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叶霜写好回信,将其封好,拿过一早备好的蜡烛,滴了滴蜡在封口处,又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印章,在冒着热气的蜡油上轻轻一盖,印下一个纹样,这种样式只有叶家人才认得,相信姑母一看便知。


    “这件事我不想别人知晓,还得劳烦你替我跑一趟。”


    “自当效劳。”宋云二话不说,接过信封塞进怀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的顾虑,“如今这情形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叶霜整理着东西,闻言停下动作,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


    “我都想好了,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何物?”宋云将桌上的东西移开,空出一块地方,又搭了把手,将盒子放在桌上。


    木盒上了锁,叶霜要去拿钥匙,宋云便背过身去,等她开了锁才转过来。


    “你也太谨慎了,这有什么,你我之间还这么注意?”


    宋云大咧咧坐下,又拿了个橘子吃:“正是因为我看重你我这段情谊,才要格外注意,免得被有人之心利用,再生出嫌隙。”


    叶霜隔空点了点她,也不强求。


    “罢了,随你吧!”


    二人重又在桌旁坐下,叶霜打开箱子,取出最面上的一纸文书,献宝似的递给叶霜,神秘兮兮地一挑眉:“看看。”


    宋云一眼便认出是什么,眼睛一亮,连忙打开:“刻印资质文书?可以啊!你这是,要开书坊?”


    “是啊,为了这点东西,还险些弄出岔子,幸得国子监的祭酒公解围,我才没被杜茂才那家伙为难!”


    “祭酒公?沈清源沈公?”


    “正是。”叶霜便将那日的事细细说了。


    “那还真是挺巧的,我记得沈公轻易不跟商贾打交道,这杜茂才仰慕沈公已久,一心想让沈公给他的书籍行斧正,好让他在一众文人面前自抬身价,沈公一应拒了,如今竟会亲自登门?”


    “说是有事刚好路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让我遇上了。”


    宋云拧眉听着,不时点着头:“那还真是挺巧的。”


    “说起来这沈公在一应学子中真是威望颇重,连裴玉见了他都很谨慎小心,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那样。”


    “沈公在国子监多年,门生遍朝野,小辈见了难免会心生敬畏。”


    叶霜深以为然:“也是。我见了都紧张,不过他待我倒还好。”


    宋云却不解了:“你同沈公之前没见过吗?”


    “我为何会见过?”


    “沈清源是萧凛的恩师啊!萧凛当初在国子监很得沈公喜爱。”


    叶霜低头剥着橘络:“这些事他都不曾同我说过。”


    宋云怔了怔,连忙岔开话题:“不过也正常,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对了,你方才说那日裴玉也同你一起?”


    “是啊!也是正好遇上。”


    叶霜说着又笑了。


    宋云:“你是不是也觉得太巧了些?”


    “是倒是,但真的就是这么巧,我也不知为何,或许这便是无巧不成书吧!”


    宋云眉心一皱:“你近来和裴玉走得很近?”


    “不曾啊!也就见过一两面吧!”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面对宋云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叶霜一时不知摸不透她所指为何。


    宋云也没有细说:“就是此人品性如何?”


    “我也不太清楚,我和他也算不上熟悉吧!”话音刚落,那日在临安府的一幕毫无征兆跳到她脑中,裴玉近在咫尺的气息,压迫感十足的距离,她没防备,至今仍不知他那时意欲何为。


    见宋云不言,又问:“你是有发现什么吗?”


    宋云缓缓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裴家……总之你和他保持点距离。”


    “那是自然,不过他如今是户曹参军,总有事情要找他,不过今日你既说了,除此之外我尽量少与他接触便是。”


    宋云颔首:“你要替茹茹处理户籍,见他也是难免的,你有分寸便好。”


    叶霜知道宋云在担心什么,按住她手背:“放心,我现在一个人挺好的,不会和旁人有其他牵扯的,我心中如今只有茹茹一人,她能好我便好了。”


    宋云欣慰,反手拍了拍她手背:“你想的明白最好,我还担心你回临安会被这些人影响。”


    “放心,谁也别想影响我的生活。我现在在意的只有我的钱财,我的心情,还有茹茹……自然还有你。”叶霜咧嘴一笑,俏皮地补了一句。


    宋云见她这般,忍不住笑出声:“你呀,越发没皮没脸,以前可不会说这些话哄我。”


    叶霜握着宋云的手,认真了几分:“从前是我猪油蒙了心,总为不值得的人伤心,如今我只为在意我的人费心,不过不管我说不说,你我的情谊都是不会变的。”


    宋云:“那是自然,这还用说,日后记得让茹茹叫我干妈。”


    叶霜笑出声:“放心,自少不了你的。”


    “等她再长大些,我教她骑射!”


    “行了,你如今这么忙,这些日后再说,她还不知道喜不喜欢这些呢!”


    “那倒也是。”


    “你如今怎样?怎的如此忙,不是升迁了吗?”桌上摆了一盘青皮橘,叶霜拿了一只递给宋云。


    宋云吃着橘子,含糊不清地控诉:“正是因为升迁才更忙了,一开始我只是个殿前司祗候,戍卫临安,原是为了躲避成婚,两年前进了巡检司任校尉,如今在御马监当了翊麾校尉,统领云麾卫,主管宫禁外围戍卫,更是忙得不行。你也知道朝中那些老顽固,本就不喜女子从军,加上他们与我父亲多有不合,时常在圣上面前参我,说什么牝鸡司晨,还说女子不得任武职。尤其是御史台和枢密院那群家伙……”


    宋云说到这停了,偷偷看了叶霜一眼,话锋一转:“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无妨,你说吧我都听着。”


    宋云被橘子酸得倒吸一口气,将剩下的一口气塞进嘴,用帕子擦着手:“也就这些事,加上如今司库参军辞官回乡服侍病弱的母亲,御马监就更忙了。不过有些话我还真要说,不是我替萧凛开脱,进了临安府这几年,我也算见识到枢密院那群人的难缠,朝中那些文官,什么事也不干,成天就知


    道参奏旁人,打压异己,行事多有束缚,萧凛既又无亲族撑腰,又无盟友帮扶,能走到今日也的确不易。他纵有不是,也确有几分身不由己在其中。”


    叶霜安静听着,似在思索着宋云的话。


    “我说这话可不是让你原谅他的意思,只希望你别太记恨他,让自己陷入怨怼之中。”


    叶霜:“我自然知道你没那个意思,我明白的,多谢你同我说这些。”


    二人又说了会儿子话,直到闻香在门外问叶霜要不要传膳,宋云才意识到有些晚了,因为有事就先离开了,连晚膳都没来得及一起吃。


    宋云走后,闻香才进来,报上了今日的菜色,问叶霜想吃些什么。


    叶霜说不急,又让闻香拿出衣柜第二层靠右的那个木箱,闻言依言取出。


    叶霜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副上好的錾金卷草纹红珊瑚头面。


    “这是老夫人留给小姐的陪嫁,怎的今日拿出来了?”


    叶霜爱惜地轻抚过其上的金丝流苏,看了好久。


    “闻香,你明日将其拿去典当了吧!”叶霜将其搁下。


    “小姐不可!这可是夫人留给您唯一的东西了。”闻香尖叫出声。


    “我知道,但这也是我如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见闻香不动,叶霜又缓了语气,留了缓和的地方,“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如今是非常时期,先拿去典当了,大不了日后挣了钱再赎回来。”


    “可是小姐……”闻香眼眶已经红了。


    “你不是还劝我收下萧凛送的那套铺子吗?我也想过了,铺子可以收,但租金必须我自己付。”


    “可如果是要拿夫人的头面去换,闻香情愿小姐租不成铺子。”闻香说着眼泪大颗滚落。


    叶霜笑出声,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好了,我知晓的,我会下定决心,其实也并未全因你说的话。”


    “既然如此,小姐你又何必要如此?左右侯爷都已替小姐付了一整年的租金,小姐大可先搬进去,日后有了收益再慢慢还啊!”


    “不,这租金必须我来付,我可不想日后哪里得罪了萧凛,他一句话就将我赶出铺子,到时我要如何,难不成带着你和……和我的家当,睡大街上吗?”


    闻香啜泣两声,终是止住了,想了想又觉得叶霜说的有道理。


    “可,可是……万一这头面被人买走,赎不回来了怎么办?”


    叶霜盯了一会儿那套头面,眼光流转,终于,她轻声道:“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相信母亲不会怪我。”


    这两年她失去了太多,割舍了太多,又得到了当初一直想得到的,有些她确定得到了,又觉得和之前想的不一样,有些却让她看不清,有些更不知是否属于她,但她已不像从前那样,总想要拼命抓住什么了。


    闻香知道叶霜这是心意已决,也知道她想好的事情就不会改变。纵然有很多不舍,但还是没办法,只能领命。


    “那奴婢明日便送去典当行,小姐要一起去吗?”


    “明日我还有事,这件事你一人去办吧!”


    闻香也不多问,只应了:“好。”


    “若是拿不动,就喊上老陈帮忙,他是可信的,只是切记不要让萧凛的人知道。”


    闻香郑重地点点头:“闻香明白。”


    次日一早,叶霜和闻香分两头行动,闻香和老陈去了典当行,叶霜则另雇了马车,去了临安府。


    萧凛得知叶霜来了,兴冲冲迎出来,叶霜也没避开,向他行了礼。


    萧凛古怪地看她一眼,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给他行礼?再说了,她何必向他行礼。


    萧凛心中不是滋味,略微侧身避了避,又让叶霜赶紧起来。


    叶霜站起身后第一句问的却是边上的押司:“裴参军今日可在?”


    萧凛脸色瞬间一沉。


    押司只觉身边一阵寒气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52章


    押司只觉身边一股寒气袭来,转头瞥见萧凛黑着一张脸,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告知叶霜裴玉的下落。


    不等他开口,萧凛已先一步问:“你是来找他的?”


    “不然呢,还能来劳烦侯爷不成?”


    萧凛喉结滚动,脸色阴沉:“你找他干什么?”


    “自然是有事,这临安府难不成是侯爷一人开的不成?”


    押司看这二人你来我往,暗潮汹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僵持片刻,萧凛却软了语气:“我不过一问,你何来这么大气性。”


    萧隐萧寒远远在后面看戏。


    萧寒张大了嘴:“我没听错吧!侯爷这是会说好话了?”


    萧隐抱着剑,含笑:“他这不是会说好话了,是有危机感了。”


    萧寒不太懂,只说:“侯爷早这样,还有那裴参军什么事!”


    萧隐很欣慰,赞同地点着头:“你这话倒是不假。”


    萧凛还想再问什么,一道带着兴奋的声音响起:“听说叶姑娘找我?”


    裴玉意气风发地迎出来,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不知叶姑娘找我何事?”裴玉径直走向叶霜,站在了叶霜和萧凛之间,将萧凛结结实实挡在身后。


    叶霜低头行了一礼:“的确有些事情想麻烦裴参军。”


    “快,去我衙署说。”裴玉当着萧凛的面将叶霜接走了。


    萧凛也没法拦,眼睁睁看着二人的身影走远,眉心微微拧着。


    押司好不容易得了空当,忙有眼力见地退下了,萧寒还愣着,萧隐拍了拍他,将他一起拉走了。


    裴玉将叶霜拉进自己的衙署,见叶霜拘谨站着,错愕片刻,故作轻松地笑笑:“不必拘束,随便坐,这光天化日的,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况且那位大神还在外面守着呢!”


    叶霜这才反应过来:“哦,不是。”


    “不必解释,那日的事的确是我不对,我还没正式跟姑娘赔不是,是裴玉一时失态,希望姑娘不要挂怀。裴玉保证,日后定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裴玉拱手作揖,行了个很正式的礼。


    叶霜还了一礼,接受了裴玉的道歉。


    裴玉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叶霜在右侧的太岁椅上坐了,他则在对面坐下:“姑娘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有些事情叶霜想找裴参军了解一下。”


    “是公事吗?”


    叶霜颔首:“我想了解一些关于户籍的事,不知我朝可有商户女独立成户的先例?”


    “你想独立成户?”


    “不错。”


    “哦……这个……之前倒是有过先例,可你如今已经和离,户籍也回了国公府,为何还要独立成户?”


    “你也知道,我同国公府甚少往来,在一个户籍上总归不便,如今我的书坊眼见着要开起来了,可我如今的铺子还是记在叶氏家族名下的,日后的收益也要归父家或夫家,我虽已和离,可日后也未必不会再成婚,到时只怕又是麻烦。”


    裴玉眼睛一亮:“你还有再成婚的打算。”


    叶霜的反应很平淡:“只是防患于未然,要将这一可能考虑进去罢了。”


    裴玉愣住了,过了会儿才道:“原来如此,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是要考虑的,只是女子经商本就艰难,如今你又要独立成户,只怕会遭人非议。”


    “我从前谨小慎微,难道他们对我的非议就少了吗?”


    裴玉被叶霜冷不防流露出的攻击性刺中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叶霜收起不小心流露的锋芒,又换上往日惯常的笑意:“我查过了,女子成户在我朝是有过先例的,况且我并非未出阁的女子,我和离过,应该和寻常女子要归属父家户籍的要求不同吧!”


    “这……”


    “而且我听说女子独立成户,还能免除赋税。”叶霜眼神一亮,又换上一副心性简单的模样。


    裴玉面色犹疑,眼中暗光不定,似乎觉得眼前之人有着他并不了解的一面。


    “这个情况我


    了解了,还需要去文书库好好查验一番,姑娘不如三日后再来。若有消息,我再派人提前知会姑娘。”


    叶霜起身告辞:“那我等着参军的消息。”


    裴玉要送她出去,叶霜欠身推拒了:“参军留步。”


    裴玉也不强求,站在门口目送叶霜离去,却见她走出门廊后往左拐了。


    裴玉眯了眯眼,眼神冷得可怕,那是去往萧凛衙署的方向。


    萧凛在衙署内坐着,忽然萧寒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侯,侯爷……外面,外面……”


    “什么事慌慌张张,有话快说。”萧凛拿着一卷书转了一面,眼皮也不抬。


    萧寒顺了顺气:“夫人来了!”


    萧凛手中的竹简哗的一下,掉落开来。萧凛手忙脚乱地收,收了几次都没收好。


    “快快!替我收拾一下。”萧凛站起身整理衣冠,萧寒也上去帮忙。


    “怎么样?”


    萧寒眼神赞许:“帅!”


    门外光影一暗,萧凛坐了回去,萧寒站在一旁,神色严肃。


    “你怎么来了?”萧凛僵硬地扬起嘴角,绽放了一个准备良久的笑容。


    叶霜:“我也的确有事找你,原本还要再等等,不过今日刚好过来,我想顺便就跟你将此事说了。”


    “何事?”


    “你之前要租给我的那间铺子,我要了。”


    萧凛一喜:“当真。”


    “当真。年租多少,回头我把钱带上,你我再立个字据。”


    “要什么租金,我都已经付过了。”


    “应当我给的,你就当是替我垫付。”


    萧凛想都不想,一摆手:“那不成。”


    “就这一个条件,如果要租给我,那必须收我租金,不然我就再寻其他铺子。”


    萧寒忍不住劝了叶霜一句:“夫人您还是考虑考虑,那可是好几百两呢!”


    “我有数的,说吧,到底多少!”


    萧凛:“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你就别管了。”


    见萧凛不表态,叶霜最后问:“你想清楚,不收租金那我就走了。”


    “等等!”萧凛拦住她,“你回来,先坐下,怎么一言不合就走?”又吩咐萧寒,“去备些茶水过来。”


    萧寒看了眼桌上的茶壶,愣愣道:“这不是有茶水吗?我刚去小厨房沏的。”


    萧凛脸色白了又红:“我倒忘了。”


    抖了抖袖子,拎起那壶茶水,给叶霜倒了一杯。


    那边萧隐在后面狠狠给了萧寒腿肚子一脚。


    萧寒闷哼一声,扭头待要发作,看见萧隐一个劲使眼色,总算明白了。


    “侯……侯爷,那什么,这茶盏用久了,我和萧隐下去找一套新的来。”


    不等叶霜反应,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出去了。


    叶霜也不管他们,只想让萧凛尽快答应。


    “租金你给我四百两便是。”


    “不可能!临安最中心的地段,又是两层三进的铺子,怎么可能四百两一年。”


    萧凛噎住了,没想到叶霜还挺了解行情的:“的确不止,我付的是六百两,原本开价七百两,对方是相熟的,我又是年租,就算得便宜了些。”


    叶霜一想这才对,七百两,他竟开口四百两,什么意思,打量着日后她若知道了,还要对他感激涕零不成?


    萧凛有些心虚,回避着叶霜的眼神,其实是六百五十两,他抹去了零头。


    “好,就六百两。”叶霜咬咬牙,也不知那副头面能不能当到这个价,如果不够,她再添点,应该足够了。


    “诶,不必,你也是与我相熟的,给五百两就好。”


    “不,就六百两。”


    “五百二十两,不能再多了。”


    “五百七十两!”


    萧凛:“五百四十两。”


    叶霜:“最低五百六十两!”


    萧隐和萧寒在门外听着。


    萧隐听得好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讨价还价的。”


    萧寒轻拍他一下:“不懂了吧!这是咱们侯爷和夫人的情趣。”


    萧隐一个劲儿摇头:“遇上这两位主,发生什么事也都不算奇怪了。”


    “好好好!一口价,五百五十两!”叶霜高举双手,“若是不行,那便算了。”


    萧凛掐了掐眉心:“行,就五百五十两。”又补了句,“先说好,我不收押金。”


    “行行行!”叶霜也累了,就此妥协了。


    萧凛大手一挥:“现下即刻就立字据,来人!备纸笔!”-


    三日后,叶霜去了铺子验收,铺子的东家早早儿到了,见叶霜来了,满脸笑意地迎上前:“姑娘您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您不打算要这铺子了呢!”


    叶霜微微欠身:“有劳东家了,日后还要仰仗东家照拂。”


    铺子的东家姓李,身材高挑,看着比叶霜的年岁还要小些,聊了几句才知他是这铺子的少东家,铺子原本的东家是他父亲。


    “哪里的话,侯爷的事那就是小人的事,姑娘又得侯爷看重,姑娘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说一声便是。”


    叶霜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


    “想必姑娘也知道,我这铺子不是轻易谁来都会租的,且不说地段和租金,就这铺子的格局和面积,那在临安都是屈指可数的。”


    “那为何不愿出租?莫不是租金不符合预期?”


    “如此好的地段,想租个好价钱自是不难,其实更多还是不缺这点租金,也懒得打理这些琐碎事情,不想与人起纷争,情愿让它空着。”


    叶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她不理解,但还是默默听着,并不轻易置喙。


    “不过侯爷开口,我自是无二话的,原本我连租金都不打算要的,还是侯爷执意要给,说是替一位姑娘租的,若是姑娘知道我不收押金,定是不要这铺子的。”


    叶霜听这话里话外,对萧凛很是不同,不免问:“少东家你跟永定侯很熟?”


    李少东家一愣,似乎对叶霜提起萧凛的称呼有些意外,缓了缓才作答。


    “怎么,侯爷没跟姑娘说?”


    叶霜不解:“说什么?”


    第53章


    那少东家打量了叶霜一眼,确定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才说起缘由。


    “侯爷是我家的大恩人,我父亲原本是货郎出身,那年我祖母重病,又遇风雪,我父亲为了挣点药钱,挑着货担去了很远的村子,回来时天色已晚,半路又遇上强盗,是侯爷路过救了父亲,还给了父亲一笔钱,让他拿去给我祖母买药。


    “我祖母吃了药这才好起来,父亲又用多余的钱租了间铺子,便是这铺子的前身,后来挣了钱,又将相邻几家铺子一同租下,改成了如今这般,我一家人都住在铺子里,我自小也是在铺子里长大的,人还没柜台高时,就开始有样学样地卖东西了……”


    叶霜安静听着。


    “抱歉,许久没人听我说这些了,一不留神就说多了,姑娘勿怪。”


    “不会,没想到竟是如此,我还以为……”


    叶霜没往下说了。


    “以为我们是惧怕侯爷淫威才租的吗?”


    叶霜尴尬一笑。


    “我这人说话直,姑娘别介意,世人对侯爷多有误解,姑娘你会这样想也是情理之中,但其实侯爷是个好人,看来姑娘你还不够了解他啊!”


    “……”


    叶霜不知道说什么了。


    “得了,既然事情都办完了,那我也算不负所托,这铺子里还有一些桌椅板凳,姑娘你看着能用的就留着,不能用的就处理了吧!”


    叶霜应了。


    少东家笑笑,不再多言,将钥匙交给叶霜,说了句祝叶霜生意兴隆,就告辞了。


    只留叶霜独自一人在原地出神,原来个中缘由竟是这样,看来是她误会萧凛了。


    不过铺子总算是开起来了。


    接下来几日叶霜就和闻香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因为一下子付出一大笔租金,还要留一些钱傍身,就没花钱找人收拾,只能她们自己打扫,宋云也来帮忙了,萧凛也派了萧隐萧寒过来,说是帮着干点体力活,叶霜也没拒绝。


    “我们侯爷原也是要来的,只是怕姑娘不乐意见他……”


    萧寒拿着锤子,单脚踩着条凳,干着活嘴还闲不下来。


    边上的萧隐一扫帚扫过去,萧寒急得跳脚:“你干什么往我脚上扫。”


    萧隐声音闷闷地:“干你的活,别乱说话。”


    萧寒不乐意地撇撇嘴,低头继续敲钉子。


    叶霜擦拭着书架,往这边看了一眼,没应声。


    没多久,预定的雕版也到了,叶霜指挥着送货的伙计将其搬到后院,安置妥当后,又给了他们一人一吊钱当辛苦费。


    伙计走后,前面忙活的一群人霎时涌进后院。


    几个人都没见过雕版,很稀奇地围着看。


    “原来这就是雕版啊!”


    “没想到长这样。”


    “这东西真的可以印出字来吗?”


    “自然可以啊!”


    宋云问:“你就买了两台?”


    叶霜轻抚着雕版边沿,心中满满的:“是啊!这才开始,先买两台试试。等后面生意好起来了再添置。”


    宋云赞同地点头。


    叶霜又对萧隐萧寒说:“下午匾额和几箱书也会送来,还要辛苦两位搭把手,将高处的书架摆上。”


    “好,要挂匾额吗?”


    叶霜摆手:“匾额应该不用我们亲自挂,他们送来的人会负责挂上。”


    萧隐点点头。


    叶霜拍拍手,高声对所有人道:“今日辛苦各位帮忙了,晚上我请大家吃炙羊肉,也当是庆祝书坊开业。”


    萧寒眼睛顿时亮了,看向萧隐:“太好了,咱俩终于可以背着侯爷吃独食了!”


    萧隐吓得胡乱咳起来。


    其他人都安静了,看着叶霜。


    叶霜沉默片刻,对萧寒说:“叫上你家侯爷吧!他也帮了不少忙,我还没谢过他。”


    萧寒一怔,应了声是,又暗暗和萧隐交换了一个眼神。


    忙碌了一下午,将铺子收拾个样子出来,叶霜便让众人休息了。


    “今日就到这里吧!各自回去洗漱收拾一下,换身衣服,晚上繁楼见。”


    又提醒萧寒萧隐:“记得跟你家侯爷说一声。”


    二人领命离开了。


    出了书坊门口,萧寒忍不住跟萧隐嘀咕:“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主动让我叫上侯爷了?”


    萧隐耸耸肩:“谁知道呢!”


    男女之事,实在复杂。


    萧寒叹着声摇头:“唉,也不知是喜是忧,只希望晚上他们别吃着饭再吵起来。”


    萧隐一拍他肩膀:“放心,不会的,夫人既然主动请了侯爷,就不会跟他吵架。走吧,回去换身衣服。”


    萧寒也不担心了,很快想到其他高兴事:“太好了,晚上去繁楼吃,夫人这次可真是下血本了,侯爷都没请咱们去繁楼吃过呢!”


    “有的吃你就偷着乐吧!而且炙羊肉只有繁楼有。”


    “还是夫人大气,什么时候她能回王府就好了,之前多好啊,谁让侯爷将夫人气走三年。”


    “当年的事,侯爷也有苦衷,你这话赶紧烂肚子里,别说顺嘴了,回头在侯爷面前说漏嘴,那可不是一顿军棍的事了。”


    萧寒大手一挥,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萧隐怪异地看他一眼,仿佛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你确定?”


    萧寒嘿嘿一笑,不言语了。


    萧隐睨了他一眼:“你自己多注意吧,出了事我可不替你担着。”


    萧寒立马皱起一张脸:“好哥哥!你可不能不管我,我这不是看侯爷宽厚,不跟我计较嘛!再说还有隐哥你在呢!”


    萧隐横了他一眼,冷冷道:“……叫父亲。”


    萧寒:“……”


    萧隐萧寒并不是亲兄弟,但自幼一同长大,也跟亲兄弟一般,当初萧凛在路边捡了萧隐,又在酒楼救下偷客人烧鸡吃的萧寒,留在身边做了家臣,此后二人便效忠萧凛,跟着他一同学武,后来侯府遭遇变故,他们也一直跟在萧凛身边,来临安,上战场,出生入死。


    萧隐也知道,萧寒这人看上去不着调,其实不过是爱打趣,萧凛自然也不会计较,但他也还是时常提点,就怕萧寒万一哪句话没把握好分寸,祸从口出,虽然应该是不会的,所以他也是随口提醒,并不过多担心。


    萧凛整日不是忙着公务,就是为国事烦恼,要不然就忙着四处查证,也需要萧寒不时打趣,给他解解闷。他和萧凛都是如此,若萧寒再是个闷葫芦,侯府还不得跟一潭死水一样-


    当夜,繁楼。


    叶霜订了最大的包厢,一早便将菜点好了,宋云来的早,二人在包厢吃着瓜子聊天,闻香在窗边看风景,从她们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街上,此时天色擦黑,街上依次亮灯,很是好看。


    繁楼格局跟庆祥楼差不多,不过规格更大,装潢也要好上许多,一楼两侧都是散座,正中央还有个戏台子,二楼都是包厢,有些包厢里面还有隔间,可以安排琴师抚琴伴奏。


    叶霜没点琴师,就想一群人安安静静吃顿饭,点琴师少说也要一贯钱,有点名气的则要五至十贯钱,都能再点一桌了。


    这时闻香从窗边回头:“小姐,侯爷来了。”


    “行,”叶霜提高了声调,“让厨房可以上菜了。”


    闻香应了是,走到门边摇铃,包厢外一直有人候着,很快进来一个伙计,闻香将话同他说了,打发他跑一趟。


    闻香则候在门外,等着给萧凛开门。


    萧凛进来的时候,叶霜和宋云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休息,见他来了,二人起身行礼。


    萧凛怔了怔,除了披风递给萧隐:“既然是私下小聚,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叶霜和宋云也就不拘束了。


    叶霜定了定才发现,萧凛今日像是特意打扮过,披风之下一袭墨青色暗云纹织锦长袍,犀角蹀躞玉带拦腰一收,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腰身,发髻一丝不乱地塞进累丝嵌玉莲花冠内,像是比成亲那日穿的还隆重。


    叶霜和宋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低头审视自身随意的打扮。


    萧凛径直走到桌旁,在正对门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看她们站着,还说:“都愣着干嘛?坐啊!”


    一时也不知这顿饭是谁请客……


    宋云和叶霜挨着坐了,萧凛板正地坐在正中的位置,萧寒扫了一圈,准备一屁股在萧凛右手边第一的位置坐下,屁股还没沾凳子就被萧隐提溜起来,拉到靠门的末席坐了。


    萧凛眼皮也不抬:“谁让你们坐的?站起来。”


    萧寒吓得连末席也不敢坐了。


    叶霜出言缓和:“侯爷方才不还说了不要拘束吗?今日是我请客,他二人是我的座上宾,自然可以落座。”


    又喊闻香:“闻香,你也坐。”


    萧凛冷冷抬眼,转头看过去:“你是事事都要跟我唱反调吗?”


    叶霜莫名其妙:“什么叫我跟你唱反调,这本来就是如此,若不是他二人,侯爷你还来不了呢!”


    这话说的难堪,萧凛脸色一瞬间沉了,脸长都快拉到地上了。


    坐在二人中间的宋云面色悻悻:“……您两位要不坐近点,我怕你俩待会儿打起来够不着对方。”


    “不必!”“好啊!”


    叶霜和萧凛同时开口。


    宋云一缩脖子,掏了掏耳朵,逃命似的换了位置:“闻香,我要坐你边上去。”


    二话不说站起身,生怕跑慢了一步。


    萧隐萧寒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热火朝天地打着眉眼官司。


    萧寒挑眉:我说什么来着,铁定要吵架……


    萧隐耸肩:谁能想到这也能吵起来啊!


    萧寒对着凳子使眼色:那咱们是坐还是不坐啊?


    萧隐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先站着吧……


    萧寒双眼望天:这顿饭不会吃不上了吧……-


    叶霜扭过身子:“今日我不想同你吵。”


    萧凛一拍桌子,无理也声高:“说得谁想同你吵似的。”


    二人都不说话了。


    众人面面相觑:所以方才是谁在吵架?


    还好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小二进来上菜了,见一桌子人都站着,唯一坐着的几人脸色还不好,气氛很是诡异。小二端着一盘水晶脍,踌躇着不敢上前。


    宋云无奈招手,示意他只管上菜,又招呼众人坐下。


    “快入席,再不吃菜都凉了。”


    小二看了眼方才搁下的那盘凉菜,想了想还是别多话,上完菜就退下了。


    宋云又冲叶霜摇摇头,让她别生气,叶霜不想扫兴,也


    收了脾气。


    萧寒萧隐还站着,得了萧凛眼神示意,这才坐下。


    很快菜便上齐了,还点了一壶冷酒,美味的食物瞬间抚平叶霜的情绪,她很快忘了方才的不愉快,开心地吃起来。


    众人也都专心吃着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途叶霜喝多了几杯,起身去更衣,却在包厢外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白衣,背影有些熟悉。


    叶霜眯了眯眼,不确定地唤了声:“裴参军?”


    对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温润的面容。


    “裴参军?果真是你?”


    裴玉一笑,走上前来:“叶姑娘,好巧,在外唤我裴玉就行。”


    叶霜头有点晕,但还是很理智地拒绝:“那不行,至少也应称呼裴公子才是。”


    裴玉眼神一暗,转瞬又笑了:“何必如此见外!”


    叶霜还是摇头:“不行不行!咱俩没那么熟。”


    脚下却有些不稳,身形晃了晃,险些摔倒。


    裴玉惊呼:“小心!”


    正要上前扶住,一双手从后面横过来,一把抓住叶霜的后领子,将她往后一拎。


    裴玉扑了空,双手僵在半空。


    待看清来人面容,脸色瞬间一沉。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二人同时发问。


    声音引得楼下食客不禁仰头张望,萧凛抿唇,视线冷冷扫去。


    楼下并非全然认得萧凛,可见他气势迫人,又是两男一女的对峙场面,都赶紧收回视线,不敢多看。


    叶霜脑子还迷糊着,不知道脖子正被人勒着,只觉得眼冒金星,喘不上气,双手在空中扑腾了两下,茫然问:“我这是到天宫了吗?”


    第54章


    对面的裴玉察觉不对,叶霜都开始说胡话了,赶紧用扇子轻轻打开萧凛的手。


    “你快放开她!”


    萧凛这才意识到,连忙松手:“抱歉,方才一时情急抓紧了一些。”


    星星没了,但叶霜还是站不稳,倚着二楼的栏杆,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仰。


    一只大手抓住了她,将她拉了过去。


    叶霜脑子不是很清醒,只感觉脸颊印上一个结实的胸膛,很是舒服,她忍不住抱紧了些。


    手下的身体似乎一僵。


    萧凛双手抬起,整个人愣在当场,不敢妄动,他没想到叶霜会突然抱他,一时不知如何,脸瞬间涨红,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裴玉在对面脸色难看极了。


    “萧凛你想干什么?快松开。”裴玉作势要拉开叶霜。


    萧凛单手揽住叶霜,后撤一大步,轻巧避过裴玉的手。


    “我的人,就不劳裴参军操心了。”


    裴玉逼近一步:“别忘了你们已经和离,她已经不是你的夫人了。”


    “那又如何?她如何喝醉了,我们又是一同来的,不由我照顾,难不成还由你一个外人照顾不成。”


    “外人”二字萧凛特意加重了。


    裴玉恨得牙痒痒,指了指萧凛:“你别得意。”


    宋云从内出来,扫了眼对峙的两人,又看到一头扎在萧凛怀里的叶霜,眼角猛地一跳,赶紧上前。


    “交给我吧!”


    萧凛也只好松手。


    宋云将叶霜从萧凛怀中扯出,一只手揽着她,哄孩子一样:“乖啊,回去再睡。”


    叶霜醉着,分不清身在何处,但会对听到的话下意识给出反应。她点点头,还真努力撑着不让自己睡着。


    宋云跟萧凛说:“钱我已经付过了,人我就先带走了。”


    又跟裴玉点头告辞。


    喊上闻香,二人一起扶着叶霜下了楼。


    只留楼上的二人面面相觑。


    当晚,叶霜一夜无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天光大亮,叶霜悠悠醒转,抬手遮了遮刺眼的光亮,仔细分辨了一下才想起来如今还在识君书肆的厢房,文思坊二楼还没收拾好,她们暂且还住在这边。


    “小姐醒了?可是太亮了?”


    闻香一直守在床边,见状欲放下床帐。


    叶霜按住她的手:“不必了,也该起身了。”又问,“现下几时了。”


    “快巳时了。”闻香扶着叶霜坐起。


    “我怎睡到这个时辰?”


    叶霜揉着吃痛的脑仁,撑坐在床上良久,脑子才恢复清明。


    “可说呢!小姐昨夜醉了,回来后倒头便睡,奴婢见小姐少有如此安眠,也不忍叫醒小姐。”


    “的确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这连着几日操劳,昨晚又饮了酒,可不就睡得踏实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难怪觉得今日浑身酸痛。”叶霜敲着肩膀。


    闻香接手替她捏肩,一边问:“小姐酒量不算差,昨夜怎么醉了?”


    “那繁楼自酿的黄酒着实名不虚传,入口绵柔,回味甘甜,一不留神就贪了几杯,没承想竟喝多了。可见越是好入口的酒,后劲越大。不过好在都是自己人,也不怕失态。”


    “也是,小姐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多喝点也无妨。”


    “是啊,忙了这么久,总算将铺子开起来了,也算终于干成了一件事,不枉费奔走多日。”


    之前她一直绷紧心弦,如今总算能稍微放松一些了。


    “这下小姐可以将心放在肚子里了,以后也不用这么操劳,干脆休息一阵子。”


    叶霜却摇摇头:“只怕不行,我已许久没进宫了,该去看望娘娘了!正好也快到该给公主上课的日子了,我今日晚些便跑一趟。这几日你替我多看着点,另外还有些事要做。”


    闻香不解:“不是都差不多了吗?还有什么事?”


    “要雇掌柜,请伙计,总不能每次都像这几日这般,让萧隐萧寒干活吧!人家可是正经的将士,哪能干这些!”叶霜抬手扶了扶吃痛的鬓角,这酒不仅后劲大,喝醉后第二日头还很痛。


    “也是,奴婢光顾着高兴了,那小姐可有人选?”


    闻香替叶霜揉着鬓角。


    “没有。书坊的伙计说起来很简单,可也是需要读过一些诗书的,至少要认得字,否则书客借还书籍,都不知道有没有弄错,可通晓诗书的人又不愿给人当伙计,更别说给一个女东家打下手了。”


    “这么说来还真是难办了,那掌柜的呢?”


    叶霜耸了耸肩:“也没有。”


    闻香凑近一些:“小姐,奴婢觉得老陈不错,又跟您相熟,何不问问他?”


    叶霜犹豫了:“这样不好吧,从别的东家手下抢人,何况老陈在这里尚且旱涝保收,又干了这么多年,我一个新开的书坊,能开多久都说不准,何必砸了人家的饭碗。”


    闻香耷拉着脑袋:“也是这么个道理,真没想到开个书坊这么难,事端繁杂,千头万绪,奴婢看着都头大了。”


    “罢了,暂且如此吧!前期不忙,就咱们两个人也够了,雇人的事可徐徐图之,回头写块牌子,张贴在书坊门口,将坊内招人的要求写上。”


    闻香十分捧场:“这个法子好!”


    叶霜只觉口感舌燥,简单洗漱后,便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着。


    两碗茶水下肚,总算缓过来一点,叶霜这才坐下梳妆。


    “对了,我昨夜怎么回来的?”


    “是宋小姐送你回来的。”


    “哦。”叶霜若有所思,她怎么记得有个很宽阔的胸膛,她还靠了好一会儿呢!难不成宋云在御马监日日操练,身板竟练得如此


    结实?


    “只是有一事,闻香不知该不该说。”


    “何事?”


    “昨夜小姐喝多了,中途……抱着侯爷不撒手,还是宋小姐出面,才将你拉开的。”


    叶霜:“什么???”


    “还……还让裴公子撞见了。”


    “这个我倒是有点印象,好像是遇见裴玉了。”


    叶霜懊恼地一拍脑门,喝酒果然误事。


    “要不要……奴婢去跟侯爷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特意跑去解释,岂非欲盖弥彰?”


    “那……”


    “不必解释,干脆装作不记得便罢。”


    叶霜垂眸,摆弄着手里的白玉簪子。


    闻香瞥见那簪子,想起旧事,也不再多言了。


    正想着,叶霜又不适地转了转脖颈。


    “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闻香透过镜子询问叶霜。


    “我也不清楚,总觉得脖子不太舒服。”叶霜眉心紧蹙。


    “是不是昨夜睡觉时扭到了?”闻香想替叶霜查看,却不小心碰到脖颈某处,指尖一抖,连忙缩回手。


    “大概是吧!”


    叶霜抬眸看去,镜中之人,脖颈处有一道极细的伤疤,并不明显,只是颜色淡于边上的肌肤。


    她眸色晦暗不明,一搭眼帘,鸦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犹豫片刻,拉开抽屉。


    一瓶精致的药膏正安静躺在其中。


    叶霜抬手,停顿片刻,取出那药膏,拿在手中看着。


    闻香觑着叶霜的脸色,试探地劝道:“小姐,这药……虽说您这疤痕也不明显,可这药材贵重,又是侯爷一片心意,小姐何不试试?”


    叶霜垂眸不言,但态度没之前那么坚决了,闻香估摸着有缓,但又不敢劝得太紧,便另挑了个理由说起。


    “小姐时常出入宫中,常与贵人打交道,也该将自己收拾的妥善些,若这药当真有效,定能为小姐的容貌再添光彩,到时那些看不惯小姐的人,还不气得七窍生烟!”


    “行了。”叶霜搁下瓷瓶。


    闻香忙止住话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先放着吧!今日进宫不宜擦药,怕沾上药气,晚上沐浴后再试试吧!”


    闻香一喜,应了声是,继续替叶霜梳妆。


    半柱香后,叶霜收拾好准备出门,刚走出房门,就有个粉色的身影扑了上来。


    叶霜定睛一看:“春桃,怎么是你?”


    春桃哭得满脸泪痕,妆容素净,钗环也都卸了,只戴了两朵简单的珠花,衣裳的样式也很简单。


    “好好儿的,怎么又来打扰夫人?”


    闻香将叶霜拉开一些,免得被春桃冲撞。


    “夫人明鉴!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迷了心窍,跟侯爷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奴婢自己打扮成那样。”


    春桃一个劲磕头。


    “我已经不是侯夫人,你也不必跟我说这些。”


    “夫人说这话,就是还不肯原谅奴婢了。”


    “春桃,你今日若是来找我请求原谅的,那就大可不必了,因为我压根没想过要怪你。我生气也不是因为你要当侯爷的通房,你明白吗?”


    春桃仰头望着叶霜,眼中有淡淡的不解。


    “你既有了选择,便是想得很清楚,为何又来求我?”


    “……”


    春桃定定望着叶霜,似乎觉得此刻的叶霜很是陌生。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还真的心生怨怼,气萧凛抬你做通房,那说到底也应该怪他才是,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还是说又是萧凛派你来的?”


    春桃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的,是春桃自己想来追随夫人的!奴婢听闻夫人办了间书坊,正缺人手,若是不嫌弃,奴婢想自告奋勇,来书坊帮忙!”


    叶霜拧眉看着春桃,一时打量不准她所图为何?


    “奴婢可以不要工钱的,只求夫人收留!”春桃脑袋砰砰嗑在地板上。


    “你先起来。”


    叶霜看不过去,赶紧让闻香将她扶起来。


    春桃被闻香扶起身,还不住地啜泣着。


    “你的条件是什么?”


    “什么……条件?”春桃愣住了,似乎很诧异叶霜会有此一问,其实自从前不久见到叶霜,春桃就觉得叶霜和之前很不一样了,大约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她才想过来找叶霜。


    “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你还肯来找我,又不要工钱,说明有足够让你这么做的理由,你的所求是什么?”


    春桃咬住下唇,手指不自觉绞着衣角,涨红了脸,半晌才说:“春桃……想识字,还请姑娘教我!”


    第55章


    叶霜没明白,茫然跟闻香交换了眼神。


    “可我开的是书坊,不是书院啊!怎么教你识字?”


    “不打紧,只要夫人肯收留我,能教我认得几个字,读几本书,春桃就很知足了。”


    叶霜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你来帮忙,不要工钱,只需我有空能教你识字便好?”


    春桃直起身子,眼含期待:“正是。”


    “你这行不通的,且不说书坊开业后,我未必有空教你,就说你不要工钱这点,如今你是愿意,可日后时日长久,若你不愿了又该如何?在商言商,这工钱定是要算清楚的,须得白纸黑字一一写下才是。日后有什么纠葛,也好有个凭证!”


    “不会的,春桃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叶霜沉吟片刻,没有接话。


    “夫人,求求你了,就让我留下吧!”春桃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你有这想法是很好,但我暂时还不能答应。”


    叶霜仍旧没有松口。


    “为何?夫人是还在怪奴婢吗?”


    春桃一听,立时又要哭出来。


    “你……你先起来。”叶霜不忍见她如此,后退一步避开,“你的事容我再考虑考虑,今日我还有事……”


    叶霜朝闻香做了个手势。


    闻香赶紧拉春桃起来。


    “多谢夫人。”


    “小姐已经跟侯爷和离了,再称呼夫人未免不合适。”


    闻香提醒她。


    “是,那我也跟着闻香姐姐一同叫您小姐吧!”


    叶霜没有拒绝,只是吩咐闻香将春桃安置好,送回侯府或者陪她上街逛逛都行。


    闻香敏锐,知道叶霜没提要留下春桃,或是带春桃去书坊看看,那便是两处都不宜让春桃待着。


    吩咐完毕,叶霜不再耽搁,拿上教习要用的书册,并两本给娘娘备下的话本,进宫去了。


    到宫门外已近午时,她用坤宁宫的令牌进了宫门,这令牌是之前皇后娘娘为了方便她随时出入皇宫陪伴,特赐于她的。


    公主的课程安排在下午,她便先去看望皇后,不料竟在坤宁宫见到了刘妈妈。


    “刘妈妈,你怎么回坤宁宫了?”叶霜询问地看向刘妈妈,又带着疑惑看了眼皇后娘娘。


    刘妈妈一早知道叶霜回来了,见到她也没多意外。


    “是侯爷让老奴回来服侍娘娘的。”


    叶霜眉心的疑惑更深了:“萧凛?”


    话说出口,眼神有些不自然闪烁两下,余光去看娘娘的脸色,幸好娘娘只是垂眸喝着茶,倒没有特别的反应。


    刘妈妈揣着双手,眼尾浮现几道笑纹:“是啊!原本侯爷留着老奴,是想着姑娘你还能回来,前几日不知怎的,竟将府上的婢女都遣散了,也打发老奴回了娘娘身边。”


    “都遣散了?”


    叶霜属实意外。


    “是啊!老奴前两日探亲回来,便听闻侯爷下令遣散了西跨院的婢女,见老奴回来,也让老奴离府了,如今回来服侍娘娘也有些时日了。”


    所以春桃今日来投靠她,是因为萧凛将她遣散了?


    刘妈妈见叶霜不言,便道:“老奴最开始听闻此消息时,也像姑娘你这般反应,毕竟侯爷将我们留在府上三年了,若要遣散早该遣散了,不知道为何偏偏到如今才遣散人,不过小姐也别太担心,侯爷不仅将身契都还给了姑娘们,还每人给了一笔银钱傍身,让她们自谋生路去了。”


    这么说来,春桃倒是真有可能是来投奔她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刘妈妈不再多言,安静在旁服侍,皇后娘娘又询问了叶霜的近况,叶霜将话本送上,又将开书坊一事告知娘娘,娘娘很是高兴,大加赞扬了一番,又说有什么需要可以跟她说。叶霜一一应了,又陪娘娘用了午膳,服侍娘娘午憩才离开。


    这个时辰,宫里大部


    分人都在午憩,叶霜料想公主定然也要休息,离上堂还早,她不便太早过去打扰,就想寻一处亭子歇着,等晚些时候再过去。


    御花园与坤宁宫仅一墙之隔,离公主的柔仪殿也近,叶霜想着这会儿园子里应该没什么人,便转道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跟上次来时没什么不同,只是几株过季的花撤掉了,又添了几株新的,已经开始有暮春之景了。


    叶霜不自觉就走到了上次待过的亭子,和萧凛的重遇历历在目,想起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一切,她不免心念微动,起了放下的念头。或许真如宋云所言,萧凛虽做错了事,但未必是出于本心。何况这么久过去了,溧阳的信也快收到了,或许可以让萧凛知晓茹茹的存在,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因昨夜醉了酒,现下还有些头疼,叶霜一手扶额,想着这些琐事,不自觉轻阖双目,意识逐渐游离。


    半睡半醒间,隐约听得有争执之声,由远及近。


    叶霜睡意正浓,偏对方争执不休,声音又听不清,叽里咕噜烦得很,扰得叶霜不禁皱起眉头。


    叶霜愤而起身,想寻那声音的源头,一站起来,便远远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原本叶霜坐着,他们又离得远,并未注意到她,这会儿叶霜一起身,对方余光也看见有人,冷眼扫过来,发现竟是叶霜,脸色顿时僵住。


    吵闹声倒是止了,可叶霜只觉气血上涌,反而更恼火了。


    萧凛和柳依依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闹到御花园来,恰好遇上叶霜,此时叶霜正和萧凛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只是一个四肢忍不住发抖,一个因心虚而喉口发紧。


    柳依依也顺着萧凛的目光注意到了叶霜,但她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讶。


    叶霜这才想起,柳依依的课程排得是比她多的,今天上午应该也是柳依依的课,所以她才会在宫里出现。


    但从她见到叶霜的反应来看,柳依依对叶霜出现在此并不意外,只是叶霜这会儿气得脑子发懵,没心思细想。


    萧凛嘴唇嗫嚅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


    叶霜懒得同他周旋,愤而拂袖,转身离去。


    萧凛想追上前,却被柳依依拉住。


    “她已经看到了,你再去解释也没用了。”柳依依眼中已没了方才的委屈惊恐。


    “你知道她今日会进宫,所以特意在离宫路上拦住我的。”


    萧凛仍望着叶霜离去的方向,并没有立即追上,他知道以叶霜如今的性子,他追上去也是说不了半句话的。


    “谁让你永定侯到现在还下不定决心,那我便替你做这个决定。与其守着一个旧人不放,不如看看新人。”


    柳依依欺身上前,伸手在萧凛的衣襟上打着圈,言语间的暗示不言自明。


    萧凛也不闪躲,只冷冷道:“这话我也拿来送给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早些成婚,相夫教子,又何必守着一个没有回应的人不放。”


    柳依依嘴角讥讽的笑一僵,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事已至此,她也不怕撕破脸,只要能让萧凛娶了她,她愿意用尽一切手段。


    “你们之间已经有了裂痕,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也是徒劳,只需一点小小的挑拨,就能摧毁你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和好感,何苦来哉?”


    萧凛忍无可忍,拂开柳依依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柳依依没由来地感到一股压迫感,萧凛的眼神很冷,他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她,但想到这些年萧凛对她的纵容,她又大了胆子,忍住想要跪下的冲动,硬着头皮撑着气场。


    “干嘛这样看着我,难不成你都忘了,当初是我救了你性命,若是没有我,你早就在刚进平阳王府的时候,就被那群纨绔子弟联手丢进河里了。”


    萧凛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微妙转变:“若非念着当初的情谊,你如今也没机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了。”


    柳依依一怔,满脸不可置信。


    “萧凛,你别忘了,你当初可是答应了我阿兄,说过要娶我的!”


    “我几时说过?”


    萧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柳依依已经失了神智。


    “当初你同我阿兄说过有心仪的女子,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那不是我还能是谁?”


    “……”


    萧凛一时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件事你恐怕是误会了。”


    柳依依急得一跺脚,逼问萧凛:“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不方便说。”


    萧凛捏了捏衣袖的边缘,面露难色。


    “你若不想遵守诺言大可直说,何必编出这么一个人来?”柳依依说着又软了语气,眼中蓄起泪水,“凛哥哥,方才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伤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可我也是一时情急,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当初只是碍于我要为母守孝,才教旁人趁虚而入,如今我已出孝期,你又独自一人,就让我陪着你照料你可好?”


    萧凛正色:“如果我想娶你,当初就不会答应赐婚了。”


    柳依依袖子里的手抖了抖,喉咙干涩:“你这是何意?”


    “若我想娶你,大可拒绝和叶家的婚约,和你另定下婚约,待孝期过了再迎娶便是,退一万步来说,当初圣上那么想为我赐婚,就算我提出让你在孝期嫁过来,圣上也不会拒绝。”


    以永定侯当初的权势,别说娶一个身在孝期的女子,就算要迎娶人妇,也无人敢置喙。


    柳依依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啪——


    一滴泪打在手背上。


    等柳依依回过神来,萧凛早已经离去。


    临走时那句“若非念在当初的情谊,我也不会一再对你纵容”,一直在柳依依耳畔回响。


    柳依依,你好自为之。


    第56章


    萧凛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叶霜的身影了。


    他知叶霜应是往柔仪殿去了,可柔仪殿到底是在内廷,离嫔妃们的住所也近,他身份不便,正想着是否在宫道上候着,这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侯爷留步!”


    萧凛回身:“是张内侍。”


    张内侍紧走两步上前,请了个安:“幸好找着侯爷您了,圣上还有事忘了交代,特让老奴来寻侯爷。”


    萧凛定了定神,敛了心绪,方问:“圣上有何事吩咐?”


    张内侍一扬拂尘:“侯爷还请随老奴来。”


    萧凛没动,看了眼长街另一头,面色犹豫。


    张内侍往前走了两步,回身等他:“侯爷请吧!”


    “霜姐姐……霜姐姐?”


    珺娴伸手在叶霜面前摆了摆,叶霜才回过神来。


    “霜姐姐这是怎么了,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许是昨夜没休息好。”


    叶霜垂眸,摩挲着手中的书页。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呢!”


    珺娴坐在叶霜对面,正在摆弄新得的九连环。


    “太累了就歇会,左右今日就我一人。”


    叶霜这才注意到今日来上课的只有公主一人。


    “其他人呢?”


    珺娴杏眼微睁,微微讶异:“姐姐怎么又忘了,方才就同姐姐说过,她们几人今日下午都告了假。”


    叶霜轻轻颔首,这才想起了:“是。”


    “也不知怎么了,上午柳姐姐的课她们都还在,午后竟一个个都有事。”


    珺娴把玩着九连环,随口嘟囔着。


    “她们不在也好,也省得见着心烦,我还能和姐姐你说说话。”


    “那这课业……”


    叶霜扬了扬书册。


    “这些我都背熟了,”珺娴按下书册,“况且近日父皇忙得很,也没空查问我的功课,正好得了机会偷个懒。”


    今日教的是诗词鉴赏,一时不学也没什么,叶霜便也由着她,搁下书,眼神又开始游离。


    珺娴并未察觉叶霜的出离,飞快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双肘撑在桌上往前倾了倾身:“姐姐近日可有什么稀奇事?说来给我解解闷。”


    叶霜细细回想了一下,抱歉地摇摇头。


    珺娴脑袋顿时耷拉下去,委屈巴巴地说:“好吧……整日待在柔仪殿,实是无趣的很。”


    珺娴一面说着话,一面以手托腮,望向窗外,视线投出去,只有无垠的碧空,四方宫墙圈起一方天地,仿若一个精致的琉璃罩,将珍稀的金丝雀精心护在其中,避开了危险,但也限制了自由。


    叶霜跟着看了好一会儿,殿内一时安静了,微风拂面,带着不知名的名贵花香,很快,珺娴敛起愁容,又换上那副明媚的笑意,眼底的灰暗散尽,仿佛从不曾出现。


    宫墙深深,容不下春日午后一位年少公主的哀愁。


    叶霜轻叹,她本以为珺娴会是无忧无虑的,还羡慕她年少不知愁,如今看来,她其实比珺娴要幸运,至少可以走出宫闱,自由行走天地间。


    可她也依然有阻碍,单论这次开书坊,就屡屡受阻,各项事宜进行的都比寻常男子要难许多。


    这世间的枷锁还有多少种呢?


    叶霜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她知道自己帮不了珺娴,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实属无用,倒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怜悯。


    她相信珺娴没有那么脆弱。


    她陪着珺娴又待了一会儿,方起身离开。


    走出柔仪殿,恍惚间看见殿外立着一袭墨青色长袍,微一晃神,那墨青色的背影又消失了。


    叶霜不禁自嘲一笑,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一般。


    娘娘说的对,她应该回来,有些事情必须面对,有些痛苦无法回避。


    叶霜长长呼出一口气,整理好心绪,准备出宫。


    之后叶霜便一日教一日地忙起来,书坊开业,事情千头万绪,一齐涌了过来,偏又人手不足,她便留下了春桃。但到底还是正儿八经立了字据,每月除了和叶霜闻香同吃同住,另付春桃月支钱三贯。


    “书坊刚开业,银钱吃紧,这点月钱比不得侯府的月例,只算是个心意。你若想学识字,我可去拜托书院的夫子,每月来书坊两趟,你和闻香一处进。等手头松些,还要找算珠先生教你二人算学看账簿,你们看可好?”


    春桃喜不自胜,自是求之不得,闻香也不像之前那么抵触,笑道:“有人陪着学也好,倒没有那么枯燥了。”


    至此,书坊事宜终于打点得差不多,叶霜便想寻个时日去拜祭母亲,这日却收到柬贴,原是叶晟要出嫁了。


    叶霜初看不意,待细看一遍柬贴上的婚期,当下气得脸色煞白,猛地合上柬贴,手指不住地发抖。


    好个良辰吉日。


    叶霜只觉口中泛苦,胸口一团邪火,恨不得连夜烧了国公府。


    闻香见她这般,不由得问:“是二小姐的柬贴吗?”


    春桃也略有耳闻,不免问:“听说许了新任大理寺少卿刘衍,还是侯爷帮忙做媒的呢!”


    闻香横了她一眼,春桃自知失言,吐吐舌头,不作声了。


    叶霜此时已听不进任何话了,手里捏着那洒金红笺,直攥得指节发白,只觉得那红底墨色的四个大字尤为刺目,五月初八……叶鸿远竟连这个日子都忘了。


    初八这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因着办喜事,国公府上正是热闹。人人都道安国公好福气,如今二女儿出嫁又赶上这样的好天气,定是个好兆头。叶鸿远被这些话左一句右一句地奉承着,很是受用。他虽被封为安国公,实则不过是个虚职,在朝中也说不上什么话,很久没有这么风光的时候了。以至于看见叶霜出现的时候,脸上的笑意都来不及敛去。待人走到近前,才敛去笑意,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似是不愿多看叶霜一眼。


    徐氏一早陪着叶鸿远在门外迎客,这会儿也看见叶霜来了,眼底闪烁不定,嘴角却噙着笑意。


    “霜儿,可算把你等到了,我和你父亲还担心你不会来了呢!”


    叶霜不动声色,也笑起来:“妹妹大喜,我自然要来贺上一贺,况且又是今日这么个好日子。”


    最后那句,却是向着叶鸿远说的,叶鸿远方在兴头上,见女儿这般绵里藏针,不由得冷了脸:“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干脆等我……”


    一时气急不觉口不择言,忙止住了。


    徐氏忙从中劝和:“大喜的日子,老爷仔细犯了忌讳。霜儿难得回来一趟,就别板着个脸了,好歹也是自家女儿。”


    叶鸿远别过脸去并不看叶霜,哼了一声:“我没有这样的女儿!”


    因又见叶霜脸上带着倔强,越发生气,不免加重了语气,“圣上赐婚,你说和离就和离,也不过问母族意见,根本没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幸得圣上仁厚,永定侯宽和,这才没有追究。否则只怕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妹妹都要被你连累!跑出去三年,如今回来了连面也不露,又偏巧选了今日你妹妹出嫁的时候出现,这不是存心要打我的脸吗?”


    叶霜梗着脖子,也不退让:“若不是你们下了柬贴,我也不会来。”


    叶霜这才递上柬贴,又命闻香送上贺礼。


    “谁给你的柬贴,”叶鸿远一把夺过柬贴,定定看了一眼,扭头质问徐氏,“你给的?我不是让你别给她柬贴吗?”


    徐氏脸上笑容一僵,转瞬赔笑:“妾身这不是见霜儿许久没回家了,便想着趁今日大喜,邀她回府一聚,也好化解你父女二人的嫌隙。”


    叶霜冷眼看着,只觉得厌烦。


    叶鸿远被她这副样子激怒,伸手指着她向徐氏控诉:“你看她这样,像是来恭贺的样子吗?我看是添堵还差不多。”


    见到此番情景,徐氏不由暗笑,一面不痛不痒劝和了两句,一面抬手轻抚叶鸿远心口,落在外人眼里,还以为叶霜又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非要在妹妹婚宴当日气死自家父亲呢!


    “霜儿,既然你礼也送了,心意也算带到了,要不今日就先回去吧!别再给你父亲气出好歹来。”


    叶鸿远一时气血上涌,按着心口连连喘着气,头疼地看了叶霜一眼,用手虚点着她:“让她滚!”


    此时已有不少宾客陆续前来,见这情形,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有的将贺礼交给小厮,默默入府了,有的远远看着,不时议论几句,倒觉得这比婚宴还有趣。


    叶霜却没挪步子,仍站着:“我为何要走?我今日可是来吃席的!”


    徐氏猝不及防,打了个磕巴:“你……你说什么?”


    “帖子也下了,贺礼也收了,怎么?连进去吃个宴席都不行吗?”


    叶霜眼底有促狭的笑意,她早知道徐氏不是真心邀请她,不过如今看来,徐氏竟是背着叶鸿远给她送的柬贴,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来都来了,任凭徐氏打得什么鬼主意,总之结果是一样的,她也只管认准自己要做的事便罢。


    徐氏也没料想到如此,一时都不知如何应对了,这叶霜怎么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往日她必是受不得气,每每愤然离去,徐氏也是料到如此,才让人给她递帖子,不过是想让她过来平白受一顿排揎,闷着一肚子气离去,最好口不择言,跟叶鸿远再生嫌隙,顺便再炫耀一下自己嫁女的风光模样。


    原本她都计划好了,没承想这叶霜忽然转了性,竟还真要进府恭贺?


    徐氏正想着如何应对,就听那叶霜幽幽开口,声声沉郁宛如来自冥府的低语。


    “如今不让我进去,是想等姨娘和父亲身去那日再让我吃席吗?”


    徐氏脸色煞白。


    “你……你……”叶鸿远只觉一口气上不来,险些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第57章


    国公府南苑。


    叶晟身穿青绿色大袖衫,下着销金百褶裙,正端坐梳妆台前由喜娘为其梳着发髻,狠狠一掷手中的犀角梳子。


    “她来干什么?明知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她一个被休的妇人还想来参加宴席,这不是明摆着寻我的晦气吗?我这便找她去!”


    叶晟提起裙摆便要冲出去,起身太猛,引得步摇轻晃,环佩琤瑢。


    贴身丫鬟青衿急忙挡在她前头:“小姐,可不能去啊!您今日是新人,不能让外人瞧见,不吉利。”


    叶晟一听,也犹豫了:“那待如何?就这么看着她出来膈应我?”


    “所幸她只是在宾客席中观礼,不会到婚房中来,冲撞不到小姐的福气。”


    叶晟这才放心一些。


    “小姐,咱们继续梳妆吧!莫误了吉时。”喜娘含笑催促叶晟。


    叶晟气息稍平,返回去坐下:“差点忘了正事,母亲也真是的,好好儿的给她送什么柬贴,以为她还是三年前那个叶霜吗?”


    之前在赏花宴上那一面,叶晟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夫人也是想给小姐长长脸。”青衿从镜中望向叶晟。


    “什么想给我长脸?她那是想给自己出气,她自小被人压了一头,就觉得我应该事事争于人前,唯恐我落了后头。就连我的婚事也想要压过人家,可偏生人家嫁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永定侯,这下给她急坏了。”


    “说起这个奴婢就来气,当初这婚事老爷原是要给小姐的,都让那叶霜抢去了!结果还不是和离了。”青衿言语间愤愤不平。


    “谁让她自己不争气。那么好的一桩亲事,竟然不到一年就和离了。若非如此,母亲她还看不上我如今这桩婚事呢!”


    “不过好在如今的新姑爷也不错,听闻很得静王殿下器重,又是侯爷旧时的副将,想来小姐日后定是福气不断呢!”


    叶晟将梳子固定在发髻上,脸上却没什么得意之色:“我倒无所谓,母亲当初那么看不惯叶霜,到头来还不是要借着她的关系替我谋划,人家的手里漏下那么一点,就够咱们费尽心机谋划好几年了。要我说脸面什么的实在是最不要紧的。”


    青衿连连附和,又说了几句奉承话,叶晟心情这才好了不少,转瞬又想起一事。


    “阿姝来了吗?怎么没来房里看我?”


    青衿:“还不曾见到裴小姐。”


    叶晟皱起眉头:“按理说她早该到了,叶霜都来了,她竟还没到。”


    青衿忖度着:“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可别赶不上了。”


    叶晟喃喃道。


    妆台正对窗边,不时飘来阵阵栀子花香,馥郁芬芳,已然是初夏时节。


    因是嫁女,主婚宴还是设在刘府,但徐氏要派头,国公府的出阁宴也要大肆操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招赘。


    叶霜站在自家门前,看着老爹和继母被气得上不来气,心中暗暗好笑。


    “你……你这不孝女!”叶鸿远抬手哆哆嗦嗦指着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正因为女儿体恤父亲,才特地选了今日回来,原本想着府上怕是没有多余的厢房给女儿落脚,是以这些时日女儿都住在外头,今日正好妹妹出嫁,想必府上的房间也空出来了,女儿刚好搬进去,也能陪伴父亲,父亲年事已高,万一有个好歹,也免得无人堂前尽孝。”


    围观众人只听见他们占了自家女儿的厢房,不禁议论纷纷。


    徐氏面上挂不住,尴尬地微笑掩饰:“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徐姨娘,不知我的旧物还在不在,若是没了,我好叫人置办。”


    “你叫我什么?”


    徐氏嗓音尖细,一激动,声音便显得刺耳。


    “……哦,是我忘了,当初你还是府上的姨娘,我称呼惯了,一时要改口还真是不习惯。”


    徐氏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叶霜面不改色地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她扶为正妻已将近二十年了,这叫一时改不了口?


    方才一番话说得叶鸿远脸上五彩斑斓,待要发作,却见周围宾客越来越多,都被叶霜堵在门口,再闹下去,只怕半条街的人都要来看笑话,只好先息事宁人。


    “好了,都是家事,进去再说,别在这里让人看了笑话。”


    徐氏一听要让叶霜进去,顿时不乐意了,带着抱怨地喊了声“老爷”:“这不行啊!”


    “我说的话没听见吗让她进去!”


    眼见叶鸿远动了怒,徐氏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然一想到叶霜要搬回来住就恨得牙痒痒,但今日是叶晟出嫁之日,她不好闹的太难看。


    叶霜还是第一次见徐氏在她面前如此,心中鄙夷,她轻笑一声,向着徐氏道:“别紧张,方才我不过随口一说,没打算搬回来。”


    徐氏暗暗松了口气,又被叶霜看在眼里。


    她冷哼一声,又恢复了一贯的倨傲姿态。


    见叶霜上前一步要进府,原本徐氏应该给叶霜让路,可又记起她已不是永定侯夫人,便站住了没动。


    叶霜早料到她会如此,也不避让,自顾自站定,冷冷扫了徐氏一眼。


    这一眼带着极强的寒意,徐氏从未见过叶霜如此眼神,不由得心头一凛,脚下生了怯,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叶霜唇角弯了弯,浮起一丝笑意,却不像在笑,倒像是讥讽。


    错身而过时,徐氏听见她用极轻的声音说:“记住了,这还只是个开始。”


    徐氏错愕,慌乱抬眼,正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她的心底莫名泛起一丝惊惧。这一眼迸发的恨意太过突然,她竟被其气势所迫,下意识想避开叶霜的视线。


    就在她即将抵挡不住之际,叶霜却收起了眼中的凛冽,挤出一个敷衍的笑,转头进去了。


    好一会儿,徐氏脑中都是那清癯的身影,心底隐隐不安,今日登门之人,已然不是当年被她逼走的孤女了。


    叶鸿远这才对着宾客拱手,笑道:“些许家丑,让众位见笑了,快请入席。”


    今日来的多是朝中之人,最擅文过饰非,装聋作哑。自是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上礼恭贺。


    人群中一袭藏青色的身影伫立良久,萧凛一早便到了,只是没有出面。


    一旁的萧隐忍不住问:“侯爷为何不上前帮夫人说话?”


    “方才那情形我不方便上前。”


    萧凛神色含着淡淡的忧虑。


    萧隐不解地往他这边看了好几眼。


    萧凛眸色晦暗,轻叹一声:“事到如今,我竟不知要同她保持多远的距离才合适。”


    另一边有人冷哼一声,语带讥讽:“少自欺欺人了,无非是不愿为了她得罪旁人,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


    萧隐的视线越过萧凛看过去,说话之人正是一袭月白袍子的裴玉,他今日也在受邀之列。


    萧凛无意与他争辩,但又不愿落了下风,只转头看他一眼:“若本侯没记错,裴参军似乎也早到了,怎么不曾上去英雄救美?”


    裴玉一噎,支支吾吾道:“我……我那是不愿她受人非议。”又回过神来,“我何必同你解释!”


    言罢拂袖离开,前去呈上贺礼。


    萧凛也随后上礼,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府中。


    眼见叶霜进得院来,早先围在门口的宾客都迅速散去,三两聚首,假装不曾看她,却在叶霜走过之后,又纷纷投去探寻的眼神。


    叶霜只作不觉,往女客的席位走去,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了。


    那些女眷忍不住窃窃私语,都在讨论叶霜怎么来了?甚至有的丝毫不避着人,当着叶霜的面说悄悄话,还不时地看她。


    闻香看一切在眼里,不禁为叶霜不忿:“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小姐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叶霜似笑非笑,往院门处看了一眼,只见裴玉和萧凛一前一后走进来。


    “我今日既然来了,就已料到会如此,左右也影响不到我,何须在意?”


    叶霜说着收回视线,不经意地转过身子,随手抓了把桌上的松子,却没有心思吃,只是用手拨弄着。


    “小姐,侯爷来了,裴公子也进来了。”


    叶霜轻轻应了一声,接着余光瞥见一抹月白色的衣角,估摸着裴玉快到近前,便像刚发现似的,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


    裴玉也颔首回礼,同时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要去男宾坐席。


    叶霜再次


    点头。


    重又收回视线,继续拨弄着松子,又似乎对桌布上的花纹起了兴趣,低下头认真研究。


    直到一抹藏青色的袍角出现在桌边,闻香屈膝向其行礼,叶霜都始终不曾抬头。


    感受到那抹身影一直没走,叶霜这才转动视线,却是看向宴席间的果子,她向闻香指了指远处一碟果子:“闻香,那碟可是雕花蜜煎?”


    闻香无措地看了萧凛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又仔细打量了那碟蜜煎,这才转向叶霜回话:“回小姐,正是。”


    因着这桌只有叶霜一人,闻香便道:“小姐可是要用一些?我替小姐端到近前来。”


    不等叶霜开口,已有一只手越过闻香,拿起那碟蜜煎放在叶霜面前。


    叶霜也不看他,只道:“哦,我不过随口一问,原本是想尝尝,这会儿又忽然不想吃了,反而还有些恶心,闻香你替我拿远一些罢!”


    萧凛还拈着碟子边沿,闻言一顿,一时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还是闻香从他手里接过碟子,又放回原处。


    萧凛在边上等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偏巧这会儿有人认出他,远远同他打招呼。


    “萧凛,快过来!那边是女眷的席位,你的座位在这。”


    声音很熟悉,显然是柳之昂的“好心提醒”。


    萧凛见叶霜这般,终是往男宾席位去了。


    在他离开后,叶霜才抬起头,望着那抹藏青色的背影走远,不由得眯了眯眼,终是微不可查地扬起嘴角。


    出阁宴需得新娘出阁后方正式开席,眼见时辰也快到了,没过多久,宾客落座得七七八八之际,叶晟也收拾停当出来,在门口等候。


    只是迎亲的队伍迟迟未到,叶鸿远已派了两拨人去刘府问了,都没有回音,眼见就要误了吉时,徐氏着急不已,宾客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叶霜也没料到会有如此情况,也很不解。席间已有人暗暗猜测,说新郎莫不是要悔婚。


    叶晟方才站得累了,这会儿已在不远处找了个空座坐下,自然也听到了诸多议论,羞愤难当,干脆一掀盖头冲到叶霜面前。


    “是不是你干的!”


    叶霜唬了一大跳:“与我何干?”


    “肯定是你,就算此事不是你的主意,也跟你脱不了干系,自己被休了,还要到我的喜宴来找我的晦气!定是因为你冲撞了喜气!”


    叶晟说着,随手从桌上捞过一只骨碟,劈手就要砸向叶霜。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手腕,叶晟睁大了眼,不等她反应过来,叶霜另一手一扬,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第58章


    “别在这儿犯浑,以为你今日出嫁,我就不敢动手吗?”


    叶霜早早站起身,一手捏住叶晟的手,另一手趁机夺过骨碟,反手就往地上掼去。


    骨瓷迸裂,四散开来。


    在座宾客皆安静了。


    叶晟惊的想后退,叶霜趁机捏着她的手往前一送,将她推开。


    徐氏原本是哭喊着冲过来,被那骨碟碎裂的阵仗吓到,反倒不敢撒泼了,只安静地将叶晟拉到怀里护着。


    “原本我也是想安生吃完这顿饭的,偏有人不让我安生,那便怪不得我了。”


    徐氏揽着叶晟,控制住没有后退:“你……你想干嘛?我警告你,今日这么多王公贵戚都在,你别想胡作非为!”


    叶霜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只待发作,哪里有什么忌讳。


    “要怪就怪你选的好日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原本你早几年就该入府,是我母亲不同意,才让你当了几年外室,你一直对此怀恨在心,所以今天这个日子你不可能忘记。”


    叶鸿远也赶了来,刚巧听到最后一句:“什么日子?”


    徐氏面色悻悻,忙打了马虎眼,低声道:“没什么。”


    又对叶霜说,“我当真忘了,只看着今日是黄道吉日,下个吉日又要等三个月后了,便定了今天。”


    这回轮到叶晟不明白了:“娘,你和她说什么呢?这日子怎么了?”


    叶鸿远这时才猛然记起,脸色终于有了愧意,他心虚地看了叶霜一眼,不再多言。


    叶霜恨恨盯了叶鸿远一眼,眼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末了,她紧握的手一松,只说了句:“闻香,我们走。”


    言罢起身,只牢牢盯着叶鸿远,眼神透着倔强,声音却凄楚无比“这个家,日后我再也不会踏足,你大可放心了。”


    叶鸿远始终低着头,回避着叶霜的眼神,他实在不忍看,那双眼本就长得与她极像,这些年他才会一见她便心生不悦,甚至为了不再想起过去,将她送离身边三载……


    叶霜即将走出门之际,叶鸿远终于回头喊住她:“霜儿,终是为父对不住你。”


    叶霜脚步一顿,脸颊不自觉轻微颤抖,眼中有泪光闪烁。


    良久,她举步离去,将一切都丢在了身后。


    一场闹剧落幕,门外有人高呼“刘府来迎亲了”,迎亲的人马终于珊珊来迟。


    叶霜离开后径直上了马车,闻香见她半天不发话,便问:“小姐接下来想去哪儿?”


    叶霜凝目,收好心思:“去大相国寺。”


    “是。”闻香依言答了,吩咐车夫驱车,又从座位下拎出一个篮子,里面装着金银香烛等物。


    叶霜看了一眼,伸手在上面轻抚而过。


    “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怪我,到现在才来看她。”


    闻香见叶霜神色戚戚,忙道:“不会的,夫人最是心疼小姐,只要小姐好好儿的,她就高兴了。”


    “但愿吧!”


    闻香也不再劝了,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也很唏嘘,只是不忍多说徒惹叶霜伤心。


    马车摇摇晃晃,约莫行了半柱香时间,便到了大相国寺,林婉的牌位原本应供奉在家祠中,迁居临安那年,徐氏便说要替林婉找一处香火更好的地方,巧立名目,将林婉的牌位迁到大相国寺了。其实就是不想每次在祠堂供奉时,看见林婉的牌位。不过如今倒也好,方便叶霜时时看望。只是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竟一直没得空。


    下了马车,还未入寺,远远便闻吟诵声声,佛偈回荡,叶霜觉得心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方才的暴戾之气无形之中被荡涤干净。


    叶霜进得寺中,先在门口请了香火,去往主殿参拜,正殿中央高悬一排盘香,香烟袅袅,安神静心。


    叶霜暂时将凡尘纷扰抛却身后,闭目合十,虔诚叩拜,主殿中央佛陀高坐,双目半垂,庄严悲悯,看着世人在苦难中深深挣扎。


    闻香在身后也站着合十拜了三拜。


    “小姐,可有什么愿望,可以跟菩萨说,听说大相国寺的菩萨很灵的。”


    “真到了这时候,我反倒没什么可求的了。”


    叶霜缓缓俯身,双手掌心朝上,额头轻抵拜垫,心中只余沉寂。


    叩拜毕,找主持添了香油钱,再去祭拜林婉。


    大相国寺的牌位统一供奉在后殿,林婉的牌位在左侧近门处第二排靠前一点的位置,叶霜奉上在寺中请的供花,又让闻香去将金银香烛烧了。


    她独自留下和林婉说说话。


    本以为这么多年,林婉走的早,她又年幼,对林婉的记忆早该模糊了,实际上每每忆起,脑海中林婉的模样都很清晰。


    不知母亲看到她如今这般,会作何想?


    “母亲,孩儿回来了,之前我回禹州祖宅住了一段时日,也想明白了很多事,从前的事皆不提了,日后我便在临安好好经营书坊,照料身边的人。等过几日,我带个人来见您,您见了必定高兴。”


    前几日她已经收到姑母的回信,说她们已从溧阳出发,算了算日子,也该到了。


    “对了,这是我在祖宅中寻得的旧物,放在母亲身边算作陪伴吧!”


    叶霜拿出一个小锦囊,里面是一枚同心锁。


    “这应是母亲之物,日后可能会比较忙,没法时时来看母亲就让此物留下替孩儿陪着母亲吧!孩儿会照顾好自己的,母亲不必担心,想必母亲


    如今也早已跟心上人团聚了。”


    叶霜又闲话了几句,闻香烧完东西回来,她也就准备离开了。


    出去的时候又碰上了主持,叶霜双手合十,念了句佛。主持见叶霜方才祭拜过,便告知她,若有需要,可在偏殿点燃一盏长明灯,并在功德簿登记祈愿,可为生者祈福,为亡者照亮轮回之路。


    叶霜想了想:“既然来了,那便点一盏吧!有劳主持带路。”


    到了供奉长明灯的偏殿,主持问了叶霜想点几盏长明灯,叶霜想着就给林婉点一盏,便说只先点一盏。主持又问了叶霜亡者姓名,得知是林婉时,主持思索片刻,问叶霜:“这位施主之前是否请过长明灯?”


    叶霜摇摇头。


    闻香替她回话:“主持可是记错了,我们小姐是第一次来。”


    主持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旁的弟子提醒道:“师父,之前不是这位施主请的长明灯。”


    主持这才想起来:“正是,是贫道记错了。”


    叶霜和闻香都不解。


    闻香便问那主持:“还有人替我家老夫人请灯吗?会不会是同名?”


    主持不确定地跟弟子互看了一眼。


    那弟子便提议:“也有可能,不如我带这位施主先过去看看吧!”


    主持颔首:“也好。”


    叶霜有些担心:“这样可会冒犯了?”


    弟子道:“不打紧,我们这儿点的长明灯都是供奉在外的。”


    叶霜这才放心。


    弟子引着她们来到偏殿一侧,指着其中一盏灯:“这便是了。”


    叶霜一看,果然见那盏灯的灯座上方写着:阳上人萧怀璋为亡者林婉供奉。


    “这萧怀璋是谁啊?”


    闻香歪着脑袋,像是在努力回忆。


    叶霜却已经了然:“是萧凛。”


    当初同在学院进学时,叶霜见过他的表字。


    闻香放低了声音:“如此说来,这是侯爷替夫人供奉的?”


    “不错,正是永定侯,”大相国寺与朝中权贵多有往来,主持便也知道萧凛的身份,“这盏灯已在寺中供奉了四年,是以贫僧才会记得。”


    叶霜眉心微蹙:“四年?”


    “正是,每年侯爷都会亲自过来点上一盏灯,这另外两盏也是侯爷点的。”


    叶霜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两盏,应该是萧老侯爷和老侯夫人的。


    “侯爷在本寺供奉长明灯已有好几年了,四年前他又添了一盏,便是此盏了。”


    叶霜大概明白了,这些都有记录在册,萧凛又身份尊贵,他们会记得也很正常。


    “若我想再点盏一样的,可以吗?”


    主持微微眯眼:“那是自然,长明灯数量无限制,主要看发心,可点一盏、两盏、七盏或以七为倍数,均可,也可供奉一百零八盏祈福灯阵。”


    叶霜摆摆手:“那倒不必了,再点一盏即可。”


    相国寺外,萧凛远远望着寺院大门,神色怔忪。


    萧隐一直跟在他身后,见状便问:“那应该是夫人的马车,侯爷可要入寺?”


    萧凛轻叹一声:“不必了,让她母女俩好好说说话,我就不去打扰了,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萧隐:“都查清楚了,今日是夫人母亲的祭日,所以夫人才会如此生气。”


    得知叶霜来大相国寺时,萧凛就已猜到一二。


    “这安国公也真是的,竟将次女出嫁之日,定在原配的祭日,也难怪夫人会心寒。”


    萧隐语气愤愤。


    “是我疏忽了,竟不知她母亲的祭日是哪天。”


    “这怎么能怪侯爷呢!国公自己都忘了,只是不知夫人会不会迁怒侯爷,毕竟这婚事还是侯爷您介绍的。”


    萧凛眉心浮起愁云,当初他只想着让叶鸿远替叶霜写下保书,便答应了徐氏的请求,又想着或许能缓和她与家人的关系,却不曾想会如此……


    “此事是我欠妥了。”


    萧隐又道:“属下不明白,那刘少卿不是静王殿下看重的人吗?侯爷此举就不怕触怒殿下?”


    “嫁娶之事,本就强求不得,我也不过是替他们引荐一二,最终还是他们自己说定的。”


    “也是,说起来这刘少卿原本就是侯爷您的副将,只是此人品行不端,侯爷为保全他的名声才没有声张,让他体面离开了军营,可谁知他转头就巴结上静王殿下,还靠着殿下的关系当上了这大理寺少卿,摇身一变又成国之栋梁了。”


    萧隐话中难掩鄙夷。


    “此人品性如此,留在身边也靠不住,让他和国公府结亲,也是想让他和静王有些嫌隙。”


    “他俩本来也不是铁板一块,侯爷又何必蹚这趟浑水。”


    萧凛眼中寒光一闪:“我本是随口一提,可那刘衍既想攀附静王,又想和我结下姻亲,以此抬高身价,正好国公府又很满意,我也就顺水推舟了。”


    萧隐啧啧摇头:“看今日这情形,这刘少卿只怕是本性难移。”


    估摸着叶霜快出来了,萧凛收回视线,转身离开:“吩咐下去,叶家人既然不识抬举,以后也不必对他们多加照拂了。”


    萧隐应了是,深深看了眼寺院门口,也赶紧跟了上去。


    第59章


    姑母和茹茹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到临安了,叶霜将她们安顿在了中院二楼,书坊前厅设了柜台和展陈区,二楼设珍本区和雅座;叶霜和姑母、闻香等人都住在中院,后院则用来安置雕版,还有刻工的房间。


    姑母对铺子很满意,还说幸好租了这么大的铺子,否则还真住不下。


    是日天朗气清,叶霜正搬了个小矮几,在院子里替人誊写书信,姑母坐在她边上,替茹茹缝制新衣。


    见叶霜在写信,忍不住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今书坊虽说还算不错,但还是有些紧手,左右这些时日闲来无事,我便承接了代写书信的活计。一来为了打发时间,二来也能为一些不识字的百姓寄信读信。”


    “听起来很不错。”


    姑母凑过来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欣赏,“霜儿这笔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茹茹被姑母带来的吴妈妈带上楼睡午觉了,这些时日姑母一直和叶霜住在书坊二楼,茹茹和叶霜分开了一段时间,刚搬来的时候还很粘人,非要叶霜陪着才肯睡,这几日才算好一些,也能由吴妈妈陪着睡了,叶霜也算轻松一些。姑母也已经和叶霜住了一段时间了,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在溧阳的时候。


    “当初在溧阳,我自己处境也艰难,没顾得上照应你,让你吃了不少苦。没承想你竟还愿意将茹茹交给我照管。”


    “姑母这是说的哪里话,不管如何,您也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听闻你妹妹……”王氏察觉到叶霜脸色不好,止住话头,抱歉地笑笑,“我来的事没有跟你父亲说,原也是不想惊动他。”


    叶霜搁下笔,“霜儿自然知道,我在姑母那住了这些年,性子多少也有些受您的影响,咱俩都是不爱热闹的性子,和叶家那些人也合不来。况且如今叶家哪儿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巴不得走的远远儿的,只是茹茹的户籍还没着落。”


    “一步步筹划吧!茹茹还小,户籍暂时记在我名下也行。”


    “孩子长的快,一转眼就大了,我看着她现在这样,也感觉像做梦一般,好像才刚出生似的,一转眼竟长这么大了。”


    “是啊!当初你带着她来找我的时候,可真是将我吓坏了。”


    王氏一时嘴快,说完发现叶霜脸色不太好,连忙打了岔子,“看我,总说起这些旧事做什么,真是年纪大了。”


    “不管怎样,书坊总算开起来了。”


    “是啊,总算有个落脚处了。”


    王氏欣慰一笑。


    叶霜停了笔,将写好的信装好:“霜儿知道,这些年姑母一直不愿回临安,就是不想回叶府,不想和叶氏家族的人有牵扯。”


    王氏轻叹一声:


    “当年我一意孤行远嫁溧阳,闹得很难堪,你祖父更是扬言要将我的姓名从族谱上划去,我也很固执,认准了的事情便不再改变,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只可惜,女子这一生,大多数时候都是身不由己。”


    “当年你母亲也是,就想在临安开一间书坊,只可惜你父亲不允,后来又有了你,就更不方便了,再后来……”


    “我也是在禹州的那两年,从母亲的旧物里发现她的这桩心愿的。”


    其实林婉的原话是,和心爱之人在临安开一间书坊。她也算替母亲实现了后一半吧!


    叶霜按住她的手:“所幸姑父待你很好。”


    叶霜不清楚他们之间是否恩爱如初,但姑父待叶家人一向客气,叶霜在溧阳那几年,也从未见他苛待姑母,之前她将茹茹托付之时,姑父也没有半句不满,更未过问叶霜发生了何事,只道让叶霜放心,还让她在溧阳住下。


    “你也该找个贴心的人,不必独自背负着这一切,你能做到如今这般,你母亲固然欣慰,可她更希望看见有人能看顾你。当初你带着茹茹来溧阳,我不曾问过你此前发生了何事,但见你如今身边连个着落也没有,你母亲见了要心疼的。”


    王氏深深看叶霜一眼,想了想还是劝了两句。


    “书坊才刚刚开业,事务繁杂,我哪有心思想旁的。”


    叶霜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到底也算安顿下来了,事情总是忙不完的,你还能一辈子不嫁人?若有合适的,也可以考虑考虑,至少多去接触一些人,别整日闷在铺子里。”


    叶霜抬眼,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肩头,周身仿佛蒙上一层金色的薄纱,她弯了弯眉眼,午后的暖阳便如点点碎金映在她的眼眸。


    “姑母放心,霜儿知晓了。”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背,继续手上的活计。


    这时春桃从前院过来,手里拿了一张拜帖:“小姐,裴公子来了,说是上回小姐托他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这会儿人正在前厅候着呢!”


    叶霜只看了眼拜帖,知道是户籍的事有着落了,欣喜万分:“闻香,快将人请去偏厅看茶。”


    “上次姑娘问的户籍一事,我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叶霜大喜:“当真?”


    “自然。”裴玉伸手挡着一边袖子,将一个云锦匣子搁在叶霜面前。


    叶霜以为是什么文书,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方松烟墨。


    “这是?”


    “还未恭贺你书坊开张之喜,这是贺礼。”


    “这太贵重了。”叶霜合上盖子,放在桌上推开一些。


    “这是之前禹州巡抚相赠,听闻禹州出好墨,更有一两烟墨一两金的说法,此墨锭应为荣宝斋特制,我素来在书法上懈怠,此墨在我手里未免糟蹋了。”


    “这不行,”叶霜还是将锦匣推开,“我有求于你,我还没备礼,怎能反过来收你的礼呢?”


    裴玉的眼神有一瞬的闪烁,眼光暗转,褪去了几分戏谑,倒是多了一丝忐忑:“如果我说……”


    话说到一半,忽然被人打断。


    春桃急急地跑进来:“小姐……”


    见到裴玉在,又欲言又止。


    “何事?没看见我这有客人吗?”


    “是……”春桃一脸难色。


    “有事就说。”


    “侯……侯爷来了。”春桃声若蚊蝇。


    叶霜也懵了:“他来干什么?”


    “这个……侯爷没说……奴婢也不知。”


    叶霜看春桃的脸色没什么端倪,应该没有什么瞒着她。


    她看了裴玉一眼,裴玉笑道:“若是有不便,那户籍一事改日再聊吧!”


    叶霜连忙拦住他:“无妨。”


    又转头吩咐春桃,“你说我这有贵客,让他先在前厅等着吧!”


    “是。”春桃屈膝行礼,起身时面色犹豫地看了眼裴玉,“若侯爷问起是何人,奴婢要如何作答?”


    叶霜下意识看了眼裴玉,对方也正好看过来,二人一时都有些尴尬,原本只是正常会面,怎的被这一问,倒多了几分偷摸的意味。


    叶霜虎起脸来,斥责春桃:“你这丫头,问的这是什么话,他若不识趣,执意要问,就同他说,没有义务告知。”


    春桃不便再问,垂首退下了。


    叶霜这才跟裴玉抱歉一笑:“下人不懂事,裴公子别往心里去。”


    裴玉能感受到叶霜言语间刻意的疏离,不知是不是跟上次县衙那次发生的事情有关,虽然他事后解释了,但二人之间还是有些局促,毕竟是他一时失态冒犯了叶霜,但对于叶霜如今的态度,裴玉还是觉得有些失落,但他并不后悔那次的试探,甚至有几次,有几次他都有冲动,不该改口否认,还不如索性将话说开,将自己的心……他的心……似乎在悄然发生了变化。


    但叶霜的态度让他明白,不能操之过急,毕竟她是被人背叛过的,难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是以,他思忖片刻,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叶姑娘,认识这么久,我想你我也算是朋友了吧!”


    叶霜眼光流转,像是认真思考他的话。


    她和裴玉的确认识挺久,但是交集并不多,她自认为二人不过点头之交,但她素来淡漠,她接触过的其他人也没几个能比裴玉和她更熟络了,她想起方才姑母的劝告,或许,她能试着多结交一些人。


    有个男子做友人是什么感觉?她还真没体会过,心中有些新奇的期盼,甚至对未来有一些模糊的期待。


    于是她点点头:“那是自然。”


    裴玉不意叶霜竟会真的这么说,有些愕然,但他很快掩去,眼中笑意更甚:“我也有心结下叶姑娘这位朋友,所以,还希望姑娘不要太同我见外。”


    裴玉说着,一手按在锦匣之上。


    叶霜顺着他的动作望去,心下了然,有时接受他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尊重。


    “既然公子执意相赠,叶霜也就不便推辞了。”


    “另外还有件事想跟姑娘商量一下。”


    叶霜面色一怔,旋即问:“公子请说。”


    “裴玉自知跟叶姑娘只是泛泛之交,但还是希望姑娘别太跟我见外,私下相处时,大可直接以姓名相称。”


    叶霜瞬间了然,当即一笑:“那我以后就唤你裴玉,可好?”


    裴玉不意叶霜会如此爽快,反倒有些无措,望着她那纯粹的笑容,他心中浮现一丝歉疚。


    萧凛固然不是什么好的,可这些似乎与叶霜无关,原本他只是抱着试探的心理接近,倒也没想太多,只是想看到萧凛受打击的样子,可如今,他总是忍不住心疼眼前这个故作坚强的女子,一个女子想在临安谋一份活计尚且不易,何况是独自经营偌大一个书坊。眼前之人,似乎和当年在裴府及笄宴上所见的女子,已有所不同。她不再站在谁的身边,而是独自一人站着,坚定而决然。


    或许日后,他也可以站在她身侧,为她铺平前路,抵挡风雨。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声怒喝:“本以为只是托词,原来还真有贵客在此!”


    “贵客”二字加重了咬字。


    叶霜和裴玉一同转头望去,只见一袭高大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将日光尽数隔绝在外。


    第60章


    萧凛一身石青色常服,立在门口,将日光隔绝在外,站在自己笼罩出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在他身后是萧隐,和刚才追上来的春桃。


    叶霜眉心紧蹙,不满地望向春桃:“不是让你传话了吗?”


    “奴婢无能,没拦住侯爷……”


    春桃站在萧凛身后三步开外,头也不敢抬。


    “不怪她,是本侯执意要进来。”


    萧凛暗自庆幸,幸好他进来了,否则还指不定要让裴玉得了什么便宜。


    “罢了,你下去吧!”


    叶霜一挥手,春桃如


    获大赦,逃也似的下去了。


    “我竟不知侯爷有私闯他人后院的癖好。”


    萧凛大踏步进来,视线掠过桌上的锦盒,微微一怔,默默将手背过身后,又将晦暗不明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裴玉,恨不得当场对他大打出手。


    “看来我来的不巧,耽误了你二人畅怀。”


    面对萧凛的冷嘲热讽,裴玉只作不觉,作势又要起身:“既然有人来了,不如我晚些时候再来。”


    叶霜随着萧凛的视线,也注意到了手边的锦匣,不禁默默抬手将其挡住一些。


    “裴玉,你坐下,要走的不是你。”


    叶霜也站起来,语气中已然带了几分愠怒。


    “你何时跟他这么要好了?”


    萧凛盯着叶霜,喉结上下滚动,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心中却不似表面看上去这般咄咄逼人,生怕听到某个无法接受的回答。


    “这跟侯爷有关吗?侯爷今日来,是有私事,还是公务?我这铺子刚开不过月余,手续也齐全,应该没什么需要劳烦侯爷亲自登门的吧!”


    一番话轻飘飘地将萧凛的话挡了回去。


    裴玉嘴角噙着笑,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安静听着。


    “我……我不过是来看看你……”


    “那就是私事了,拜访也需经过主人家的同意,侯爷怎的连这个都不懂,难不成侯爷素来横行霸道惯了,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


    “我……”萧凛被噎得说不出话。


    裴玉轻哼一声,放下茶盏:“侯爷素来在衙署说一不二,只怕是习惯了。连女子的后院也说进就进,亏得我今日在此,不然还真为难了叶姑娘。”


    “你……你说什么?”


    萧凛涨红了脸,怒视着裴玉,明明他也在内院,怎么自己就是蛮横不讲理,他裴玉就成护花使者了?


    叶霜额角的青筋缓缓跳动,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发作。其实她脾气不甚太好,只是茹茹在楼上午睡,怕真吵起来,会将她吵醒。被萧凛看见倒是其次,毕竟她也没想过能在临安藏一个人多久,可茹茹这会儿肯定睡着了,被吵醒又要闹觉,好好儿的没必要打扰孩子。


    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烦躁按下。


    “侯爷,你此来到底有何事?我这虽是后院,但也连着铺子,还有这么多奴仆在,你这样带人闯进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这铺子摊上事儿了,让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叶霜甚至有心怀疑,这萧凛是不是故意的,就想将她的生意搅黄了,才算称了他的心。


    “我……”


    萧凛低下头,手抬起一半又放下了。


    “没什么,我就是来看看你,顺便问问铺子里还缺什么。”


    叶霜却笑了,“侯爷日理万机,这些小事哪能用得着侯爷操心呢!”


    “霜儿,你听我说……”


    萧凛刚想说什么,就被一个豪爽的声音打断了。


    “哟,这么热闹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叶霜一喜,越过萧凛看向门口,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简直如获大赦,当下起身迎上前。


    “你可算来了!”


    书坊离衙门很近,宋云最近不算太忙,得了闲就会来铺子里,有时离得近,就干脆在叶霜这里用午膳,叶霜也早就跟闻香她们说过,宋云来了可直接进后院,不需要特别打招呼。


    宋云一胳膊搭上叶霜肩膀,视线在裴玉和萧凛之间来回逡巡,又问叶霜:“怎么了这是?”


    叶霜无奈一笑:“没什么,侯爷说是想要借阅话本,特地来挑的。”


    萧凛目光变得寻味。


    裴玉也早已起身,见宋云进来,便跟她拱手行了礼。


    虽然不在临安府,按理宋云是要向萧凛行礼的,可她丝毫没有行礼的打算,就连同裴玉,宋云也只是敷衍地回了个礼,拉着叶霜往一旁坐了。


    萧凛和裴玉也不客气,自行坐下,和她们相对而坐。


    “闻香,上茶,春桃,将上次宋小姐爱吃的点心拿来。”


    叶霜发话,候在门外的闻香和春桃便赶忙下去准备了,叶霜只和宋云旁若无人地叙话,仿佛边上三个人都不在一般。


    “我看你又瘦了,可是近来又忙了?”


    叶霜拉着宋云的手,打量着她。


    因是刚从衙门过来,宋云还穿着翊麾校尉的服制,发髻梳的一丝不苟,掩在浅绿色皂纱幞头之下,但眉眼间还是带了疲色。


    叶霜虽然是故意晾着萧凛,但也是真的担心宋云的身体。


    “还行。”宋云含笑看向叶霜,不欲多言。


    叶霜知道应该是涉及公务,她不能在萧凛和裴玉面前跟自己透露太多。


    不多会儿,茶点奉上来了,但只备了叶霜和宋云的。裴玉原先就有茶,此时茶盏落在上首的桌上,裴玉和萧凛对视一眼,默默伸长胳膊将茶盏拿过来。


    只剩萧凛独自干坐着。


    “我倒不知,有些人之前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想一起吃顿饭都难,过个生辰也忙着陪别人,怎么如今倒是不忙了?”


    “……”


    萧凛干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脸色涨红,宋云没有指名道姓,他也只好装听不懂。


    气氛安静又诡异,萧隐扫了眼门外,很羡慕守在外面的闻香她们,他也想出去,免得待会再溅一身血。


    萧凛清了清嗓子,倒显得比萧隐从容。


    方才坐下之际,他已趁机将带来的盒子放回了袖袋,里面装着一支修补好的白玉莲纹簪。原本他一直收着,如今想着再送一次,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今日终于下定决心,偏巧赶上了这么多人都在,也就不方便拿出来了。


    他本该就此离去,可转头看见边上的裴玉,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干坐着也要留下。


    这时宋云却开口了:“侯爷,听闻你是来借阅话本的?”


    萧凛瞥了叶霜一眼,点了点头。


    “没想到侯爷还有这种爱好,看上哪些了?可要我让霜儿多送你两本?”


    萧凛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第一时间抬头瞧了叶霜一眼,叶霜只是垂眸坐在斜对面,并不看他。


    萧凛抿唇,手里无意识转动着翡翠扳指,苦涩一笑:“不必。”


    “太好了,我想也是,侯爷财大气粗,别说借阅了,将这一屋子话本都买去也是不在话下的。”


    宋云抚掌叫好,又打算打发人去前厅,要将二楼珍本区那几本压箱底的话本寻了来。


    萧隐一听,连忙应下这差事:“闻香她们怕是拿不动,我去帮忙!”


    萧凛微微侧首,表示允准。


    萧隐这才得了空当儿,暂时离开这暗潮汹涌的偏厅。


    叶霜看了宋云一眼,宋云暗暗朝她使眼色,示意无妨。


    “侯爷,我家霜儿脸皮薄,有些话不好说,”等书的空当,宋云忽然正了神色,“今天在座的也都不是外人,我有话就直说了。”


    萧凛抬眸,眼中暗光沉寂,他手心朝上抬了抬,做了个请的姿势:“宋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萧凛也早就料到,迟早是要将话说开的。


    “我这人说话直,今日就不吐不快了。”宋云询问地看向叶霜,得了肯定,才继续说,“你二位不管是尚未婚配,还是已经分道扬镳,到底也是外男,这书坊虽说是打开门做生意,可这后院毕竟是主家休息的地方,你们这样贸然进来,到底也是不妥。”


    宋云直接将裴玉一同带上了,反正她看这两位都不是很顺眼。


    “还有,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既然已经分开了,就该各自安好,不必这般纠缠不休吧!您说是吧侯爷?”


    萧凛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但宋云不以为怵,仍旧接着往下说:“没有别人都走出来了,还要将人拉回去的道理,你的意愿如何,那是你的事情,总不该对旁人造成困扰!我知道侯爷一向霸道行事惯了,可后宅毕竟不是衙署,这书坊也不是殿前司,我家霜儿,更不是你手下的衙役,让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萧凛终是忍不住分辨了两句。


    “不管我是否误会,可这事落在旁人耳中,会对霜儿造成怎样的影响,你可曾想过,当初就因为那个庆祥楼一事,整个临安都不肯租铺子给她。你若是没拿定主意,就不要无端来撩拨。”


    萧凛眉心轻拧:“竟有此事?”


    “侯爷神


    通广大,这都不知道吗?而且此事似乎还是柳依依所为!”


    “当真!”萧凛震惊了,“我此前的确听说了此事,但还没来得及去调查。”


    萧凛说完悄悄看了叶霜一眼。


    这一次叶霜没有回避,坦然回望,只是嘴角带着淡淡的嘲弄,又仿佛对此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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