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 周祈安大军进入开封。
洪水为他打开了进入中原的大门,他此次是要抢险救灾,所过之处, 并无守军出面拦路。
盛军分家不过两年,何况这两年来, 燕军一直驻守在南境, 替朝廷扛下了吴军的攻势。
褚景明退兵, 周祈安占领楚地,又继而击退了裴兴邦后,朝廷军心便开始出现浮动, 已有不少人在观望, 准备在必要之时易主而事。
官道泥泞, 马蹄深陷。
周祈安赶到开封时,城外洪水已经退去,只留下一大片水洼与沼泽地, 而这也是前两日荥州泄洪的功劳。若非如此, 此刻开封城外恐怕还是一片汪洋。
城中则因排水口被泥沙堵塞,积水迟迟排不出去, 从高处望去, 便像一口盛满了黄汤的大锅。
桑宜民紧急调集了三千守军,将城中难民转移到了附近高地, 又征调民夫, 开始收拾残局。
上百个民夫在泥沼中穿行,奋力推着尸车, 将尸体归拢到一处。
城墙根下, 官兵三三两两拿铁锹疏通排水口,挖出来的有泥沙, 有被大水冲出来的各类家什,还有人畜浮尸。
所有的仓库都被淹了,城中早已没了吃食,大家饿得精神恍惚,体力早已到达了极限。
桑宜民满目沧桑,为鼓舞人心,两手拢为喇叭状,大声说道:“我已向长安发出了奏报,请求朝廷支援!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天,朝廷便会派人来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可持续的暴雨之下,多地山崩地裂,道路坍塌。
朝廷在鹭州一役后,便开始疲软的指挥系统,在此次洪水冲袭下更是彻底瘫痪,几日前派往荥州泄洪的汤飞宇,也在中途失踪,下落不明,整个中原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驿站网络也已破裂,桑宜民不知他发出的这封奏报,究竟何时才能送抵长安……
而在此时,只见一支部队自前方缓缓抬起了头来,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桑宜民远远观望,以为是朝廷的人来了!可还未高兴太久,便见部队推动的辎重车上铺着面大旗,而旗面上,写着个大大的“燕”字。
“燕……燕王?”
这些物资,是蔡年“捐助”给开封的。
周祈安从颍州出兵时,只叫全军携带了十日吃食,好快速行军。得知开封被淹,他料到开封已无粒米可食,只好去劫了荥州的官仓。
而到了官仓才发现,蔡年此人竟如此识趣,猜到周祈安要来打劫,已经提前撤走了官兵,还把仓廪钥匙都插在了锁头上——布置得十分温馨。
蔡年也不怕朝廷责问。
燕王率两万大军而来,他倒也得拦得住?
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他便说是周祈安自己抢走的,他实在没守住。
如此一来,两条船便都算是踩稳了。
周祈安率大军奔袭而来,在开封城外勒了马,环望四周,问道:“你们这儿谁是管事的?”
桑宜民见周祈安是带了物资而来,想必是来赈灾的。
此次洪水,城中死伤者十之有九,幸存者也已饿了整整两日。
朝廷的赈灾粮,他们等不起了。
他跪下磕头,说道:“下官开封知府桑宜民,拜见燕王!”
周祈安骑在马上,看了看四周面黄肌瘦、行尸走肉,不知何时便要昏过去的官兵与民夫一眼,说道:“从现在起,这里的最高指挥权,归我了!”说着,看向桑宜民,“城内难民都转移了吗?”
桑宜民站在犟种的马头旁,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起来。
他身上官袍被大水冲刷,早已残破不堪、衣不蔽体,裸露的肌肤被泥沙刮伤,更是没有一块好的地方,说道:“已经尽量都转移了。但开封府不过三千守军,人手不足,城内积水又迟迟排不出去,地势低洼之处,还需泛舟而行……下官尚未能仔细排查,恐怕还有不少遗珠……”
“关明哥哥。”周祈安道。
严关明脸颊一红,出列道:“在!”
周祈安道:“方圆哥哥手臂受伤了,还没好全呢,不能沾水,你去一趟吧。带上一队人,推舟到地势低洼处,看看还有没有人尚未获救的,能救的都救出来。”
“是!”严关明顿了顿,又道,“只是推舟而行……”
咱们有舟吗?
周祈安看了看四周,见一扇被大水冲出来的木门,此刻就搁浅在前方洼里里,便说道:“这不就是舟吗?就地取材,快去吧。”
严关明抱拳道:“是!”
“大家身上的干粮呢?”周祈安调转马头,环视了大家一圈,说道,“都拿出来分一分!如今的开封物资充足,只是来不及煮,大家身上有的都拿出来,不要有所保留,这些大哥已经两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于是大家纷纷将怀里的干粮都掏了出来。柴子瑜撑起了衣袍下摆,把干粮收集起来,再分发给大家。
燕军又接过了官兵农夫手中的铁锹、尸车,开始卖力地干了起来。
桑宜民手上满是泥垢,接过了周祈安递过来的烧饼。
他双手微微发颤,捧着那烧饼看了许久,还是无法下口,忽然便泪流满面,说道:“东石山上还有数万难民,两日来,他们粒米未进……”
周祈安道:“东石山在哪,所有难民都在东石山上吗?桑知府派人带个路吧,我叫人过去施粥。”
桑宜民安排好此事,这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地上满是污水,还有大量人畜尸体尚未来得及处理,现场一片臭气冲天。但在饥饿与疲惫之下,大家也无暇顾及这些,官兵、民夫纷纷席地而坐,开始进食。
河流、井水皆被污染,大家口渴难耐,却无水可饮。
周祈安的水囊也已经空了,渴了一整天,正准备派人去附近寻找干净水源,便见不远处,农夫已经开始饮起了沟渠内的污水。
周祈安忙道:“别喝!”说着,对一旁士兵道,“快去制止他。”
士兵应了声“是。”便上前阻止。
周祈安道:“任何人,不得饮用污水,等我们找到干净水源!”
大家没办法,只能坐在地上啃烧饼,越啃越干。
没领到的人,还在排队领取。
柴子瑜撑着衣袍下摆,说道:“来来来,都来拿,都来拿,不够的再来拿。”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这民夫声音十分虚弱,面色潮红,满头冷汗,接过烧饼刚一转身,便直接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柴子瑜说着,刚要上前查看,那人便开始抽搐了起来,紧跟着便呕吐不止,吓得柴子瑜退避三舍,脸色煞白。
“瘟……”
“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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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灾过后必有疫情。
千防万防,这瘟疫也还是来了。
周祈安忙捂住口鼻,立刻下令封锁城池四周,任何人不得离开,又命人封锁进出开封的官道,以免疫情进一步扩散。
“石灰,药品,粮草,盐,糖,帐篷……”
颍州大营内,周权亲自清点物资。
周祈安孤军深入,被困在开封动弹不得,急需颍州送去补给。
而福祸相依,因这忽然爆发的瘟疫,朝廷倒迟迟没敢往开封派兵,毕竟一不小心便容易闹个全军覆没。
“开封到底是什么情况,周康康到底染病了没有?”怀青闯入大帐,心焦如焚道,“我怎么听说,这开封每天一片片死人,尸体日夜焚烧,怎么烧都烧不完?!”
“哦,对了,还有火油。”周权忽然想起这一茬,说道。
这些物资,都是周祈安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他送过去的。
颍州与开封之间又隔了一个州府,为了运送这些物资,周权连谈带打,短短五日便在两地之间开出了一条补给线,这辈子从未如此“速战速决”过。
怀青看周权一点也不担心的模样,有点搞不明白了,道:“……啊?到底什么情况?”
周权道:“他没染病。”
周祈安在信中说,这疫病一开始传播飞快,军队许多人都染上了。严重者浑身痉挛、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不到一两日便死亡,周祈安也彻底陷入了恐慌。
他与军医商讨了一番,又结合现代医学经验,发布了禁令几则,下令百姓一律不得饮用生水,在各地发放免费开水,并挖好茅坑,禁止难民随地如厕,违令者罚。如此过了几日,传染概率果然便下降了许多。
周祈安便知道,这疫病大概率是粪口传播,而不是飞沫传播,便也些许安心了。
这些患者又吐又泄,脱水严重,周祈安又命士兵给患者分发盐糖水,患者饮用后症状有所减轻。再配合军医分发的汤药,目前疫病已在可控范围之内。
至于外头为何会传此次瘟疫是鼠疫,一人患病全村死绝,且人死亡时头大如斗,连棺材也塞不进去,开封城内已是堆尸如山,人间炼狱,周权也尚不清楚。
但他猜测,这大概也是周祈安的诡计,为的是让朝廷不敢靠近开封。
第252章 252
这两个月来, 褚景明一直在檀州按兵不动,没进入中原,也没攻打颍州。
于周祈安而言, 便算是没帮忙,也没添乱。
吴国朝廷再三催促褚景明攻入中原, 褚景明也按怀信计策, 说军中粮草难以为继, 先问朝廷要了一百万石。
吴国朝廷也知道褚景明这是在拿乔。
他们不缺粮,但他们怕把褚景明喂太饱了他不认主,于是以运输困难为由, 先运了五十万石过来, 堵住了褚景明的嘴, 然后再次催促他攻入中原。
而正是在这时,开封爆发了瘟疫。
怀信说道:“这下好了,王爷又有按兵不动的理由了。”
怀信仍一袭白衣, 像个罪犯。
褚景明近来无仗可打, 闲来无聊,便拎着一壶酒, 来怀信被软禁的帐中找他小酌一杯。
他见怀信脚踝那一圈乌青太触目惊心, 本想装没看见,只是每每对坐饮酒, 总能看到。
上一回, 他便“善心大发”,将怀信三十斤重的脚铐换为了六斤重的响镣。
这响镣上安装了铜铃, 稍一动作, 便会“叮呤”作响。
怀信帐中有士兵盯守,门外也有兵力把守, 铜铃一响,便会引士兵警觉,同时解决了怕怀信逃跑,和脚铐太重,压得怀信脚踝新伤叠旧伤的问题。
“等瘟疫一结束,盛国的内斗,便也该尘埃落定了。”
怀信怡然自得盘坐在褚景明对面。
他从一个带着弟弟沿街要犯的乞儿,凭军功走到今日,早已能做到宠辱不惊,来去逍遥。
“要么周祈安被瘟疫困死在开封,要么瘟疫退,周祈安彻底掌控了河南道。”他说道,“而这不会是一城一池的得失。一旦天平开始倾斜,其余盛军,便会纷纷向胜利者倒戈,这过程恐怕会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快些。”
褚景明不言语。
怀信继续道:“周祈安也亲口说过,他绝不会任南北继续分裂下去。他割据一方之时,王爷尚有一战之力,可他若掌控了整个盛国,到时候,王爷又准备如何?还帮着吴国打盛军吗?”
褚景明干了一杯酒,吹飞了额前的刘海。
他想了半晌,说道:“那到时候,你带着我去向他们兄弟投诚就是了。”
“投诚也得要趁早。”怀信道,“当年先帝起兵,扎营于郑县,正缺粮草。卫吉听了周祈安的劝,去给先帝送了粮,于是直到骊山行刺,先帝也没拿卫吉如何。先帝那么一个杀伐果决、反复无常的人,也知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褚景明道:“你叫我去给周祈安送粮草?”
“开封大灾连着大疫,此时给周祈安送粮,便是雪中送炭,他必定会记你的恩情。”怀信道,“否则,等周祈安自己摆平了这些,再去投诚,那咱们就只能空着手去了,多不好意思。”
褚景明撇嘴一笑,说道:“我手里有军队,我手里还有你,你空着手,我可没空着手。你自己不好意思的就行了,我可不会不好意思。”
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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汛期一过,各地纷至沓来的水报总算停歇。
除了开封,张叙安听闻济州也有几处河堤溃决,但他并未收到奏折。他便明白,周祈安已经借治理水患,将朝廷与地方之间的联络渠道给挖空了。
他给裴兴邦下了两道旨,叫裴兴邦立即班师回朝,但裴兴邦仍按兵不动。
看来裴兴邦也反了。
而这些事,他无法告诉任何人,包括祖文宇。
汉军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八月下旬,长安又下了一场大雨。
各地水位已明显下降,祖文宇知道这雨不会引发洪涝,但听到雨声,他还是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叫了声:“令舟!”
只是殿内无人回应。
“令舟?”
他说着,掀开床幔,见令舟不在案前,便光脚跑出了内室,见令舟也不在外殿。
他一身中衣、披头散发、光脚踏地,彻底慌了神,像一个午睡醒来后找不到阿娘,无措到只想大哭一场的小孩,忙拽住守职太监,问道:“令舟呢,令舟怎么不见了?”
小太监看出皇上状态不对,心里打鼓,埋头说道:“回皇上,张大人下午出去了。”
祖文宇问:“他去哪儿了?”
“奴,”小太监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声音发颤道,“奴婢也不清楚,张大人没说!”
正值黄昏,因祖文宇一直昏睡,太监也没敢掌灯,殿内正昏暗无比。
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密密麻麻砸在房梁,又回荡在空旷殿内。祖文宇听着这声音,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感到尖锐的指甲正在他头盖骨上刮,感到就快要疯了!
而在这时,殿门推开。
祖文宇一扭头,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此刻就背光站在殿门外,揪在一起的心陡然舒展开来,忙跑了过去,抱住他道:“令舟,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我以为你也要离我而去了。”
张叙安愣了愣,抚抚他头发,柔声道:“怎么会?”
“令舟,我要你这辈子也不离开我。”祖文宇眼泪划下,说道,“我要我叫一声‘令舟’,你就立刻马上出现在我眼前,好吗?”
“好。”张叙安语气平静。
“我忘记我中午有没有服药了!”祖文宇懊恼道,“我用完午饭便睡了,一醒来,殿内就已经黑了。”他说着,抬头看向张叙安,“你知道吗?我刚刚一醒来,就感觉身上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它们在啃啮我的肌肤,在吸食我的骨髓!我完全不记得我有没有服药了!若是我服了药,还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
张叙安安抚道:“一定是皇上忘记了。”说着,看向殿内太监,“怎么也不提醒皇上?”
几个太监忙跪了下来。
皇上中午明明服了药,还一次服了三粒,但他们不敢说。
祖文宇情绪失控,眼泪洒满了脸庞,说道:“这天怎么会这么暗?才申时,天怎么会这么暗?是因朕无德,所以大盛国的天再也不会亮了,是不是?”说着,看向张叙安,想要寻得一个答案。
张叙安道:“皇上灿若明珠,辐照天下,盛国的天不会暗。”
“那这雨呢?”祖文宇说着,仰头望向藻井,“这雨为何还在下?令舟,你叫它停下,你叫它停下!你叫它立刻停下,快啊!”
他吼破了喉咙,咳了几声,便感到咽喉处传来一阵腥甜。
张叙安沉默不言。
太监跪伏在地,如丧考妣,想了想,忽然开始捶地痛哭道:“老天爷!咱们皇上爱民心切,您就开开眼,快让这雨停下吧!黄河刚发了大水,雨继续下,咱们皇上心难安呐!”
“快停下吧!”
“快停下吧!”
可雨还在下,这竹筒倒豆一般的声音还在殿内响彻,祖文宇道:“为什么还不停?老天爷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说着,开始哈哈大笑了起来,“二哥要来杀我了!连老天爷都知道,二哥要把我赶下皇位了!所以他不肯听我的,哈哈哈哈哈—”
“皇上。”张叙安从袖袋里摸出一粒丹药,递到祖文宇嘴边,“吃了它。”
祖文宇吞了下去。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中午明明服过药的,可他还是发作了。
张叙安问:“好点了吗?”
祖文宇看向张叙安,目光空洞,写满了绝望,望了许久说道:“好点了。”
嗯,好点了。
第253章 253
疫情一退, 周祈安便与周权里应外合,迅速控制了开封附近几座州府。
虎牢关守将向他们投诚,洛阳随之望风而降, 至此,河南道便彻底落入了周祈安之手。周祈安在洛阳驻军, 而后继续向关中逼近。
九月末, 洛阳又飘起了纷纷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 周祈安身上夏被有些薄,在帐中冷醒,干脆趿着鞋子下了床, 咬着牙刷出了帐。
晨雾冰凉, 沁人心脾。
他蹲在帐前刷牙, 见后山漫山遍野的枫叶都红了,山下校场,士兵正在晨练, “嘿—哈—”声不时传来。
此地距离长安七百里, 快马加鞭两三天也就到了。
他最近有些近乡情怯,又有些迫不及待。
他出逃长安已有两年。他想早点回家了。
他仰头“咕噜咕噜”漱了口, 吐在了帐下水沟里, 起身对一旁侍卫道:“叫秉文他们过来吃饭。”
没一会儿,赵秉文便带谭玉英入帐。
周祈安没什么胃口, 早餐也叫人备得清淡, 一碗小米粥加几道小菜而已,坐在圆桌前招呼道:“都过来吃饭。一笛、文州, 过来吃饭。”
大家纷纷入座。
张一笛近来又是防疫、又是行军, 前日刚到洛阳扎了营,疲惫劲儿还没缓过来。他刚睡醒, 喝了一口粥,便握着勺子怔怔发起了呆来。
“快吃饭,干嘛呢,魂落床上了?”周祈安说着,剥了一颗水煮蛋,扔进张一笛碗里,说道,“多吃点,好长个。”
张一笛这才回过神来,道:“……但是二公子,我都已经二十一了,应该已经长不了个子了……”
周祈安没应声,又剥了一颗扔葛文州碗里,说道:“你还小,你还能长,你多吃点。”
葛文州也道:“……二公子,我也已经二十了,这两年都没长过个儿……”
周祈安一时难以接受,一方面感慨孩子们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么大了,一方面又怀疑自己是否喂养失败,说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这些年跟着我,生活条件这么好,吃得这么好,怎么才长这么点就不长了?你们看看八百营的师兄们长多高,你们长多高?对得起这些年吃的饭吗?”
张一笛:“……”
葛文州:“……”
赵秉文肚子里憋了话,看着他们笑了笑,而后趁周祈安心情还算轻松,忽然猝不及防地开口道:“那个……王爷,王永山派来的人,昨天已经到洛阳了,王爷是否要会见?”
“……”
王永山派人来,是要与他谈判的。
这些兴盛百年而不衰的大家族,在地方上的政治影响力非同小可,手段又十分老练。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周祈安之前虽不情愿,却也不太想与之为敌。
但此次泄洪事件,却给周祈安敲响了警钟。
几大世家联手侵占罗沙河沿岸农田,并私自修筑大坝,阻碍朝廷泄洪。单一个王永山,便在此地圈了六千多亩的良田。
河堤修缮工程,王家的确未敢搪塞。
只是今年年初,张叙安大肆肃清“燕王党”,许多周祈安听都没听说过的官员,一夜之间便都被扣上了叛党的帽子。而空出来的那些位置,转眼便都安排上了王家的人。
周祈安猜测,这恐怕也是张叙安掰手腕没能掰过王家的退让之举,是张叙安不得不给王家输送的利益。
世家的人脉已从朝堂贯穿到了地方,此次若非世家阻挠,开封千年古城,也不至于被洪水吞没。周祈安再看世家,便只剩厌恶!
若说之前与世家联手,是要他低头,那么此次洪水过后,再要他与世家联手,便是要他跪下去。
绝无可能。
他想了想,说道:“来都来了,先约过来吧,听听他们想说什么。”
单修杰是王家家生子,自幼与王永山一处长大,因聪颖过人,很会算账,长大后又得王永山赏识,开始替王永山打理生意。
此人很具生意眼光,也很会利用王家人脉为王家敛财,王永山许多生意,一开始都是单修杰的主意,称他一声“王氏集团”的CEO与掌舵人也不为过。
中午时分,单修杰步入军营。
周祈安一袭黑衣,高坐堂前,开门见山道:“王永山要向我投诚,我已知晓。但他能为我做什么,又有什么条件,直说吧。”
单修杰站在堂下,不卑不亢,作揖说道:“恭喜王爷,近来已势如破竹,直逼长安。只是长安地势凶险,若要强攻……”他顿了顿,故作谦逊道,“当然了,若要强攻,王爷也是能拿下的。但若伤亡太重,王爷爱兵如子,也难免心疼。而我家老爷,这两年也在军中扶植了不少势力。”
“我家老爷,愿为王爷打开进入长安的大门。”
“条件呢?”周祈安道。
单修杰为王永山打理生意十余年,什么难请的大佛、难缠的小鬼都见识过了,自认有识人的本领。
他见周祈安还太年轻,又十分面善,一时只觉得他不难对付,姿态便不自觉地拔高了些,说道:“我家老爷,早在王爷入主河南之前,便有意助王爷一臂之力。而等将来燕王事成,想必也会多多照拂王家,这是其一。”
“我家老爷听闻王爷在荆州颁布了限田令,推行计口授田。这政策,日后若要推行到盛国来,还请燕王对王家高抬贵手。王家修葺河堤,已经出了血本,那么这田地总该给我们王家留着。这是其二。”
“这两年来,张大人借王家之手,发行了两期国债票,共计四百多万两白银左右。而其中至少三成,乃是我王家购买。剩余七成,也是王家以家族信誉为担保,推荐其他世交故旧进行购买。”
单修杰以债主姿态站在了大帐中央。
“王爷出逃长安已有两年,可能还没听说过这国债票是个什么东西,说白了,其实也就是欠条嘛!”
周祈安放下盖碗,没说话。
单修杰继续道:“我们买了国债票,便相当于借了银子给朝廷,日后凭这票子,还可以再连本带利地要回来。而燕王,既然无意推翻盛国,想要继承盛国的衣钵,那么这正统爷,王爷的三弟弟,他亲手欠下的这四百多万两银子,燕王也应当承认,是不是嘛?”
单修杰说着,瞥了眼周祈安脸色。
而后他半示好、半威胁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们王家,与各大世家也十分交好。若是王爷肯满足这第二、第三个条件,那么我们王家,也好为燕王游说,请各大世家拥立燕王。”
反之,王家若与世家联手,反对燕王,那么燕王恐怕也吃不太消。
“哈哈哈哈—”
听到这儿,周祈安忽然笑了起来。
这笑声听得赵秉文心里发毛,知道王爷被气得不轻。
笑声一落,帐内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周祈安沉默片刻,和声开口道:“你们王家好牛逼啊。”
单修杰抬头望他,不明所以。
“你们明知张叙安推行国债,是为悬赏本王与本王座下将领的首级。”周祈安道,“张叙安用这银子,在启州重金招募异族士兵,短时间内,便扩充了骑兵五万,发兵鹭州。”
“鹭州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我军死亡两万余人,朝廷死亡五万余人,本王一员爱将,尸身被撕裂为数块!这血债,本王还没找你们算!你们竟还敢找我讨债?”
“这……”单修杰略微慌了,“我们只是听命行事,至于张大人把这银子花到了何处,和我们王家可没有关系,可不能这么算啊!”
“你们王家站错了队。”周祈安道,“此刻,便是跪下求我也无济于事,竟还敢与我谈条件,你们真是太牛逼了!是不是我平时太讲理了?才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说着,看向了赵秉文。
赵秉文摇了一下头,想了想,这摇头又好像在说王爷不讲理……
于是顿了顿,又点了一下头。
“你们今日能为我打开进入长安的大门,”周祈安看向单修杰,说道,“来日,是不是也能替别人打开进入长安的大门?”
听了这话,单修杰感到膝盖发软,却又挺着没跪,连连道:“不敢。不敢。”
谭玉英平日议事,话语极少,基本只有事说事,今日却垂眸一笑,唯恐天下不乱道:“是不敢,不是不能是吗?”
单修杰终于挺不住,“扑通”一声跪下了。
王永山派单修杰前来,便是今日谈判最大的败笔。
他身为王家生意的掌舵人,这十几年来,早习惯了被人阿谀奉承,身段再软不下去,养成了坐等人取悦、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而很不巧,周祈安也是。
“你们王家话太多了。”周祈安道,“这一二三个条件,我又凭什么满足?你们在军中扶植的势力,若是不肯为我开门,那么好,咱们战场上见!不开门,那打就是了!”他说着,拍案而起,指向了单修杰,“还有,回去告诉你主子,他此次侵占泄洪区农田,阻挠泄洪,导致开封被淹一事,等我空了,再慢慢跟他算。他还想与我共天下?”
“别做梦了。”
“滚!”
第254章 254
秋雨一停, 中原便迅速入了冬,张口说话已经能呼出哈气。
十月中旬,周祈安自洛阳发兵, 突破了函谷关,进而向潼关逼近。
周权则自襄州发兵, 经武关进入了蓝田。
通往长安的大门, 没有王家, 愿意为他们敞开的也大有人在。两军一抵达目标地点,他们的内应便在京中发动了一场兵变,绑了京军统帅, 迅速控制了西大营, 准备随时接应燕军入城。
十月二十四日, 燕军兵临长安城下,而王永泰、王永山兄弟仓皇出逃。
周祈安没工夫理会,只派了几个八百营的人暗中去追, 便传檄天下, 开始围攻长安。
檄文中称张叙安刺杀先帝,霍乱朝政, 其罪当诛。正统帝风邪入心, 终日淫乐,昏聩无能, 已经无力再执掌朝政。要正统帝赐死张叙安, 交出皇位,退为亲王。
燕军围城已有数日, 宫内早已人心惶惶, 不少宫人已收拾了好金银细软,准备随时逃命。
上午时分, 天空飘起了纷纷细雪。
废弃已久的三清观内,张贵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疯疯癫癫自殿宇跑了出来,说道:“皇上,下雪了,皇上!快把这衣裳披上吧,皇上身子不好,一着凉,咳嗽又要加重了!”说着,将一件满是污垢、破烂不堪的牡丹色锦缎大氅,裹到了殿外的一棵大树上。
初冬时节,泥土冻僵,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白雪,似甜甜的糖霜一般。
他沾了一些,送入了口中。
皴裂的手指被吸吮,传来一阵腥甜,指头沾上了一层涎水,又很快在风霜下冻得发僵。
他席地而坐在树下,隔着那大氅,紧紧抱着那棵树。他手背皴裂,手心却不住揉搓着树皮,说道:“皇上,奴婢抱着皇上呐,皇上就不冷了。”
那大树长得笔直,一阵风雪吹过,树冠微微晃动,簌簌作响,似是对他的回应。
他搂紧了那棵树,说道:“皇上快快长,长得高高的,高过这宫墙去,就可以看到宫外的世界了。”
风雪加剧,一根树条垂落,轻轻抚过他脸颊。
他握住了那枝条,有种温暖的错觉。
他依偎在树上,嘴角不自知上扬,说道:“皇上看到了,也讲给奴婢听。”
只是这朱红高墙围着这一棵树,从高处望去,便是个“困”字。
这朱红高墙围着这一个人,从高处望去,便是个“囚”字。
这朱红高墙,囚困了太多人的一生。
万福宫内,王佩兰一袭金色华服,手握鎏金杖,雍容华贵端坐高堂。
明黄龙袍松松垮垮挂在祖文宇身上,他这两日并未服药,头脑却处于一种回光返照、海市蜃楼般的断断续续的清醒之中。
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说道:“太后!儿臣此生从未求过太后任何,如今二哥兵临城下,要我交出皇位,赐死令舟!”
“儿臣对皇位早无留恋,可令舟……”他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脸哭得涨红,慌慌张张膝行向前,说道,“没有令舟,儿臣下半辈子还怎么活?二哥最听太后的了,求太后,向二哥说说情,让二哥对令舟网开一面吧!”
“小宇。”
王佩兰目光空洞,望向祖文宇。
她早已看不清祖文宇的脸,只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黄色色块,似是跪在自己面前。她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并未摸到。祖文宇怔了怔,想要把脸伸过去,王佩兰却已收了手。
“小宇。”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可张叙安,他杀了你爹啊……”
哪怕已反复回忆、反刍了千万遍,再次提起,她也仍感到心如刀绞。那伤口只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一触碰,结痂掉落,便又开始哗啦啦地淌起血来。
“他一刀刺穿了你爹的喉咙,这件事,你事先究竟知不知情?!”她情绪激动,用盲杖敲了敲地砖,可手臂早已衰老无力,敲击声也显得单薄,“你爹一生受人敬重,临终之时,竟受小人这等欺辱!但凡没有他刺杀先帝,诬陷你二哥这件事,你今日如此求我,我恐怕都会有所动摇。”
祖文宇跪坐在地,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悔不当初,只是早已于事无补!
他哭到面色发紫,抬眸之时,却带着万分的怨怼,说道:“也怪他自己!明明只有我一个儿子,却迟迟不肯立太子!他恨不能把皇位传给外人,他也不甘愿传给我!若非如此,我和令舟也不会患得患失,犯下如此大错!”
“好。”
听了这话,王佩兰点了一下头,浑浊的眼泪缓缓划下。
“我不会替张叙安求情。”王佩兰决绝道,“他杀了你爹,我日盼夜盼,我盼着他遭到报应!我盼着他被天打雷劈!他死不瞑目,那才是老天有眼,我不愿替他求情!”
“再者,你们陷害你二哥至此,他离开长安时,身中数刀,世人骂他忘恩负义、骂他狼心狗肺骂到了今日!”王佩兰说着,猛敲盲杖,“哪怕我愿意,我又有何颜面向你二哥开这个口,叫他原谅你们?他肯饶你一命,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便已是仁至义尽!”
“娘!”祖文宇大声咆哮着,站了起来,“你养他这么大,你为何会没有颜面?你究竟欠他什么了,你凭什么总替他着想!”他说着,一把将桌上的茶壶、茶盏都扫到了地上。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皆瑟瑟发抖。
祖文宇道:“再怎么说,二哥也好好地活到了今日不是么!如今,我连皇位都要让给他,我只有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只要他留令舟一命,他凭什么不应?我们祖家,究竟有哪半点对不起他?没有我们祖家,能有他今日吗?!!!”
“娘……”
他说着,又绝望地跪了回去。
滚烫的茶水浸透了氍毹,发出了袅袅雾气,又很快凉透,贴在膝盖上冰冷一片。
就当疼他这一回,不行吗?
就当可怜可怜他这一回,不行吗?
他第一次跟娘开口……
“小宇。”王佩兰空洞地望着他,说道,“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应。”
祖文宇眼泪鼻涕干涸在脸上,抬头望望天,怔怔在地上跪坐了许久。
“小宇。”王佩兰眼前蒙上一层浊泪,便连那一团模糊的色块也看不清了,伸出手道,“康儿已经答应了给你一个亲王位。除了张叙安,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商量。你跟娘说,娘替你向二哥开口……”说着,撑着盲杖起了身,蹒跚向前,想要摸摸祖文宇的脸,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身前却空无一物。
“太后娘娘,”琴儿说道,“皇上……已经走了。”
午时一刻,燕军攻入明德门,兵临皇城朱雀门下。
“赐死张叙安!交出皇位!”
“赐死张叙安!交出皇位!”
叫喊声沸反盈天,宫人四下逃窜,慌乱之下,皇帝仪仗队也早已凑不齐人手。祖文宇一把甩开了身后太监,淋着雪,快步向邵阳宫走去。
小太监高举华盖,一路小跑跟在祖文宇身后,说道:“皇上皇上,雪下大了,皇上等等奴婢吧!”
祖文宇大步向前,问道:“令舟在哪儿?”
“张大人……”小太监想了想,如丧考妣道,“奴婢也不清楚啊!”
祖文宇心底愈发焦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一会儿,便干脆跑了起来,提起袍摆登上了台阶,一把推开了邵阳宫殿门,叫道:“令舟!”
漫天风雪吹入了殿内,还好,还好,令舟就在里面。他拢了拢身上大氅,神色如常,起身问道:“皇上去哪儿了?”
“我,”祖文宇想了想,说道,“我心里闷,出去走了走。”说着,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张叙安的手,“令舟你放心,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张叙安语气平静,嘴角浮出一抹无奈的笑意,说道:“好。”他想了想,又从袖袋摸出一粒丹药,递到了祖文宇嘴边,“这个时辰,该吃药了吧?”
祖文宇想了想,还是把丹药推了回去,说道:“我还是先不吃了,我现在还很清醒。我想慢慢把它戒掉了……”
他抬头看着张叙安,他心里太没底,于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张叙安心里的想法,说道:“等度过这一劫,无论是被贬为庶民,还是被幽禁至死,只要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就相濡以沫!只要有你在,哪怕余生再困苦,我也不会觉得生不如死,所以你一定不要离开我!好吗?”
张叙安怔了怔,应道:“好。”
他伸出手,抚了抚祖文宇的脸,说道:“丹药练了四十九日,昨日已经出炉了。我放到了老地方,若是状态不对,你自己记得吃。”
听了这话,祖文宇莫名感到慌乱,一颗心像是从万丈悬崖坠了下去,忙问道:“令舟你要去哪里吗?”
张叙安说:“我去一趟占星阁。”
十万燕军已围城,朱雀门下,士兵振臂高呼道:“赐死张叙安!交出皇位!”
“赐死张叙安!”
“交出皇位!”
柴三登上了城楼,大声道:“燕王!”
周祈安抬手,士兵呼喊声随之停了下来。
柴三道:“两年前,你逃出长安,我在春明门前拦你,是我误解你了,我向你道歉!”
“但是!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先帝与太后养育你长大,你怎可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你还要抢大帅遗孤的皇位!还有你们—!”柴三说着,指向周祈安身侧十几员将领,“你们也是大帅一手带出来的,怎可如此!大帅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又会作何感想?!”
周祈安一身轻甲,骑在马背上,抬头望向城楼,说道:“天下并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难道你要让天下百姓,都为了你所谓的‘忠义’而让步吗?”
“攻入皇城之后,我与大哥仍奉义父为盛国的祖皇帝,仍尊夫人为太后,祖文宇,也自有他的好日子过!倒不牢你费心!”
正说话间,城楼上,柴三微退了一步,抱拳道:“张大人。”
对话戛然而止,周祈安抬头向上望去,见张叙安已在城楼墙垛后露了脸。
大家不清楚张叙安意欲何为,皆屏息以待。
雪越下越大,一大团一大团地飘落下来。
城楼下,几名太监死命抱住了祖文宇的脚,哭求道:“城墙外全是燕军,那城楼上危险啊皇上!君子不履险地,那城楼上不得啊!”
王佩兰在琴儿与几名宫人的搀扶下,蹒跚着跟到了城墙下。她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更加心急如焚,盲杖“笃笃笃”地敲着地,说道:“小宇,你不要乱跑,小心乱兵伤着你。”
“小宇,你去哪儿了?过来娘这边好不好?外头很乱,你不要乱跑啊。”
城楼上,张叙安一袭白衣,站在“朱雀门”的牌匾前,问道:“杀了我,交出皇位,你便保他下半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是吗?”
周祈安应道:“是!”
“一言为定。”
下一秒,只见一道白色身影自城楼轻飘飘飘落,如一片白羽融入了冰天雪地之中,让人看不分明发生了什么。
直到鲜血渗入了雪地,如一朵红梅在白茫茫世界展开,又缓缓盛放。
“令舟!”
祖文宇冲上了城楼,两手把着墙垛,向下望去,见昔日熟悉的身影,此刻正以异常扭曲的姿态倒在了城楼下,眉头紧皱,面露痛苦,口中一阵阵地涌出乌血。
极度的恐慌过后,便是极度的平静。
他知道于爹娘、于朝臣、于天下人而言,他祖文宇,都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
唯有令舟,总是无条件地站在他这一边。
那么这一次,他也要和令舟站在一起。
祖文宇爬上城楼,试探般地伸出一只脚,下一秒,便从城楼上坠了下来。
两朵红梅迅速绽放,又交融在一起。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点红。
第255章 255
宫人发出尖锐的惨叫, 说道:“皇上从城楼上跳下去了!皇上摔死了!”
“啊—!”
麒麟惊得猛退了一步,周祈安攥着缰绳,望着那一片红, 彻底慌了神。
他答应留祖文宇一命,不只是因为老爷子临终之前的嘱托, 更是因为他不忍心让阿娘再经受一次丧子之痛。
她这一生, 一次又一次地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送走了她两个孩子,如今只剩祖文宇这一个。
周祈安实在不忍心。
随“轧——”的一声悠扬叫响,朱雀门缓缓推开, 怀青下意识道:“全军警戒!”
话音一落, 燕军纷纷举起长枪, 对向城门。
十万大军屏息以待,却并不见敌军涌出,又等了一会儿, 只听“笃笃笃笃”的声音自昏暗的甬道内传出。
全军不明所以, 纷纷提高警惕,直到一位衣着华贵、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却又十分焦急的老人, 敲着盲杖从甬道内走了出来。
太后一夜白头, 又哭瞎了眼睛,皇帝感到没有颜面, 因此并没有声张。太后又深居宫中, 鲜少见人,周祈安因此, 对此事闻所未闻, 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直到认出搀扶老人的宫人是琴儿,他抬头望望天, 长呼一口气,眼球倏地发胀发紧,像一口干烧到通红的锅,干涩滚烫得难受。
“小宇。”
王佩兰说着,蹒跚向前。
燕军警惕更甚,周祈安抬手道:“所有人,放下兵器!”
长枪呼啦啦放下,盲杖“笃笃笃”敲着,王佩兰离军阵越来越近,可她毫无察觉。她目光空洞望着前方,直到敲到了什么,那触感有些软。
她忙蹲了下来,盲杖搁在一旁,胡乱摸着倒在地上的尸首,直到摸到祖文宇的脸,这才慌了神,叫道:“小宇!”
“小宇,你怎么了?”
“小宇!”
“谁能告诉我小宇他怎么了?”
“琴儿!琴儿!”
她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地四处摸着,探着。
琴儿看着太后这模样,眼泪忍不住落下,她走上前去扶住了太后,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王佩兰抱着祖文宇,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又呼了口热气,融化他眼睫上的冰霜。
“小宇。”
“小宇。”
她发现他的身体,比她以为的还要瘦小单薄。浑浊的泪水不断流下,她轻轻摇晃着,拍着他后背,像是怕他冷,要给他一些温暖,又像是要哄他入睡一般。
周祈安下了马,鹿皮靴在松软的雪地里留下一连串脚印,在离太后几尺远之处顿住了。
“小宇……”
周祈安不忍去打扰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于是在原地跪下,磕了一个头,而后转身对段方圆说道:“留下一队人,务必保护好太后,再派一队人到万福宫看好公主,其余人,随我入宫。”说着,翻身上马,进入了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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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军迅速掌控了皇城,长安很快恢复了熙攘,国丧一过,这世界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一个月来,周祈安都睡在政事堂,不分日夜地见人,处理公务。
他也抽空到万福宫去过几回,可太后身体不好,总在昏睡。
他坐一坐,把带去的东西留下,对琴儿说:“等太后醒来,告诉太后我来过了。”便又离开。
奏疏在案几上堆积如山,周祈安右手仍难以握笔,最近批奏疏,都是他来念,一笛来写。
只是这小子“电池”不好,叫他练武他倒是能一刻不停歇,叫他写字,他却总是写得昏昏欲睡,一到中午必得午睡。
为此,周祈安已经撤掉了张一笛午饭食谱中的大部分碳水,可这小子吃完了,还是要往床上爬。
会写字的人倒是不难找,可问题在于这些奏疏都十分紧要,除了一笛,他暂时还找不出可以信任的人。
而在这时,公公趋步走上前来,小声通报道:“王爷,公主来了,正在门外,不知是否要传见?”
周祈安看了一上午奏疏,看得头昏脑涨,听了这话只觉轻快,说道:“快让她进来。”
公公应道:“是。”
这几日,周祈安在万福宫见过她几回。
小姑娘长大了,个头窜上来不少,也开始认生了,不像小时候那样跟人亲近,生分得好像不太待见他一样。这会儿倒是自己找上来了。
殿外,公公慈祥道:“公主请吧。”
周惠栀羞赧地从殿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与书案前的周祈安对上了目光。
周祈安调侃道:“呀呀呀,这是谁呀?稀客稀客啊!”
周惠栀会心一笑,走了进来,蹦跳了两下,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点心,吃得满嘴点心渣,叫了声:“二叔叔!”
今日学馆休沐,张语芙回家了,要晚上才回来。她闲来无聊,来找二叔叔玩儿。
书案前刚好放了两把椅子,是周祈安和张一笛处理奏疏用的。
他把栀儿请到了案前坐下,拿了一盘芝麻酥饼给她吃,问道:“奶奶今天好一些了吗?”
周惠栀坐在椅子上,手中酥饼刚咬了一口,思索片刻,严谨道:“好一些了。太医说,奶奶是因为悲伤过度,这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好好用饭,所以才会倒下的,要休养一阵。”
周祈安搭坐在书案上,双手抱臂,与栀儿面对面,又问道:“奶奶还是很伤心吗?”
周惠栀点了一下头,说道:“虽然之前舅舅发病,奶奶也会很伤心……无论舅舅是活下来,还是走了,奶奶都会很伤心,但是……没了就是没了。”
周祈安没再言语,眼睫垂下。
顿了片刻,他又从一沓摞得高高的奏疏中拿了一本,问道:“栀儿书读了两年,如今字识得如何了?”
周惠栀道:“我字识得可多了!我识字、背书都很快的。”
周祈安又过问道:“书背下来了,那书中的道理都懂了没有?”
周祈安每问一句话,周惠栀都会琢磨一下才回答,慢条斯理,很认真的模样。
她不清楚懂到什么程度才算懂,要像先生一样深刻吗?但先生提问的问题,她全都能答得上来,先生似乎也很满意。
她说道:“正是因为懂得了其中的道理,所以背得才快呀。”
“那你好棒棒哦。”周祈安说着,把奏疏递给她道,“下午若是没什么事,那留下来读奏疏给二叔叔听,好不好?”
“可以!”周惠栀说着,接过奏疏,开始信手拈来地读了起来。
她想,二叔叔叫她帮忙读,大概也是因为二叔叔和爷爷一样识字不多,且不太能理解“书语”。
于是一字一句读完后,她又合上了奏疏,开始用大白话复述了起来,像之前帮爷爷读奏疏一样。
“这折子上就是说,他在楚南之地恭喜二叔叔入主长安。”
“他最近闲来无事,在常德剿匪,原本只是想打打附近几个小匪帮,免得他们偷鸡摸狗,闹得衙门鸡犬不宁,结果一不小心,却惊动了在长沙自立为王的‘义王’……”
这奏疏是公孙昌发来的,刚刚栀儿在读时,内容周祈安便已经知道个七七八八了。如今这文言文,叫他撰写有点困难,读懂倒没太大难度,但仍听栀儿说下去。
他发现这小姑娘还挺聪明,长长的奏疏过目不忘,复述得也很有条理。
“义王就……”栀儿说着,像是有些忘记了,又翻开折子看了眼,说道,“义王就先向常德发兵了?”
她想了想,问道:“义王为什么要向常德发兵?他和这些土匪是一伙儿的吗?”
“原本不是一伙儿的。”周祈安解释道,“但因为二叔叔在楚南太强了,等二叔叔有空了,也势必要收拾这些伪王、匪帮。所以他们要么降于我,要么,就只能团结起来对付我。这义王,大概是想趁北边政变之际,联合这些匪帮,给我一击,但总归是螳臂当车罢了。”
栀儿“哦”了声,看了眼奏疏,继续复述下去道:“果然这义王失败了!这公孙大人亲自领兵,生擒了义王四千多人,已经全部抓去垦军田了。公孙大人又问,二叔叔准备何时来收复楚南?他这荣誉大都督,又要当到什么时候?”
周祈安道:“二叔叔手不方便,你帮二叔叔答复他,好不好?”
周惠栀点了一下头。
周祈安道:“你就说,这些事他办得不错,但他手中兵力毕竟有限,还是量力而行。长安局势未稳,等来年,秦王会领兵收复楚南,叫他再辛苦这几个月。”
周惠栀从笔架上拿了支笔,沾了沾墨水,开始写了起来。
周祈安在一旁看着,待她落笔,说道:“写得不错!”
不仅意思传达得精准,一手小楷也写得秀气漂亮。
周惠栀放下笔,又问道:“对了,我爹爹去哪里了?”
兴许是心里还有一丝对老爷子的背叛感在,周权行军到蓝田,却并未进入长安。
王家在太原反了,他们之前在启州军马场安插了不少世家子弟,如今眼看情况不妙,便试图引发兵变,掌控军马场,再联合其他反对周祈安的势力,拥兵自立。
好在周祈安早有预料,他清楚此次政变,一个长安、一个启州军马场乃是重中之重,掌控住了这两个地方,政变也就算成功了大半,因此早有部署,世家兵变自然也就未能成功。
长安得到消息后,周权也立即带兵前去平叛了。
周祈安说道:“爹爹去打仗了。”
“打仗,打仗。”周惠栀撇撇嘴道,“爹爹怎么永远在打仗?”
周祈安叹了一口气道:“不打不行啊,宝宝。现在打仗,也是为了将来不再打仗。”
他要借世家阻拦泄洪,又继而造反一事,彻彻底底粉碎世家的势力!他要普天之下,再无能够威胁到中央皇权的力量,再把皇权关进制度的牢笼里。
他要把计口授田彻彻底底地推行下去,使耕者有其田。那么下一任皇帝,下下一任皇帝,只需要做到最基本的勤政爱民、最基本的兼听则明,施以仁政、与民休息,就可以创造盛世。
他要留下起码一百年的富庶与太平。
一下午,二人都在政事堂处理奏疏,手脚十分合拍,高高一摞奏疏很快便处理完了。
最后一本是孔若云自青州递来的贺表,先是恭贺他入主长安,又汇报了一番青州的现状,倒没什么要紧事。
周祈安想了想,叫栀儿写了一些口水话,最后又加了一句,说未来两年之内,会拨款为青州修建井渠。
因卫吉这两年在青州的经营,等局势稳定之后,楚地的茶叶、官窑的瓷器,便能为他创造巨大的财富。
这些财富足够他做许多事,包括为青州修建井渠。
周惠栀却有些疑惑道:“可孔知府并未在奏疏中提过井渠,二叔叔为何说要帮青州修建井渠?”
周祈安道:“这是二叔叔欠他们的。二叔叔怕时间久了,有了更紧要的事,便把这件事忘记掉了。”
栀儿“哦”了声。
周祈安摸摸她头顶,问道:“累不累啊?”
栀儿想了想,说道:“不累!……就是感觉脑袋有点晕晕的。”
周祈安笑道:“那就是累了。”说着,撑着书案起了身,“咱们一起去万福宫,若是奶奶醒了,咱们就一起吃饭。”
这一个多月来,周祈安忙得不可开交,又因祖文宇的事,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太后。太后为祖文宇送完葬后,又彻底病倒。自回到长安以来,竟从未与阿娘好好叙过旧。
不过这些天,太后状态也恢复了些许,两人来到了万福宫时,殿内已经摆上饭,太后正坐在餐桌前,琴儿在为她布着菜。
“奶奶!”栀儿跑了进去,说道,“二叔叔来了。”
“康儿。”
王佩兰说着,撑着餐桌起了身。
琴儿在一旁搀扶她,她敲着盲杖,蹒跚向前,说道:“康儿在哪?你吱一声,阿娘看不到了,你吱一声。”
周祈安站在原地,看着阿娘这模样,再度哽咽到说不出话。
王佩兰“笃笃笃笃”敲着盲杖,她看不到人,却能感受到光亮,她感到眼前的开阔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所遮挡,于是伸手摸了摸,摸到了周祈安腰间的金銙带,又往下,摸到了坠在腰带下的、她送给康儿的玉佩。
她抬头道:“康儿,是你吗?”
周祈安一把抱住了太后。
王佩兰心底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一言不发地嚎啕了许久,而后说道:“不怪你,这件事不怪你,是那孽障自己要跳下来!”
周祈安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许久,王佩兰道:“饭要凉了,先吃饭吧。”
几人入座,周祈安这才发觉殿内还有一个小姑娘,年岁与栀儿相仿,不过身形比栀儿略小一些。正准备问这是谁家的姑娘,王佩兰便坐在桌前,伸长了脖子道:“语芙来了吗?”
栀儿道:“语芙来了。”
“坐下吃饭。”王佩兰说着,把身旁琴儿也拽下来坐下,“吃饭,都坐下吃饭。”
琴儿把太后爱吃的都夹进了太后碗中,王佩兰端碗吃饭,夹到什么算什么,又看向周祈安方向,说道:“康儿,你自己夹菜。”
“好。”
两个小孩吃饭很快,仿佛刚拿起筷子,没一会儿便都吃完了,手牵着手跑出去玩。
王佩兰目光空洞,却笑得和蔼,说道:“这个小姑娘啊,跟栀儿十分要好,两个人每天同吃同睡,一起上学做功课,一刻钟都分不开。”顿了顿,又道,“这小姑娘啊,是张鸿雁的亲孙女儿。”
“张进的女儿?”周祈安问道。
他不知道张进有没有女儿,但他知道张鸿雁有两个儿子,一个张进、一个张达,而张达不可能有这么大一个女儿。
“是。”王佩兰应道,“这张鸿雁啊,也跟你阿爹一样,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如今,下面就张语芙这么一个孙女,也是巧了。”
周祈安大喇喇地道:“就这么一个独苗,还给撸到宫里当伴读,稍微有点缺德啊。”
“你阿爹办事可不就这样!”王佩兰说道,“张老在朝中有威望,孙女又跟栀儿同岁,可不就想笼络过来。学堂里五日一休沐,语芙家就在长安,每五日回去一趟,倒也方便。”
周祈安扯着家常,心里却琢磨着——其实少生优生,的确也好处多多。
高门无节制地开枝散叶,遮挡的是底层人民的光。
他们少生孩子,别占坑太多,寒门之士才有闯上来的空间,社会阶层才能流动,流动才会和谐太平……
总之,见到了太后,且看太后状态已调整过来了不少,周祈安心里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用完饭,时间不早,他便回政事堂歇息去了。
第256章 256
隔日, 政事堂例行会议,周祈安理着衣袖从内殿走了出来,见几位文官都已到齐, 一旁圆桌上摆了饭菜,殿内正香气四溢。
周祈安向圆桌走去, 说道:“吃饭。边吃边聊。”
皇宫仓窖里储藏了不少蔬菜, 入了长安后, 他们总算摆脱了顿顿不是肉便是豆芽菜的饮食,在寒冬腊月,桌上也可见青翠的绿色。
周祈安夹了些黄瓜炒蛋, 端碗吃饭, 看向萧云贺道:“你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他叫萧云贺去查世家阻拦泄洪的来龙去脉。这件事, 大到始作俑者,小到驿站驿使,他都要彻查到底, 但凡插过手的一律都要革职查办。
萧云贺自逃到荆州以来, 所做之事不是监工便是计口授田,如今总算做回了自己的老本行, 人也精神了不少。
他亲自到荥州去了一趟, 又把沿途驿站也查了个底儿朝天,说道:“来龙去脉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 犯案人员也全部抓回了长安, 最近正在审。有人画了押,有人还没画, 不过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很好。”周祈安想了想, 又问道,“你对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还是想在大理寺办案是吗?”
萧云贺点了一下头, 说道:“今年在荆州,其他事我也都尝试过了,还是办案最得心应手。此生也只有这一志向。”
“那好,等局势稳定,我便封你为大理寺正。”周祈安兀自琢磨着,又说道,“张进升为大理寺卿,那么左右两少卿职务便要空悬……”他看向了萧云贺,“你先干两三年,熬一熬资历,只要不出大问题,我便提拔你为少卿。”
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萧云贺又如此年轻,只要不犯事,将来再往上升一两个品级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如此一来,他便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萧云贺忙道:“多谢王爷,我萧云贺,一定不辜负王爷信任!”
“好好好。”周祈安说着,没吃几口便又放下了筷子。
他最近天天熬大夜,胃口和身体一样虚弱。
“去年年底,张叙安肃清‘燕王党’,王家趁机往各衙门安插了不少人。”周祈安说着,又看向了谭玉英,“你去吏部查查档案,把肃清事件后被提拔上来所有的官员,都列一个名单给我。”
谭玉英道:“明白了。”
“这些人,我要全部裁撤。”周祈安道,“他们在位期间所做之事,也一律叫张进倒查。犯事的下狱,没犯事的革职,总之一概不再录用。”
朝里翻来覆去那几张老脸,他也已经看腻了。
周祈安倒很欣赏以大局为重,又识时务的人,比如公孙昌。但公孙昌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人则不然。
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换代中,将书生意气、文人风骨都磋磨殆尽,学会的只有明哲保身,以私利为重。
这一潭死水,周祈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若叫他嗅到一丝推诿塞责的意味,那么这些人,他也准备全部裁撤掉了。大不了让他们回去歇着,他出银子给他们养老!
“明年春闱,”周祈安说道,“叫礼部尽快准备起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一些新面孔。”
赵秉文点头应是。
周祈安又调侃道:“最好能出几个女子,不然谭大人好孤单啊!”
谭玉英道:“还好,还好。”
大家聊了聊手头进展,便又回去各自忙碌。
周祈安只把赵秉文留了下来,斟了两杯茶,说道:“今年年底之前,世家叛乱可平。收复楚南,明年一年也绰绰有余。收复的同时,计口授田也要同时推行下去,这件事,我本想交给你来做。”他说着,把茶盏推到了赵秉文手边,“但一来,你腿脚不太便利,计口授田又要常在乡间走动,对你不太方便,二来,户部也要有人执掌。方怀仁能力一般,我想让你做户部尚书。”
赵秉文问道:“那计口授田呢?”
周祈安道:“让许易之去做。”
计口授田是从荆州开始,也是赵秉文一手主导,赵秉文自然经验更丰。
但许易之此人也很落地,两人好好交接一下,他相信许易之也能办好。
“我其实……”赵秉文想了想,却说道,“我其实更想到地方去,不想再卷入朝堂纷争。”
周祈安道:“你想去推行计口授田?”
“是。”赵秉文应道,“张进执掌大理寺,萧云贺升任大理寺正,他二人便算是各得其所。兵部人才辈出,不劳我费心,工部关远山,办事也算踏实,我认为此人可以留用。”
“谭玉英,她很聪慧,我想安排她进入户部。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带她去做计口授田。”
周祈安喝了一口茶,听赵秉文说下去。
“这两年,我也感触颇丰,发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在缺一不可。”赵秉文道,“我之前虽为户部侍郎,但现在回想起来,很多时候,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而谭玉英,我希望她能更加落地。”
“等她在地方脚踏实地地做上几年,她便会对天下户籍、田地、财政有一个更直观的了解,再回户部做事,才能更加得心应手。”
周祈安想了想,问道:“她自己愿意下地方吗?”
“她很好学。”赵秉文道,“这件事,我也同她提起过,她本人也很愿意。”
“我也想趁此机会,带上余爱、玥儿走访走访祖国的大好河山,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望王爷成全。”
“……那好吧!”周祈安想了许久,艰难地点了这个头,“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得不成全。你不做这户部尚书,那户部的事,就只能我来头疼了。”
赵秉文道:“方怀仁虽无大才,但例行公事倒也能办好。商路还能赚钱,王爷这两年不会缺银子花,方怀仁能帮王爷把账算清楚了,我认为也就够用了。而等谭玉英归来,我相信她将来定能在户部大放异彩。”
周祈安又问道:“那等计口授田结束,你还回来吗?”
赵秉文想了许久,说道:“此次回长安,我发现自己的的确确已厌倦了这里。”
“不想再回来了。”
周祈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赵秉文沉默片刻,又看了看周祈安脸色,说道:“还有王爷,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位之事,还望王爷能早做打算。”
秦王、燕王以信任为纽带,联手走进了今日,彼此之间并不设防。但作为旁人,怕只怕一山不容二虎,二王之间必有一争。
他这几日甚至开始盘算,若这二人没谈妥,真要斗起来,谁的赢面更大?
若不斗,利益又当如何平衡?
秦王打仗骁勇,在军中颇有威望,又是先帝最倚重之人,但毕竟术业有专攻。
救世济民,显然是燕王更胜一筹。
燕王能登基,才是盛国百姓的福音。
“周权快回来了。”周祈安想了想,说道,“……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他对这九五之尊、生杀予夺的滔天权柄并无贪恋,但他要登上那位置,他才能施展心中的抱负。
他想当这个皇帝。
///
腊月十日,秦王抵达长安。
“秦王军队停在了京师北大营内,只带了三十来个将领前来,已自北大营出发。”
周祈安听了这消息,便从箭楼走了下来,带周惠栀、张语芙等在明德门前,身后又跟着赵秉文、谭玉英等人。
栀儿牵着周祈安的手,站在周祈安身侧,目光却总忍不住往身后谭玉英身上瞟。
谭玉英回视她,冲她一笑,栀儿便又羞赧地收回目光,低头与张语芙嘀嘀咕咕了起来,说道:“后面那个哥哥长得好秀气!好白!好漂亮!”
张语芙也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对栀儿道:“这个不是哥哥,这个是姐姐吧?”
周惠栀道:“不会吧,是哥哥吧?”
张语芙道:“是姐姐是姐姐。她刚刚说话,明明是女孩子的声音呀,她一定是女扮男装了!”
周惠栀还是难以置信,他相貌、声音的确像极了女子,只是女子……
怎么可能为官呢?
周祈安在一旁偷听,听得忍俊不禁,回身道:“谭大人,快告诉她们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谭玉英弯下腰,看着两个小朋友道:“我不是姐姐。”
周惠栀拍了一下张语芙道:“你看吧!”
谭玉英道:“但我也不是哥哥。”
两个小孩儿都惊呆了,周惠栀想了想,问道:“那你是太监吗?”
谭玉英说:“我也不是太监,我是小阿姨!”
周惠栀惊掉了下巴,说道:“你还真是女子啊!”
谭玉英眨了一下眼。
谭玉英与周祈安同岁,且论起月份来,她比周祈安还要大一些。周祈安是栀儿的叔叔,那么她自然便是栀儿的阿姨了,才不想自降这个辈分。
周祈安说:“去年整个荆州选聘官吏,两千多人参加考试,是这位谭小阿姨夺得了榜首,是不是很厉害啊?”
周惠栀惊叹道:“好厉害……”
张语芙也惊叹道:“真的好厉害……”
周祈安道:“所以你们也要好好读书,将来把男儿都斩在马下!”
“好!”
而正说话间,周权已从前方路口拐了过来。
看到他们,周权夹紧了马腹,疾驰而来,在离几人数尺远的地方下了马,而后看向了栀儿。
父女二人本就生分,又有两年没见,周惠栀显得有些羞涩,正要往周祈安身后躲,周权便走上前来,撑着她胳肢窝,高高将她撑了起来,又在原地转了几圈。
周惠栀整个人像个旋转秋千,高高地飞了起来,忍不住咯咯咯地乐。
周祈安在一旁笑看着,见周权又猛转了几圈,便任他们父女亲热,回了身,缓缓往城门甬道走去。
过了片刻,周权跟了上来,说道:“王永泰自尽了。王永山被擒时也想自尽,不过没能如愿。”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队伍后头的囚车。
周祈安回头看了一眼,见王永山一身囚服,正蓬头垢面站在囚车内,明明已是阶下囚,却仍是很不服的模样。
周祈安闲庭信步地走着,声音放得很轻,说道:“大哥此行辛苦了。宫里已经备好了接风宴,你们先去洗个澡,我去审审这王永山,咱们晚上再一块儿吃饭。李闯也回来了,晚上一起喝酒。”
“好。”
“褚景明要归降大盛了。”周祈安说着近来的进展,道,“最近段方圆、宋归,正在跟他谈。他在江南没有亲人,倒是没有后顾之忧。怀信听说在褚景明那儿也不错,估计很快也能回来了。”
“好。”
两人并排向皇城行去,两侧跟着侍卫,后头跟着小孩儿。再往后是赵秉文与谭玉英,再再往后才是周权带来的将领。
周权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不想让自己那些将领们听到一般,说道:“事已至此,你尽快即位。你负责给我们弄银子、筹备粮草,我出去给你打仗。”
周祈安仰头负手而行,只听着,没应声。
“不过我这些下属,”周权说着,回身扫了他们一眼,“你得安排好,该封赏封赏,绝不能厚此薄彼,偏心你自己的人,否则我不能答应。”
周祈安闲闲跟在周权身侧,无奈道:“知道啦。”
“还有,”周权道,“对我,你也得意思意思,可以没有里子,但必须得有面子,不然他们会替我鸣不平。”说着,拍了拍周祈安胸口,“总之,想办法搞定他们,这皇位就是你的了。”
周祈安拉着长音道:“知道啦!”
///
麟德殿偏殿装修豪华,此刻正白雾腾腾,宛如仙境。殿内按人数摆好了木桶,彼此之间以屏风相隔,中间又是个巨大的汤泉,将领们一进门都看呆了。
阮迁在木桶里涮了涮,便穿着短裤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跳进了汤泉,而后大声招呼道:“都过来!都过来呀!”
他没发现一旁长桌上摆满了食物,有水果、有点心,还有各类小零食。
几个将领光着膀子跑了出来,看到那长桌,纷纷道:“这是什么,能吃吗?”
“都先别动!”一个将领警惕地伸出手臂,将大家都拦在了身后,而后走上前去,左右观察,挑了个糖腌山楂来吃,说道,“你们都先别动,让我来挨个尝尝有没有毒。”
“切!”
大家齐声说着,把那将领扔进了池子里。
阮迁泡在水中,懒得起身,说道:“都有什么?给我也拿点儿!”
李青端起一只高脚盘,回身问他道:“卤鸭翅,你吃吗?”
阮迁道:“拿来吧!”
李青端着盘子走过来,弯腰给阮迁闻了闻,问道:“怎么样,香不香?”说着,往后一撤,“嘿嘿,不给!”
阮迁在池子里泡得舒服,就是不想起来,说道:“你下来!”
李青:“你上来!”
阮迁:“你下来!”
李青:“你上来!”
阮迁道:“你别逼我过去扇你!”
李青道:“你来呀!你来呀!”
大家吃饱喝足,便又下水嬉戏,一个个三四十岁、五大三粗、满身刀疤的汉子,在水里吃着喝着闹着,高兴得像一群小孩儿。
周祈安给他们安排了洗浴推拿一条龙,见将领们玩累了,慢慢地安静下来,公公便走了进来,问道:“各位将军,是否要安排推拿呀?”
“推拿?”将领们面面相觑,“来吧!”
“是。”公公说着,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便有三十来个太监排着队走了进来,这些太监都受青州师傅指点,手艺好得不得了,没一会儿便把大家都按睡着了,鼾声在殿内此起彼伏。
///
与此同时,宣政殿内。
殿门开敞,一道悠长的光打了下来,照在王永山身穿囚服的后背,在寒冬腊月,竟让他感到灼热。
那光线向上蔓延,越来越细,直打到了周祈安的大腿上。
周祈安坐在阶前,身后是把巍峨的龙椅。
他手中攥着本厚厚的案卷,一边一目十行地扫下去,一边挑着重点念出来。
“正统二年七月十一日,开封水位触及警戒线,开封知府桑宜民发出了第一封水报。水报八百里加急,隔日便递进了宫里,废帝与朝臣商议过后,要荥州立即向罗沙河故道泄洪——但这封公文却在半道上失踪了。”
“正统二年七月十六日,开封水位再度上涨。开封知府桑宜民,得知荥州并未泄洪,于是向长安发出了第二封水报。”
“水报隔日送抵长安,废帝、张叙安、工部、户部、兵部尚书,还有你,等等等等,聚在政事堂商讨此事。商讨过后,张叙安派出汤飞宇率三千精骑,去往荥州督办此事。但汤飞宇和这三千精骑,却又在半道上失踪了,为什么?”
王永山被反绑双手,跪在了大殿中央。
他低着头,头发凌乱地冠在头顶,两缕长发垂下来,彻底挡在了脸前。
周祈安合上案卷,起了身,阴影长长地打了下来。
“因为你派人杀了驿使。”他说道,“而这汤飞宇,背地里也是你的人。”
“张叙安那么精明,当然知道大坝拆不下来的症结在哪里。他刚在鹭州吃了场败仗,绝经不住这场天灾。洪水必须泄,大坝必须拆,他必须得派一个身份干净,挨不上你们王家的人,以保证这件事能办下来。”
“可当时,他已经让渡了太多利益,让你们在朝中安插了太多的人,一眼望去,根本无人可用。他千挑万选,选了个寒门出身、看似老实的汤飞宇,可这人也早已被你们买通——张叙安好不容易做一回人,结果被同样不是人的你,给搅黄了。”
王永山跪在地上,不言一语。
周祈安走上了銮金台阶,垂眸望着那把龙椅。
他转回身,玄色衣摆云墨般翻涌,他在这世间最高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手扶向龙头的瞬间,浑身宛如一阵电流穿过,又逐渐平息了下来。
昏暗下,他如一尊佛陀,审判着脚下的罪人。
“七月二十一日,黄河在开封段溃决。”
“洪水瞬间席卷了开封,又因溃决发生在凌晨,百姓逃无可逃,伤亡惨重。开封府四十一万人口,”他目光锐利,望向王永山道,“如今只剩下十八万。这二十多万条人命,你准备如何偿还?”
王永山自知大限将至,早已是油盐不进。
他撇嘴一笑,说道:“你杀了我吧。”
“只杀你一个,岂非太便宜了?”周祈安道,“那二十多万条冤魂,都在地底下等着你呢,我送你九族一块儿下去,以告慰这些亡灵吧?”
王永山再是槁木死灰,听了这话,也无法再无动于衷。他可以身死,但王氏百年家业又怎可毁于一旦?他开口辩解道:“若不是我王家修葺河堤,此次洪涝,又会死多少人!”
他要站起来,却又被侍卫按跪了下去。
他被迫跪伏在地,脸贴着地砖,如困兽般咆哮道:“诛我九族可以,周祈安!你先把银子拿来!”
“修葺河堤一共用了多少银子?”周祈安道,“我一分不少地拨给你。”
“算作陪葬。”
听了这话,王永山彻底慌了。
修葺河堤,王家功劳足够世人歌颂千秋万代!王家哪怕是被灭了九族,也手有余香。可周祈安一旦拨了这款,王家就只剩遗臭万年了。
王永山说道:“你在荆州之时,我便有意投靠你,想把我妹妹嫁给你,是你先拒绝我!”
“你在洛阳之时,我再度派人与你联络,要助你攻入长安,而你再次拒绝!”
周祈安不愿接受王家的帮助,这几年来,他早看清了王家的行事逻辑。他们拿出的所有好处,都必得在背后加倍地讨回来。
王家此番修葺河堤,到了后期,已经彻底跟张叙安玩成了买官卖官。王家一口气往各衙门安插了上百个自己人,这些位置要么有权、要么有油水,若无此次政变,王家可是一点都不亏。
“不就是在泄洪的事情上动了点手脚嘛!”
他挣扎着,脸颊在地砖上摩擦。
“又有什么大不了!”
“荥州不泄洪,开封就一定不会被淹吗?开封不被淹,下游也一定不会被淹吗?”
“你凭什么把天灾都算到我一个人头上!这二十多万条人命,你休想扣到我头上!我不认!我死也不认!”
周祈安沉默许久,见殿外的天已经暗了。
他撑着膝盖起了身,说道:“让他在罪状上画押,王家一家满门抄斩,把这案子,张贴在全国告示栏上示众。”
///
麟德殿内,晚宴热热闹闹地开始。
歌舞起,众人推杯换盏,大位空悬,周祈安、周权二人对坐于两侧上首。
将领们洗去了一身疲乏,晚上又有美酒吃、有歌舞看,心中虽藏了事,心情却也还不错,各个都在兴头上。
李青脸颊喝得绯红,眼皮也有些耷拉下来,大家吃吃喝喝、氛围欢快,他见高堂主位也摆好了筵席,便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了句:“这上面……是有人要来吗?”
话音一落,众人皆看向他。
整场宴会以来,大家遮遮掩掩、心照不宣、唯恐闹出不快的事,就这样赤裸裸被搬上了台面。
阮迁用一脸“我他妈真想抽死你”的眼神看向他,说道:“你觉得呢?秦王、燕王往这儿一座,还有谁能坐上面?”
李闯说道:“要不咱去把大帅给请回来吧!”
一提到大帅,大家还真有点想他了,纷纷道:“去请回来吧,去请回来吧!”
“内斗把他老人家的独苗给斗没了,他老人家来了,那咱们还活不活了!”
“哈哈哈哈—!”
李青也看向阮迁,怔了怔,忽然朽木开花般灵机一动,说道:“我这不是……以为太后娘娘也要来嘛!”
周祈安放下了酒盏,开口道:“其实这位置,我是给大哥准备的。”
周权老神在在道:“不用了。我在这儿坐着挺好,上面酒菜都凉了,爱坐你自己上去坐去。”
周祈安一脸“大哥此言差矣”的表情,说道:“大哥是大哥,这位置大哥不坐谁敢坐啊?”
话音一落,现场无人再敢接话。
方才还有些微醺上头的将领们,也一下清醒了过来。
周权不擅演戏,这“三推三让”的戏码像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干脆开门见山,说道:“当然是你坐。”
“我出去打仗,你负责在大后方处理政务,这是我们一开始便确定好的分工,这是其一。”
“清丈田地、计口授田、改革税制,这些政策都是你在带人推行,鹭州扭转战局的那一战,也是你打的,这一年来,我们所有人的军粮、军饷也是你一手筹备,这位置你当仁不让。这是其二。”
听到这儿,有人欢喜有人愁。
周权那侧,有人面上已经开始挂不住,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
也有三五将领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心中有愧。”周权说道,“若坐了这位置,百年之后实在无颜去面见老爷子,这是其三。待得天下安定之日,我只愿解甲归田,找个山清水秀的山庄归隐,做个闲王,也好好养养我这一身伤病。”说着,他又看向了李闯,“到时候,闯爷跟我一块儿去。”
李闯听了愣了愣,而后“哈哈哈哈—”地笑着点头,说道:“好好好,我跟你一块儿去!”
周祈安忽然泪流满面。
这眼泪一开始有真有假,只是几杯浊酒下肚,又听周权说到“心中有愧”“一身伤病”,他心里一触动,眼泪便都是真的了,白皙的脸颊瞬间哭得通红。
李闯抓住时机开口道:“那个,我也讲两句!”
“周祈安、周康康、周贤弟,”他说着,面颊绯红看向了周祈安道,“老哥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
“说句实在的,这些政事,没有你还真玩不转,你大哥也不太行,你大哥既然也已经表态了,那这个位置你就坐,踏踏实实地坐!”
“但你不能忘了今天,不能忘了你大哥的恩情,过十年,过一百年也不能忘。”
“我知道,我知道。”周祈安掩面痛哭,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哽咽道,“在座的,不在座的,我都记着呢。没有各位,便不会有我今日,大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封赏大家!”
将领们也跟着哭了,说道:“好!”
李闯刚刚满肚子感慨,这么一打断,忽然便想不起来了,支吾了片刻,说道:“那就别等了,咱们把周康康抬上去!”说着,起了身,招呼大家都过来。
“好!”
在一片乌央乌央的混乱中,周祈安被众人抬上了高堂。
///
正月十六日,周祈安即位称帝,改国号为永安,与民更始。
山河肃立,九重宫门次第洞开,广场两侧百官跪伏。
周祈安一袭黑色衮冕,冕旒垂在面前,随仪仗队缓缓行过,珠玉轻击,发出悦耳声响。
“拜—!”
“吾皇万岁!”
“拜—!”
“吾皇万岁!”
“再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祈安登上銮金台阶,走向了龙椅。
太监捧出了传国玉玺,沉甸甸地交到了周祈安手中。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正文完-
第257章 番外(一)
永安元年最大的憾事,便是卫吉因病未能来参加他的登基大典。这一路天寒地冻,周祈安安排得再周到,卫吉那身子也难免受到寒气影响,不如在家中静养。
不过卫吉派了自己的亲信王瓒代他前来,并送来一封信,恭贺他荣登大典,同时表示王瓒会随行送上一份“薄礼”,一百万两白银,叫他补贴军政开支。
这一百万两白银一共要一百辆马车来拉,这一路又冰天雪地、道路打滑,于是到了二月份,王瓒才姗姗来迟。
周祈安得了消息,一下早朝便在政事堂接见他。
王瓒第一次入宫,朱红宫门自两侧开启,眼前一座座巍峨的殿宇让他感到自己的渺小。
他跟在公公身后埋头行走,公公则一面引路,一面询问卫公子的身体,表示圣上对卫公子可是惦念至极。
王瓒也不敢多话,只应“是,是,是”。
沿着长廊走到一座宫殿前,只见这宫殿高大,殿门两侧有太监守候,四周有侍卫把守。
那公公笑道:“这就是了,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王瓒道:“有劳了。”
过了片刻,那公公出来了,说道:“圣上有请,请随我来吧。”
“好。”王瓒说着,跟在公公身后走了进去,身子也不自知地像公公一样躬了起来。
入了殿,只见殿内温暖如春,暖到他身披狐裘的后背没一会儿便被汗湿了。见了明黄衣摆缓缓向他走来,王瓒跪地叩首,说道:“草民拜见皇上!恭贺皇上荣登大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祈安道:“快平身吧,赐座。”
王瓒借着起身的功夫,才偷偷瞥了周祈安一眼,只见他一身明黄龙袍,长身玉立,俊朗非凡。
气度一变,仿佛眉眼也变得更加英气。
周祈安一坐下来便问道:“你们老板现在如何了?”
王瓒道:“原本还是老样子,不好也不坏,也是准备要进京恭贺圣上登基的,结果年底忽然便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因此未能赶来,还请皇上见谅。不过等今年开春,老板也要启程入京。”
周祈安道:“这舟车劳顿,一来一回,他身子受得了吗?此次入都,便不要再回去了。”青州夏季虽干爽,但冬天还是太冷了。
他已差人送去了皇宫最好的木炭,可再是如此,烧久了也还是不舒服,且人总不能一冬天都不出屋子。
至于卫吉在长安的住处——这阵子,朝中正大封功臣,他已拟定好要封卫吉为侯,封号也已经想好了,就叫“文寿侯”,灵感来自怀信的武寿侯。
朝中一文一武这么两个病秧子,总归是祝愿他能健健康康、长寿到老的意思。
他也准备趁此机会建一座侯府给卫吉,卧室、书房、堂屋等地都要通上地龙,要保证冬暖夏凉。
至于之前那卫宅,被查封过后便废弃至今,早已不能住人。
卫吉开春后便要动身入都,在侯府建成以前,周祈安准备自掏腰包,先在长安给他安排一个临时的住处。
///
六月上旬,卫吉抵达长安。
他这一路都有八百营率官兵护送,乘坐的是圣上亲自设计的“房车”,车内可坐可卧,十分便利。
护送人员担心他身子吃不消,这一路也走走停停,行得极慢。出了青州时,李闯又派了人来请,他盛情难却,于是单在侯府便又歇了六日的脚。
他于三月上旬,天气正好时自青州启程,历经了三个多月,这才堪堪抵达了长安。
周祈安日盼夜盼,总算把他给盼来了,于是卫吉一休息好,便立刻请他入宫。
周祈安站在殿前,一旁太监高举华盖,远远瞧见一顶步撵从承天门抬了进来。
看到步撵上那一道身穿白衣的消瘦身影,他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这一亲眼看到,他也就明白了。即便卫吉一再掩饰,江太医也不肯说实话,他也明白了,卫吉恐怕没剩几年命数
步撵抬着卫吉上了汉白玉石阶,刚一放下,周祈安便伸手将他搀了下来。
卫吉顺势要跪,周祈安高高抬着他的手,没让他跪下去,说道:“你若跪我,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卫吉笑应道:“好。”
两人步入政事堂,并排在左侧入座,公公奉上茶水,周祈安推了一杯到卫吉面前。
而还好还好,卫吉在他面前还是很怡然自得的状态,喝了一口茶说道:“这次入都,我便不准备再回去了。”
周祈安应和道:“那太好了。”
“青州太冷,每年一入冬,冷气一入肺,咳嗽便总是加重。”卫吉说着,又咳了起来,只是咳声也显得那般无力。
周祈安顺了顺他后背,只是手掌刚一触碰,却发现白色纱衣下,卫吉早已骨瘦嶙峋,他竟在卫吉背后触到了那一根一根的肋骨,一时心酸难耐,仰头呼了一口气。
他道:“等吴楚两地打下来,我挑一个四季如春、风景如画的地儿给你建一个庄子,到时候你就搬到那里去养病。”
卫吉沉默良久,只应道:“好。”顿了顿,又说道,“青州的生意,我先交给了王瓒打理。王瓒我是能信得过的,但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你又已经登基,将来还是要一步一步转到官方的名下去。”
周祈安道:“好。”
卫吉气血两亏,话一说长,声音便逐渐气游若丝。
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但在此之前,我还是会在长安继续帮你盯着。这一揽子生意,你将来准备交到谁手上去?把他派到我府上来,我一边做事,一边把这其中的门门道道都交代给他。”
周祈安道:“但你身体”
“没事。”卫吉道,“你是知道我的,一天也闲不下来。你若连这点事都不让我做,那我就只能待在家里,一天一天地盼着等死了。”
周祈安道:“卫吉”
“若真有那一天,”卫吉看向他,平静道,“帮我照顾好我叔父,还有我那些族人。”
///
周祈安命人加快速度建造文寿侯府,冷空气会加重卫吉的病情,他希望今年冬天,卫吉能搬进温暖的、带有地龙的屋子里。
他也网罗天下名贵药材,打听云游名医,都送到卫吉那里。
可卫吉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永安二年元月,侯府传来卫吉病危的消息。周祈安连夜出宫,轻装简行,来到了文寿侯府。
卫吉没有妻妾,亦没有子嗣,即便府中下人都尽心照料,另有太医院太医入府随侍,可这空荡荡的府邸仍略显凄凉。
卧房内点着灯,太医、下人们站了一地。他们侍候卫吉已久,早知卫吉命不久矣,能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此刻便只是静静站立,一方面略感遗憾,一方面又想着,或许明日天一亮便可以传出讣告。
而在这时,随侍皇上的夏公公走了进来,大家忙让出了一条路。
原以为夏公公只是代皇上来看望侯爷,夏公公却是轻咳了声,小声提醒道:“皇上来了。”
大家吓了一跳,忙跪了一地。
过了片刻,周祈安一身便服,身后只带着几名侍卫,从檐廊下走了进来。
病床上,卫吉已命若悬丝,双眸缓缓合下。
夏公公在卫吉耳边温声说道:“侯爷,皇上来看望侯爷了。”
卫吉这才勉强打起了精神。
“卫吉!”周祈安说着,走上前来,在卫吉身侧坐下。
他的呼吸还是那么浅,浅到不知何时就要悄无声息地断掉。
周祈安双手握住了卫吉的手,外头冰天雪地,他刚从外面回来,可卫吉的手还是比他要凉一些。
他轻轻揉搓,又呼着哈气,只希望卫吉能感到温暖一点,舒服一点。
而卫吉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周祈安,无力浅笑道:“好多了"
这一日并非忽然到来,他早已没有什么话想要说,也没有什么事需要交代。
周祈安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便干脆脱掉了靴子,仰坐在了卫吉身侧。他将两人从相识到现在所发生的所有趣事,都轻声细语地讲给卫吉听,就这样陪伴他走过了最后一程。
卫吉听着,应着,一直到了黎明的某一个时刻,逐渐地没有了回应。
周祈安叫道:“卫吉?”
卫吉双目轻轻合着,安详得仿佛入睡了一般。
“卫吉?”周祈安叫着,又轻晃了晃他。
他轻得像一片羽毛。
且没有回应。
隔日,长安城丧钟敲响。周祈安哀痛不已,辍朝十日,下令以亲王规格厚葬卫吉,要卫吉停灵五月后随葬皇陵。
灵堂设在侯府,周祈安但凡有空,必亲自前去吊唁。为此禁卫军统领段方圆的工作难度陡然上升。
南方正在打仗,南吴就快要被灭国了,这一年来狗急跳墙,没少往长安派刺客。
好在禁卫军在段方圆带领下排查工作做得细致,这阵子,他们已经第三次在从皇宫去往侯府的必经之路上抓获了刺客。不过都在周祈安出行之前便已经处理掉了,倒是没人能杀到他面前来。
而这一日,周祈安刚到侯府,便见灵堂前来了几张异族面孔。
张一笛则披麻戴孝,在一旁跪伏答礼。
卫吉没有子嗣,而之前,张一笛可是说过下辈子要变成乌龟,给卫吉驮一辈子碑。
且卫吉生前,待张一笛又的确不薄,周祈安便叫张一笛来为卫吉主持丧仪,给前来吊唁的宾客答礼,总之便是充当嫡长子的作用。
见了周祈安,张一笛忙起身走了过来,说道:“他们是卫老板的叔父、回丹族长,还有几位在族中声望颇高的族人,代表回丹人前来吊唁卫老板。”
这些天,朝中大臣见文寿侯恩宠极盛,便纷纷前来吊唁,侯府门前吊唁宾客日夜络绎不绝,可这其中又有几人是真心的呢?
当然,他们来吊唁卫吉,周祈安还是挺高兴的,至少比门可罗雀要强。
但今日见到卫吉的叔父与族人,他才替卫吉感到了欣慰。
吊唁完,周祈安便在政事堂召见了他们。这也是周祈安第一次见到卫吉的叔父,一位满脸沟壑而沉默寡言的老者。
他了解到回丹族人在那次迁徙中死伤大半,如今已按原计划迁徙到了安西都护府外定居。只是水草丰美之地,早已有其他部落占据,他们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并且还在不断遭受驱赶。
回丹人是特殊历史时期下的产物,并非所有汉狄混血都被称之为回丹人。
北国之乱后,北方大乱四年,盛国境内早已不再对此做出区分,也无法做出区分。
回丹人是在北国之乱前,北人在边境掳掠汉人,因一些见不得人的原因,所产生的大量混血儿。
而为了维持血统,他们又将这些混血儿“圈养”在一处,当做奴隶来使用,严格与自己的族人区分开来,并打上了“回丹人”的标签。
在他们的语言中其实也就是“混血”的意思,略带贬义。
而这些回丹人在草原时曾被圈养在一起,后又作为一个独立的部落分出去,早已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文化,与其他汉狄混血有着本质区别,只有这些人才被称之为回丹人。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周祈安便捧着地图研究了十几日,最终划出了二十几座彼此相邻,且人口较少的城池,将它们合并为了“回丹县”,供回丹人迁徙回去。
边境因常年战乱,死的死,跑的跑,即便这些年因北国俯首称臣,人口呈增长之势,但仍地广人稀。
回丹人迁徙到此处,可以在此耕种,放牧,也可以选出德高望重的族人来与当地官员共同治理,类似于民族自治区的模式。
而边境也能得到“徙民实边”。
听了这消息,几位回丹族人亦激动万分,说道:“我们回丹人擅骑射,愿为天可汗效力,成为盛国抵御北国骑兵的第一道防线!”
第258章 番外(二)
入主长安后,周祈安一直居住在政事堂内室。
那里有一间小隔间,是供皇帝在办公之余休息小憩的地方,不过空间不算太大,短住还好,长住就有些不太方便了。
他也考虑过要找一个殿宇搬进去,可紫宸殿、邵阳宫,心里多少都有些别扭,想扩建,但宫室格局已定,也没有可以扩建的地方,政务又很繁忙,于是一拖便拖了大半年。
而一日去万福宫给太后请安,闲谈时说了一句腰疼,太后便关切道:“皇上还住在政事堂吗?”
这半年来,太后状态也调整过来了许多。
周祈安又在皇宫给太后铺设了盲道,从万福宫铺到皇宫的各个角落。
太后眼睛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光亮,能听到潺潺流水,闻得鸟语花香。之前出门,虽也有人搀扶,但人为提醒总没有自己的感官来得自如,让人没有安全感,于是也一直深居简出。
有了盲道后,太后却明显爱出门了一些,如今已经能甩开了琴儿,独自敲着盲杖在盲道上健步如飞,去花园里晒晒太阳,去看看栀儿上课,有时还会到政事堂给周祈安送些茶点。
听太后问起,周祈安便道:“还住在政事堂。”
太后忧心忡忡道:“那政事堂内室我也看过,哪里能久住?紫宸殿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你若觉得别扭,不如请位大师来看看。
“阿娘,”周祈安冷不丁问道,“当年先帝驾崩,请人为先帝超度过吗?”
“当然了!”太后道,“那些病死的、老死的皇帝都要请人诵经超度,何况你阿爹那个情况了。那张道士是个道士,我怕他从中作梗,特意请了护国寺方丈和僧人来为他超度,法事做得很大,说是已经超度了。”
太后又神神叨叨道:“康儿,要不咱再请个大师来看看吧?我也想知道知道,老头子究竟怎么样了?”
太后都这么说了,不请人,便显得他有些不孝了。
于是出了万福宫,他便命人着手去办。
他们这一回请的是道家的,毕竟之前超度请的是佛家的,再请道家验证一下,他觉得更“科学”,更有保障一点。
只见大师身穿紫袍,带着弟子,拿着罗盘在宫中各个方位巡视了一番,又命太监将紫宸殿内所有物品都清出来烧毁,换成新的,按他的要求重新摆放,最后又在紫宸殿前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法事做完,大师说道:“之前那位方丈,的确已经把先帝亡灵送去了好地方。这紫宸殿,皇上于下月初三搬进来"说着,讲了一些进门时先做什么,不可做什么的注意事项,滔滔不绝讲了两刻多钟,“当然,那日我也会从旁提醒,以确保万无一失,不过"
周祈安道:“不过什么?”
大师道:“不过皇上,我看这皇宫内,还有一条冤死的亡魂。”
周祈安心道,从他穿越过来至今,这皇宫已经不知被血洗了多少回,有条冤死的亡魂再正常不过了。
大师却道:“此人不是凡人,而竟是位真龙天子。”
周祈安问道:“废帝?”
大师摇摇头道:“并非废帝,此人不是摔死的,而是病死的,在皇宫的西北方=位。病死。
周祈安一下子便想到了启元帝。
当年启元帝驾崩,太皇太后手中又无龙嗣,为了继续执掌朝政,便只能秘不发丧,说启元帝病重,要去华阳山闭关疗养。
而启元帝尸身太皇太后又是如何处理的,则一直是宫里的未解之谜。
听了这话,周祈安立即派人到皇宫西北方位去搜,当天下午,便在废弃三清观内抓到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形若削骨,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牡丹色锦缎女装,口中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听说侍卫找到他时,他正抱着一棵树自言自语。
侍卫要把他抓出来,他也一直抱着那棵树不撒手,说要留下来伺候主子爷。
周祈安看着小太监这张脸,只觉头痛欲裂。分明是一张熟脸,却又死活想不起来是谁。
左思右想,终于在电光石火间想起——张贵水!
模仿启元帝笔迹可以模仿得以假乱真,当年还曾帮他拟过矫诏的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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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启元帝驾崩,太皇太后处理尸首时,张贵水悄悄跟随,看到宫人胡乱将启元帝葬在了三清观。
他伤心欲绝,又猜到太皇太后心里有鬼,必然会处死天子身边所有近侍,便干脆藏身在了三清观内,与天子为伴。
直到祖皇帝起兵,周祈安在三清观找到了他。
是太皇太后一党逼死了启元帝,将启元帝乱葬在此处,又四处搜寻他的下落,
想要杀他灭口。
他恨死了太皇太后,于是决定站队祖皇帝,拟下了矫诏,想助祖皇帝称帝,从而借祖皇帝之手清算太皇太后一党。
事成之后,周祈安也把他安排到了祖皇帝身边伺候。
他白天侍候祖皇帝,夜里得了空,也会去三清观看启元帝一眼。
他将一杯一杯的黄土洒在启元帝被葬下的地方,不断说道:“主子再等一等,等奴婢获得了新帝宠信,奴婢便向新帝提及此事,将主子移葬皇陵!”
他听说祖皇帝一开始是想找到启元帝尸身,将其安葬的,只可惜太皇太后做得太绝,将启元帝埋了之后,又将沾手此事的几个太监全部灭口。
而祖皇帝寻找启元帝尸身时,宫中又兵荒马乱,他仍躲在三清观内不敢现身,阴差阳错,便错过了向祖皇帝禀报此事的最好时机。
等他来到了祖皇帝身边时,祖皇帝已经葬了个衣冠冢下去。
为安抚朝臣百姓,祖皇帝也并未声张此事,只说启元帝病逝于华阳山,已经请回来安葬了。
事情已尘埃落定,他不敢冒然再次提起,便一直在寻找时机。
只是有一日,他忽然便被领班告知,他又被调回了浣衣局。
他问是为什么,领班只说是张大人的安排。
原来是张大人担心他又悄悄学去了祖皇帝笔迹,再为燕王效力,因此悄悄将他调走。对皇帝,只称是他得了肺病,不能再近身侍候。
祖皇帝日理万机,无暇在意这等小事,自然也没多问。
加上那一阵周祈安又被派去了颍州,宫中根本无人在意他这样的小人物。
他之前在浣衣局时,便备受同僚欺凌,后受启元帝宠幸,风光一时。
如今启元帝驾崩,他再度被打回了浣衣局,同僚们对他的欺凌便也变本加厉。
他每日生不如死,一次洗衣洗到了深夜,从井中打水时,怔怔看着那幽幽的深渊,忽然便很想跳下去。
而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唤了他一声:“小贵子。”
那是启元帝的声音。
他大概是疯了,他看到在月光下,启元帝一边叫他,一边向前跑去,像是要把他引到哪里。
见到了启元帝,他很欢喜,一边叫着“主子!”“主子!”,一边追随那身影而去。等回过神来时,那身影已消失不见,而不知不觉间,他竟已来到了三清观。
他看到启元帝被葬下的地方,竟长出了一棵树。
他忽然泪如雨下,明白了自己余生的使命。
他想,自己此生大概是为了陪伴启元帝,才会来这世间走这一遭的吧!
那夜过后,他便再未回过浣衣局。
宫里失踪了一个人,自然也找了许久,没找到,便按失足落水来处理。
这几年来,他每日睡在供桌下,到附近太祖皇太后的小厨房偷东西吃、偷衣服穿,就这样与启元帝作伴,内心感到无比充实。
了解到这些事,周祈安立即移驾到三清观看了一眼。
很奇怪,这道观废弃已久,又葬着冤魂,却一点也不显阴森诡异,而竟有点温馨。
周祈安与近臣商讨了一番,本想将启元帝移葬入前朝皇陵,可大师却道:“启元帝并不想离开此处,若是强行移葬,可能会出问题。”
周祈安想了想,也觉得可信。
毕竟启元帝在这儿待了这么久,又把这儿“布置”得如此温馨,恐怕早已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他便打消了移葬的想法,下令将三清观翻修一番,让张贵水留下来为启元帝守“陵”,并请人悉心照料张贵水的生活。
大师又在此地布下阵法,总之是让启元帝在此地自由生活,但不能走出三清观,以免吓到人的意思。
结束之后,周祈安听闻前朝高祖皇太后就生活在这附近,一百岁高龄了仍然健在,便又顺道去探望了一眼。
高祖皇太后身子骨还很健朗,还能够下地走动,只是精神头不太好。
伺候她的贴身侍女也已经八十岁高龄了,也要由人伺候着。
王佩兰知晓她们的存在,便也常常派人关照,于是这宫里吃的、穿的、用的倒是不缺,小日子过得还挺不错。
高祖皇太后一见到周祈安,便走来握住了他的手。
夏公公要向前阻拦,周祈安示意不必。
高祖皇太后牙齿早掉光了,只见她下巴颤巍巍地说道:“你是郑士仁啊?已经长这么大啦?”
周祈安说:“我不是郑士仁,郑士仁已经驾崩了。”
高祖皇太后便又道:“那你是郑士仁的儿子啊?
周祈安道:“我也不是郑士仁的儿子”
高祖皇太后紧跟着便又道:“那你是郑士仁的孙子啊?”
周祈安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了尽快结束这对话,只能道:“对,我是孙子。”
高祖皇太后眉眼低垂,只叹这岁月真快。
///
永安十一年,张贵水病逝于三清观。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又过了几个月,那棵树也枯死了。
周祈安又请了大师,大师果然无法再在观内召唤到亡灵。
周祈安想了想,觉得那露天席地的,总归不是个安稳去处,便还是将郑士仁移葬入了前朝皇陵,让张贵水随葬在旁。
第259章 番外(三)
永安元年,登基大殿一结束,周权便又整顿兵马,马不停蹄征战楚南。
而随军出征的,还有周祈安派过来的计口授田工作小组。
去年褚景明一退兵,楚南之地便只剩土匪、伪王势力,没有太大对手。因此周权此番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来打扫屋子的,可以说是毫无难度。
但因角角落落都要打扫干净,以免山匪又出来祸害百姓,而此地又山多地少,十分便于匪帮藏匿,因此多耗费了些时日。
一直到了七八月份,才推到了黔中一带。
周权想着,最西最南也就到黔南了。
本想停在这儿,申请转战南吴,可周祈安却忽然来了道圣旨,叫他把“六诏”也拿下来。
原因是此地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很适合居住。
“六诏”是位处黔地西南方向的六个部落的统称。
大周朝国力强盛之时,曾不断开疆拓土,对六诏也实行了羁縻政策,使得六诏归附于大周。
但后来天下大乱,南方被吴国占据,而吴国向来偏安一隅,对六诏毫无兴趣,便也逐渐失去了宗主国的地位。六诏左右观望之下,又归附于了旁边的吐蕃。
总之这段历史曲折复杂,不是他一个武将能够独立解决的问题,至少得派个使节过来,先跟这六个部落谈谈。
周权给周祈安上了道奏疏,周祈安看了觉得有道理,便“就地取材”,将坐镇长沙的“楚南荣誉大都督”公孙昌给派了过去。
公孙昌也是第一次代表国家出使邻国,也十分重视。
他着重学习了一下这段历史,便先选了其中一个最弱小,且跟另外五个部落都有仇的部落来走访,向该部落输送了一些利益,使得该部落归降大盛。
然后,公孙昌便上了一道奏疏,表示日后只要利用该部落制衡剩余五个部落,六诏之地便可安定。
若是不安定,也可以巧妙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按“谁弱帮谁”的原则,让他们持续内斗,自顾不暇,无暇关心天下事,总之是已不足为惧。
这道折子递到周祈安案头时,已是隆冬时节。
其实公孙昌这计策不错,满朝文武也觉得公孙昌此事办得漂亮。但周祈安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这折子便一直压着没发。
直到来年元月,卫吉离世,周祈安难过了许久。
等打起精神,开始批阅奏疏,才见公孙昌又上了一道折子询问他。
他这才回了句一-就按公孙大人的意思来办吧。
这一年时间,盛国边境线不断向南推,且推得稳扎稳打。
周权在前方打仗,赵秉文便在后方推行计口授田。因此盛军所到之处,皆是民心所向。
永安元年,楚地彻底归入了盛国。
来年,周权把怀信留下来对付蜀国,自己则转战吴国,兵分两路,一路从楚地沿长江向东,一路则从檀州陆路南下。
两军联动之下,南吴堆砌在国都附近的四十万大军一时兵败如山倒,金陵迅速被攻破,城头改换大王旗。
王宝姝的江南之行,因这两年南方战乱而极不顺利。
黄牛也很后悔接她这一单,但看王宝姝有钱有人,身边还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女保镖,便也只好继续跟她们抱团,为她们带路。出门在外的,总比落单要强。
这一日,王宝姝一袭纱裙走出了画舫,轻轻掀开了罩在脸前的纱笠,远远一瞧,总算瞧到了“金陵城”三个大字。
只是仔细一看,这城楼上插着的怎么是盛军旗?
一行人靠了岸,找了路人来询问,那路人道:“你们不知道吗?盛军上个月打进来了,金陵已经被占领了,咱们的皇上逃到江南西道那边去了!”
王宝姝:“”
这算什么出走半生,竟然还在盛国?
收复了江南东道后,周权并未西进。
江南西道地形复杂,且南吴势力已经不成气候,继续攻打,是个细活儿。
再者,功劳也不能全让他一个人给占了,他下面这些将领也需要大施拳脚的机会。
他便把战场交给了阮迁与怀青,自己则先回了长安,干干净净交出了兵权,每天只在王府种种菜,顶多帮周祈安带带兵,深藏功与名,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他十三岁便入了行伍,这辈子从未如此清闲自在过。
来年,阮迁与怀青拿下了江南西道。
南吴皇帝走投无路,被迫自尽。
回到长安后,周祈安便封了两人为侯,封三千户。
同年,怀信、褚景明拿下了蜀地,周祈安加封怀信五千户,加上原有的五千户,怀信成了盛国唯一一位万户侯。
褚景明则保留长沙王封号,封三千户。
周祈安大方封赏,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都是周权的下属。
而对于这些安排,周权也很满意。
周祈安看他不愿再在仕途上进一步,金子银子又不缺,便也时常送些各地的土特产给他。什么草原的肥羊、江南的茶叶、西域的珠宝,主打一个心意满满。
两人感情也依旧很好,在朝堂上是君臣,下了朝还是兄弟。
都说功臣与皇帝不好相处,容易一山不容二虎,周权寻思,这不是也挺好相处的吗?
第260章 番外(四)
永安三年,仗打完了,分裂了几十年的南北终于在这一年完成了统一。
周祈安很高兴,为了笼络南方贤士入朝为官,也为了通过这些士族,进一步巩固他在南方的统治,特为南方学子单独开设了一次恩科。
永安元年时,朝廷便举办过科举,但南方学子未能参加,如今盛国朝中又是清一水的北方人,这样做也很公平。
诏书一发,南方学子反响十分热烈,皆踊跃报考。
来年春闱,长安城内便随处可闻南方各地的口音,酒楼内也住满了南方考生。大家在赶考之余,也在京城游玩,与当地人接触,促进了分裂已久的南北两地的融合,可以说是热闹非凡。
见此盛况,周祈安更是高兴,特命礼部扩招、扩招再扩招,最终招录了八十一人为进士,是盛国科考史上上榜率最高的一年。
发榜当日,他又下令长安城弛禁十日,夜不闭市。
南北分裂,乃是国殇,如今甫一统一,便有不少大户人家在街道上为考生发放小吃、糖水,图个热闹。
周祈安听闻此事,心中甚慰,又大笔一挥,下令这几天长安东西两市所有酒楼、茶舍、酒肆的消费,全都由他个人买单,走他私账,彻底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于是那十日来,坊间张灯结彩,酒楼通宵达旦,曲江池边,烟花夜夜燃放到深夜,可谓是让长安再次伟大!
落榜考生与北方学子也并未气馁,因为根据盛国三年一科考的制度,马上明年又有一场会试,于是踏踏实实与之同乐,沉浸在此次盛事当中。
永安三年,盛国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
然而,摆在周祈安面前的还有两道难题,一个是体制改革,另一个便是立储。
这三年来,朝廷的重中之重便是打仗,计口授田次之。朝中所有事都要为这两件事让步,只要事关这两件事,便都能特事特办。
为了供应军费开支,周祈安垄断了楚地茶叶,实行官府专卖,除供应百姓所需外,其余一律高价卖给西域商队和白城互市。
直到江南收复,茶叶产量翻了一倍,供大于求,开始在仓库内堆积,周祈安这才把茶叶生意逐步开放给了商人,不过只允许商人在盛国民间进行买卖。外贸则仍由朝廷垄断,十几处名茶产地也直接由中央控制。
他专门设立了茶业局来负责此事,将卫吉留下来的人手一律纳入了编制,又派了官员共同协办,派了八百营进行督察。
他又在江南设立了织造局,专产高档丝绸,与官窑烧制的高档瓷器一同远销海外。
因着这些收入,盛国打了几年仗,倒是没怎么缺钱花。
仗一打完,国库更是迅速充盈了起来。
但茶业局也好,织造局也好,甫一成立,规章制度还很混乱,全靠几个能臣撑着。
周祈安正愁要如何改制,周惠栀便走了进来,叫了声:“二叔叔!”说着,走到了他书案边,“二叔叔在看什么呢?”
只要没有大臣在,周惠栀便可自由进出政事堂,且不必行礼,这是周祈安允准的。
他看着这“两局一窑”呈上来的账簿,说道:“你看这茶业局、织造局,再加一个官窑瓷器,每年为朝廷创造的利润,几乎占了朝廷年收入的三成以上。你把这两局牢牢攥在了手上,你便攥住了盛国的钱袋子!”
周惠栀穿花笼裙,手臂上挂绿色披帛,这两年个头是猛猛在往上窜,不过也才年十四。
她眉间点红色花钿,一双杏眼炯炯有神,与人对视时,又大方磊落得不像个尚未及笄的小孩儿。
见她来了,夏公公弓身端着托盘走上前来,笑得满脸褶,将茶水与甜点端到了桌上,攀谈道:“公主这裙子可真漂亮!”
周惠栀低头看了一眼,道:“是吗?”说着,原地左转一圈、右转一圈,转得裙摆微微飘扬,细纱上的花纹全都展开。
夏公公在一旁鼓掌捧场,说道:“真漂亮!真漂亮!不过老奴单看这裙子,好像也没那么漂亮,看整体却又很漂亮,定是公主明艳大方,才显得这裙子更漂亮了!哈哈哈哈!”
周惠栀:“……”
对于夏公公这样的夸奖,周惠栀早听腻了,甚至有一种很咯噔的感觉,登时停下了旋转的脚步,说道:“夏公公,你还是先去休息吧。”
夏公公忙道:“老奴不会说话!老奴这就退下!”说着,忙一路小碎步告退。
周惠栀这才在周祈安身侧坐下,说道:“如今这些生意都掌在二叔叔手上,其他商人又不能做,这不就是攥在二叔叔手上了吗?”
周祈安摇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呀,栀儿。如果我让人做什么那人就做什么,我让人不做什么那人便不做什么,那这皇位,岂非太好坐了一点?”
周惠栀微微歪着脑袋道:“那下面的人又能搞出些什么把戏呢?
周祈安说:“那能做的可就多了。首先一个,走私。我不让商人与周边列国做茶叶生意,他们便不做了吗?盛国边境线那么长,叔叔总不能每一寸都派人盯着对不对?”
周惠栀想了想,说道:“但毕竟边境在线,每隔两到五里便有一处岗哨,走私被抓还要面临刑罚,情节严重者还要砍头我总觉得从走私犯的角度来讲,想走私好像也不太容易”
周祈安道:“是不太容易,但你记住马先生这句话。”
周惠栀心道,又是马先生。
二叔叔总说马先生、马先生,可这位马先生究竟是谁?她问过二叔叔好几回,可二叔叔根本答不上来。
她也问了先生们,可先生们也没听说过,古籍上也没有记载。她怀疑这马先生根本就是二叔叔杜撰的。
她一脸清澈道:“所以是什么话呢?”
周祈安道:“当利润达到一成,便会有人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到五成,便有人敢铤而走险,当利润能翻番时,便有人敢践踏世间一切的法律!”
“现在走私犯少,是因为叔叔抓得严,但对这些走私犯而言,他们起码还有两个空子可抓。一个便是这岗哨的空子,每两到五公里一个,哪怕有官兵巡逻,但这空子也够大了吧?还有一个,便是'人'的空子──我问你,如今驻守启州、房州的将领是谁?”
“李青和李茂。”周惠栀道,“当年张道士在宫中围杀二叔叔,奶奶给李青送了一封信,结果李青还没来得及集结军队,眼看情况危机,带着百来个亲兵就来了,说明他是一个很仗义的人!但也容易脑子一热。”
“后来他跟着二叔叔在西南割据,张道士又用他的家人威胁他,要他自己回到长安来,否则便剐了他的家人,于是他不得已又偷偷跑回了长安。”
“但张道士那段时间太忙了!忙得焦头烂额!眼看从他嘴里也撬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把他关在了牢里,忘记了他的存在。那金司狱是二叔叔的人,他也知道李青是二叔叔的人,便把李青一家照顾得不错!后来二叔叔打进了长安来,便把李青和他一家都从牢里救了出来。”
周祈安道:“所以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周惠栀不知道二叔叔想让她说什么,想了想,满脸疑问道,“说明傻人有傻福?”
周祈安无奈地笑了出来,忍不住敲她脑袋,道:“说明你想让人帮你办事,起码得让人没有后顾之忧!”
周惠栀“哦”了声。
第261章 番外(五)
“总之,目前来讲,李青、李茂这两个人,二叔叔能够控制得住。我控制他们,他们再去控制自己底下的将领和士兵,那么这'人'的空子便不会太大。”周祈安道,“但若哪一天,大权旁落,他们不肯听二叔叔的话了呢?这边境势必就要四面透风,偷渡国境线跟进出自己家家门一样容易。”
这“两局一窑”是盛国的摇钱树,于盛国财政而言相当重要,他见栀儿听得认真,便也想借此机会,好好给她说道说道。
“还有他们每月呈上来的这些账簿。”他说着,拍了拍案上摞得高高的这几摞册子,“这上面就不能做文章了吗?他们说茶叶收购价是多少便就是多少,出售价是多少便就是多少了吗?那十几处名茶茶园,直接由中央控制,那为何黑市上还是会有这些名茶在流通呢?”
周惠栀眉头微蹙,觉得这问题很严重,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周祈安道:“叔叔派了八百营,伪装成买家潜入黑市调查过此事。目前黑市上流通的名茶基本上都是些茶叶碎,说明是底层小吏在靠这些茶叶碎赚外快,还没敢大批量侵吞国有资产。”
“叔叔便又借着此事敲打了一番茶业局督办,叫他自己去查——当然,我没告诉他我已经派人暗访过的事儿。”
“这刘督办诚惶诚恐,回去调查了一番,便上了道奏疏告诉我说——按照茶厂规定,这些茶叶碎还有品相不好的茶叶都应在茶厂统一焚毁,但茶厂官吏们却发现,这些残次品也能在黑市上卖出不错的价格,毕竟有着皇家御贡的噱头,他们便把本应焚毁的残次品拿到了黑市上去卖。涉案人员、涉案金额,刘督办自己都查清楚了,问我该如何处理。”
周惠栀忽然道:“哦对,我想起来了!我记得这奏疏,我记得二叔叔是叫他自己看着办。”
可这世上最难办的,恐怕便是“自己看着办”了。二叔叔叫刘督办自己看着办,其实也就是要他严办的意思。
但刘督办后来是如何处理的,她便不清楚了。
她如今还是以上课为主,只有在课业之余,才会陪二叔叔处理一些奏疏,这件事的后续她还没问过叔叔。
“对,就是这件事!”周祈安道,“这刘督办收到答复,恐怕也很为难,过了几日,又上了一道奏疏,说将两名主犯判处死刑,其余从犯判处流放如何,询问我的意见”
“叔叔自登基以来,一直主张轻徭薄赋、减轻刑罚,轻易不会判处死刑,但这件事,叔叔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一来,这两个主犯通过倒卖茶叶碎所获取的利润,若按贪腐来判,已经足够判处死刑;二来,叔叔的确也想严办此事。”周祈安说着,看向了周惠栀,问道,“可哪怕不倒卖,这些茶叶也要被焚毁,他们偷偷拿去卖掉,似乎也并未损害到茶业局的利润。这样判,栀儿会不会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或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些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
周惠栀毕竟还小,砍头于她而言,的确是一种相当残酷的刑罚,光是想想那画面,便让她感到后背发紧。
她却还是道:“但毕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碎茶叶虽然无法给朝廷带来收入,但法律神圣不可侵犯。这些人,的确是借职务之便谋取了私立,钻了空子。若是不惩处,将来这空子就会越来越大,今天倒卖碎茶叶,明天便有可能倒卖些别的。”
“正是这个意思。”周祈安道,“单就茶业局来讲,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发展下去,有朝一日,他们会不会把好的茶叶也当做残次品挑出去,私自进行售卖,从而导致茶叶产量越来越低呢?甚至,会不会把品相最佳的都拿去私卖,品相一般的呈上来,从而导致茶叶质量越来越差呢?”
这些茶叶,少部分会用来供应皇室,大部分则都要销售到周边列国,久而久之,便会影响到国库收入。
不过经此一事,周祈安倒是了解到这碎茶叶也能创造出不少利润了。
于是他又规定,碎茶叶不再焚毁,而是统一销售给特许商人。
周祈安道:“二叔叔坐的这位置太高了,高到看不清底下的样子,听不清底下的声音。若不想被人愚弄,便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周惠栀问道:“所以现在,八百营就是二叔叔的耳目吗?”
“目前而言,是的。八百营多是孤儿出身,从小养到大,忠诚度比较高。”周祈安道,“但凡事过犹不及,你若太过依赖他们,导致八百营权力过大,那么他们照样也会出现与其他官僚集团一样的弊病。他们一样会贪腐,一样会藐视法度,也一样会愚弄你。”
听了这话,周惠栀叹了一口气道:“二叔叔,你真的好难。”
周祈安忽然问道:“那等二叔叔百年之后,把这么难的位置传给你坐,你要不要?”
其实这三年来,他一直有意要把栀儿立为皇储,但他从未向任何人,包括太后、周权乃至周惠栀本人表露过此意。
一来,即便他有意改善,但如今的政治土壤,还远远没到能让他立一个女孩儿为储君的程度。
此事仍需从长计议,若是过早被人察觉,便会让栀儿暴露于危险当中。
二来,他也在考察栀儿究竟适不适合做一个君主,他也想等她足够成熟,能够做出独立判断,再亲口问问她,她想不想做这个君主?
如果她合适且愿意,那么他愿意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为她铺路。
听了这话,周惠栀抬眼看向了周祈安,看了许久。
她忽然想起她四岁那一年,她爷爷忽然被封为了镇西王,而她和奶奶,则被软禁在了国公府而不得进出。
一次她和奶奶正在堂屋用饭,靖王三公子忽然闯了进来,不请自来,坐到了她和奶奶对面,还带了一个厨子来,站在桌边帮他切鱼脍。
那一片一片的嫩鱼肉薄如蝉翼,靖王三公子一下夹起了四五片,蘸上料汁送入了口中,并凶神恶煞地看着她说:“看到这鱼脍了吗?若是你外公造反,我便把你和你外婆,一片一片地切成这样,送到西北拿去给你外公吃。”
听了这话,她直接从椅子上滚落了下来,惊恐到极度,尖叫声想发发不出来。
那日以后,大概有十多日的时间,她晚上根本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便要睡着,一睡着便要做梦。
因为这件事,她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尝一口鱼脍.
她又想起她七岁那年,张叙安一刀把爷爷钉死在了床上,又发动羽林军围杀二叔叔。
那段时间,奶奶状态便很不好,一次祭拜之时,奶奶便当着百官的面拔了侍卫的刀,一边挥砍向张叙安,一边大声说出了真相。
张叙安恐怕是遭人砍的事做了太多,很灵敏地便躲开了,说太后悲伤过度,精神失常,便叫人把太后“请”了出去。
那些太监对待太后的方式并不客气,现场百官之中,也不乏一些正直的人,却没有一人敢为太后说一句话。
她那时便知道,权力能颠倒这世间一切的黑白,是非。
能让人眼睁睁看着鹿,却说成是马。
她从小便生活在大权在握的长辈们无限的宠爱,以及这些长辈们缺席之时,外敌对她的威胁与恐吓之中。
她懂得权力的滋味,更懂得权力缺失的滋味。
她想要权力。
这权力并不单单只是皇位,而是像二叔叔一样,能通过控制李青和李茂,从而控制整个北境边防军的能力。
是能像控制自己的大臂、小臂,进而灵活控制自己的手指一般,能够控制整个国家机关的能力。
她希望这世间黑便是黑,白便是白,是是是,非是非。
“我想要!”她很肯定地道,“我不怕难,我也不怕死,可是!”
周祈安问道:“可是什么?”
她想起爷爷驾崩之时,奶奶曾嚎啕着对她说,为什么她不是个男孩子,如果她是个男孩子,或许就能避免这一切。
这是奶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这样的话,却让她记了很久。
“可我是女孩子”周惠栀道,“文武百官,恐怕不会同意。而且我也在想,女生是不是天生就不太适合做这些事”
周祈安问道:“你还记得谭小阿姨吗?”
周惠栀道:“当然记得!”
“她那办事能力,可完全不输任何同等资历的男子,甚至可以说是遥遥领先。”
谭玉英今年才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单是能考中进士,混个芝麻小官,便已能谈得上是年少得志。
可谭玉英,已经能独挑大梁,前阵子和赵秉文兵分两路,独自去了江南推行计口授田。
江南一直是周祈安最担心的一个地方,不过谭玉英自己便是江南人,又出身名门,对江南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了如指掌,因此也处理得格外灵活,让人不得不服。那一手文章,在朝中更是首屈一指,不仅笔力苍劲,文字也灵秀细腻。
“所以栀儿,”周祈安道,“就像文帝有文帝的优势,武帝有武帝的优势,男帝有男帝的优势,女帝也会有女帝优势。又或者,根本不需要分什么文帝武帝,男帝女帝,你可以有你自己的优势。”
周惠栀问道:“是真的吗?”
周祈安道:“当然是真的了。”
第262章 番外(六)
此次谈话过后,周祈安便叫栀儿每日到宣政殿耳房旁听朝会,并开始布局立储之事。
但此事任重而道远,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事实上,从他一开始规定女子也可参加科考时,便遭遇了不少阻力。
好在他是个实权皇帝,朝中几大重臣,如周权、赵秉文、张进,家中刚好又只有一个女儿。
也不知是这三人思想较为开明,还是屁股决定脑袋,还是两者兼有,总之,赵秉文从一开始便是此政策的坚定支持者,周权、张进在他稍加劝导之下,也对此表示了支持。
那么剩余官员的意见,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能开导的都开导,太愚昧的便冷落,又愚昧又自私的,便干脆找个理由罢免掉,就这样将此事敲定了下来。
但这还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永安元年那一场科考,周祈安下令,叫各地地方官动员当地女子踊跃报考。
可别说动员到不到位了,某县竟还发生了有女子前来参加考试,但当地县衙拒绝让女子入内的恶性事件。
若单止于此,这件事恐怕还闹不到周祈安耳边来,更过分的是,女子在被拒绝入内后,拿出了皇榜与县衙辩驳,可该县县令却以扰乱考场秩序为由,将该女子打入了监狱。
革命便是一个阶层推翻另一个阶层,而这就是一场革命!
他要把这政策推行下去,便不得不削减其反对势力。
女子可以在计口授田中获得与男丁相同面积的田地,可以成为户主,可以独立做生意,可以参加科考,可以入朝为官,这些都是周祈安的基本国策。
他既已做了皇帝,便要减少剥削与压迫。
盛国五千七百万人口,有三千万人是女性,而这三千万人也同样是盛国的子民,与另外那两千七百万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因此事,在朝会上、在奏疏中,也与大臣们吵了大半年,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时至今日,若还是有人连这一点都不能认同,还要千方百计地加以阻拦,那不好意思,至少在他这一朝,他不需要这样的官员。
周祈安借此案件在朝中大发雷霆,说如此忤逆他的旨意,是想造反不成?
皇榜都拿出来了,县令还敢置若罔闻,显然是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要以谋反罪论处,判这县令一个满门抄斩!
当然,这其中多少有演戏的成分。
但他就是要让天下官员都知道,女子可以科考入仕,此事已成定局,若是敢阴奉阳违,阻挠政策推行,最严重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许多一开始反对此政策的官员,也觉得这县令做得离谱,一句话都不敢说。
下了朝后,周祈安又觉得按谋反论处,的确有些牵强,牵强便有违法制,便又召见了萧云贺,叫萧云贺亲自跑一趟,去查查这县令。
如此霸道的地方官员,所犯之事,想必也不会只此一件。
而这一查便查出,这县令出身当地豪族,官是买来的,又收受贿赂,与当地大家族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其家里人平日里也横行乡里。
周祈安便判了他死刑,判乐其全家流放。
因此事,到了第二年南方恩科时,地方官员便不敢再懈怠,纷纷展开了积极的动员。
但遗憾的是,这一年女子报考人数虽有显著增长,却仍无一人杀进了会试。
这也在周祈安预料之中,毕竟自古以来的官制便是如此。
大户人家再是重视对女儿的教育,教导女儿读书,教的也不会是能科考入仕之书。
可若一直这样下去,群臣势必会以此为由头,说女子本就不适合科考,要他修改政策。
他便时不时请张鸿雁,还有其他一些名儒入宫“论道”,在虚心求教的同时,也谈谈闲事,叫他们推荐一些女性“生源”前来报考,并鼓励他们招收女性学子。
于是到了永安四年,在南北统一后的第一场全国性科考中,终于有女进士诞生了。
还不是一名,是两名。
其中一名是张鸿雁世交故旧的小女儿,也是在张鸿雁游说之下,才来参加科考。
但她不愿为官,考中进士后便事了拂衣去。
而更让人惊喜的是,除此之外,竟还杀出了一匹纯黑马。
这位女进士也是个传奇,她出身官宦世家,结过婚,有孩子;只是丈夫宠妻灭妾,娘家又逐渐式微,因此在婆家并不幸福。
周祈安称帝后,规定女子也可提出和离,和离后户口可以牵回娘家,也可以单。
可她提出和离,婆家却不允。她闹到了县衙、州府都无果,最终还是一个人跑到了长安,去击了大理寺的鸣冤鼓,这才把婚给离掉,自己做了户主。
和离后,她先是开了个小面馆谋生,后听闻女子可以科考入仕,便一边开店一边准备,结果一考便考中了。
恰好谭玉英也快回来了,周祈安便把她安排到了户部,交给谭玉英来带。
就这样慢慢地,女子读书已蔚然成风。
朝堂中,也逐渐可见女子的身影,礼部也设计了女性官服,颜色与纹样与男子相同,只是版型与冠帽略有不同。
周祈安便想,也是时候将立储之事提上议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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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朝臣催促他立储的声音从未停歇过,说尽早立下储君,天下方可安定。
只是他一无子嗣,二无宗亲,能立谁?
朝中官员嗅到了机会,便也没少往这方面动脑筋。
一开始是进献美女,眼看美女无用,便又转换了策略——改为直接进献儿子。
大体方式便是,制造自己的儿子与他见面的机会,而后在他面前百般展现孝顺、聪慧、贤良、爱民等优良质量。
他也听到了底下人的风声,说他这皇帝便是义子登基,他又没有子嗣可立,将来也极有可能传位给义子。
这些孩子,有些的确不错,至少在他面前表现得还不错。
但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赏几块糖了事。
于是底下人再次改变了策略,看他自己不生,也不准备收义子,便纷纷自作主张,开始在民间为他寻找他失散已久的“宗亲”,而这中间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有个地方官员与吏部侍郎有同窗之谊,便向吏部侍郎“献宝”,说自己协理的州府中,有一户人家竟是皇帝的远方堂叔。
那吏部侍郎看到了机会,忙把周祈安远方堂叔一家都请到了长安,又从这堂叔的孙辈中挑了个眉眼周正、品行也不错的,养在了自己府中进行教导。
就这样教了一年多,觉得教得差不多了,那礼部侍郎才向周祈安提及此事,只等着周祈安召见他们,而后让那孩子在周祈安面前大放异彩。
但周祈安并未召见,反而大发雷霆,直接罢免了那吏部侍郎的官职。
否则“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各地必将纷纷掀起进献宗亲的热潮。
而这些宗亲,一来真假难辨,二来,他的确也不感兴趣。
他也厌恶这些官员们的心思。
周权为他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凭什么以为自己家中是儿子,而周权家中是女儿,又或者,觉得跟他沾了那么一点血缘,便胆敢肖想这皇位,肖想从龙之功?
总之,无论是进献美女的、进献儿子的还是进献宗亲的,最终都没讨到便宜,只讨到了周祈安的冷眼。
如此过了一两年后,便再没有人敢做此事。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立谁为储?
一次朝会,公孙昌见此事拖了六年也没有结果,且越拖越没有希望,便痛哭流涕,说储君不定,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万一,转眼便又是一场天下大乱!
叫周祈安要么自己生一个,要么赶紧过继一个,否则便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上!周祈安这才第一次表露自己的心思,问道:“那么立镇国公主如何?”
公孙昌愣了愣,一方面想着,怎么可以立公主为皇储?一方面又想着,怎么不可以立公主为皇储?
他问道:“皇上为何”
周祈安道:“她是祖皇帝的外孙女,是开国上将周权的女儿,而我没有子嗣。她身体健康,智力正常,除此之外,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吗?”
听了这话,群臣纷纷道:“可女子怎可为君?”
周祈安道:“女子既可为官,又为何不可为君?”
总之,与朝臣拉扯了大半年,到了永安六年年末,周祈安终于册立了周惠栀为皇储。
周权、李闯、怀信、怀青、褚景明、阮迁等武将,以及公孙昌、赵秉文、张进、谭玉英等一众肱股之臣,都对此表示支持。
他又迅速组建了内阁,将周权、公孙昌、赵秉文、张进四人设为了阁臣,叫公孙昌出任首辅。
他又将年轻干臣,如谭玉英、阮迁等,都派去给储君上课,等三五年后,周权、赵秉文、公孙昌等人纷纷退隐,他再把这些人纳入内阁,这些人便会成为支持储君的新生代政治力量。
他目前也还年轻,起码还能再健康工作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盛国的氛围会越来越开放,大家对女君、女官的接受度会越来越高,如此一来,等他百年之后,储君便可坐稳这皇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