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方圆走到门口, 招手喊来了一队人,把那十几个俘虏都带了下去,又喊来几个勤务兵, 进来刷洗氍毹上的血泊。
周祈安手背上的血渍干涸,开始发紧。
他走到盆架前洗了手, 又拿帕子擦了擦, 望着盆中被染红的水, 复盘他们如今的局势。
他们并未在鹭州部署太多兵力,以为裴兴邦只是虚晃一枪,那么只要守住了城池, 便是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而真正的歼灭战, 应当发生在襄州。
只是以裴兴邦近来的攻势来看,攻打鹭州,绝不是来虚的。
他们要怀青据城坚守, 只是守住了城池, 却也无法歼灭敌军有生力量,这样的消耗战, 继续打下去也毫无意义。
启州十万精骑, 是为赏金而来。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廖诚业为了这万两黄金, 甚至想违抗裴兴邦的部署, 带着骑兵直奔荆州。
如此头脑发热,打散了他们, 他们也会一次次地聚拢再来, 那便只能歼灭。
要杀到他们心生畏惧、万念俱灰,让他们彻骨地意识到这万两黄金可不是好拿的, 除了少数人,大部分人都只会成为城楼下垫脚的尸体,他们才有可能心服口服地退兵。
几名勤务兵拎着水桶进来了,开始刷洗地毯,浸到地毯内的血水被刷了出来,血腥气再度在帐内蔓延。
周祈安入了内帐,解下了腰带,正准备脱下袍子,便见黑袍内的白色中衣也已染红了一大片,那血渍尚未干涸。
他两手攥着外袍衣领,低头怔怔望了许久,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杀了人。
或者说——他,又杀了人。
他,江成,又杀了人?
他怎会料想,有朝一日自己会和“杀人”二字产生关联,有时真像是一场梦,有时真希望一蹬腿便能醒来。
他换了套衣服,理着衣领走出来时,面色已恢复如常,对段方圆说道:“陪我去趟襄州,我要去找大哥。”
他们的战略需要调整一下了。
此时已近午时,再是快马加鞭,当日抵达也已经不可能了,二人便也没着急,用过午饭才不紧不慢地动了身。
周祈安舍不得麒麟受累,便命人把那犟种牵了出来。
马倌应了声“是”便去了,到了马棚,和另一个马倌两人连拖带拽,才把那犟种拖到了大帐前,满脸狐疑道:“王爷,这马真能骑吗?要不找人再驯驯。”
结果那犟种上一秒还在歪着下巴默默抵御马倌的拖拽,幽幽一抬眼,刚好瞥见上回那比自己还犟的犟种,眼神登时变得清澈,放正了脑袋,开始悠然踱起了步子。
周祈安翻身上马,说道:“出发!”
荆州晴空万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蓝蓝的天上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风也是干爽的。
周祈安策马奔腾,衣衫猎猎翻飞,一时将心中的憋闷都甩到了脑后。
晴朗了大半个月的檀州,此刻却已是乌云压境。整座州府笼罩在一团团涌动的黑云之下,竟像是不祥之兆。
风撕扯着怀信的头发,他脸上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静。
一员副将走上前来,抬头望了望这天空,说道:“这可真是个上路的好日子啊……”顿了顿,见怀信瞥了他一眼,连忙埋首正经了起来,禀告道,“可以出发了,侯爷!”
怀信翻身上马,说道:“出发!”
盛军依次退出了檀州,而他们是最后一批。
营内原有的装备与粮草已经由前军运走了七七八八,只留下他们随身佩戴的兵器,和这几日食用的粮草。
吃剩下的一千多石粮带不走,若是焚毁,浓烟又恐怕会引来敌军,怀信便命人拉到附近山上草草埋了。
一万骑兵在官道上疾驰,铁蹄铮铮滚过了大地。
出了官道,眼前便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荒野。
此地常年受洪涝冲刷,原是大片的沼泽,只是这两年来檀州雨水有所减少,沼泽四周开始干旱,这才形成了荒草地。
乌云沉沉压下,越压越低,河水边的芦苇荡随风飘摇。
怀信将十二支斥候队如渔网般撒了出去,到前方各个险要排查有无可疑之处,可以说是慎之又慎。
而不知跑了多久,风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暗。
怀信两手攥着缰绳,在飞驰的马背上抬起了头来,见苍穹风云变幻,密云遮日,犹如日蚀。
芦苇荡被大风撕扯,“簌簌簌簌”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越听越响,越响便越是诡异……
他又跑了一会儿,便“吁—”的一声勒了马。马儿原地打了个转,怀信顺势环望了一圈。
四周肉眼看不出可疑,可行军多年的经验却在隐隐地提醒他——
前方有危险在等着他。
身后骑兵依次勒马,而在这时,只听“咣—”的一声巨响,一道天雷劈砍了下来。
不少马儿受了惊,纷纷扬起了前蹄,大军登时陷入了混乱。
副将打马上前,问道:“天公不作美啊!侯爷,马上要下大雨了,这儿又无处躲雨,要不要快马加鞭,尽快跑出这荒地?”
马儿不安地踱来踱去,怀信说道:“先等等,斥候还没有回来。”
草原在他们的正前方收紧,他们的左前方是一座大山,右前方还是一座大山,而两座大山之间是他们将要穿过的官道。
敌军若要在此地伏击,躲在山后是绝佳的选择,只是去往山后的斥候却还没有回来。
豆大的雨珠落了下来,落在了怀信脸上。
他用手指揩掉了,朝左侧望了过去,远远地、远远地,竟瞧见一匹红鬃马像是在朝他们跑过来,只是马背上却没有人……
怀信心中一紧,料到了山后有敌军。
其实那马背上并非没人,只是那人肩膀中了一箭,奄奄一息地趴伏了下来。血迹洒满了他们的来路,血浆不断滴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他用尽了全力,只是伤势太重,让他怎么也夹不紧马腹。
好在马儿有灵性,知道该往哪里跑。
又跑了片刻,直到他确认同泽能注意到他,直到他恍恍惚惚,险些要失去意识,才用嘴咬掉了火折子的竹盖。
燃起的火苗点燃了信号弹,信号弹成功窜上了天空。
“砰—!”
听了那熟悉的巨响,那人缓缓闭上了双眼,下一秒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最后的使命已经完成,他实在太痛太累了,他要长长地……长长地……睡上一觉了……
“不好!有伏兵!”
马儿惊慌嘶鸣,一时兵荒马乱!
副将率先拔刀,做好了作战准备,又问道:“侯爷,要不要先原路返回,从长计议?”
“已经返回不了了,褚景明是有备而来。”怀信面色阴沉,却不显一丝慌乱,“营地此时,恐怕早已经被吴军占领。”
他们如今是前有狼,后有虎。
此地隶属檀州,四周每隔五里便设有一处盛军岗哨。哨兵每日换防回营,若是没有按时回来,巡防营要派兵查看。
褚景明能在此地埋伏,而没让消息传入怀信耳中,那便是已经把四周岗哨,连同巡防营也一起端了,事情做得干净利落,没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怀信道:“所有斥候出列!”
话音一落,几十名斥候踏马从队伍中站了出来。
怀信调转了马头,面向他们,说道:“分为两队,一队人从后方迂回,到颍州去请援军,一队人,去点燃附近所有的烽火台!有多少便点燃多少!”
烽火台这东西,只要中间断了一两个点,消息便很难传得出去。
褚景明端了巡防营,便没道理不对烽火台动手脚,但总归是死马当活马医。
随一声洪亮的“是—!”,几十名斥候领命前去。
而当怀信转回身时,吴国骑兵已经从山后现了身,人数几乎是他们的四倍。
他不清楚褚景明是否也在其中,却仿佛已与他对上了目光。
他调转马头,又看向了草原右侧。
褚景明追过来需要时间,他知道只要他们跑得够快,甩掉了褚景明,跑入了颍州地界便是皆大欢喜。但他也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其余人!”怀信说道,“跟我走!”
豆大的雨珠开始“噼噼啪啪”往下砸,眼前雨雾蒙蒙,视野愈发有限。
怀信仿佛一只被蒙住了双眼,又切断了触角的兽,本能地感受到危险正自四方而来,却又只能仓皇乱跑。
一万人马向右前方奔袭而去,不知跑了多久,又一匹马儿驮着受伤的士卒跑了回来,是怀信刚刚派去的斥候。
“有……有……”那人奄奄一息道,“有……伏兵。”
在他们的右前方,另一路吴军仿佛巨兽,缓缓从大雨中抬起了头颅。褚景明则将尾巴甩到了怀信左后方,与友军互为犄角,好左右夹击怀信。
怀信调转马头,原地转了一圈,却不见附近有一处烽火台点燃,而吴军已成包围之势。他心知毫无胜算,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褚景明的声音自后方传来,说道:“投降吧,怀信!此时投降,我便饶你们一命!”
怀信说道:“好,我们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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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周祈安一行人总算在夜半时分抵达了荆州。
夜色沉沉,更深露重。
大门岗哨确认了来者是谁,便立刻大开营门,周祈安奔袭而入,在大帐前勒了马。
“哥!”
周祈安说着,掀帘走了进去,却见帐内烛火摇摇曳曳,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周权独自一人坐在圈椅上,回过头时面色阴沉,像是出了什么事。
周祈安迈步向前,问道:“怎么了?”
周权问:“我昨日派出去的急使,你见到了吗?”
周祈安路上没碰见,那便是刚好错过了。他说道:“没见到,怎么了?”
周权说:“怀信被褚景明抓了。”
第242章 242
听了这话, 周祈安只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巨大的气浪袭击。
他们的计划是平稳退出檀州,尽量避免与褚景明交战, 怀信被抓,是他们完全始料未及的。
“君子不履险地, 他不应该殿后!”周权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 “身为一军统帅, 他出了事,轻则士气大跌,重则全军溃散。出于大局考虑, 他也不应该冒这个风险。”
周祈安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说道:“褚景明绕到怀信背后, 也是冒了风险的。事发之地离颍州不算太远,那日怀信但凡能把消息递出去,颍州来援, 那么双方起码也要打一个两败俱伤。”
“檀州一万殿军, 不值得褚景明下此血本,大动干戈, 还出动了十倍于怀信的人马。他一定是知道了怀信也在殿军之中, 才会设这么大一个局。”
这件事,褚景明做得太干净利落, 若说盛军之中没出奸细, 周祈安不信。
最起码,褚景明也掌握了檀州的军事地图, 知道岗哨、巡防营和烽火台的分布, 知道盛军的换防时间和路线。
怀信大概也没料到褚景明能做到这一步,所以才会棋差一着。
昏暗大帐内, 周祈安面色沉沉。
裴兴邦来势汹汹,怀信又被吴军俘虏。
他们壮士断腕,撤离了檀州,可檀州是他们税收、军粮的重要来源,这一决策于他们而言也损失不小,他们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接下来,褚景明若不入中原,而继续来攀咬颍州,檀州便失得毫无意义。
而这一步棋是周祈安的主张,一旦如此,他便要为此负全部责任。
昨日收到消息后,周权便心乱如麻。
于公,怀信是他的左膀右臂,于私,怀信又与他情同手足。这其中掺杂着义气,周权无法全盘理性地看待。
他回过神来,见自己和周祈安都还站着,便说道:“先坐。”
周祈安坐下了,感到口干舌燥,便倒了一杯茶来喝。
他想了想,说道:“既然是俘虏,那便还有救。褚景明的‘授业恩师’杨弘寿还在我们手上,他若肯交换,我们立刻放人。”
听了这话,周权心里倒也有了底。
但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杨弘寿年近耄耋,怀信却还年轻,放他回来,无异于放虎归山。哪怕褚景明与杨弘寿师生情谊再是深厚,出于大局考虑,褚景明恐怕也不会同意。”
周祈安道:“咱们先派人跟褚景明谈,哪怕他不肯交换,杨弘寿在咱们手上,至少也能保怀信一命。告诉褚景明,怀信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立刻杀了杨弘寿!”
而派谁前去,这问题二人也商讨了许久。
外头天光破晓,一条橘红色色带从天际蔓延开来,四周也开始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亮了起来。
帐内浓茶喝了一壶又一壶,而刚商讨出个大概,外头侍卫便通报道:“王爷,李茂将军求见。”
周权道:“叫他进来。”
李茂入帐抱拳,说道:“拜见秦王,燕王。”
李茂脸上斜着一道刀疤,从额头始,穿过山根一直划到了左半张脸,一抬眼,只见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煞气。
他是怀信副将,在先帝起兵之前,曾帮怀信管理过启州军马场。这两年怀信镇守颍、檀两州,怀信身在何州,便将另一州交给李茂,可以说是怀信最信任之人。
这次怀信被俘的消息,也是李茂日夜奔袭,亲自带过来的。在弄清楚秦王、燕王准备如何营救怀信之前,他不会离开。
“你来得正好,坐。”周权说道,“我们准备派出使节与褚景明谈判,看能否以杨弘寿外加一些筹码,换回怀信。”
李茂忙问道:“二位王爷准备派何人前去?”
周权看向了周祈安,周祈安捏了捏膝头,说道:“公孙昌原是礼部侍郎……”
听到这儿,李茂皱了皱眉。
他对文官集团一向没什么信任,对公孙昌唯一的印象也只有膝盖软。
他说道:“怎么能把侯爷的命交到公孙昌手上,他与侯爷非亲非故,会在乎侯爷的生死吗?”
他甚至怀疑秦王、燕王压根儿就没想营救侯爷!
李茂说道:“如果可以,我愿前往!”
“不可。”周祈安说道,“你太过心切,去了反而会弄巧成拙。”
李茂心中不服。
他们这些有赫赫军功傍身,又少与周祈安有过接触的将领,心中多少都有些不服他。
“也是。”李茂嗤笑道,“我只知救人要紧,而不懂大局为重,还真会弄巧成拙。”
这话有话音。
他是在说,周祈安只知顾全大局,救人却似乎并不怎么心切。
周祈安顿了顿,解释道:“如今的情况,并不是豁出去了,就能把怀信救回来。”
相反,他们越能豁得出去,便显得怀信越是重要,褚景明便越是不会放人。
李茂道:“可公孙昌实在是……!”
周祈安道:“公孙昌我很了解,那次政变他跪得快,但他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而只是不做无谓争斗,可该坚持的,他还是会坚持。为了劝谏,他敢面红耳赤、振振有词跟先帝吵上十几个来回,你敢吗?”
李茂:“……”
周祈安道:“除了公孙昌,我准备派段师兄也一起过去。他是怀信的大弟子,有他在场,公孙昌也不敢对怀信不利,加之公孙昌又巧舌如簧——这个搭配,李将军以为如何?”
李茂感到不甚满意,可现下的确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理性来看,燕王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若是派侯爷的嫡系过去,他们救主心切,又没公孙昌那么“能忍”,的确容易跟褚景明闹到掀桌。
他想了想,回道:“有劳王爷费心了。”
五日后,公孙昌风尘仆仆从荆州赶来,一同抵达的还有他们的筹码,杨弘寿。
公孙昌年纪大了,早就不适合长途奔波,杨弘寿年纪更大,更是出不得一点差错。
这一路他们心急如焚,生怕耽搁了,武寿侯会有危险,却也没敢玩命赶路。
公孙昌一入帐便跪下了,泪眼婆娑道:“承蒙二位王爷不弃,委我重任!武寿侯屡败北国,是我盛国的名将,是我盛国的英雄,怎可落得凄凉下场?请二位王爷放心,我不惧入龙潭虎穴,我公孙昌虽不才,但哪怕是豁出了这条老命……!”
说到这儿,公孙昌心里一伤感,忍不住用衣袖抹了把眼泪,说道:“我若出了什么事,还请王爷把我葬到我济州老家去……我家祖坟在哪儿,萧云贺知道,我便不在此赘述了……”
听到这儿,李茂已是满肚子火气。
他指着公孙昌,看向了周祈安,说道:“王爷你瞧,你瞧他这个样子,他如何能担此重任?”说着,拍了拍茶桌,又转身看向了公孙昌,“你若贪生怕死,那便换我去!”
听了这话,公孙昌“腾—”一下站了起来,说道:“你这个年轻人!我何时说过我贪生怕死?我交代后事,便是没打算活着回来!若是能拿我与武寿侯一命换一命,我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李茂说道:“你最好能把侯爷给带回来!”
周祈安坐在堂前扶额,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褚景明只要不是发了疯,应当也不会拿你如何。”
周权看向李茂道:“你也少说两句。”
///
夜里,段方圆收拾好行囊,到周祈安帐中辞别。
帐内烛光昏暗,段方圆面色阴沉,问道:“王爷以为,怀将军能救得回来吗?”
周祈安一袭玄衣,背对段方圆立在帐内,手中拿了支烛火,正将灯架上的蜡烛一根根点燃。
他说道:“你们此行,大概率带不回怀将军。”
听了这答案,段方圆心底一沉。
周祈安点好了满灯架的灯,帐内登时亮堂了不少。
他转回身,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火苗熄灭,蜡油干涸,攥在手上有些温温的。
他沉声道:“这交易,于他们而言太不划算了。一个周权,一个怀信,是褚景明最头疼的两个人。他们此次用了十足的部署,外加十足的运气,才有幸抓到了怀信,再来一次,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褚景明怎么可能轻易放人?”
怀信不仅能征善战,更能在短时间内练出一支能令行禁止的军队。
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褚景明是军事家,不是慈善家,他绝不可能放怀信回来。
他说道:“哪怕送上杨弘寿,外加整座颍州府,褚景明也未必点头。”
“那怀将军会死吗?”
///
几日后,公孙昌、段方圆抵达檀州褚景明军营。
段方圆一袭黑衣,身姿英武,站在帐外解了刀,接受了门口侍卫的搜身,这才跟在公孙昌身后走进了大帐。
公孙昌个头不高,身穿朝服,头发斑白。
他宦海沉浮已有数十载,主打一个“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的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入了大帐,作揖说道:“见过岳阳王。”
段方圆在公孙昌身后抱了拳。
褚景明左右身侧坐了两位座上宾,其中一人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却仍肃穆威严,有武将之风,恐怕便是褚景明的另一位恩师,杜广良。
另一人身穿宽袖大袍,手拿折扇,气度风雅,显然是个文人,大概便是褚景明养的入幕之宾了。
褚景明眉山压眼,并不言语。
他一身轻甲,大马金刀坐在堂前,左手撑着大腿,正独自饮酒。
如今怀信在他们手中,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他一点都不着急,该急的是这使节。他倒想听听,周权、周祈安愿意开出什么样的价码换回怀信。
“我……”
公孙昌正欲开口,那谋士却扫了他一眼,面色和朗,向褚景明攀谈了一句,说道:“在下以为,这使节身穿的朝服倒很有趣。”
褚景明问道:“哪里有趣?”
谋士扇了两把折扇,声音朗朗,说道:“早听闻他们先帝的两位义子,一个周权,一个周祈安,皆已叛逃出京。这使节是叛党的人,如今已割据自立,另立门户,却仍穿着盛国的朝服,让在下感到有趣。”
褚景明捏着金盏,只撇嘴轻笑,没怎么应声。
公孙昌声音和缓,回应道:“我们虽同燕王割据自立,但我们仍自认是盛国的臣子,我们的军队也仍是盛军。只不过在我们眼中,燕王才是盛国的正统,长安那位才是反贼。”
听到这儿,褚景明愣了愣,而后开始哈哈大笑!
“好一个倒反天罡!”褚景明说道,“你们的祖皇帝便是臣子篡位,他和他的亲儿子都遑论正统,区区一个乱臣贼子的义子,竟也敢自称正统?”
“北人粗俗。”谋士也在一旁忍俊不禁,说道,“这使节身穿红官袍,想必品级也不低,竟是连‘正统’二字是何意都不清楚,实在是贻笑大方!这学问,恐怕还不及我们江南的一个童生呢!”
公孙昌立在帐内,面色不改,任他们嘲讽。
等他们笑够了,他才捋了一把小胡须,缓缓开口道:“不成想二位年纪轻轻,竟是比我这老头子还要古板。”
谋士道:“哦?”
“老夫年轻时也曾以为,唯有血缘正统才叫正统。”公孙昌道,“可尚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皇天何来血缘?谁能为万世开太平,谁能为黎庶谋福祉,谁有德行,谁便是正统天子!”
“吴国也是造反得天下,若能施恩于百姓,进而完成大一统,则也可自称正统。”
“只可惜吴国皇室骄奢淫逸,吴国乃皇室宗亲一家之吴国,而非千万百姓之吴国,因此,也只是偏安一隅的僭伪之国!”
那谋士滴酒未沾,听到这儿,却感到脸颊一阵阵发烫。
他想驳倒这言论,奈何才疏学浅,一时竟难以辩驳,只侧眸瞥了一眼褚景明脸色。
褚景明面无表情,却又显一丝愠怒。
他干了一杯酒,问道:“那本王倒想请教请教,这位使节又何以认为,你们的燕王便是正统?”
公孙昌垂眸浅笑,显出一丝小骄傲。
“我们燕王自自立以来,改革青州税制,所到之处皆推行田册重造,以减轻黎庶的税赋摊牌,此次更是在荆州推行了计口授田,使得荆州耕者有其田。所做之事,无不为生民考虑,在领地内也深得民心。”
“我们燕王,在不加重百姓税赋的前提下,养活了手中军队。反观吴国,为了打这场仗,对百姓却是层层盘剥,使得百姓困苦,民不聊生!而皇室宗亲的奢靡,却丝毫不减。”
他说着,看向了褚景明,直言道:“岳阳王年轻有为,是一代帅才,可惜只知行兵打仗,忠于的又是南吴这样的政权,看不到天下局势,看不到黎庶民生,实在是可惜,可惜!”
听了这话,褚景明感到一股火气一阵阵涌上头顶,后背却不断窜来寒意。
第243章 243
“这位使节今日前来, 就是为了说这些的?”他强压怒意,质问道,“我听你这语气, 不像是来营救怀信,倒像是巴不得我早日杀了怀信!”
“是在下失礼。”公孙昌能屈能伸, 说道, “方才是岳阳王与这位门客提问在先, 老夫不敢不作答……上了年纪,话也多了,还请岳阳王见谅。其实我们今日, 的确是带着诚意来的。”
公孙昌说着, 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书信。
他讲话慢条斯理, 又面色和善,说什么都像是有礼有节,道:“距那日荆州一役, 杨老将军被我军俘虏, 如今已一年有余。燕王听闻岳阳王与杨老将军师生情谊深厚,特命老夫送来杨老将军的亲笔信, 还请岳阳王过目。”说着, 双手递上。
听到这儿,杜广良却是面色一沉, 说道:“不要看!”
杨弘寿被盛军俘虏, 早已身不由己,在盛军注视之下写下的这封信, 又能有几句是他的肺腑之言?
褚景明却道:“拿上来。”
士卒走上前去, 接过公孙昌手中信件,递到了褚景明手边。
褚景明道:“我倒想看看, 你们的燕王想借我老师之口,跟我说些什么。”
他仿佛游刃有余,甚至面露一丝不屑,书信递到手边时,却迫不及待地一把攥住了。
他撕开信封,指尖微颤,捻开了信纸,见上面写道:
【见字如晤。
那日老夫坠下马车,被带回盛军营中,盛军遣了军医为我医治,如今伤势已无大碍。
盛军优待战俘,老夫在此也受到了礼遇,每日有酒有肉,有书有笔,不必操心战事,心中反倒惬意。不像在做战俘,倒像是在颐养天年,万望吾徒切莫挂心。
一眨眼间,老夫被盛军俘虏,也有一年。
时间越久,与盛军接触越多,老夫便越是觉得,战争之中没有是非对错,而只有立场不同。
老夫听闻王爷此战大败怀信,心中也大感快意!怀信用兵如神,而王爷更胜一筹,老夫百年之后面见老王爷,心中亦无愧。
然怀信一代将才,奈何与你我身处对立阵营,如今既已生擒,便已是无用之人,还请王爷手下留情,莫要苛待,以礼相待。】
读到这儿,褚景明眼球一阵阵发紧,听闻老师过得尚可,心中一块石头便也落了地。
只是老师落笔又落在要他善待怀信……这让他起了疑心,怀疑这封信的确是周祈安的诡计。只不过这诡计比较高明,信也写得隐晦,没有直言劝说他交换战俘,而只是叫他以礼相待。
想着,褚景明翻过信纸,见信纸背面还有两行字:
【老夫年迈,亦是无用之身,还请王爷勿要惦念。
切记,以大局为重。】
老师劝他以大局为重,便是暗示他不要交换战俘。褚景明这才确认,这些话可能还真是老师的肺腑之言。
他眼眶莫名酸胀,放下信件,长叹了一口气问道:“周祈安派你们过来,是想以我的老师换回怀信?”
杜广良一听,便知这傻徒儿又动了感情,立刻开口制止道:“不要换!哪怕我与杨弘寿双双被盛军擒获,周祈安以我们的性命相要挟,要把我们千刀万剐,你也不要换!”
公孙昌略过杜广良,直接与褚景明对话,问道:“岳阳王可有意交换?”
褚景明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动。
他捏着金盏,沉默半晌,说道:“不换。”
公孙昌又问:“杨老将军,外加一百万两白银,岳阳王可有意交换?”
“不换!”
这一回褚景明答得干脆。公孙昌心里也清楚,当褚景明第一个“不换”说出口时,这件事便已没了回旋余地。
一百万两是燕王所能给到的最高价码,燕王叫他不要一点一点地加码,直接一口气亮出低价,否则倒像是在侮辱褚景明。褚景明此人心高气傲,一百万两不换,那么加价到多少他也不会换,他想要的不是银子。
公孙昌别过脸,短促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燕王便叫我带一句话。”他声音变得有些低哑,说道,“与吴国交战,非他所愿,与岳阳王为敌,也非他所愿,既然都身不由己,那便照顾好彼此的亲朋,兴许天下归一之日,岳阳王与燕王,还能交个朋友……”
听了这话,褚景明撇嘴笑了笑。
“还有一句,”段方圆双手抱臂,站在公孙昌身后,说道,“在岳阳王擒获怀信之前,燕王便已擒获了杨弘寿,在岳阳王夺取檀州之前,燕王便已夺取了岳阳。而无论是对杨弘寿,还是对岳阳百姓,燕王都先于岳阳王,给予了优厚待遇。”
褚景明问道:“所以呢?”
“所以,还请岳阳王也善待怀信、盛军俘虏与檀州百姓。”段方圆说道,“否则,燕王也必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褚景明道:“送客!”
待得两名使节离开,杜广良才迫不及待道:“老头在信里说了什么?给我看一眼。”
褚景明将信纸递给他。
杜广良迅速扫了一眼,气愤道:“这个老东西!不是已经被策反了吧?”说着,翻了个面儿,看到后面那两行字才说道,“倒是不糊涂!”
“老师,你知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褚景明说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二位老师自幼教导我长大。可去年,我们在襄州吃了场大败仗,杨先生被擒,我却没有第一时间派人去与他们谈判!因为我的手中没有筹码!”
“而如今我有了筹码,我却还是选择了不去救他。”
杜广良知道,褚景明在使节面前说出那两句心不甘情不愿的“不换!”之后,必得在他面前来这么一次。
他说道:“明儿,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放走了怀信,周权便如虎添翼,最终这结果要全体吴军共同承担!身为全军统帅,你怎可感情用事?”
“杨弘寿是我的老战友,老王爷薨逝之前,将你托孤于我二人。这么多年来,我们共同扶持你长大,早已是彼此的支柱,他被盛军擒获,我心里便不难过吗?”
“可无论被擒的是他还是我,无论敌军要拿我们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够理智地权衡利弊,不要掺杂一丝一毫的情感!”
褚景明说道:“杨老先生年事已高,若战局迟迟无法扭转,便极有可能客死他乡。我儿时常说,等我长大了,要给你们二位养老,可如今……”
杜广良将那信纸拍到了褚景明面前,说道:“以大局为重,这也是弘寿的意思。你若真拿怀信换回了他,一旦产生任何后果,你叫他又如何承受?”
“我只是觉得,”褚景明说道,“因为朝廷一道圣旨,我们连岳阳都舍弃了!退守江南,给朝里那帮老东西看家!如今为了所谓‘大局’,我连我年迈的恩师都要弃之不顾,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能是为了什么?”杜广良道,“自然是为了打败敌人!”
“可打败敌人又是为了什么?”褚景明问道,“为了给皇室宗亲、世族名门守江山?刚刚那使节所言,又有何不对?吴国亡了,百姓的日子兴许还能过得更好!”
“我只是觉得不值,老师。”
第244章 244
出了营门, 段方圆翻身上马。
临启程前,他又回头看了那大营一眼。他不知怀信被关在何处,也不知怀信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面色沉沉,略显担忧, 看了许久才说道:“出发!”
公孙昌也骑着马, 两人走在前, 身后跟着一支卫队。
他们来时便是一路疾驰,段方圆见公孙昌有些吃力,便说道:“如果吃不消, 那就慢点赶。”
公孙昌两手攥着缰绳, 跑得满头大汗, 呼哧喘气,说道:“还可以。早点回去,把消息, 带给王爷。”
一行人一路奔袭, 终于在四日后抵达颍州军营。
周权、周祈安也赶到了颍州,一来, 可以尽快接收怀信的消息, 二来,褚景明如今就驻扎在对面檀州, 随时都有可能对颍州发动攻击, 他们得做好部署。
公孙昌、段方圆二人步入大帐,帐内几人见怀信不在其中, 便也知道了结果。
李茂虽没抱太大希望, 心里却也在隐隐期待着什么,翘首以盼, 看到了这一幕,一时间希望落空,如坠冰窟。
公孙昌将整个谈判过程一一详述,说完,周祈安问道:“褚景明对他的老师,就没有一点留恋?”
“他有。”段方圆道,“褚景明看了那封信,沉默了很久,又问我们是不是要拿杨弘寿换怀信,显然是有心交换。只是杜广良严词制止,褚景明犹豫了许久,这才回了句不换。”
听了这话,周祈安心里便也有了底。
他道:“那么看在杨弘寿的份上,短时间内,褚景明也不会对怀信如何。”
他知道此次谈判不可能换回怀信。褚景明刚抓到怀信,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哪怕有心交换,他此时开出的价码,也绝不会是盛军能够承受的。
若以杨弘寿相逼,又恐激而生变,闹个鱼死网破。
初步交涉,先打打感情牌,再以杨弘寿、吴军俘虏与岳阳百姓的性命上一道保险,至少先保怀信一命——这结果,虽未超出周祈安的预期,但倒也能够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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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州月色舒朗,夜风微凉。
怀信侧卧在榻上,并未入睡,身体却仿佛熟睡中一般浅浅起伏。他脚上戴着镣铐,一动便“哗啦啦”作响,这是他在难眠的夜晚,心底感到万分焦躁,却没有翻来覆去的原因。
这阵子,怀信都被软禁在这营帐内。
他身体瘦弱,虽有传闻说他常常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但那也只是在极其顺利,亦或是极其危险的情境下才被激发出来的,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的他,只要身上没有兵器,随便一个与他体型相当的士卒便能轻易地将他撂倒。他帐外又是重重敌军,这让他没有丝毫想要的逃生欲望。
吴军看他这模样,便也没过多防备,没有将他五花大绑,而给了他一定的活动自由。
他们在帐外留了几队人,将营帐层层包围,又在帐中留了人日夜轮换盯守。
帐内的烛火不允许熄灭,以免他摸黑逃跑,又给他上了一副重达三十斤的脚铐——仅此而已。
脚铐在脚踝磨出了一圈青紫,稍一移动,重重的铁环压上伤口,便又是一阵锥心的疼。
怀信起了身,尽量不去动那镣铐,可镣铐轻轻移动,摩挲床板的声音,还是吵醒了坐在床边打盹的小兵。
那小兵睁了眼,问道:“干什么?”
怀信道:“喝水。”
小兵从头到尾地扫了他一眼,确认他并无可疑,这才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
怀信接过来一饮而尽,把茶盏还给了小兵,说道:“多谢。”
而后又盖着被子躺下了。
帐内灯火通明,亮得他难以入眠,而一失眠便只想叹气。他药停了半个多月,感到胸口的闷痛再度复发,咳症也越来越严重。
而正睁眼望着天花板,外头侍卫叫了声:“王爷。”声音不大不小。
是褚景明?
这不是褚景明第一次造访怀信被软禁的营帐。
他掀帘入帐,左手拎着一壶酒,右手攥着两只酒盏,脸颊绯红,像是已经喝过了,站在门口看了怀信一眼。
怀信一袭白衣,撑起身子看清了来者是谁,便在床上盘坐了起来,铁链“哗啦啦—”作响。
两人在战场上交锋已有一年半,早已对彼此了如指掌,那日怀信被俘,两人第一次打上照面,彼此倒像是素未谋面的故友。
褚景明脚步很轻,导致睡意朦胧的小兵未能察觉,直到褚景明兀自搬了把椅子过来,那小兵才反应过来,忙起身说道:“王爷,我来!”
褚景明道:“出去。”
那小兵应了声“是”便匆匆小跑了出去。
褚景明翻动手指,将手中两只倒扣的酒杯一个一个地放到了床沿木板上,问道:“喝酒吗?”
怀信平日不喜饮酒,不过近来心中憋闷,便说道:“来一杯吧,多谢。”
褚景明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怀信面前,而后自顾自仰头干了,喉结微滚。
他放下酒杯,说道:“周祈安派了人来与我谈判,但开出的条件,似乎并不怎么有诚意啊。”
怀信既来之则安之,褚景明有意与他交谈,他便问道:“周祈安开出了什么条件?”
褚景明道:“放了杨弘寿,再给我一百万两银子。”
怀信道:“……这已经很有诚意了。”
他对银两不大有概念,他也不知周祈安的银库里一共有多少银子,但他知道这数目不少。
当年他随先帝打进长安,见国库账上统共也才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这银子还被太皇太后挪用,拿去给颍州靖王养兵去了。
褚景明酒喝得很快,转眼间已是三杯入肚,说道:“若真有诚意,就不该拿银子做筹码。他哪怕是要送我一百万石军粮,我都不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也是。一百万石军粮,比一百万两银子有用。”怀信抿了一口酒,顺着褚景明的意思说下去,道,“周祈安也知道我救不回去,自然便不会下血本。”
褚景明道:“传言你们兄弟感情极好,情同手足,可听起来,你在他们心中,似乎也没那么有分量。”
他之前研究盛军的战术,也听说过不少他们的故事。
当年怀信与北国骑兵交战,因不熟悉地形,孤军深入,被引入了一处峡谷,遭到了敌军的埋伏。
怀信带领的轻骑兵几乎全军覆没,而在生死存亡之时,是周权带援兵赶到,奋力在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将身负重伤的怀信背了出来。
诸如此类的故事,褚景明听了不少,每每听到,心中都很是羡慕他们之间生死与共的义气与默契。
他自幼在爷爷和两位老师身边长大,与他同龄的,大多荫受祖恩,玩物丧志,跟他不是一路人,他因此也没什么朋友。
“我与周权倒是感情不错。”怀信如实说道,“但如今,盛军也由不得周权一人做主。且抛开这些感情不谈,如今于盛军而言,我已是无用之人。被你们俘虏了这么久,谁又知道我有没有被策反?哪怕把我救了回去,要委我重任,周祈安心中恐怕也会有疙瘩。他只是顾及情义,不舍得我死,于是尝试搭救一下罢了,也并非非救出我不可。”
其实在他看来,杨弘寿外加一百万两银子,这已经是下了血本。
让他自己估量,他都不会给自己估一个这么高的价码。
“那你们之间的信任也太脆弱了。”褚景明撇嘴笑了,说道,“不过是被俘虏了一阵,便担心你会变节……你说盛军由不得周权一人做主,那还有谁能做主?周祈安?”
“嗯。”怀信盘坐在褚景明面前,点点头,说道,“一来,他手中有自己的嫡系,这些人对他唯命是从,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二来,他文武双全,现下所有盛军全靠他一己之力在养,没了他,税收、粮草、补给这些事儿,我们的确也玩不转;三来,他又有周权无条件的支持……周权只爱打仗,政治上,他永远爱退一步。”
“那我替你感到不值。”褚景明道,“祖世德、周权对你有恩,你和你弟弟,便要世世代代做他们家的家奴?委身于祖世德、周权之下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委身于周权弟弟之下!”
怀信垂眸一笑,说道:“武将是国之重器,却也只是‘器’,只能择主而事。不过暂时来看,辅佐周祈安倒也没什么不好。如今盛军的待遇不比老爷子在世之时差,在他治理下,百姓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战场指挥上,他还没出过什么纰漏,或干脆不干预作战,只和大家商讨一个方向,剩余的,便任我们发挥。总而言之,我暂时还没有什么非要反他不可的理由。”怀信说着,仰头喝干了杯底的酒。
褚景明端起酒壶替他斟酒。
怀信一手举杯,一手拢着袖口,待酒杯斟满,说了句:“多谢。”
他盘坐在床上,双臂自然垂落,双手捧着酒盏,说道:“倒是王爷,如此替吴国效力,实在令我感到费解。”
褚景明不应声,也不反驳,像是愿意听听的模样。
怀信道:“据我所知,吴国藩王在封地内享有极大权力,在招募二十五万流民、流寇之前,王爷的军队根本不需要朝廷拨款来养。”
“岳阳这几十年来,并没有蒙受过朝廷多大的雨露恩泽,王爷又是吴军将领中唯一一个能打的……可王爷至今非但没反,反而还对朝廷唯命是从?”
听到这儿,褚景明捏着金盏,垂眸望着盏中酒,笑而不语。
怀信道:“几个月前,吴国朝廷要王爷撤出封地,把兵运回金陵,替他们看家。可金陵已经囤积了四十万兵力,如此,朝廷还觉得不够,还要舍弃整片楚地,以加强江南的防御,这是我不解的第一个点。王爷果真撤了兵,这是我不解的第二个点。”
“那帮老东西是这样的,所以一开始我也不同意撤兵,”褚景明说着,笑了笑,“直到他们让我北上,来打你。”
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兴趣。
“……”
怀信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什么,只拿起酒盏抿了一口。
褚景明也喝了不少,问道:“你们从檀州撤军,是希望我攻入中原?”
怀信知道这话题已超出了闲谈的范围,而有可能会影响到此时的战局。
他顿了顿,说道:“是周祈安的安排,至于他打的什么主意,我也不清楚。”
褚景明道:“看来你还没喝多。”
怀信问:“吴军下一步的部署,王爷已经拿定主意了吗?”
褚景明反问道:“怎么,你有计策要献?”
怀信道:“谈不上计策,不过对眼下局势也有一些看法,不知王爷可有兴趣听听?”
褚景明做了个“请”的手势。
怀信说:“如今盛国内战,不过是龙首之争,麻烦的是张叙安引入了启州骑兵。而一旦启州骑兵退出,盛军之间便不会实打实地打,只要分出了胜负,败者的军队,会迅速被胜者收拢,到时候,盛军便还是一家。尤其周祈安,王爷应当知道,他这人最擅怀柔政策。”
“所以你的意思是,”褚景明抬眼瞥他,问道,“叫我不要参与这乱战,先保存实力?”
怀信点了一下头。
“看来你还没喝醉!”褚景明愠怒道,“你在给周权、周祈安争取喘息之机,你在利用我对你的信任!”
“非也。”怀信说道,“我自幼吃百家饭长大,没那么认主,我也并非非他们不可。我只是觉得,我与王爷同病相怜,都需要择木而栖,而相比吴国小皇帝、盛国小皇帝,二周兄弟兴许是更好的选择。”
“好在哪儿?”褚景明问道。
“王爷生在吴国,便要誓死效忠吴国,这句话,王爷认可吗?”怀信反问道。
褚景明想了许久,似是起了逆反心理,说道:“认可!”
他爷爷是吴国的开国上将褚雲,将自己的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便是要他守好岳阳百姓,守好吴国疆域,甚至有朝一日,能为吴国开疆拓土。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吴国内部溃烂不堪,早已不值得扶持,而这又与爷爷、老师对他的期望相悖。
这是他时常感到迷茫的根源。
怀信道:“王爷从楚地撤兵,楚地百姓过着什么日子,我看到了。”
“那是因为楚地这几年干旱。”褚景明道,“不过我听闻,你们那边一闹灾荒,便会闹到人相食的地步,相比之下,吴国还稍好一些不是吗?”
顶多算半斤八两!
怀信道:“一来,当年外敌入侵,全凭盛军一己之力退敌,单凭这一点,盛国就比吴国更有资格。”
“二来,盛国当年因北国之乱大伤了国本,但因盛军在阳州抵住了北国的攻势,吴国却幸免于难。加之江南富饶,所谓苏湖熟而天下足……”怀信握着酒盏,大胆发言道,“占尽了优势,民生上,却堪堪和盛国打了个平手,若非盛军内乱,吴军其实,也根本不是盛军的对手……如此,不是正说明了吴国皇室的无能与溃败吗?”
褚景明一时无言以对。
他想了许久,说道:“可吴盛两国交战,是因为盛国的过错。”
盛国磨刀霍霍,威胁到了吴国,吴国才会率先起兵。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北不可能永远分立。”怀信说道,“我这个人没什么情怀,我也不喜欢打仗,但有两种仗,我认为非打不可。一是抵御外族入侵的仗,一是为完成大一统的仗。至于维护一个偏安一隅,不知正统不正统的政权的仗,我认为,可以再考虑考虑。”
“怀信,”褚景明道,“你不会是要说服我,和你一起投入二周门下吧?”
怀信说道:“我劝王爷,至少先静观其变。”
第245章 245
周祈安又在颍州停留了几日, 与此同时,怀青派人传来军报,表示裴兴邦部再度来犯, 鹭州抵挡得十分吃力,要求荆州速来支援。
周祈安道:“鹭州不能再被动防守, 该回击了。”
这也是他来找周权的缘由, 只是他一到襄州, 便得知了怀信被俘的消息。
怀信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也和周权做好了分工,周权会留在襄-颍边界, 盯守北边的裴兴邦和东边的褚景明, 而周祈安, 会负责在鹭州战场上反攻裴兴邦部,给裴兴邦部一记重击。
荆州军营,十万大军整整齐齐列阵于校场, 写着“盛”字的黑色旌旗在大风撕扯下猎猎飞扬。
周祈安一身玄甲站在将台上, 大声说道:“两年前!张叙安裹挟太子,勾结内宦, 趁皇上病危之际, 刺杀皇上,嫁祸于人!”
十万军士皆目视前方, 面色肃穆, 望着将台,听了这话, 只感到愤慨万分。
周祈安道:“皇上一手建立了盛军, 又带领盛军南征北战,彻底将北狄逐出了中原!后又打得北国称臣, 年年朝贡,是盛国的英雄!只是一代英魂,却被奸贼所害,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天理难容!”
“我们割据于此,便是要壮大自己的势力,有朝一日,手刃奸贼,拨乱反正,以慰皇上在天之灵!而如今,这时机已经来了!”
段方圆振臂高呼,面色因嘶吼而涨红,说道:“为皇上复仇!”
十万大军热血上涌,皆高举兵器,齐声高呼:“为皇上复仇!”
“为皇上复仇!”
“为皇上复仇!”
周祈安继续说道:“裴兴邦误信奸贼所言,深信弑君之人是我,围困鹭州已达两月!启州骑兵被赏金所诱,想要取我首级!”
“鹭州已兵疲将乏,急需我们支援!然裴兴邦部久攻不下,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我们,粮草充足!兵器精良!士兵勇武!我要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只管一心杀敌!”周祈安说着,拍了拍一旁案几上摞得高高的书册,“这儿是我们全军的户籍!上面有你们所有人的户籍信息!此战过后,若有人伤了残了!出了任何事!你们的妻儿老小,我周祈安替你们养了!”
“出征—!”
全军士气高涨,齐声道:“杀—!”
“杀—!”
“杀—!”
六日之后,裴兴邦部再度兵临城下。
他们留了十万大军在襄州对面与周权对峙,料定周权此时不敢轻举妄动。
而鹭州是最先竖起了反旗的地方,又与凉州、青州相连,一旦鹭州城破,凉州、青州便成了断尾。
周权、周祈安兄弟与李闯的结盟本就松散,一旦地理上难以接近,结盟便只是一纸空谈。
届时,周权、周祈安手中便只剩颍、襄、荆三州,必成不了气候。叛军在道义上本就站不住脚,一旦士气大败,必将纷纷自溃!
清晨时分,雾气浓重,鹭州城楼上,哨兵远远瞧见前方压上来一道黑影。那黑影在浓雾中晃影,逐渐抬起了头来,越逼越近,如同黑云过境。
哨兵心底一沉,知道是裴兴邦部再度来袭,不过他已习以为常,并不显太过慌乱。
且此时此刻,燕王正坐镇于这城内,他不清楚燕王与怀将军商讨出了什么计策,但他们都知道,这一次,他们绝不会太过被动。
箭楼耳房内,周祈安、怀青正对坐饮茶。
怀青一身铁甲,头盔立在桌上。
他肤色原本偏白,尤其不征战之时,脸色总能养得白嫩,这阵子却晒黑了不少,面颊显出一丝粗粝。
周祈安不说话,只一杯杯喝茶,鹭州早已做好了部署,只待亮剑。
哨兵跑了进来,抱拳通报道:“禀燕王,怀将军!裴兴邦部已抵达南城门三里外。”
来了。
他听到了敌军悠扬的号角,感到身上一股热血在阵阵上涌。
周祈安、怀青登上了南城楼,只见敌军已至一里开外。
三十余架云梯在黑压压一片的军阵中赫然耸立,巨大的攻城锤由上百人奋力推动,木轮碾过夯土路,“吱嘎—吱嘎—”作响。
前方巨盾兵开路,中间弓箭兵林立,上万张大弓高指城楼,后方重步兵殿后,准备随时搭梯强攻城楼,骑兵又在两翼警戒,高举弯刀,兴奋地发着宛如猿类的呼号。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太阳东升,浓雾退散,数万弯刀反射出道道锐光。
周祈安身披战甲站在城楼上,两手搭着两只墙垛,从中间的豁口俯身向下望去,见城楼下犹如一片金属汪洋,莫名使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场紫宸殿围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敌军在护城河外顿了足,盾牌兵后聚集了一排将领,怀青指着那些将领,在周祈安耳边介绍道:“中间那位白头发、白胡子的就是裴老将军,他左手边是廖诚业。”
“廖诚业也算我们盛军的同泽,人很骁勇,只不过此人心气过高,发挥不稳,还贪婪嗜杀,之前犯了大错,差点被老爷子拉出去砍了。”
“这个人我听说过。”周祈安道,“咱们叛离长安后,启州军马场骑兵便是他在带。的确贪婪,襄州、鹭州还没攻下来,便想绕开这两州,直接扑到荆州来杀我换赏金。”
“盛军里跟咱们不对付的这些人,都被张叙安提拔了个遍。”怀青说着,又远远望了过了,望了许久,说道,“今日裴文耀没来?他是裴兴邦的儿子,之前攻城,都跟在裴兴邦身边。”
周祈安道:“是不是在附近警戒?”
怀青道:“也有可能。”
与此同时,裴兴邦部一众将领也高高骑在骏马之上,抬头向城楼望了过去。
城楼上站了一排将领,中间赫然立着两个人,身份显然在其余将领之上。
裴兴邦指着那二人,对左右道:“右边那个是怀青,左边那个人是谁?从没见过。”
距离太远,那人又身披铠甲、头戴头盔,实在叫人认不出来。
廖诚业道:“莫非是周权来了?”
“这个人不是周权。”裴兴邦声音沙哑,威严肃穆,说道,“周权是我的徒弟,他的身形我认得出来,这个人不是周权。”
廖诚业道:“不管他了,大将军,直接攻城。”
裴兴邦道:“你派人去叫阵。”
廖诚业点了一下头,而后看向了身侧副将。那副将应了声“是”,便打马向前,声音洪亮,冲城楼大声说道:“怀青!不要再执迷不悟!”
“二十年前,你和你哥还在沿街要饭!若不是先帝把你们带回军营养大,你和你哥,恐怕早就饿死在街头!”
“而你!如今却恩将仇报!追随杀害先帝的反贼!你良心何在!”
“周权、周祈安压根儿就没拿你们当兄弟,你们不要自作多情!你们之前是祖家家奴,如今也不过周家家奴,你们图什么!”
“怀信此番被吴军俘虏,周权、周祈安可曾出手相救?你被围困于鹭州已有两月,周权、周祈安手中兵力充足,为何还不派兵支援?”
“因为你们两个不重要!”
“他们二周才是兄弟,你和怀信,到头来还是外人!快点投降吧!此时投降,皇上还能对你和怀信网开一面!饶你们一条命!往后荣华富贵分毫不减!”
周祈安两手搭着两只墙垛,大声说道:“我!周祈安!在此!若有本事,速速登上城楼,来取我的脑袋!”
此言一出,裴兴邦部全军哗然。
竟是周祈安?
廖诚业单手攥着缰绳,控着躁动不安的马儿,抬头望着城楼之上的周祈安,嘴角微扬,面露一丝兴奋得意的神色。
他高举马鞭,大声说道:“一个周祈安!一个怀青!一个黄金万两,一个白银万两!今日若能攻克城池,这赏金,便都是我们的了!”说着,放声大笑。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启州骑兵再次高高举起了弯刀,擦亮的利刃在阳光下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周祈安看向裴兴邦,说道:“裴老将军!我,周祈安,没有弑君!弑君者是张叙安!不要被奸人蒙骗!”
他目光如炬,声音郎朗,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此事,说道:“裴老将军若是质疑,那我也无法自证!但没关系!若是误解无法消除,那便让误解继续!!!我!周祈安!奉陪到底!!!”
他声嘶力竭吼出了这段话,吼完时,大脑缺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但在大部分人眼中,真相早已一文不值,倒是周祈安这颗脑袋,能实打实地值万两黄金。
廖诚业道:“攻城—!”
周祈安今日只是来作饵的,战场指挥权全归怀青。
护城河上的吊桥早已升起,敌军战鼓擂动,士气极高,很快便冲到了护城河边,开始搭壕桥跨河。
怀青道:“放箭!”
弓箭手早已在墙垛后严阵以待,箭矢齐飞,敌军开始出现大面积伤亡。
然而“万两黄金”此刻就在城楼上走动,这使得大家血脉喷张、热血上涌,连箭矢射进了肉里,一时也感觉不到疼。
周祈安观察着敌军将领的一举一动,见攻上来的皆是盾牌兵和重步兵。
廖诚业心间骚动,却仍按兵不动,因为他太过清楚,最先冲上来的无疑会成为炮灰。
只是廖诚业和他带领的几万启州骑兵,才是周祈安今日以身做饵,想要围猎的对象。
一台攻城锤,几架云梯已顺利渡过护城河。
在怀青的箭雨攻势下,这些重型攻城设备每向前一步,都要裴兴邦拿人肉铺路。
“砰—!”
攻城锤第一次撞击城门,紧跟着便又是第二次。
周祈安站在城楼上,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剧烈的震颤。
“他们今天攻势很猛。”怀青说道,“之前打上一两个时辰,他们的攻城锤,可能也才推到城楼下来。看来是真急了,今日非要破城不可!”
周祈安道:“待会儿把铁门闩撤掉,把敌军放进瓮城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要诱敌深入,哪怕今日势态失控,发展到了巷战,他也在所不惜!
外门一共上了两道门闩,两道都是木包铁。其中一道铁衣较厚,从外很难砸得断,而一道铁衣较薄,攻城锤多锤几下,兴许就能够锤断。
十几名士兵齐心协力,将那重达上千斤的厚铁门闩抬了下来,奋力向瓮城内门抬去。
待十几人顺利入内,城内几名士兵推动内门,将那牢固的内门又合上了。
“砰—!”
攻城锤再度锤上来时,外门已有了明显松动。敌军似是感受到了这一点,锤击城门的力道也加重了不少。
“一,二,砰—!”
“一,二,砰—!”
不知砸了多少下,门闩“咔嚓—”一声断裂,敌军齐声高呼道:“外门破了!”
“外门破了!”
第246章 246
战鼓擂动, 战马虽未受惊,却又显紧张兴奋。
廖诚业骑在马上,攥紧了缰绳, 对一旁副将道:“外门破了。”
“再等等,廖将军。”那副将伸出手臂, 拦住了像是随时要冲出去的廖诚业, 说道, “等内门也破了,咱们再入城。”
廖诚业应了声:“好。”
天空艳阳高照,马蹄扬起了干燥的尘土。
汗水、血水混杂着尘土气息, 猛烈地直冲入周祈安的鼻腔。
他远远眺望过去, 看不清神情, 却又仿佛感受到了廖诚业的不安与躁动,而他要的便是廖诚业的不安与躁动!
他对一旁偏将道:“等敌军两翼骑兵阵型一乱,立刻点燃烽火台。”
偏将应道:“是!”
周祈安站在城楼前, 垂眸又看了廖诚业一眼, 便提着衣摆,匆匆撤下了城楼。
廖诚业下巴微扬, 始终紧盯城楼上他势在必得的猎物, 看到这一幕,对一旁副将道:“周祈安要跑了!”
恰在此时, 瓮城内传来一声:“内门破了!内门破了!”
“太好了!”廖诚业振臂高呼, 说道,“随我入城!”
裴兴邦虽已年迈, 手臂却孔武有力。
他一把拽住了廖诚业, 问道:“你准备带多少兵马入城?”
城门已破,此时入城无可厚非, 这些将领想斩杀周祈安换取赏金,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已经得知,叛军在檀州节节败退,怀信又被吴军俘虏,叛军今日士气低迷,也在他们预料之中,而周祈安今日所言,也像是濒死之前的疯狂。
怕只怕周祈安还留了后招。
“带多少兵马入城,”廖诚业说着,看向了裴兴邦,“恐怕已经由不得我们决定了,大将军。”说着,“驾!”了一声,打马离去。
他早就不把这位年迈的老将军放在眼里,之前尚维持着表面的尊重,而此刻,城门已破,周祈安首级唾手可得,那点表面功夫,早已不需要再去做了!
廖诚业所言非虚,只见城楼下,两侧骑兵尚未获令,便已有一队人策马向城楼奔去。
万两黄金,自然不可能落到一个无名小卒手中。哪怕小卒斩杀了周祈安,这么大的军功,他也无福消瘦,还得双手俸给自己的上司。
但若能在斩杀行动中露个脸,那么跟着将领喝口汤,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此例一开,其余人马便纷纷效仿,两队,三队,四队人马,争先恐后向城门涌去,战阵两翼已彻底乱了阵型。
城楼上,烽火台浓烟滚滚。
廖诚业满心满眼只有猎物,却不知危险已悄然而至。
段方圆、阮迁各率三万精骑,正从城池后方奔袭而来。
“策—”
“策—”
马蹄扬起了漫天的尘土。
段方圆拐过路口,远远瞧见裴兴邦部一员将领,正带领四五千骑在城池四周巡视警戒,那将领正是裴文耀。
裴文耀遥遥与段方圆对上了目光,心底一坠,高呼道:“敌军从后方来援!速去禀报大将军!命两翼做好战斗准备!”
“是!”说着,几名传令兵策马而出。
葛文州跟在段方圆身侧,“吁—”的一声勒了马。他顿在原地,缓缓从背后箭筒中夹出一支箭,搭上弓。
瞄准。
放弦。
羽箭“嗡—!”的一声飞了出去,没一会儿,便有一名传令兵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裴文耀带兵疾驰,横挡在了传令兵背后,为传令兵挡出一条安全的通道。
葛文州迅速摸出了第二支箭,正欲搭弦,段方圆便一把攥住了葛文州后衣领,把他往自己身后扯,说道:“射不完了,让他们传去!你,到最后面去。”
烽火台点燃,便说明敌人的指挥系统已经开始失控,他们不怕敌军知道。
葛文州像一只小鸡仔,“哦”了声,便没再逞能,乖乖撤到了队伍最后。
段方圆握紧马槊,夹紧马腹,冲上前去,说道:“杀—!”
两军骑兵交战,双方皆奋勇杀敌。
段方圆人数数倍于裴文耀,裴文耀只能堪堪抵挡,好给后方同泽争取备战的时间。
杀声震天,裴文耀挥舞马槊,而在这时,只听另一侧再度传来万马急蹄的响动,有人大声说道:“裴将军!右方!右方还有一支援军!”
裴文耀向右侧望去,只见阮迁回头望了他们一眼,便迅速策马而去。
段方圆在此处拖住了裴文耀,便再没兵力能拖住阮迁,数万骑兵,很快便绕到了正面战场。
城门甬道早已经拥挤不堪,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城外骑兵却仍在不断往里涌,如巨大的浪潮一阵阵袭来,涌不进,便又向后退去,片刻过后再度袭来,而每来一次,甬道内便传来一片痛苦的哀嚎。
“让开!”
廖诚业手执马槊,带领一支嫡系往瓮城内挤。
廖诚业的面子士卒总会给,听到他的声音,士兵回头看清来者是谁后,便纷纷向两侧避让,廖诚业还算顺利地挤入了外门甬道。
“里面什么情况!”廖诚业大声质问道,“不往前走,磨磨蹭蹭都挤在这儿做什么呢!”
前方有人应答道:“不清楚前面是什么情况!完全挤不进去啊,将军!”
廖诚业顿感一丝不妙,抬头向上望去。
烈日当空,廖诚业眼前一片空白,他以手遮阳,定睛看了许久,确认他们的人的确已经占领了城楼,这才勉强将那一丝不好的预感压了下去。
城外士卒仍在一阵阵地往里涌,廖诚业说道:“别挤了!谁能告诉我前面到底什么情况!”
城门内——
与南正门三道门洞相连的四通八达的所有街道,皆布满了周祈安的兵力。
士卒左手拿盾,右手拿枪,整整齐齐排布在街道,将敌军控制在了城门附近极其有限的范围之内,难以继续深入,附近百姓也早已提前转移。
而两军相交之处,正在短兵相接!
裴兴邦士卒不明情况挤进城内,直到前方同泽被杀了个七七八八,这才见城内早已布满了敌军,想退退不出,大声嘶吼道:“城内全是敌军!不要再往里挤了!”
战鼓声,厮杀声,沸反盈天。
裴兴邦部被万两黄金冲昏了头脑,眼盲耳聩,早已听不到其他。哪怕听到了,也不到黄河心不死,在亲眼所见之前,没有人甘愿退出城池,人群仍在一阵阵向城内涌动。
城楼外,随一声震天的“杀—!”,阮迁带三万骑兵从城池后方奔袭而来,如一支长矛,直插入敌军左翼,又如一条在沙地迅速爬行的毒蛇,在敌军左翼来回穿插,很快便将敌军本就松散的阵型彻底击溃。
“铛铛铛铛”的铜钲声愈加急促,裴兴邦鸣金收兵,只是现场指挥系统已经彻底瘫痪,竟无一人听从他指挥!
他控着受惊扬蹄的马儿,恨不能亲自上阵杀敌,说道:“敌军偷袭我军左翼,快唤廖诚业回援!快!”说着,“啪—”的一鞭抽在了传令兵的马屁股上。
那马儿便如一支离弦之箭,迅速冲出了军阵。
传令兵高举鸿翎,向城池奔去,大声说道:“敌军偷袭我军左翼!请廖将军速速回援!”
“敌军偷袭我军左翼!请……!”
他拼命向前奔去,忽然,被一阵自左侧弥漫而来的、愈加浓厚的尘土眯了眼。
他用手臂蒙住了眼睛,过了片刻才勉强睁眼,见又一支敌军自右翼袭来,人数与偷袭左翼的敌军相当……
他心底一沉,说道:“敌,敌军,偷袭我军左右两翼……请,请廖将军……”
回援已经来不及了。
怀青站在西侧城楼,见阮迁已经得手,便命人在城楼上挥舞红色大纛。
没多久,东城楼上,周祈安的大纛也开始挥舞了起来。
街巷内,将领得了两边信号,高呼道:“退后—!”
士卒举着举盾,步步向前,要将裴兴邦部逼出城楼,说道:“退后—!”
“退后—!”
“退后—!”
护城河内,城墙根下。
裴兴邦部士兵眼看战场上厮杀正烈,敌军自两翼奇袭,如一缕龙卷风猛烈地席卷战场,杀敌如割麦草,战场上已尸横遍野……他们不知城池内是何等情况,便更想往城内涌入。
裴兴邦满脸沟壑,目光坚毅。
他胯.下马儿在原地打了个转,而战场早已混乱不堪,即将全军溃败。
他没有回天之力,心中唯余痛惜!
甬道内,人群一时不得疏散,又受前后两侧拼命挤压,各个面色紫红,奄奄一息,不少人命丧于此。
在周祈安大军的步步紧逼下,裴兴邦部被一寸寸逼退出城池。而一出城,等待他们的又是势如破竹的阮迁与段方圆……
惨烈。
鹭州一役,舍惨烈二字无以形容。
他们从晨曦打到了黄昏,又从黄昏稀稀拉拉打到了夜幕降临。
周祈安自割据以来,所经战役皆以打退、打散为主,而此战是第一场歼灭战。其惨烈程度,放在盛军史中亦首屈一指。
周祈安身体素质不如武将,东奔西走了整整一日,此刻双腿正不住发颤,却仍把着椅背站在帐内,紧张、兴奋、焦躁、担忧,让他无论如何也坐不下。
参战将领一个、两个地陆续回营。
大战过后,再次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周祈安心中唯余庆幸。
他脑海中有一个长长的名单,每见到一人便划掉一个,每划掉一个,便心安一分,可段方圆却迟迟也没有出现。
战役堪堪结束,战场尚未来得及打扫,城楼内外正尸横遍野,腥气冲天。
阮迁堪堪结束了战斗,带几员偏将一路向军营奔袭而去。
大营门前,守卫抱拳说道:“燕王请各位将军到他帐中一叙。”
“知道了。”
阮迁说着,策马而入,在大帐前勒了马。
他掀帘入帐,抱拳道:“王爷!”
阮迁是周权副将,去年怀青代表周权,到鹭州看望周祈安,自此便被周祈安扣下了,这一年多来都在为鹭州效力。
阮迁因此得了升迁之机,如今已是除怀信、怀青之外,周权的头号得力干将,此次被周权派来协助周祈安解鹭州之困。
周祈安问道:“你们伤亡如何?”
“还没来得及统计。”阮迁道,“不过和预料中差不多,还可以够接受。”
“你呢,如何?”周祈安道。
“受了点小伤,已经包扎过了,没什么大碍。”阮迁说着,看向了周祈安,“王爷,我看城楼外的军队都已撤回了城中,但那些倒下的尸体里,恐怕还有能喘气儿的……”
周祈安打断道:“我听城楼外哀嚎声不止,已经派了几队人去搜罗,只要能发出声音的,一律抬回城中救治。至于尸体,等明天天亮了再去处理。”说着,看向了一旁圆桌道,“别操心了,先吃饭。”
圆桌上摆满了饭菜,大家饿了一整天,饥肠辘辘,也没那么多讲究,来了就吃,吃完下桌,哪盘菜吃光了,勤务兵便撤下去,再端来一盘新的,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水席。
阮迁抱拳应了声:“是!”便带偏将过去吃饭。
桌上放了个大大的饭桶,饭桶旁摞了一摞干净的空碗,大家自己盛饭,而后坐下来大快朵颐。
大家都说燕王营中的伙食比秦王要好,阮迁这几日体验下来,发现果真如此。
周祈安在吃上更有要求,常常吩咐伙夫营给士兵做什么什么菜,跟着他的人便也更有口福。
相较之下,周权则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不太会在这上头花心思。
几个人正狼吞虎咽,葛文州掀帘走了进来,整个孩子像一只烟熏的兔子,白嫩嫩的脸颊早已被烽火燎花,眼球也红彤彤的,也不知是被浓烟熏到了,还是刚刚哭过了。
周祈安道:“你不是跟段师兄在一起吗?”
葛文州抠着手,抬眼看他,点了点头。
“那段师兄呢?”
“段师兄说……”葛文州年纪尚小,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战,早已经脑袋空空,找不着北,说道,“段师兄生擒了裴文耀!段师兄说,裴文耀是裴兴邦的儿子,这个人很重要,可以好好利用,人已经绑回来了!”
周祈安道:“……所以你段师兄呢?他人呢?”
孩子像是有点傻了,愣了愣才说道:“段师兄,段师兄受了点伤,去找军医包扎了。”
周祈安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大的手掌不轻不重拍了拍葛文州的后脑勺,说道:“去吃饭吧。去吃饭。”
第247章 247
将领们作战一天, 早已经疲惫不堪,帐内灯光又有些昏暗,恨不能吃着吃着就开始打起盹来。
周祈安说道:“吃完了都回去休息, 城楼上有人警戒,一切等明天睡醒了再说。”
大家齐声应“是!”。
阮迁一行人吃完告退, 大帐内便只剩周祈安、怀青二人。
这几日, 两人在鹭州共用一帐, 同榻而卧,夜已深了,周祈安说道:“我先洗个澡。”
怀青往圈椅上一瘫, 说道:“我太累了, 不洗澡。”
周祈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对葛文州道:“文州,一会儿带怀将军去一趟河边,扔进去, 晃一晃再捞上来。”
“我不。”怀青道, “把我扔进你喝水的水井里晃一晃,我倒是乐意。”
周祈安:“……”
他懒得和怀青多费口舌, 正准备叫人烧水, 烧两桶,便与迎面而入的段方圆撞了个满怀。
段方圆右手捂着左臂伤处, 左臂上裹紧了纱布, 伤势看着不轻,嘴唇有些发乌, 一抬眼见是周祈安, 说道:“王爷,你找我。”
周祈安“嗯”了声, 走到一旁,拉出一把椅子道:“你是先吃饭,先洗澡,还是直接休息?”
他叫将领们过来,一是亲眼确认大家的安危,二来,便是请大家过来吃个饭,简单聊聊战况,倒没什么大事。
段方圆伤口一阵阵发疼,疼到胃里直泛酸水,不过他的确饿了,便说道:“先吃饭吧。”说着,走了过去。
周祈安站在一旁,老神在在帮段方圆盛了满满一碗饭,端到段方圆面前,问道,“这些够不够?”
段方圆看周祈安反常,却也不知周祈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这些时日,大家并肩作战,许多繁文缛节早已放下了。
他怔愣愣接过饭碗,两手抱着饭碗抬头看向周祈安,说道:“……够。”
“哎呀。”怀青见状,也走上前来,拿了只空碗给段方圆盛汤,又撕下一只煮得软烂的鸡腿,端到了段方圆手边,拍了拍他右肩道,“快吃吧,段师兄。”
段方圆接了一下汤碗,说道:“多谢怀将军。”
两人一人一边在段方圆两侧坐下了,夹菜的夹菜,倒茶的倒茶。
段方圆不明所以,但也顾不得太多,左臂自然垂落,右手拿着筷子,忙大口吃了起来。
圆桌太大,夹菜不是太方便,周祈安便又起了身,将段方圆爱吃的几道菜又夹了一些,端到段方圆面前,说道:“段师兄,多吃点。”
段方圆侧过脸,满脸狐疑,冲周祈安点了一下头。
周祈安贴着段方圆而坐,看着他吃饭,悠悠然道:“段师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听了这话,段方圆忙拿着筷子站了起来,两腮塞得鼓鼓的,看着周祈安不明所以。
怀青一唱一和,说道:“怎么了,段师兄?段师兄怎么你了?”
周祈安道:“去年杨弘寿就是段师兄抓获的,这裴兴邦的儿子裴文耀,又是段师兄抓获的!总立这么大的功,我又没有万两黄金可赏,弄得我好为难啊。”
段方圆:“……”
怀青笑着,又把段方圆轻轻按坐回去,说道:“踏实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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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安果真获胜了。”
檀州晴空万里,营帐内,怀信倒了两杯酒,说道。
“鹭州一役,是周祈安指挥全局。他经验虽浅,但有时又足智多谋……”怀信说着,把一只酒盏推到了褚景明面前,“最最重要的是,没把握的事他便不会乱插手。”
这一点于武将而言再重要不过。
此战,若不是小皇帝、张叙安乱出馊主意,非要拿万两黄金悬赏周权、周祈安首级,又要派太监监军,横插一脚,凭裴兴邦纵横沙场数十载的经验,他便是随便打打,也不至于败得那么惨。
早在士卒为争夺鲍金水尸身,开始自相残杀之时,赏金便应该立刻停止。
褚景明盘坐在怀信床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认同些许,却并未搭腔。
他手中把玩着金盏,目光静静落在了怀信脚踝。
怀信脚上仍戴着镣铐,这镣铐几乎使得怀信无法抬脚,寸步难行。
铁圈与肌肤交接处,已磨出了一圈乌黑,乌黑外圈泛着青紫,再往外便是一片将好未好的深黄,令人触目惊心。
怀信将裤腿掖进了铁圈内,但一层薄薄的衣料根本无济于事。
褚景明静静望着那青紫,看了许久,但并不打算帮怀信将那桎梏取下。
怀信一身白衣,身上披了件披风。
他盘坐在褚景明对面,抿了一口酒,浓烈的酒香登时在口中绽开,又火辣辣地沿着喉腔滑了下去。
他放下酒盏,说道:“此战过后,周祈安在军中必将威望大震。裴兴邦损失惨重,单是启州军马场骑兵,死的死,跑的跑,便已折损过半,士气大损……”
“裴兴邦一开始出兵,便是听信了张叙安谗言,深信周祈安弑君——他不是要帮小皇帝匡扶天下,他单纯是为他老战友寻仇来的。一把岁数,又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周祈安稍加游说,自证清白,裴兴邦便极有可能趁势而退。”
“而周祈安,他不可能割据一辈子。于他而言,不进便是退,他必须尽快重整旗鼓,要么保守一点,先南下接收楚地,要么冒险一点,趁朝廷元气大伤,直接攻取长安。”
而一旦拿下长安,结合了整个盛国,外加整片楚地的资源,想消灭小小一个吴国,便犹如探囊取物。
他期待这一日的到来。
“的确有这可能。”褚景明说道,“周祈安一旦能入主长安,便可调动全盛国的军队,又有周权替他打仗,说不定还真能实现一代霸业。”
鹭州一役,让他对周祈安的能力有了更深一层的信服。
他兀自斟满了酒盏,将酒盏送到嘴边,说道:“但这世上也没有这么顺利的事情,叫我此时带着我的兵马去投靠周祈安,屈身于他之下?”他仰头一饮而尽,说道,“绝对不可能!”
怀信垂眸,眼尾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叫人难以察觉。
听了这话,他便知道他这几日的酒都没白喝,磨破嘴皮说过的那些话,也算没白说。
“我说这些,也并非是想说动王爷投入周祈安门下,我只是自作多情,以为自己与王爷同病相怜,想与王爷一同觅得良主。”
怀信又抿了一口酒,悠悠然道。
“若吴国赢面更大,王爷也瞧得上我怀信,愿意给我重返战场的机会,那么要我投入吴国门下,我恐怕也不会犹豫太久。”
褚景明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个人!”
怀信又道:“吴国朝廷看王爷在檀州战场上得利,便一再催促王爷出兵中原……不知王爷如何考虑?”
褚景明坦言道:“我不愿出兵!”
他们的小皇帝前阵子喜得贵子,是小皇帝与他最疼爱的宠妃诞下的次子,因有嫡长子“珠玉在前”,因而无缘储君之位。
而在小皇子降生隔日,前线军报便送抵金陵,上奏陛下,褚景明如今已盘踞檀州,而檀州是自金陵进入中原的门户。
皇帝大喜,只说自己这二皇子是个福星,刚一降生,前线便传来如此喜讯,龙颜大悦!对前线军士的辛劳却是只字不提。
褚景明也闻得了风声,说皇帝还曾对宠妃许诺,说若褚景明攻下了中原,便在中原划出最肥美的一片州郡,将来给小皇子做封地。
褚景明多少有点反骨,他为皇帝打仗,可以不求任何封赏,但若要他为他人做嫁衣,他偏偏就不想干!
“皇帝一再催促,可我偏不想出兵。”褚景明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啊,怀信?”
怀信想了想,说道:“不如先拖一拖,只说周祈安在退出檀州以前,在檀州来了个坚壁清野,把檀州粮食搜刮了个遍。王爷在檀州筹不到粮,若要进入中原,粮草恐难以为继,先问朝廷要个一二百万石的粮。”
粮草的筹备、运输都需要时间,期间褚景明不攻中原,也不攻颍州,便可为周祈安争取片刻喘息之机。
褚景明看得出怀信这一点私心,可偏偏,这选项也最符合他的利益。
他说道:“好主意。”
“这也并非假话,周祈安这一年在檀州筹了不少粮,许多粮商的仓窖,已经叫他给买空了。你们的皇帝若不信,大可派人来查。”怀信道,“而等粮草拿到手,王爷是进是退,也都容易些。”
这点子完美解决了褚景明近来颇有些头疼的难题,他心情不错,连干了三杯酒,又说道:“听说你身体不好,平时要吃药吗?”
怀信道:“要喝汤药的。”
“你可记得方子?”
怀信说:“已经倒背如流了。”
褚景明道:“那你把方子写下来,我叫军医给你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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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汛期,暴雨便开始席卷中原,连下了十多日而不见停,下得朝野人心惶惶。
随“咣—!”的一声巨响,夜空被雷电击中,一时间亮如白昼。狂风呼啸,犹如虎啸龙吟,像是随时要把房顶掀翻,把房子连根拔起。
王永泰侧卧在榻上,听着这噼噼啪啪、密密麻麻砸在房顶的雨声,心里愈加没底,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
王宅地基垫得极高,排水又做得极好,过去十多年来,无论什么狂风暴雨,都未积过一点水,今天院子里的积水却已没过了脚踝,马上就要淹到长廊上来。长安地势低洼处的平民家宅,污水更是淹没了小腿。
官兵百般疏通沟渠,但因城外排水渠水位上升,快超过了排水口,城内积水排不出去,整片平民区一片臭气熏天。
黄河河堤尚未竣工,一旦洪水开始泛滥,他们王家要出面善后不说,还要面对皇上、张大人的雷霆之怒。
第二期国债票期限将至,他已联络家中世交进行购买。
对于此次盛国内斗,世家本无太大偏向,直到今年年初,燕王在荆州颁布了限田令,推行计口授田,世家这才开始慌了,不得不站队皇上。
亏得这个,王永泰此次游走世家,劝说世家拿出点银子,支持支持皇上,倒也顺利了许多,国债票的确也卖出去不少。
只是张叙安太过贪心,王永泰筹到的银子,还远远没有达到张叙安的期望。
若是河堤再出问题,张叙安会是何脸色,王永泰心知肚明。
他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外头的雨势总算小下去了一些。
直到太阳东升,天空终于放晴了。
王永泰推开房门,见院子里的积水又升高了几寸,水浪在回廊边沿荡漾开来。下人们纷纷拎着水桶,将积水一桶桶往街道上泼。
王永泰沿回廊靠里处行走,一路走到了账房,指着堆在一处的银票箱子道:“把这些钱再点点。”
账房管事应了声:“是。”
他昨日翻来覆去思考了一夜,第二期国债票虽尚未售罄,但还是把筹到的银两先送到张大人手上,如实说明情况,先争取一个积极态度比较好。
而正清点,王永山走了进来。
他在中衣外披了件披风,趿了双布鞋便来了,鞋子早已被打湿,说道:“哥,大早上的,你干嘛呢?”
王永泰看着这一堆银票箱子道:“清点清点,把这些钱都送进宫里去。”
“大哥,你急什么?”王永山一把拉住了王永泰手臂,说道,“如今缺银子的是张叙安,又不是你王永泰,人家张叙安都还没催,你自己倒先急上了!”
他说着,对账房管事与十几个小厮使了个眼色,叫他们都出去,别点了。
大家看了看大老爷脸色,又看了看二老爷脸色。
这二老爷脾气不好,王家下人都知道,于是比起大老爷,下人们也更听二老爷的。见大老爷也不阻拦,管事便把小厮们都带了出去,顺手合上了房门。
王永山继续道:“大哥,不是我落井下石,这银子,张叙安暂时还真用不上!这些银子,是他准备犒赏军队用的,可朝廷军队刚在鹭州吃了个大败仗,这银子他犒赏谁去?”
王永泰道:“那咱们王家,此时就更应该雪中送炭,而不能作壁上观!月儿已经入宫了,这辈子生是祖家的人,死是祖家的鬼,燕王又要平均田地,咱们王家只能赌皇上赢,绝没可能两头下注,你到底懂不懂?”
“哥,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王永山道,“那万一……!”他压低了声量道,“那万一皇上还真就败了呢?今上败势已现,万一哪天真让……”他再度压低了声量,几乎用气音嘶吼道,“真让那周祈安登上了皇位!咱们如此鼎力支持皇上,与燕王作对,到时候,咱们王家可就不只是被罚没田产这么简单了!”
第248章 248
王永泰道:“那你倒是说说, 我们如今该当如何?”
“四妹已年满十六。”
听到这儿,王永泰瞳孔骤缩,大惊失色, 说道:“搭上一个月儿还不够,你还要搭上玉儿!”他指着王永山, 嗤之以鼻道, “你便如此迫不及待, 不择手段,非要当上你那国舅?你这么做,你叫月儿心里怎么想!”说着, 便要夺门而出。
王永山横跨一步, 拦在了王永泰身前, 说道:“王姃月还能怎么想?当然是对我感激不尽!我们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把玉儿嫁给燕王,万一哪日燕王胜了, 玉儿在燕王耳边吹吹耳边风, 还怕保不下一个她姐姐?”
“我的人也探到了口风,这燕王, 看在先帝的面子上, 不准备对皇上如何,只是要清君侧, 杀了张叙安。那王姃月就更不会有什么事了!”
王永泰想了想, 又慌慌张张道:“对!对对!王姃月还不能有身孕……她还没怀上孩子,反倒是件好事。燕王迫于外人口舌, 会留今上一命, 但他绝不可能放过今上的孩子。”
“一旦王姃月诞下龙嗣,那么这龙嗣, 还有她这生身之母,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说着,看向王永泰道:“大哥,你托人给月儿送封信,叫她稍安勿躁,先别急着要孩子。燕王那边,我派人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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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拿楚地还是先攻打长安?
鹭州一役后,周祈安再度面临这一选择。
月陵城周宅堂屋内,赵秉文坐在圈椅上,侧身面向周祈安,说道:“褚景明从楚地撤兵之后,王爷的兵力只接收了江州与岳阳,并未继续南下。如今楚南之地,虽无强劲对手,但若长期无主,产生权力真空,那定然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流寇、起义军势力便会再度抬头。”
话音落下,堂屋内却无人搭腔。
赵秉文对面坐了十几个武将,各个身姿魁梧,圈椅摆了三四排,将堂屋东半侧整个占满。
他们刚跟着周祈安打了一场大胜仗,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又闻得了长安的风声,此刻便只想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势如破竹!直接打到长安去!
对赵秉文这一番发言,便感到分外不满。
一员武将喝了一口茶,落下茶盖,说道:“唯唯诺诺,书生之见!”
赵秉文下首坐着谭玉英与萧云贺,身后则是四个州府新招来的官吏。这四个年轻官吏各个清瘦,又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看对面武将阵营这阵仗,便纷纷低了下投来,愈发显得文官势单力薄。
关于下一步的目标,周祈安尚无决断,他还在等长安方面的消息。
不过他心中已有偏向,他更想先攻长安。
至于楚南,他的兵力虽尚未触及,但他的茶叶商路已贯穿整片楚地。
楚南部分官员,也正在竭尽所能巴结他的下属,恨不能早些依附于他,在他眼中,楚地早已是他的势力范围,只不过一直没功夫好好治理罢了。
但他并未反驳赵秉文的发言。武将近来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需要敲打敲打,文官又被武将的气势压得太狠,需要他从中平衡,他便看向了赵秉文,面色平静道:“接着说。”
赵秉文道:“如今接收楚南,便如入无人之境,更为容易。先治理楚南,养精蓄锐,攒攒银子、攒攒粮草,等过个一两年,准备充分了再攻打长安,可能会更为稳妥……”
话音一落,武将纷纷望向了周祈安。
他们早已迫不及待,一个月两个月都等不及,更何况是一年两年了,希望周祈安能给个明确答复。
周祈安却并未回应,只端起盖碗喝了一口。
堂内落针可闻,他落下茶盖,看了眼大家,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们这座次倒是很有意思啊,文武两班分庭抗礼……是有人安排你们这么坐的?”
话音一落,文人武将纷纷看了看左右。
周祈安邀大家议事,从来是叫大家随便坐,可大家随便着、随便着,到头来,便还是分文武入座,且大家似乎已约定俗成,武将坐东侧,而文官坐西侧。
周权、怀信不在,怀青坐武将上首。
他明白周祈安的弦外之音,回头看了一眼像十几颗大圆葱密密麻麻坐在一起的武将们,出面打圆场道:“坐这么挤,不嫌热啊?来来来,都坐开一点,坐开一点。”说着,起了身,走到对面萧云贺下首坐下了。
萧云贺双手抱臂,正仰坐在圈椅上,见怀青坐过来,一时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不知该不该让座。
主要他这位置也不是什么好座次。
而正纠结,赵秉文起了身,走到怀青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怀将军,请上座吧。”
怀青抱着圈椅把手不起身,说道:“不不不,你坐你坐,我坐门口,门口凉快。”
怀青是武将中的文臣,文臣中的武将。
启元帝时期,怀青时常代表兵部到户部沟通军需之事,对接的人便是赵秉文,两人还算有点交情。
赵秉文伸手想搀怀青起身,但又不好意思触碰,一时手足无措,说道:“怀将军,还是请上座吧,我也想坐门口凉快凉快。”
怀青道:“我不,我就坐这儿。”
周祈安忽然笑了起来,心底起了个坏主意,忍俊不禁笑了好一会儿,说道:“那这样吧,怀青。”他“指指点点”地指挥道,“你起来,让秉文坐那儿,然后你坐秉文儿大腿上,你俩一块儿凉快凉快。”
“哈哈哈哈—!”
话音一落,文武两班皆哄堂大笑。
而正笑着,赵玥儿从堂屋外探出了头来。
圆润的鹅蛋脸上长了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梳百合髻,眉间点了一点红,看着很是机灵。
赵玥儿四岁了,已经能打酱油了,赵宅离周宅又不远,仅一巷之隔,赵秉文又时常游走于两宅之间,孩子便也认了路,没事就来周叔叔家自己串门。
这些武将时常出入周宅,跟赵秉文虽不大对付,对这小姑娘倒颇为待见,见到了总要逗一逗,再拿些糖果、点心给她吃,小玥儿跟大家已经混得很熟了。
周祈安心道,造孽啊!
别再让孩子听到了。
赵秉文则怔愣愣看了赵玥儿一眼,问道:“你娘呢?”
“我娘跟隔壁张大娘去街上了!”小玥儿道,“吃完中饭,奶娘抱着我睡了一觉,我就闭上眼睛装睡,奶娘睡着了,我就自己穿鞋跑出来了。”说着,吐吐舌头,赧然一笑。
万管家见了这一幕,忙沿着长廊跑了过来,说道:“小闺女呀!王爷和各位大人正在议事,那堂屋进不得呀!来,来跟万爷爷玩儿!”
周祈安起了身,将小玥儿抱了起来。
小玥儿只感到身体瞬间腾空,视野一下子变得老高,高到能看清爹爹头顶的九块戒疤,于是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
万管家一路跑到了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周祈安抱着赵玥儿,问道:“听说玥儿最近开始请先生读书了,是真的吗?”
赵玥儿道:“是真的!”
周祈安叮嘱道:“要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儿,在朝堂挥斥方遒!好不好?”
赵玥儿道:“好!”
听了这话,赵秉文心中百感交集。
如今赵家满门覆灭,唯余他一人,他在狱中失了根本,无法再生育,他此生只有玥儿这一个女儿。
去年年底的胥吏选聘考试,谭玉英女扮男装,夺得了榜首。
这件事后,燕王便特为女子单设了一次考场,并强调往后选聘官吏,一律写明“男女皆可”。
赵秉文不知燕王这一政策,是因眼下缺人的无奈之举,等时局稳定便要废除,还是准备长久地施行下去……不知玥儿能否赶上,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听了燕王这话,心里才算有了点底。
这阵子,谭玉英一直跟着他做事。
谭玉英的确才学过人,又对吴国现状了如指掌,许多新政的推行,少不得她根据吴国实情谏言纳策,从中调停。
赵秉文便对她委以重任,衙门里因此,也传出了不少闲话,但赵秉文毫不在意,相信清者自清。
又或许,他也藏了那么一点私心。
他希望谭玉英能平步青云,有朝一日能官居高位、呼风唤雨、纵马狂歌。因为维护谭玉英的现在,便是维护他女儿的将来。
周祈安把赵玥儿放了下来,说道:“去找万爷爷玩吧。”
“好!”赵玥儿说着,走出了堂屋。
“小姑娘挺伶俐的。”周祈安道,“用心栽培吧。只要我没败,我便允许女子科考入仕。”
赵秉文感恩戴德道:“定不负王爷嘱托!我定尽心培养,待小女学得一技之长,再为燕王效忠!”
“至于楚南,”周祈安道,“当然要接收,但田册重造、计口授田,这些事都先缓一缓。”说着,看了看左右,问道,“公孙大人呢?”
赵秉文道:“今天旬休,所议之事又和公孙大人关联不大,他便没来。”
萧云贺悠悠然道:“老头儿在后院呢。”
他和公孙昌同住后罩楼,是室友,最清楚公孙昌的动向。
赵秉文听了,正要动身去请,周祈安便拦下了,回头道:“一笛,你跑一趟。”
张一笛应了声“是”便去了,没一会儿便把公孙大人搀了进来。
公孙昌在家休息,衣着也十分随意,布衣荆钗便来了,作揖道:“王爷,您找我。”
周祈安道:“公孙大人,我要命你为楚南大都督。”
话未说完,公孙昌直接吓跪了,手舞足蹈道:“王爷呀!这大都督乃是封疆大吏,统领军政、民事大权在握,老夫哪能担得起呀!还请王爷收回成命吧,实在是太高看老夫啦!”
周祈安直言道:“公孙大人呐!不是我高看你,是你高看这职务啦!”他想了想,说道,“那就不叫大都督,改称……荣誉大都督吧?”
公孙昌虽未弄清这“荣誉大都督”是做啥的,但添上了“荣誉”二字,他便莫名感到这职务与自己十分适配。
真乃怪哉。
“楚南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周祈安坐回堂前,继续说道,“有多少人自立为王,我也懒得去数。这些琐碎势力,我暂时还没有精力一一收拾,但主动想来投奔我的,我也不能往外推。这些人,便都由公孙大人去接洽吧。”
这些细小势力又十分复杂。
有些县府有臣服之心,奈何当地土匪势力太强,连收上来的税,都被土匪尽数掠走,希望燕王能派兵为他们镇压匪帮;有些县府与土匪沆瀣一气,有些县府则早已人去楼空。
周祈安道:“我拨五千精兵给你,这些势力,能拉拢的拉拢,打得过的就打,实在不行的,那就先放着,公孙大人便宜行事即可。若有哪方势力逐渐做大,第一时间告诉我。”
公孙昌道:“明白了。”
公孙昌年纪也大了,这件事,周祈安也不指望公孙昌能做得有多好,只要有人去做,能做多少做多少即可。
议完事时已近黄昏,周祈安留大家用饭。
至于攻不攻长安,何时攻长安的问题,他并未给出任何答复。
赵秉文饭吃得慢,吃完又特意留了一会儿,待得文官武将陆续离开,他才走到周祈安身侧道:“王爷,那王家的事……”
鹭州一役后,长安有不少势力想要暗中投靠周祈安,而王家,的确是这些势力中最“显眼”的一个。
与王家及中原其他世家联手,的确会让许多事便利许多,但合作不可能没有条件。
这些世家,若不能削减其势力,日后必将成为计口授田的重重阻碍。而他,对当下局势充满了自信!暂时还不准备向这些世家低头。
周祈安想了想,说道:“联姻就算了吧。若不好直接回绝,便说我已有婚约在身。其他合作,先晾着。”
赵秉文应道:“好。”
“长安方面,”周祈安想了想,还是说,“有人联络了周权,愿与我们里应外合。”
赵秉文倒吸了一口凉气,抬眸望向周祈安,眼中满是讶异。
一旦如此,离燕王事成之日也就不远了,他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这件事,周权还在跟人谈,我也还在等结果,这是我暂时还不想在楚南上分心的原因。”周祈安解释道,“今天来的武将,除了怀青,也没人知道这件事,你也先不要声张。”
赵秉文垂眸道:“明白了。”
第249章 249
正统二年, 七月十六日。
北方的暴雨已持续了二十多日,黄河水位陡然上升。
五日之前,开封段水位便已临近警戒线, 开封知府桑宜民心焦如焚,彻夜等待, 待得水位一触及警戒, 便立刻派出了八百里加急, 向长安传递水报。
而五日之后的今日,在接连不断的暴雨之下,不说警戒线刻度, 立在河中央的水则碑都已被彻底淹没, 只在水浪起伏间, 堪堪可见其一角。
地上悬河,泥水黄沙滚滚奔流,不知将在哪一段冲毁河堤而泛滥。
好在王氏一族这两年在黄河下游修建的河堤还算坚固, 暂未出现大面积溃决。官员, 百姓,望着这即将溢出河堤的黄河水, 却仍感到命悬一线。
桑宜民再次派出八百里加急, 向长安传递水报。
///
长安的雨也还在下,乌云密布, 遮天蔽日。
正值午时, 政事堂却已是暗无天日,宫女太监忙掌上了宫灯。
王宅位于皇城根下, 王永泰、王永山兄弟一路乘马车而来, 入了宫门后,又由数名太监前呼后拥地打着伞。大风呼啸, 伞骨噼里啪啦地折断,一阵妖风吹过,将几名身形瘦弱的小太监吹出去老远。一行人走到政事堂门口,可谓是历尽了千辛万险。
王永泰站朱红檐廊下,将朝服下摆的水拧了拧,污水“呼啦啦”淌下。
他又抹了一把脸,这才狼狈入内。
王永山也浑身淋透,跟在王永泰身后。
他虽无官职,但黄河河堤修缮事宜,他比大哥操劳更多,又怕大哥嘴笨吃了亏,今日特请旨前来。
他看了候在门边的小太监一眼,知道宫里太监再低贱,那也是皇上的人,轮不到他来使唤。
可他平日里使唤人使唤惯了,此刻又冷得发抖,自己身上难受,哪还顾得了旁的?
他见皇上、张叙安也还没来,便对那小太监道:“你去,给我们弄点姜茶来。”说着,又抽出帕子擦了一把脸,扫了扫身上的水,喃喃道,“操他娘的大雨,多少天了还不见停。浑身都湿透了,不喝点热的,回去非生病不可。”
小太监正要出去,王永山又道:“等等!”
小太监停下脚。
王永山把手中脏帕子扔给他,说道:“去吧。”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出去了。
而在这时,外头通报道:“张大人到!”
张叙安一袭白衣,兴许是能在宫内乘轿的缘故,身上倒没怎么湿,看了王永山一眼,便径直入内。
王永山目光跟随张叙安,忙道:“许久不见,张大人可还安好?”
张叙安走到堂前坐下了,拍了拍桌子道:“这大雨下得举国人心惶惶,黄河就要泛滥了,我怎么能安好呢?”
王永山寸步不离地跟了过去,说道:“这大雨,可比武统元年那场大雨还要大十倍有余啊!河堤尚未大面积溃决,不也正说明了这河堤,我们王家没敢有丝毫的搪塞怠慢吗?”
张叙安笑了笑,没应声。
王家修这河堤,的确尽心尽力,这一点张叙安承认。
但王家背地里又搞了什么小动作,张叙安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我们王家也是倒了八辈子霉!”王永山如丧考妣,继续道,“当年张大人给了我们两条路,这河堤,我们要么大修大弄,一步到位,要么小修小弄,万一发了大水,那王家出面赈灾便是了!”
“结果这下可倒好!我们已经下了血本,原是打算一步到位的,奈何遇上这么一场百年难能一遇的暴雨,万一真溃决了……”王永山话锋一转,说道,“若还要我们王家出面,全权料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我说了要你们王家全权料理了吗?”张叙安捧起热茶盏,缓笑道,“否则,户部、工部、兵部这些大人,今日又是干嘛来的?如此天灾,便是你们王家有心,恐怕也负担不起吧?”
“张大人英明!”王永山作揖道,“我们王家,的确是有心无力呀。”
张叙安没再应声。
暴雨还在持续,水位还在上涨。
盛军刚在鹭州失利,黄河此时若再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政事堂内,各部官员已济济一堂,张叙安左右看了看,问道:“欧阳大人没来吗?”
“回张大人,已经来了的。”身后公公忙俯身回话,说道,“承蒙张大人体恤,一入朱雀门,便拿轿子抬来了。奈何雨势太大,老人家身上还是打湿了一些,奴婢担心老人家生病,便先请到隔壁去更衣了。”说着,对一旁小的道,“快去催催,就说张大人已经到了。”
小太监道:“是。”
没一会儿,欧阳楠便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工部尚书关远山,特在自己上首给欧阳老先生留了个位置,说道:“老先生,还请上座吧。”
张叙安看着欧阳楠步履蹒跚的模样,说道:“欧阳大人年事已高,却还要为国事操劳,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奈何水患迫在眉睫,欧阳大人若有良策,还请开门见山,不吝赐教吧。”
欧阳楠坐下了,皱了皱眉头。
这几日,他也为水患忧心忡忡,已有数日不曾安眠,他只是分外不解,说道:“老夫记得,在河堤修缮之初,便已规划好了泄洪区,一旦各地水位超出警戒线,便要在泄洪区扒堤泄洪。只是这暴雨持续了二十日有余,各地汛情纷至沓来。”
他看向张叙安,道:“老夫老了,脑子也不灵光了。但老夫听闻,早在七日之前,早朝上便已有决议,要扒开河堤,向罗沙河故道泄洪,只是四日过去,为何至今还未扒堤?而还要聚在这里,重新再讨论一遍?若非是有什么不能扒堤的缘由?”说着,满脸疑问,看了看大家。
张叙安看向关远山,道:“我也想问问,为何至今还未扒堤泄洪?”
关远山心底一沉,“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说道:“张大人恕罪!那日一下早朝,下官便向荥州发出了急递,要求荥州立即扒堤泄洪!可直到前日,荥州下游开封再次发出八百里加急水报,下官这才得知,荥州并未泄洪啊!”
他心中惶恐,快要哭出声来。
哪怕他行事并无过错,可一旦发生灾难,那么总要有人顶罪,可谁来顶罪?
皇上吗?
张大人吗?
他是工部尚书,统领河道司,他不顶罪谁来顶罪?
一旦造成任何严重后果,那么从他开始,一直到荥州河道衙门为止,恐怕一个人都跑不掉!
张叙安端着热茶盏,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一边从茶盏上沿瞥着王永山的神色,顿了顿,又问道:“所以荥州究竟为何没有泄洪?”
关远山道:“下官也不清楚,但兴许……是公文未能送达?可公文为何没能送达,下官尚未来得及核查……近来因水患,各地多有意外发生,许是驿使在中途出了事……对,对对对,”他慌慌张张又补充道,“前日,下官也已再次责令荥州府,命荥州府立刻泄洪!”
公文八百里加急发出,若无意外,应已于昨日抵达荥州。
但荥州此时究竟有没有完成泄洪,长安尚无人知晓。
王永山道:“若公文再度丢失,荥州没有及时泄洪,会当如何?”
欧阳楠道:“上流不分洪,下流便要承担极大压力。罗沙河故道蓄洪能力强,且作为泄洪区,附近村庄应当都已经移了出去?”说着,看了看王永泰,又看了看王永山。
事情是王家办的,办得如何,欧阳楠也不清楚。
王永山端着热茶盏,将水面吹得微皱,回避目光,不准备回答这一问题。
欧阳楠便继续道:“让洪水流入罗沙河故道,是把损失降到最低的办法。但若不泄洪,让洪水继续奔流下去,万一在下游某一处发生溃决,那么洪水会袭击哪座城市,又会造成多大灾害,可就完全不可控了!”
“而最可怕的情况,便是黄河发生大改道,夺淮河而入!一旦如此,那么黄河与淮河之间那一大片广阔的平原,都将瞬间被洪水吞没!而那里有着几十万顷的良田,住着上百万的百姓,后果不堪设想啊!”
黄河大改道,数百年难能一遇,而每发生一次,都将带来人间地狱。
王永山头发湿透,几缕碎发不断垂落,挡在眼前。
“黄淮之间的平原?”他用手掌将头发捋了上去,总算有话说了,嗤之以鼻道,“那不就是颍州、檀州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欧阳楠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欧阳大人年事已高,想来是已许久不闻窗外事。”王永山道,“如今颍州、檀州,早已不是我盛国的地界。那颍州在叛军手中,檀州在吴军手中,我们又何必替他们操这份心!还要扒荥州的堤,替这两州分担压力,欧阳大人未免也太慷慨了吧?”
“……我……”欧阳楠愣了愣,说道,“我倒是知道这事儿。但颍州、檀州,自周朝起,便是我们北边的领土,而我们盛国,是直接继承了周朝的衣钵,与周朝一脉相承。如今不过暂时丢给了别人,丢了也不过一两年,王大人何故说这不是我们盛国的领土?哪怕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吗?”
“一旦黄河改道,后续治理便会相当麻烦,水系一紊乱,下流便会频繁被淹。明明有泄洪区可以泄洪,又为何非要给将来埋下这么大一个隐患呢?”
王永山别过脸去,说道:“若真大改道,就当是以水代兵了,又有何不好!”
“王公子,你怎可拿上百万百姓的性命开玩笑?”欧阳楠气得直发抖,说道,“且我已有言在先,洪水会在哪里发生溃决,完全不可预料!荥州若不泄洪,开封第一个遭不住!且改道只是一种可能,万一不改道,淹的便是实打实的我朝领土,这风险,试问王公子可承担得起吗?!”
张叙安这才出面调停,说道:“颍州、檀州自然是我朝领土,不过暂时被奸人所占。两州良田不可被淹,一旦淹了,良田变沼泽,难以耕种,往后税收便要受巨大影响。”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此次洪水太过凶险,荥州段必须泄洪。汤飞宇。”
一员将领起身抱拳,说道:“末将在!”
张叙安抛给他一块金腰牌,说道:“我命你率三千骑兵,日夜奔袭,即刻前往荥州督办此事。若荥州尚未收到公文,你立刻扒堤泄洪,便宜行事!”
汤飞宇远远接住了,道:“末将领命!”
商定完泄洪一事,张叙安仍心中不安。
鹭州一役后,他本以为裴兴邦会请旨班师回朝,可裴兴邦最新军报中却要求蓄力再战。
二十万大军在外,他没有一日睡上过安稳觉。
张叙安触觉敏锐,收到那军报后,便觉出一丝不对劲,已命裴兴邦立即班师,鹭、襄、颍三州丢了便丢了,他也没办法。
但裴兴邦若抗命不从,拒不回朝。
那便说明——裴兴邦反了。
///
开封。
大雨堪堪停歇了一日,桑宜民便紧急调集农夫两万,对河堤薄弱之处进行了修补。而一入黄昏,雨便又开始掉了起来,雨势迅速变大,灌入河流。
这几日,几处分支河堤已发生溃决,滚滚黄水奔流而入,一眨眼间,便已淹没了十几处村庄,百姓伤亡不计其数。
桑宜民一边派出官兵堵住决口,一边转移受灾区幸存百姓,一边又向荥州派出驿使,责问荥州为何还不扒堤泄洪!
七日前,他向长安发出第一封水报,禀明水位已淹没警戒线。
而长安答复,荥州会向罗沙河扒堤泄洪,届时,开封的压力将大大减轻,叫他稍安勿躁。
三日前,他又向长安发出了第二封水报,禀明水则碑已被彻底淹没,而荥州却迟迟不泄洪!开封汛情已是十万火急,水势若迟迟不减,则为保开封主城,他只能向附近村庄泄洪,请圣上批准他便宜行事!
而圣上回复,荥州马上便会泄洪,叫他巩固附近堤坝,稍安勿躁。
桑宜民彻底陷入了绝望。
天光破晓,桑宜民满身泥汤,回到了州府。
他浑身脱力坐在了公堂门槛上,望着水帘般从屋檐倾泻而下的大雨,脱掉了布靴,将满靴子混着污水的泥沙倒了出来。
他脱掉了袜子,撸起了裤腿,光脚踩在了地砖上,脚底、脚背、小腿上满是被泥沙划出的伤痕,可这算不得什么。
灾区百姓、前去抢救的官兵,他们身上的伤比他要严重千万倍。
而不知坐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急蹄,驿使在门外勒了马。
桑宜民忙站了起来,与飞奔而入的驿使对上了目光,试图从驿使眼中寻找一丝希望,却无果。
待得驿使跑到面前,桑宜民问道:“怎么样,荥州怎么说?”
驿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热泪划过面庞,说道:“回老爷!荥州府说,他们完全没有收到长安的任何指示,不敢擅自扒堤泄洪啊!”
桑宜民一时如坠冰窟,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了句:“那圣上回复我的奏疏,你给他们看过了没有?圣上金口玉言,说荥州会往罗沙河泄洪?”
驿使道:“给荥州府看过了!可他们说,在收到正式公文之前,他们不敢有任何动作!”
桑宜民“呵—!”的一声笑了出来。
荥州府为何不肯扒堤泄洪,他又怎会不知道?
他又在抱什么希望?
驿使用手臂猛一揩泪,说道:“是小的无能,未能劝服荥州府泄洪,老爷,”说着,他抬头望向桑宜民,泪流满面,“雨还在下,河堤快要撑不住了,咱们该怎么办啊?!”
桑宜民沉声道:“被淹的十几个村庄,灾民马上便可转移完毕,一旦转移完,我便要向该区泄洪。”
“否则,开封绝保不住!”
此事并未获得朝廷允准,朝廷若真追究起来,擅自扒堤,便是诛九族的罪过!
但为了开封几十万百姓,他,别无选择。
第250章 250
官兵还在连夜转移难民。
三个时辰。
他只要三个时辰。
与此同时, 黄河水位已彻底与河堤持平,水浪一浪高过了一浪,开始在四周漫溢开来。
河工眼看情况不妙, 心底一沉,开始“邦—邦—邦—邦—”敲起了梆子, 在漫天大雨的黑夜, 一边敲, 一边拼命飞奔向前,说道:“不行了!等不到天亮了!水位已经没过了河堤,立刻禀报知府大人!”
“邦—邦—邦—邦—!”
“立刻禀报知府大人!水位已经没过了河堤, 洪水开始漫溢了!”
水浪一下下冲击着堤坝, 而只听“轰隆—!”一声, 河堤在弯道处发生了溃决,黄河水瞬间奔涌而出!
“河堤溃了!”
“立刻禀报知府大人!河堤溃决了!”
“河堤溃了!”
瘦弱的河工拼命奔跑,用尽全力敲击着梆子, 猛兽在背后缓缓靠近, 伸出了数尺高的舌头。
水舌舔上河工的后背,下一秒, 便将河工卷入了腹中。
守将立刻派出了急使, 急使飞奔而出,向桑宜民传递水报。
可已来不及了。
洪水猛兽高歌猛进, 寅时初刻, 便彻底冲塌了护城堤,直扑开封北门。北门、东门随之沦陷, 泥水漫灌而入, 仅一炷香时间,城北、城东处的洼地, 水深便已没过了人头。城内百姓尚在睡梦之中,便遭此劫,避无可避,浮尸在街道上漂荡,如一条条死掉的鱼。
黎明时分,周祈安大军已至荥州三十里外。
十几天前,他们还在讨论是先攻楚南还是先攻长安的问题,可灾情不等人,上天没有把这选择权交到周祈安手上。
鹭州一役后,朝廷各方势力纷纷在向周祈安伸手,这些天,他几乎先于朝廷而得知了前线各地的灾情。
他知道荥州的堤坝迟迟扒不下来的症结在哪里,既然祖文宇、张叙安都无力解决。
那便换他来。
大雨倾泻而下,周祈安调转马头,在“噼噼啪啪”的雨滴冲刷下勉强睁开了双眼。
他看着身后两万名将士,说道:“世家侵占泄洪区农田,私自在罗沙河入口修筑大坝!朝廷下令扒堤泄洪,可世家为保手中良田,百般从中作梗!”
“汛情已十万火急,今日不淹世家田,明日被淹的,便是下游数百万黎庶,而这其中还有我们的父母兄弟!”
“我不愿与世家论对错,但世家要保自己的良田,我周祈安,偏要保下游百姓!今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扒了这河堤!”
“谁敢阻拦,杀无赦!”
“杀无赦!”
“杀无赦!”
大雨遮天蔽日,周祈安压低上身,“策—”了一声,便带领两万将士奔入了荥州。
辰时初刻,雨停歇了片刻,天空乌云密布,将亮未亮,四周一片昏暗。
罗沙河故道流域并无村落分布,而只有一望无垠的万亩良田。
麦子长得齐腰高,在连日的暴风雨下已伏倒了不少。
附近偶尔可见几处庄园,但这些世家庄园皆固若金汤,又离罗沙河故道极远,今日泄洪再是失控,也淹不到他们。
士兵冲入了河道两岸,在河道四里外拉起了警戒,并立上警示牌:
【七月十九日午时泄洪,河道四里以内,禁绝人畜,违者后果自负】
士兵又沿警戒线敲梆子,疏散零星行人。
庄园内的老仆见了这阵仗,忙骑上马跑出来查看,看到警示牌上的话语,道:“泄……泄洪?”
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
百夫长在附近持械警戒,见此人可疑,便问道:“什么人?”
老仆走上前来攀谈道:“这位军爷,这泄洪,究竟是何时的决议?我们庄子并未收到任何消息啊!”说着,又看了看浩浩荡荡在四周布防的兵力,瞧了瞧百夫长脸色,打探道,“各位官爷又是从何处而来?我是说,各位官爷……上边儿是谁?”
百夫长道:“你上边儿又是谁?”
“我上边,”老仆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上边,自然是我们家老爷了。”
那百夫长道:“那我上边,也是我们家将军!”
老仆眼珠左右乱转,问道:“各位官爷,可是打长安来的?”
百夫长道:“我们打哪儿来的,你不需要知道!此地马上要泄洪,再不滚,我便以阻挠公务罪绑了你!”
老仆自知问不出结果,且今日午时便要泄洪,情况十万火急,万万耽误不得,这才扭头骑马离去。
到了庄园,他对几个家丁道:“你们几个,立刻进城通报老爷,说今日一早有上万官兵闯来了,扬言今日午时便要砸了堤坝泄洪!!!具体是何方神圣,弄不清楚,叫老爷快去走动走动,时间紧迫,若是慢了一步,这些田可就保不住了!快去!”
几名家丁快马加鞭,赶到了钟府时,钟老爷早已闻得了消息,去了荥州府游说。
荥州知府蔡年,昨天半夜便已收到了军报,说燕王突破颍州边境打上来了!
驻守边境的将领叛变,把燕王放了进来,而整个河南道,除了边境线,便再无州府囤积重兵,这口子一开,燕王便如入无人之境。
蔡年昨夜还在唇亡齿寒,替下面的州府感到担忧,而一觉醒来,却被告知自己不是那个“齿”,而是这个“唇”。一眨眼的功夫,叛军便已经兵临城下,杀到他们家家门口来了!
他哪知道燕王跑到荥州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不过燕王倒是没入城,一直在罗沙河故道沿岸转悠。
听人说,他是看荥州的堤坝迟迟扒不下来,于是替天行道,过来泄洪来的。
听了这话,蔡年心里多少也踏实了些。
罗沙河沿岸那些田,朝中有人想保,并向他打好了招呼。
扒堤泄洪的皇命,他是真没收到!没收到公文,那么于公于私,这大坝他都扒不得,如此一来,倒是两头都没得罪。
他这人最识时务,此刻,更是犯不着为了人家的田,去和燕王作对。
于是慌张了片刻,蔡年便又彻底想开躺平了。
他例行公事往长安发了封军报,并下令关闭荥州城四面城门,除此之外,便再未采取任何措施,甚至没调兵在城楼上布防。
如今,他便像只鹌鹑缩在城内,对城外燕军所做之事视若无睹,只求燕王扒完堤就走。
若燕王真要在泄洪之余,反手来打荥州一下,那他也准备高举官印,干脆出城门跪迎算了!
钟老爷听了原委,道:“所以城外是燕王?他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就是为了扒堤泄洪?”他急得直拍大腿,道,“这洪可不能泄呀!这不是我钟家的田,这是我女婿的田呀,若真淹了,叫我跟我女儿女婿可如何交代呀!”
“哎呀!”蔡年道,“你管他做什么,他爱扒堤,你让他扒就是了!你不让他扒,你倒也得能拦得住啊!人家裴老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出征,都没能打得过燕王,咱们荥州区区五千守军,又能顶什么用?”他拍了拍钟老肩膀,安慰道,“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咱也是没有办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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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初刻,荥州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一百名士兵,在腰间绑好了绳索,绳索另一头固定在岸边石桩上,脖颈、手臂处又系好了浮球,准备下水凿坝泄洪。
柴子瑜看了一眼叮呤咣啷挂在身上的浮球,说道:“这真能管用吗?干脆拿掉算了。乱七八糟的,缠在身上反倒碍事。万一被冲下去了,那我再游上来就是了!”
“不可。”段方圆听到了,走上前来道,“若是被冲下去了,你能保证你头脑一定清醒吗?万一撞到哪里,给撞晕了呢?你若没了意识,这浮球至少能帮你迅速浮出水面,多少也能顶点用。”说着,叮嘱大家道,“听好了!这浮球,任何人不得擅自解下!”
黄河水已漫过了大坝,一阵阵地倾泻而下。
在流水冲刷下,坝基早已难以站立。
士兵下了水,在坝体打上了钉子,绑上绳子攥在手上,这才得以勉强作业。
他们在坝体凿开了一个个小孔,穿入绳索。绳索另一头安装了金属装置,一旦穿入,便会牢牢扒在大坝上。穿好后,便将绳索另一头甩回岸边。
不知过了多久,大坝上已穿满了绳索。
周祈安特意从江州请来了几位水利专家来,其中一人看了许久,说道:“这就已经差不多了。再凿下去,万一直接凿塌了坝体,下水作业的人,可能会凶多吉少。”
周祈安点了点头,道:“叫他们上来。”
段方圆、严关明分守河岸两侧,待得士兵平安归来,便命人解下了缠在石桩上的绳索。
“一,二,三!”
“一,二,三!”
上千名士兵如纤夫拉纤,背着绳索,奋力拉动,不知拉了多久,稳固的坝体开始松动,而只听“轰隆—!”一声,大坝坍塌,洪水如一头猛兽,开始呼啸着奔涌向前。
两岸欢呼道:“成功了!”
“成功了!”
周祈安骑在马上,还没高兴太久,便有驿使疾驰而来,说道:“王爷,今日黎明,开封府已经被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