊了些许衣袍。
她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远观冰轮等人杀出重围,朝着城外方向且战且退。
这群生魂却比上一场梦境还要疯狂,穷追不舍,悍不畏死。
碧桃暗中绕街串巷地跟随着,直到发现冰轮等人俨然事先计划过,脱离正街后,就分散钻入巷子。
生魂一时之间不知道追哪个好,分散之后很快被甩掉。
冰轮带着几个人,皆是行动不便。
因为他即便是没了灵力,战力也比较强,钻入事先确定好的黑巷子时,他来断后。
他持剑回望远处大火,勾唇冷笑,煞气四溢。
但是下一刻,他被黑暗之中伸出来的一只手,揪住了领口,拉入一条死胡同,推在了墙上。
他反应极快,本能想要提肘挣脱,持剑横扫——
然而那人似乎极其熟悉他的剑法身形,揪着他领口的手松开后,向后下腰躲过他的横来剑锋。
足下移形,游蛇一般转到他身后,自身后手臂在他腋下游走而上,直接扼住了他的喉骨,压住他发出声音的可能。
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带动他回身撩剑的剑锋,挽了半个剑花,而后将他手腕朝着墙上一撞,佩剑便脱手落地。
碧桃足尖一蹬,原本横落的佩剑,直直且无声地插入地面砖石缝隙。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把比她高壮许多的冰轮钳制住,在他转头看来时——这才与他惊愕的视线,于黑暗深巷相接。
碧桃勾唇露出笑容。
修士天生五感敏锐,奈何如今他们魂入恶鬼梦境,身如凡人,五感不明。
冰轮一下子都没能认出隐没在黑暗之中的碧桃,眉目锋冷,看过来时双眸如刀。
但是他又顶着精致无比的女儿红装,今夜他本有个“夫君”要嫁。
实在是……
碧桃本身就坏,与他又一直针锋相对,难得见他如此形容。
甚至还一膝盖抵在他双膝之间,化解了他一招后抬撩阴脚。
想到他若是恢复记忆,定然羞愤欲死。
恶意爆发,忍不住嘴欠地朝他侧脸垂着的钗穗吹了口气,轻佻道:“小美人儿,你要去哪儿啊?”
第64章 当场抓获
林玄兔本以为遭遇了厉害的生魂偷袭, 可是在他的喉骨被捏住传来熟悉又致命的疼痛,听到了他身后的人说话的声音时, 他所有的攻势和挣扎就都停止了。
胸腔之中涌现出难以抑制的庆幸和喜悦。
所有能抵达这一重恶鬼之境的修士,都是历尽艰险九死一生。
哪怕只是有一面之缘的其他宗门修士,见面都会如至交好友重逢一样愉悦。
同一个宗门的修士在这里相遇,无论之前相互之间有怎样的隔阂,都会如同亲人重逢一般为彼此感到高兴和庆幸。
毕竟在生死面前,所有的爱恨和龃龉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碧桃开了个玩笑,就松开了冰轮, 再度扬起微笑,等待他转头。
林玄兔转过身之后,没有像碧桃预料的那样, 敢怒不敢言地露出一贯憋闷又恼恨的神情。
而是出乎碧桃意料地张开了双臂, 将碧桃抱了个结结实实。
他做女子红装打扮,涂脂抹粉, 连口脂都没有落下。之前在火场之中厮杀了一圈, 此刻烟火的气息卷着劣质脂粉本身的甜腻香气, 尽数朝着碧桃笼罩而来。
碧桃猝不及防,呛了一口这堪称浓重的气味, 本能地屏住呼吸皱眉,伸手推人。
“你……”也太熏人了。
结果还未推开就听到耳边炸开了一句激动无比的:“三师姐!你还活着太好了!”
碧桃与冰轮之间向来不和, 听他说这句话, 回嘴的话反射性地就要冲出喉咙“你都没死我怎么可能死?”
但是抱着她的人太用力, 声音听上去虽然依旧讨厌,可碧桃也听出了其中的真情实意的开心与激动。
好意和恶意一样,无论藏在怎样复杂的情境之下,总是会轻而易举地被捕捉到。
至少他此时此刻的好意一点都不掺假。
碧桃有些好笑地想, 冰轮竟然因为她活着这么高兴,不知道他恢复记忆后,会不会狠狠扇自己巴掌。
碧桃把他从自己的身上撕开,黑暗之中她看到了林玄兔看向自己明亮的双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师弟……”好狗。
两人正相视而笑,突然黑暗之中一道寒光闪现,紧接着一柄长剑直直插入两人中间——
碧桃惊恐后撤,却仍旧感觉到剑锋的寒意简直要透体而入。
林玄兔的表情也是猛然一变,若非及时向后贴在墙壁之上,他的肚腹恐怕都会被这剑锋活活割开!
片刻之后,持剑之人,身影于黑暗之中显露,长袍曳地,身影伟岸,渊渟岳峙,却是凤眸含煞,眉聚雷霆。
碧桃看清那身影的瞬间,黑暗之中瞳孔舒张到极致,心脏仿佛遭人顷刻点燃,炸了个星雨飞虹,银汉倾落!
她喉间压着一句“明光”,身体却比声音更快,竟是不管不顾地迎着剑锋冲了上去——
卫丹心见状来不及收剑锋,只能松手任由长剑落在地上。
“哐当!”一声,下一刻卫丹心的怀中,就结结实实地投入了“一头小鹿”。
直撞得他后退数步,才勉强站定,张开双臂,将人牢牢接住。
顾不得方才看到的……那令他忧愠神伤的一幕,紧紧将人抱住,低头埋下。
仿佛被冰冻麻木后的身体,被暖泉淹没,激得他剧烈打了个哆嗦,颤栗与悸动难以压抑。
奔忙于恶鬼梦境,分不清日夜的混沌灵魂,也在这一刻鲜活清明,死灰复燃。
他闭上眼,深嗅了一口师妹脖颈之间的气息,一瞬间体会到何为心花怒放。
他闭着眼,眼眶与鼻头酸涩难忍,却仿佛看到鱼龙曼衍,灯月交辉。
“是我三师姐,不是生魂追来,都回去吧……”
林玄兔半路失踪,和他一起的修士带人折返救助。
但此刻……林玄兔看了眼两人,赶紧深入巷口,阻止随着卫丹心追过来的修士靠近这边。
悄无声息带着众人远离。
碧桃和卫丹心不留一丝缝隙地抱着彼此,她的肩头和腰身都被卫丹心结实健壮的手臂死死地箍着。
而且卫丹心的力度越来越大,错乱的呼吸,伴随着狂乱的心跳,让他濒临失控。
以至于……碧桃被他搂着,很快双脚离地,只剩一点点脚尖能点在卫丹心的鞋面上。
吊在半空的碧桃:“……”
希恶鬼没有杀死她,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被明光勒死。
但是碧桃没有试图挣扎,她能够感觉得出明光的激动,思念,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情难自已。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碧桃的脚落不了地,索性就吊着卫丹心的脖子,手臂用力,腿向两侧分开,盘在了他的腰上。
这个姿势实在是不怎么雅观,可是对于此刻分别之后,简直恍如隔世的两个人来说,只恨不能够再亲密一些。
卫丹心身形僵了一下,很快像是接到了某种邀请的信号,埋在碧桃脖子的脸抬起一些,侧头将颤抖的双唇压在了碧桃的颈项之上。
两人俱是没忍住一抖。
卫丹心在黑暗之中,双臂将碧桃托举得更高,张开盛满了痴迷魔障的金眸,微微扬头,看了碧桃一眼,而后双唇顺着她的颈项,一路逡巡到了她的唇角。
两个人呼吸交缠,俱是凌乱不堪。
但卫丹心即便是到了此刻,也强压着疯狂翻涌的情潮,先用鼻尖轻轻触碰了碧桃的鼻尖两下,似乎是在请求她的应允。
碧桃简直被他这不合时宜的“君子风度”折磨得神魂摇荡。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爱的……金乌鸟。
她低头,先轻轻地在卫丹心的唇上碰了一下,无声应允。
卫丹心这才闭上眼睛,单臂托着碧桃所有的重量,另一手抚她的眉眼,摩挲她的面颊。
最终滑落在她的颈项,握住,捏开她的齿关,气势汹汹地吻上来。
碧桃双脚离地,如在云端,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到唇齿之间的湿润柔软。
虽然分开的时间算来很短,可碧桃实在是想念她的小明光。
她没忍住,缠着卫丹心的唇舌,教他如何更加深切地体会亲吻的妙处。
吞咽急切,宛如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果实。
卫丹心一开始有点吓到了,若是放在平时,他可能会停下。
但他也因为担心师妹想念师妹得快疯了,因此只是震惊地停滞了片刻,就好好学习起了更加深切的“新花样”来。
但他天生不是个一点就通的类型,最终两人呼吸将窒的分开之际,碧桃只是唇色水润,心满意足。
卫丹心的唇角到喉骨却在黑暗之中,反射出一条来不及吞咽的水光。
碧桃还坐在他的手臂上,见到那道亮光,伸手轻轻地给他擦拭,蓄意揉捏他小山一样的喉骨,简直恨不得什么都不管了,只同她的金乌鸟沉沦情海,共赴爱浪。
卫丹心有些羞赧地红透了耳根眼尾,但是依旧抱着碧桃,意犹未尽,深望她难以移开视线。
碧桃低头用鼻尖磨蹭卫丹心的,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嘴唇时不时相碰,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令人沉浸的甜蜜氛围。
两个人对视了良久,卫丹心才开口说:“桃桃……你去哪儿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是每每周旋在梦境之中,想到所遇凶险,他的桃桃也在经历的惊魂甫定的余韵,也是情动难抑的隐忍。
碧桃拍着他肩膀说:“师兄,你先将我放下来再说话吧,不累吗?”
卫丹心摇头:“不累。”
他不好意思放下来,怕把人放下来会暴露令人不齿的孽欲。
碧桃也不戳破他,双臂压在他肩膀上,说道:“师兄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她只字不提那个九死一生的饥荒村庄,只说:“我们这不是好好地见面了吗?”
卫丹心心有怀疑,可他经历过的梦境非常多,确实有些梦境之中,温和平缓。
就连问心阁的那个龙半凡都能轻轻松松打破。
他追问:“你都经历了什么样的梦境?”
碧桃笑起来:“师兄,你真的要用这种姿势跟我说话吗?”
“我方才也在鸳鸯楼中,四师弟是跟你一道的吧,他带着人跑出来分合有序,你们是有落脚的地方吗?”
卫丹心悸动未消,眼睛一错不错看着碧桃。
听她提起四师弟,想到方才她和林玄兔抱在一起,似乎有什么想要说出口,却不忍心两个人才刚刚见面就要纠结闹气,咽下那对他来说,犹如吞刀饮火的疑问。
转而问她:“那你为何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
碧桃说:“他们跑的时候,我房间的门前火势很旺,没人能冲进房间把我救出来,我自己从窗户滑下来的。”
“师兄,你到这一重梦境多久了?”
“八天。”提起正事,卫丹心想到如今的情形,表情也正色起来。
他足尖一挑,就着这个抱着碧桃的姿势,挑起了地上的佩剑。
精准地握住剑柄,收入腰间归鞘后,对碧桃说,“你是刚刚进入这一重梦境吗?我头些天一直在找你。”
“嗯,昨晚才进来。”
“我们要去哪里?”碧桃坐着卫丹心的手臂,撑着他的肩膀,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当成小孩子一样,用这种视角看路。
碧桃忍不住再一次感叹,卫丹心可真是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啊。
“回我们如今聚集的地方。”
碧桃被卫丹心抱着,转回刚才的巷子。
方才林玄兔只是带着那些接应的人暂且退出巷子,却没有走远。
卫丹心不好用这种姿势抱着碧桃过去,有些依依不舍地把碧桃放下。
碧桃终于能双脚落地,回身小声问卫丹心:“你好了吗?”
“什……么?”他疑惑。
但随即表情一变,耳根再度热起。
从身后伸出手臂,圈过碧桃肩头,微微压低些许身形,低头从她的耳边问她,声音小得碧桃都快听不清了:“我……碰到你了?”
“没有。”
碧桃弯起漂亮的桃花眼,转身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说道:“但我对师兄渴望非常,想必师兄和我一样。”
卫丹心先是唇角一勾,大概是因为碧桃太擅长说情话,他如今听了这样的孟浪之言,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羞愤欲死。
反而因为碧桃毫不隐瞒对他的喜爱,心中喜悦。
可是卫丹心嘴角才勾上去,就又想起她之前在黑暗的巷子之中,同林玄兔抱在一起的样子。
卫丹心本就是接应被救回的修士的,察觉到林玄兔不见就立刻带人折返。
他先是看到三师妹同林玄兔动手,压制住他,叫他“小美人”。
而后两个人抱在一起,后面三师妹还摸林玄兔的头发,叫他“好师弟”。
卫丹心见她那一刻,激动到失去反应能力,这么多天他一有时间,就到处找他的三师妹。
城里找不到,就在城外的坟茔地挖坟掘墓,守在那里彻夜不眠,生怕他的三师妹让人给配了冥婚,活埋而死。
好容易见到她,眼睁睁看着她同林玄兔两个人纠缠,回过神忍无可忍才上前制止。
而方才重聚的“惊涛骇浪”,让他暂时忽视了那一幕带来的冲击。
现如今却又卷土重来,在他心中掀起了狂风暴雨雷鸣电闪。
三师妹说要跟他成婚,说对他渴望非常。
可是她为何还同林玄兔两个人纠缠不清?
如今林玄兔对她显然也并非一味厌恶躲避。见她时的真实喜悦,连卫丹心都能感觉得到。
难道她当真朝秦暮楚,三心二意?
卫丹心走在碧桃身后,看着她如今完好无损出现在自己面前。
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危急时候,还纠结这种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
他勉力收敛心绪。
走到那群等待着他们的人面前,满脸春情已然消散一空。
但沉溺情爱之人,往往无法当真“无动于衷”。
他能压得住春情荡漾,满心欢喜。
却藏不住看向林玄兔时眸蓄寒冰。
他开口,声音凛然:“其他的那几拨人汇合了吗?”
林玄兔被看得头皮发紧:“都回来了,大师兄放心,这次我们总计救出了二十七人!”
众人一起顺着巷子朝黑暗之处行进,转过了几道弯,他们在一座庙宇一般的建筑高墙后面,打开了木板掩盖的地下入口。
这木板上赫然放置着匿息阵盘,一打开,地下清气立刻冲向碧桃,竟然是九宫锁灵阵!
希恶鬼的梦境之中,到处都是森森鬼气,碧桃已经许久没有闻到清气,才吸了一口那种身体沉重,混沌窒闷的感觉立刻得到了缓解。
碧桃纵使惊讶,却没有马上提出什么疑问。
而且她发现这一眨眼的工夫,她的黏糊糊的“小明光”,变得沉郁落寞,虽然也走在她身侧,却没有再侧头看来,眉目之间忧思萦绕。
碧桃跟着众人,踩着临时搭建的台阶,进入了九宫锁灵阵之中。
入地下之后,发现这里居然不是一处临时开辟出来的地洞,反而是砖石垒叠,通道开阔,四通八达。
墙壁上点着油灯,光线昏黄,却能够清明视物。
石室鳞次,室内放置棺椁,墙壁之上篆刻生魂祭文,这俨然是一处规模宏大的地下墓穴。
卫丹心下了地下后,抢步走在了碧桃前面。
但每走几步,就回头确认碧桃是否跟上。
碧桃已经知道他怎么回事儿了,脑子里正在疯狂地编借口。
方才她一时兴起,恶意逗了下冰轮,冰轮又不知道脑子抽什么风回头抱她,结果被明光逮了个正着,还出剑来着……方才碧桃光顾着高兴,光顾着和明光缠绵,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现在显然卫丹心已经想起来了。
走到墓道尽头,进入了一间空阔幽深的石室。
卫丹心头也没回,说道:“师妹,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去看一看流星师兄他们有没有回来。稍后再同你解释。”
他说着,快步走向了里间一处亮着醒神祛障阵法的墓室。
实则是他越想越觉得心火灼烧,怒气升腾,甚至冒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要是四师弟不存在就好了”的这种恶念。
他必须尽快调整自己,这个时候受到情绪波及放大恶念,后果不堪设想。
碧桃有心想追上去,奈何她的理由还没编好。
她觉得谈情,有时候比破除希恶鬼的梦境还要难。
她真就是一时兴起……但是这个理由拿出去她就是个浑蛋王八蛋。
因此她没跟着过去,停下了脚步。
所有先前被冰轮救出的那些人,全部都在石室之中,很多人身上甚至还穿着鲜红色的喜袍。
除了那些人之外,碧桃看到了其他眼熟的修士。
大部分的修士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有一些和碧桃打过照面的,见到碧桃之后远远地点了点头拱了拱手。
碧桃一一回应。
很奇怪,如果这是个地下墓室,这间按理来说应该是主墓室,主墓室,通常只有一个主人的棺材。
但这周围的墙壁边缘,却密密麻麻,堆放了一圈棺材,数量之巨,看上去简直有种触目惊心的壮阔之感。
“乐道友!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娇美的声线拉回了碧桃的思绪。
很快一个熟悉的人影,放下手中正在给人喂水的茶碗,欢快地朝着碧桃跑过来。
是冰镜。
冰镜和碧桃抱了一下,而后拉着碧桃去一处角落坐下。
递给了碧桃一碗水说道:“放心喝,这水被流星师兄以灵石涤荡过,不含鬼祟之气。”
碧桃接过来,并没有急着入口,而是问冰镜:“现如今是什么状况?”
“这里是流星阁主和卫丹心道友带人开辟出来的,能够屏蔽希恶鬼,储藏灵石和法器的结界。”
冰镜说:“问心阁的修士是最先结阵的,他们始终没有退出梦境给反馈,是因为他们大部分都已经死在了希恶鬼的梦境之中。”
“每个人经历的梦境都不同,有些梦境看上去平静无波,但是人悄无声息地就死掉了……”
阁主流星也是进入希恶鬼的梦境之后,才发现他们全部都被分散开,拉入了不同的梦境。
而且他们的魂魄受到了压制,在希恶鬼的梦境之中根本无法解五行诛邪阵,也完全无法像之前设想的那样,结阵拖延希恶鬼的壮大。
反而有很多修士因为境界被压制,要救助的生魂又已完全丧失理智,被生魂戕害在了梦境之中。
问心阁主流星,和无上剑派卫丹心两人分别带队,连破数个梦境,汇聚各宗修士,最终抵达这一重梦境。
这时候外面接到问心阁求救的各宗掌门和长老们也已经抵达。
他们尝试利用引魂香进入希恶鬼的幻境,却因自身修为过高,引起了梦境震荡崩裂。
一些梦境之中的百姓和修士因此陨落。
掌门和长老们投鼠忌器,不敢再妄动。
但如今大部分修士被困在梦境之中,导致众人被鬼气侵蚀,乃至同化,很多人依靠醒神符已经无法唤醒。
如果各宗的掌门和长老在外面强行突破镇杀,所有人都会因为希恶鬼消亡而陪葬。
好在还能被醒神符唤醒的修士,与各宗掌门长老,商议出了一个策略。
用封于魂魄之内的藏匿阵法,助这些不曾被鬼气侵魂,还能往来梦境的修士,以魂魄为载体,运送灵石,阵盘,法器入内。
只不过反复进入梦境的修士,也需要反复冲破不同的梦境,才能最终抵达这一重距离希恶鬼最近的梦境。
幸好梦境之中和梦境之外的时间流速不同,常常来回穿梭一次,梦境之中过去几天,梦境之外的引魂香才燃了一点点。
这才有时间让他们布置谋划。
但这也是以消耗灵魂为代价的。
众人利用运送进来的阵盘和灵石,开辟了此处结界。
“现在只等入梦境的修士集结完毕,我们便同各宗掌门长老里应外合,强行封印希恶鬼。”
碧桃听完如今的状况,哑然失笑。
“你是说,我师兄还有流星阁主他们带人反复往来梦境,冒着彻底迷失鬼境的风险,消耗魂魄运送灵石和法器进来……再加上外面的那些各宗的掌门和长老合力,最后只能封印希恶鬼?”
冰镜的表情也是充满痛恨,但她最终叹口气说:“没办法,希恶鬼藏在百姓们的魂魄和意识之中,两万余众百姓生魂皆在他构建的世界滞留,也皆是他可以逃脱躲避的地方。”
“流星阁主和卫丹心道友,带人穿梭梦境无数次,试图定位他的本体,却没有一次梦境是重叠的。除了现在的这一处!”
“我们根本找不到他的本体。”
“只能强行封印,再设法解救百姓。”
碧桃咬了一下嘴唇,又伸手挠了挠额角。
手里还捧着那碗水。
沉思半晌,欲言又止。
“流星师兄他们回来了,这次带回了天品灵石一百!还有九转炼魂阵的阵盘,我们很快就可以动手了!”
墓室的门口有人高声开口,碧桃和冰镜一起看过去,就看到问心阁的阁主流星,带领着几个问心阁的弟子进来。
碧桃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简直如同行走的活尸恶鬼。
如今再看到他,他简直只剩下一副骷髅骨架,长袍挂在他的身上,宛如鸡骨撑幡,鬼气弥漫。
从前鬼气只是浸染他的眼眶印堂,如今却已然彻底覆盖了他的面颊,甚至蔓延到了脖颈。
让他看上去面容青黑,油尽灯枯。
他将灵石从自己的身体之中“剖”出来,摇晃了一下,被人扶住。
青黑的眼眶之中双眼的神采,依旧山峦般稳泰镇定。
开口声音也依旧未变,清泉击玉,令人听之神驰。
“诸位放心,只消再跑上一次,我们结阵封印希恶鬼的灵石与法器,就能尽数凑齐。”
他言语之间,似是想起了那些因他错估,死在梦境的修士。
声音有些变调,可道歉的话说出口,那些死去的修士也无从听到,倒像是虚妄之言。
他声音轻颤,引得听到之人俱是同他一样,满心悲怆:“梦境之外,各位掌门和长老已然严阵以待,我等定能顺利封印希恶鬼,平安出去!”
有人见状,想到流星阁主这段时日屡次往返生死之境,已然是人如鬼煞,魂体耗损殆尽。
见他悲痛难抑,开口劝慰:“这件事也不能怪阁主,我等本就是自愿而来,结阵拖延之法,也本就是尝试,谁也不知会有何结果。”
“问心阁事事身先士卒,阁主已经做到了当时的承诺,莫要再愧疚心伤。”
众人闻言,也都是一迭声附和。
碧桃也被他的声音弄得有点难受,看着他眸中泪光几度压制,一副悲绝内疚之态,倒不像是装的。
他若是当真和希恶鬼有所勾结,恐怕也无法利用自己的魂体作为阵法,运送灵石。
碧桃暂时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倒有些钦佩他这问心阁的阁主,做得尚算够资格,有担当。
他很快抬手,阻止众人的劝诫,笑道:“谢诸位道友理解,来日问心阁必为诸位道友所求,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他安排与他同行的修士去休息,直直朝着淹没在人群之中的碧桃走过来。
隔着一段距离,拱手道:“乐道友,万幸再见。”
碧桃勾唇,也起身拱手:“万幸。”
流星又侧头询问照顾这墓室之中受伤修士的冰镜:“杜道友,你可看到了天保?”
天保?
占魁?
占魁也进来了?
冰镜说:“早上的时候,她拿了一块天品灵石,跟着援救队的修士一起出去的,但是回来的人说,她半路离开,说是发现有一处异常,去看一看就回来。”
“胡闹!”
向来语调温和,山崩不乱的流星面露焦急,方寸大乱。
对碧桃拱手说了一声抱歉,便立刻召唤几人,也不休息了,马不停蹄趁夜组队出去找占魁。
他走到门口,明光从一间墓室出来,两个人站定,说了几句话。
卫丹心掐住流星的手腕命脉,皱眉问:“你魂魄孱弱非常,等一下还要过一轮梦境,恐有迷失之危,当真不休息?”
“师妹贪玩,一个人跑出去,我又如何能弃她不顾?”
流星说着,已然带人出了墓室。
碧桃看着流星带走的那几个人,视线定在他们的背影之上出神片刻。
她一点也不担心占魁,第一场竞赛她充分领略了锦鲤仙的强大。
这一场竞赛她更是直接“择代”问心阁阁主的未婚妻。
且看上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这三劫,她是一个苦都没吃到。
占魁这时候跑出去玩,该担心的是希恶鬼,万一碰上锦鲤仙,搞不好本体要被人给逮住。
卫丹心站在墓室门口,半晌没动。
满脑子都是流星说的话:“师妹贪玩……如何能弃她于不顾。”
他将满心的酸涩苦楚,压抑到心底最深处。
只默念一句“师妹贪玩……”
他只当是师妹贪玩罢。
“师兄,”碧桃这时候走到卫丹心身后,叫了他一声后道,“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卫丹心看向她,想要勾唇笑一下,却笑得有些难看。
迟疑一步跟在碧桃的身后,垂眸敛息,身形似孤松,落落忧闷。
两个人去了一间无人的墓室,碧桃一进去,四周环顾一圈,心中感叹场合实在是不合适。
但还是回头,看向卫丹心,举起手指结印,宣誓道:“我发誓,我心里除了卫丹心,没有任何人。”
“之前你看到的,只是我观四师弟身着女子婚服,一时觉得有趣,逗他而已。”
“他抱我乃是因为同门死里逃生,激动庆幸之情。”
“而且你肯定看到了,我当时一把就把他推开了,摸他头也是安抚他的情绪。”
碧桃想了八百个理由,最终还是选择坦诚。
碧桃直视着金眸之中郁色难消的卫丹心,知道他和流星一样,带人穿梭梦境,以身为阵,还要醒神入梦一次,才能凑够封印希恶鬼所用之灵物。
若这个节骨眼还让他心结难消,被希恶鬼钻了空子,令他困囿梦境,伤毁身魂,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碧桃道:“我可以对着天道宣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只爱你一个人,绝不三心二意,左右逢源,如违此誓,就让我五雷……唔唔!”
最后两个字,被疾步上前的卫丹心攥住了手印,捂住了嘴,没能成型。
虽然发誓也是浑蛋们惯会哄人的路数,常常指天画地,甚至赌上自己的九族诅咒发愿,到最后不如一个屁。
但碧桃这个“浑蛋”却是真心的。
且不论五雷轰顶是赐福,单说她本身,除了明光这个未曾凝炼仙元,就已经与她相依相伴的特殊存在之外,她绝不可能爱上任何其他人。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深重的牵绊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得的独一无二。
虽然现在的明光没有记忆,可是碧桃又怎么会害怕这样的誓言。
只要能在他冒险之前迅速安抚他,她不吝说任何的蜜语甜言。
且她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卫丹心果然非常吃这一套,捂住碧桃的嘴之后,那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眸之中的阴郁之色,眨眼已经尽数在她的誓言之中碎裂消弭。
他低头近距离看着碧桃,眼中只剩下一片温暖的明媚晨曦。
她的金乌鸟可真好哄。
卫丹心慢慢松开了碧桃的嘴,怕她还要继续说,低头用双唇取代自己的手掌。
辗转深重,将碧桃亲得步步后退,最终后背抵在了墙壁之上。
卫丹心身形高大,肩背宽阔,将碧桃完全笼罩其中。
捧着她的双颊,低头沉醉地与她无声交换着“誓言”。
他喜不自胜,几句未得天道见证的“空话”,哄得他心跳如雷,身躯亦随鼓声颤栗不休。
情绪外露得碧桃都有些惊讶。
带动碧桃也跟着欣喜若狂,两个人简直快贴成一个人,整个墓室之中,只有混乱交错的呼吸,还有不甚明显的水声。
不知道多久,碧桃仰起的脖子都快断了,他们才堪堪唇分。
卫丹心躬身,严丝合缝抱住被他亲得骨酥的碧桃。
声音低缓,却极其郑重地在碧桃耳边说:“我总以为这种话,是要在你我成婚之时,一同对着誓心石才好出口。”
“但我想早早告诉你,我一生除你之外,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卫丹心说:“也再不会喜欢任何人。”
“你说生生世世……如今轮回崩断,我不知道你我之间,还有没有来世。”
卫丹心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亲吻了一下碧桃的耳垂,才说:“但我愿与你同生共死,死后若是无法轮回,做一对野鬼夫妻,也算来生吧?”
“待你我熬尽生机,魂销魄散,也是散在一处,归于一片天地,岂不也是永不分离?”
碧桃闭上眼睛,轻轻吁了口气,还是没能忍住眼眶湿润。
她想告诉明光,只要他愿意,他们不仅有来世,还有千千万万个年头可以朝夕相对恩爱缠绵。
碧桃抱紧她的金乌鸟,竟然有些担心。
他在此间星界被骗得倾心相许,都想和她当孤魂野鬼了。但归根结底,是碧桃最开始没有给他选择两人关系的机会。
她先把明光套进个“不伦的禽兽”的壳子里面,让他愧疚痛苦,自毁自伤,无奈接受,才慢慢地在这个“壳子”之中,被撩拨得动心动情。
若是恢复记忆,定能轻易识破她的骗局,到时候必然盛怒难消。
哎……
她在思考着如何添一把柴加一把火,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人彻底拿下再说!
她且得趁着明光的雷纹咒印没破,好好地与他在爱河之中多游几圈!
“大师兄,我们快些把这希恶鬼弄死,好赶紧回去成婚。”
碧桃贴在他心口,沉浸情爱的小女儿情态尽数对他展露,揉着他的心口道:“我等不及,想同你……”做夫妻之事。
碧桃把最后几个字,踮起脚尖,伴着吐息,送到他的耳道之中。
卫丹心一手圈着她的肩背,一手无处安放地撑在墙上,闻言先是愣怔了片刻,垂眸看着她,满目尽是被她亲口搅起的情海欲天。
他说不出这样“羞死人”的话,却想像回应她的誓言一般,回应她。
人间情爱犹如见血封喉的毒药,能叫人失去自我,一瞬剜心蚀魂,一瞬飞升成仙。
他抬起撑在墙壁上的手,继而向下扶住碧桃的腰身,闭上眼睛,下颚都绷出了峭壁一般的弧度,而后压着她朝此刻的自己贴近。
让她感受他虽然不敢宣之于口,却比她更迫切的渴望。
碧桃宛如被投入熔岩烈火,却是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不过两个人再怎么互许生生世世,满脑子污秽情涛,如今这种情境,也只能是亲亲抱抱贴贴。
而且黏黏糊糊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没多久流星没找到人,自己回来了,在外面同旁人说话,话里话外俱是对占魁的担心。
又一眨眼,卫丹心的魂体在碧桃的面前忽然变得浅淡。
他攥住碧桃的手说:“别害怕,有人在对我用醒神符。”
事实上卫丹心每一次出去,都会对着三师妹用醒神符,试图把她唤醒。
若不是无法将人直接唤醒,他也不会急着到处找她。
如今总算把人找到,他却还是放心不下。
忍不住叮嘱:“师妹,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碧桃笑着点头,卫丹心在她面前被唤醒消散。
手中一空,面前滚烫犹如日轮入怀的热源,就也没了。
她快咧到耳根的嘴角放下来,所有沉溺的情潮退去。
她整理了一番衣物,出去直接找到正在同人一起分配灵石,演练封印阵法的林玄兔。
拉着他到方才和卫丹心亲热的墓室。
严肃说:“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等再见到我的时候,用天品灵石,催发你的火灵,自伤心脉,对着我喷出心头血。”
“三师姐,你说什么?”
林玄兔根本听不懂碧桃的意思,但碧桃也没有解释,只让他必须记住,然后就出去了。
林玄兔莫名其妙,但碧桃说完了那话之后,就跑去那个杜蔓身边喝水了。
他犹豫片刻,在想问清楚,还是继续演练阵法,但显然后者是当务之急。
每一次过梦境的时间是不同的,大师兄和流星阁主随时都会带人回来。
他们这些人必须对“九转炼魂阵”阵法走位和变形熟练掌握。
而他只是一错神的工夫,等到他同众人演练过一轮后,心中还是放不下,打算去问清楚时——就发现三师姐不见了!
第65章 但拦我者,死!
碧桃离开墓室之后并没有走远, 而是直接扒着地下墓室入口贴着的墙壁,跳入了院子里面。
碧桃跟着卫丹心他们进入地下墓室经过这里, 还以为这院子是一座寺庙。
从冰镜的口中才得知,这里是康全城的祠堂。
乡镇之中,同一姓氏的人数量庞大才会建立家祠,祠堂里面供奉的是直系祖先和旁系祖先。
家族祠堂建立在家族的聚集地,有些甚至是自家的后院里面。
这种建立在城郊的祠堂,大多用来供奉受民众敬仰纪念的名人,或者是功臣, 亦或者为城中的百姓做了巨大贡献的生人。
可是无论哪一种祠堂,都不会建立在墓穴之上。
修士们栖身的那个墓室并非什么古墓,碧桃不仅没有看到任何尸体, 其内里格局也非常奇怪。
尤其是主墓室之中堆叠在一起的棺椁。
墓道之中所用的青砖, 甚至同这间院子里面的青砖没有任何区别。
碧桃在地下将周遭的环境,分散墓室的方位, 还有主墓室所在的方位都分别记录在心。
跳进了院子后, 碧桃顺着地下墓道通往主墓室的方向而去。
祠堂建筑斗拱飞檐, 庄严肃穆。
此时已过丑时,万籁俱寂, 只有夜风卷动丧幡发出烈烈声响。
康全城内家家户户门庭上的丧幡伴着红绸飘动,这祠堂里面也不例外, 碧桃路过的每一间屋子, 门口都挂有丧幡。
碧桃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对应地下主墓室的方向, 一面墙壁上摆满密密麻麻的长明灯和牌位的享堂。
享堂的上方匾额之上,书写着端端正正的黑底烫金字——万烈堂。
只是这万烈堂之上,悬挂的却不仅有丧幡,还有红绸。
碧桃站在黑暗之中观察了一阵, 没发现任何人影在其间活动,这才走出黑暗迈入享堂之中。
长明灯的光线很弱,堆叠在一起却足以将这一间大堂照得亮若白昼。
碧桃走到供桌前,垂目看了一眼上面放置的尚且新鲜的贡品,抬起头仔细看向那些牌位。
——早殇张骥七之灵位。
——早殇卫玉成之灵位。
——阵亡李门李大勇之灵位。
——阵亡曲门曲覃之灵位。
……
碧桃扫过这些牌位。
早殇,未成年而夭亡。
阵亡,代表的也是横死。
碧桃再一看这些牌位的生卒年,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这万烈堂之中,满墙尽是在某一场战役之中阵亡的烈士,有一部分甚至还未成年。
但是这些牌位之中,有些在右侧方刻上了一些小字。
碧桃索性直接拿下一个牌位凑近看。
——冥配合林门嫣然。
阴阳媒证 永结同心。
碧桃用手摩挲了一下那后刻上去的小字,刀锋凌厉,却潦草非常。
她举目望去,这万烈堂之中的牌位上面,近乎大半全都有这样的“冥配”小字。
就连那些“早殇”的牌位之上也不例外。
她对已死之人“不恭不敬”,随手拿起另外一块同手中的对比。
确认那些篆刻上去的笔迹出于一人,且这些牌位,末端总有一行字——曲风林泣立。
碧桃慢慢地抬头,桃花眼倏然看向满墙的忠烈之士。
脑海之中万千杂乱思绪,在此刻罗列清晰,终于汇聚成一线。
她启唇,嫣红的唇角勾起,却发出了一声嗤笑。
而后转身便走,回手直接将两块牌位向后抛去。
一块牌位“啪”地倒扣在地。
一块“咔”地从中间裂开,裂开之处正是篆刻着“冥配”的笔刀深刻之处。
五更过去,天色将明。
烧了一夜的鸳鸯楼,火势终于彻底熄灭。
曲老板狼狈不堪,花白的头发都被烧空了一半,佝偻的背脊颤抖着,塌陷的眼皮之下,一双眼倒映着烧得只剩一副“枯骨”的鸳鸯楼,他阴鸷得看上去比在世恶鬼还要可怖。
他大呼小叫,指挥着众人,去楼里面搜寻值钱的物件搬到门口停着的马车上。
他的手下经过这遭也死伤惨重,最可恨的是那些联合在一起逃跑的“新娘”,到如今只抓回来一小部分!
今夜还有几场“婚礼”,他喜钱都已经收过了,若是不能按时交出新娘,鸳鸯楼的声誉也会随着这场大火付之一炬。
曲老板阴沉沉的视线,扫过狼藉的一切,最终将视线定在了他手下的那些人身上。
浑浊的眼珠滚动在他们的身影眉目之上,估算着砍掉哪里,能够契合新娘娇弱的身形,眉眼精心描绘过后,能否鱼目混珠。
正这时,曲老板的思绪,被朝着这边走过来的一行人搅扰。
“老实点,再跑把你的另一条腿也打断!”
一个女子被几个“老者”捆着,拖拽着,推搡着,送到了曲老板的面前。
她的衣裙焦糊,满面黑灰,披头散发,更是满眼的仓皇。
看到曲老板之后,吓得瑟瑟发抖,泪水随着她不断“呜呜呜”地摇头,冲刷掉了她脸上黑灰,形成两道可笑的白印。
她看上去崩溃极了,一条腿晃荡着,明显扭曲且无法着地,要不是有人托着,她都能当场瘫软到地上去。
“曲老板,我们又给你抓回来了一个!”
“昨晚上在祠堂逮住的,应该是跑到那里去藏着,还破坏万烈堂的牌位!我等昨夜交替归家歇息,再来看守祠堂的时候,正好撞见她打碎了牌位要跑!”
“好不容易劝住老赵他们没有当场就把人打死,就想着给你送来还有些用处。”
曲老板皱眉盯着那个女子,认出了她是趁着大火,从鸳鸯楼里面跑掉的“新娘”之一。
听到她去破坏万烈堂,更是眉目倒竖怒不可遏。
“把她塞到马车里!”
“多谢几位,往后若是家里有‘亲事’要办,只管来鸳鸯楼,定给你们办得风风光光。”
“哎哎哎,多谢曲老板!”几个人眉开眼笑,仿佛自己马上就要娶媳妇了一样搓着手,看着那个女子被两个人拎过去。
曲老板指挥着手下道:“送到安宁院那边,让人好生‘伺候’着!”
那女子被扔进了一堆被大火烧焦的花瓶摆件之中,看上去比那些将碎之物,更加破碎可怜。
九天之上透过银汉罟看到这一幕的诸仙:“……”
“这个真的是碧桃神仙吗?我没追踪错?”
“她不是之前还在祠堂里面笑得恍然大悟邪魅狂狷,扔了两个牌位,一副‘老娘尽在掌握’的样子,我还想看她究竟明白什么了,怎么眨眼就这德行了……我就只是去吃了口饭,又错过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是碧桃神仙,你没看错,她装的啦。”
“我看着不怎么像装的呢?装得这么像吗?心虚成这样,被抓住一副怕得要死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鸳鸯楼是她点的……”
“桃桃肯定是有她的策略,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个要紧关头跑出来。”
“好可惜,是装的?我就静静等着她哪天‘人仰马翻’!”
“现在不就翻了吗?我一直在看着呢,她在祠堂里面镇定自若,结果一出祠堂,就碰到来守祠堂的生魂,当场就被抓住了,根本不是装的,是想跑没跑得了!”
“就是被抓的,我也看到了,刚开始起冲突的时候还占了上风,但是生魂数量太多了,她也没想到半夜三更的祠堂里有这么多人,最后被摁住打断了腿,就挣脱不了了。”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等到了今天!我看她被捆得跟年猪一样,这回还怎么跑!”
……
碧桃除了双脚以外,浑身上下都被麻绳捆得死死的,在如今无法动用灵力的状况之下,她根本没有任何挣脱的可能。
很快马车里面东西堆得差不多,曲老板命人将这一车“东西”,全部都送到别院。
碧桃一路上都焦急不已,几次挣扎,却除了撞碎一个花瓶,被押车的人踹了一脚之外,连坐的位置都没能挪动。
车里放置的东西太多,有些铜制的摆件实在是太长,马车里面放置不下就从车窗探出去。
马车行驶在路上,关不上的车窗一直咣当作响。
碧桃呼吸急促,泪水涟涟地一直扭头看向车窗外,似乎是期盼着有谁能来救她。
但是街道上面除了那些生魂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
碧桃被送到了曲老板的别院安宁院,本还期望着如果能有和她一同被迫害的新娘,或许可以联手抵抗。
但曲老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年的心血鸳鸯楼都被这些新娘们联合在一起放火烧了。他将送到别院的新娘,都分散在各个院子之中,没有任何见面的可能。
碧桃被扔进一个破旧的院子里,没多久就有一群人朝她围拢过来,并不处理她身上的伤,只是擦掉她脏污的脸,粗暴地给她梳头发,涂脂抹粉,几个人抓着她给她换衣服。
她很快换上了一身喜服,期间有两次挣脱众人,但是因为有一条腿实在使不上力,还没等跑出院子就再次被抓住。
“放开我!我要见曲老板!”
“我要见曲老板!”
碧桃尖声叫着,刚刚画好的红妆,在地上又蹭得狼狈不堪。
最后还真的把曲老板给闹过来了。
“曲老板,曲老板!”
一看到曲老板进了这间院子,碧桃立刻又狠狠地甩开前钳制着她的人,一瘸一拐地上前,却因为没站稳扑在了曲老板面前。
她索性就着这个姿势,一把抓住了曲老板的靴子,抽噎道:“曲老板,你答应过我爹娘,说过会给我配一门‘生人’亲事!”
碧桃仰起了头,眼眶湿润,眼泪顺着面颊潺潺流下,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曲老板居高临下看着她,哼笑一声说道:“我确实答应过……而且你的那生辰八字,也确实与那个人匹配上了。”
碧桃立刻就破涕为笑,抹了抹自己的脸,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我就知道曲老板一定说话算话,谢谢曲老板!”
只要是嫁给‘生人’,别管是个什么样的,就还有活路。
曲老板低着头欣赏她这一副得救的样子,片刻之后才开口:“但是……怎么办呢?”
“那位袁老爷,昨天晚上在我鸳鸯楼着火的时候跑来帮我救火,因为实在是年岁太大腿脚不便,躲闪不及,被塌陷的横梁砸死了。”
碧桃脸上才刚刚涌出来的笑容就那么僵住了。
曲老板伸手掐住碧桃的下巴,眼神之中透出残忍之色。
“不过袁家依旧没有将婚事退掉,你还是可以嫁给袁老爷。”
只不过不是嫁给“生人”袁老爷,而是嫁给死人袁老爷。
“乖乖待嫁吧!”
“不……不不不!”
碧桃疯狂地摇头,一迭声地说道:“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答应过我父母,你答应过我要将我许配给生人!我不要嫁给袁老爷,我不要……”
“你不要?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曲老板一脚就将碧桃踢开,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居然还敢去祠堂之中冒犯英魂!容你活到晚上实在是便宜你了。”
碧桃被吼得身体剧烈一震:“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找一些吃的,不小心碰到……”
“他们已经将我的腿打断了,我已经遭到报应了呀。”
“曲老板,曲老板……”
曲老板却已经转身走向了院子的门口,碧桃还欲再追,却再一次被人给架了起来,朝屋子里面拖去。
碧桃哭腔凄厉,对着院子的门口一直在喊,但是曲老板的脚步始终未停。
碧桃眼见着他已经出了院子的门口,声嘶力竭地喊道:“曲大人!太守大人!饶我一命!”
原本头也不回的曲老板,在听到碧桃这样叫他时,脚步骤然顿住。
他愕然回头看向碧桃,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忡,似乎是许久都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他都忘了自己是谁。
“我知道那些跑出去的新娘都在哪里,只要太守大人饶了我一命,我可以告诉你!”
曲老板脚步一转,重新折返了回来。
那些拉扯碧桃的打手,发现曲老板回来,暂时停下动作。
碧桃的手撑在门上,一只脚悬空,勉强站定。
曲老板老态龙钟,暮气沉沉,走到碧桃身边,看着碧桃的眼神更是如同看着一个死物,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们藏在哪里?”曲老板逼视碧桃。
碧桃连身体都开始轻颤起来,但这是她唯一的逃生的机会,没有急着开口。
转而动之以情道:“太守大人,我也是康全城的百姓,我父母不慈,将我卖进鸳鸯楼。可是……大人您是父母官,请大人怜我!”
“昨夜鸳鸯楼起火一事,真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虽然趁乱跳下楼,那也是害怕被烧死。”
“我尾随那些人……那些人才是外来人啊,他们是‘殍民’,是没有固定居所的流民,那些人才最适合做新娘!”
“只要太守大人承诺饶我一命……”
碧桃吞咽了口口水说道:“我就告诉太守大人他们都在哪里……”
“饶你一命?”曲老板低低地笑起来,声如老鸹乱啼。
不过很快他点头,承诺碧桃:“我可以饶你一命,只要你说出那些人都在哪里,我就放你离开。”
“好……”
碧桃呼吸粗重地点头,激动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般,手指在门框上抓挠了两下。
她惶然四顾,似乎在确定自己是否安全。
曲老板见状抬了抬手,那些围拢在碧桃身边的打手,就很快退远。
碧桃深吸一口气,身体一直带着被吓坏了的颤栗,这一口气抽出了哽咽一样的声音。
而后孤注一掷一般,紧紧地抓住了门框,看着曲老板开口说道:“太守大人,那群人就藏在……”
她的双唇颤抖,眼中泪水盈盈,显然是万分纠结与痛苦。
但最终为了保命,还是说:“……就藏在祠堂下面的墓室里面!”
曲老板眼皮堆叠的三角眼狠狠一抖。
九天之上的银汉罟上,也因为这一幕而震动不休,如遭五雷。
“……这真的是碧桃神仙吗?我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她就这么轻易背叛了修士同门?”
“不是说是装的吗?”
“都说了不是装的,她是真的因为不合时宜地瞎跑被抓住了,哼,至于她会出卖修士,很奇怪吗?她明显是不想死想活命啊。”
“我就说嘛,总是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的死到临头也不过如此!现在回想起之前她通过第一个梦境的时候,我忍不住恶意地揣测,她就是利用那个吕有才先尝试突破梦境的办法,看人消失了她才砍掉自己的手指吃了的……”
“细思极恐。”
“可是我觉得很奇怪,桃桃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
“我也觉得桃子不可能背叛,难道是同其他的仙位之间设的局?”
“设什么局啊别嘴硬了承认吧,我刚才就去追溯了其他仙位的视角,她根本没跟任何人商量。你看她都吓成什么德行了?恨不得在地上乱爬!”
“可是碧桃神仙不是找了冰轮天仙,说再见面的时候用心头血喷她吗?”
“那就对了呀,她背叛众人,按照冰轮天仙那种嫉恶如仇的性格,就算她不说也会一口血喷在她脸上的。”
“可她叫那个曲老板太守,那个曲老板没有否认。所以现在是怎样?康全城太守纵容康全城的民众大肆匹配冥婚?”
“不仅是纵容,他显然是罪魁祸首,鸳鸯楼就是他的,康全城太守分明是指使人四处抓饥荒流民匹配冥婚,草菅人命!”
“我一点都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就想知道碧桃神仙背叛了那些修士之后,他们要怎么办啊!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可以封印希恶鬼了!”
“关键的时候跑出去就算了,居然被抓了还要背叛众人,我之前真是瞎了一眼我竟然还觉得她很厉害!”
“如果她现在赶紧跑回去告知那些人尽快转移阵地,我还能原谅她。”
……
碧桃说出了众人的藏身之处后,就开始一瘸一拐地朝着院门口走。
没有人阻拦她,她走到院门口之后,欣喜若狂一般,开始不顾自己的腿伤,加快脚步朝着大门口的方向跑。
曲老板一直目光沉沉地站在那里,所有打手都听从他的号令,他没有动作,就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止。
碧桃终于跑到了大门口,推开了大门,门外就是象征着自由和活命的街道。
街道上此时甚至没有生魂活动,没有人会再把她抓回来了。
她脸上扬起微笑。
但就在她要跑出去的前一刻,站在大门两侧的打手突然间就动了。
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手臂,其中一人还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碧桃疯狂地挣扎踢打,却无济于事,很快大门重新关闭,她被重新拉了回去。
她又被送回了那个院子,嘴被一块破布给塞得死死的,从上到下捆得密密实实,扔在了床榻之上等待夜晚降临,嫁给已经成为了死鬼的袁老爷。
而被她出卖的修士们,却浑然不知藏身之处已经暴露了,还在紧锣密鼓地演练着九转炼魂阵。
“你真的没听我三师姐说她要去哪里吗?”
林玄兔这已经是第三次询问唯一和他三师姐说了半天话的杜蔓。
杜蔓也是一脸焦急:“林道友,乐道友真的没说要出去。她只是一直在问我问题。”
“问我现在情势如何,我告诉她众人准备封印希恶鬼。”
“问我这一处墓穴是什么地方,我告诉她在康全城的祠堂下面,很隐蔽。”
“乐道友又问我鬼境之外,真实的康全城有没有这个地方。我说有,各宗的掌门和长老们到时候会在相同的地点启阵,以便阵法内外接连,破除鬼境。”
“除此之外……”冰镜伸手抱住自己的头,勉力回忆,“除此之外我们真的没说其他的……”
林玄兔把这一番说辞也听了三遍了,没有再逼迫这个女修。
他把墓室里里外外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
甚至连能打开的棺材都已经打开过,已经确定人肯定是出去了,心中越来越惶急。
昨天他们才刚刚烧了鸳鸯楼那个万恶之地,今天所有被恶鬼所迷的生魂,都会四处搜寻他们,这时候外面会非常危险。
那个龙半凡仗着自己是问心阁阁主的未婚妻,不知死活至今未归也就算了。
三师姐好容易才和众人会合,怎么在这个要命的关口跑出去了!
“我必须在大师兄回来之前,把三师姐给找回来!”
他说着,抓上了武器转身就走。
如果不把人找回来,且不论到时候大师兄会不会急火攻心,一巴掌把他这个没看住人的给拍死。
林玄兔也不敢想象,若是三师姐真的被那些生魂给抓住了……
有其他宗门的修士见状立刻上前:“林道友,我等随你同去吧,如今情况危急,这次出去若是能将乐道友和龙道友一起找回来,也好让流星师兄还有卫道友安心!”
林玄兔没有拒绝,众人整装迅速从墓道出发,只是还未等他们钻出墓道,就听到了上面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脚步声。
“有人的脚步痕迹!曲老板,那个被抓住的新娘说的是真的,纵火烧鸳鸯楼的那群人果然藏在这里!”
“就是这里!这里是下墓穴的地方。”
“这些年新娘子没有放在墓穴之中,是因为这里距离祠堂太近了,尸体腐烂之后臭气熏天这才废置,已经许久没有人来了,未曾想竟被这些新娘当成了躲藏之地!”
“大伙一起,留一部分随我下墓穴去抓人,剩下的把这出口堵住,咱们瓮中捉鳖!”
外面脚步声越聚越多,站在墓道出口之下的林玄兔还有其他修士,闻言齐齐面色一变!
“不好,藏身之地暴露了!”
林玄兔反应极快,回头看向众人道:“快回去!九宫锁灵阵还能顶上一时片刻。”
他率先扭头折返,边走边交代命令。
“让众人整装,随时准备转移。”
“所有伤重无法战斗的修士聚集到一处。”
“所有轻伤,还能战斗的修士拿上武器,随我守住阵地!”
“现如今所有的生魂还都是‘凡人’,我等手中有灵石可以激起灵气,恢复部分修为,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务必要拖延到流星师兄还有我大师兄回来!”
此处乃是流星阁主和大师兄几次三番进出梦境定位,再经过太虚楼的掌门演算之后得到的最佳结九转炼魂阵的方位。
众人是先找了方位才找到这一处地下墓室的。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轻易不能舍弃此处。
众人下意识听从林玄兔的指挥,很快手中都拿了几颗,平时根本就不舍得用或者说根本接触不到的天品灵石。
纷纷激发之后,感觉到停滞多时的经脉之中灵气涌动,就像干涸的田野之中被灌入了水源。
已经枯死的禾苗重新焕发生机,眨眼之间葱葱郁郁,久违的通身轻灵席卷四肢百骸,一时之间众人的表情俱是沉醉不已。
可惜的是这些天品灵石,若是在外面一颗就能让一个修士体内饱胀,却在这鬼境之中,一旦从保存灵石的阵法拿出来,就会在催发的时候耗损大半。
简直暴殄天物。
不过如今不由得他们惋惜。
幸好修士的境界,虽然最初被称为人重,却并非凡人真的可以比拟。
他们那些同门在梦境之中死得那样惨,无非是因为力量被压制,而他们也并不习惯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如今力量回归,就算整个康全城的生魂都聚集在门口,纵使他们只有数十人,也根本不必害怕。
但是也有人很快从这种力量苏醒的满足之中回过神,面露担忧问:“可这些灵石都是用来启阵的……若是用来对付这些生魂,万一到时候启阵不够了怎么办?”
林玄兔吸收了几块天品灵石之后,经脉之中火灵奔流,浑身滚烫,双眸都染上了些许红色。
侧头安抚:“道友放心,我大师兄与流星掌门多次往返梦境,不仅带回了启阵所用的灵石,更是将我等保命护身的灵石数量,也一并备齐了。”
众人稍稍放心,有人已经自发去地下墓穴的入口之处,为九宫锁灵阵补充了数颗天品灵石。
外面嘈杂之声已经犹如滚粥沸水,他们没有办法直接打开地下墓穴的入口,就分散开来四处挖掘。
这一处墓穴距离地表非常近,林玄兔仰着头,能听到外面四处跑动的脚步声和挖掘铲土之声。
“大家分队,守好阵法的九个方位,挖洞没那么容易,他们也轻易无法突破阵法。”
“我们不能轻易出去。一旦九宫锁灵阵破开,隐匿阵法也会随之消散,我等如今已经激发了体内的修为,暴露在外便会立刻被希恶鬼察觉。”
“可我刚才听到那群人里面有人说,是一个被抓住的新娘,出卖了我们的藏身之地!”
“定然是龙半凡!”
在此等情景之下,有早就对龙半凡不满之人,义愤填膺:“没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每一次问心阁出任务,她都要跟着混灵石,若不是阁主纵着她,护着她,她早就死在恶鬼爪牙之下!如今更是将我们精心筹谋……”
众人一时之间都在数落龙半凡不仅四处添乱,还背信弃义。
似乎都已经认定,将众人藏身之处暴露的一定是她。
终于有个人忍不住开口说:“你又未曾亲眼所见岂能信口污蔑?”
“如今我等一行人之中,到了这藏身之处后又出去的人又不止一个龙半凡!”
“天滑,你是疯了吗?你平时不是最讨厌龙半凡,整天和她吵来吵去,怎么这个时候居然帮她说话?”
天滑上一轮还跟着问心阁的阁主过梦境运送灵石,但因为在梦境之中受了伤,所以这一轮没有跟着。
此刻坐在一群伤重的人中间,俊眉紧蹙。
“正是因为我整天跟她吵来吵去,我才了解她纵使是好逸恶劳,嚣张跋扈,为人轻佻,言辞无度,却绝不会是一个不顾恩义,背信弃义之徒!”
那个修士一下子被噎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结果天滑这样为龙半凡说话,林玄兔却不干了。
“如今不在众人之中的除了龙半凡,就是我三师姐。”
“总不会是我三师姐将我等的藏身之处泄露出去!”
“怎么就不会是你三师姐呢?若是被那群生魂抓住,会有怎样惨烈的下场,诸位想必都亲身经历过亲眼看到过。”
“生死关头,我还曾亲手被同门推向绝境,这个时候就不要提什么平时为人如何了。”
“不对,也不光是龙半凡和你三师姐,还有另外几个去找龙半凡的人,从昨天晚上出去就没回来,说不定是他们呢?”
“你少放屁了,那是问心阁流星师兄派出去找龙半凡的,个个身强体壮不可能被抓,而且那些民众喊的是被抓住的新娘,那几个都是各宗男修!”
“你还是男修呢,不也被人给当成新娘子,差点嫁给男鬼吗?他们这些人现在根本不分男女!”
一时之间,众人还没等对上外面的生魂,就针对究竟是谁出卖了众人,开始“内讧”。
九天之上的银汉罟上也在吵架,吵得比这群人还要激烈。
他们倒是知道究竟是谁出卖了众人,但他们其中一些人死活不肯相信,碧桃神仙竟然为了自保,弃其他人于不顾。
其中始终看着银汉罟的朱明,手撑在桌子上面,搓着自己的下颚。
指着银汉罟,对一天不到又因为有人在苍生殿的门口叫骂,来找他的碧桃侍者太极说:“你猜猜她是想做什么?”
太极扫了一眼银汉罟,阴阳眼漩涡一样旋转片刻,而后道:“这定然是碧桃神仙蓄意为之,想要引出希恶鬼。”
朱明看向太极一副对碧桃奉若神明,恨不得望尘而拜的模样,啧了一声说:“万一她就是单纯怕死呢?”
太极眉头一皱,俊脸锋冷,原来求朱明出头的礼节都忘了,直起腰身冷声道:“绝无可能!”
朱明让他给吼得脑子嗡一声,挑着眉看他:“你有这个嗓门,去和那些苍生殿门口叫骂的人对骂呀?跟我吼什么!”
“她才把兵部和斗部搅了个地覆天翻,现如今囹圄宫里面都满员了。赦罪地官每天忙着判罚,捏刑签的手都要抽筋了。”
“连凡间的五湖大神都被清查了一遍,与凡人乱交的淫龙抓来天上好几条,搞得如今九天阴雨绵绵。”
“肯定会有人骂她,她人不在,就你们这几个乌合之众守着殿,宫殿让人给砸了都很正常,你天天找我,我能怎么样?”
“我堂堂仙督,难道去把那些人都打死吗?”
太极被凶了一通,眉心微皱,腰是重新弓下来了,但神态也未见半分恭敬。
他并不像碧桃一样,能从朱明这一番抱怨的话中,听出他现在很高兴并且正在幸灾乐祸。
甚至没能明白他真正的意思是——让太极不需要管,这个宫殿砸了还有新的。
太极是个死脑筋,他不是执拗到底疯狂入骨,也不会让人把自己给切了硬生生飞升上来。
于是他对着朱明行了礼,到底没说那句“是碧桃神仙让我有事找你,否则你以为我来呢?”
转身出了玉骨宫,回头就跟那些去苍生殿门口叫嚣的人打起来了。
堂堂仙督不能动手把他们打死,他能。
才刚刚飞升的功德仙位,勉勉强强能算一个至仙,把几个古仙族灵仙小辈给打得头破血流,还用他那一对阴阳眼珠,把人家脑子搅得混混沌沌,语无伦次。
在这个冲同仙吐一口口水,都能被歪曲成残害同仙的风口浪尖之上,朱明接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傻了。
碧桃人不在天上,但是朱明还是得马不停蹄地去给她的人擦屁股。
自然是没有时间再看银汉罟上的碧桃,又干了什么。
而此刻的碧桃,被人从头到脚捆紧,堵着嘴,坐在花轿之上,正在被抬着去城郊“成婚”的路上。
她一直在挣扎,呜呜呜地哀求抬轿子的人,把盖头都蹭掉了。
但无济于事,没人理会。
抬轿子的人脚步不停,花轿旁边的是几个专门“送亲送葬”的高壮男子,手中拿着各种用来挖土填土器具,更是个个森冷肃穆,形容骇人。
行至半路,突然轿子的外面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吼叫声。
“抓住他们!日他老子的,跑到我家的后院放火偷人,被我逮住,看我不把她大卸八块!”
街道上两抹速度极快的身影,像两只缠绵翩飞的蝴蝶,牵着手奔跑在前。
一群人吭哧吭哧地追在后面,此起彼伏喊:“站住!”
“这两个女娘……怎么……跑这么快?”
“这是从墓穴那边跑出来的新娘吗?”
“放屁!那个女娘我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人!但是这穿喜服的这是我弟弟的新娘!”
几个生魂帮他追赶,其中有人忍不住问他:“你弟弟不是只是病倒了,还没死吗?就已经先定下冥婚了?”
那个撵得最来劲儿的,人一副“吹灯拔蜡”之老态,吼出去的声音却是中气十足:“马上就要死了!现在这冥新娘多不好找啊……我……提前几天养在院子,待我弟弟死了便一起钉棺下葬,怎……呼……么了?!”
“追追追!”
一行人从花轿前面跑过去,带起的风卷动了花轿侧面的帘子,碧桃看向了外头。
街上丧幡红绸并挂,入了夜之后,自然也是红白灯笼高悬。
此刻街上光线诡异,白灯笼清亮,反倒是红灯笼在夜风之中摇晃出血色。
那两个人牵着手,就在这样清亮与血色交汇的长街之上狂奔。
跑在前面的那个人身形纤细,脸上挂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轻松笑容。
时不时回头看一看身后穿着喜服的高壮身形,挤弄她一双大得有一点瘆人的眼睛的道:“美人儿,还跑得动吗?”
“坚持住再跑两圈,后面那些老家伙就不行喽!”
说着在前面的路口一转,竟然又跑回来了!
还没追到路口,猝不及防就被杀了一个“回马枪”的生魂,不光没能截住两个人,试图拦截的“老头”,还被两人之间带头的那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娘,伸手给推了一个大腚墩。
尾椎骨差点都摔断了,眼看着两人跑走,无济于事地喊道:“站住!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后面那几个“老家伙”,确实马上就要不行了,尤其是听到夜风卷来的两人对话,更是气得差点当场倒气。
那个高壮的身形并没有开口回应,但他确确实实是个美人。
而且是那种惊鸿一瞥,就让人想到“艳冠群芳”“天姿国色”这些字眼的大美人。
他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男子,可他描画着精致红妆,却丝毫不令人觉得违和诡异。
雍容华贵,霞裙月帔。
看了眼拉着他的跑得轻松的女子,舔了一下口脂艳丽的嘴唇。
眉眼一动,扑面而来的风流韵味,更是宛如牡丹凝灵,琼枝迎风。
他咬牙,提着裙摆大步追上。
一行人很快呼啦一下,又跑过去。
碧桃透过被风卷开的花轿帘子,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立刻勉力探出头,“唔唔唔”地求救。
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问心阁阁主的未婚妻龙半凡。
也就是占魁。
奈何占魁如今自顾不暇,正忙着满街溜老头呢。
而且满心满眼都是她刚刚从一户人家后院偷出来的大美人新娘,完全没有注意到花轿里面的人是她“新结交”的好姐妹,无上剑派“乐清瑶”。
路过花轿的时候,甚至还侧头笑起来。
却不是对着碧桃,而是对被她牵着的大美人喊道:“呜呼~~你觉不觉得今晚的夜色很美呀?”
轿帘落下之后,碧桃因求救未果的面色血红,色如春桃,却满面绝望。
很快花轿被抬到了城郊,那个死去的“袁老爷”以及袁老爷的家人雇佣的冥婚仪仗,已经早早等在了那里。
整个坟茔地阴气冲天,鬼火狐鸣。
而且今夜这一处坟茔地,合冥婚的人家显然不止这一家。
碧桃花轿还没等落下,远近交叠的喜乐丧曲便此起彼伏地传来。
有人扶着纸扎的童男童女,代替冥婚的夫妻叩拜。
有人举着稻草人,躲在稻草人身后呜呜哭泣,模仿新娘哭嫁。
有人以红线串联合卺酒杯,一头给死人灌进去,一头给活着的新娘灌进去,就算是合婚礼成。
而后将那被五花大绑的“新娘”,推进棺材里面,同死尸落入同穴,便急不可耐地开始填土。
——这冥婚竟是要将新娘活埋!
碧桃被人拉扯着下了花轿,先前被弄掉的盖头再度盖到了她的脸上。
刺耳的喜乐在耳边响起,她的目光受限,除了脚下的一小片土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人的脚步声不断走动,不知道那些人都进行了什么仪式,全程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
只有喜乐丧音交替,震得人心撕裂。
她被几双大手摆弄着身体,压着脑袋与被人给从棺材里面架起来的袁老爷,拜了天地。
而后堵嘴的布被扯开,辛辣的烈酒灌入喉咙,未等她咽下去,便已经重新被堵住了嘴。
紧接那些人不顾她的抵死挣扎,将她放入了一口狭窄的棺材之中,盖上棺盖,眼前便是一片天昏地暗,再无一丝光亮。
碧桃始终都没有放弃挣扎,即便是被堵着嘴,也没放弃求救。
然而在诸多“送亲”壮汉的镇压之下,她除了“照做”,反抗和挣扎显得无比可笑。
有人在封钉她的棺材,“笃笃笃……”的声音,会是她这一辈子听到最后的声音。
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稀薄,碧桃却依旧执拗地弓起双膝,不断踹动棺材盖,不顾腕骨的剧痛,撕扯手上的绳索。
直到她大汗淋漓,呼吸不畅,所有的力气全部都耗尽。
她被人抬着落入了“袁老爷”棺材的旁边,有人开口,荒腔走板唱诵合婚"贺词"。
“丧喜双鸣,阴阳结契。”
“生时缘薄,死后魂依——”
唱诵之音渐渐远去,碧桃耳边只剩下棺椁之上,被填埋泥土的沙沙之声。
她的呼吸越加的急促,而空气却越来越稀薄,热汗涔涔,在漆黑的棺木之内,伴着眼角的泪水滚滚落下。
这时候九天之上的银汉罟上,看到这一幕的诸仙,真情实感的“疯”了。
“我的天呐,碧桃神仙的这个视角,我都不敢看了,我感觉我都呼吸不上来……”
“不止她一个新娘被活埋,好可怜啊……”
“真正的康全城不会也是如此吧?如果康全城的太守真的带头配冥婚的话,整个康全城的人都该死不该救!”
“不是还怎么真的被弄进棺材里了?不是装的吗?援兵呢?还不来?”
“根本就没有援兵她马上就要死了哈哈哈!想到她归天清算,被剥掉神仙位重新回归至仙,我就想笑!”
“可是她如果死在这里就回不来了呀……”
“来了来了!明光玄仙已经破境回来了!也已经知道他的师妹被人抓走了,正带人朝着这边赶呢!”
……
与此同时,碧桃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这狭窄的棺椁,再填上一些泥土,就可以轻易将一个活人与人间相隔,被生生压进幽冥之地。
她在正在坟墓之中缓缓地,慢慢地,无比煎熬痛苦又无可挽回的……流失着生机。
坟墓之外,正有一群修士,以灵石催动灵气,同那些还未曾办完冥婚的生魂起了冲突。
为首的人,正是才刚刚破镜回来,就急如星火地赶来救师妹的卫丹心。
卫丹心破镜之后回来,还没等回到墓室之中,就发现他们的藏身地已经被发现,并且墓室之上被挖得乱七八糟,塌陷的地方正有数不清的生魂朝里面跳——
卫丹心心中焦急不已,顺着塌陷的墓穴下去,正对上带人从里面突围的林玄兔。
林玄兔看到了卫丹心的那一刻,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喜色,反而心急如焚。
开口便是:“大师兄!三师姐被人给抓走了!”
卫丹心听了之后动作一顿,片刻后简直肝胆俱裂。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以天品灵石催动修为,迅速抓住了这一行人带头的曲老板,逼问碧桃的下落。
曲老板指挥生魂突破墓室,自己却正在祠堂里面擦拭牌位,卫丹心闯进去之后,他甚至没有什么慌乱之色。
哪怕被长剑抵在脖子上,见卫丹心展露异于常人之能,他也是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
尤其是通过卫丹心的描述,知道他要找的那个女子是谁。
曲老板更是露出扭曲畅快的笑意,说:“那真的可惜了,你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说来她也还算识相,你们这群人藏身的地方正是她告诉我的。”
跟随卫丹心的修士听到如此说法,神情齐齐一变。
原来当真是无上剑派的修士出卖了他们!
卫丹心却仿佛没有听到,长剑直指曲老板,声色俱厉:“你若是不说师妹在哪,我就将外面那些人全部都杀了!”
他竟是要为一人安危屠戮生魂。
曲老板却丝毫未曾受到威胁,依旧慢悠悠地说:“可惜我手上的几桩婚事,实在不能再拖了,只能拿她凑数。”
“但是那袁老爷家大业大,就算到了底下也不算是委屈她。”
卫丹心忧心如捣,暴跳如雷。
长剑一扫,金灵烈烈,本意是将这曲老板的头盖骨削掉一半,看他上面开了“口”,还会不会如此嘴硬!
而曲老板是在牌位之前站着,卫丹心这一动手,顷刻间将整个祠堂之中的牌位扫落了大半,就连供桌都从中间拦腰斩断!
曲老板见状,当即神魂俱裂,犹如遭受酷刑一般发出了惨叫。
扑在地上涕泗横流,抱住牌位试图拼凑。
卫丹心见他不在乎外面那些活人,竟然在乎这些死人的牌位。
又是一连数剑,金灵乱撞,整个祠堂七零八落,碎木满地。
曲老板愤不欲生,最后也不得不说出碧桃的下落。
“在城郊的坟茔地,她今夜冥婚,你要是去得早……说不定她还活着……”
卫丹心足下生风,带着众人径直杀到了坟茔地,同正在举办冥婚之人动起了手。
但是每掀开一个棺材盖,卫丹心的心就沉冷一分。
身体之中流淌的仿佛已经不是血液,是今夜若找不到师妹,他便要自我焚化的恐怖熔岩。
然而修士在鬼境之中动用灵气,显然已经惊动了希恶鬼。
此间鬼境开始震荡,犹似鳌鱼翻身,大地震颤,山峦摇晃,地面龟裂,屋室塌陷。
一众修士见状,挖坟掘墓的动作都开始犹豫。
有人对着已经发了疯一样的卫丹心喊道:“卫道友,鬼境震荡,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必须尽快回去结九转炼魂阵!”
“是啊卫道友!若是此境坍塌,便如行于水中而失去船桨,我们再无法定位希恶鬼所在之处!”
“两万余众百姓的性命,尽在我等之手,卫道友,快快随我等回去结阵!”
“乐道友已经失踪整整一天,绝无存活的可能,那个鸳鸯楼的楼主说的未必是真话!”
“况且她将我等藏身之地吐露给此境恶魂,令我等多日筹谋功亏一篑,如此背信弃义之徒不值得我等再浪费时间!”
“卫道友,你当真要执迷不悟吗?!”
卫丹心人正在一处刚刚挖的露出棺材的坟坑里头,闻言抬头看向说话的那些修士。
他漂亮的灿金色双眼,此刻是一片嗜血猩红。
他看向众人的眼神,简直像是与这群人不共戴天,要将他们食肉寝皮,尽数斩杀。
众人被他的眼神所慑,一时之间齐齐噤声。
卫丹心这只看了众人一眼,便将长剑插入棺材缝隙之间,蛮力撬开棺盖,同时说道:“你若要离去尽可自便。”
卫丹心撬开棺木长钉,将长剑翻转插入地面。
双手抱住棺材盖的缝隙,抬手狠狠一掀——
同时狠声道:“但拦我者,死!”
棺材之中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因为窒息眼珠突起,面容紫胀,死相极其惨烈。
卫丹心看到这一幕,有一瞬间简直被万箭穿心。
但等他定了定神,发现不是他的桃桃,便又将那一口将要崩散的气,重新提起来,抓起长剑飞掠而出,奔向下一个新坟。
那群修士们见到卫丹心俨然已经“走火入魔”,有些人转身便走,回援墓地那边苦撑的修士去了。
也有几个修士,虽然面色非常的难看,相互对视一眼,却也只是顿了片刻就继续帮助卫丹心挖下一个坟。
“师妹!师妹!你在哪里你应我一声!”
卫丹心将自己的五感调用到极致,但他身在恶鬼之境,纵使被灵石激发了修为,修为也不足在外面的十之二三。
如今天地震荡,数不清的尖叫之声犹如万鬼同哭一般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他根本分辨不出求救之因来自哪里。
可是卫丹心依旧在喊,声如裂帛,声振林木。
“师妹!桃桃——”
“桃桃你在哪你应我一声!”
“桃桃——”
城中的生魂尖叫奔逃,有的坠入地面裂缝之中,有的被压在倒塌的屋室之下。
也有人相互搀扶着,拉扯着逃离了危险的地带,喜极而泣地感谢彼此。
天塌地陷的濒死之际,更有人骤然醒神,理智回归,想起了这段时间自己所做之事,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竟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冥婚,我怎会做下如此禽兽之事?!”
“我竟将一个女子活活掩埋,可我并没有一个死去的儿子能与她婚配啊……”
……
这人与人之间,在危急时刻被激发出来的善意,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恶鬼之境。
生死关头骤然清醒痛悔不已的情绪,对以恶意为食的希恶鬼来说,更是致命毒药。
于是善意被激发的地方,悔痛蔓生的范围,立刻犹如被剧毒腐蚀的皮肉一般,露出了黑漆漆的深渊洞口。
这些洞口迅速吞噬掉了那些生魂,但无法阻止被腐蚀之处逐渐扩大。
这一切都在疯狂加速着鬼境的震荡与撕裂。
墓穴那边——回援之人抵达,问心阁阁主流星也终于赶在这梦境将崩的当口,带着人和最重要的阵盘回来了!
他迅速了解了此间发生的事,辅助众人击退生魂,并未对出卖他们的碧桃以及现在已经彻底疯魔不肯结阵的卫丹心,有任何的指责之言。
反而立刻组织众人,开始结九转炼魂大阵!
山野之间——帮助卫丹心挖坟掘墓的修士,几度因为大地震颤,树木倒塌,而身形踉跄。
却是带头辗转坟茔,寻找新坟。
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所有的新坟都刨开了。
只剩下两三口棺材没有撬开,卫丹心救人心切,到最后甚至顾不上用佩剑去撬开棺材的缝隙,而是直接用手指生硬地掀开棺盖。
此时此刻,十根手指的指甲尽数翻折,鲜血混着泥土,将他素白的法袍浸染的狼狈不堪。
他玉面扭曲,星眸喷火,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那样,疯狂地扒着泥土,掀着一个又一个的棺材盖。
“师妹!”
“桃桃——”
他竟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声音嘶哑,嗓若破锣。
终于,终于到了最后一口棺材,可是任凭卫丹心有那么大的力气,这竟然没能一口气将这棺材给掀开!
他手指几乎折断,最后没有办法又抓起佩剑,一点一点撬。
为什么?
这是最后一口棺材了!
那些被活埋的新娘一个个手脚被束缚,即便是不钉棺材钉,也根本无法逃脱。
这一口棺材,竟然在四面钉了足足十八根棺钉!
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钉下此等永世不得超生的棺钉数量!
“桃桃——你再坚持一下!”卫丹心的声音慌急颤抖。
最后一口棺材,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
他既害怕里面是他的师妹,又害怕里面不是他的师妹……
他甚至根本不敢去想他会看到怎样的情景。
碧桃就在棺材之中,恍惚之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声音是那么焦急。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开嘴,却因为窒息没能吐出任何一个字。
想要抬手去贴一贴棺材外面的人,好容易挣脱了绳索,为了逃出去,和棺材外面一样食指指甲翻折的手,勉力抬起。
却在棺材盖被撬开之前,最后一口气息,随着一个因为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而翘起的嘴角,被挤出胸腔,血肉模糊的手指也无力地垂落下去。
银汉罟之上,追踪碧桃神仙的画面,随着仙位的死亡,停止转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