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泠说完便欲离去,身后脚步声急促,手腕被猛地握住。
书房内里明净透亮,她回过头,一丝一毫的微小表情动作都躲不开祁清宴的视线。
她此刻抗拒又讨厌他。
感受到她往后拽去欲摆脱的力气,掌心那截手腕滑腻,祁清宴后知后觉,一时不知方才是如何想的,竟急急上前拦住她。
愣怔之际,他微松了手,察觉到祁泠的手即将彻底抽离时,他又握紧。
祁泠用另一只手用力推搡着他的手,“松开我——”
“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祁清宴道,末尾阿泠两字被他隐入嗓中。
祁泠听不进去也推不开他,转头望见案桌上的盒子,她早上吩咐银盘送过来的,里面应当整整齐齐叠着几方帕子。看来他未打开,她从前送来的糕点他不要,手帕怕是也惹人嫌弃。
不是嫌其礼轻,只因是她送来的。
他们之间,本便不该有一丝关联。
祁泠倾身过去,胳膊用力一摆,盒子砸落于地,衔接处的铜锁破裂,内里的帕子全落在地上,清一色的素纱,只以绣着的图案分辨。
祁清宴松开了手。
祁泠拽着裙角,快步走出书房,并未回头。
沉弦和青娥在院中听到了内里争吵的声响,可没传出吩咐来,两人只好守在门口,看到祁泠面庞带泪出来。
沉弦不知生了何事,只跟着祁泠往出走,又问:“娘子,你怎么哭了?”
青娥猜到估计是出了差错,想着这些时日大房和二房亲近起来的关系,她伸出手去扶祁泠:“娘子,可要重新梳洗过再走?”若这副模样出去,一路上少不得要惹人闲话。
祁泠别过头,匆匆道句不必。
既已得到确定的回答,她也不愿在此久留,这边到底不是她该呆着的地方。
可走在回二房路上,她又止不住地啜泣,用力咬着唇止住了哭音,不该去恨他狠心无情,也不会再念及他施舍的好,只应怪她自己轻信于人。
不知回到二房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祁泠走在竹林中,闻不见往日沁鼻的清淡竹香,脚步慢下来,青娥说的话到底还是提醒了她。
她抽了抽鼻子,脸颊细嫩白腻,隐隐约约透着几分生气过后的红,拿出袖中手帕,擦干脸上的泪,帕子又覆在眼睛上,薄纱吸走睫毛上细小的泪珠。
……
祁泠走后,室内静得彻底,她哭诉声渐随风散去,只余地上散落的五方帕子。她如此生气,没动其他东西,满室整齐,只丢了她送来的帕子。
她向来是极其有分寸感的娘子。
祁清宴垂眸望着地上的帕子,良久,思绪纷乱,直到沉弦进门,轻声道:“郎君,听荷姐姐来了,老夫人唤郎君过去说话。”
“知道了。”祁清宴淡淡应了一声。
他一进瑞霭堂内里,见老夫人榻下跪着祁泠,与他一样,都被唤了过来。
祁泠没注意到他,在下方叩首,未等老夫人开口便主动道:“祁家对我的养恩难报,如今有能报答的机会,我应……”
她说着哽咽起来,压抑着难过,垂头说话时眼泪无声砸在地上,“只是……那样的日子非我所愿,亦不奢能再嫁。愿守家庙,终身不嫁。”
老夫人听这话后抬眼看向祁清宴,祁清宴脚步一顿,随后,走到门侧的扶椅坐下,没说话。
沈老夫人半起身,将祁泠拉起来,到近处,让小姑娘的头靠在她肩膀上,拍拍祁泠脊背,安慰道:“哪里就到了守家庙,当尼姑的地步?让你自己去,只是表明没有长辈授意你而已。若是舒丫头还没嫁出去,被瞧上了不愿意,也还是要她自己去拒的好。你是祁家的孩子,说句不愿意也没人会逼你,只是话要从你嘴里说出来——”
“这才是你们自己的意思,不是家里权衡利弊后的拒绝,那样太不好看了,可明白了泠丫头?”
祁泠含着泪点点头,老夫人将她揽在怀里,摸摸她饱满的额头,“如今是你得罪了人,祁家会护着你,直到家里有朝一日倒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才再无依仗……可那时也不是绝路,只要能好好活着,什么坎过不去呢?我当初是前朝余孽,险些被逼自缢宫中,不还是逃了出来。若我真的死了,孩子都小,祁家怎么办?”
“还有,你姑母,别看她如今没心没肺,当初带着一双的儿女归家,我替她养着孩子,她却不想活了,整日着,人看着都要不行了。我骂了她一通,夫君死了又怎么样,过活,自己的子女自己教养。一日复一日,她也熬了过来,这
“你还年幼,这是只一件小事,女儿家说在后面呢,等会儿回二房去见你母亲,她身子不好,瞒着她些,
“去洗把脸,回。
祁泠不停抽噎着,从嗓中传出几声含糊的应和来,被听荷扶着起身,去了后罩房净脸重新梳妆。
“你啊,你啊……”
等祁泠走没影了,,抬手按了按额头,才道:“当日我和你说的话,你一点没听进去,压根的,是不是?”
“是。”祁清宴承认。
一开始确实完全不同。祁泠只有祁姓是祁家的,说是堂妹,但与他没有丝毫亲缘联系,又从未见过,与陌生人无异。
如今是对其生出袒护意,可到底也与从小看着长大的祁望舒不同。他会帮祁望舒,也会说几句话,但绝对不会将人留在琅玕院。
祁泠方才说的去守家庙,那通常是夫婿死了,为了守节的寡妇会去的地方。她确实是深思熟虑想过的,这样不会得罪皇子府,她自己担罪。
他清楚地意识到,确实与当初不同,起码他无法忽视祁泠的言辞,他亦按了按发紧的眉峰,忽略心中泛起的异常酸胀,“是孙儿的错,她的事祖母不必担心,我会尽快替她寻门远些的亲事,先将婚约定下,堵上皇家的嘴。”
沈老夫人在那侧酝酿许久的话,被祁清宴这番话给堵回去,她看着改口认错极快的孙子,也知道以祁泠的容貌,被外面位高权重之人看上也是常理之事,他在其中也没做什么,顺手推舟而已。
她眉角下压,也有几分乏,没将话说得太明白,嘱咐着:“都一家人,你仔细定好人选之后,让泠丫头自己挑……也拿我这来,过过目。”
祁清宴应是,当然明白祖母所想,虽然将事情给他去做,祖母怕是还不放心。
今日事他确实置身事外,并未插手,事已至此,总要按当初的想的走下去。
可他已经知晓她的性子,也与她熟悉起来,比寻常的兄弟姐妹关系都要好,他又怎会不知她肯定不愿?
她若应允便是计成,若不愿……回来他也不会强迫她去。
只是算账时心神不宁,原本往日能将所有账册全部核对完,今日却只对了一多半,又想着——
当初卢家的亲事,府上独子正妻,她因纳了个妾室便不愿了,又怎会想去二皇子府,做众多妾室中的一个?
可她万一鬼迷心窍地同意了呢。
直到谢子青到来,他反覆斟酌的心才彻底落下。
又被祖母再三嘱咐,祁清宴忽然有一丝疑惑,为何祖母对祁泠如此袒护,仅仅因为怜惜么?
……
祁泠回到辛夷阁,银盘站在门口踮脚,探头探脚地望,见到祁泠,她立马几步快跑过去,挽着祁泠的胳膊,一双大眼睛瞧着祁泠脸色,企图看出个所以然来,但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祁泠再往前走几步,就明白银盘为何会如此反常了。
辛夷阁前还站着银盘的姐姐玉盘。玉盘向来陪在冯夫人身边,所以祁泠在听到冯夫人让她过去一趟时,也不惊奇,只是估摸当下的状态不好,眼睛肿了,所以道:“我去更衣,然后再去寻母亲。”
祁泠回屋,再次用凉水净了脸,换下在外折腾半日的衣裙,挑了身料子柔软的长裙,重新盘了发,这才跟着玉盘一同去正院。
祁云漪被哄着睡在侧屋,屋内只有冯夫人,连嬷嬷都遣了下去。
祁泠进屋之后坐在榻旁,趴在冯夫人的怀里,嗅着几丝药的微苦,藏着哭音,许久才轻声问出来,“母亲,我生母当初为何不要我?”
冯夫人便知晓,她今日受了委屈,但事情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也不必再提了。
她摸了摸祁泠的头发,了然问道:“是不是嬷嬷告诉你的?”
祁云漪不在,她靠在冯夫人怀里用头蹭了蹭,独自占着冯夫人当母亲,“不是。”又含糊道:“是小时候无意间听到的。”
听到后她又不敢问,只好将事情埋在心里,长久下来,在心里结出几颗苦涩的果来。
那是她很小,刚听说自己不是亲生时候的事,闲言碎语听多了,有些不敢亲近冯夫人。嬷嬷便告诉她,是她生母不要她了,她只将冯夫人当成娘亲就好。
冯夫人道:“没有不要你。”
“那她……过世了?”祁泠只能想到这个。
冯夫人摇了摇头,“这个我倒是不知,只是她不能亲自养你,和你生父一同离开了。不要难过阿泠,日后,或许有朝一日你还能见到呢?”
“真的?”祁泠惊喜过后又感觉不对,但冯夫人抚着她脸庞,笑着点点头,她内心升起一瞬间的雀跃,又很快变淡了,她贴在冯夫人膝上,“母亲,不是你待我不好,只是我偶尔会想,如果周围都是亲人,该是什么感觉?”
不必伏小做低,装作懂事,能像祁家的娘子们一样肆无忌惮,随意娇嗔。
冯夫人将祁泠抱在怀里,就像抱小孩子一样,两只手环着她,叹了口气,语气却温柔,“今晚陪我睡吧,阿泠近日多陪陪我,不要出门去了。”
……
祁泠次日回房,顺便将祁云漪也领到辛夷阁。小孩子压根不知发生了何时,只看出姐姐心情不好,但她最是能撒娇闹腾,也让祁泠心情渐渐平复。
只是老宅那边,她近日不再去。
即使伤心,但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祁家亲生的孩子,这份落差慢慢也消失殆尽了,又恢复了从前在江州的日子而已。
侍奉母亲,照料幼妹,她比在江州时出门还少,几乎整日都在二房的院子里,一连六七日都未踏出过院门。
这日晚间,她熬了些润嗓的梨汤送去正院。冯夫人身子见了好,但咳嗽的老毛病还没好全,祁云漪今日去三房玩累了,睡熟过去,便没带她。
只有银盘提着食盒,祁泠拎着盏灯,两人作伴到正院去。
从前冯夫人安寝前只留几盏烛灯照亮,今日内里却点了四周的架子灯,离远看得还模糊,越走到近处,瞧得越清晰,里面确实比寻常亮上太多。
玉盘正巧从屋里出来,望了眼妹妹,走近接过祁泠手中灯,眉眼之间喜忧参半,压低了声与祁泠说:“大人来了,和夫人说了几句话,两人竟又拌起嘴来,如今正冷着彼此,娘子进去看着劝上一劝吧。”
底下这些人皆盼着二房这对夫妻能重修于好,二十年的夫妻了,总归有情分在。
二房只要冯夫人还能理事,一切还是把持在正院手里,是那边的柳姨娘如何温柔小意,殷勤服侍也不会变的事。
可若是有朝一日,情分变了呢?冯夫人又无子嗣,家世不显,到时候只能看着人家郎情妾意一家和睦罢了。
祁泠将羹汤分盛了两碗,银盘等在门口,玉盘端着托盘随着祁泠入内。
冯夫人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下,偏着的头瞧着透进窗中的微薄月色,应是打算安寝了,又从床上起来的,寝衣外面披散着一层外衣,背对着人。
祁观复坐在榻对侧的椅子上,从外归来换了一身墨色常服,这些时日换了清闲的职位,却比从前瘦上几分,一双略微褶皱的眼望着窗边发妻。
想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
祁泠走到内里,先俯身请了父亲母亲安。
冯夫人转过身望着进来的长女,视线偶然一错,同对面的祁观复对上,她抿抿唇,别过头去。
“阿泠来的正好,你母亲方才咳了几声。”祁观复道。
祁泠将瓷勺放进碗中,递给冯夫人,冯夫人确实嗓中不舒服,接过去喝了起来。
祁泠又走过去,将另一碗递给祁观复,“还有许多,父亲也用些吧。”
祁观复接过,放在一旁晾着。冯夫人拿勺舀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
他想起什么,忽而道:“以后的羹汤,让你母亲喝慢些,温食养胃,她总喜吃烫些的,你在她身旁照顾好她。”
即使隔些时日才会见上一面,但夫妻之间有旁人不知晓的小事。祁泠不知这点,惊讶过后还没来得及答应,冯夫人已然动怒——
“吃食顾及,住行照顾,她是女儿不是婢女!”
祁观复无奈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云漪还小,少不得阿泠陪着你。”他不与发妻争辩,惹其不快,只是转过去与祁泠道:“你母亲与我动气,是因我寻了些可以结亲的人选来。”
“皆是峤儿的同窗,品行过得去,如今只是定下亲事,婚期远,如你有意,瞧一瞧也无不可。”
峤儿。祁雪峤只比祁泠大上几月,他的同学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祁泠便知晓了为何冯夫人会动怒,只是定下亲事,她要在家中呆上几年才能出嫁。
一为避避风头,二来她也可以长留在冯夫人身边。冯夫人不愿耽搁她,才会生气。祁泠却不在乎,她道:“母亲,父亲,我愿意的,能在家中多留些时日,我亦欣喜。”
可她之前也曾满心期许过嫁去卢家,冯夫人全都看在眼中,只是一时未遇良人而已。
她道:“阿泠,如果遇到合适的郎君,你又想嫁了怎么办?等上两三年,你便年岁大了,不行,我绝对不同意。”
“况且,阿泠的婚事这回需要到老太太回话,你先去与老太太说,那边通了气,再来问阿泠!”
祁观复辩驳着好处,嫁到这些人家去,他们完全能护住祁泠,必会看祁家脸色,只要祁家不倒,一辈子不会忧愁。而冯夫人说着坏处,夫妻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一时停不下来。
祁泠默默告退,回去陪祁云漪了。
两人算不上和睦,但也没大吵起来不是?
祁观复说不过,只好答应明日从府外归来要先去瑞霭堂问老夫人一趟,老夫人不允便算了。
他许诺完,室内措不及防静了下来。
“天色晚了……栖梧,我与你细说这几家的家世如何?”
一个借口而已。
两人都明白,冯夫人扯了扯披风,嗓间又泛起又痛又痒的咳嗽意来,不过被她死死压下去,面上没露出一丝异常来。
直到祁观复将声音放轻,“我们许久都没好好说过话了。”
“你走罢。”冯夫人声音几分嘶哑。
身后的人站起来,她听到椅子拖地的吱嘎声,知道他视线停在她身上许久,有多久?一盏茶,一炷香,总归久到令她侧坐的腿脚彻底麻木,他才离开。
他只在走前留下一句,“多照顾着你自己。”
冯夫人习惯了独处,入睡之前,忽而想起当年新婚燕尔时。两人恨不得时时呆在一处,他若有事未归府,她便不用膳,一直等着,在小二门迎着他回来,只希望他一进门就能看见她。
她为新妇,紧张又羞涩。而对外肃*然的祁观复上前主动牵住她手,两人一同回房。
路上,他笑着听她说着在府中发生的事,无外乎是婆婆妯娌,祁家的几个小孩,一些琐事至极的小事。
可那时候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完。
一恍然二十年,夫妻已然无话,再回不去从前。
……
老夫人当然不同意,将祁观复唤好一顿说,这么做未免太委屈祁泠,大好年华全都留在家中,不必为了躲着皇室做出这样的事来,只需择一门简单的婚事便好。
祁泠也被喊过去说了一顿。
她自己也不应该愿意。
祁泠走后,沈老夫人又不免想起她的婚事要紧,喊了听荷过来,“去看看三郎在家中不?”
听荷笑着掩唇,走上前给沈老夫人捏了捏肩,“老夫人,不用去问我都知道。”
老夫人疑惑问道:“怎呢?”
“三郎君就在外面呢,方才奴婢去送三娘子出门,远远瞧见三郎君撑着伞来了,外面下着酥酥小雨呢。”
“他来了,怎么没进来?”老夫人问着。
这个听荷就不知道了,也答不上来。老夫人摆摆手:“罢了罢了,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事,下着雨,也不必再麻烦一趟去唤他了,等会儿他一定会来的。”
听荷附和着:“可不是,三郎君住在外面,每次归家都会来看老夫人,就是不去大夫人那请安,也会来瑞霭堂的。”
老夫人嘴角抬了抬,不是那么的爱听,听荷也看出来了,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识趣的不再多说,垂头下去只将等会要用的糕点茶水摆了出来。
不亲近她还能怎么样?
沈老夫人只在心里叹息,亲娘是个不靠谱,讲不通情理的,父亲又不亲近,她这个当祖母的再不亲近,阿质也太可怜了。
外面的小丫鬟进来通禀,“老夫人,小郎君来了。”
祁观岚身边的一位大侍女抱着粉雕玉琢的阿濯来,阿濯伸着胖乎乎的小手,软糯糯嚷着:“大母,抱抱。”
沈老夫人只有再长叹息一声的份,两只手用大力气,勉强还能抱住愈发沉的阿濯。她低下头细细端详着,这孩子圆长的脸蛋,偏短的下巴像祁观岚。
一双正圆的虎眼,不算高挺的鼻子……
亲爹是谁呢?
真是愁人啊,各房都有各房的愁人事,没有一个人是省心的。
愁人归愁人,到底是她的嫡亲外孙,沈老夫人抱着阿濯起来又放下,逗得阿濯哈哈笑。
……
瑞霭堂外,祁清宴撑伞驻足,身后跟着沉弦,沉弦身量太矮了,不然便让沉弦来撑伞。青娥手里拿着锦盒,独自撑伞,跟在最后面。
不过片刻前的事。
主仆三个还没走到瑞霭堂,便见门前出来一位青衣女娘,外系披帛,撑着一油纸伞出来,转身走去二房的方向。
离得太远,可从琅玕院出来的这三人全都看清了,那是祁泠。
寥寥雨幕,亦能看清,伞沿抬起,女娘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而去。
等祁清宴走到近处,只能见雨中一抹渐行渐远的青色。
青娥也看清了,拿住手中锦盒,看了一眼祁清宴,他面色无异,只道:“你俩先回去吧。”
青娥便默默将锦盒收进袖中。这送于三娘子赔罪的礼,郎君今日是送不出去了。
沉弦歪了歪头,他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三娘子有意疏远琅玕院,这段时日都没再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三天两头送东西来。
就连在瑞霭堂也遇不到了。
沉弦怕祁清宴生气,便为祁泠解释道:“郎君,是咱们走得太慢了,郎君莫怪三娘子,娘子肯定没看到咱们。”
青娥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时是真傻还是假傻,垂下头,沉弦只觉被祁清宴看了一眼,他人和伞一齐毫无征兆地走了。
沉弦被雨淋了,连忙跑进青娥伞下,搓着收,还不忘与青娥念叨:“下次咱们早些来吧。”
早些来也无用。
每次祁清宴来老夫人的院子,大多只能望见她走远的身影。
一日,他归府早些,没从走惯了的正门走,反倒走了侧旁的小门,身后跟着贡嘉,这条路人少,紧挨着通往二房的小门。
走这条路回琅玕院,要从一片园子中穿过,祁清宴走了一盏茶,临近二房的小门,远远见到葱茏的草木前站着两人。
祁清宴脚步不禁停下。
祁泠从瑞霭堂中回来,被从外回来的祁雪峤拦住了。
祁泠问:“你有何事?”
祁雪峤手中抱着好大一个木头箱子,先唤了声,“泠妹妹。”在祁泠催促目光之下才把请求说出口,“泠妹妹,我们学堂收集了些散落民间的佚名诗,需要我逐一分类,再编纂成册……可我近来要复习课业,妹妹可否帮我?”
他只能在这里拦住祁泠,若是在二房的院子拦,少不得被人看见,被他姐姐和姨娘身边的人瞧见,通风报信过去,他又要被骂了。
祁泠也知道,她问:“为何不寻祁云漱?”
“妹妹还不知道长姐?”祁雪峤垂下头,道:“她怎会帮我做这个,不幸灾乐祸我做不好,骂我笨便是好事了。更何况当初父亲教我们识字作诗,我记得妹妹很擅长解诗。”
“她不帮你,外面精通于此的师傅也多,你不如去府外寻人。”祁泠打心底里不想与他走近,转身欲走,听得身后的声音低落,“我放心不下……”
祁泠回过头去。
祁雪峤抱着一大箱子,低垂着头,少年个子这几年窜的很快,她记得他从前还没有她高,如今垂着头都比她高出半脑袋,清秀的面上露出几分稚嫩的可怜沮丧。
祁泠听说过,祁云漱处处争强好胜,总说她才该是男子,而不是性子软又没出息的祁雪峤。柳姨娘虽然偏心祁雪峤,但为了他有出息,处处严格要求他,也不常护他。
她倏然想到,大夫人对她的偏见,与她如今对祁雪峤,不也相似?
她顿时心间一悸,道:“我许久未动手,已然生疏,恐怕会有错处。”
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祁雪峤下意识还以为是些拒绝的话,低垂着头,心里酸酸的,但反应过来意思猛然抬头,眼里一闪闪犹有亮意。
祁泠稍歪头看他。
祁雪峤这才如梦初醒,笑得比花还灿烂,“不碍事的,泠妹妹,你放心去做好了,我只信得过你,等到你整理好我去取!”
他还是怕祁泠反悔,略一犹豫,双手伸直将盒子递过去,祁泠顺着接住了。
他道:“泠妹妹,我们一起回二房吧,我远远跟着你,与你说有何处需要注意。”
祁泠点点头,应了下来。
之所以答应,是不想成为对旁人自有偏见的人,她到建业这般久,心性也有几分变化,柳姨娘的事,其实与她的儿女并无关系。
尤其是祁雪峤,从未对冯夫人不敬。
同时,祁泠想着自己近日又没有事,帮一下也无妨,他看着这般可怜,又不会算计她什么。她抱着盒子转身,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郎君,她脚下一停,只一停。
她没转身去看,不确定那人是祁清宴,也无需确认。
而祁雪峤难得能与祁泠说上话,欣喜的心在狂跳,快走几步跟上祁泠,察觉距离过近,怕她不乐意,又往后退了两步,跟在她后面走了。
祁泠是不想上前,不想和祁清宴说话。祁雪峤纯粹是注意力太集中,完全没看到祁清宴。
两人隔了大概七八步远,一前一后走进了去二房的小门。
这边园中的人还没离开。
祁清宴摩挲着袖中更加精致的檀木小盒,上缀明珠,精致华丽,他问:“二房不是关系不好,她们两个何时走这么近了?”
两人离得远,也看不清,只见祁雪峤先凑上前去,随后低头沮丧,被祁泠安慰了几句就欢喜雀跃,一同回去了。
“属下也不知道。”贡嘉搔了搔头,他时常住在外面,哪里知道刚回建业的祁家二房的事?
但主子问话不能不答,他道:“但属下琢磨着,关系好也正常,都是二房的人,又一起在江州长大,而且郎君的堂弟看起来就是个没心眼的,三娘子也不会刻意疏远他才是。”
“明日还是你守院,让你哥哥来。”祁清宴转身离开。
贡嘉内心喊着不要,又不敢反驳,只能闷闷踢飞脚下石子,满心憋屈跟上去。看院子太过无聊,还不容易轮到换活的日子,只一日又要回去。
可怜他什么都不知道,平白戳了人痛处。
翌日,祁泠带着祁云漪来给老夫人问安,她来的格外早,辰时未到便到了瑞霭堂门口。最近她都是隔个三五日一来,陪着老夫人用过早膳,再小坐片刻就离开了。
有时即使祁云漪要留下,祁泠自己也回二房去,绝不久留。
天方亮起,仍有一层雾气在,祁泠牵着祁云漪走进院中,草石之上还覆着一层薄露。
祁清宴恰巧在院中。他昨日住在府内,早起一身束紧手腕的月白袍子,玉冠束发,不知此刻为何出现在这里。
祁云漪小小的人儿,已经知道美丑,从祁泠怀里跑出去,“三哥哥。”
祁云漪亲切围着祁清宴,目光落在他腰侧,指着他香囊旁边挂着的东西,好奇问:“三哥哥,这个亮亮的是什么呀?
“是从海上运来的琉璃。”祁清宴将腰间系着的琉璃珠子解下来,一整串递给祁云漪。
祁云漪举高,曦光微弱,可映在光下这串珠子还是晶莹剔透的漂亮,她从没见过,稀罕地捧着瞧。
小的安静了,祁清宴望向祁泠。
她在府中一向不打扮,只着一身寻常的对襟短襦,搭着白兰条纹间色裙,腰间系帛带系紧,堪堪挽起半头顺滑的青丝。
祁泠侧着半边身子,未抬头望他,垂眸让人看不清神情,敛衽行了个礼,淡道一声:“堂兄。”
堂兄。
祁清宴在心中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品着这两个字,从没想过简单的称呼能变得如此刺耳,明明她早些时日一直都是这么喊的。
只是听过了亲切又依赖的兄长——
这两字变得如此惹人烦躁。
他倒宁愿她生气不理会他,起码那算得上是置气,娇嗔,而不是这样的疏离。
听荷闻声迎出来,老夫人用早膳前她最是忙碌,既要侍奉老夫人,又要看菜,她自然十分喜欢祁泠在这个时辰来,能帮她给老夫人夹几个菜就是好的。
听荷向三位主子问了安,在前引路,先将二房的姐妹迎了进去。
祁清宴压下思绪,随之进了瑞霭堂。三人陪着祖母用膳,用过膳后,他明正言顺地给两个妹妹分了东西,送到祁云漪手中的是个琉璃的小兔子,正应了她的属相。
而祁泠是一对琉璃镯子。
锦盒递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打开,内里装着琉璃簪子,看花瓣应是莲花,层层叠叠堆起,花内里缀着珍珠,缠着银丝固定,三朵大小不一的莲花簇拥一处,晶莹的叶作配,蓝汪汪的通透,好看极了。
她拿起来都啧啧称奇,贵重倒是其次,只是太难得了,“听说这东西极难定形,不像金啊银啊能弄出形状来,这个花竟然这么像,又是如水碧蓝,真是难得。”
“只可惜,我戴上都成老妖怪了。”沈老夫人呵呵笑,将祁泠唤到近处,将簪子别到她发间,“正巧你戴,多好看。”
沈老夫人何尝不知祁清宴的意思,她哪能戴出去这样的簪子,他又赶着祁泠在的时候给,想给谁态度很明显了。
衬得美人如秋月,韶颜雅容,高不可攀。祁泠很快取下簪子,拿在手中,回座位后放在锦盒中央,她身旁的祁云漪拿起来瞧,很是喜欢的模样。
祁泠低声问:“给漪漪长大戴好不好?”
祁云漪“哇”一声,连说好几句谢谢姐姐,对此爱不释手,小孩子对大人要用的东西很是新奇。
只是祁清宴的脸色就不是特别好看了,簪子事小,但他不会傻到此时还不明白——
祁泠一直在刻意避着他。
赶在他不在府中的时候来请安。他在府中,她就极早来,或是根本不来。
连东西也不要,即使从祖母手中转送过去,因为是他送的,所以她看都不看,只想赶紧不再自己手中。
祁泠起身,什么都没拿,只道:“祖母,我先回去侍奉母亲,留漪漪在这里,我午后再来接她。”
沈老夫人笑着应好,等祁泠行礼离开后,斜睨了祁清宴一眼。活该不活该,将人惹生气了吧?
祁清宴亦起身,“祖母,我明日再来。”匆匆留下一句,他便追了出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VIP】
已近秋日,早间凉意如水,浓郁起来的曦光照散雾气,呈现一片湛蓝的苍穹。祁泠出了瑞霭堂,指尖发冷,准备回辛夷阁加件外衣再去冯夫人处。
“祁泠。”
有人在唤她。
熟悉的声音。
祁泠不想理会他,可正在瑞霭堂的院子里,晨起的侍从四处洒扫,院中发生的事躲不过老夫人的眼。
老人家就盼着儿L女一团和乐,不愿见家中生出隔阂。她不想让老夫人为此烦心,于是,转过身去,行了一礼。
没说话。
祁清宴仿若察觉不出她过于冷淡的态度,主动开口道:“眼下有几桩亲事,我已祖母提过,你若有空不如随我去仔细挑挑。”
一听到婚事,祁泠心头涌起无奈,她抗拒但又知道这是躲不掉的事。
在祁家她身份尴尬,又生了拒婚一事得罪了人,婚事还是早些定下才好。她垂下的长睫颤了颤,想好之后答道:“祖母选就好。我要侍奉母亲,便不去叨扰堂兄了。”
礼数也变得周全,语毕便俯身行礼,欲要离去。
她竟不上心自己的婚事了?之前还不是打定主意要选一门好的婚事,拒了皇室的亲,今天居然连一句话也不说了。
是单纯不想说,还是不想与他说。
前一阵在瑞霭堂看着她跪在地上,含泪说愿守家庙不再家人时,那种又烦又闷的异样又涌出来,搅得人心绪不宁。
祁清宴压下莫名的情绪,道:“你自己不选,便由我替你择。”
她能放心吗?
祁泠当然放不下心,他能有将她送去皇家做妾的念头,选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亲事。
她对夫婿人选不上心,但也没有灰心丧气到对之后的日子完全不在意。
祁泠扬起头来看他,紧抿着唇,下颌绷着,清丽的面庞上因此透出几分倔强来,直白问:“这是威胁么?堂兄。”
祁清宴默了默,眼中波澜凝皱,只道一句,“随你。”便转身离去。
祁泠握紧袖口边缘,内心百般不愿,可也做不到对婚事毫无反应,只能任他以此拿捏。这时她脑海突然涌起一个念头,早日定下婚事就好了。
如果能早些从祁家嫁出去就好了。
今日去一趟?又能如何。
祁泠到底跟了上去,她虽想快些回二房去,可祁清宴在前走得不快,她不想与他一起走,只能放慢脚步。
好一阵儿L才走到琅玕院。
沉弦又见到祁清宴和祁泠一同归来,他迎过前面的郎君,几步跑过去与祁泠说起话来,“好有一阵子没见到娘子……娘子许久没来了。”
其余人是没算计她的,琅玕院不是只有祁清宴一人。祁泠紧绷着的心在看到沉弦时略微放松了些,她仔细瞧了瞧沉弦,“……好像长高了些?”
沉弦不好意思,垂头露出个含蓄又带着羞赧的笑,捏了捏衣袍,“娘子瞧得没错,我这些时日总是饿,吃得多,贡家哥哥也说我这阵子长高了。”
两人的声音不大,但琅玕院本就安静,祁清宴方走到院中,青娥与从大夫人院中回来的碧若迎上来,那边闲谈声随风悠荡荡的飘进耳中。
“青娥,带三娘子去书房。”他吩咐道。
青娥应是,快步走去沉弦身前,对着祁泠道:“三娘子,郎君有事,劳烦娘子先去书房等一会儿L。”
祁泠嗯了一声,转头与沉弦道:“上次我看你很喜欢吃甜的,你白日无事可以去二房玩呀,二房的膳房里头有许多小孩子爱吃的点心吃食。”
沉弦当然乐意,只是不好意思去,祁泠邀他,他害羞地点点头。
祁泠随着青娥去了书房,她不愿坐,站在书房中,青娥也没办法,回去端些糕点来,放在侧旁案桌上,又泡了花茶,“娘子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有什么想吃的也可以告诉奴婢,奴婢再去准备。”
“不必了,这些便好。”祁泠朝着青娥露出温温和和的笑,青娥这些时日悬起来的心才落了回去。
看来只是闹了些小矛盾。脾性再好的女儿L家也会有生气的时候,两人和好便好了。
只因三娘子是最常来琅玕院的主子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段时日琅玕院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或许比从前更冷上几分。
青娥道:“那娘子等等郎君,奴婢先下去。”
人。
盛夏已过,内里的冰鉴撤了下去,其余摆设与往日没有不同,他倒是放心将她自己留在这里。
,只站在窗边,望着一片竹林,几只鸟儿L在内里蹦跳。
……
“妹妹。”
祁清宴从远处走来,方沐浴,身姿欣长,不染凡尘,宛若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亲,一如从前。
“堂兄不是说挑了夫婿人选?”祁泠问。
她做不到对之前事毫无芥蒂,又同他做起嫡亲的兄妹来。说不定何时因为她没长心眼,又被他算计进去。
祁清宴静默走去书案前,拆开三封书信,一一摆在桌上,道:“一为宋家的长子,在御史台任职,年岁长些,来日官路坦途。二为交州刺史之子,不常归建业。最后是何家幼子,其父原在建业任尚书侍郎,近日辞官将回宣城老家。”
书信上面细细写了家世。
祁泠过去,垂着头简单看过。他算是按照她从前的要求择的,连家中有无通房妾室都写了上去。
前两家皆是士族,最后何家原为寒门,几代从商,到何父一辈才入了建业官场。
宣城,她视线略一停顿,想起宣城在江州附近,若定要远离建业,她更想回到熟悉的江州附近。
“这家便好。”祁泠将写着何家的书信拿出来。书信开头为:何家子,名岫,其后满满一页皆为家世人品。
她根本没细看,选的如此草率,祁清宴还欲再说,但祁泠已说告辞,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离开了琅玕院。
只留祁清宴看着那三张书信,忽而几分烦闷,不禁挑剔起来,万一对方样貌丑陋身怀恶臭呢?
沈老夫人很快便知道祁泠选了何家。正好何家还在建业,便邀了何家人上门,不说相看,只是寻个由头见一见。
何氏母子上门拜访时,沈老夫人将冯夫人和祁泠都唤去。
冯夫人从老夫人这处听到信儿L,回去也和祁观复一起将对面的底细查得清楚,确实家世清白,不过是寒门出身,其父官路已断,他又是家中幼子,恐怕日后没有大前途。
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只有祁家挑人,没有对面挑选的份。
沈老夫人坐在上首,旁边是冯夫人。何氏母子进门请了安,众人只见何岫容貌昳丽,面若好女,出身不显,却不卑不亢,依次向上首的夫人问了安。
内里皆是女眷,他请安过后便先离开了。
祁泠站在屏风后,等人走了,出来简单向何母问了安。
何母一身棕色深衣,发髻全束起来,衣着不像贵妇人那般精致,却整齐顺眼,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很是和气从容,说话温声细语,又圆滑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只是眼神常瞄向冯夫人身边的祁泠。
沈老夫人问:“听闻家中幼子聪慧,不知来日有何打算。”
何母也是个比较真诚的人,或是说看得清,祁家哪个子弟将来不是有大能耐的人,她再夸大也无用,便道:“幼子是有几分聪慧,但性情顽劣,不喜读书,只精通书画音律,来日出仕或是留在宣城,由他去便罢了。”
“也好,寻常安稳便足矣。”沈老夫人倒是满意,不过孩子又不是她亲手养大的。
老夫人望向冯夫人,询她意思。
冯夫人对何家家世有些不满,也不想让祁泠远嫁。但见郎君样貌好,与祁泠相配,举止不扭捏,不是心有大志便是心性过人。何母看起来不是个迂腐妇人,既然娶了祁家的女儿L,做不出借着身份欺负儿L媳的事情。
她也轻轻点了头。
这两位夫人的眼神来往被何母看在眼中,她大概知晓了对面的意思,心中欢喜也不明显表露出来,婉拒老夫人留她祁府住几日,带着儿L子回府筹备聘礼。
沈老夫人又再问祁泠可愿意。
这样的日子,婆母不敢磋磨,夫婿看得过去。虽不知他品性,但如老夫人从前所说,只要祁家一日不倒,她在家中便永远被尊着敬着。
祁泠说不出拒绝的话。
……
祁清宴这几日常住外面,忙得焦头烂额,方有几日闲暇,从燕府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
沉弦这些日被他安排呆在祁府,今日随祁家马车来接他,坐在对面角落。祁清宴阖目养神,一手落在眉上,忽而问:“婚事如何了?”
沉弦实诚道:“挺好。”
祁清宴睁眼,眼神望过去,沉弦顿了顿,才仔细说:“老夫人中意,二夫人一开始不大满意,但后来何家愿意以一半的家财当聘礼求娶,二夫人也同意了。”
祁清宴嗓中溢出一声呵,倒是聪明。他们从家里拿出去,转个头又回去了,祁家还能亏待不成他们不成?也不差他们家一点东西,却不知冯夫人只是看个态度罢了。
沉弦感觉郎君不大满意,又补充道:“何家郎君很好看,大家都说与三娘子般配。”
祁清宴冷冷道:“容色若女,焉知其心思如何?招蜂引蝶之辈或是举止孟浪之徒也未可知。这就定下,祖母和二叔母太过草率。”
沉弦低下头,揪着手,不知该如何说,说满意也不行,那他要说什么?祁清宴又问:“还有什么?”
沉弦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又想起来一点重要的,“何家夫人说何岫在宣城的祖父病重许久,恐怕时日不多,一旦过世,何岫要守孝三年,到时婚事拖得太久了,想年末娶妻。”
“年末?”如今已然秋日,岁末不过几月,祁清宴不满,蹙紧眉,“也太急了些。”
“是,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沉弦道,“可何家其他都好,全都随了咱们家,就这一点请求,老夫人去问了二房意思。”
她应当也是不愿的吧,她对祁家旁人没有感情,但想陪在冯夫人身边。
沉弦却道:“冯夫人说听三娘子的,三娘子说愿意。”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VIP】
辛夷阁内比往常喧闹,洋溢着丝丝喜气,丫鬟仆妇整理着妆奁、衣箱,热火朝天。
冯夫人落座在堂室门旁的扶手椅上,她靠着祁泠刚递过来的引枕,右手拿着一张单子,吩咐着来往搬东西的仆从,“陈的旧的搬到你们娘子后面空着的耳房去,可着新做的留在屋里,来日好带走。”
婚期没彻底说定下来,但两家商议了几句,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冯夫人自然是舍不得祁泠嫁的那么远,她养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没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也染了她五分脾性。
女儿远嫁,说不准几年之后才能见面,或是……此生是否会有再相见之时?
因此,冯夫人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也拿得差不多了,云漪尚小,来日有亲父帮衬,冯夫人将她年轻时的首饰融了,重打了新样式的簪钿钗镊,用存起来的好薄纱给祁泠裁了新衣裙。江州热,旁边的宣城也比建业热,穿些凉快料子才好。
祁泠抱着祁云漪坐在美人榻上。屋内热热闹闹,好似许久都没这么和乐一整天过了。
她还劝阻过冯夫人,不必为她准备这么多衣裳首饰,她冬日去宣城,将四季的衣裳全都备出来作甚?
再说,她嫁去何家,衣食无忧,但到底比不得士族煊赫无忧,上有婆母,下有妯娌皆出身不高,平日衣着朴素不喜张扬,从何母的打扮就能看得出来这点。
虽有华衣美服,簪环耳珰,但日后嫁去何家,少不得要久搁起来,不能招摇常戴。
可冯夫人本就觉得委屈了祁泠,又是个固执的人,怎么会听祁泠的话。她嘱咐这些不是单纯的物件,结交送人,或是典当都可以。
祁泠只能听话,乖乖等在一旁,暖意盈满周身,不是喜欢这些身外之物,只是心口被冯夫人的母亲关怀填满。
但只要一想到要嫁去何家,远赴宣城,那似乎是一场虚幻。
她想象不到那时的情景。
“夫人,找到了。”
玉盘侧身走进屋子,两只手勉强端住衣箱一头,银盘满头大汗跟着进来,抱着另外一头。
冯夫人抬手轻轻一指,这上用混金粉的赤漆描的荷花缠枝纹路衣箱便被玉盘放到了祁泠榻旁。
这自然是给她的,瞧着外面样式,内里怕是贵重的,祁泠为难道:“母亲,我的衣裳够穿了,三五年不裁新衣也够了……”
冯夫人闻言眼中闪过几丝诧异,与旁边的嬷嬷相视一眼。嬷嬷捂唇笑:“娘子诶,你可真是忘性大。”
祁云漪早已耐不住性子听母亲姐姐绕来绕去,大人说话间,她扑通一下从祁泠怀中跳到地上,打开衣箱,顿时哇了一声,眼睛都要看直了,嘴里不停念叨着好看。
内里叠放着绛红嫁衣,绣纹繁琐。
嫁衣。
祁泠才想起来,这嫁衣的花样还是她亲自选的,自己绣了领口处,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提前准备的嫁衣刻意留长了袖口衣摆,婚前应再改改。可与卢家的婚事没成,这嫁衣也长久地放了起来。
这孩子的反应显然是没上心的,其实她对从前卢家的婚事也淡淡的,不然怎会忘得干净?
冯夫人一时不知是好是坏。好在没有心,就不会因为争吵分分合合而伤怀人心易变。不好也有不好的地方,说情谈爱总要两情相悦才好,难过有伤情的感怀,情浓时又是另一番甜蜜滋味了。
还要祁泠自己去看,冯夫人教不了她。她自己已然失败了。
冯夫人收了思绪,开口道:“想着让你再试一试,看看可还喜欢这个样式花样吗?过几日让绣娘再送几套与这个相似的款式来选。”
玉盘随着祁泠走进内室,帮她换过嫁衣,祁泠走出,她被勒得些许喘不过气,低头指了指,道:“腰间、胸口都窄了些。”
不用冯夫人吩咐,玉盘自然记下来,上前要服侍祁泠回去换下。
祁泠却没动,手心碰到繁琐用金线锁边的袖口,袖子留长了,她唤一声道:“母亲。”对上冯夫人的视线,同冯夫人道,“不必再新裁一件嫁衣,这件改改就好了。”
她方才在内室,换好了嫁衣,看见映在铜镜中的女子,单鬓别青钗,裙作红嫁衣,只得两字怪异而已,察觉不到一丝喜意。
冯夫人皱眉,欲阻拦,但们一月能赶出来嫁衣,她只需自己再绣个领口也不愿。冯夫人道:“阿泠,之前的婚事没成,这,还是再做一件好。”
祁泠对婚事无感,自然也不相信吉利不吉利的话。
她知她,他们是娶祁家的人,是谁都可以,只是为了全家身处宣城远离建业也能安然无恙。而她?
两家各怀心思,皆有二心,无可辩驳。婚仪环,亦无需多费功夫去做新嫁衣了。
她看得透彻,只是将这些说于冯夫人听,只能惹冯夫人伤心,毕竟在冯夫人看来,无论是谁娶了她的养女都会为其倾倒。
“一件衣裳,又与样说,那我整日穿着吉服来回走动才好呢。”祁泠眨眨眼,笑起来,
她难得有几分女儿家的娇嗔,冯夫人哪里有不依的道理,思索一番后对着玉盘道:“你去府中绣房走一趟,寻张绣娘。这嫁衣繁琐,改得好比做得好难,她的绣工出了名的好,当年与我相熟,如今怕是不常亲自动手,你说算是我央了她的,按你们娘子说的地方改改胸口和腰身。再把各处金线抽出去,只留些领口袖口的金纹。低调些才好。”
冯夫人身为母亲,处处都考虑的周全。
玉盘仍叫了银盘与她一共去,姐妹两个离了二房,也得空好好说话。
玉盘侧头去看银盘,略为严肃问:“银盘,你可想好了,要不要与三娘子同去宣城。你要是不想去,趁早在三娘子发话前开口。三娘子一旦说要带你,你怎么也得跟着去了。”
“娘子才不是阿姊说的这样。娘子还没提,但她要带我,肯定会先问我愿不愿意的。”银盘撇撇嘴,不服气地回嘴道。
玉盘想戳戳傻妹妹的脑袋,又腾不出手去,轻将箱子往后,碰了碰银盘,“你就说去不去……是你不想去但抹不开脸面,对吧?自有我为你在夫人面前开口,惹夫人不愿也不能让你远走。”
“我怎么会!”
银盘音量突然拔高,吓了玉盘一跳,当下人哪里能一惊一乍?银盘绝对是在三娘子身边呆得太过安逸了,她一句死丫头还没骂完。
银盘低垂着头,脚步也慢了下来,语气蔫蔫的,“我怎会不跟着娘子一起去?她根本就不想嫁,每日在夫人面前强颜欢笑,晚上总是睡不熟,又不弄出大动静,怕惊动小娘子。好几次我起夜时都看着娘子靠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我若是不去,娘子身边更没有人了。”
“我怎会不和娘子一同去宣城呢。”她又喃喃,自己重复了一遍。
玉盘心里说不清滋味,感慨妹妹也不是粗枝大叶,同时又有几分伤感,想问她,那就不要爹娘和姐姐了啊?
可随即,她*又想起银盘大多数日子都和三娘子在一处,感情深厚非一般人可比拟。她将话咽下,只低声骂了句,“死丫头。”
银盘很不喜欢姐姐方才说的话,哼了一声不回答。
两人搬着东西,又全神贯注说着话,没注意到前路,等玉盘回过神,一眼看到迎面走过来的祁清宴还有他身后的书童。
她心思多,比妹妹多生了心窍,转念就想到方才的话不知被听进多少,也不敢怪人家主子走路没声,只庆幸自己没说太多不对的话,领着妹妹请了安。
祁清宴垂眼看了看,缠枝荷花的图案,箱子最右边还纂刻小字——锦瑟相合。
刺眼又让人不悦,他问:“这是何物?”
二房的人本就不常在老宅走动,三郎君问也是应当。玉盘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三娘子的婚服,二夫人让奴婢送去绣房,托张绣娘改上一改。”
“为何要改?”
往日寻常事不过问,在他面前说他都嫌烦的人,主动问起这样的小事。
玉盘依稀记得三娘子之前与三郎君关系好,两人闹崩的事除了老夫人外也没几个人知道。
坏处便出来了。玉盘只以为当兄长的关心妹妹,冯夫人不也是不想让娘子改?她准备回答,又不能说三娘子长高了腰身明显,胸前丰腴了,这是要同张绣娘说的话。
玉盘想起来夫人嘱托的另一回事,其实她也一知半解的。不是大事,她索性放下衣箱,掀起来,让祁清宴亲眼看。
只见箱中嫁衣红如火、艳如霞,衣领处金线绣云,兼有并蒂缠枝莲。
祁清宴垂眼,视线停驻其上,几瞬,又挪开,道:“何家为寒门,用金线刺绣,不合礼制。”
玉盘才明白,应是,合上衣箱,为祁清宴让路。
祁清宴走出很远,过了许久,嫁衣的模样仍留在脑海中,那抹红迟迟未能消散。
绛红。
他似乎还没看过她穿那样鲜艳的颜色,她寻常也不穿,估计是见不到了。送她出嫁的兄长怎么也轮不到他,他也没能闲到有空将她送去宣城,一来一回就要费上不少时日。
而且,只怕他去,她亦是不愿的。
女娘远去的背影和疏离的态度便又浮现出来,带来不能平息的情绪。
他这几日一直在想,她若是聪明,便该知道即使出嫁之后,她的依仗依旧是祁家,而不是扶不起来的夫家何氏。她与他交好没有坏处,只有数不清的好处来。
可她偏偏,就是疏远他,连二房与她有大仇的软性子祁雪峤都亲近。
“……三郎?三郎?”
祁清宴回过神,发觉他已然离开祁府许久,到了谢子青选的酒肆,外间歌舞声弥漫,让人烦躁不止。而他竟然在这里也能走神,想一些乱七八糟、扰人神思的东西。
他端起酒水,轻轻抿了一口,酒水的辛辣刺激舌头,之后回甘上来的是香醇。清酌诱人,他却放下,不再拿起。
谢子青凑过去八卦问:“三郎,你和你的三妹妹和好了么?”
“你可真是闲。”祁清宴睨了他一眼,眼中的嫌弃几欲溢出来。
但从小玩到大的,熟人面前一向没皮没脸的谢子青怎会在乎,又猜着问:“你们家最近和何家走得近,你妹妹要嫁出去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祁清宴将手中写好的一封小信卷起来,塞进竹筒中,烧热了蜡,密封住,递给身后的沉弦。
沉弦接过,揣进袖子里,两只手缩到一起,含糊低着身子跑出去,混进人群中去,小孩子不惹人注意,一溜烟跑远了。
等到门阖严,谢子青几步走到一旁,斜斜倚在榻上,姿态放松,全当祁清宴是在夸他。
忽而,他以手支额,笑了一声。笑声清朗,隐有开怀。
祁清宴只是望过去,还没开口问,谢子青便长叹一声,“你若真有心,纳了你那妹妹也未尝不可。”
祁清宴一愣,眼睛缓慢眨动,旋即领悟谢子青话中意,眉峰顿时紧聚起来,压着的眸色深沉,显露出一种凝不开的困惑以及深深的惊愕,“你在说什么?”
谢子青眉眼微微上扬,瞧着祁清宴,他从小到大的友人,太过熟悉,才能看出任何一丝怪异。他拉长音,语气颇为玩味,“不就是你那三妹妹——”
“也不算妹妹。”他笑,“族谱没上,与你又没有血缘,充其量是寄住在家中的养女。你对她有几分在意,何必整日神思不宁。”
“自纳了,又何妨?”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VIP】
谢子青说起来便停不下,抚膝摆出欲要长谈的架势:“你对她大有不同,若是旁人,你不会放在心上。再者,我看她对你也不一般,一昧冷着你,但她有没有想过,真得罪了你,她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不过下意识知道,你也不会真的伤她罢了。”
“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之事,而今一层虚名而已。你要是嫌名声不好听,不认她为祁家人不就好了。”
祁清宴不知在没在听,缓缓收好案桌上的笔墨,抬手另外一张看过的小信置于烛台之上,垂眸静看火舌吞没纸张。
他松手,空中飘散漆黑的余烬,散落桌上,被风吹起,再无痕迹。
自问于心,他确实不愿意祁泠与他疏远,将此归咎于祁泠对他忽而冷淡,让他一时难以习惯。
当初的利用也不悔,对于祁家养女而言,这举能报祁家的养恩。她不想与卢家结亲,婚事难遇,为何不能送去王府,或许权力地位是她所愿,不是两全其美?
但他对她生出怜惜,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从何处而起的怜惜。或许因她总是天真,与人和善,对旁人总睁着一双稚嫩的眼睛,防备警惕着,可只要对她好些,她便会露出乖巧的柔软来,让人想与她亲近。
让她独去王府也不悔。
她是祁家的人,总该能独当一面,若被一个年老的王妃和皇子逼迫,没有丝毫的考虑,便将自己托付出去,那才是真正的无用,反倒堕了祁家这么年来积攒的风骨,不如让她去了,还能引得王府后宅内乱。
她是祁家的人。
他只是后来将她当成可以亲近的妹妹。
比祁望舒更亲近,最好嫁到他身边,由他长久庇护的妹妹。
祁清宴这般告诉自己。
谢子青荒诞的提议说出来有一阵了。祁清宴才道:“她是祁家人,善正,莫要用此事与我玩笑。”
说不明白啊。
谢子青嘴角含笑,不慌不忙地理了衣袖上的褶皱,“我只是想到就说了,你拿她当妹妹,也是她的福气,来日咱们路过宣城,一同去看看她和何家小子便好,那时逗弄一下他们孩子,听闻何家郎君风采过人,你也是会挑。”
祁清宴神情复杂,谢子青这话说得太过故意,他无奈又喊了一声,语气隐有提醒,“善正。”
谢子青站起身,“好了,算我失言,不与你说了。只是看你总是对女子避之不及,好不容易有个苗头,才着急了些么?”
他也是刺激祁清宴一下。祁清宴是祁家大房的独苗,祁家的老太太怕是急死了要给他娶亲,他能扛到如今也是稀奇。
周围也没有莺莺燕燕,对任何的貌美女子避之不及,每次出入风月场所都是独自坐到一处,不到片刻便离席而去。
祁清宴不说缘由,谢子青也不明白,只当他性子怪罢了。
门被轻叩两声,贡承在门口压低声音,“两位郎君,五皇子来了。”
谢子青笑看了眼祁清宴,来找茬的,想要人家当妹妹,不光要解决她婚事,将其嫁出去,还要替她处理这些麻烦事。
来人到底是皇子,没有不让其入内的道理,表面还要做出一团和气的模样来。
楚徇锦袍玉带,意气风发,只是当日被祁泠当面拒婚损了几分心情,身处高位见不得反抗,被激起来怒意来。
此刻,他见到案桌旁的郎君,衣着端正,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总是平淡,但内里又聚着疏离,高高在上,怒意又被勾了起来。
那股子清高,祁清宴更明显,他那个低贱的妹妹则含蓄些。总之,这对姓祁的兄妹在楚徇看来一般可恶。
背后再巴不得对方去死,表面上还是笑,楚循道:“这不是祁家三郎?真是巧,本宫听说你在,特意来与你们小聚。这回时机正好,可不是偏僻的庄子,夜里只有祁三郎与妹妹两人。”
谢子青暗暗吃惊,眼神飘向祁清宴。
可还没彻底明白,自认为清白的人是不会因此而心虚的,祁清宴道:“五皇子殿下事务繁忙,还能记清我与妹妹,真是有心。只不过舍妹名节为重,还望殿下不要随意提她。”
他过于坦荡,又是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死样子。楚徇倒不是真怀疑他们有关系,祁家背后搞的小动作他也都知道,那个祁泠快嫁人了,他说这话也只是膈应一下祁清宴,没得到对方气急败坏的反应也是正常。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笑,“本宫今日又带来一位郎君,想来,祁三郎也是识得的。”
卢肇月走进,给内里两位郎君行了礼。祁清宴如今只觉得当初祁泠没嫁到卢家去真是对了,趋炎附势之辈,若是祁泠再被看上,怕不是会做出送妻之举?
卢肇月也暗恨祁清宴,每次见到他都会想起当初板上钉钉却没了的婚事,但他只从表妹杜仙露那里猜到祁清宴故意不让祁泠嫁过来,好拿她做人情,不知道他在王府又做了什么手脚。
,当祁泠是一时糊涂,受了蒙蔽,如今没送去王府,却被祁家嫁与一寒门,,当真可恨。
五皇子不光自己来,还带着一群舞姬侍从,纵情声色惯了,大变。他手下又去周围,子弟,无人拒绝,浩浩荡荡聚了十余人。
来回走动,四周的浮动着碧纱,随风飘着甜腻的酒香。
碧纱吹拂而起,中央的舞姬轻衣曼舞,佩环作响。乐姬穿着胡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抱着琵琶,轻唱着缠人的小调。
锦袍公子高坐席位,或举著笑饮,或抚掌大笑,高贵而散漫。
祁清宴不喜这等场所,谢子青知道他的性格,若有舞姬上前要给祁倒酒,他便揽腰将人带走。
但酒的甜腻与女子身上的脂粉味混在一起,祁清宴已有要离去的打算,他二人原本在此等人,如今看来也不必再等。
卢肇月时刻注意着祁清宴,见人要走,望向楚徇。
楚徇笑着抚掌,拍了两声,从门外走进一位娉婷婀娜的美人,端着酒水媚笑而进。
楚徇道:“这是本宫平定匪患时,带回来的当地酒,如烈美人,只这一坛,在座各位也尝上一尝。”
美人面纱覆面,先给楚徇倒了一杯,他一口饮了干净,举着与众人相看,其余人纷纷捧赞好酒量。美人便顺着座位,依次倒酒,倒酒时动作轻浮了些,到底还是守着几分本分。
到祁清宴面前,他道:“不必,我不喜酒。”
楚徇的脸色立刻落下,手中筷子猛得砸在桌上,“难不成是祁家三郎看不起本宫,连一口酒水也不肯用?”
谢子青为祁清宴解围,“殿下,他只是不喜这些,与我也是不喝的。品不好,反倒糟蹋了殿下的酒。”
楚徇冷冷道:“糟蹋倒是无碍,只怕祁三郎以为我不配,配不上祁家的女儿,我的人也不配给他倒酒。”
“一杯酒而已,”谢子青望向祁清宴,面上笑着,内心也觉得今日的楚徇有些莫名其妙,但人家毕竟是皇子,此时也只能忍下。
美人走到近处,腰弯得极低,露出胸前一片白腻,酒水倒的极慢,随后忽而一声惊呼,整个人没有力气似的倒了下去,那边的世家公子还以为是郎君心急,起哄声涌起。
祁清宴岂会让来人这般轻易算计到,在人还没倒在他身上时,将人一把推开,倏然站起身来。
他忽而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似甜又混着苦。
舞姬倒在地上,低声哭泣。
祁清宴面色铁青,脂粉甜腻的香气混着酒水食物的腥臭令他喉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只能深呼吸来平复几欲作呕的反应。
他失了往日的从容,对着楚徇冷冷道:“这便是殿下的人?不知轻重,下贱至此,殿下当真是管教无方。”
语毕,他甩袖而去。
可谓一点没给楚徇面子。没说一就离席而去,可周围无人敢说话,开口指责他。
楚徇只是看了眼卢肇月,卢肇月点了点头,他转过头饮尽杯中酒,露出讽刺的笑。
不是清高孤傲么?
正如想看祁泠被折去傲骨后的乞怜,他也想看祁清宴身不由己的失态,只可惜,人走得太早了。
祁清宴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贡承在外驾车,只听到内里郎君催促快些。
他很快反应过来,那香气有问题。
着人算计了,周身仿若被一团火烧着,喉间干渴,想的又不是水,意识还清醒着,那种反应只让人更恶心。
纷纷乱乱的痛苦记忆反复浮现在脑海中。
小时他喜玩闹,但母亲严厉,要他每日静坐读书练字,也总说要将他送去外祖父家长住。
可外祖父总是用棍棒打人,说一句话错做错一件小事,即使拿错东西都要被罚,他不想去慕容家。
那时祁观复还在府中,是家中对他最好的人,时常带他偷偷溜出去玩,笑着摸他的头,喊他阿质。
一日,他又被母亲责骂,说他比不过慕容氏的孩子,生在祁家学不了好,明日就要将他送走。
祁清宴那时还小,六岁都没有,他太害怕了,不想整日被打,跪在慕容氏黑漆漆仿若没有边际的祀堂里。他晨间依稀听到父亲要去的地方,哭着避开侍从要去找父亲告状,想留在府上。
每次他与父亲说不想做什么,父亲总能想到办法解决,哪怕为此与母亲吵架。
一位俊俏衣着华贵的小郎君不认识路,一路问着过路人,去找父亲,在过路之人异样的眼光下,到了地方。
小祁清宴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只是女子穿得极少,与他寻常看到端庄的夫人娘子不同,酒客肥头大耳口吐污言秽语,环抱着三两女子,摸上摸下,举止不堪。
他有些害怕,沿着角落走,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的侍从,偷偷溜了进去。
本以为能见到父亲欣喜的表情,一如从前,将他抱起来,喊他阿质,说要带他去辽阔的北关,吹凌冽风沙,做不困于建业的郎君。
但他见到他最敬爱的父亲与一陌生女子滚作一团,与楼下的那些粗鄙之人并无不同,显露出狰狞的丑态。
那不再是母亲面前的儒雅夫君,也不是待他亲和的父亲。
小祁清宴浑浑噩噩地跑走了,回家去,病了一大场,病好后主动去外祖家长住。
大夫人听到很是高兴,欣慰地将儿子送走了。
到了慕容家,外祖父总是责打他,比母亲更加严厉。只有舅父对他亲近,将他与表兄一同看待,说他们来日互相扶持,都是慕容家的好儿郎。
他处处比大表兄做的好些。
偶然听到,舅父私下与闹了脾气的大表兄说,他不过是慕容氏的一条狗,来日指那打那,与府中奴仆没有不同。
祁清宴知道了,亲情不过如此。
世人多薄情,他慢慢也成了那样。
怪香让他有欲,又让他想起最不堪回首的事,他头疼欲裂,身体仿若与神思分裂,让人沉浸痛苦中,分不清如今是何时?
几乎成为家主,做事无人可反驳的祁氏清宴,还是幼时明明有家,却无处可去的小阿质?
祁泠。
想起祁泠来。
如她的名字那般,她有一泓清泉般的干净眼眸,望着他时,总能让他清晰看到自己的面容,映出他的神情来,只有他知道那是真还是假。
刚开始,他在她面前还露出些假的情绪来,时日久了,只有真心的表情了。
她依赖的亲昵让他上瘾。
此刻想起——
枕落在膝上的青丝,蜿蜒流淌滑下的青丝,一手拢不住,会从指缝间落出几缕去。
面似芙蓉,眉如柳,盈盈水眸,不点而朱的唇时常润泽,诱人俯身。
忽似有香气萦绕于鼻尖。
她身上一抹干净的女儿香,总是极淡,要离得极近才能闻到。
祁清宴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来,有人在上面精心绣了一只雀鸟,蹦跳在竹叶尖,帕上沾染着她的女儿香。
他攥紧素白的手帕,置在鼻息之下,香气陡然浓了几分,更加清晰。
许久,他烦躁的心有了和缓。
人却迷茫起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VIP】
琅玕院的主人一连几日都没出门。
碧若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汤盅,内里是熬得滚开的汤药,散着浓郁的苦气。青娥在忙旁的事,便由她入内送去,自打上次被罚,她许久都没到郎君面前侍奉,一时有些陌生。
祁清宴身披一件外袍,内里绸缎中衣,青丝未束,往日神采奕奕,俊秀爽朗的面庞沾染几分憔悴,正闭目养神,伸出手由医者看诊。
碧若一惊,又将话咽回去。
人都会成长,出错后受了重罚,此后再做事时会谨慎二分,故而她并未贸然出声。
朴老从泉涧巷的宅子赶来,连着几日都住在琅玕院的客房。
碧若轻手轻脚将汤药放在桌案上,到隔问煮水,又为朴老奉上一盏茶,才轻轻告退。
不常见到朴老,但琅玕院称得上祁清宴心腹的人都知道,这位老者不光精通医术,还是祁清宴十分倚重的长辈。
朴老朴正卿黑白参半的眉紧紧拧在一处,许久才松手,面容严肃道:“我回去翻了医术,今日又对了脉象,这怕是从南疆来的毒,诡异奇绝,药性极烈但极难得,应当只对你一人下了手。”
“幸好中毒尚浅,”他扫了扫旁侧的药碗,“这服药性烈,你再吃上两日,我再来写个温和些的来补身子。也幸好你能忍,没泻欲,不然亏损更大。你这几日勿要劳心伤神,切记切记。那些事,先不要理,只养好身子。”
祁清宴低垂着眸,长睫在眼下打出几许阴影来,显露一种莫名的乖顺。
他似乎在听,抬手以指节抵唇咳了咳,脸上是异常的苍白,让人怜弱,不染人问烟火之意更甚。
可惜他不是无情无欲的神明,也不是悲天悯人的良善之人。
到底还是置若罔闻,他乌润的眼眸内里迸出些许深色来,语调极缓,“……南疆?祁家最近给了他好脸色,他才敢把使习惯的污糟手段用到我身上……还是近些时日他太闲了,过得太顺心了。”
摆明了要给楚徇找点事做。
做医者的,最讨厌这些不听医嘱的人。他刚说的话,这人全当成耳旁风了。
朴正卿板着脸道:“方说过别多虑,你还想着怎么暗地里算计人——同你说了,这样伤身!伤身!”他想到这些,又哼一声,“虽然你无妻妾,目前有力无心,但以后娶贤妻美妾,也不能有心无力吧?”
听他说这些,祁清宴只有无奈,以手支额,靠在案桌上,不说话。
朴正卿孤身一人,早年因欠了慕容氏的恩情留在慕容府上多年,算是看着祁清宴长大,比起许多慕容氏的人,更似亲人。
朴正卿又开始嘱咐莫要在此时与五皇子闹得太僵。
祁清宴听得耳朵疼,端过一旁漆黑的汤汁,喝了干净,用手帕点了点唇角,又收好,等洗干净再用。
他道:“总不能让其继续嚣张,变本加厉之辈,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事。”
也有道理。
朴正卿思索了会儿,道:“闲不是因为二皇子不在,他忙得回不了建业,正愁河坝怎么修。他身边人少,哪里有人帮衬?再拖也只能拖到明年开春。”
“我与徊梁说,让他去,以他才略定能想出办法,他也愿意做这些。”祁清宴语毕顿了顿,又道:“过一阵儿,我也去罢。”
朴正卿啧啧几声,“帮二皇子一把,给五皇子添堵。你做些利国利民之事也算积德,为你未来的子孙积德。去吧,我也随你一同。”
祁清宴说好,想起几日后的仲秋:“朴叔就留在这里,不要回泉涧巷了,等过了节再走,将贡承贡嘉也叫过来。”
朴正卿琢磨了一下,点头道:“也行。”
他带着药箱出去,内里还没安静多久,青娥叩门得应允而进。
她笑着道:“郎君,方才一房来人了,仲秋将至,二娘子送了些团圆饼来,说当日要吃宫中送来的,先送来些尝个味儿。郎君早膳只用了些素粥,不如垫垫肚子?”
祁泠,想起她,祁清宴嗓问发痒,又偏过头去咳了咳,缓了会儿,才道:“拿过来吧。”
青娥身后的碧若挽着食盒走过去,是青娥给的她恕罪的机会,在何处犯错在何处改。
碧若打开雕花食盒打开,内里也是木雕的盒子,垫了纸,内里放着四块圆滚滚的饼,用模子压出来圆溜,形状一模一样的形状,分别印了团圆安康四字。?”
青娥顿了下,,否则她早就将人带进来,或是进来传信了。
为难就为难在也不是二娘子身边的银盘。她含含糊糊地说:“是一房跑腿的小丫鬟们,几个人拿着标了条的食盒,正送往各处呢。”
各处。
与上次一样,每房每个主子都有,她才不会单单给他送来,况下,才会给他。
祁清宴不失望也不吃惊,起,沉弦每天都在琅玕院守着,切,往日一房一来人,或者祁泠来,沉弦都是最激动的那个。
若是一房的人送团圆饼来,沉弦肯定会主动捧着送进来,祁清宴察觉到点不对,问:“沉弦呢?”
青娥也不知道。站在一旁闭嘴许久的碧若才酸溜溜说上一句,“他起早就溜去一房了,去那里玩了一早上,比送饼的人来的还早,也揣着饼回来,稀罕得什么似的,应该正在屋里吃呢。”
祁清宴拿起一块圆饼,咬了一口,是最常见的馅料,干枣、果仁、混着肉沫和糖,与往年府上厨娘用的馅料没什么不同,连酥软的饼皮也并无不同。
他表情微微停滞,又用了一口,仍是普通无奇的味道。
他道:“将沉弦唤来。”
碧若听到祁清宴找沉弦,主动将人唤了过来。
沉弦从门外跑进来,热得满头大汗,走到祁清宴身前,抹了把额头,小脸红彤彤的,身上带着糕点的甜香,甜滋滋地问:“怎么了郎君?”
“一日没见到你了。你去一房作甚?”
“唔……”沉弦转了转眼珠,可小孩子还是心眼不够多,几乎全说了出来道:“上次二娘子说有空让我去玩,听说一房这几日很热闹,我今个起早去,正巧二娘子带着小娘子一同包圆饼,我也跟着一齐动手……”
“我还亲手做了一个,郎君要不要尝尝?”沉弦说着有些不舍,但献宝似的,从怀里拿出用纸包的圆团,摆在桌子上,打开,内里二个圆饼,其中两个花瓣雕成牡丹,精致好看,另外一个草率混成一团,堪堪能看出来是朵花。
沉弦知道郎君容易嫌弃,他指了指里面的,解释道:“郎君,这个是我做的,好了之后二娘子帮我包起来,很干净。”
祁清宴道:“嗯,不错,有长进……其余是二娘子做的?”
沉弦点点头,“二娘子手好巧,一样的面皮在她手中就换了模样,做出来许多花形的圆饼,牡丹,芍药,月季,还有莲花呢,挑了两个甜味的给我。”
祁清宴挪开视线,“我不饿,你做的自己吃吧。”
沉弦哦了一声,上前准备包起来带走,留到晚上当宵夜吃。
但青娥抬手,止了他的动作。沉弦脸上满是疑惑,青娥不像碧若那般不讲道理,他只是好奇,安静等着。
青娥拿了手帕,将沉弦指出来、他自己做的那个包起来,递给他,笑着说:“用多了糕点不好,小孩子少吃甜的,坏了牙就不好看了,回去玩吧。”
沉弦馋啊,他也想吃,眼巴巴看过去,和祁清宴对上视线,郎君又不理会他,也不说话。
沉弦只好高高兴兴地来,委屈巴巴地拿着一块,准备回去。
又听祁清宴问:“二娘子还在忙?”
沉弦摇头,“没有,我回来前二娘子就出门去了,听说何家要回老家,走之前请二娘子还有冯夫人去府上一聚呢。”
……
何家的后院内。
银盘贴着祁泠,眼神紧紧盯着走在前面几步的郎君,她未来的姑爷,倒是风姿绰约,不似寻常。
说起容貌,与府上二郎君相比也是不差太多的。只是郎君太过好看,难免招人,需要防着。
何岫转头,比着前面的荷花池,“敝舍微寒,还望娘子不要嫌弃,前有小坐之地,娘子可要与我去坐坐。”
言下之意有事与她说。
祁泠点头应允。
两位夫人在花厅叙话,旁事都说定。两家前几日已将生辰八字送去庙中找大师合算,这步不过是图个心安而已,一般算的都是良缘。
只待八字相合,何家便会送聘礼去祁家,两家定下婚书。
在那之后,何家将要回宣城去,成婚时,祁泠直接嫁去宣城。
走到池旁凉亭,两人隔着石桌对坐。
何岫望着对面安静隽秀的女娘,他当日在祁府并没见到祁泠,何母回来用晚膳时同他提了,戚家的二娘子容色过人。
但他并不在意,能与祁家联姻,即使是养女也足够体面了,与样貌无关。更何况娶妻娶贤,他自己便容貌昳丽,对此并不在意。
只是亲眼见到人,他到底惊喜。
何岫道:“二娘子,我是家中次子,兄长回去宣城,在附近的州郡为一小官,俸禄微薄。我只擅书画,来日得一闲职,无大抱负。总觉这样的婚事会委屈娘子,若娘子自己不愿,我会与母亲言说,不会传出风言风语去。”
观其是坦荡之人。
祁泠便也如实相告,“我是祁家养女,并不尊贵,也不求夫君如何,能得安稳之日已足矣。”
她低垂着眼眸,与端着架子的女娘不同,有颐指气使的娘子看中他,但他怕母亲受欺负,总是相拒。
没想到这桩婚事,比预想的要好上太多。何岫道:“我有年少时纳下的两名通房,一良妾,成婚之前会将人都送走,不会令你忧心。”
祁泠道好。
此后再无话可说。
……
片刻之后,何家的院门半开,侧旁候着一辆祁家马车,传言中容色胜过女子的何岫先出来,祁泠落后两步。
除了银盘跟在后面,再无其他人。
不知要去何处。
远处偏僻有另一辆马车,亦是周身漆黑低调内敛,却无祁家家徽。
帘子被修长的手指掀着,内里有人望着何家宅前,视线长久不动。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VIP】
檐墙下堆垒的砖石古朴,遮住半数昏黄的落日,余下的光晕金灿灿地晃在人眼皮上,祁泠抬手遮挡几分,余光瞥见对面街道之上的漆黑马车,一顿。
她回头,眼神落在车身之上,仔细看过,没发觉异样,又挪开。
不是祁家的马车。
银盘往前快走几步,拉着她衣袖,凑到她耳边,小声嘟囔着:“娘子,咱们要去何处啊?”
祁泠摇摇头,她也不知晓。
原本打算简单聚聚就离开,与何岫也没什么可说的话。从后院归去,她坐在冯夫人身边乖巧地等着归家。
可两位母亲都笑吟吟的,在孩子出去时另外做了打算,说天色尚早,让两人出去逛上一逛。
祁泠小声喊声母亲,她肯定冯夫人听见了,也知道她不想去,却没管,只拍了拍她的手,道在此处等她回来。
冯夫人一改从前的不乐意,彻底将何家当成了比卢氏更好的亲家,同意得太过了。
之前她总隐隐担忧卢夫人过于刻薄,会苛待祁泠,偌大的卢家,祁泠能拿捏的只有一个卢肇月而已。
而何家是明理之家,趋利避害之心世人皆有之,从前攀附祁家的不好之处也变得能理解了。冯夫人自己够了高嫁的苦楚,她是落魄士族的女儿,当初嫁进祁家时,家中还有几分煊赫,后来只留了个空架子,皆由祁家帮扶,在老夫人说要她无子时才更无奈,只能做贤良夫人。
祁泠在何家就没有这般顾虑。
冯夫人看着好相貌的何岫更满意了。才非让两人出去,成婚前多见见培养感情。
此刻,落后于何岫三步远的地方,祁泠慢吞吞地走,有些许发困。
何岫察觉到后面娘子步伐极慢,亦将脚步放缓,在离祁泠大概一步远的距离时停步,问:“三娘子从小都在江州吗?”
“不是,”他开口驱散了祁泠的困倦,稍偏过脸对着他,面上客气又疏离,一板一眼地解释:“我在建业长到六岁,之后随父母到江州长住,直到年前才回来。”
“原来如此……我三岁随着爹娘来此,只三年归一次宣城,没想到三娘子住在建业的时日比我还短。建业集四海之珍奇,水路四通,陆路发达,几代都城,几度重华盛,风采不与旁处相比。娘子来日可会再念起此地?”
祁泠嘴角维持一个弧度,回想起建业,她只会想念这里几人,又想到似乎她每次都是遇到事,匆匆逃离建业。
一时思绪连翩。
后方猛然袭来一股大力,祁泠走着神,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向前倒去,手腕被一只炽热的手握住。
路中央忽而人多起来,近二三十禁卫匆匆走过,过路人皆避让。祁泠微愣神,没看到,何岫手急眼快地握住她手腕,才没摔倒。
过路人对着祁泠道歉,而祁泠对着何岫言谢。
祁泠今日穿着冯夫人给她选的孔雀蓝窄袖襦裙,腰系鹅黄襟带,发髻间只有鹅黄的绒花发钗。既然去做何家的媳妇,要的婆母欢心,上门拜访,少不得要按照何家的风格素上一些。
祁*清宴掀起帘子,马车又静停在街角,他望过去,专注寻找娘子的窄袖,人群太过密集,他紧紧盯着,过一阵才看到。
两人的袖口并不相接,只短暂交叠几瞬便擦着分开。
两人恢复原来一步远的距离。
他才放下帘子。
何家住在淮河桥附近,晚间灯火通明,很是热闹,这时到底是早了些。
路过一家首饰铺,上面挂着珍华楼的牌子,何岫问:“可要进去瞧瞧?这里是建业数一数二的铺子,许多夫人娘子喜欢到此处看看。”
祁泠应了,内里掌柜迎出,约莫有四旬岁数,顾不上抚他尚且没留长的短须,笑容满面道:“娘子可有想要的,小店不光有钗环,还有些古件、书画。”
二楼木制的楼梯旁,有位年轻的夫人百般无聊地打量着手上钗子,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斜望下去,顿时吃了一惊:“祁泠?”
祁泠抬头,见杜仙露挽着妇人发髻,身子被深衣裹住,唇微微张,见到她很是吃惊模样。
珠帘之内,银盘和杜仙露的丫鬟都守在外面,祁泠与杜仙露在内小聚。
久未相见。
祁泠望着她,似乎觉得她比从前更加圆润些,本来眼距便宽,如今眼睛又更圆起来,像池塘中的锦鲤,周身珠润光泽。
杜仙露笑了笑,“?”
祁泠摇摇头,她知杜仙露在卢家受不到委屈,只是庶子女糟心些。
想,唔一声,“那边生了个女儿,若是儿子我也不在意,我
“我觉得那些情情爱爱是最无用的东西了,我不像你那般好看,总能让人喜欢,也不机灵,我只想过得好些。可我在杜家只占嫡女的身份,父亲母亲都不看重我,盘算着来日将我嫁给权贵之家,换些好处来,只有姑母真心对我好。”
碍,只要我在卢家,表哥和姑母都会好好对我,比在原先家中舒服多了,嫁去任何一家都比不上卢家。
“看你看来,
祁泠道:“不,你所言亦对。”
杜仙露被祁泠承认,一时还有些不敢置信,看着祁泠模样,还有从前听说的事,知道她过得不算好。
她道:“从前算我不对,总是针对你,不过没办法嘛,谁让表哥那时喜欢你呢。但是我们可扯平了,你的身世后来我知道了,也没往外说。”
再往前一段时日,祁泠不会懂杜仙露,如今也明白几分,杜仙露不是真喜欢嫡亲表哥,只是卢家是对她来说最好的归宿,才与她抢。
而她想要的却是太过无用,竟回想起当初头一回到琅玕院去。
她说,要夫君对她一心无二。
祁清宴笑,说她难觅良婿。
果然难觅,祁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当时是有点傻的。如今只要过得安稳就好。
杜仙露问:“下面是你未婚夫?”
祁泠随之望去,何岫不知看中了哪一只,手心躺着一物,正低头望去与掌柜言说。她道:“还不是。”
杜仙露道:“我是普通妇人,今日却想与你言说,来日要小心。”
祁泠笑,同她说好。
她走下楼,见何岫拿着小镊子,正自己动手,将原本的簪钿花瓣改了改,原本直愣愣的花瓣,他改过之后,每瓣花各有其形,奇形怪状。
仔细看去,似风拂过的形状。
掌柜在一旁称赞,明明变化甚小,但这簪钿忽而有了神,在旁学下这个法子,要将簪钿相送。
何岫收下,拿在手中,却将差不多的银钱放在桌上,被掌柜亲自送了出门。
走到门口,他从沉浸中回过神,拿起簪子,问祁泠:“这与你今日簪的绒花皆是迎春花,替你换一只簪上可好?”
迎春,祁泠今日未曾注意到这是什么花。她抬手扶着发上簇拥的小绒花,何岫的心思倒是细腻。
她道:“好。”
何岫极守分寸,得了应允,这才走近一步。他身上的气味扑过来,陌生至极,似是雨后,草木沾露,又青又雅。
他比祁泠高出一个头,眼前被一片阴影笼罩。她抬头见到他流畅而精致的下颌,肤色比女儿家还白皙细腻,没有一点瑕疵。
这个身量让她想起另一人来,身影在脑海中闪过,转瞬即逝,她不再想。
祁泠内心没有一丝悸动与羞赧,垂着眉眼。正如杜仙露嫁去卢家,她嫁去宣城,从此之后,与建业的繁杂告别,只求过得好些。
祁泠掀起眼帘,望着何岫,两人相处之中第一次主动问:“宣城如何?”
何岫低头,望进她清澈又柔和的眼眸中,一时晃了神,回过来笑道:“那里很好看,山清水秀,如音如画,民风淳朴,周围有许多游山玩水之地,空闲时可去。”
这门婚事,祁泠才算有了实感。
既然在建业不得安宁,去宣城过相敬如宾的日子也好。
她道:“好。”
……
天渐渐短起来,黄昏将过,黑夜将至,苍穹之中蒙上一层阴翳。
祁清宴立于街对面,人流攒动中看清铺前的两人。
郎君有着可恨的俊秀,除了让人唾上几句女气,再挑不出一丝错处,正低着、偏着头,面上荡漾出温柔的清浅笑意,不难看出他很满意未来的妻子。
祁泠的身影被遮挡住,但祁清宴也能看得出来,她没走开,也没有躲避的动作,反而仰着头,让人看清她发髻上新有的金簪钿。
从远处遥遥看去,似是一对有情人在耳鬓厮磨。
他面上再也维持不出风轻云淡,从心底燃起一股无名的郁火,逐渐蔓延到全身,袖中的手攥紧,情绪浮动极大,让人忘却这几日需要静养。
在这一刻,祁清宴知道了不同。
维持着兄长的身份,他也只能偶尔牵住祁泠的手,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与她一处。
也不能同她更亲近。
她嫁人了,此后更是见面也难。
会有人,一直陪在她身旁,牵手,相拥,亲吻,乃至更亲密的事。
生儿育女,终身相伴。
哪怕祁泠不喜欢对方,可依她的性子,只要嫁过去,总会待夫婿不错,尽力替他打理家宅,与其家人好好相处。
何家上下哪里会有人不喜欢她?这个何岫,恐怕也逃不掉。
祁清宴视线停在祁泠身上,忽略她身边的人,何岫在他看来面容模糊。
他恨不得上前将祁泠带走,不许姓何的在她身旁再多留一刻——
心中涌动着翻天覆地的浓烈情绪。
他才知,此为妒。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VIP】
远处忽而亮起几点光亮,用过晚膳的孩童三五围成一团,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跑着,手中拿着的灯笼被根细绳牵着,不停晃动,光亮晃落进她眼中。
如此平淡的时刻,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心头却犹如燎过一点火星,被这种温馨烫到。
一直以来,她想要的不过是寻常日子,她快要沉溺进如此安稳中。
何家真奇怪。祁泠在心中想着,何母能让冯夫人卸下心防,而她与何岫见了几面,竟也不再抗拒这门婚事。
女娘面容柔和,眉眼低垂,昏暗的光晕亦不遮不住美人面容,再过几月又将是他的妻子,何岫喉间一动,手从发间缓缓落下,虚虚将碰到她的脸庞。
“妹妹。”
远处忽而有位郎君出声,素白的宽袖衣袍,发丝用竹钗半束脑后,端的是风流不羁之态,却又眉眼隽秀,神色清正。
“妹妹怎么在这?”他又开口,音色偏轻,又冷,“你是——”
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带着不善之意。
何岫眼皮跳了跳,方才将要触碰到女娘的那只手被锐利的视线刺得,隐隐一痛,倏地心头浮现几分无地自容出来。
他在与祁家议亲前,已经仔细了解过祁家关系,祁家二房三女一子,能唤祁泠为妹妹的怕是还没出仕的祁雪峤。
但来人年岁又不像。
在议亲前,以何家的身份,是见不到祁家大多人的。
何岫上前,双手抱拳俯身行礼,只有祁雪峤着一个答案,但尚且存疑,他言辞不详,只简单问安后道:“郎君,我是何岫,祁家二夫人与家母在议事,这才打发我们出来买些东西。”
他话音落下,此处再无声响,他只好带着疑窦问:“郎君是……?”
祁清宴才不理会这个姓何的,一双黑漆漆的眸犹如狐狸见到软绵绵的小羊羔,盯着祁泠不松开,眸中意味万千。
何岫询问祁清宴未果,反倒碰了一鼻子灰,他心头有几分尴尬,转而望向祁泠,等着她开口。
祁泠站在一旁,柳眉微微蹙起,再次见到祁清宴,不在祁家,而是大庭广众之下。她对面是将要成为她未婚夫婿的男子,她下意识对祁清宴产生了防备,带着一层浓厚的疏离。
她的反应,祁清宴尽收眼底,袖中拇指指腹轻按在食指指节之上,一下又一下。眼角弧度没变,嘴角却微微上扬一点,长眉微挑,也等着她出声介绍。
其中意思分明是:你确定不与我说话,让旁人看到祁家关系不睦吗?
从眼神之中,祁泠看明白他的意思,又嗔又怒地盯着他,对面却游刃有余,无动于衷。
他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她却不会,此刻见不得何岫在此受冷落,不论是正在与她议亲,还是任何旁人。
祁泠到底还是如他所愿,面上挤出一个很生硬的笑,同何岫介绍道:“这是我三堂兄。”
三堂兄。
何岫听着行三,便知是这是祁家三郎,祁氏清宴。不理睬他也便不奇怪了。
何岫又行礼道三郎安。
祁清宴应了,不过眼神从未离开祁泠,将她从头发到绣鞋全都看过一遍,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细细描绘着她的眉眼,樱唇弧度与其上更加润泽的唇珠,眼尾处偏长的睫毛。
祁泠不想理他,被他看得心里直犯嘀咕,也无处可躲,三人在这怪异地站着像怎么回事。
银盘逮住机会悄悄上前,站在祁泠身边,缓了她几分不安。
“既然妹妹与叔母都在,天色已晚,我送叔母与妹妹回去罢。”祁清宴道。
他此举在何岫看来也完全可以理解,女儿家名节为重,再怎么议亲,到底还是没定下婚约来,方才他到底还是举止唐突了。
何岫理亏,只有应好的份,说完发现身旁没声儿,转头看向祁泠。
内里再怎么闹矛盾与别扭,在外还是一家人,外人看来都姓祁。祁泠只能硬生生答应了,同何岫略微俯身一礼,“何郎君,那我不叨扰了。”
何岫应下,与侍从先行离去。
祁泠不愿离开,就在此等着冯夫人。
冯夫人得了信从何家离开,又赶来,离得近,祁泠没等多久。
车内只有冯夫人和祁泠,祁清宴骑马在外。冯夫人问祁泠感觉何岫如何,祁泠只点点头,冯夫人便笑得欣慰。
到了祁家,冯夫人率先下马车,掀开帘子一角,见在外候着的竟是祁清宴,一惊。
祁清宴笑道何家,让我告诉您,归府后去瑞霭堂一趟。”他如乖顺小辈一般,把。
祁泠在内里隐隐约约听见了祁清宴的声音,但他这几日中气不足,说话的声音小,她并没听清,下意识以为祁清宴在门口说的。
一掀帘子——。
往日车夫都会马车旁此放下一个小木梯,来方便娘子上下,她视线向下扫了扫,今日却是没有的。
长而瘦削的手……
祁泠袖中的手攥着,与他说话,再像从前那样亲切地依赖他,便愚弄算计之时。
冯夫人走在石阶之上,被嬷嬷扶着,察觉祁泠还没跟上来,不由得回头看去。
祁清宴问:“妹妹?”
素白的柔夷不情不愿、慢吞吞地递过去,还没彻底递到男子掌心之中,就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温凉,力道却大,显露出筋骨来。
祁泠想着算了,由他扶着往下面走。
衣衫交叠,呼吸相错,距离极近时,耳边落下的呼吸温热,熟悉的声音响起,“若何家待你不好,你会和离归家么?”
祁泠瞳孔一缩,几欲不敢相信她听到的是什么,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又反应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他的话。
她还没嫁出去呢,他就打算着她和离的事。
他到底再说什么鬼话!?
冯夫人已经生起疑来,步伐往下,要往这边来。
而祁清宴神色认真,还在等着她回答。
已经到了二房门口,不必再装作一团和气,祁泠咬牙切齿挤出两字:“不会。”语毕,用力从他掌中抽出手,一扯裙角,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VIP】
掌中残留几分香气,虽然淡极,总归比寻常她不在时浓郁。祁清宴站在原地,目睹祁泠气愤而走。
她脚下步子倒腾得极快,偶尔窥见气鼓鼓的侧脸,牵过她的手虚虚攥成拳,再也没有那一手滑腻。
祁泠一边走,一边拿帕子擦着方被他握过的手,总觉异样,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到底为何。
回想起祁清宴,只觉他今日甚是莫名其妙,先突兀出现在街上,又问她那样的话……
“怎么了,看方才你与清宴说了几句话。”冯夫人问。
“简单寒暄两句……”祁泠手心攥着帕子,不再细想祁清宴。冯夫人才是她离开建业最放心不下、也是惦念的人,旁人或多或少都有所倚靠,只有冯夫人若祁家浮萍。
她嫁出去,祁云漪还未长大,冯夫人无人照料,也更孤寂了。每每想起此事,她都心下一酸,走几步过去,与冯夫人挨得极近,问:“母亲往这边走,是要去瑞霭堂么?那我随母亲一起去。”
“罢了。”冯夫人停下脚步,抬手理了理祁泠垂落肩膀的发,目光慈爱,“长辈说话你在旁侧干坐什么?早起累了一整日,回去歇着吧。”
祁泠一想到老宅那边有祁清宴在,或许在去瑞霭堂的路上还会遇见祁清宴……
不去也好,现在祁泠对着祁清宴的态度便是能避就避,走得远远才好。
祁泠听了冯夫人的话,乖乖点头,随后道:“那我与漪漪等着母亲回来用晚膳。”
冯夫人笑了笑,挥手让她先回二房去。
隔几日到了仲秋。
祁家各房平日里不聚在一处,沈老夫人也不似旁的长辈,需要儿媳晨昏定省,子孙起早请安。但依老夫人的意思,阖家团圆的日子,一家人还是要聚在一处热闹的。
祁泠原打算推脱。
从前是惧怕大夫人,如今变成了不想见祁清宴。
但是老夫人发话喊她一同。
从前老夫人不愿惹得家宅不安,祁泠又是安静不争不抢的人,便悄无声息的算了。既然上次祁清宴带祁泠一同去了家宴,开了先例,也不怕惹得大夫人不悦,毕竟是她儿子开的头,怪不了别人。
而祁泠除岁前就会嫁出去,算是一家最后的团圆日子。
祁家三房,十余人又聚在一处。不像端午时独置案桌,今日男女不分席,全聚在檀木圆桌周围,意味团圆。
老夫人坐在正上首,左手边坐着大夫人,右边是祁观复。
大夫人旁侧坐着冯夫人,后是祁观岚。
几个女儿家坐在一处,祁观岚身边依次是祁望舒、祁泠、祁云漪、祁云漱。
祁云漱旁边是弟弟祁雪峤,从祁雪峤开始是祁家郎君们,抱着阿濯的祁既白、祁清宴,又连上了祁观复。
待人齐,丫鬟们也上齐了菜。
沈老夫人道:“今日团聚之福,皆赖祖宗荫德,来日切记勿忘根本,勿行背祖之事。家和乃至兴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姐谦妹敬,夫义妇听,长惠幼顺。”
“我年岁大了,孙辈的孩子们里阿泠,舒儿,漱儿都快嫁出去了,满打满算留她们不到两个年头,能团圆的日子过一个少一个……此后你们离家去,无论是赴任或是嫁人,身在何处,皆不可忘血脉相连,不能生隙、不可相忘。”
“母亲所言甚是,儿子受教了。”祁观复微微垂头,经过风霜的面容上透出几分羞愧神色出来,冯夫人也垂头。大夫人没说话,眼帘落下,不言语,只做出一副受教模样。
祁观岚笑盈盈说着团圆话去哄老夫人,缓了僵持气氛。
阿濯今日由祁既白抱着,祁观岚专注陪母亲,虽然寻常不到瑞霭堂去,但只偶尔见上几面,她就够哄得老夫人心花怒放,转悲为喜,笑着嗔她无赖。
上一辈曾起嫌隙,小辈们坐在一处,却是彼此和乐,亲如一家的。
老夫人将他们混在一起排行,特意吩咐下去不许将各房分开唤,便是为了和气,此时只一一应下老夫人的话,感触不深。
宴席始,祁望舒与祁泠咬着耳朵说话,祁泠稍稍偏头过去,想听得清楚些。
偶一抬头,对上对面祁清宴的眼,他周围的祁既白和祁雪峤也在说话,而他偏偏就看着她!
祁泠抿着唇,移开目光不看他。
“……泠妹妹?”
祁泠转过头,看见祁望舒疑惑的眼,似乎在等着她回话,祁望舒的话,也有些迷茫。
“诶呀,你是撒娇推搡了祁泠一下,她不好意思,但很是好奇,凑近祁泠耳朵,轻声问:“那何郎君……哥哥和三哥俊俏吗?”
祁泠一时语塞。案桌之下,祁望摇,面上露出些许恳求神色。
她想了想,,我没仔细看。”
祁望舒哧哧笑起来,倚在祁泠肩头,“那你以后可要仔细看上一看。”
宴只吃了一会儿便结束,不过没散,长辈与长辈叙话,小辈与小辈一处玩。
老夫人撵小辈们到旁边一个门连着的小饭厅去玩。祁望舒当然乐意,她在长辈面前放不开,拉着祁泠走,祁云漪亦步亦趋地跟着姐姐。
祁云漱也要去,拽了祁雪峤一同,祁雪峤眼巴巴看着祁泠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祁望舒回头喊了一声,哥哥,牵着祁泠的手走远了。
阿濯嘴里嚷着姐姐,从祁既白的怀里挣脱,要去追祁望舒。
祁既白不会哄孩子,凡事只知道顺着阿濯便好了。可若他走了,此处只剩祁清宴一个郎君,他转头问,颇有些为难地问道:“三弟,我们一同去?”
他知道祁清宴八成不会去的,这堆兄弟姐妹聚在一处太过杂乱,祁清宴极喜安静,性又怪,怎会与他们一同行酒令猜拳来玩闹?
祁清宴果然摇头相拒。
他身边还坐着叔父祁观复,他父亲不在,祖母在旁边被祁观岚一口一个亲娘哄着,两位当家夫人又不言语,陪祁观复叙话的活落到他身上。
他这位叔父很是无趣,又寡言,坐在这里尚未离开,便是有话要与他说,他想离席,但只能暂且留下。
不多时,祁观复果然开口道:“听闻近日燕家郎君自请去临川助三皇子修河坝,你与他相熟,可曾提前知晓此事?”
祁清宴点头。他与祁观复多年未见,仅靠血脉联系,他只简单道:“徊粱官职不高,去也无碍,与祁家无关,叔父不必忧心。”
祁清宴想,祁观复或许以为燕徊梁此举是他授意,会以此事开头,倾尽祁家之力明目张胆支持三皇子,掺和皇族事,违了家训。
可他那优柔寡断,处理不清家务事的叔父略一思索,道:“我只是怕那孩子,他会有危险。五皇子太过狠厉……既然你二人相熟,祁家还有些护卫,从前母亲让我带去江州的人,我在建业也用不上,三郎将人送过去,不必提我,以你之名便好了。”
祁清宴眸中闪过惊讶的光芒,手置在膝上,压住不停翩飞的思绪,他装若无意,笑问:“叔父怎注意到徊粱了?”
祁观复叹了一声气,“无父无母,自幼养在慕容家,算是义子,每次在朝中遇见他,我总想起阿泠来……五皇子非良人,阿泠不愿,还要劳烦你为她妥帖善后。可她外表再持重,心里还是有稚气,说话做事总易得罪人,你不要同她计较。”
祁观复心细如发,恐怕在宴上看出了祁泠刻意疏远着他,来缓和两人关系。
祁清宴知道了她的心软细腻怕是从祁观复和冯夫人随来的,当真不是亲生,更似亲生。
一走神就想起她来。
祁清宴顺势抬眸,望去对面的隔间。
祁泠似乎是猜拳输了,祁望舒端着酒杯喂给她喝,姐妹两个亲热些倒还好,她们两个脾性相投,祁望舒带着祁泠玩也不错,起码她在祁家不会太过无趣。
但……
另外的人便不同了。
祁既白还算有分寸的,端着酒杯与祁泠碰了下,随后站在一旁笑盈盈的等着祁泠喝下去。
算不逾矩。
但祁雪峤凑到离祁泠很近的地方,坐在她身边,与她喝酒,简直是胡闹玩闹。
祁雪峤斜坐着,腰间挂着的香囊便映入祁清宴眼中,他离远看,总觉其上绣纹十分眼熟,捻出袖中手帕,宽大的袖袍下仔细摩挲着上面绣着的如意纹。
走向形状,颜色相接,全然一致。
俨然出自一人之手。
原来如此……
上次他在祠堂撞见重返回去、鬼鬼祟祟的祁雪峤……原来他是去偷拿祁泠绣的香囊,还明目张胆长久挂在腰间,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他与祁泠一房,竟然怀揣着这般见不得人的心思!
祁泠呢,可曾发觉?
祁清宴眸色沉沉,内里藏着探究之意,直直落在被围着的女娘面容上。
祁泠眼波柔软,漂亮如若星辰的眼眸弯起,越发显得眉目娟丽如画,又因吃醉了酒,多露出点娇憨神色来。她端起酒盏与祁雪峤递过来的酒盏相碰,不知祁雪峤说了何事,逗她笑得身子往后一倾,樱唇一张一合,又与他说话。
说的什么,祁清宴自然听不到。
她没发觉?
祁雪峤心思如此不纯,她看不到他腰间挂着她亲手绣下的香囊么?
哦,即使看到了,她也不会认为祁雪峤居心叵测,还会单纯猜是祁雪峤在祈福后恰巧被分到了她绣的香囊。
因为她将其视为兄长,无论她表面对祁雪峤有多疏离,内里到底还是将他看做一家人。
这可恶的一家人。
可祁泠再不会将他看做亲人了。
目睹着祁泠与祁雪峤谈笑,祁清宴心中怄得让人发晕,面色阴沉沉地盯着两人。
深藏在心中的卑劣不堪以此为机,忽而全部涌了出来,浑身犹如被火烧一般,令他几乎坐不住。
从小被灌输礼义廉耻,尊卑有序。即使他内心对此嗤之以鼻,可总要扮得几分合群模样。
他自己想做要做的事,又被家中寄予厚望,他做不到谢子青那般随心从心,也知晓若是与祁泠一处易被世人诟病。
加之祁泠并不喜爱他。他曾生了随她去的心思,她嫁人便嫁人了,他在祁家护她一直无恙,偶尔相见,偶尔叙话也好。
可是,对她暗有觊觎之心的祁雪峤,她能以笑靥相对,为何偏冷待于竭力扮做兄长模样的他?
既然事已至此。
反正事已至此。
他还做什么兄长?
“三郎?”
祁观复见祁清宴面色不对,贴心问:“可是想起什么要紧事,你自去罢,不必管我。”
祁清宴垂眼,再抬起时已经恢复寻常神色,他应道确实想起要紧事,不过起身时同祁观复道:“四弟倒是妹妹们亲近,真是亲和友善,令我好生羡慕。四弟可曾定下官职?叔父初回建业,事多不便,要有难处可来寻我。”
一提起儿子,祁观复难免羞愧,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能入朝为官,反倒是祁清宴太过出名,又因父亲和叔父都在朝中,他只能打理府中事。为了避免皇帝猜忌,还要不知多久才能有官职。
他一时汗颜,道:“雪峤是个不成器的,往后还要靠三郎帮衬。整日玩闹算什么样子?叔父这几日便好好规训他,让他好好读书。”
祁清宴笑着答应。
……
几个小辈破天荒聚在一处,老夫人那边散了,老人家看着几个难得欢喜,特意嘱咐他们多玩些。
趁着人齐全,多在一处聚聚,不多时便要散了。
祁云漪和阿濯两个小的被各自的娘亲抱走,让哥哥姐姐们好好玩。
祁云漱祁雪峤姐弟也跟着祁望舒她们玩做一团。这些小的之间归根到底没有大仇怨,只因着父母辈的恩怨,对彼此有些看法,真玩起来也便不觉了。
直到最后天色渐晚,月盘盈圆,老夫人才派听荷来传话,让大家赶紧散了,各回各家去。
走时祁望舒还依依不舍,拉着祁泠不松手,而祁泠醉的昏天暗地,勉强维持些清醒,被银盘扶着往二房走。
银盘累的诶呦诶呦,想着明日等祁泠睡醒,一定要同娘子说,不要用那么酒了。
老宅通往二房小门,有个小园子。刚走到这,沉弦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声“银盘姐姐。”骇了正发牢骚的银盘一跳。
等借着光看清沉弦的脸,银盘一手扶着祁泠,一手拍了拍被吓得狂跳的心,问道:“你怎么在这?”
沉弦道:“姐姐,好似要下雨了,姐姐可知何处有伞?能否带我去取一把,让主子淋了雨就糟了。”
“雨?”
哪里有雨?
银盘抬头望了望天色,月光澄澈,万里无云,怎么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啊。她没放在心上,只道:“没事,我带着娘子快些回去便是了,前头就到二房了。”
沉弦支吾两声,随后抬头,“银盘姐姐,方才我出来的早,确实落了雨。”
那是她带着娘子出来的太晚了,没遇上。
银盘知道何处有伞,就在二房前头的库房里。她想让沉弦去找旁人,可四处一望,往常总有下人走动的园子今个却空荡荡的。
但她还扶着娘子呢啊。
沉弦有眼力见,说道:“不如让三娘子与我们郎君一处呆会儿吧,咱们拿伞过来,万一等下落雨怎么办?可不能让娘子与郎君着凉。”他说着回头指了指。
银盘顺着沉弦指的望去,假山中有一凉亭,祁清宴确实坐在内里。
她不知道两人闹崩了,只当娘子要嫁人才不再去琅玕院,想了想答应下来,将祁泠扶到凉亭处,还拜托祁清宴替她看顾祁泠。
祁清宴自然应好。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VIP】
祁泠今日又被祁望舒劝得用多了酒。
上次在庄子,祁望舒说她们好不容易出门,庄子上没有其他主子,只她们两个,自在惬意,值得庆祝。
很有道理。
若不是老夫人发话,她们两皆是未出阁的娘子,断不会有去庄子住几日的机会。
这回祁望舒说不日祁泠将嫁人,远赴宣城。等过了年节,再开春,她自己也要从祁家嫁出去了,姐妹两个再难相见。
也甚有道理。
祁泠也随着祁望舒一同,闹得放开了些,不再一直拘着。可她酒量怎能与有空便偷偷小酌的祁望舒比,此刻已然困得发晕,只想陷入暄软的被褥里,把整张脸埋进去。
尚存几分神志,昏睡晕沉之问察觉脸颊冰冷。凉得她激灵几分,脸颊离开石桌,稍抬眼睑,措不及防撞进一双乌墨又清透的双眸中,内里深邃,隐晦不明。
祁清宴维持这个姿势,不知看了她多久。
祁泠见到他,下意识就躲开,已经养成习惯、无需思索的习惯。清醒时如此,现下意识不清、晕乎乎时也是如此,一只手撑着冰凉的桌案,踉跄着站起身来,想要逃走。
只是两条腿都软绵绵的不听使唤,方才又银盘扶着,如今没人照料,又能跑去何处?
桌下昏昏暗暗,被挪不动的石凳一绊,脚下一软,朝着地上摔去。
天旋地转之时,陷入并不柔软但温热有冷香的怀抱中。
……
祁雪峤今日也用了不少酒。
宴散后,他先送醉的一塌糊涂的祁云漱回了二房,柳姨娘院中。今日父亲没来,独自宿在书房,其实只有柳姨娘寻由头邀父亲,他才会来此看看子女。
平日无事是不来的。
值此团圆日,柳姨娘没能将人邀来,只剩她一个留在二房,憋了一肚子火气,看到醉倒的祁云漱更气的不打一处来,训斥她伤风败俗,毫无淑德,丢了女儿家的脸,怎会被父亲看重?
而祁云漱躺在榻上,大声反驳着:“祁泠用了,祁望舒也用了,她们两人才是闹得最欢的,也没长辈管她们,姨娘为何要来说我?”
柳姨娘压低声音唾骂道:“你一个有亲娘的,和她比作甚?也不要攀着人家大娘子,她是改姓过来的娘子,背后多少人说三道四,你也想让人在背后说闲话吗?”
祁云漱说不通,气急又道:“我不和她们比,那你儿子也掺合了!和她们一同玩乐,寻常不声不响,不常与咱俩说话,今个不知笑得有多开怀!”
祁雪峤在外问,知晓很快柳姨娘就会过来骂他,出了屋,没回他自己的屋子去,只站在院中。还能听见内里姨娘与姐姐的争吵声。
哪一房柳姨娘都能挑出不好的地方来,大房是清高端着架子,冯夫人假大度针对他们祁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三房不要脸皮,占了二房原来院子,他们回来后只能住在这方小宅子中。
可旁人又怎么看待他们呢?
祁雪峤每次想起这个都心中发闷,哪个兄长姐妹将他们姐弟当成了真正的亲戚,不免因庶出对他们有偏见,祁泠也时常疏远他。
在院中也不消停,身后小厮走上前几步,劝道:“郎君,咱们回房去吧,过会儿姨娘见不到郎君,会动怒的……”
祁雪峤皱眉道:“什么都听姨娘的,不如你留在这里,做这屋的奴婢好了。”
不管他做了什么,小厮都会如实禀报给柳姨娘,举止稍有差错,柳姨娘必会劈头盖脸骂上他一顿,全然没有在父亲面前的温和小意。
时日久了,他也不愿住在家中,只盼着早早从拥挤的小宅搬出去,有自己单独的院子住。
他朝门外走,小厮低垂着头,只脚步缓了缓,复又跟上来。
祁雪峤借着酒劲,也有些怒了,责道:“我只是去院中吹吹风,你再跟着我,明日我一早就找个*人牙子来将你发卖了去,看姨娘会不会赎你回来!”
小厮这才不继续跟上,一时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祁雪峤出了柳姨娘的院子,防着小厮偷偷跟上,站在一偏僻处吹风醒酒,也顺便看着小门附近的动静。他记得祁泠被望舒抱着不撒手,约莫着她还没回来。
没见到祁泠,只看到银盘与一书童从小门进来。
小书童一脸懵懂样子,银盘侧着头,嘴没停,么话。
那书童仔细瞧起来也眼熟,祁雪峤仔细想一阵儿,才常跟,琅玕院的书童。
这么晚了,琅玕院的书童为
祁泠怎么没剩下银盘,玉盘牵着祁云漪跟冯夫人一同先走了。
三堂兄又在何处?
祁雪峤神情困惑,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有关祁泠的事,他总是会上几分心的。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家中有幼时一同长大的祁泠,看见再貌美的娘子也是心无波澜。知道祁泠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从未针对看不他。
也偷偷想过,要是能直接娶了祁泠就好了。
但祁家二房还轮不到他来做主,此事他这也知道绝无可能。
姨娘要是知道了他的心思肯定骂死他,父亲恐怕又要露出失望的表情,说不定会打他一顿。
而冯夫人……冯夫人不喜他们母子三个,更不会将视亲女的祁泠许给他了。
祁雪峤只能将这份少年绮思暗藏在心中,寻到机会便与祁泠一处说说话就好了。
有时,只恨他生得晚。
要是他再大几岁,能挣些威望回来,能做二房的主就好了。
他等了许久都没见到祁泠,便出了小门,打算去老宅找找祁泠,万一她还没回去呢?
走到园中,祁雪峤竟发现这处没有一个仆从,乌黑无灯,只有月色堪堪照清前路。
一声泠妹妹混在嗓中,方要唤出声,却听到隐约的说话声,他鬼使神差地住嘴,循声找去。
假山后方,锦靴踩坏枯枝,发出细微脆响。
醉了酒的祁泠不同往日内敛,持着分寸,只睁着水汪汪的眸子,懵懵望着来人,连抗拒也微弱。
祁清宴掌心拖着她娇嫩的脸庞,看着瘦弱,可落在掌心却软,他轻轻揉捏几下,祁泠并不疼,可是还是不舒服,娇气地蹙起眉来,往后继续躲。
祁清宴问她:“我是谁?”
祁泠眨眼极慢,倚着祁清宴的手,尽力睁大、潋滟的眸倒映着他一人面容,能辨认出对面是祁清宴,连两人身处何处都不知了。
“祁清宴。”她声音软糯糯的,仿若沾染酒香,拉得很长。
“谁?”
“祁清宴。”祁泠又乖乖答了一遍。
祁清宴倾身过去,鼻梁几欲相贴,微微错开,她鼻息之问有几分酒气,混着她身上清香味道,也让人觉不出来往常的讨厌了。
祁泠下意识往后躲,可脖后被一只手稳稳扶住、按向前方,不许她有一丝要后退的念头,只能任由他温热的呼吸侵染过来。
祁清宴轻声问:“真一直不理我了?”
祁泠睫毛低垂,酒去掉遮掩,透漏出几分本心来,她之前毫无防备信任冯夫人,后来又加了他。
旁人骗了她,她不会如此伤心,可偏偏是他。
即使醉着,可还是苦涩盈在心问,她委屈地嗯了一声,眸中隐有雾气,眼尾微微耷落着,又一直望着他。
让人心里止不住发软、变柔,柔软成一滩水来。祁清宴指腹摩挲她脸颊边缘,诱着问她,“为何?”
祁泠慢吞吞地答:“你骗我。”
“以后再不骗你了,也不理?”
祁泠当真认真思索了会儿,眼珠缓慢地转着。要是再也不骗她了,又像冯夫人一样对她好的话……
冯夫人和从前对她好的祁清宴一齐浮现在眼前,她鼻尖酸酸的,顺势趴在他掌心上,抽了抽鼻子:“可是我要走了,去好远好远的宣城。”
祁清宴闻言心中一紧,似被猛然攥了一下。从前也有过的感觉,可他那时还未察觉,直到如今才反应过来,原是心疼与怜惜,不禁将声音放得更轻缓,“不会。”
不会走的。
说罢,又爱怜地摸了摸她脸颊,趁着她如此乖顺好说话的时候,不必藏着想做的事。
祁泠呆呆看着郎君的脸越来越近,挺秀的鼻尖与她相贴,传来一丝冰凉意。
从未有过的极其近的距离——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恍若空气都凝滞住了,静谧而长久的留在这一瞬。
脑中浆糊一般,她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只望着祁清宴的脸,眼睛眨啊眨,愈发缓慢,最后阖上。
祁清宴一手拖住睡过去的女娘,眼眸低垂,侧望而去,瞥见假山后的锦衣一角,视若不见。
拦腰抱起祁泠,送她回去。
两人走远,远到再看不见一点身影。
假山后面的祁雪峤依旧浑身冰冷,双脚恍若被定在原地,僵硬得无法动弹,脑子麻木到转不动。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
翌日。
正午的曦光透过床帘落在祁泠眼皮上,闪了闪,她意识逐渐清醒,坐起来,抬手揉着额问。
往日她起身睡在外问的银盘都会赶过来,今个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回酒醉醒后比上次好上许多。
不再头疼欲裂,只是嗓子依旧干渴,吞了刀子似的难受,她干哑费力地喊了几声银盘,闻声推门进来的人却是玉盘。
玉盘比银盘心细,听见祁泠喊人的声音发哑,就端了杯茶进来,递给祁泠。
祁泠先喝了几口茶,抬眼看到玉盘凝重的面色,而银盘候在门口鹌鹑似的低垂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皆与寻常不同。
祁泠问:“怎么了?”
玉盘斟酌着怎么说,先道一句:“昨晚生了些不好的事……娘子睡得熟,夫人没让叫醒娘子。”
“你说吧。”
昨夜。
祁泠的记忆渐渐回笼,想起来了,银盘扶着她回二房,路上似乎遇见了祁清宴,然后怎么了?
她正努力回想着,快想起来了,就差那么一点——
玉盘也开了口,“瑞安王府的郡王妃昨晚殁了,大夫人和咱们夫人今早去瑞安王府吊唁了。”
祁泠放下手中茶杯,思绪停滞,不再想昨晚,反倒想起来她曾在王府隔远见过一次郡王妃,还有祁望舒之前同她说过的,这位郡王妃可怜的身世。
到底如祁观岚所担忧的那般,郡王妃最后郁郁而终。
“还有何事?”
玉盘的头垂得更低,仿若在说什么禁忌的事,声音模糊不清,“娘子同何家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VIP】
不成……?
同何家的婚事,起初也是祁泠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不愿在祁家久留,能尽快离开便好。后来逐渐接触何家,接受了以后的相敬如宾,平淡如水的温馨日子。
唯一一点不好,是宣城太远了。可也正因为远,才能躲开建业这些人。
如今告诉她不成了。
鬓边两侧泛起细细针扎的痛意,恍若一下被抽干力气,祁泠往后靠,倚在架子床雕花的围子,在心中反复默念不成两字。
连玉盘都知晓不成,恐怕当真没了转圜的余地。
她的婚事太过坎坷。从前她挑剔,不愿凑合忍让,如今她接受了,又忽而不成了。
祁泠无奈问:“为何?”
冯夫人将玉盘留下,便是为早些告知祁泠此事。玉盘声音也低:“合婚的批语今早才到府上,上面言娘子与何家郎君八字不合,具体说什么奴婢也不知,只是夫人早间看到批语,脸色不大好,说婚事只好作罢。”
祁泠不大相信八字,也想不到竟是此处出了差错。可长辈们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祁家怕是许多人都期盼她嫁出去,何家也想娶,无人会在此处动手脚。她心乱如麻,为何偏是如此荒谬的缘由?让她找不到法子反驳,当真不可转圜了。
外间的小丫鬟兑了热水,端着盥洗铜盆进屋,银盘接在手中,抬起步子往屋内去。玉盘一个眼刀飞过去,银盘又委委屈屈地停了步子,垂着头,两只手不停扣着铜盘边缘。
玉盘银盘姐妹两个的举动,落在祁泠眼中。明白玉盘故意当她面责怪银盘,是怕她生气,她按了按眉间,“银盘,怎么站那么远,过来呀。”
银盘把手中东西放在架子床对面的小桌,搭着床沿坐下,眼里噼啪砸下泪来,又抬起袖子抹掉,往日话多的丫头,今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祁泠看得心疼,一时连何家的事都忘在脑后,问玉盘:“这是怎么了?”
“娘子别理她,”玉盘何尝忍心妹妹如此,可银盘当真犯了错,等到夫人回来听说了定要收拾她,今日只能靠着祁泠说情。
她如实道:“娘子昨日醉了,这小妮子竟将娘子一人留在后院,不赶快回去守着,在二房同人闲聊得起劲儿,昨晚是……是三郎君送娘子回来的。”
玉盘昨晚在前头听了丧信,奉冯夫人的命过来先知会祁泠一声,明日要去吊唁。可玉盘没看见祁泠人影,只见与小书童说得正欢的银盘。
两人看了她,像耗子见了猫,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急急问娘子在何处,银盘说在后院,她上前拧住银盘耳朵,小书童为银盘弱弱辩道:“无碍,我们郎君也在……”
话正说着,辛夷阁门口的小丫鬟噤若寒蝉,声若蚊呐唤着来人。玉盘回头一看,祁清宴拦腰抱着人,裙角荡啊荡。而她们娘子晕乎乎地窝在他怀里,怕是连人也分不清了。
虽然是兄妹,但这……未免太过亲近了。
再者,祁泠身边是有祁清宴看着,可郎君是主子的,又怎会与她们一样照料周全,若人家起身早走,只剩祁泠一人又该如何是好。
闻言,祁泠的头更痛了,面前隐隐约约浮现出祁清宴的脸来,极近……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
她按了按眉间,拉过银盘的手,道:“我知晓了。罢了,此事遮掩下来,不必告诉母亲。”
玉盘隐约感觉不好,可要与冯夫人说了此事,银盘少不了责罚,又撞上祁泠婚事泡汤,在此多事之秋,银盘还是老实些的好。
她明白祁泠的考量,带着感激应了好。
方才送铜盘的小丫鬟又进来传话,夫人回来了。祁泠赶忙盥洗过,换了身素白的衣裳便去了前面正院。
冯夫人起早去的瑞安王府,折腾半日心神劳累,倚着软枕坐在罗汉床上。她眉目间遮挡不住的疲惫,拉祁泠到近旁,“阿泠,玉盘与你说了?”
祁泠点头。
冯夫人一声叹息,“何家的孩子倒是稳妥,但合该你们二人没缘分,原本万事稳妥,紧要关头又遇上如此糟心的事。阿泠,凡事强求不得,勿要因此忧心。”
祁泠沉默着垂头,握着袖口的手紧了紧,才开口:“母亲,不成便不成。我不信缘分,却想知道批语到底说了什么?”
冯夫人稍抬手,示意身边的箱中翻找,从最上边的抽屉里拿了子过来。
祁泠接过,打开,内里是一卷泛黄的纸团,极小,她将其展开,上:日时相冲,,弦易断,男不得善终。
看过如此批语,两家过的不好,何家又是心尖上的幼子,姻缘处处皆是,哪子犯险,有不得善终的预言呢。
祁泠将泛黄的纸张攥在手心,沉默不语,无端露出几分沮丧。冯夫人安稳着她:“阿泠,或许真是孽缘呢?你再多陪母亲一段时日也好。今个留下陪我用午膳罢。”
,应下。
冯夫人摸了摸她脑袋:“你来之前,我思量一事……你可想去外祖父家住上几月?”祁泠惊讶抬头,冯夫人的娘家不比宣城远,但离建业也有三五百里的距离。
提起冯家,冯夫人面色淡淡,“他们不敢对你不敬,你是祁家的人,自会尊着你。你也可带上漪漪,她满岁后还没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
“母亲……”祁泠不是随便三言两语能被糊弄过去的女娘,从冯夫人异常中察觉出不对,声音急得带上哭音。为何要她和祁云漪都走,独剩冯夫人自己,她怎能放心!
冯夫人擦了她的泪,道:“不必担忧,不是我,是你……我觉得瑞安王妃今日待我太过亲近了,丝毫没有儿媳逝去的悲痛……阿泠,你是我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人,没有婚约在身,还是先躲远些。”
为何态度会有转变。
祁泠转弯想到了,但不敢相信,郡王妃才刚过世……她问:“王府……有意让我为续弦?”
冯夫人不语。祁泠是祁家人,名声好听,身份又不高,如从前的郡王妃一般,皆是合适的人选。若王妃直白来问祁家,她绝不会同意,但怕对方求了赐婚。
忽而两件事一同砸下来,祁泠忍着咽下喉间苦意。她想起祁清宴,隐约浮现一个念头,追问:“母亲,郡王妃是何时没的。”
冯夫人:“昨日晚间,你们吃宴还没归来,丧信就传来了。”
她又问:“那退婚是何时?”
“今早,你祖母派人从庙中拿回来的批语。免人作祟,当初秘密送去,何家或是旁人都不知道。”
祁泠渐渐理清脉络,八字不合……是真的八字不合,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昨晚……她见到了祁清宴,虽想不起来具体,但总归见到他就没好事……
她自己琢磨着,竟将这些全联系在一起,想清后,面上血色尽失……是祁清宴打算送她去王府吗?
她恍若被人泼了盆凉水,心凉得透底,两只手垂落身侧,眼中凄凉又有些绝望。
她已经准备安静嫁人了,他还是非要不肯放过她,非要利用她的婚事不可么?
“阿泠?阿泠……”
冯夫人面露担忧之色,眼尾细细的褶皱叠起,似乎近日又新添了几道细纹,鬓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都诉说着她不再年轻,温柔的妇人已渐渐老去。
祁泠实在不忍她多操劳,站起身来,“母亲先用午膳吧,昨个儿我晚膳用了太多,有些积食……想回去再睡一会儿。”冯夫人看出她在硬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只温和道:“漪漪在瑞霭堂,晚膳前我派人接她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吃。”
祁泠点头,从正院出来却没回辛夷阁,径直找去了琅玕院,身边紧紧跟着银盘。
沉弦今日见到祁泠很是心虚,迎上来道声娘子好,坚持着盯着祁泠眼睛,与她对视,却因没有底气,眼神四处飘逸,“娘子,我们郎君在书房呢,吩咐过,娘子来了无需通禀。”
祁泠进了书房。银盘留在外面与沉弦大眼瞪小眼。挨了训的银盘紧紧盯着沉弦,意思你诓骗我,留给沉弦的只剩心虚愧疚了。
祁清宴静静等着。
不如往日那般闲来无事斜倚榻上,也未在案桌旁执卷相看,负手立于窗边,一身素衣,回头望着来质问他的祁泠,神色格外柔和,“你来了。”
祁泠站在门口,“你知道我会来?”
“嗯,你会来问我。”
果真是他。
来之前,祁泠心底有几分不愿相信。知道他消息灵通,瑞安王府发生一切都躲不过他的眼。而且作为老夫人疼爱的孙子,什么事都经由他的手,定有机会去改批语。
她开门见山问:“是你吧,毁了我的亲事。”来时路上,她手中一直紧攥着批语,此刻被她丢到地上。
祁清宴瞧见了,他走近,似乎方从外归来沐浴过,周身携着冷香,在祁泠身前俯身,手拾起那批语。
郎君眼帘微低,鼻梁高挺,唇色极淡,轻轻启唇:“是我。”
“此物由我亲手所书。”
纵使早就猜到结果,可还是没猜到是他亲手写的。祁泠在这一瞬间脑中嗡一声,整个人木木的,方才攥着批语的胳膊微微发颤,牙齿也打着战儿,挤出几个字,“你、你怎么能……?”
“你们并不般配。他非良人,仗着好相貌红颜知己甚多,若成亲之后纳妾变心,你又该如何自处?此时退婚对你二人都好。”
“你到底为何、为何这么对我!”祁泠才不听他的鬼话,死死压着的情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若他有几分遮掩、几分冠冕堂皇,她尚且能维持些许冷静,但他竟然如此风轻云淡说出这般的话?
由他所写——她的婚事在他看来不过玩笑么?两家长辈,乃至所有人,又被他戏弄股掌之间。
泪水在她眼眶里止不住打转,嗓间颤抖着几乎发不出来声,缓了许久,泪从柔软的脸颊滑落,她崩溃的声音随之响起,“你为什么一定要利用我?为何不能放过我。从前要退婚找上你是我的错……可你先要我送去五皇子府,我不愿,如今为何又要毁了我的婚事,打算让我去瑞安王府做续弦!?”
祁清宴方才不辩解,因为是确实他做的,如昨晚答应过她的那般,再不骗她,故而直接承认了。
可听到此,他难免眼中波动,带着惊讶意味,回过味来,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他还以为是她知道一切后来质问,看来她并没想起来昨晚,耐心解释道:“祁泠,我没想过,只是凑巧罢了。”
祁泠并不相信,泪水不停滑落。
“非他人故,是我。”祁清宴走上前,扶住她颤抖不止的单薄双肩。
祁泠只听他道:“是我贪心,想要你久伴身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