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楽溯昏迷的这段时间,有不少人陆陆续续来看过他,但兜兜转转,最后只有判官一直在病房中陪护。
他醒来时正是夜晚,窗外传来阵阵模糊的虫鸣声。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尚未完全苏醒。
“好些了吗?”判官拿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没反应。
不会傻了吧?
“我去给你拿杯水。”他起身。
突然,神楽溯抓住他的手腕,手臂微微发抖,指甲陷进柔软的仿真皮肤里。
“别走。”他说。
“……”
判官沉默,就这样姿势持续了几秒,最终坐回来。
“好,我不走。”
即便得了承诺,神楽溯也没放开他,只是喘着气,瞳孔没有焦距地看向远方。
片刻后,他问:“药王残党死了吗?”
“死了几个,剩下的关押了。”
“据点呢?”
“火已经灭了,现在那边被围起来限制出入。”
“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两夜……需要我叫医生来检查身体情况吗?”
神楽溯没有回答。
他缓缓松开手,抓过的地方没有挤压的痕迹,只有几个弯弯的月牙印。
“谢谢。”
“……不谢。”
监视和保护神楽溯,是判官现在的工作。一时疏忽让药王秘传把人抓走,是他的失职。
长生种的身体不会真正受到伤害,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面不改色地面对自己破碎的身躯。
那场大火就像钉在木桩上的钉子,就算拔了出来,留在心灵深处的伤口也不会愈合。
神楽溯发了会呆,突然坐起来,说:“我要出院。”
“你确定吗?”判官指指窗外,“现在是晚上。”
虽然是科技模拟出的夜晚。
“我要出院。”神楽溯只是重复这句话,“我要出院,我要回家。”
“好。”
出院手续办得很顺利,医生简单检查他的身体,确定所有伤口都愈合半熟的内脏也变生了之后便让他回家了。
只是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静静地缩在星槎后座,到家后更是一头扎进被子里,连头发丝都不肯露出来。
“神楽溯?”判官感觉他有点不对劲,试探道,“你还好吗?”
神楽溯没有说话。
他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片刻后,他想起对方说过这样吓人,又走出卧室。
一夜无话。
第二天,判官请来一位心理医生,她说神楽溯现在的状态很不好,ptsd有些严重,需要长期调养,定时吃药,平时最好有人能陪他聊天。
这些活也落在判官身上。
可他并不擅长聊天,别人都说他像个人机,神楽溯也说过。
为了帮神楽溯治病,他专门看了如何与活人交流的网课,最终成果是——
“你像个伪人。”神楽溯皱眉道,“别再这样说话了,我有点恐怖谷。”
“……哦。”于是判官又恢复原本的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神楽溯很少出门,但精神状态已经一天比一天好了,只要不触发火场类似的场景,他看起来就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变得讨厌独处了,不管在哪里,只要五秒没看见判官的身影,他就急得直转圈。
这是否也是心理创伤的一部分?
判官问过医生,但对方只是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你朋友已经没那么严重了,早点和他谈清楚吧,不然以后很难收场。”
收场?什么收场?
判官想不通有什么不好收场的,他问医生只是担心神楽溯的病情而已,如果只是单纯地要人陪的话,他完全没问题。
反正只是工作而已。
↑不,这已经不仅仅是工作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
这天,神楽溯突然想吃金人巷的胡辣汤,可是去那家店又要经过他被抓走的那个地方。判官建议他不要去,而自己也因不能离身没法去,只能叫外卖。
店家手艺依旧在线,汤也没撒出来,神楽溯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就是日常的洗澡上床,一切都没问题,但他今天却迟迟没从浴室里出来。
“神楽溯?”判官敲了敲浴室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他背着门站立,里面人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的肩膀。
平日里,他这样敲敲,里面的人肯定会有回应,如果没有,那就是睡着了。
又问了两句后,判官推开门,果然,对方躺在浴缸里一动不动。
水已经凉了。
“这样会着凉的……”
他把青年捞出来,裹上浴巾,擦干水珠,抱回卧室里。
神楽溯的体温比平时高,呼吸也比平时重。判官探了探他的额头,好像有些发烧。
有点罕见了,家里没备降烧药,要出去买才行。
可是神楽溯醒来看不到人肯定会闹,说不定还会加重病情……
还是点个药房急送吧。
然而,判官刚刚拿出手机,神楽溯就突然伸手把手机拍飞,拉过对方的手,把他按到床上。
判官没对他设防,又担心伤着他,压住出手反制的条件反射,问:“怎么了?”
神楽溯浑身烧得通红,浴巾顺着肩膀滑落,发梢还有点湿,一缕一缕地贴在脖子上。
他像是想撑起来,但抓人这一下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没能撑住,啪叽一下摔下去,门牙磕在判官的下巴上。
“……”
“呜……”神楽溯发出呜咽。
钢铁下巴,要把他的牙磕掉了QAQ
判官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摔下来,立刻伸手垫在下巴和他的牙中间,但垫完又感觉有亿点迟,只能顺着这个姿势揉揉。
“很痛吗?抱歉……”
“滚……”神楽溯软绵绵地抓住他的手,甩到一边去。
可他自己却抱住对方,脑袋无力地埋在颈窝里。
“你点的什么菜……”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满,“我难受死了,你给我下药……”
“?药?我没有……”
“你有!”神楽溯生气地咬住他的手指,内芯和骨头一般硬,倒是没崩牙。
“你**个辫太!给我下药,不讲武德……”
“真没有!”判官差不多看出他是中了什么药了,“我从来不卖那种药,不信你看购买记录……”
看不了,手机被打飞了。
就算能看也没用,神楽溯现在整个脑袋都是糊涂的,根本听不进话。
“我不听…我不听!单是你下的,外卖也是你拿的,你要对我负责……”
说着就去扯判官的衣服。
扯,扯……
扯不开……
神楽溯急得想哭。
“为什么你衣服质量这么好……”
“……”十王司的衣服当然是好的。
可是他真的要哭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判官真的把自己衣服解开,露出与活人无异的仿真皮肤。
但神楽溯又崩溃了:“你……你……
“你为什么没有啊!!!”
“我是偃偶身啊……”判官弱弱地回答。
偃偶默认是没有那些零件的啊,要加的话得提前说的……
“啊——”神楽溯终于哭了。
不争气的口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你神经啊——我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你都没有你下什么药……你有病吧你又不负责……
“你渣……渣男……人渣……人机渣……”
“我没……算了,你说是我下的就是我下的吧。”
判官真是被他的哭样整怕了。
“别哭了,我负责,我会负责的……”
“呜……”神楽溯力气耗尽,软瘫地趴在他身上。
那晚是个不眠夜。
判官第一次认识到,人的体温比偃偶模拟的恒温更热,体表是,体内也是。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单纯地为工作失误负责,还是……还是想多看看神楽溯这副模样。
混到一起了。
认知、情感、还有别的什么,都混到一起了。
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越界,天光已经大亮。他匆匆收拾好衣服,趁青年昏睡落荒而逃。
临走前他还专门带上了垃圾,那包外卖的小票他看了,果然是点错了,普通胡辣汤点成了十全大补汤。
一时间判官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黑洞钻进去再也不见。
果然还是去自首吧,和监视对象发生了关系什么的……
他拿出手机,拨通同事的号码,对面好像也刚下班,背景音很嘈杂。
“喂,前辈,出什么事了?”
“我……”判官想说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他想起天亮之前,神楽溯的呢喃和呜咽,那只无力的手松松搂着他的脖子,怀抱烫到连蜡烛都要融化。
‘不要…不要放开我……’
‘混蛋,不许走…不许……’
“前辈?”迟迟没听到回答,年轻判官又拿下手机确认了一下,“前辈,是误触了吗?前辈?”
“……没事。”后者转变话音,“我想问…一个问题……
“我们判官,会对活人产生感情吗?”
“……?”对面卡壳了一会儿,“前辈你……遇到谁了?”
“不是我。”判官狡辩,“是我朋友。”
“哦哦,我知道了。”
‘我有一个朋友嘛’,我懂。
“嗯……按理来说,咱们是很难产生情感的。有机生命的感情通常开始于身体分泌的激素,慢慢地才成为思想的一部分,但我们不是活人,除去生前携带的执念以外,也没什么情感了吧。
“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排除荷尔蒙萌动的,真正发自灵魂*的感情了。你……你朋友一定要好好考虑,这种情况,可能几千年都遇不到一次的。”
电话的声音有点远,判官呆呆的听着,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左耳进右耳出。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的。
只知道回去时神楽溯已经醒来,面色惨白,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抓住他怒吼。
“你跑哪里去了!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
“你答应我的呢…你骗我!你这个人机渣滓……”
“我……”判官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推开他,任凭对方扒着自己哭。
“到底在搞什么啊……”神楽溯的声音越来越无助,“我明明喜欢女孩子的,怎么就被陷害成gay了,还是一个神经的人机渣……”
“我…我会负责的!”判官慌乱地抱住他,“我……我知道这是意外,但我会负责的!一定会负责的!”
可是,这样的一段感情,是不是开启得太离奇了?
明明一开始只是监视和被监视的关系。
“你们俩……认真的吗?”景元是第一个发现他们交往的,“你是认真的吗?该不会是在演吧?”
“谁会把自己演进去啊……”神楽溯趴到桌子上,“你放心不下就换个人看我好了,反正混日子的人那么多。”
“那倒不必。”
且不说神楽溯的精神状况,仙舟最近在彻查药王秘传,会干活的都忙着,混日子的看人也看不住。
反正判官都是最公事公办的,就算是恋人也不会偏私……吧?
也不能怪景元,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判官谈恋爱。
在发现神楽溯不见了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人该不会被敌军抓走了吧,后面才知道是判官放水让他走了。
“……”
大意了。
“事到如今追责也没用了。”景元头疼,“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判官有些魂不守舍,“他消失得…毫无征兆,我只是离开了两分钟,他就不见了。”
“在家里不见的?”
“嗯,在家里。”
这时,秘书把一张光屏放到景元面前,说:“将军,你看这个。”
景元翻看了一会儿,无语。
神楽溯这家伙在境外买了东西,用的还是发退休金的那张卡。
“看来他没事了,甚至有工夫报平安。”他叹了口气,说,“你们去查他的行踪吧,尤其是他近来对外的联络记录。”
“是。”
话是这么说,人是不可能那么快找到的。那些记录全都层层覆写和掩盖,光是恢复都要耗不少时间。
等他们找到的时候,神楽溯已经在空间站完成了装置的最后步骤,还差调试。
“你的老相好找过来了。”黑塔人偶站在实验桌旁边,“你要不要见?不见的话跟他说一声,他杵在路上挡着人走路了。”
“他还是那么人机啊。”神楽溯把记录本放下,“我去知会一声吧,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调试方案,有志愿者吗?”
黑塔已下线。
“……彳亍。”
空间站是纯粹科技的产物,汇聚了无数文明技术的核心。在这里,每一个路过的打工人都有可能是某颗星球的顶级科学家。
神楽溯走在其中并不显眼,在这种环境待久了,他也切换到学术模式,走路的时候都在思考公式和接下来的步骤。
直到被人按进角落里。
“?!!”
神楽溯呼吸一滞,下意识掏出裁纸刀抵在对方腰上,但回过神来他发现,堵住他的人正是判官。
“你为什么要跑……”判官埋到他颈侧,声音微微颤抖,“我好担心你……”
“……我没事。”神楽溯举着那把未推出的小刀,缝隙里的刀片因缺乏保养而生锈,但刀尖依旧明亮。
“我不会回仙舟的。”他说,“我有很重要的研究,不可能半途而废,你我也不会留在这里。”
“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吗?”判官咬牙,“我们交往的那几个月你一直在演戏?从始至终就是为了把我支开逃出来?”
“对。”神楽溯不动声色地将刀尖对准他的腰,那里埋着整个偃偶的能源核心,更换开口边缘有缝,只要刺进去,偃偶就会失去行动能力。
然后他就会把装载灵魂的那部分卸下来,打包好寄回仙舟。
但就在他准备动手时,判官突然紧紧地抱住他。
“我不走。
“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我是为了你过来的,我不会走……”
“……”
神楽溯被搂得难以呼吸,偃偶的冷却液好像有些失效,表皮的温度险些将他灼伤。
……不是过来抓他的吗?
都知道是利用了,怎么又不肯走了?
刀尖距离那薄薄的衣服只有不到一厘米,却僵持不下。
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呢?神楽溯沉思。
其实不光交往是演的,被药王秘传抓走也是算好的,火是故意放的,后面那一系列心理创伤,也是他自学心理学骗过去的。
他根本就没事,烧伤和擦伤没什么区别,被撅几次也无所谓,学术交流圈不在乎桃色新闻。
可是……在火中失去视力,到处摸索着寻找那不定的身影时,他真的全程冷静吗?
被抱上救护车,紧紧抓着衣服不肯松手时,他真的没有发自内心的颤抖和庆幸吗?
黑进系统把外卖改成补汤,在浴室中服下药物后,他真的一整晚都控制不住自己吗?
不是。
所有的答案都是否定。
难道他真的……
神楽溯咬咬牙想要将刀扎下去,但那抹亮色在空中悬停半晌,还是没能忍心。
不妙啊……
好像……不小心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你要保证,不把我的研究报上去。”
“嗯,我保证。”
不光不上报,我还会和你一起,为你保驾护航。
“所以是日久生情啊。”不远处的黑塔人偶把这一幕全都看了进去,“挺好的,黑历史,以后拿来压榨他用。”
哈哈。
蒙管别人谁得谁失,反正她不亏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