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和沈竹漪很快便和好如初,甚至关系比之前还好。
她的发髻上又插满了他送的金簪和钗花,身上的衣裙用的面料也是时新的。
每日送来的吃食更是不重样。
在百花楼又过了两日,云笙便准备和燕辞楹辞别。
燕辞楹挽留道:“我百花楼里还有年方十五的新人,小云儿,你真的不看看么?不再陪你燕姨多待上一会?”
云笙笑着摇摇头:“我这个人犟得很,只要我认准了一个人,便只和他过一辈子,旁的什么人,是再也入不了眼了。”
燕辞楹咬着手帕跺脚:“这个贱人真是手段了得。这算他命好,碰上小云儿这般好的姑娘。”
当夜百花楼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燕辞楹喝得醉醺醺的,拉着云笙的手泪眼汪汪:“你这一走,回来又不知是多久,小云儿,你怎么和你娘一般狠心,你如何舍得让我这个孤寡老人独守空楼啊……”
杏花公子在一旁无奈地替燕辞楹擦眼泪:“楼主,您又不是小孩子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再说了,还有奴和红姑陪您。”
这时沈竹漪将云笙拉回怀中,笑眯眯地看着燕辞楹:“不会很久,月底还有一件喜事,要回百花楼操办。”
燕辞楹一愣:“何事?”
云笙也愣:“什么?”
沈竹漪淡淡道:“我与皎皎的婚事先前因为战事,操办得寒酸简陋,委屈了她。自是要重办一场,免得许多不长眼的,还以为皎皎尚未婚配。”
“……”
他面上携着温和的笑:“考虑到楼主无法离开百花楼,按年纪辈分也确实是皎皎的长辈,拜别家亲的花轿便从此处开始走,如何?”
燕辞楹的酒醒了大半,几欲捏碎手中的酒杯。
臭小子。
一口一个皎皎。
皎皎是你能叫的么?
就连云笙长命锁上的花萤石,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她给云笙选长命锁的时候,这臭小子还在襁褓里哭呢!!
燕辞楹皮笑肉不笑:“好呀。我正好还有许多礼物,要送给皎皎。”
云笙连忙道:“你们在说什么啊。都已经办过了,便不必再办第二次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二人齐声打断:
“必须办。”
“……”-
良辰吉日已然择下,百花楼这几日便开始为云笙的婚事忙活起来。
很快便到了月底,燕辞楹又是个高调张扬的人,自百花楼内送出的请帖飞越了五湖四海,就连远在边塞的赵缨遥都收到了消息。
五月初五这日,卯时初刻,云笙便被百花楼的侍女们架起来梳妆打扮。
红姑在一旁指挥着鱼贯而入的侍女们。
“手臂太空了,这不还有地方么?再加一对金钏。”
“你这选的胭脂不行,这里头光线没有外头亮,去了外头颜色就太艳了。”
“都说了耳坠要那对南海成色最好的东珠!”
云笙垂眼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成堆的金钏和琉璃镯,就和镣铐似得,沉甸甸的,她连手都抬不起来。
云笙弱弱出声:“其实,不用这么多……”
戴这么多,等会上轿子她想偷吃糕点都费劲。
红姑道:“那怎么行!楼主说了,我们红袖城送的东西,可不比他金岚沈氏的差!红袖城就是云姑娘的娘家,也是姑娘的底气,哪有娘家能输给小小夫家的?成何体统!”
燕辞楹这次确实是花了大功夫。
她聘请匠人为云笙打造了一顶花轿,与其说是花轿,不如说是朱金木雕的千工床。
沉水香木的轿底缀着金铃,轿窗上镶嵌着南海夜光贝和玳瑁,抬轿和在前方开路的都是红袖城的人,她们身披霞光锦,手提绛纱灯,照明前路。
百花楼的十二花仙亦身在其中,随着侍女扬手,漫天飘飞花雨,金箔染就得牡丹花瓣铺就十里艳红。
在外围充当侍卫隔开人潮的是孽镜台的人。
他们如今被王庭收编,亦列入了白玉京剑阁之下,只受命于沈竹漪,就连面具都换成王庭的金面鸾鸟。
白玉京剑主之位空缺三年,自沈竹漪魂魄归位之后,剑主之位便是板上钉钉之事,只等着他入主白玉京。
毕竟青云榜剑修之列,他沈竹漪敢称第二,也无人能忝居第一。
看热闹的人潮摩肩接踵,为了一睹花轿中新娘的真容,还有将幼童举起来抗在肩上的。
“城主说是嫁女,可我也没听说过她有子嗣啊?”
“据说这是燕辞楹认的干女儿,宝贝得很呢。”
“干女儿?这给出的嫁妆都能绕红袖城一圈了,哪怕是亲生的都没这么大方吧!”
“不止,你们看这四周护卫的人,面具上的白鹤徽记,可不是王庭的兵马?”
“你是说,这新嫁娘来头不小,既和百花楼有关系,在王庭也有人脉?都说红袖城和王庭素来不对付,这新嫁娘究竟是何许人也,能够让两方人马相安无事地在一起?百年一遇,真是见了鬼了。”
这般说着,倒是越多人好奇新娘的身份,垫脚远眺,门庭街市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人铤而走险爬上了屋檐,就为了一睹新娘芳容。
就在此时,只闻一声悠长清亮的马儿嘶鸣之声。
一匹浑身雪白的照夜玉狮马踏过满地落红。
策马而过的少年头戴玉冠,身着圆领绛红长袍,生得剑眉星目,极其好看,自马背上敛目垂眼看过来时,又有几分骄矜散漫。
万千花瓣倾泻如雨而下,落了他满肩,他漫不经心拂去肩头落花,柳叶般的眼尾一瞥,锋锐的视线自人群中探头探脑的人上掠过,一时周边的空气都冷凝几分,沉甸甸压在人的脊梁骨上,只觉得这人的目光比刀鞘还摄人,他们也都识趣地收回目光。
燕辞楹在随行的花车上掀起轿帘,冷哼道:“你瞧瞧,他那倨傲得意的架子,当真是小气得很。以后我想见一面云笙,怕是这贱人要从中作梗。”
红姑连忙递上茶水:“楼主放心,我给云姑娘送信时,一定会小心避开他。只要云姑娘心里有您,惦念着您,您还怕她身边的人是谁么?”
花车停在红袖城城门,燕辞楹便不能再相送。
红袖城能与王庭相安无事多年,还有便是她当初立下的誓言——她燕辞楹不会再踏出红袖城半步。
红袖城城门,燕辞楹立在花车上,远远眺望前方迎亲的队伍。
自红袖城去往王庭,再到白玉京,这一路车架只会由低往高处行,不走回头路。
她燕辞楹也愿做这道送云笙扶摇直上的风。
曾何几时,她也是这般送云何月出嫁的。
当时她尚未摆脱燕家的束缚,能给云何月的并不多。
故而如今她得了势,只想着将所有的遗憾都弥补在云笙身上。
云笙要过得好。
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她要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小姑娘。
得到天下人的祝福,有花不完的金银钱财,有很多很多的爱。
燕辞楹*抹去眼角湿润,看向马背上的沈竹漪:“沈家小子,我将云笙交给你,是因为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喜爱你。你日后若是敢有一点违背她的心意,我都会将人接回来。不仅接回来,我还要替她找百十个新夫婿供她挑选。”
沈竹漪端坐于马背之上,他面上笑意很淡,反唇相讥道:“楼主多虑。我沈霁视云笙当如我之性命,有过之而不及,必珍之爱之。云笙爱戴您,我自也会为您颐养天年。云笙与我会白头偕老,恩爱不疑。在这世间,绝不会有第三者可插足于我们之间。”
说完,他长靴踏上马镫,握着金马辔的长指稍稍用力,马蹄便高高扬起,化作一道疾风扬长而去。
徒留燕辞楹立在花车上,脸色骤变:“颐养天年?他什么意思?嘲讽我人老珠黄了?”
“贱人——”
红姑连忙抱住她:“楼主,楼主!平复呼吸,心中郁结,会生细纹的。”-
照夜玉狮马可日行千里,还有云笙的疾风符,以及王庭的白鹤引路,仅仅半日,便自红袖城入了郢都。
郢都之外,三千南府军立于官道两侧,为首的女将长眉入鬓,端坐于马背之上。
但见远处尘土飞扬,红绸车架于天际线显现。
“将军,他们来了!”
赵缨遥唇角显现一丝笑意。
她策马扬鞭,只丢下一句:“吉时已到,开城门,迎新娘!”
暮色四合。
郢都内四处点上了红绸宫灯,便连远在不周山山巅,黯淡已久的白玉京都依次点亮了花灯。
火红的花灯自白玉京飘扬而下,飞越过家家户户。
王庭休沐三日,得了空的宫女和侍卫们都跑来城门口看热闹。
不仅王庭内三宫得以休沐赐假,此番帝姬召赵缨遥回郢都,远在边塞的将士也可和家人团聚。
故而此日,鼓乐喧天,普天同庆。
长街两侧设立朱漆屏风,张贴着龙凤呈祥的剪纸,宫灯如流火倾泻。
一簇烟火拖尾冲向天际,化作万千星火绽放。
云笙透过花轿往外望去。
长街两侧的灯火通明如长夜,四处都是欢笑声。
她看见孩童们追随着花车而跑,比谁捡到的喜糖多。
看见团聚的一家三口,在晚膳过后,被迎亲的花轿吸引,齐齐来看热闹。
一窗之隔,入目红尘万千,如见众生。
宫宴之中,团聚着四方宾客。
定远王负责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扶额头疼:“今日又不是我成亲,收的贺礼也不是我的,敬酒这些累活倒是我来做,新郎呢?新郎人去哪了?”
身后的侍妾捂嘴娇笑:“王爷忘了?新郎可是白玉京剑主。剑主领着剑主夫人去白玉京了,他说这些宫宴不感兴趣,便不必来扰了大家的兴致。王爷也并非一无所获,妾瞧着还有给王爷献美人的,就看王爷能否消受了。”
定远王看着宫内燃着的红烛,撑着头,恍惚间感慨道:“本王曾以为,多些人陪伴在身侧,日子便不会再枯燥乏味,可人再多,若无知心者,又好似孤身作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遇不可求,当真极好的。”-
不周山山巅,白玉京。
白鹤敛翅在白玉京的宫阙外,云笙端坐在花轿内。
山巅的云雾自花轿的帘子中涌入。
轿子并不颠簸,云笙还睡了一觉。
如今睡醒了,她揉了揉眼。
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喧嚣声便已经淡了下去。
四周静悄悄的,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轿帘的一角被节骨分明的手掀起。
云笙猛地一惊,想起自己嘴角的糕点渣还没擦。
她连忙将轿帘扯下,从袖中找镜子。
“等一等,我等一下再出来。”
手上的金钏子叮铃铃得响,她着急忙慌地找出镜子和手帕,用帕子将嘴边的糕点碎屑擦去。
吃东西的时候,把唇上的口脂都吃了进去,如今再一擦,唇色更是浅淡。
云笙又去翻口脂。
她对镜自照,用口脂描摹唇色的时候。
忽的轿帘子一掀,她腰上力道也跟着一紧,一个天旋地转间,她便被捞出了轿子外,抵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云笙的口脂涂到一半,她连忙用袖子遮掩道:“我还没涂匀呢,看着很怪。”
甚至有一点还涂出去了,像刚吃了小孩。
沈竹漪指腹擦去她唇侧多余的口脂:“我帮你。”
说完,他便低头咬住了她的唇瓣。
他卷走她刚涂的口脂,撬开她的唇瓣,裹挟着她湿软的舌。
云笙的眼中很快便蒙上一层水雾。
片刻后,他才放开了她。
一番厮磨之后,她的唇色果真均匀得浅淡相宜。
云笙刚要发作,沈竹漪道:“皎皎,往下看。”
云笙侧过头。
白玉京凭栏而望,周遭是斗转星移琼楼玉宇。
再往下,是郢都的万家灯火。
砖瓦连甍之间灯影幢幢,明灭闪烁,恍若将一片流动的星海。
整轮如铜镜般的明月就在她身后,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能清晰地看见月影中桂树盘根虬扎。
月华披在衣袂上,随着高处的风狂舞,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而起。
沈竹漪抽出身后的白鸿剑,剑风猛地一触身后紧闭的宫殿门。
云笙听见声响,回头看过去。
紧闭的殿门大开,在那珠阙宫殿中,竟有成堆的金银珠宝。
沈竹漪道:“我曾答应过一个人。”
“她在过生辰时向天上的神明说,她想要一辈子住在一个堆满灵石的宫殿里,过着四季如春的生活,她想要自由,想要云游四海,看遍这天下万水千山,每天都能有新的裙子穿,着华服,享珍馐,喝美酒。”
鼓楼的钟声于此刻长鸣,薄薄的云絮中透出鎏金一般的月色。
艳稠的红衬得少年肤色皎然,面若冠玉,山巅的风呼啸而过,他的广袖被风鼓起,猎猎作响,唇角的笑张扬恣意。
“其实,神明听不听得到并不重要,因为我便能做得到。”
“我沈霁自幼时起要做的事情,桩桩件件无所不能,所说的话更是一诺千金,无论是取谁的项上人头,无论是论剑还是登青云榜,亦或者,是实现一个小姑娘的生辰愿望。”
漫天的红烛花灯自白玉京的瑶台飘然而落。
云笙抬眼看他,骤然笑出声来:“沈竹漪,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自大,喜欢装蒜。”
沈竹漪垂眼看她,唇角绷直一瞬,忽的捧腹笑了起来,他笑得眉眼弯弯:“原来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啊。”
云笙忍着泛酸的鼻尖,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回嘴道:“那当然了,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可装了,也是穿着红衣,皮肤白白的,浑身的银饰叮呤当啷地响,像只花孔雀。我当时就在想,这人也太花里胡哨了。我跟着你,你还凶我,叫我别跟,看着盛气凌人的,我都要被你吓坏了,你还记不记得,我追了你多久,你当时可讨厌了……”
云笙说到一半,忽的被紧紧抱住了。
少年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脖颈处,温热的呼吸尽数铺洒在她的脖颈间。
她听见他一声又一声的心跳落下。
“云笙。”
他的声音携着无尽的眷恋与痴缠。
“幸而你这般好,没有放弃这般讨厌的我。”
云笙一怔。
她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看着她所爱的少年。
她才不会告诉他。
那过去的十六年里,日复一日的麻木、惶恐、敬小慎微。
心似冰封,双眼所见皆是阴霾。
直至见到他的第一眼起。
少年张扬而恣意的衣摆如疾风。
破开禁锢的条条框框。
所有陈年的腐朽如遇天光,如遇火焰。
坚冰融化时,她听见自己沉寂已久的心跳。
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因他而鲜活蓬勃-
在这世俗的苍白篇章里,你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