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的直觉非常敏锐,特别是面对一些疯子突如其来的亢奋杀意。
云笙思索片刻,立刻选择放弃反抗,语气也软了下来:“我并非有意隐瞒于你,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出事,可我总得学会独自面对这些危险,哪有人能时时刻刻护我安危呢?就算是师弟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
她转过头看向他,朝他使劲眨了眨眼:“我知道,你这般生气,也是因为关心我。”
沈竹漪的神情有一瞬的空茫。
少女扑闪着眼睛看着他,月光勾勒她纤长的睫毛上,越发显得她的眼眸湿漉漉的,面容莹白。
云笙抓住这短短的片刻时机,被他攥住的手暗中掐为剑指,沉声念道:“慧剑出鞘,斩妖诛精*,如律令,摄!”
顷刻间,一道符纸自她袖中钻出,化为一道利刃朝着沈竹漪袭去。
沈竹漪瞬时反应过来,身子向后一仰,拂袖将那抹剑气挥散。
他避开的快,但袖中的那颗夜明珠却被这道剑气击中。
只听“咔嚓”一声,那颗夜明珠滋生几道裂纹,化成无数碎片爆裂开。
云笙初次尝试钻研的剑诀,还不太熟练,没有掌握好距离。
剑气裹挟着那些锋利的碎片朝她面门反弹回去,每一片如明镜一般的碎片都倒映着她错愕的双眼。
她心下一紧,迅速后退,却被身后的桌腿绊倒。
云笙惊呼一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朝着满地锋利的碎片摔下去。
倒下去的那一刻,云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可是她只听见了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却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云笙有些迟疑地睁开眼。
然后,她便看见,沈竹漪拥住了她,径直倒在了地上。
云笙的下巴搁在沈竹漪坚硬的胸膛上,她愣了片刻,忽然摸到了满手的黏腻。
她抬手看去,发现自己掌心内全是粘稠的鲜血。
不是她的。
云笙垂眼,倒吸一口冷气——
沈竹漪被压住的那条胳膊上嵌入了大小不一的碎片,殷红的血洇湿了衣裳。
甚至还有一枚边缘锋锐的碎片直接贯穿了他的手掌心,血水一滴一滴顺着碎片的尖端往下淌。
云笙被吓得立刻撑起胳膊坐了起来,她嘴唇哆嗦着,去检查他的伤势。
“我不是故意的。”
好在……并未伤到要害。
其他纷乱的碎片被沈竹漪以傀儡丝线定在了空中。
那些明灭闪烁的碎片围绕着二人漂浮旋转,像是黑夜中细碎的星光,熠熠生辉。
对比起慌乱的云笙,倒在一片碎渣子中的沈竹漪却显得格外冷静。
他抬起手,没有片刻犹豫,猛地将贯穿掌心的碎片拔出。
喷溅出的血液溅在云笙的面颊上,云笙差点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哭了。
动作干净利落,期间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在碎片牵连起破损的皮肉时,轻轻弯了一下唇。
云笙看到这一幕,吓得更想哭了。
这个疯子……不仅是旁人的痛苦,就连自身的痛苦,也会令他愉悦么?
半晌,沈竹漪抬眸道:“我只是在提醒你,莫要忘了遵守魂契的内容。”
他抬起手,以指腹格外用力地抹去云笙脸上沾染的血迹,苍透的面颊透出一丝诡异的红润,“在契约期间,你的身体不可有丝毫损伤。”
云笙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揪着衣摆道:“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剑诀有这般威力……”
她连忙取出止血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又道:“我这里还有疗伤用的丹药,你拿着。”
沈竹漪的目光很平静,声音也是低低淡淡的:“师姐若是真想补偿我,这颗碎掉的夜明珠是我从沈家取来的,市值八百灵石。”
八百灵石!?
这种东西你用来照明?
云笙咳了两声,立刻转移了话题:“师弟,我送你回去疗伤吧。”
沈竹漪眼也没抬,只是撕了衣摆,用长条的布料在掌心的洞口上束缚了一圈,“不必,死不了。你来此要做何事,解决完再离开。”
云笙知道劝不动他,便应了声“好”,去到方才柳茂德停留的地方,仔细观察起来。
她掀开帷帐,发现床榻之下有个不大明显的床屉。
床屉上亦贴了驱邪的符箓,被云笙一把撕去。
云笙拉开床屉,发现里头放置着一张婚书和一枚桃木锥。
云笙摊开了那张婚书。
屋内仅有稀薄的月光,有些看不清上头具体的字迹,云笙的火折子也用完了。
她只得蹲下身,硬着头皮贴上去,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
正当她费劲地一字字读过去时,一道柔和的光落在了她眼前。
云笙有些错愕地抬起眼,对上沈竹漪落下的目光。
他立在她身侧,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落下一片阴翳,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在他手心上方漂浮着数枚染血的夜明珠的碎片,这些碎片被他以灵力凝聚拼凑在了一起,勉强拼成了未被毁坏之前的形状。
莹莹清辉照得满室通明,也照亮了她眼前的婚书。
云笙轻声说了句“谢谢”,转而望见那婚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帖婚书,竟是白色的,上头沾着几滴晕开的血泪。
她的手指顿时有些颤抖,循着婚书上的字看去,发现上头不仅写有新婚夫妇的生辰八字。
下头那一行小字写着,新郎卒于昭明十三年元月小雪,享年二十三。
新郎是个已故之人。
云笙怔忪着,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
耳边仿佛又响起女子的幽泣。
“一择吉。二姓和。红绳早系,连理之喜。”
“三多庆。四美具。唢呐声起,白纸为衣。”
“结同发。嫁为妻。同床寝。同棺卧。自此碧落黄泉不相离,不相离……”
白纸所作的,乃是寿衣啊。
而新娘被活活献祭,和已故之人卧于同棺合葬,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云笙咬牙道:“柳茂德……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如何狠得下心。”
沈竹漪嗤笑一声,他垂眸盯着那一纸婚书:“战乱之中尚能易子而食,如此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凡夫俗子被邪祟欺骗,以为将活人献祭,便可安慰死者,保佑他们荣华富贵一世安宁。这便是他们所想出的两全之法,美名其曰称之爱子,不过为了诸般贪念。”
云笙看向那枚桃木锥:“那这是……”
沈竹漪道:“祭祀之时,为了扼制生人体内的阴气,会将桃木锥钉在活人的胸口,防止他们逃跑或寻仇。”
云笙哑声道:“起初我以为柳茂德是卖女求财,将柳招娣高嫁给镇内的富商。没想到他更无耻卑鄙,为了钱财,竟不顾她的性命。”
她不由得攥紧了裙摆,不免有些感同身受的悲凉:“招娣、招娣……生来的名字为他人做嫁衣,死在新婚之日,这一生便是个悲剧。被最信任的父母出卖,她那时候该有多绝望。”
沈竹漪没有回话。
夜明珠的如水的光泽照拂着云笙的脸,就连她鬓角处细微的绒毛都看得格外清楚。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发红的眼角,看着她垂下湿润的眼睫时,晶莹的泪水颤巍巍地落下,一颗一颗砸在婚书上,同上头的血迹混在一起。
盯着她面上的泪光,一种酥麻的感觉自心脏处滋生。
像是阴暗的藤蔓,绞着心脏,生出一阵阵亢奋的阵痛。
他的指腹碾过掌心的伤口,尚未愈合的伤口受到挤压,流出新鲜的血。
他的呼吸声随之加重,手上的力道也越发重,伤口处被碾得血肉模糊,尾指开始不自觉地抽搐。
他的气息急促,眼尾的愉悦之情却越发深,莲纹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蔓延进衣襟之中。
半晌过后,沈竹漪才蹲下身,手掌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温柔地安抚着她,这动作不带任何旖旎情绪,像极了给动物顺毛,仿佛在安抚着受惊的狸猫一般。
他的声音像是房梁处落下的那道朦胧的月光,阴柔,蛊惑,暗含锋锐:“师姐,这便是世间之人,无论多么道貌岸然的人,扒开那层人皮,里头都是污浊的丑态,凡人如此,修行之人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让他想起了被拢在掌心之中的幼鸟。
柔软的羽毛之下是温热单薄的身体,和隐隐跳动的鲜活的心脏。
云笙垂着头,鬓角的一缕发柔顺地垂下来,看不清神情,只是埋头瓮声道:“那你呢?”
夜色中的沈竹漪笑得眉眼弯弯:“我亦是如此。”
夜风拍打着窗棂,似有乌鸦的啼叫。
顶梁上缀着的红绸在夜风中飘荡,满室贴着的黄色符纸发出诡谲的红光。
“你不是。”云笙忽然抬起头,“你才不是柳茂德这样的人。”
沈竹漪唇角的笑微微淡去。
“对待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都能在关键时刻解救我。师弟,你若有所爱所珍视之人,定会倾尽全力护其周全。”
少女声线柔和,却掷地有声。
沈竹漪收回了手:“你并非无关紧要之人。”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沈竹漪意识到此话的不妥,立刻改口道:“你我签订了灵契,于我而言,你是一味无可替代的药。”
他垂眼,眼眸下方落下一片阴翳。
云笙将婚书收入袖中,丝毫不介意他言辞中刻意的疏离,点头道:“是呀,对待一株药材你都能尽心呵护,天天给我好吃的,不让我受到丝毫伤害。小师弟,你很大方,本身就是很好的人啊。”
“而且你还救了我很多次……”
盯着她开阖的唇瓣,沈竹漪的眉头蹙得越发深。
他蓦地掐住她的下颌:“闭嘴。不要再说这种可笑的话。”
尚在绞尽脑汁想他优点的云笙满脸疑惑。
对上他阴郁的视线,云笙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有病。
又有哪句话戳到他异于常人的阴暗心思了?
见过因为被骂失态的,就是没见过因为被奉承被夸赞动怒的。
说完,沈竹漪径直甩开她,推开门,身影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沈竹漪离开后,云笙寻了一圈没找到狸猫,也溜了回去。
后半夜安静了下来,她躺在床上,也很快便入睡了。
次日午后,萧长老便将众人传唤了过去,除了沈竹漪有事在身,其余人都到了。
萧长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柔锦,你将我们商议好的计划告知他们。”
穆柔锦颔首,随即对云笙道:“师姐,昨夜长老镇于村内的阴阳剑有了反应,虽没有逮到那村内作乱的邪祟,但想必也重伤了它。”
“村内暂时便没了威胁。如今便剩下村外,新娘出嫁时必要经过的那条山道,相传那数名失踪的新娘都是在那儿不见的。”
“长老与我和师兄商议了一番,决定引蛇出洞,明日恰逢柳家村一位新娘出嫁,想必这些邪祟也会有所动作。”
“我们决定选一个人代替那出嫁的新娘,扮作她入花轿,里应外合,将它们一网打尽。”
说着,穆柔锦看向她,露出一抹笑:“此举危险,师姐身无灵力并不适合,所以还是交给我来做。”
“届时,薛师兄和沈师弟潜伏在迎亲的队伍中应机而动,师父便在暗中观察,寻那妖魔踪迹。”
“师姐,你留在村内,保护好村民,可好?”
云笙沉默半晌,道:“我还是同你们一起去吧。”
穆柔锦主动提出要来柳家村,云笙总觉得不对劲,她不愿一人留在这里。
这时萧长老冷声开口:“柔锦只是告知你,并非征求你的意见。你身无灵力,跟着我们去添乱么?”
“老夫要忙于捉妖,定是没有精力护你周全的。你便老老实实呆在村内,免得受伤了老夫还不好和你师父交代。”
说罢,他便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云笙:“柔锦和一尘要跟着老夫去历练,至于沈竹漪,他来是授命于郢都王庭调查乌长山,回去也要复命的。适合留在这里的,便只有你。”
云笙知道自己是必留在村内不可了。
云笙没有反驳,回到了住处。
她发现桌上多了一碟点心,床榻上摆放着一件鹅黄色滚雪细纱襦裙,样式是齐胸的,格外别致好看。
云笙便知道沈竹漪来过。
沈竹漪时常会送些衣裳首饰或糕点过来。
起初云笙不理解,后来她觉得,或许他便是把她当成了他暗格里的那些偶人,或是什么小猫小狗,每日都要给她换上赏心悦目的衣裳和裙子。
好在云笙也喜欢打扮自己,更喜欢吃糕点。
她褪下衣裳,准备换上新裙子。
却没注意到,房梁之上的阴影处藏了个人。
沈竹漪半蹲在房梁上。
他放下衣裳后便听见了云笙的脚步声。
而后便想起了昨晚,她眼神湿漉漉地说他是好人。
他心中莫名地烦躁,房门打开时,他便下意识跃上了房梁。
丝毫没意识到的云笙开始解起领口的扣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沈竹漪面色阴郁地看向窗外。
外头的桃花花瓣飘进来,带着雨露的清香。
就在这时,云笙发出了一声叫嚷。
沈竹漪朝顺着声音看去。
少女弯着腰,正在整理半褪的衣裳。
入眼的是一片白皙的肌肤,白的小臂,白的腰肢,大片大片的白,白得像是流动的牛乳,快要溢出来。
她垂下头,侧对着他,隔着起伏的纱帘,少女披散在身前的乌发半遮掩身前柔软的丰盈。
朦胧的,迷幻的,风掠过纱帘时,像是吹开的正盛的桃花,近乎让人目眩神迷。
这襦裙款式繁杂,多处需要叠穿系带,云笙穿得不耐烦了,才叫嚷了一声。
“这个沈竹漪买的裙子都这般繁琐,他究竟知不知道要系多少个结,四处都是系带,哪来的这么多带子,中看不中用。”
然后她又垂下头去,老老实实地系着胸前的带子。
绢带系上去,将少女的柔软身形尽数勾勒出来。
沈竹漪近乎头皮发麻。
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他的心跳一声声如鼓声落下,近乎窒息,差点溺死在那片白中。
他倏地移开目光,死死地握住了手臂上的银色护腕,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地勃然而起。
这时外头的山野的风拂过来,桃花乱落如红雨。
一枚沾着露水的花瓣落在沈竹漪的眉间。
冰冷的露水顺着他的眉心蜿蜒流淌,坠入眼中。
那一瞬,清凉沁润的触感蔓延在眼眶内,耳边尽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视线模糊的那一瞬,他脑海里却全是那纱帘后那朦胧的一瞥,看不真切的身影。
第22章 第22章
迎亲这日,穆柔锦画上红妆,穿上喜服,代替新娘坐上了花轿。
而薛一尘和沈竹漪则是乔装成了轿夫,混在了迎亲的队伍中。
临行前,萧长老拍了拍穆柔锦的肩膀:“不必紧张,老夫会在暗处跟着你们。”
云笙起得也早,此刻正混在村民中看热闹。
薛一尘环视一圈,在看到人群之中的云笙时便阔步走了过来:“师妹,我与长老前去捉妖。若有变故,便用此符通知我,我会即刻赶回来。”
云笙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男子,默默点了一下头。
虽说她想着疏远薛一尘,可这种能救命又不贵重的东西,她也不傻,是不会拒绝的。
这是宗门任务,事后重绘一张还他便是。
见她同意,薛一尘冷淡的面色稍有缓和,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她。
云笙今日披了一件水青色嵌玉镶边缠枝素面的斗篷。
这些时日,她脸上多了点肉,面色和唇色也红润了许多,不再是以往憔悴的模样,越发明媚动人,在人群之中,他近乎一眼便找到了她。
云笙伸手去接符箓,缀着的琉璃手镯顺着纤细的手腕自然滑落。
薛一尘的指尖触及她柔软的掌心时,眼神微动。
只是一瞬,云笙便迅速收回了手,她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轻声道:“多谢师兄,一路小心。”
这句“一路小心”令薛一尘微微一怔,有片刻的出神。
他想起从前,在外出历练时,这位师妹都会抱着一个装满点心和符纸的包裹,郑重地交给他,脆生生地叮嘱道:“师兄,一路小心。”
可是现在,她说这话时却没了当初的亲昵,更多的是疏离和恭敬。
莫名的,他不喜这种敬而远之的恭敬。
他往前贴近一步,想要叮嘱她保护好自己。
就在这时,云笙喊了句“小师弟”,便冲他急匆匆地告别,朝着远处的桃树跑去。
她发髻上鹅黄的丝绦拂过他的指间。
薛一尘下意识想要抓住,可那条丝绦却从他的指缝中钻走,徒留一阵少女的香气。
薛一尘盯着自己落空的手,陷入了久久的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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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笙收下传声符后,便觉察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四处张望,看见了远处桃花树下的沈竹漪。
正值五月中旬,山下的桃花都谢了。可乌长山上的桃树仍旧满树的粉红云霞,开的绚烂夺目,不远处的小河潺潺流淌。
许是因为要扮作轿夫,沈竹漪今日身着一件红衣劲装,黑色腰带束着窄细的腰身,整个人显得高挑挺拔。
云笙跑过去,想和他打招呼。
沈竹漪却看都没有看她,转身就走,径直入了一旁的屋内-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踏入屋内。
云笙朝他跑来的时候,他却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
清晨起来时,他腿-间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异样。
他不是没有过这般晨起的状态,在以往杀人兴奋时,都会有过,这具身体正处于血气蓬勃的年纪,难以避免。他从未自己纾解过,只等着它自行消退。
可是这次却起来得格外久,久到他无法出门,衣摆之下的轮廓太过显眼。
月蚀之日将近,此地的浊气厚重。
他体内的业火开始失控。
虽然以往业火失控,只会有疼痛,而现在,这种疼痛便为酸-胀,难忍。
他垂下眼,额间覆着一层薄汗,眼尾和眼睑处都是红的,昳丽的眉眼越发生动起来。
一朵莲花在他腹间的匀称有力的薄肌上生长,莲纹顺着他小腹两条深深沟壑的肌理一路向下蔓延而去,生长在起来的那物上。
很快的,粉色的肌理间开出靡-丽的花瓣。
沈竹漪又疼又痒,浑身血肉若被虫蚁啃噬。
沈竹漪蓦地握住了床榻边的白鸿剑,他将剑横在身前,拔剑出鞘,盯着不受控制的那物,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就在此时,一阵清凉的风自窗棂处吹拂而来。
白鸿剑剑柄处的桃红剑穗迎风而动。
剑穗上的流苏扫过极具份量之物,扫过生长着莲花的粉色的肌肤,这剑穗是云笙亲手编出来的,尚带着一股少女的香气。
明明是极轻的力道,却又在触碰时,迸发出惊人的刺激。
就像是被柔软的长鞭狠狠抽打了一下。
沈竹漪顿时头皮发麻,双肩重重一颤,喉间也溢出轻-吟。
他额间的汗水一颗一颗坠落下去,汗湿的马尾紧紧贴覆在背部的肌理上,那过分清隽秾丽的眉目扭曲在一起,眼尾绯红,唇瓣也是红的,似是痛苦,又似是愉-悦。
他扬起脖颈,喉结沿着纤长的颈线滑动,长睫也兴奋欲绝般颤动着。
出来的那一瞬,他有片刻的失神,室内弥漫着花香。
粉色的剑穗覆上了他的气息,如同外头的桃花一般,粉白交加。
沈竹漪眼中却闪过,云笙那双柔软的手,将这枚剑穗亲自系上剑柄的画面-
云笙看着*沈竹漪的背影,莫名有些错愕。
她总有种错觉,这几日,他似乎一直在避着她。
不过她也没多想,跟着入了屋内。
这屋子朝东,窗户也被纸糊住,光线格外不好。
云笙推门进去,屋内昏暗,环顾一圈,都没看见人。
“砰”得一声,她身后的门骤然关上了。
云笙的心也跟着狠狠的跳了一下。
身后一道阴冷的视线缠了上来,如芒在背。
倏地,云笙被狠狠地抵在了门上。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手腕,格外用力,指骨都要陷入她的身体里。
云笙吓了一跳,转眼和沈竹漪对上目光。
他沉沉的视线一直盯着她手中,薛一尘给的那枚传音符。
云笙却没意识到,因为她一心想着别的事:“师弟,我知你要去执行王庭的任务,我一人留在村里,你有什么护身的宝物可以借我一用么?”
她既和沈竹漪签订了灵契,沈竹漪可是有保护她的义务的。
事关性命,她也不会客气。
沈竹漪的目光自那张传音符上移开,冷冷盯着她。
他漂亮的眼睫扫过来,语气更是像是淬了冰一般:“你的师兄不是都将传音符给你了么,怎么,还不放心?”
他身上有一股极冷的戾气,这令云笙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垂下眼,注意到沈竹漪的另一只手搭在刀鞘上,指腹缓缓摩挲着刀柄。
云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见过他杀妖物,这是他要大开杀戒之前的动作。
……他对她动了杀心!
云笙顿时感觉天塌了。
不想给宝物不给就是了,但也没必要杀了她啊!
云笙思索片刻,顿时明白了什么:“我与薛一尘什么都没说,我绝对不会泄密的,关于你的一切。”
沈竹漪不置可否。
他只是盯着她,冰冷的手指自她的脖颈上移过去:“每每碰你这里时,你都会颤抖得很厉害。”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脉搏,笑得很温柔:“你很怕死吧?”
云笙抖若筛糠。
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镇定下来:“对,我很怕死,我想活着。”
“我说出去就会没命,为了我自己,我也必须得保密。”
沈竹漪没有说话。
她脆弱的咽喉就在眼前,甚至无需用刀,只需用他的手,轻轻用力,她便会软软地倒下去,她的体温,她的话语,连带着她的气息,都会荡然无存。
在他收拢手掌时,云笙却更快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腕那里有一道伤痕,是昨夜被夜明珠划伤的。
云笙捧着他的手,低下头,轻轻地朝那里吹了吹气:“师弟,你的伤口还疼么?”
她抬眸看向他,眼中像是蒙了一层柔软的水雾:“昨晚多亏了你保护我,要不然被伤到的就是我了。”
“我不会再与薛一尘有任何来往,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透露你的秘密。”
她的唇很软,吹出的气息也很温柔。
然后,她自然而然地用手拂过他剑上垂坠着的剑穗。
那粉色的剑穗被少女握在掌心中。
就就在近日清晨,它末端的流苏才轻轻扫过他的……
纵使沈竹漪已然清洗过多遍,其上并无任何意味,只剩下花香。
但他仍有一瞬的紧绷,眼睫却不禁颤动起来。
就像是那柔软的指尖并不是在抚摸着流苏,而是在抚摸……
沈竹漪头皮发麻,瞬时将剑穗夺了回来。
她温热的气息落在他手腕的伤口处,有些湿润,却无孔不入,缠-绵的气息顺着他的伤口钻进去,像是蚂蚁在皮肤下爬,又像是无形的手,在肆意地搅动着他的血肉。
就像是她的呼吸已经浸入到他的五脏六腑中。
他太阳穴的青筋狂跳,下意识便想推开她,视线却停在她一张一合的唇瓣上。
在唇瓣开合时,会露出里边濡湿又红润的舌。
钻进他伤口的气息,先是缠绕过这柔软的唇舌,再融入他的血肉。
沈竹漪直直盯着她的唇舌,在她闭上唇的前一刻,他的手自刀上移开,用力地掐住了她的下颌。
云笙被他单手掐着下颌,合不拢嘴,话也说不顺口,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沈竹漪的指腹已经触碰到了她口腔里的软肉,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又湿-润。
他的手指足够长,能够完全探入她的口腔,抵住她的舌根,甚至抚摸她的咽喉。
光是想到被包裹时的那种温热感,他的呼吸便猛地停滞了,浑身发热,耳根也隐隐发烫。
云笙诧异地和他对视。
他的眼神平静,却比方才想杀她时更充满侵略性,令她毛骨悚然。
云笙被吓到了,在他欲要探入时,本能地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力道不轻,落在他的手指关节处,眨眼间便红了。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薛一尘的声音:“云师妹,你们谈完了么?迎亲的队伍准备出发了。”
云笙如临大赦,立刻推开身后的门,像是一阵风似的逃了。
沈竹漪没有追,而是面无表情地垂眼,盯着手指上的咬痕。
薛一尘蹙眉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去追云笙。
沈竹漪这才缓缓抬眼,看着二人相继离开的背影,眼尾凝着淡淡的讥诮。
沈竹漪短促地笑了一声,额角的青筋凸出。
他的视线移向屋内的角落,在房门的阴影后,藏着一个提匣。
提匣上镶嵌着考究的珠宝,易磨损的边角也镀上了金边。
若是云笙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它。
将其打开后,便会发现里边装着各式各样的护身法器,更有一叠叠的符箓,皆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宝物,却被整齐有序地排列在了一个提匣之中,甚至为了方便拿取,设置了大小不一的隔层。
在最底下的隔层中,铺满了果脯和糖糕。
沈竹漪抽出身后的白鸿剑,一剑将提匣劈得粉碎。
第23章 第23章
很快的,迎亲的队伍便出发了。
山路崎岖,又恰逢落雨,路途泥泞,迎亲的队伍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以至傍晚,才过了山岗处。
而路经一溪水畔的乌山亭时,变故突生。
只见远处的山坡上燃起了数簇鬼火,狂风穿过山坳,像是呜咽,迎亲的队伍登时陷入一片混乱。
为首的轿夫吓破了胆:“闹鬼了!”
薛一尘拔出腰间佩剑,沉声道:“不必慌张,继续护送新娘,此处有我。”
身后的沈竹漪淡漠的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看向他的背影,清隽的面庞在红灯笼的映衬下时明时暗。
喜轿颠簸了一瞬,里头的穆云岚却在此时掀了盖头。
她的目光透过轿辇,落在了薛一尘身侧的那道传音符上,良久,轻轻弯了一下红唇-
与此同时,身在柳家村的云笙正在四处布置符纸。
由于上次使用剑诀的失误,她回去后便细细琢磨,又改良了一番。
直至全部都布置妥当之后,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虽说有薛一尘给的传音符,但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当是多一重保障罢了。
她能依仗的,始终就只有自己。
她观望了许久,没见有什么异样,正暗自庆幸是自己多想之时,一声妇人的尖利的惊叫传到了耳中——
“鬼火!有鬼火!”
云笙一惊,立刻朝着薛一尘给的传音符低语:“师兄,柳家村有变,速回。”
说完,她便匆匆朝着村头赶去。
暮色沉沉,浓厚的雾霭中闪烁着幽蓝的鬼火,甚至有数不清的人影朝着柳家村逼进。
村民们都围了过来,“村长,那位道长不是说了,邪祟都被铲除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茂德面色惨白,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他们发现新娘不对劲了,他们知道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柳茂德的妻子也像是知道些什么,急的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萧道长也不在这里!”
待到那些人影接近,众人才看清竟是一个个身着红衣的带着面具的纸人。
纸人端着乘着唢呐和红绸的盏托。
每接近一步,它们便会僵硬地齐声道:“吉时已到,请新娘入轿。”
柳茂德满头大汗,早已没了平日的憨厚和平实,颤声道:“柳家村的新娘已经送走了,那位大人不满意么?”
为首的是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
云笙认出这是活祭出的阴童子。
女童涂着血红的口脂和胭脂,直直看向他:“柳茂德,你阳奉阴违,当死。”
柳茂德吓得连连后退,他那三个虎背熊腰的儿子也像是鹌鹑一般缩在屋内。
他的妻子连忙将身后的念儿推搡出去:“别、别,我们这有新娘,你们将她带走,放过我们,放过我们!”
念儿被麻绳捆着,嘴也被堵住了,她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张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男童直勾勾看过来:“想买柳茂德的命,一个新娘可不够。柳家村所有未有出嫁的女子,都得入喜轿。”
柳茂德双手合十求饶道:“您把她们都带走,别杀我……”
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的村民们纷纷变了脸色:“村长,您在说什么?您怎么能对这些邪祟求饶呢!”
阴童子中的女童嘻嘻笑起来:“哎呀,真是一群蠢蛋,还不明白嘛,柳茂德把你们卖了呀!”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向地上的念儿。
就在此时,只听“咻”地一声,一道尾端燃着火的符箓划破夜空飞来,下坠时带出一路耀眼的星火。
众人顺着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粉色衣裳的少女手持符箓脚踏飞檐而来。
她双手掐诀,腕间缀着的镯子叮铃作响,口中念念有词:“神功受命,普扫不祥*,摄!”
那张符箓炸开,纸人的身子瞬时被毁了一半。
阴童子转而死死看向柳茂德:“你竟还敢勾结这些蓬莱宗的道人——”
柳茂德见阴童子那残破不堪的身子,吓得都快昏厥过去:“不是我,不是我。”
他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云笙:“你来做什么?萧道长说你是无用之人才将你留在村内,你快快退下!你知道他们是谁吗,莫要逞能害了我等性命!”
云笙没有回话,而是扬手,她身侧的荷包中数十张符箓飘出。
这些符箓围绕着少女飞速盘旋,像是纷扬而落的暴雪。
云笙掐诀,埋藏在柳家角落的符箓纷纷闪烁起金光。
柳茂德见她不听劝阻,上前就要夺她手中的符箓。
云笙侧身避开,反手掏出匕首抵住他的脖颈。
冰冷的匕首贴在他粗糙的皮肉上,云笙启唇吐出二字:“闭嘴。”
柳茂德吓得冷汗直流,也不敢再大声咒骂。
反而是他的妻子在一旁哭丧道:“还有没有王法啊,蓬莱宗弟子伤人了!”
云笙看也没看她,袖中飞出一道符纸,直接封住了那妇人的口。
那妇人涨红着脸,捂着脖子发出“呜呜”的声音。
解决这些拖后腿的,云笙两指并拢,四周罡风四起,卷起她浅粉色的衣角,符箓的金光照耀在她白净的面庞上,乌黑的发荡漾在风中。
她注视着黑暗中的纸人,扬声道:“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如律令,摄!”
话音落下,那些贴在屋顶上,窗棂处的符纸便纷纷化作凌厉的剑刃。
清冷的剑光撕破冗长夜色,如疾风骤雨一般,将那些踏足村内的纸人瞬间绞成粉碎。
一时之间,搞不清状况的村民们纷纷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云笙。
那位仙师一直口口声声说她没本事,村长也看不起她,他们自然也将她当做了普通的少女。
却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她出手相救。
想起曾经对她刻意的冷落,村民们面色格外复杂,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便连一直哭着捶地的柳茂德妻子也愣住了,贴了符纸的面上,表情滑稽僵硬。
云笙施展着符箓,额角淌下一颗颗汗水。
在符箓组合变幻的剑阵之中,那些纸人也无法接近村落半步。
她一面施展着符箓,一面指挥着村内的青壮年人守住村内的各个角落。
被麻绳紧捆着的念儿仰着头,怔怔地看着护在她面前的少女。
这一瞬,少女衣袂飞扬的背影和披着嫁衣的长姐重合。
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满头是汗的云笙轻笑安抚道:“你放心,有我在,柳家村的女孩儿们,一个都不会受伤。”
念儿流着泪瞪大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在眼眸中。
一柱香过后,那些纸人不再前进。
站在最前面的阴童子手牵着手,各举着一枚铃铛。
它们边摇铃铛边低声念着晦涩别扭的咒文,身后一众的纸人也跟着念了起来。
随着急促的铃声落下,原本躲藏在门内的少女们纷纷推开了房门。
她们像是魔怔了似的,朝着灯笼的火光走去。
云笙立刻道:“快点拦住她们!”
村民们反应过来,拼尽全力将她们拖拽回来,甚至还用绳子将她们捆住。
可这些女孩被控制后变得力大无穷,需要好几个壮汉才能拦下。
被控制住后她们便开始伤害自己或撕咬那些阻拦他们的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更有甚者咬舌自尽,直接倒在了血泊之中。
云笙试图用符箓唤醒她们,却无济于事。
她知道这是束魂咒,用于控制人的魂魄,但同时施展的条件也比较苛刻,需要知道准确的生辰八字。
云笙双眼染上怒色,转头看向柳茂德:“你这老匹夫,将村内这些女孩的生辰八字也出卖给了这些邪祟?”
柳茂德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笙握着匕首的手加重了力道,陷入柳茂德的皮肉之中,泛出血线。
柳茂德疼得直翻白眼,生怕云笙一刀将自己脑袋割了,只好承认道:“饶命!饶命!村内有册子登记户籍生辰,我也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将这些卖出去的啊!”
村民们听到这话,彻底明白是柳茂德将他们出卖,破口大骂道:“亏我们敬你是一村之长,事事都听你的,柳茂德,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有个失去女儿的妇人上前狠狠扇了柳茂德的妻子一巴掌:“还有你这个狼狈为奸的毒妇,就因我女儿不肯嫁给你那蠢笨如猪的儿子,就日日咒骂我女儿是赔钱货,我要杀了你!”
村民们纷纷对柳茂德夫妇拳打脚踢,将怒气尽数撒在他们身上。
云笙看着这一幕蹙起了眉。
她对咒术也多有了解,知道这束魂咒用的越久对人体的损伤越大,轻则魂魄受损一生变得痴傻,重则魂魄离身暴毙而亡。
云笙攥紧手,心中挣扎万分,指甲都陷入了掌心中。
重来一次,她要更珍惜自己的性命才对。
可是……
她盯着自己腰间,那枚装符箓的锦囊。
这锦囊是那位教习她的符师,慕蓉知韫生前留给她的,上头细密的针线绣着一行小字:
“愿度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云笙将那枚锦囊捏在手心中,半晌,一脚将柳茂德踢开。
下定决心后,云笙走向那对阴童子:“你们不是要新娘么?我跟你们走。”
村内的众人难以置信地看向云笙。
他们对这个姑娘的印象并不深刻,只知她日日披着厚重的斗篷,不过十六的模样,看起来比那些新娘还要年幼瘦弱些,本也应该同那些女孩一样,躲在家父长兄的身后,被保护关怀着。
阴童子盯着她打量片刻,嘻嘻笑起来:“我们要的是柳家村所有年轻女子,作为献祭给主人的新娘。”
云笙捏着一张符箓道:“你们若要这般贪心,我便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你方才也见到了我剑符的威力,这样的符还有十八张,隐藏在村内的角落。”
云笙自然是骗它们的,剑符已然在方才全部用尽,只剩她手上这唯一一张。
“我不管你们要这些年轻女孩做什么,我是来自蓬莱的修道者,身怀灵力,怎么也比这些凡人值钱多了,不是么?”
阴童子止住了笑,有些忌惮地盯着云笙手中的符箓。
二人对视一眼,便朝着手中的铃铛低语了一会。
片刻后,阴童子抬起头:“主人同意了,你代替她们,作为新娘跟我们走。”
云笙指了指身后的人群道:“把她们的束魂咒解开。”
阴童子再度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那些疯魔的少女僵在了原地,纷纷瘫软下来。
村里的人怔怔地看着立在村头的云笙,少女孑然一身,单薄的身影立在暮霭中,灯笼的火光映衬着她瘦削的双肩。
她垂下眼,任由那对阴童子给她披上厚重繁琐的嫁衣。
天上一轮清月落下的光辉照拂在她恬静的面孔上,连她纤长的睫毛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她的表情堪称平静。
柳家村陷入一片沉重的静谧,连夜风穿过林间的簌簌声都格外清晰。
柳茂德和他的妻子鼻青脸肿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像是无声的皮影戏,众人定格在夜幕中,几十双眼睛怔愣地盯着那穿着嫁衣的少女,被纸人拥蹙着走向花轿。
直至从束魂咒苏醒的念儿哭着喊了一句:“姐姐!姐姐!不要走!”
沉默可怖的夜色被撕开一道口子,村内的少女们纷纷掩面而泣。
云笙俯身入花轿时顿了片刻,便很快没入了轿帘之中。
阴童子提着灯笼,齐声道:“起轿——”
刺耳的唢呐声响起,花轿渐渐远去。
夜色中,似有人嬉笑着哼唱着:
“一择吉。二姓和。红绳早系,连理之喜。”
“三多庆。四美具。唢呐声起,白纸为衣。”
“结同发。嫁为妻。同床寝。同棺卧。自此碧落黄泉不相离,不相离……”-
——
乌长亭内。
薛一尘很快便将那些鬼火扫清。
而身着嫁衣的穆柔锦也将企图偷袭花轿的纸人打得节节败退。
薛一尘总觉得事情过于简单了些,以至于他在打斗时都会频频去看腰间的传音符。
没有丝毫动静。
他虽有不安,却也没理由回去。
就在此时,萧长老追着一道身影出来:“邪祟休跑!”
那道身影身着黑袍,动作刁钻,像是一阵疾风没入了林间,很快便不见踪影。
萧长老厉声道:“此人定是那幕后主使,他精通五行遁术,又熟悉此地地形,我们四人从林间呈包抄之势,将其围剿!”
穆柔锦和薛一尘点头应是。
唯有沈竹漪,神色恹恹地转过身:“我对他不感兴趣,先回了。”
萧长老当即便沉了脸色。
穆柔锦见状,上前劝道:“师弟,我知道你一心牵挂云师姐,不放心她一人待在柳家村,她那有薛师兄给的传音符,想必不会有事的。”
沈竹漪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你很了解我?”
穆柔锦略显窘迫地低下头。
萧长老拔出剑,拦住了沈竹漪的去路,冷冷道:“沈家小子,郢都王庭那边应当也有派你去彻查乌长山之事吧?你便这般随意,玩忽职守,如何同那边交代?老夫可不会帮你说谎掩盖。”
长剑映照出的寒光拂过沈竹漪的双眼。
他目光很平静,薄薄的眼皮盖着乌黑瞳孔的上缘,高束着的马尾融入诡谲低垂的夜幕。
无甚表情,可却令人觉察出他的不悦,像是这剑锋的寒芒,隐匿于夜色中,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殆。
半晌,沈竹漪终是开了口,收敛的下颌线尽显锋锐,口吻淡淡的:“长老的手伸的这么长,是宗内没有其他吩咐了么?”
萧长老瞪圆了双目:“你……”
“想来也是。”沈竹漪双眸微弯,凉薄的笑意顺着眼尾消散,自顾自道,“长老年岁已高,腿脚多有不便,追一个小妖也要竭尽全力,就等着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宗内怕是也不敢授予重任。”
这句话几乎戳在了萧长老的脊梁上,他年纪大,修为也在倒退,全靠着偷服禁药维持大宗长老的脸面。
萧长老气得脸都涨红了,持剑指向他:“你、你屡次出言不讳,顶撞老夫,简直是目无尊长,无法无天了!这次就算你再怎么解释,老夫也绝对不会轻饶了你,定要告到郢都王庭那儿要你好看!”
沈竹漪淡淡瞥他一眼。
而后,便见他腾空而起,足尖一点萧长老的长剑,直接踩着那剑尖跃到了树上。
他居高临下瞥了他们一眼,像是多停留片刻都是浪费时间似的,直奔柳家村的方向而去。
萧长老盯着晃动的剑身,惊出一身冷汗,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若是那小子方才想做些什么……
他又羞又恼,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怒吼道:“你给我回来!”-
云笙坐在花轿中,死死地攥着手中那张剑符。
身上的嫁衣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嫁衣和盖头,就像是会汲取人的生机和阳气似的,让她无力觉得昏昏欲睡。
盖头底下是一片黑洞洞,耳边凄凄的唢呐声响个不停。
她暗自庆幸,自己身上藏了十二道护身灵符,符纸散发出的热度熨帖着她的心口。
只等符纸起效,她便可自主行动。
不知过去多久,花轿停了。
“请新娘落轿。”
云笙听见轿帘掀开的声音,她屏住呼吸,被搀扶着踩着什么东西下了轿子。
她目光垂下,顺着头盖看过去,瞳孔微缩。
那是一个扭曲四肢,被挖去双眼的人墩子。
由不得云笙害怕,她被搀扶跨过门楣,进入一个极为阴冷的房间。
那些唢呐声戛然而止,四周陷入诡异的静谧。
她僵硬地立在原地,便觉得有什么靠近了自己。
云笙终于忍不住,一把掀了盖头,这才惊觉自己竟身处一个灵堂中——
悬梁处挂着红白相间的绸缎,正前方摆着牌位和香炉,而在灵堂的中心,横放着一个黑木棺材。
漫天飘散着雪白的纸钱。
云笙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就看见几个对她举起桃木锥的面具纸人。
桃木锥的尾端打磨得极其锋利。
她想起沈竹漪说的,这桃木锥是要插入新娘的体内,用于封住灵魂。
她想也不想,扭头就跑。
那些带着面具的纸人见她逃跑,张牙舞爪地朝她抓来。
云笙虽有符纸护身,但也躲不过这般多的纸人,很快便落入下风。
眼见她要被抓住,这时袖中一个东西掉了出来。
竟是沈竹漪捏的那枚草编傀儡。
傀儡跳起来,发出尖利的咆哮,那些纸人竟都纷纷停在了原地,不敢上前。
近年来浊气盛行,人死之后,受到浊气影响,会变成邪祟作乱,比如柳招娣。
邪祟的等级分为魑魅魍魉,依次递增。
这些纸人应该是等级最低的魑。
她显然没想到沈竹漪随便做的这东西还比这些纸人等级高。
她眼神有些复杂,但也很快上道,狐假虎威地跟在草编傀儡身后,竟还真从这群乌泱泱的纸人中开出一条道来。
就在她快要跨出灵堂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也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纸人,不过身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嫁衣。
见到这枚纸人,她身前的草编傀儡似乎有些焦躁不安,扭头手舞足蹈地催促着她。
不知怎么,云笙从中听出了要她快逃的意思。
云笙也确实照做了。
然后,那纸新娘动了。
她飞速朝云笙跑过来。
云笙看见她手上涂着豆蔻的指甲,像是锋利的钢刀。
云笙心中冒出一万个要避开的念头,可是腿脚却像是灌了铅一般,长在了原地。
——她身上的嫁衣,竟在此刻变得像是一个沉重的枷锁,将她束缚在了原地。
眼见那指甲要落在云笙脸上,依偎在云笙裙摆的草编傀儡,两步作三步跳到她的肩头。
然后一跃而起,挡在了她的面前。
云笙一怔,她清楚地看见那锋利的指甲穿过了草编人的躯体。
而后,那枚粗糙的草编人便被毫不留情地撕碎,化作几片凌乱的蒲草,纷飞从她眼前落下。
很快便要轮到云笙,就在此时,阴童子自灵堂中走出,呵斥道:“停下。”
那纸新娘便僵硬在原地。
阴童子道:“她是主人钦点要亲自活祭的新娘,你们退下吧。”
那群纸人便如潮水般褪去了。
阴童子看了云笙一眼,将灵堂的门重重合上。
云笙却不敢有半点放松。
因为她听见,在她身后的棺材内,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沈竹漪回到柳家村时,便看见了桃树下满地凌乱的符纸。
耳边传来女子的哭声,他沉了面色。
柳茂德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你们别打了!别打了!还不快替我松绑!”
念儿恨恨地看着他:“你害了大姐姐不说,又将云姐姐出卖给了那些妖怪!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柳茂德的妻子被抓瞎了一只眼,脸也被扇肿了,她恨恨啐了一口:“你这吃里扒外的小贱蹄子,才和她呆了几日,便帮衬着外人来害你父母了!”
柳茂德眼珠一转,看得出这些失魂落魄的村民们仍沉浸在恐惧中,便冷笑一声:“你们若不放了我,那些纸人迟早还会回来,届时遭殃的可就是你们。”
“若你们现在给我解绑,或许我还能在他们面前替你们求情。就算你们不替自己着想,也要为你们的儿女着想,全村的生辰八字都给了他们,你们逃到天涯海角也无用!”
村民们震惊地看着眼前撕下忠厚老实面具的柳茂德,有火气盛的年轻人抡起袖子提起锄头就想要弄死他,被年迈的父母连拦住。
说着,柳茂德得意洋洋道:“那个小丫头片子的下场你们也见到了,就算再有本事,也要死,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是么?”一道清凌凌的声音自低垂的暮色中响起。
早已如惊弓之鸟的众人立刻转过头,便看见一位身着红色颈装束着高马尾的少年踏着满地纷乱的符纸的走进村内。
他的眉眼自低垂的夜幕中显露,苍透的面色,浓黑的眼,过分红润的唇,像是蛰伏在黑夜里的艳鬼。
柳茂德一下慌了神:“你、你还活着!”
沈竹漪冷淡的视线掠过众人:“云笙在哪?”
无人敢回话,还有人在默默垂泪。
只有念儿像是见了救命稻草,哭着道:“村里来了邪祟,姐姐为了救我们,跟它们走了。都怪他——”
她指向柳茂德:“若不是他和那些邪祟勾结,控制了村内的女子,姐姐也不至于冒险和它们走!”
被亲生女儿指着鼻子骂,柳茂德又惊又怒:“明明是她蠢笨,我都叫她别惹它们了,它们把人带走便满意了,她还要平添事端,是她自己活该,啊!”
因为手背上传来的剧痛,他的话戛然而止。
柳茂德垂眼看着那只踩上自己手背的鎏金皂靴,上边金丝线绣着怒目圆睁的凶兽,华贵逼人。
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他,落下的眼神空洞冰冷,像是在看圈养在围栏里的任人宰杀的牲畜,“你知道它们在哪。”
他的口吻不容置疑。
柳茂德眼珠子转了转,心中似在谋划些什么。
只是没等他思考片刻,柳茂德便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沈竹漪的靴子在他手指上用力碾过去,柳茂德甚至都听见了自己指骨粉碎的声音,仅有一块耷拉下来的皮肉连接着指骨。
在柳茂德痛呼想要逃走的时候,沈竹漪抽剑,直接挑断了他的脚筋。
柳茂德哀嚎着,倒在了血泊中。
沈竹漪双目透着戾气:“她能忍耐你们这些泥猪疥狗,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柳茂德的妻子被吓得尿湿了裤子,哭喊着:“你们蓬莱一向都是以仁德闻名,你这是在威胁人!”
“说。”沈竹漪的语气干净利落,像是刺穿水面的箭矢。
柳茂德不敢再动心思。
他在赌坊摸爬滚打多年,早已是阅人无数,更是有很敏锐的直觉。
这种眼神,他只在那些杀人如麻的凶犯匪寇上见过。
他颤声道:“我说、我说,我知道它们在哪,它们就在后山……”
云笙紧紧注视着那个棺材。
半晌,棺材被推开,里头坐起来一个人。
和云笙想象中的恐怖模样不同,那是一个身穿喜服的年轻男人,他身披红绸,眼下带着厚重的乌青。
他起身后,便一直贪婪地盯着云笙,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你比之前的那些女人,都看起来要可口,闻起来也香甜许多,想来能助我修为大涨……所以我允许你在成婚时,由我亲自献祭,死后也有荣幸和我同卧一棺。”
云笙一阵恶寒。
年轻男人阴恻恻笑了一下,缓步朝她走来。
云笙祭出袖中剑符,符纸化作一道锋利的剑风,直接朝他心口袭去。
年轻男人伸手一挡,那剑*符便打在他的胳膊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云笙注意到他身体周围有一道煞气形成的屏障护体,又取出一张符纸,年轻男人轻蔑一笑:“我有浊气护体,刀剑尚不能伤我分毫,你这些符纸又有何用?”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拍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
隐隐有沉闷的雷声响起。
云笙没有理会他,两指拈着符箓,取出匕首划破手掌心。
鲜血淅淅沥沥落在符箓上,云笙持着符箓朝他飞掷而去。
年轻男子避也没避,只是这次的符箓在接触到他之后,便在他腹部灼烧出一个大洞。
云笙捂着掌心的伤口,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神情:“那婚书上新郎的生辰八字,果真是你的,李常德便是你的名字。你为了延续寿命,用金银贿赂柳茂德,让他为你献上村里的女孩。”
这些邪祟的弱点,一是尸骨,二是生辰八字。
云笙在看过那帖婚书后,便在画符的时候,做了两手准备。
李常德目光一变,近乎凶恶地盯着她:“你敢伤我,毁我修为!我要将你生吞活吃了!”
他有了提防,再想命中他便格外不易。
云笙躲避的同时,尚在犹豫要不要干脆取心头血加持这符纸。
心头血比她划破手掌取血祭出的符纸威力要高上不少。
但若取了心头血,等于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灵力损伤大半,这般行为格外伤身,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恢复……
在她犹豫的这一瞬,李常德便一掌朝她肩头抓去。
云笙虽反应过来,险些避开,却也被他的掌风震碎了肩头的衣物,新菱一般白皙的肌肤上出现了五条血红的抓痕,火辣辣的痛感蔓延全身。
云笙暗道一声糟糕,她的血对这些邪祟的吸引力似乎不小。
血腥味显然刺激了他,李常德伸出舌头舔过指甲上的血迹,狂热地盯着云笙肩头的伤口,咧开嘴角笑道:“我是新郎,是你的夫君,你将血肉奉献给我也是应该的。”
眼见李常德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扑来,云笙也顾不得其他了,立刻取出匕首对准了胸口,欲要取心头血。
就在李常德的爪子快要触碰到云笙的衣角时,只听“唰”得一声——
一把雪白的长剑贯穿了房内贴着“囍”字的窗棂,横贯在了二人中间。
寒芒的剑身映照出云笙惊讶的双眼。
案上的红烛跳跃一瞬,便听“刺啦”一声,窗纸被长剑撕破。
沁凉的风混着泥土的气息呼啸进来。
卷起一地白色的铜钱,像是漫天落下的暴雪。
伴随着蜂拥而至的雨水,窗外滚滚乌云压下来。
身着红色劲装的少年踏在破碎的窗棂上,他一手握着长剑,另一手修长的五指提着纸新娘的头颅,猩红的血顺着他玉白的指节滚落。
他身后的灵堂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内灵堂内的纸人都化为灰烬,尚存一口气息的阴童子在火中痛苦地挣扎着。
“主人……”
闪电像是白日焰火一般闪过,照亮少年被雨水洗濯过的清隽面庞。
阴童子彻底化为灰烬,那纸新娘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
白鸿剑剑锋对准了李常德,少年唇角噙着讥诮的笑:“披上了喜服,就是新郎了?”
第24章 第24章
李常德面色大变:“你是何人,如何闯进来的!”
沈竹漪不置可否,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那双桃花眼里掠过一点嘲弄:“你在棺材里躺久了,怕是不知,现在就算民间娶亲,也讲究三书六礼,四聘五金。”
他擦了擦剑,笑得格外温柔:“既什么也没有,便以头骨作聘吧。”
云笙吐出一口气,立刻道:“师弟,他腹部有伤,往他腹部攻……”
见到沈竹漪,云笙似乎放松了些,侧了身,便露出被撕碎衣物的左肩。
那一片雪白的皮肉上,五条血淋淋的抓痕格外刺目。
沈竹漪面上的笑也褪去,面色阴沉得骇人。
眼见那李常德暴起,沈竹漪仍旧不为所动。
云笙急得团团转,不要命地将符箓全部朝李常德的后背掷去。
沈竹漪忽然暴起,一个瞬间他便闪身来到了李常德面前,伸出手死死掐住了李常德的脖颈。
他动作暴戾,用了十成的力道,手背上的青筋脉络都一一突起。
沈竹漪柔声道:“我改主意了,你要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一声闷雷落下,他右手的白鸿剑便似是游龙闪电般破空而出,直接将李常德周围护身的煞气击碎,穿透李常德铜墙铁壁般的身体。
李常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迅疾的剑风带着向身后的屏风撞去。
屏风顷刻间便“轰”得倒塌,便连屋内的门扉也都在剑风之下隐隐振动。
“嗬……”
屏风倒塌溅起一地烟尘,屋顶的红绸四散飘逸,云笙不由得眯起眼。
待到烟尘散去后,云笙望见,李常德无力地垂着头,被白鸿剑牢牢地钉在了灵堂的棺材内。
李常德挣扎着要起来:“我练就一身功力护体,你们奈何不了我!”
云笙兀自吃惊时,沈竹漪已来到了她身侧,“念咒。”
云笙会意,拈着符箓掐诀道:“屠割鬼爽,风火无停。千千截首,万万剪形。魔无干犯,鬼无祆精。如律令,摄!”
待符箓成形时,沈竹漪攥住她握着匕首的手,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入。
云笙的手被他宽大的掌心包裹着,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得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匕首的尖端没入他的心口。
耳边传来衣襟刺破的声音,她甚至能感受到,匕首破开皮肉时的震动。
一滴血珠自沈竹漪的心口飘出,涌入了符箓之中。
瞬时符箓金光大作,直直朝着被钉在棺材上的李常德飞去。
在接触到那符箓时,李常德发出尖利痛苦的哀嚎,仅在短短的瞬间,便同那棺材一起化作了一地齑粉。
整个灵堂瞬时陷入一片静谧,雪白的纸钱纷扬而落。
角落的十二连枝青铜灯散发着幽幽的光晕,唯有窗外的雨声仍连绵不绝。
眼见那李常德彻底湮灭,魂飞魄散。
沈竹漪眉间的戾气才消散在眼角眉梢中,转而慢条斯理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净,还给了云笙,唇角绽出一抹温和的笑:“师姐做得很好。”
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红唇被血色浸染。
擅取心头血加持符箓本就是极为伤身之事。
更何况他还并非画符之人,这种反噬便会更加痛苦剧烈。
云笙道:“你不用做到这般地步,只需制服了他,将他封印在棺材内便好了。为了他伤害自己,不值得。”
沈竹漪抬起手,以手背拭去唇角的血:“我若来晚一步,师姐是否便要取心头血?”
云笙没有反驳,不知为何,竟还生出一丝心虚,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也是情急之下才……”
沈竹漪的目光继而落在云笙肩头的伤痕上。
空气中弥漫着她血液的香味,弥漫过他鼻尖,像是一种甜腻芬芳的花香。
云笙被他这灼热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她的眼神四处张望,最后蹲下身撕了喜服的裙摆,作成一个简易的披肩,盖住了露在外头的肩膀。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莫名的,像是被在乎的感觉。
在蓬莱经年累月的忽视,还有那些根深蒂固的“以旁人为先”的教导。
云笙早已习惯了不被关心和重视,也从不认为自己值得这样的对待。
肩上的在她看来只是小伤,她没想到沈竹漪会这般动怒。
她甚至觉得自己将伤势露在外头,有种故作柔弱、大做文章的嫌疑。
她裹紧了披肩。
这些认知令她莫名有些慌乱和羞耻。
云笙垂下头,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他是心疼那些药材,毕竟往日里她要是伤着了,更是要用无数名贵的药材做成药浴养回来。
云笙心中千回百转,低垂着头,盯着手中的符箓,开始胡乱地转移话题:“你不是说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破符烂纸么,怎么现在又夸我的符画的好了。”
云笙一怔,一抬眼,便见那张薛一尘给的传音符竟到了沈竹漪的手上。
她望向自己空落落的荷包,不知他是何时拿了去。
橙红色的烛光落在沈竹漪乌黑的眼底,像是燃起了一场腾腾烈火。
那枚传音符的尾端落入烛火之中,很快便焚烧殆尽。
沈竹漪笑了笑:“不能护主的符纸,才是无能无用。”
云笙没有阻止。
这枚传音符已经用过一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现已化作一张废纸,不能再使用了。
云笙转而望向了灵堂外:“这李常德利用年轻新娘的精血修炼邪功,他所在的这栋宅子,必然还有蹊跷,我打算去探查一下这个宅子,说不定还有幸存的人。”-
李常德所处的宅子就坐落在乌长山一处瀑布的上方,其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被雨水润泽,越发显得青翠浓郁,曲径清幽。
红日西坠,暮色四合。
雨势越发大,云笙并未找到生者,只在一个宗祠内发现了十几具新娘的尸体。
那些尸体干涸枯槁,稀疏的白发散落下来,如树皮一般的皮肤紧紧贴覆着仅剩的一把骨头,一看便是被吸干精血而亡。
想到她们生前都是及笄年华的少女,云笙便觉心中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顾不得她们凄惨的死状,云笙很快发现端倪。
这些新娘被倒挂在房梁处,而在这宗祠的四个角落都摆放着归阴灯。
云笙曾在万物志尚看过这种灯,知道它是用来将束缚死者魂魄的,魂魄无法转生,便会化为怨灵,供那些邪修驱使。
可这些怨灵却仅仅是被关在这里,并未用去害人。
云笙狐疑,便看见一缕缕黑气自那些归阴灯中飘出,涌向一个香案上供奉的神像。
云笙从未见过这种神,它紧闭双眼,左手抓着血淋淋的心脏,右手握着一把匕首。
在那神像坐下,绘着这神像图腾的阵法。
很显然,这些怨鬼产生的戾气便是用来滋养这个法阵的。
云笙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沈竹漪忽然道:“有人来了。”
夜色渐深,祠堂的三合院中有很多连接的花梨木浮雕隔断屏风。
云笙拉着沈竹漪躲藏在了东厢房的屏风之后。
虽在下雨,她仍不放心,询问沈竹漪是否有隐匿气息的方法。
沈竹漪绘出一个结界罩住了二人。
很快的,躲在屏风后的云笙望见有两人一前一后落在了祠堂的飞檐拱顶上。
前者身披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
后者身着一身阔袖云纹袍,正是萧长老。
云笙睁大了眼,压低声音道:“萧长老?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竹漪嗤笑一声,倒是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
披着斗篷的人落了地:“你那徒弟薛一尘,甩掉了么?”
萧长老拂去身上的雨水:“老夫命他往相反的方向追去了,暂时跟不上来,柔锦会稳住他的。就是沈家那小子,恣意妄为,不将老夫放在眼里,怕是个变数,迟早要解决了他!”
斗篷人阴恻恻笑道:“蓬莱宗的长老,当真是威风。这是你这次得到的丹药,继续为魔域效力,你便可以得到更多延年益寿、增进修为的丹药。”
萧长老剜了他一眼,急切地接过了丹药:“你们此番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未免太过着急了些,都惊动了蓬莱宗和郢都王庭!蓬莱宗那边还是老夫主动揽下了此事好替你们遮拦,可郢都王庭那边,若是沈家那小子发现了什么端倪,回去禀报……”
斗篷人道:“魔域的老东西们等不及了,命我加快供奉祟神。若那小子真发现了什么,便唯有杀之而后快了。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虑,你不是也知道么?郢都王庭里的那位……也是我们的人,他与一众宗门都关系匪浅,倒不必过于惊慌。”
云笙感到有些荒唐,不止因为萧长老的真实面目,更因这两人就在沈竹漪的眼皮子底下讨论要杀他。
她悄悄睨了一眼沈竹漪的脸色,他面色平静,只是一直望着天上。
云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云层边缘出现了一片阴影,这道阴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着月亮。
月光越发黯淡,铅云低垂,暴雨如注。
月蚀之日!
近几年来,不知为何,月蚀之日越发频繁,甚至接连几月都有的这种不详的天象。
云笙想到沈竹漪也是在上个月蚀之日开始失控,她不免有些急了,悄声问道:“师弟,你没事吧?”
沈竹漪沉默了一瞬,道:“无妨。”
如若不是看见他眼尾逐渐显现的红莲,云笙差点就要放下心了。
他的脖颈上暴起一根明显的青筋,莲纹缠绕着这根青筋生长,一下下颤动着。
沈竹漪周身的气息紊乱,他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围绕他二人的结界也开始动荡不安。
云笙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沈竹漪,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下来,别这个时候发病,我还想多活一会。”
那两人一瞧便不简单,若是被发现了,避免不了一场恶战。
沈竹漪就算是再怎么虚弱,肯定可以全身而退的,而她就不好说了。
到最后,云笙绝望地双手合十开始作法:“老天爷求你了,快让月亮出来……”
云笙从没有一刻这般希望老天能开眼放他们一条生路。
她神神叨叨地将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而后,她听见沈竹漪笑了一声。
云笙像是见了鬼一样看向他。
和平日里的笑里藏刀不同。
少年乌黑的瞳孔泛着绮丽的瑰色,眼角的红莲也跟着晃动,过于秾艳的面容在此刻生动活泛起来,在夜色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低下头,整个胸腔都在起伏,笑声丝毫没有收敛,琅琅如玉石碰撞般清澈悦耳。
云笙面如死灰。
疯了。
他这是彻底没救了。
眼见他发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就连雨声都盖不住。
黑袍人若有所察地朝他们二人的方向看过来。
云笙都快吓晕了,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踮起脚尖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蹙着眉,对他摇摇头:“我知道你很难受,但请你忍耐一下。”
沈竹漪缓缓低垂了眼睫。
她的掌心横着一道皮肉外翻的伤口,这是方才祭出符咒时用匕首划伤的。
此刻还没有愈合,她的血液散发着一种绮靡腥甜的幽香。
像是凋零的白玉兰花瓣,被碾碎后的味道。
沈竹漪盯着她的眼睛。
业火像是在舔舐他的心脏,被灼烧的胀痛感,焦渴得快要死掉的悸痛。
他盯着这样的眼睛,看着她眼底的哀求。
他想起幼时秋猎时,那匹在他手下垂死挣扎的鹿。
他剖开它柔软的皮毛,触及它的脏器时。
也是这样柔软的眼神。
温热的鲜血渐了他一身,他的心脏疾跳,尾指蜷缩颤抖-
云笙非常不好受。
沈竹漪的呼吸急促,铺洒在她的食指上,像是柔韧的片羽搔刮过去。
云笙痒得蜷缩起食指,可那种痒意从这这一小片肌肤蔓延至全身。
云笙忍不住抬眼和他四目相对。
他眸光幽深,垂下的视线同他此刻的体温一般,烫得惊人。
云笙顿时慌了,眼神也立刻错开。
她刚要收回手,却被猛地攥住了手腕。
她眼睫颤动着,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沈竹漪反客为主,用力捏着她的腕骨,不让她逃离。
她不安地挣扎着,他五指收拢的力度便越发重,像是要将她的手腕掐断似的。
他的眼神也紧紧攫住她,如有实质一般,不放过她面上的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
他往前走一步,云笙便立刻后退一步,瓷白的面孔上充满不安,眼神四处躲藏,连衣摆都不敢和他挨着。
直至云笙的背抵在了身后的梨花木浮雕上,再无退路。
他的膝盖分开她的双膝,强硬地挤了进来。
她才被迫,颤巍巍地和他对视。
他眼尾的红莲越发明艳,那抹病态的朱红弥漫至了整片眼下的肌肤,垂下的眼睫乌黑浓密,吐出的热气尽数扑洒在她的掌心中。
他攥着她的手,声音透过她的指缝传出来,沙哑低沉。
他轻笑着:“师姐,你求神求天。”
似是喟叹,也似是受不住的喘息。
冰冷的指尖在她手腕上划动,他阴郁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后面的话更是听不真切。
“……缘何不求我呢?”
云笙仍期盼着,他能说出什么缓解的办法。
她在原地不敢动弹,只得轻声安慰道:“那我求你!我求求你还还不行嘛!”
“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还是说,我的血能让你好受一些么?”
屋外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飘进来。
虽努力装出一副平淡的样子,可云笙一连串的问话还是不免透出心中的焦虑。
沈竹漪忽的沉默了,在风雨中,那双乌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像是在仔细分辨她的话。
云笙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道:“你还能维持这个结界么?”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有飘落的雨珠坠在他纤长的睫毛上。
他低下头,将鼻尖埋入她的指缝中,温驯地挨蹭着,可是呼吸声却越来越粗重。
他的喉结重重地滚动着,像是在用力吮吸她的气息,用以平复体内的灼热。
云笙注意到,他的躯体开始颤抖,他弓着的背脊,像是一弯弧度漂亮的弓弦,似在忍耐着什么痛苦,高束的马尾也垂落下来,像是一掬清水,流泻在云笙胸前的衣襟上。
云笙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自暴自弃地想着,若是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那便这样吧。
直至,他的唇瓣蹭过她手心的那道外翻的伤口,细微的痒意让她蹙起了眉。
云笙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想要抽回手。
与此同时,猝不及防的,沈竹漪轻轻舔了一下她掌心的伤口。
冰冷的雨水伴随着冷风灌进云笙的衣领,她却只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火热而濡湿的舌尖描绘过她掌心的纹路。
那一瞬的悸动与温热。
云笙的脑海中炸开一道白光,酥麻的感觉自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的整个身子都瘫软下去,只得挨着身后的屏风,唇瓣哆嗦着,千言万语全部乱成一锅粥。
沈竹漪膝盖向上一顶,轻松地架住了她下滑的身子。
云笙感受到,沈竹漪开始吮吸那道伤口,他温热的唇舌游移在她的血肉间,越发用力。
像是想要从那道狰狞的伤口钻进她的身体,吞吃掉她一般。
云笙手心泛起奇异的痒,如同在被千百只蚂蚁啃食。
几个清晰的大字涌上心间——
他他他,他是真的疯了!
云笙的脸涨红,连手都不听使唤了,直接往他脸上胡乱地招呼了过去。
沈竹漪没有躲闪,硬生生地挨了这一巴掌。
力道并不重,放在某些时候,还有调情的嫌疑。
偏偏他生得白皙,侧脸泛起春雨后的红潮来。
受了这一掌后,他缓慢地舔去唇瓣上残存的血珠。
脖颈上的妖异的缠枝莲纹兴奋地疯涨,顺着脖颈青紫的血管蔓延至清晰的下颌线。
沈竹漪侧着脸,长指拂上被打的地方,似是清醒了。
他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下。
而后,他周身的气息彻底紊乱,围绕着二人的结界在此刻寸寸碎裂。
早就警觉的斗篷人瞬间觉察到了空气中灵力的波动,目光朝他们藏身的地方刺过来,厉声道:“谁!”
云笙两眼一黑。
天杀的沈竹漪!!
快跑!
第25章 第25章
斗篷人旋即扬起手,一道黑气便从他袍下窜出。
那道黑气在空中化为一条嘶吼游动着的巨蟒。
粗壮的蛇尾一下便将云笙前方的层层梨花木浮雕屏风撞碎,很快那处便化作弥漫着大片烟雾的废墟。
待到烟雾散去,那处却空无一人。
斗篷人目光一变,转过头,便看见一少年揽着身着嫁衣的女孩的落在了屋檐处。
他们二人皆着浓稠端庄的正红,在这泼墨般黢黑的苍穹下,像是燃烧着的烈火。
萧长老在看清二人面容时,更是大惊失色。
“沈竹漪!”萧长老的神情变了又变,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扭曲成一团,“老夫早就想将你这目无尊长的小子抽骨剥皮,没想到你如此不知死活,竟主动送上门来,那便由老夫亲自清理门户!”
沈竹漪的发带被狂风吹得飘动,额前的乌发低垂,遮挡住视线,他的神情也隐没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惊慌过头的云笙开始接受事实,反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那便想办法逃命。
她四处张望,暗地里寻找着逃跑的路线,想法设法地拖延时间。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扬声道:“萧长老,我好歹是掌门名下的弟子,此番跟着你出来除妖。你若杀了我们,回去如何交代?”
萧长老的目光转向云笙,冷冷一笑:“如何交代?你这黄毛丫头,无父无母,资质愚钝,死了便死了,你不会以为尹禾渊真有多重视你吧?老夫就告诉你,尹禾渊就是把你当做取血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道凌厉的破空音打断。
萧长老瞳孔一缩,迅速侧过头,却仍被那缀着铃铛的刀刃划破了面颊。
他半是惊恐半是愤怒地朝蝴蝶刀的方向看去。
沈竹漪抬手,将额前被雨水打湿的乌发顺至脑后,露出一双凉薄的眼:“萧山,以你行同犬彘之资,能苟活到这般年岁实属不易。我给过你机会,你却不多加珍惜。”
萧长老怒目圆瞪:“你、你!沈竹漪,老夫要将你碎尸万段才可解心头之恨!”
斗篷人蹙了蹙眉,总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沉声道:“不可轻敌,一起上,解决了他们,免得夜长梦多!”
说罢,他五指成爪,袍下生出数条吐着信子的黑蛇。
萧长老冷哼一声,也从另一方持剑包抄而来。
云笙迅速搜罗着身上是否还有可用的符箓,就差把裙摆掀起来找了。
她急得团团转,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还不忘朝沈竹漪道:“师弟,我数到三二一,待会我们分开跑……”
大难临头各自飞,能跑一个是一个。
云笙扔出一张带着障眼法的符箓,扬声道:“三、二、一,跑!”
她往腿上贴了一道疾风符,瞬时脚下生风,提起嫁衣的裙摆越跑越快。
跑到一半,她按着胸口喘气,却也没见有人追来。
云笙回过头,却看见沈竹漪仍站在原地,而那两人显然也没将她放在眼里,呈左右包抄之势朝沈竹漪攻去。
风雨呼啸,闪电在云层中穿梭。
云笙看见,沈竹漪的手移向身后从未动过的剑匣。
他从剑匣中抽出了一把缠满白布的剑,白布散落一地,露出斑驳的剑身。
那是一把碎剑,泛着血红色的光泽,不似白鸿剑那般清澈无暇,反倒是透着一股戾气。
剑身的寒光拂过少年的面庞。
沈竹漪的手一寸寸拂过剑身,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划破,斑驳的鲜血染上剑身,很快便被吸收了干净。
吸饱了血后,剑格上的篆文一点点亮起,发出诡异的红光。
狂风卷起他的衣摆,他腰间的铃铛也在雨中“叮铃铃”得响个不停,越发急促,像是催魂夺命的乐曲。
飘摇的风雨中,他沉声唤了一句:“穷奇。”
话音落下,沈竹漪手中的剑瞬时红光大作。
剑柄处刻着的三道戒箍齐齐崩裂,封印瞬时破灭。
一道惊雷炸响,只见一对硕大的黑色翅羽在他身后“唰”得张开。
闪电撕裂开天际,一只状似猛虎生着双翅的凶兽在少年颀长的身躯后渐渐显露出形态。
它的脊背高耸宽阔,如山岳般压在云层中,双翅挥舞间生出一阵疾风,冷冷睥睨着众人。
云笙不敢跑了,怕被这凶兽发现,吓得躲在了角落中。
她记得这凶兽,她曾在沈竹漪的识海中见过它只有一颗头颅的样子,那时它还想吃了她。
它果然和沈竹漪是一伙的!
穷奇嘶吼道:“他奶奶的,你终于舍得放老子出来了,老子多久没吃人了,都要憋坏了!”
它体型庞大,却行动如风,很快便扑腾着翅膀飞到了斗篷人的上方。
在它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下,斗篷人身侧的那几条黑色蟒蛇早已瑟瑟发抖地抱作一团。
斗篷人暗道不好,立刻施法结出法阵想抵御片刻,争取逃跑时机。
可阵法被那穷奇一脚踩碎,斗篷人尚未来得及跑,那张生着獠牙的血盆大口已至身前。
“咚”得一声,斗篷人的头颅被一口咬下,只剩下半个身子从屋檐滚落,落在雨中。
血水蜿蜒一地,萧长老从身后提剑朝穷奇刺去。
转瞬间,穷奇如镰刀般的利爪便接住了那把剑。
强烈的碰撞下,那把剑顷刻间便粉碎,连着萧长老的左手手臂亦被撕扯下来。
穷奇口中嚼得嘎嘣脆,发出一声干呕:“你们这些老东西,修得什么邪门歪道,皮都松了,难吃得紧。也是世风日下,换做以前,老子哪里看得上你们……”
萧长老捂着冒血的胳膊在哀嚎着,他似乎认出了穷奇的身份,浑身的气焰都蔫了下去,只是看向沈竹漪道:“却邪剑!”
“你、你竟这般大逆不道,将这却邪剑中封印的灭世凶兽唤醒,沈竹漪,你这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为天下所不容,无论是郢都王庭,还是魔域,都会要你死!”
沈竹漪轻笑了一声:“大逆不道?谁定的道?”
他的长靴踩在血泊中,居高临下看着他:“这道既容不下我,又有何存在的必要?”
萧长老咳出一口血,指着他叱责道:“你所作所为若是败露,就不怕连累到金岚沈氏么?难道你想要沈氏因你而被灭族么?”
沈竹漪的笑意淡了下去。
雨滴溅在深浅不一的水洼上,祠堂挂着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
沈竹漪垂下眼眸,眸间也好似淌着一涧浓郁的黑水。
半晌,他的声音自纷扬幽怨的雨丝中传来,仔细听去,似是一声自嘲的冷嗤,“沈氏三千户,早已覆灭,萧长老忘了么。”
萧长老蓦地一惊,抬头看向他,唇齿也磕绊着:“你……你……”
沈竹漪却只是垂着头,被雨水打湿的长睫缠成一绺一绺的,在眼窝下化作浓重的阴翳,说出的话也似冰坠雪掣一般。
“昭明五年,九月初九。那日祁山堆满了尸体,将洛水染成了血河。萧长老说不定亲眼目睹过。”
说至此,沈竹漪的眼睫轻轻扫过来,眼尾的红莲像是泣血一般,在雨中绽放。
萧长老已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的指尖暴露出他的恐惧,半晌,他才挤出几个字:“……红莲业火,你是琴川沈氏余孽,你竟没死!”
话音刚落,他的声带便被沈竹漪一剑割断。
萧长老捂着脖子,血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淌出,他只能发出几声“嗬啊”的干吼。
暴雨如注,冲刷着庭院内的鲜血。
沈竹漪淡淡将剑上的血抹去,瞥向一个角落,温声道:“过来。”
面如死灰的云笙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希望自己是个又聋又哑的人。
穷奇见了她,显然兴奋了许多,铜铃大的眼睛都开始冒光:“对了对了,这丫头才是宝贝,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馐美味!”
云笙看见它馋得流口水,更是心生绝望。
今日莫名其妙地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她是不是真的要活不成了?
在场的人,蓬莱宗的长老是魔族的暗线,蓬莱宗的弟子是已然灭族的琴川沈氏。
合着就她是蓬莱本地人。
沈竹漪轻轻一瞥,细长的眼尾像是一弯柳叶刀刃,穷奇立刻安分了下来。
然后,他的剑锋指向地上苟延残喘的萧长老,轻轻笑道:“是你说她灵力不足习不了剑术?”
萧长老跪在雨中,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云笙努力从他口型中分辨出,他似乎还在嘲笑自己是废物。
饶是云笙脾气再好,这会也终于动了怒气。
他身为蓬莱长老,和魔域的人暗中勾结,谋害弟子,怎么还能摆出一副好为人师、尊师重道的架子?
上辈子,她被诬陷成魔域细作的时候,这老匹夫还指着她的鼻子大放厥词,说她不仅无能无用还品行败坏,因有她这么一个弟子而蒙羞。
他有教过她一星半点的剑术么,她怎么就是他的弟子了,尽会胡乱污蔑人!
沈竹漪笑了笑,朝云笙勾了勾手:“过来,我教你习剑。”
云*笙慢吞吞走上去。
血混着雨水蜿蜒,汇成一条小溪般。
显然,沈竹漪现在状态很不对劲,玉白的半张脸尚沾着血迹,唇角携着平和温润的笑,像是平静到一定疯魔的程度。
云笙不敢惹他,接过了他递出的白鸿剑。
平日他出剑时格外轻盈,但实际上的白鸿剑很沉,提在手中挥舞时,她得使出十成的力道。
她握着剑尚有些吃力,他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腕,引她持剑时,紧贴着她的后背,身上火燎一般的温度烫得她浑身发颤。
雨仍在下,顺着宗祠的飞檐滴滴答答淌落。
山野的风格外萧瑟,她浑身冰冷,唯有身后他的身体,是唯一的热源。
雨水顺着他的喉结淌落下来,坠入进她的衣领中,消失在心衣里。
唯有这颗雨水,沾染他的体温,是热的。
哪怕只是片刻的接触,春雨的寒意也被他的体温驱散,令她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云笙不敢贪恋,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焐热她的,是他身上温热的鲜血。
劈、斩、挑、上旋下刺……仅仅是一个最为基础的剑招,云笙却学得极为吃力。
待到她能独自比划出来,沈竹漪瞥向萧长老:“你右手尚能持剑,起来与她比试,你若赢了,我便放你走。”
萧长老蓦地抬起头,喉中发出“嗬嗬”声,似是在咒骂。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将一把铁剑扔给他。
萧长老迟疑一瞬,还是选择捡起了剑,无论如何,他都要作最后一搏。
捡起剑的瞬间,他便发狠地朝一旁的云笙刺去。
沈竹漪他是奈何不了,可这云笙是什么东西。
纵使他死在这里,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云笙旋即架剑挡住,她脑中只有沈竹漪方才教她的最基础的剑招,又是初次握剑,很快便被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打得节节败退。
萧长老手中的剑似毒蛇吐信一般,有佯攻亦会声东击西。
云笙努力分辨其中的真真假假,应对得格外吃力。
就在要被刺中要害时,她发现握剑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想法,忽的利落地翻转,横剑将对方击退。
云笙有些惊讶,很快她便注意到了缠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条银色的丝线,在雨中泛着润泽的光。
而这条银线的另一端,就缠在沈竹漪的手上。
是沈竹漪的傀儡线!
云笙后背漫上冷汗,他何时系在她身上的?她竟一点都没有觉察。
沈竹漪微微笑道:“沈氏剑法概不外传,我只教一次。”
云笙低下头,紧紧攥着剑,没敢问这个沈氏是哪个沈氏。
旋即,她手中的白鸿剑便似活了一般,在她掌心灵活地翻转,剑光翩若游龙,挥动时追光逐影,分割雨幕,雨水如断落的珠子飞溅而下。
剑风更是格外凌厉,招招直奔要害。
萧长老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出剑也越发狠辣,只想着发泄心中戾气。
直至最后,他的招式都开始变形,被云笙抓住空子——
少女足尖轻点,于雨中曳步,大红的衣摆迎风而起,猎猎作响,所过之处泛起的水花若白梅般纷扬,只听她手中长剑一声铮鸣,萧长老手中的剑便被挑飞,应声而落。
云笙剑指萧长老鼻尖的时候,他整张脸都开始扭曲起来。
沈竹漪像是早就料到结局般,轻笑了一声:“看见了么?她并非不能习剑,只是你太过无能无用,教不了而已。”
萧长老心中紧绷着那根弦终于断了,他自诩剑术了得,教出的徒弟更是遍布九州。
只是年岁过高,需要用禁药来维持修为才会屈尊与魔为伍。
他如何能受这般屈辱,他眼中满是羞愤和恼怒,想也不想便朝云笙扑去。
他自知是活不成了,定要和她同归于尽。
与此同时,沈竹漪手腕微转,那根锋利柔韧的傀儡线猛地绷直,透出一股森冷的杀意。
云笙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抬起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剑光落下时,水花纷扬,萧长老撞上了剑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她。
云笙瞳孔紧缩。
那种剑刺破躯体的震动,顺着白鸿剑的剑柄到了她的手心。
沈竹漪慢步来到她身后,攥住了她握着剑的手。
他的身躯像是蛇一般从后边贴覆上来,柔声道:“师姐,我说过,所有妨碍我们的人,都得死。”
话音落下,他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带着她的手,将剑往前送出,彻底穿透了萧长老的心脏。
鲜血像是解冻的小溪般喷溅而出,萧长老彻底合上了眼。
云笙怔怔地看着自己握着剑的手染上鲜血。
她虽除过妖,却从未杀过人。
哪怕这个人要杀她,是个败类。
却也让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半会难以缓解。
她蓦地挣脱开沈竹漪,手中的白鸿剑落在地上。
她发着抖,迅速拉开与他的距离,颤抖着手步步后退。
随着萧长老咽了气,倒在血泊中。
云笙也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跟着跌坐在了地上。
她双目失焦,只是虚虚定格在廊下一盏灯笼上,在雨雾中汇成一团昏暗的光。
半晌,一阵声音将她唤醒。
云笙这才抬眼,看见沈竹漪提着长剑朝她走来。
剑尖在海棠花纹的石砖上掠过,发出刺耳的声响,拖拽出一道清晰的血痕。
云笙怔怔地望着他。
要轮到她了吗?
琴川沈氏。
她是知道的。
在十年前,郢都王庭以北的,最负盛名的名门望族。
沈氏少主名为沈霁,机巧忽若神,身负剑骨,年方五岁便可引灵入体,七岁习得沈氏一十八式惊鸿剑法,在三宗比试上一剑成名。
王庭太子和帝姬游街时,这位小少主便作为剑主之后骑马立于二人身侧。
少年意气,沈霁甚至于王庭盛宴中言出十年之内,必是郢都王庭白玉京十二楼榜首。
直至昭明五年年初,魔域来犯,琴川沈氏投敌,祁山被王庭联合仙盟一举出兵歼灭。
传承近百年的沈氏一族,近三千人口尽数死于那场战争,无一生还。
那位惊才绝艳,千年出一剑骨的沈氏少主,也陨落在那一年。
曾经目睹过沈氏少主风姿的人不由惋惜感慨道:“祁山洛河血水凝,世间再无惊鸿影。”
提及琴川沈氏,再无当初美誉,落在王庭流芳阁史书上的寥寥数笔,也是劣迹昭著,名声狼藉。
虽说当年之事疑点重重,可沈氏大势已去,很快便有新的氏族受王庭恩惠如雨后春笋而起,王庭之内尚不太平,都在争权夺势,谁又会在乎呢?
故而方才萧长老才会称沈竹漪为沈氏余孽。
所以,沈竹漪并不是金岚沈氏的人,他是琴川沈氏的少主沈霁,那场战役唯一活下来的人。
他隐藏身份来到这里,是为了复仇的。
所以,她是马上就要被灭口了吧?
檐下的坠落的雨水汇成一道雨帘,长剑在地面带出一路火星。
少年垂下长睫,缓步朝她走来,眼中的杀意昭然若揭,唇瓣的笑却似春景融融。
身后的穷奇嘶吼道:“臭小子,别犹豫了,让我吃了她!她知道我们这么多秘密,又对蓬莱那老东西忠心耿耿,这次无论她再怎么发誓都不能信她了!你我如今羽翼未丰,绝不可让世人知晓,否则必为天下之敌,死无葬身之地。能让她活到现在已经是破例了,快、快让我吃了她!”
冰冷的剑锋抵上了云笙的脖颈。
云笙浑身被雨水浸湿,她抬眼。
雨势渐大,雷鸣阵阵,地面的鲜血被冲刷,廊庑两侧的花颓败不堪,灯笼摇曳,那点光怎么照不亮持剑人的眼底。
第26章 第26章
云笙抬起了头。
她额角的乌发浸湿,紧紧贴覆着雪白的肌肤,像是蜿蜒的蛇,在晦暗的雨雾中,那双眼亮得惊人。
她的目光柔软,说话也是一字一顿的:“沈竹漪,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我们不是约定好了么,你做我的靠山,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你给我衣裙和吃食,你救过我很多次,你是第一个对我这般好的人。所以,无论你是谁,来自何处,有何目的,你于我而言便只是沈竹漪,我绝不背叛你。”
穷奇开始催促道:“别听她的,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没一个好东西,你年少时不就是因为轻信了旁人的话,差点死于非命,这么多年来的教训你都忘了吗,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不然我们都活不成了,你我多年隐忍决不能因为一个黄毛丫头功亏一篑,你再不动手,老子可要动嘴了……”
沈竹漪的瞳仁覆了一抹沉郁的暗色,额角的青筋直跳,眼尾的那朵红莲秾艳似血滴一般,提着剑的手关节泛白,手背的经络暴起。
半晌,他抬起另一只手,咬破虎口,冒出来的血瞬时便化作数枚血刃,将还在嚷嚷的穷奇捅成了筛子。
他眼下落下一片阴翳,猝然一笑:“你算什么东西?”
“就算死,她也要死在我手中。”
穷奇哀嚎一声,迅速躲进了长剑的封印中,还不忘怒骂道:“你个天杀的疯子!利用完老子就扔,你给老子等着!”
沈竹漪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的剑端挑起了云笙的下巴,迫使她仰面对他。
“你在骗我么?”他问。
语气沙哑低沉,冷漠得像是浸在这场潮湿的夜雨中。
云笙摇了摇头。
“你在骗我。”沈竹漪垂下眼,面无表情道。
这次的语气多了几分笃定和漠然。
“九月初九那日,也是这样的阴雨天。”
沈竹漪忽的低下头,近乎快要与她鼻尖相抵。
他盯着她的眼,恍然开口,声音轻柔:“他们将人活祭,说要让神灵感受到人们的痛苦。”
城内充斥着妇孺的尖叫声,雨落在地上,像是咆哮的海浪,卷走那些凌乱的残肢。
沈竹漪幽幽道:“你可知道一个人能被砍成多少段?四肢被剁成碎肉,她仍然活着,疼晕过去后,又再度尖叫着醒来。”
云笙抖如筛糠,就连紧闭的齿关也跟着颤。
“直至被丢在青铜甗中活生生地被煮熟,被分食。她的血透过地板的缝隙,一点点渗透下来,流进我藏身的地方。”
妇人七窍流血,死之前瞪大眼睛,从那双眼中流出的恐惧,是那么地真实,火光照在狰狞的尸首上。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最后,只剩下一颗充满血丝的眼珠,飘在青铜甗中的肉汤上,盯着我看。”
硕大的老鼠叼起掉落在地的一截断指,阴暗的角落中响起咯吱咯吱的清脆咀嚼声。
祭祀的人们大笑着,高歌着天街踏尽公卿骨。
“而我娘的头颅,和那些熟悉的面孔一起,被串成在一起,挂在城墙上。疾风吹来,这些头颅便会跟着摇晃。”
那三千冤魂,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哭诉——
“小公子,小公子……”
“为保住祁山最后一丝血脉,我们死不足惜。”
“为我们报仇,报仇!”
冤魂的面目渐渐变得可憎,怨怼的哭泣声也化作尖利的咆哮,同这场大雨一样。
沈竹漪不再说话。
他垂眼看过来,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云笙见过他这种眼神。
这种平静的看死人的眼神。
骤雨拍打着地面,云层将最后一丝月光吞噬的时候。
云笙猛地拉住他的袖摆。
下一刻,她伸出双手拥住了沈竹漪的脖颈,然后仰头凑上去,吻住了他。
她的动作笨拙又急切,近乎是撞在了他的唇角上,又侧过脸来,呼吸错乱地贴上他的唇瓣。
二人的唇舌磕碰,她闭着眼,格外青涩地,捕捉着他的唇。
唇瓣碾磨之时,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沾着雨水发丝拂过面颊的湿润。
闪电划过天际,一时之间,天光大亮,像是辉煌的灯烛,照耀着在雨中拥吻的二人。
沈竹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耳边的肆虐的雷鸣声、风声、雨声,还有那些恸哭嘶吼的冤魂,都在此刻消失了。
唯有唇瓣相贴时传来的炙热的温度,胸口处的悸痛,和脊背后尾椎处像是过电一般,蔓延至全身的,酥酥麻麻的快意。
是的,快意。
这种快感同任何一次杀人见血后都不同,更加晕眩、恍惚。
像是在一个走在冰原里,饥寒交迫的人,掉进了热泉中,身上积雪融化,浑身的血液奔走、叫嚣时的颤抖,哪怕溺死在其中,也只为那一瞬的欢愉。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发出一阵嗡鸣。
唯有沈竹漪垂在身侧的手在轻颤,尾指忍不住蜷缩,痉挛,眼尾那枚红莲烧得像是一团火。
一道闪着金光的符箓漂浮在二人之间。
云笙松开了他,耳尖红得滴血,面色却格外郑重,不带丝毫旖旎之情:“这是同心咒,需要亲吻才可实施,用于感知对方的心意。方才我见你有走火入魔的征兆,未经你的同意便施展此咒,对不起。”
她的手揪着衣摆,心也如一团乱麻。
同心咒一般是结为道侣之前,二人亲吻表明心意的符箓。是极为虔诚的咒文,一人一生仅可书写一次。
有些可惜了。
云笙也从未亲过别人。
毕竟在她看来,亲吻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做的事情,她甚至幻想过自己第一次亲吻心上人的时候,在山野,在湖泊,或是在任何风光正盛的地方。
不过为了小命,这些少女心思都不值一提了。
云笙道:“沈竹漪,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
她有些自嘲地弯了弯眼眸:“我会帮你。”
她虽不想与蓬莱为敌,但身在其中,有些时候想要明哲保身,是不可能的。
若非要在蓬莱和沈竹漪之间选一个,很明显,她会选择后者。
云笙道:“我不属于蓬莱,我是属于你这边的。”
同心咒熨烫着冰冷的心口,沈竹漪耳边却不断回响着“我是属于你的”,双目胀痛无比,眼前晃过那一触即离的柔软的唇瓣。
他浑身发热,就像是从头到脚的血液都沸腾了,太阳穴的青筋怦怦狂跳。
云笙握住了他的衣摆。
沈竹漪垂眼,看着二人被雨洇湿的大红色的衣角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的心脏骤缩,像是有虫蚁啃噬着心口,鲜血淋漓,痛苦挣扎之中,却带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他眼中也似淌了点暗色,半晌,才目光落在云笙白净的脸上。
沈竹漪抬手,指尖抚上云笙的发。
而后顺着云笙的额头,蜿蜒过云笙的眉眼。
最后落在了她苍白的唇瓣上。
他的指尖感受着少女皮肉下的温度,感受着她喷薄出的呼吸。
这是他的,是这世间,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这个想法令他抑制不住地愉悦,浑身连着指尖都在颤抖,比任何一次的杀戮、分尸,都要来得刺激。
他的指腹尚沾着血,涂抹在她的唇瓣上,显出瑰丽的艳色,让她整张面孔都鲜妍明媚了起来,衬着大红色的嫁衣,倒真像是出嫁的新娘。
沈竹漪反复摩挲着云笙的唇珠,看着她像是一张任由添妆作画的白纸,染上独独属于他的色彩。
他喉间轻轻滚动了一下,半晌,露出一抹似天真似无辜的笑:“师姐,这个颜色,才适合你。”
说完,他浑身卸了力气,下颌枕在了她的肩上。
云笙拥住了他,看着他血管处的红色莲纹悄然褪去,云笙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轻声道:“我们走,此地不宜久留。”-
就在云笙二人离开后,未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有两道身影出现在了祠堂中。
其中一人取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孔。
正是穆柔锦。
另一个人全程隐没在暗中,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角的白发,和手上握着的长笛。
穆柔锦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尸首,见没什么反应,淡淡道:“死透了,我都替他们引开了薛一尘,当真是没用。”
另一人扫视了一圈,蹙起眉道:“归阴灯少了一盏,这群废物。我屈尊找到这李常德,授予他功法,让他在此地杀人修行收集浊气,便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就算王庭那边有我们的人,也遮掩不了多久。暴露是迟早的事,得速速加快进度。”
穆柔锦道:“此地收集的浊气可够了?我先前费力将树妖斩杀,不就是为了浊气能够更好滋生,因此还在蓬莱挨了刑罚,你可要好好回禀魔主。”
另一人道:“你做的事情,魔主自然都看在眼里。不过纯阳珠,你不可再耽搁。”
穆柔锦蹙眉道:“纯阳珠我还暂未得知如何解开法阵,且还需等待时机,等到蓬莱大阵开启,方便交接时,再找个替死鬼顶罪。此事不能急。”
“对了,阿兄,我托你调查的人,调查得究竟如何了?”
听到这声久违的称呼,另一人怔愣片刻,才回道:“我派出跟踪沈竹漪的人,都没有了消息。此人与郢都王庭、沈家都有牵连,你是觉得他会影响魔主的计划?”
穆柔锦目光陡然锐利几分:“还请哥哥回禀魔主,此人深不可测,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必除之而后快。”-
再度回到柳家村时,已是深夜丑时。
雨已经停了。
云笙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亦步亦趋跟着沈竹漪。
山路湿滑,偶见蛇蚁蚊虫,他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他手上的银链偶尔会拂过她的手背,冷冰冰的,像是婆娑树影中掉落下来的雨水。
在柳家村等候的薛一尘见到二人,紧缩的眉头骤然一松,阔步走上前来:“云笙……”
他的话语在见到二人紧握的手时微微一顿,再度皱紧了眉,“云笙,我已听村民们说了全部事情,柳茂德夫妇已被我捆着押入柴房,只等着带回去审问发落。你可有受伤?可是萧长老救了你?为何只见你们二人,萧长老与柔锦呢?”
云笙平静回道:“师兄,我被抓走后便昏过去了,醒来便见到了欲要回柳家村的小师弟,和他一道回来了。至于萧长老和师妹,我未曾见过他们二人。”
沈竹漪杀了萧长老的事情绝不能暴露。
否则他隐藏实力,定会引起旁人警觉。
好在萧长老自己做了亏心事,只要矢口否认,就不会连累到他们。
薛一尘踟蹰片刻,又问:“我给你的那张传音符……”
云笙也愣了一下,要回答时捂嘴打了个喷嚏。
她身子骨本就弱,淋久了雨,自然就受了风寒。
这时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烧了。”
薛一尘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竹漪扬起眉,“那张传音符,被我烧了。”
薛一尘广袖下的手攥紧又放开,面上却不显,只是声音冷了下去:“为何?”
沈竹漪轻笑一声,挑眉反问道:“此符为传音而生,她于危难之际唤你,你可有回应?”
薛一尘沉默片刻:“……我并未收到。”
“那便是了。”少年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是挂满了糖霜的花枝,“既然没有回应,那便不是符,而是一张分文不值的废纸。废纸而已,烧了便烧了,我想何年何月烧它,还非得寻个理由么?”
薛一尘冷下了脸:“我同云师妹说话,似乎并不干你之事吧。还有,”他目光瞥向二人交叠的手,语气越发冷硬,“虽我们是修道之人不拘小节,但云师妹总归是女子,你是不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行径?”
眼见势头不妙,云笙捂唇开始咳嗽起来。
本还在争锋相对的二人齐齐朝她看过来。
薛一尘道:“师妹,你身子不好,怕是受寒了,你同我来,我用灵力为你驱散寒气。”
沈竹漪则道:“她衣服都湿了,需要换洗,更需沐浴。”
薛一尘眼神刺过来:“此处是村落,不是宗内,烧火热水都需要时间,更何况并无合适她穿的衣物。”
沈竹漪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不巧,热水之事无需你担心,我这里更有合她身的衣物,鞋袜,亵裤……”
尚未说完,云笙便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沈竹漪对男女之事无甚忌讳了解,所以说出这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平日里,云笙去明霞峰,有时懒得带包裹,也会放一些自己的衣物在他那里,就连这些衣物叫什么名称,都是云笙和他说,他才知晓的。
反观薛一尘,脸都已经黑了。
云笙朝他笑着点点头:“多谢师兄好意,我就不叩扰师兄了,先回去歇息了。”
而此时得知云笙回来的阿念更是喜不自胜地小跑过来,紧紧环住她的腰:“姐姐!”
云笙笑了笑。
沈竹漪的视线落在念儿环住云笙的手上。
念儿还想缠着云笙亲热,却被一个物件砸中了手背,一下子松开了云笙的腰。
她看过去,才发现是一枚金叶子,目光由疑惑便为震惊。
沈竹漪抬起眼皮:“去打桶水来,便再送你一个玩儿。”
念儿一怔,刚想拒绝:“这太贵重了……”
却见那少年唇角噙着的笑意变得有些冷,她立刻改了口:“我这就去!”
云笙才知,沈竹漪是真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比如有一种类似于琥珀一样的石头,只注入灵力,便可发热发烫,很快便将木桶内的凉水焐热了,还冒着袅袅热气。
云笙褪去衣衫,抬腿跨入桶内,热水弥漫过脊背的时候,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她用双手环住自己,浸泡在温暖的水流中。
热水带走那些杀戮后的惊吓和疲惫,云笙很喜欢这种片刻的宁静。
她想,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候,一定也是这般温暖舒适吧。
可是很快,她又想起了萧长老死之前讥嘲她无父无母。
云笙想了整整十七年。
她的父母,为什么要丢下她一个人呢?
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身无灵力,所以才抛下她的么……
这个问题,云笙从懂事时,想到现在,始终想不明白。
云笙用木勺舀起一捧水淋在手臂上,手腕一歪,突然失了力。
木勺跌落水中,溅起水花。
云笙想要捞起来,试了几次,整条手臂都都开始发麻,手掌颤抖,不听使唤起来。
没等她思索原因,门外响起了三声短促的敲门声。
云笙一个激灵,问:“谁?”
少年击冰碎玉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师姐,我来替你上药。”
云笙道:“这点小事,我自己来便成了。”
沈竹漪不紧不慢道:“伤在肩背,且那邪祟身上是否带有尸毒暂未可知。”
一听到“尸毒”,云笙脸色大变。
她垂头看着自己发麻的右臂,又看向肩背的伤口,这才明白,是尸毒作祟,麻痹了经脉。
她试探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脚也失去了知觉。
无法挪动。
她咬着牙,用尚且还能活动的左臂去取木桶边的小衣和外衣披上。
亵裤离得太远。
指尖触到的时候,左臂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只剩颈部以上,还能活动。
云笙靠在木桶边,崩溃地叹出一口气。
好厉害的毒。
她蹙眉道:“麻烦你叫念儿扶我出来,我中了毒,动不了了。”
沈竹漪却似早已料到:“这是尸毒发作的前兆,需即刻上药,再以灵力压制毒性。若是再挪动,只会加快毒素扩散,无法呼吸,四肢彻底坏死。”
云笙有些紧张:“我觉得舌头好像也有点麻。”
沈竹漪看着夜色廊下探出的一枝娇艳海棠,声音淡缈如雾:“师姐,你现在很危险。”
云笙闭上眼:“你进来吧。”
第27章 第27章
话音落下,沈竹漪便推开了门。
白雾涌出来,雾气中的灯火朦胧。
沈竹漪跨过门槛,掀开眼前的帘子。
云笙背对着他,只露出一截圆润饱满的肩头,格外白,像是新剥的鲜菱。
她脸上的水珠尚未干涸,顺着鼻尖滴落在唇珠上。
她飞速用舌尖卷走那颗水珠。
沈竹漪的目光一顿。
而后落在她的唇瓣上,久久没有移开。
起初他并不理解,那些红尘间的男女为何会如此热衷痴迷于此事,不过是白骨外覆了一层皮肉,有何不同。
那些痴缠,他虽不懂,却不妨碍他觉得恶心。
可是和她做这般的事。
他似乎并不抵触。
甚至还觉得很舒服。
他被抽走了情魄,并不会爱人。
所以他才感到困惑,为何自他回到柳家村,脑海中却一直在回想,在祠堂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显然是想杀她的。
可当她拥上来的时候,他却更想吻她。
云笙并未看出他的异样,只是有些别扭地低下了头。
她看着水中不着一物的双腿,更加崩溃了。
好在披上的外衣的下摆落入了水中,够到了大腿的位置。
而沈竹漪的目光不偏不倚,眼神也清冷纯净。
这令云笙放松了不少。
云笙看着沈竹漪慢条斯理地将一对工具搁置在案几上,什么剪刀、细布、缝合用的针线、各式的药粉,不知道还以为她受了多重的伤,毕竟以往这种伤势,云笙都是简单地处理,也不会有人这般大张旗鼓地把它当回事。
云笙不免有些慌乱:“这些都要派上用场?”
沈竹漪修长的十指整理着杂乱无章的物件,不疾不徐道:“尸毒沾染上伤口,需要即刻将腐肉剔除,然后缝合。”
他的动作规整,似是某种设定好的机关锁链一般,无情而精细地转动着。
云笙看着沈竹漪那双明显不沾阳春水的手,忽有疑问:“师弟,你有这方面的经验么?”
沈竹漪抬头,笑得坦然:“并无。”
云笙看着那闪着寒芒的针,瑟缩了一下,便听他慢条斯理道:“不过师姐大可放心,儿时的木偶摔断了假肢,都是我亲手替它们缝合的,无论损毁得有多严重,都会完好如初。”
云笙:“……”
木偶是木偶,人是人,这能一样吗!
云笙还想挣扎一下:“那什么……”
沈竹漪动作一顿,似笑非笑看着她:“师姐是不信任我么?”
云笙总觉得若是自己说“是”,会发生什么格外可怕的事情。
她看向混在其中的蜜饯和糖糕,立刻转移了话题:“为什么还有这个?”
沈竹漪道:“虽有麻药,但在剔除腐肉时仍会痛。我带来的药粉,源自药宗,是专门净化尸毒的,成效好却性烈,也会痛。”
他弯了弯眉眼,笑得柔和:“村里的幼童说,每逢害病,都会有一颗蜜饯作为慰藉。”
“……”
云笙觉得,她应该据理力争一下:“我不是不愿上药,也不怕疼的。”
说完,她也没有再矫情,道:“你来吧。”
沈竹漪上前一步,掀开她右肩的衣物,露出肩背处五条指印的抓痕。
沈竹漪以沾着盐水的帕子将伤口周围的淤血擦拭干净。
盐水虽能避免感染,可却格外刺激,云笙不免蹙起了眉头。
只是她没喊痛,也没叫唤。
沈竹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师姐,此处并无他人,若是痛,可以发出声的。”
云笙摇头,她咬牙嘴硬道:“还行。”
沈竹漪冰冷的指尖落在她的肩胛骨处,似有若无地掠过伤口周围的腐肉和血痂,指腹来回摩挲。
听见她呼吸加重了几分,才替她擦拭干净。
他勾了勾唇:“可是师姐……你在发抖。”
少年温热的气息落在云笙的耳畔,她抖得更厉害了。
沈竹漪眼底散落零星的笑意,他将手臂横在她唇边:“剔除腐肉时,会有些疼,若是不愿出声,师姐也可以咬我。”
云笙的脸皱成一团,飞快摇了摇头。
沈竹漪丝毫没有被拒绝后的不悦,也没有收回手,只是取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刀。
云笙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沈竹漪一手持刀,得空的另一手取了装着麻药的瓷瓶。
然后,他用嘴咬上瓷瓶的封口。
“啵”的一声,药瓶的红色的封口被轻而易举地拔.出。
屋内静谧,唯有缥缈的白雾从木桶中升起,安静的有些不自然。
云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纤长的睫毛垂落,掩住眼底的情绪,只是盯着她背部撕裂的伤口看。
随着瓷瓶一抖,清凉的麻药便落在了伤口处。
有一点褐色的麻药自伤口处流下,他的视线追随着那滴褐色的液体。
看着它顺着她白皙细腻的后背肌肤滑落,蜿蜒流动着,落入背部清晰凹陷的脊骨处。
最后沿着纤细的腰背,坠落进木桶的水面中。
在空寂安静的屋内,药水落入水中,发出一声“滴答”的声响。
几乎同一瞬间,沈竹漪手中的刀迅速落下,将肩背处的腐肉剔除。
他的刀法很好,云笙近乎没有反应过来。
后知后觉,才有细密的痛传上来。
沈竹漪放下刀,取出另外一瓶药。
他取走封口,将药粉抖落在她肩背处。
云笙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痛痛痛——
这究竟是什么药?
比用刀剔除腐肉之时,还要剧烈数十倍。
云笙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哭出来,但是她咬紧自己的唇,仍旧没出声。
从小刻在骨子里,她就是个不爱哭闹的孩子。
她一直觉得,这样会给别人添麻烦。
沈竹漪好心地扶稳了她的肩。
他手心下是剧烈颤抖的纤弱躯体,他昳丽的眉眼舒展开,唇边的笑意也更深了些。
“师姐,此药粉用以净化尸毒,需要深入伤口,我以灵力将其化开,以便清除毒素。”
云笙一顿。
等等,那岂不是更痛了——
她想开口阻止,沈竹漪便以绢帕净手,温和的灵力裹着指尖,触及云笙肩后的伤口。
温热滚烫的触感自化开的药粉处传来。
随着沈竹漪的指腹微微按压,一股细密的疼痛和痒流窜至云笙全身。
云笙双肩猛地一颤,想要再度去咬自己的唇。
可是尚未反应过来,少年的干净掌心便已凑到了她跟前。
被痛感麻痹的云笙自然而然地咬住了沈竹漪的虎口。
云笙发现不对劲,刚想松口,那摩挲在她伤口处的指腹稍稍加重了力道。
他的指尖搅弄在温热的血肉中,带着融化的药粉蔓延,将含着毒素的淤血揉散。
剧烈的刺痛中又带着酥麻的热意,令人忍不住想要狠狠抓挠得鲜血淋漓才得解脱。
这显然是不小的刺激,云笙浑身一颤,骨头都软了一半,身子也像是化成了一滩水,差点叫出声,只得狠狠咬住了沈竹漪的虎口。
沈竹漪动了动喉结,似是鼓励似是诱哄般,笑道:“师姐,不必忍着,可以咬得更重些。”
云笙有些自暴自弃。
她早就知道沈竹漪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其实是想看她哭,对吧。
只消别人不痛快,他便痛快了。
泄愤似的,云笙咬他的力道更重了。
落下一圈牙印,甚至都见了血。
可是沈竹漪不怒反笑,他眉眼弯弯地摩挲着手上那圈见血的印子。
之后的缝合格外利落,结束后,沈竹漪将那枚备好的蜜饯递到云笙唇边,温声道:“多谢师姐配合,做得很好。”
云笙听他这般敷衍的类似于“乖孩子”的夸赞,有种莫名的羞辱感。
她也没有和吃的过意不去,飞快地叼走了那枚蜜饯。
沈竹漪的视线落在云笙柔软的发旋上,他取出绢帕,擦拭着修长五指沾染的血迹。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热气升腾时,眼尾泛着一点红晕,他缓缓闭上眼,面上的神情慵懒餍足。
指腹触及温热的伤口时,被滚烫的鲜血包裹,温软、黏腻,鲜血没过他的指缝,他的指尖荡过一阵酥麻,兴奋地颤抖着。
云笙看见他这神情,活脱脱一副杀完人还陶醉回味的样子。
她被吓得心跳加速,她想试探能不能动。
还是动不了。
药粉的起效时间并没有那般快,她只能嘴里动两下,将蜜饯吃了。
片刻后,沈竹漪睁开眼。
他很自然地替她包扎好伤口,再替她将披在身上的衣物层层捋平整,他的动作轻柔,近乎是避开她的伤口。
她披着的头发也汗湿了,粘稠地贴覆在脖颈上,他便伸出手,耐心地将那一捧头发自她衣服中揽起来。
期间他冰冷的护腕不免擦过云笙的脖颈。
云笙侧了侧头。
那系在她脖颈上的两条细细的红色丝绢带子便松了,很快便像是两条灵活的小蛇一般,顺着白皙的锁骨滑进冗杂的衣物中。
沈竹漪知道这是云笙小衣的带子。
起初,他并不知这是什么。
直至一日,云笙在明霞峰晾晒衣物时,此物甚小,险些被风卷走,他眼疾手快接住了,布料像是丝绸,手感顺滑,有兰草的香气,随意便可揉捏成一团。
他问她这是什么。
云笙吞吞吐吐地和他解释:“这是,心衣。”
沈竹漪问云笙,他为何没有。
云笙只是红着脸道:“这是女子用来保护自己的,你可千万别模仿!”
说完,便匆匆从他手中夺过,像是一阵风般跑走了。
沈竹漪至今也不知为何她要穿这种华而不实,只有一片薄薄布料的东西,若说要护住命脉,那更不可能。
但她需要,所以他便带了。
他甚至想过,若她真需要这种东西,未尝不可用刀枪不入的天蚕丝织就的锦缎为她裁出一个相同模样的来。
他淡然向她询问,她说什么也不肯给他。
就此作罢。
沈竹漪顺着那两条带子消失的地方看过去,只有云笙衣领处交叠的阴影。
他又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云笙:“有东西掉了,要取出来。”
云笙小幅度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沈竹漪抬手,卸掉了右手的银护腕,还有繁杂的缠在分明指骨上的银链,顺着那带子滑落的地方探去。
修长的手指穿过宽松的衣物,带起一路的起伏纹路。
指腹蹭过的肌肤像是白玉方糕般柔软,似乎有点刚出笼的潮湿的水汽。
沈竹漪忽然觉得有点饿。
那种心底升起的食欲越发焦灼,像是需要吞吃、吮吸什么,来缓解这种莫名的胀痛。
他蹙起眉,目光落在她锁骨下方。
手上加快了寻找的速度。
他很快便找到了那两条带子,而后指尖微挑,将其从云笙的衣领中勾了出来。
丝绢带子自肌肤和衣料中摩挲而过,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泛起一片细密的痒,酥酥麻麻的,令云笙一下子便清醒了。
她一回头,就看见沈竹漪那匀称修长、本该执笔作画的手正勾着一条红艳艳的小衣系带。
一股热血直冲云笙的天灵盖。
偏生沈竹漪垂着眸,那枚鲜红的带子,在他修长的指骨之间逶迤翻转,他一丝不苟将那两条红带子系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云笙不知要说些什么,因为在迷糊之中,她记得他好像问过她,她也同意了。
她耳垂红得快要滴血,极为郁闷地闭了闭眼。
罢了。
反正沈竹漪眼里并无男女之分,她在他眼中说不定和路边的猫儿狗儿一般,亦或是只是他密室暗格中躺着的那些偶人。
起初云笙觉得奇怪,沈竹漪似乎连男女身体有何不同都不知道。
但得知他是琴川沈氏的那位少主后,她便有些了然了。
世家中的公子哥,在十六岁时,家族便会安排通房,教习他男女之事,繁衍子嗣。
而在沈竹漪成长到这个年纪时,琴川沈氏已无任何长辈可以教他这些了。
以至于他精通各种杀人的技巧,唯独对此事一窍不通。
想至此,云笙叹了一口气:“师弟,你叫念儿扶我出去吧。”
沈竹漪很客观地说:“念儿怕是背不动师姐。”
云笙又道:“那、那叫村内的其他女孩儿……算了,那太麻烦她们了。”
现在夜深了,村内的女孩们大多都睡了,她们今日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她也不好意思将人半夜喊醒,只为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
她垂下眼:“我先呆在这里,等毒解了再……”
沈竹漪又打断了她:“毒已入血液,若想行动自如,需要等上一夜。”
说完,他轻笑了一声,垂眸和她对视:“师姐能想到任何人,为何总是想不到麻烦我呢?”
事已至此,云笙心一横:“那小师弟,拜托你扶我出来去房内。”
她的伤在肩背,方才上药缝合,并不方便触碰。
沈竹漪的手探入水内,欲要将她从底下捞起来。
可是实在太滑,找不到着力点。
云笙僵硬的身体很快又顺着木桶滑进了水中。
沈竹漪宽大的手在水中摸索的时候,忽然微微一顿。
他的指尖像是被什么紧紧咬住了,在拼命地往外挤压着他的指腹。
沈竹漪眼神陡然一变,迅速用外袍将云笙裹着从里头抱出来,劈碎了木桶。
水流四溢,漫过他的长靴。
他凌厉的目光自地面仔细巡视一圈,乌黑水润的双眸逐渐变得有些茫然。
山中多蛇蚁毒虫,时常会有人在梳洗沐浴间被咬伤。
可是,只有清澈的温水弥漫,并未见一丝异样。
所以……是什么咬了他?
第28章 第28章
他看向被咬的食指,摩挲了几下,只有些许温热的湿意。
没有血,也没有发现咬痕。
因为在水中,所以他才会混淆。
比起咬,更像是被什么包裹住。很温暖。
像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虽然记得她伤及的是肩胛,两腿间并无受伤,但他乌黑的眼眸仍然看向云笙:“师姐,你身上还有伤,需要上药。”
云笙并未回答,浑身红得像是煮熟的虾,紧紧咬着唇瓣。
比方才上药时的神色还要慌乱,她的眼神,一直盯着他修长的食指看。
没等他继续问,她便颤着声催促他:“我没有受伤。我困了。想睡觉。”
沈竹漪没有再问,只是沉沉地盯着她。
云笙被他看得浑身发颤。
然后,沈竹漪猛地将她打横抱起,穿过空无一物的廊下,回到了她的房内。
被放在榻上后,云笙才松了口气。
她紧紧闭上了眼,没有再开口。
沈竹漪立在阴影中,窗外的乌鸦啼叫了几声。
叫声规律,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沈竹漪冷眼瞥过,推开门走了出去。
待他走后,云笙才呼出一口气。
若是手能动,她只想紧紧捂住脸。
好在她早已是精疲力竭,也来不及羞臊便沉沉睡去了。
这夜她睡得格外不踏实,总觉得胸闷得厉害。
她先是梦到萧长老满脸鲜血,狞笑着咒骂她是废物。
虎头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四处追杀她。
后又梦到沈竹漪要给她上药,要检查她的伤口。
她心里是不肯的,可是腿却格外听话地打开了。
再然后,她又梦到似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那声音像是个女人,格外温柔地唤她“皎皎”。
这两个字,云笙很熟悉,她的长命锁上刻着的就是这二字。
“你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我原本只想让你做个普通人,平安度过这一生,可是你的命数里,终有这一劫,如何也躲不过……”
女人似在掩面哭泣,云笙追过去,想要看清她的面貌。
那女人却越来越远,消失在了云雾中。
云笙追得气喘吁吁,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急匆匆地拨开白雾,只在那白雾后看见了一座高高的城池。
城池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三字:红袖城。
云笙便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脸上一片湿漉漉的,一睁眼,便看见一只黑猫蹲在她的心口上。
它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探她的鼻息,似乎是想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见她醒了,黑猫柔柔地“喵呜”了一声,毛绒绒的脑袋蹭过她的面颊。
云笙哭笑不得,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梦中喘不过气了:“你这神出鬼没的小东西,究竟是怎么跟来的?是藏在谁的包裹里了么?”
黑猫喵喵几句,给自己舔了舔毛,又看云笙乱糟糟的头发不顺眼。
于是它又开始卖力地舔舐着云笙散在床榻上的头发丝。
云笙仍有几分倦意,她活动了下手脚,发现能动了,知道毒是解了,悄悄松了口气。
瞥了眼窗外,见天还没亮,便还想睡个回笼觉。
她不知道狸猫一般只给地位比自己低的幼猫或者伴侣舔毛,还以为它是在讨好自己。
她伸出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它光滑的毛发,忍着困意道:“乖,等我起来再给你拿吃的,你先让我睡一会……”
天还未亮,晨露熹微。
河流边的竹林弥漫着乳白色的雾霭。
云雀清脆的叫声自林间传来,郁郁葱葱笼罩着清晨的寒霜。
竹叶簌簌而动,有一人撑着剑自林中走了出来。
沈竹漪身着一件玄色的劲装夜行衣,每走一步,都在地上带出一道血色的脚印。
半晌,他用剑撑着身子,俯身咳出一口血来。
两道影子随后自竹林间显现,是两名戴着一黑一白恶鬼面具的暗卫。
白面想要上前搀扶沈竹漪,被他一掌挥开。
沈竹漪抹去唇边的血,冷冷道:“滚开,我还没死。”
白面垂下头,显然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他与黑面是祁山沈氏夫人的暗卫,在琴川沈氏灭族后的数年后才找到小公子。
找到沈竹漪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胸腔和脊椎处破了个大洞,引以为傲的剑骨早已被挖走。
那时暗卫营尚有十人在,失去剑骨的小公子再也无法使出十八式惊鸿剑法。
天之骄子一朝坠落,从山巅白雪变为脚下污泥。
沈竹漪的性格也越发阴沉多疑。
在后来,王庭肃清沈氏余孽,躲避追杀逃亡的过程中,暗卫营死伤无数,最后只剩下他与黑面二人。
小公子身边的人接连死去,每每死去前,他们都在提醒他,他们是为他而死,不要忘记复仇。
从一开始的怨恨,到后来的麻木。
小公子开始变得冷漠、不耐,与所有人疏离。
背负血仇的人,朝不保夕,头上悬着一把刀,从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有羁绊。
故而孽镜台的人无名无姓。
他们仅仅是被仇恨绑在一起的人罢了。
思至此,白面道:“这沈家变本加厉,只因昨夜镇妖塔有异动,便连夜传唤主子回去,是把主子当成了什么?沈嵘难道不知主子在月蚀之日格外虚弱,怎能应付得了镇妖塔内的东西?”
沈竹漪平静道:“沈家予我身份,授我钱财,我做他们的刀,以身饲妖,这很公平。”
白面走在沈竹漪身后,忽的一惊。
沈竹漪的脚下空荡荡的,竟没有影子。
他的衣角蹁跹,脚步也很轻,像是白日游荡的鬼。
白面道:“主子,您的影子……”
沈竹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脚下:“昨夜镇妖塔内,影子咬断了傀儡线逃窜。穷奇亦想趁机夺舍,我先处理了穷奇。”
说完,沈竹漪垂下眼,从袖中取出染血的灵石交给了黑面。
黑面默默收在胸口处。
这些灵石是沈竹漪在镇妖塔内平息妖乱换来的。
沈家虽富饶,从不会平白无故给他们钱财,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要么替沈嵘铲除异己,要么为沈家争权夺利。
这些灵石,瞧着光鲜亮丽,每一块都沾了沈竹漪的血。
所以,在他眼里,他的主子合该着华服,食珍馐,做人上人,无人能够置喙。
大部分的灵石用去建立孽镜台,豢养势力,剩下的灵石便是去购置药草。
沈竹漪又道:“交给你们的归阴灯,查出来了么?”
白面肃穆道:“主子英明,这盏归阴灯供奉的神像的图腾,是祟神。确实是混迹在王庭中攻打祁山的那帮人。那群人是一个势力,名为罹教,这个势力格外庞大,遍布三宗九家,甚至渗透了郢都王庭。”
“他们似乎和魔域达成了某种协议,正在通过归阴灯四处收集浊气,目的尚未查明。主子,我们现在不宜向他们复仇,等您解开业火之毒,夺回剑骨才有胜算。”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道:“秦修文的下落,找到了吗?”
白面攥紧拳头恨声道:“并无。孽镜台已在寻找他的下落。当年城破之后,他便抛弃夫人,再无踪迹。”
沈竹漪咬断缠在胳膊上的绷带,眉眼透出一丝狠戾:“继续查。他便是逃到地府黄泉,也要给把他的尸骨拖回来。”-
沈竹漪踏进柳家村的时候,天际泛起一点鱼肚白。
不知谁家庭前种满了茶蘼花,点缀其中的樱桃红润点火,映衬一架的花白素色,如叠云堆雪一般,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斜出一支凤尾竹。
过了花圃,便是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村内的妇人常在此处洗衣聊家常。
沈竹漪蹲下身,将手上的莲花护腕取下,在溪流中净手。
冰冷的溪水穿过指缝,带走干涸的血液。
手腕上的银链发出清脆的声响,上边缀着的血刃被水流冲刷干净,变得银白透亮。
直至将浑身的血迹洗净,沈竹漪才起了身。
他瞥了一眼脚下空荡荡的影子,然后闭上眼,循着气息去找。
再度睁眼时,他的脚步一顿。
映入眼帘的,一张少女恬淡的睡颜。
支摘窗半开着,粉白相间的海棠探入屋内,花影摇曳婆娑,阳光透过窗棂上雕花照进来,落在她面容上,鬓角的绒毛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黑色狸猫蹲在云笙的心口处,将头埋入她的颈窝里。
它似乎格外满足,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它的爪垫触及少女的身子,格外绵软,像是刚出笼的白糖糕,松软回弹,轻轻一碰便会凹陷进去。
他同样能感受到那份近乎令人窒息的柔软。
沈竹漪的面色阴沉下来-
还没睡上片刻的云笙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揉着眼,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以为是念儿来找她,毕竟昨夜念儿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
她打了个呵欠道:“请进。”
见进来的人是沈竹漪,云笙被吓了一跳,睡意全无。
她不由得夹紧了衾被里的腿。
她忍着羞赧道:“小师弟,这么早,有什么事么?”
沈竹漪一身黑衣劲装,系在高马尾上的发带也是黑的,紧束着腰身的蹀躞衬着他笔挺的脊背,紧窄的有力腰腹,像是一把出鞘的刀刃,俏中带煞。
见到他,云笙怀里的黑猫耳朵背起来,如临大敌。
第29章 第29章
沈竹漪同样冷冷地盯着黑猫,直至它吓得夹紧了尾巴才移开视线。
片刻后,沈竹漪从怀中取出一包糖炒栗子。
他不动声色用指腹擦去油纸外粘到的一点血迹,随手放在了云笙的床榻边的小案几上。
云笙有些惊喜:“给我的?”
上次从浮光镇离开的太着急了。
糖炒栗子需要排队,所以她没来得及买。
但她一直惦念着。
云笙想下去拿,她蓦地想起自己下半身光溜溜的,便靠在榻上,只是裹着被子蠕动,撑着上半身捞了一粒来,然后慢慢将外头的壳剥了。
云笙将那颗栗子递到了窝在被褥旁的猫嘴边,满脸殷切地朝它努了努嘴:“你吃。”
沈竹漪顺势看向角落缩成一团的猫。
云笙转过头的空隙,他淡笑着,朝它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猫吓得毛发都炸了起来,把尾巴都藏在了肚子下。
见猫不吃,云笙有些失望,放回了纸袋里。
她轻声道:“在蓬莱的时候我便见过它,给它吃的,它也不喜欢。下次再换点别的。”
说着,她又伸出手,挠了挠猫的下巴。
沈竹漪的下颌同样有所触感。
他盯着享受的猫,脸色愈发阴沉。
云笙并不知道这一人一猫之间的暗流涌动。
她回想起,每每摸小猫的尾巴根,它都会舒服得打滚。
如果拍打这里,它就会开始踩奶。
所以她便很自然地抚摸过猫的脊背,然后用力拍了拍它的尾巴根部。
黑猫伸展着双爪,又嗲又媚地“喵呜”了一声,像是叫春一般。
同一时间,一股酥麻的快感自沈竹漪的尾椎骨漫过全身。
沈竹漪抓紧了桌沿,骨节泛红,气息有一瞬的紊乱。
他抬眸,锐利的目光如箭矢般:“这畜生在蓬莱时便咬断了一人的手指,它本性凶猛,并非普通狸猫,现在瞧着乖顺,指不定哪日失了理智便会伤你。”
黑猫呲起牙,朝他哈气,边哈气边怂得往云笙的怀里退。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云姐姐,你醒了么?”
是念儿。
云笙道:“进来吧。”
念儿推开门,探进头来。
黑猫被吸引了注意。
沈竹漪登时掠至床沿,捏住了黑猫的后颈,将它拎了起来。
猫发出叫唤,扭过头去咬他的手指。
他仍由它咬着,眼底一片薄哂。
“小畜生。”
云笙听见动静扭过头,恰巧看见,猫儿咬的他那根食指,不偏不倚,正好是昨晚在木桶内接触那道“伤口”的。
他常年握剑,那时,她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食指,指腹粗糙的薄茧摩挲而过,难言的痒。
云笙的脸涨红了,立刻移开视线。
或许,她也该庆幸,沈竹漪并不懂男女之事,以为那是伤口,甚至还想着要为她上药。
念儿道:“姐姐,几日后就是我们村内的簪花节了,村内的姑娘们有谢礼要给你。”
云笙点应好-
待在柳家村的这些日子,云笙缠着沈竹漪,教她练剑和骑射。
但是有一点不好,云笙的皮肤白,随便磕碰,或是用力一点,就会在身上留下青青紫紫的痕迹。
练剑时,沈竹漪握着她的手腕,有时会紧箍她的腰身。
她的手腕、小腿,还有腰部便都留下了触目惊心的鲜红指痕。
后来,云笙借了村内寄养的马匹,用以练习骑射。
山道颠簸,所以骑马时会有摩擦。
她的大腿内侧也被磨破了皮,一片火辣辣的疼。
这几日下来,腰酸背痛,云笙便叫念儿帮她涂药酒。
云笙褪去外衫,卧在床榻上,露出背脊。
她睡了一会,睁眼时,背脊处传来热意。
已经是晌午了,念儿不是说要去准备簪花节的事情么?
她迷糊道:“骑马磨损的地方,能拜托你帮我上一下药么?”
回应她的,只是越发重的力道。
从她后颈处突出的那块骨头,顺着脊柱到腰椎,磨着她胀痛的经脉,将里头的淤血一点点揉开。
在指腹揉搓时,药酒便热烘烘地蔓延进肌理之间,渗透到了骨缝里。
云笙舒服得眯起了眼,发出了长长的喟叹。
她不由得想,念儿的手劲怎么变得这般大了。
不过按摩还真的需要大点劲,不然按不到骨头,根本不舒坦。
“转过来。”
冷淡的声音响起,一瞬令云笙头皮发麻。
她蓦地回过头:“怎、怎么是你?”
沈竹漪没有回答,居高临下看着她,指腹用力摁在她的骨头上。
云笙羞得要把脸埋进被褥里,脚踝处却传来了力道,一条腿被抬起,磨损的那两侧的皮肉便袒-露无遗。
云笙的余光偷偷瞥向他。
少年的长睫倾覆,根根分明的睫毛柔韧,一丝不苟地给她涂着药膏。
药膏覆在了破皮的地方,是一种灼热刺痛的感觉。
云笙“嘶”了一声:“痛痛痛……”
沈竹漪涂药的手一顿,目光顺着破皮的地方往上看向她腿心处。
衾被之下的阴影之中,遮掩的是木桶中那道咬他的那道伤口,晦暗光影中看得并不清晰,只是似乎随着她动作颤动了一瞬。
他黝黑的双眸盯着,一瞬不瞬,而后毫无征兆地低下头。
云笙感受到了他鼻尖灼热的气息。
她蓦地低头,就看见了这荒谬的一幕。
她猛地收拢膝盖,窜进被褥中:“上完药了,你可以走了!”
沈竹漪一顿,看着裹着严严实实的她。
他沉默着,将桌上的药酒和药膏收拾好,关上了门。
沈竹漪步步走在廊檐之下,正午之时,春光明媚,嫩生生的草色染得青翠欲滴。
他转眼盯着眼前的那树桃花,桃花一簇簇,深红印着浅红,他眼中却挥散不去的是刚刚看见的一幕,她腿心处那道糜红的伤口。
他缓步走过去。
风吹过来,那一束垂下来的桃花便抵在了他的眉骨处,花瓣间的露水沾染他的鼻尖。
他垂下眼睫,用指骨揩去鼻尖的那道湿痕。
他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恍然明白了那异样是什么——从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并不是血,而是如这花间的露水一般,散发着幽冷的香气-
很快便到了簪花节这日。
云笙换好衣物推开门,被念儿拉着手,穿花度柳,来到了一片花圃。
在溪水前,姑娘们嬉笑怒骂,各自手中都捧着一朵花儿。
见了云笙,她们兴高采烈地招手,念儿将云笙推过去。
落入一片脂粉香气中,不知被谁给亲了一口,云笙有点脸红地捂住脸,引来一片脆生生的笑。
念儿笑着道:“这是簪花礼,我们村的姑娘在簪花节前,都会为自己准备新鲜的花朵,姐姐你是我们大恩人,请允许我们为你编发簪花,祈福祝祷,以表谢意。”
云笙从未受过什么谢礼,有些不好意思,懵懂地点点头。
她任由着她们解开她的发髻,用木梳梳理她的头发,用桂花花香的洗头水抹在她的发尾。
少女乌黑的长发披下来时似是一匹光泽柔软的绸缎,手感特别好。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好漂亮的头发,和人一样好看。”
“唉唉,你轻点编,别扯断了。”
“轮到我了,也给我摸摸嘛,别小气。”
她们手巧,编出辫子,一圈圈缠在发髻间,用象牙簪固定,再将那些花朵别在象牙簪上头。
石榴花如火点缀在发间,配以雪白的茶靡。
云笙很擅长倾听,所以她也能很快融入这些年轻的姑娘们。
她们说说笑笑,衣香鬓影,格外鲜活。
薛一尘和穆柔锦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云笙侧过脸来,露出一截鬓角的发,秀挺的鼻梁,绯红的面色。
不知聊到了什么,她噗嗤笑了一声,这一抹笑,胜过她头上簪着的各式的花,花不足拟其色,像是乍然流泻出的明媚春日。
昨夜,薛一尘和穆柔锦忙碌了一宿。
他找到了萧长老的尸首,萧长老被一剑穿心,身旁还有一个无头尸。
除此之外,他还在后山找到了一种阵法的痕迹,虽被破坏,但也能看出是用来搜集浊气的。
估计这也是此地的邪修害人的目的。
他需要即刻回宗,将消息禀报回去。
此时此刻,看着这一幕,薛一尘忽觉一切的疲惫都在此刻扫空了。
他的目光落向远处的桃树。
乌长山上的桃花开得晚,花期也格外短。
前些日子他们来的时候是花开的正盛时候,这几日已经有颓败之兆了。
桃花树上的花大多有瑕疵,不是瓣叶边缘泛黄,就是干瘪无形。
唯有临靠着小溪边的桃花树,顶部一束桃花晒着阳光的一串仍开得绚烂,便显得格外出挑。
一朵重瓣桃花饱满,花苞沉甸甸的。
薛一尘突然觉得,这朵桃花适合簪在云笙鬓边。
这般想着,他便将手中的佩剑丢给了身侧的穆柔锦。
穆柔锦猝不及防接过沉甸甸的剑,转眼间便看见薛一尘已然借着树干的力跃上了桃花树。
薛一尘盯着那朵最艳丽的桃花,欲要摘下时,忽觉背后一股凌厉的杀气,浑身如坠冰窖。
他瞳孔一缩,险些避开。
冷风自鬓边袭来,只见一道寒冽的剑光穿过粉色云霞,花叶簌簌而动。
锋利的剑刃劈断了树枝,那一束开得最盛的桃花落入持剑人的手中。
薛一尘被迫自树上落了地。
白鸿剑剑气如虹,色如秋霜。
满树婆娑花影入剑端,桃花纷乱如雨而下。
一道身影踩着桃花枝,从树上跃下。
那道剑光流转,引入鞘中,少年负剑而立,怀中拥着一簇绚烂的桃红。
他马尾高高,眉眼清隽,衣袍翻飞时,蹀躞上缀着的银铃也跟着“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穆柔锦惊呼了一声:“小师弟……”
薛一尘握上佩剑,面容凝了一层寒霜。
半晌,薛一尘耐着性子问道:“师弟这是何意?”
溪水旁簪花的女眷被动静吸引,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云笙亦然。
沈竹漪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丝毫不见方才夺花时的锋芒:“桃花一簇开无主,我喜欢便摘了。”
薛一尘默然,忽道:“昨夜师弟不顾长老劝告离开,今日三更,我也不见师弟身影,我对师弟去何处并不感兴趣,只是若是宗主问起来,需要有个交代。”
沈竹漪把玩着手里的那簇桃花,眼也不抬,声音清凌凌的,透着些戏谑:“我若不想交代呢。”
薛一尘怔了怔,便见那少年随手挽了个剑花,粉色的剑穗晃得眼花缭乱,头也不回地走了:“至于在那些老头跟前怎么告状编排,随你。”
薛一尘看着他走向溪边的云笙,将那朵桃花别在了她发髻上最显眼的地方。
云笙似乎不满地说了他几句,但却始终没有将那朵花摘下来。
周围的少女们捂着嘴,偷看着俊俏的少年,又看看无奈的云笙,笑得格外暧-昧。
薛一尘握紧了手中的剑,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
他发现,他似乎比想象中的,更要在意这位师妹。
云笙正是青涩懵懂的年纪,花开正盛,招蜂引蝶,容易受人蛊惑蒙骗,沈竹漪这样行踪不定目的不明的人,断然不能留在她的身边。
作为她的师兄,他是有义务,将她身边这些隐患除掉-
簪花礼后,姑娘们便开始忙碌起来,循着溪流寻找起河蚌。
乌长山中的河蚌个头大,也有生产珍珠的。
若是寻到珍珠,便可拿去镇上卖,家里的父母一年都不用干活了。
马上要回宗的云笙想要多玩一会,便也学着她们,将鞋袜脱了,把裤脚卷起来。
五月份的溪水冰凉,飞珠溅玉,铮然出声。
云笙坐在溪边的石块上,一双裸足在溪水中荡来荡去。
她一会看看溪水中的鱼,一会走到岸边,留下一串水渍。
她白葱段似的手提着裙裾,踩在溪*水中的白色石块上。
云笙低着头,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勾着湿漉漉的鞋,鞋尖跟着她一深一浅的步伐摇摇晃晃的。
沈竹漪看了一眼,低下头在溪流中清洗剑穗。
他纤长的手指一节节拂过在水中荡开的剑穗,脑海中却满是她那双湿漉漉的鞋,和踩在溪流中圆润的脚趾。
云笙玩得正欢,一尾鱼自她纤细的脚踝处掠过。
脚踝处一片冰凉滑腻,她惊呼一声,手中的鞋子便掉在了溪流中,顺着湍急的水流朝游走了。
云笙急了,刚要上岸去追。
却见一只手从溪水中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绸面鞋。
云笙微微一怔。
沈竹漪的手掌宽大,能一手包裹住她的鞋。
手指纤长,尤其是中指,手背的青筋脉络很明显,在持剑拉弓的时候,会根根突起。
看着自己的鞋被他紧握在手中,鞋面沾着的水珠顺着他手背的青筋流淌。
云笙溪水中的脚趾紧紧蜷缩起来。
第30章 第30章
沈竹漪的目光则是移向另一只鞋。
另一只鞋里头进了水,并没有漂浮在水面上,而是沉入了水底。
他将手伸进溪水中去够,却微微一顿。
他的指尖,又被什么咬住了。
沈竹漪低头去看。
发现是一枚河蚌。
两枚坚硬的外壳轻轻咬住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微动,便能触碰到里头的鲜嫩洁白的蚌肉。
河蚌感受到入侵者,疼的微微瑟缩。
它开始分泌粘液,试图像包裹砂砾一般将他的指尖包裹住。
可却无济于事,只能被动地忍受着。
沈竹漪浓黑的睫毛盖住了眼睑。
这感觉和那日在木桶中,指尖被咬住的感觉很像。
不同的是,那道伤口要更深,更加温热。
他闭了闭眼,回想起那一瞬的滋味。
想要再去触碰那道伤口,让指尖陷进去,让整根手指也如这般,被那伤口的缝隙容纳。
沈竹漪这般想着,面无表情地破开了蚌壳。
云笙跑过来的时候,看见蚌壳里躺着一枚洁白的珍珠。
她惊喜地喊道:“有珍珠!你们快来看!好大的一颗!”
周围的人纷纷凑上来,赞叹他运气真好。
毕竟河蚌中就算有珍珠,也都是零星的几粒。
很少有这般大的。
在他们村内,找到这种珍珠,都认为会有喜事发生。
沈竹漪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沉沉盯着满脸欢欣的的云笙。
正在此时,有一位少女匆匆跑来,喊道:“蓬莱的那位仙师说,柳茂德和他的妻子,死了……”
周遭的欢笑声悉数消散。
有人轻声问了一句:“他们不是被关押在柴房么?怎么会死了呢?”
那少女道:“据说是柳茂德疯了,嘴里嚷嚷着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他的妻子杀了之后便上吊自缢了。”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立刻赶回了村内。
云笙看着人将柳茂德夫妇的尸体抬了出来。
死前的柳茂德瞪大了眼,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满是惊恐。
云笙垂眼,注意到他脖颈处有一道青紫的勒痕,因是吊死,死状格外不雅,吐舌失禁。
而柳茂德的妻子,则是被他用柴房的火把,烧成了灰烬。
和沈竹漪制造的那场幻象中,草人的结局一模一样。
云笙不由得看了一眼他。
他恰巧看了看过来,轻轻一嗤:“你觉得是我所为?”
云笙咬了咬唇,随后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你。”
沈竹漪瞥过来,睫毛垂下,狭长的眼尾像是柔韧的柳叶。
云笙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一般都是直接杀了,不会这么拐弯抹角。”
说完,她便走到出事的房内,细细查看。
薛一尘似乎很疲惫,眼下的乌青深重,见到她便走上来道:“师妹,待到午后,我们便回宗,我需要将萧长老的尸首带回去,再将乌长山的事情如实禀报给师父。”
“柳茂德夫妇死了,我在关押他们的柴房外设了驱邪的法阵,邪祟进不去,仵作查过,也不似人为。他之前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他已将知道的都如实禀报,我需回宗复命,也不愿再查,姑且算他畏罪自尽。”
云笙故作惊讶,而后深深地惋惜。
薛一尘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师妹,你被那些邪祟抓走后,真的没看见些什么么?”
云笙摇摇头:“我当时害怕极了。昏了过去。”
薛一尘眼中的冰雪消融,口吻亦带着满满的怜惜:“你受苦了。是师兄不好。”
他伸手,揉了揉云笙的头:“师兄往后会多在宗内,你有什么困难,不必寻外人,都可以来找师兄。”
云笙错愕一瞬,迅速后退,像是避开什么洪水猛兽。
她这已经不能叫疏离,甚至能称得上是厌恶。
她掩饰性地笑了笑:“不必了师兄,我又不是什么小孩了。”
这种关爱……
上一世,她跪在宗内落雪的长阶时,他满身风雪赶回来,抱起昏迷的穆柔锦,自她身边跨步走过时没有;她在落霜境内,阴毒入骨,双腿尽废,在墙上用石头刻着一日日的天数,等待着沉冤昭雪时没有。
如今来了,却已然太迟。
她早就不需要了。
薛一尘的手僵持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
他不明白,为何只是出去历练了一次,云笙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思来想去,她身边唯一的变数……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了廊下的沈竹漪。
沈竹漪同样看过来。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
沈竹漪盯着薛一尘摸云笙的那只手,面上的笑容平静。
他背后那把剑匣里,觉察到杀意的穷奇没有显形,只是在沈竹漪的识海中嘲讽道:“你动了杀心?你想砍掉那人的手?可他只是摸了她一下。”
“这一大股酸味,我便说呢,你怎么能忍住不杀她,每次都用灵力封闭我的五感不让我看她。”
“原来是喜爱她啊。嘿嘿……你这疯子,不是早在丧魂河里斩断情丝,失了爱魄么,难道还会有感情么?我看你只是起了欲望,馋人家的身子吧。不过我瞧那姑娘只是怕你,对你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竹漪隐入廊下的阴影中,转身咬破了虎口。
虎口钻出的血刃飞向剑匣,把躲在里边偷笑的穷奇戳的嗷嗷大叫。
“你他娘的!再戳老子试试!”
“别……别,我错了,错了……”
“你别发疯了,别不承认,我看你就是爱上她了!你这是妒火中烧,争风吃醋!”
半晌,沈竹漪一字一顿开口,冷得似青锋碎冰:“琴川沈氏之后,不会有情爱,亦没有软肋。”-
暮色四合,村内的家家户户也燃起了油灯。
白面轻车熟路地绕过门口熟睡的大黄狗,潜入村内。
他翻窗进来的时候,沈竹漪在桌案前看书。
白面跪地:“主子,找到薛靖的下落了,如今在一方做太守,为非作歹,强抢民女。”
室内很安静,只有翻书的哗哗声响起。
白面没等到回话,抬眸看去。
并不是剑谱,也并非是符书。
沈竹漪在看一个话本。
话本里夹着一枚女儿家的簪子作为书签。
白面猛地想到了那个叫云笙的姑娘房内就很多这样的话本。
白面的视线移到书签的那一页——
【纵使她是出身下贱,贪婪算计,处处勾引,这样的人是断断不可入王府的】
【但是他仍旧执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这样一个粗鄙不堪的农妇为正妻】
【因为他爱她】
白面有种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候沈竹漪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白面,争风吃醋是何意?”
“妒火中烧,又是什么感受?”
白面大惊:“谁敢与主子说这些?”
“主子志不在此,而在天下,怎会像是那些无能无用的人,拘泥于小情小爱,拈酸吃醋?”
沈竹漪淡淡看着他崩溃,又道:“这书中所讲的爱,与我所知的,完全不同。”
说完,他将那话本置于烛火之上。
火舌舔上话本的书页,将书页上的墨字一寸寸吞没。
书页卷曲,猩红的火光映照着沈竹漪玉白的面庞。
他面色平静道:“母亲死之前的那日,状若疯魔,一会哭一会笑。她嘴里一直在说,‘他明明说爱我,说永远不会背叛我’。”
“她红着眼睛爬过来,死死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你的父亲为何如此狠心?’”
他缓缓闭上眼。
彼时的祁山陷入一片血海。
被掐住脖子的他反抗了一下,直到他对上她流出血泪的双眼,便没有再挣扎。
漫天的灰烬落下,殿外暴雨如注,雷鸣闪电劈下来,照亮一城的尸骨。
她泣血道:“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要杀了他!”
最后,她又猛地清醒,放开了他,亲吻他脖颈的掐痕,伏在他的肩头哭泣:“霁儿,活下来。答应娘,绝对不要爱任何人,不要有软肋,若哪一天你不幸爱上了谁,一定要杀了她。”
说完这句话,她便拔出殿内悬挂的宝剑,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他亲眼看着她被数把长矛穿透身体,被割下头颅。
沈竹漪睁开眼:“母亲耽于情爱,引狼入室,死于蒙骗,全族俱灭。”
听着沈竹漪毫无波澜地说出这些话,就像是在说他人的故事一般。
白面早已被吓出满身冷汗。
沈竹漪垂眼看着火光中的话本。
白面才发现,主子其实是在喃喃自语。
主子根本没把他当人。
或者是把他当成了偶人。
以前主子就有对木偶自顾自说话的习性。
书卷的残页冒着燃烧的青烟,红烛的烛泪缓缓流淌。
白面擦去冷汗,他想了许久,才想出违心的话:“主子,这世间情爱,也非如此不堪。待到大仇得报,主子可寻觅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共度余生。”
沈竹漪忽的笑了。
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
少年乌黑的双眸看过来:“在逃亡的那几年,性命垂危之际,我去了雪域。被一雪山上的猎户所救。”
“猎户生有一女,说她真心喜爱我。当夜,我面上莲纹显露时,她吓得涕泗横流,双腿都在抖。”
白面也吓得双腿发抖。
那之后的事情,他也知道。
猎户也认出了沈竹漪的身份,将他的行踪以一枚灵石的价格卖给了郢都王庭。
沈竹漪被抓了回去,活生生挖出了剑骨。
火光映照着沈竹漪漆黑的双眸,他看着那烧成灰的话本。
只留下一角残页。
【因为他爱她】
爱是什么?
爱是洪水猛兽,是止渴鸩毒,是下位者的欺骗利用,是沉溺者的万劫不复。
沈竹漪触及那些灰烬,感受着上头的余温一点点冷去。
他幽幽道:“若是爱上了她,便一定得亲手杀死她。”
杀死她,她的心便不会跳动,她的血也会干涸,她的眼睛再也不会那么明亮。
沈竹漪暂时不想杀云笙。
所以,他亦不能爱着她-
离开柳家村时,全村都来为他们送行。
姑娘们围着云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云笙笑着和他们告别,发现人群中少了一个人。
她忽然想到什么,借口要小解,跑向村内的那口井。
念儿就站在那口井的旁边,背对着她。
云笙忽然道:“柳茂德的死,和你有关,对么?”
闻言,念儿缓缓转过头,那张瘦削的脸上,天真不在。
云笙道:“我去你姐姐的房间看了,所有的符纸都被撕了,井底那把镇压的阴阳剑也挪动了位置,剑阵被破坏,再无束缚她的东西。我听说柳茂德疯之前,是你去送的饭。柴房外设了驱邪阵,是你姐姐附在了你身上进去,然后杀了柳茂德,对吗?”
一阵风吹过,树下念儿的影子,是一位披着盖头的新娘。
念儿轻声道:“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从他们这一行人进村之后,念儿便注意到了云笙。
她看出云笙受了排挤,也看出了云笙的性子温和柔软。
她故意接近她,向她透露长姐的死因,引她去调查真相,借她之力揭穿柳茂德的真面目。
她柳念儿其实本不应该来到这世上。
在柳茂德夫妇发现她是一个女婴时,便将她扔进了村里的那口井里。
是长姐跳进井里,把她捞了起来。
在家里,吃的用的都是三位哥哥剩下的,柳茂德赌输了,一身酒气回来,就会拿她撒气。
她在夜里时常睁着眼,饿到天明,等长姐干完活回来,悄悄递给她从厨房偷回来的馒头。
她缩在被窝里,狼吞虎咽地啃着发硬的馒头,听长姐诉说着村外的故事。
村外有许多仗剑天涯的侠女,过着斩妖除魔的自由生活。
她们喝酒吃肉游山玩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不潇洒自由。
长姐抱着她,眼里闪烁着向往的光,在月色下,面庞美丽温婉:“等我攒够了钱,便带小念离开这里,好不好?”
念儿满怀憧憬地点头,那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可是她们终究没能等到那天。
柳茂德赌输了一大笔钱,和那些邪祟做交易,将长姐卖了配婚。
长姐带她逃跑,被抓了回来。
她想去救长姐,被打昏了过去。
为了防止长姐再逃跑,他们叫来“鬼媒人”,取来已故新郎的头发,塞进长姐的口里,用针线缝起来。
自那以后,长姐就疯了。
一天夜里,她看着长姐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从捞起她的那口井里一跃而下。
长姐死了。
可是长姐的魂魄一直没有离开,夜夜在井边哭泣哀唱。
她知道,姐姐一直等着她复仇。
念儿垂眸看着那口井。
如今仇已报,她对这个人世间也彻底失望,她要去找长姐,听她讲故事了。
就在此时,云笙忽然道:“你说想要学画符,难道也是骗我的么?”
念儿浑身一僵:“你……说什么?”
云笙道:“你想学符术,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念儿错愕:“你不怪我?”
云笙伸出手,一只草编蝴蝶从她的袖口飞出,围着念儿翩翩起舞。
念儿嘴唇哆嗦着,看着那枚蝴蝶落在她的手上,变成一本小卷,刻着“入门符书”四字。
云笙笑道:“我为何要怪你?你为这世间铲除了两个祸害。曾有一位符师告诉我,萤烛末光,亦可增辉日月。她这一生救了无数人,包括我。等你参透这本入门符书,想进一步学习符术,随时可以来找我。”
云笙望向天际,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眉间,她轻轻道:“你姐姐生前的愿望是逃离这个困住她的村落,你为何不代替她走出去,去看看外头的万水千山呢?”
念儿抱着那本符书。
良久,她眉眼皱成一团,终是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云姐姐,在这个世上活着,真的好苦好累。”
她抹去泪水,抽噎道:“但我不想死……我要学本领,要替她活着,走出这里,去漂泊也好,颠沛流离也罢。我、我想完成我们的约定。”
云笙笑了笑,朝她摆了摆手:“那可真是了不起。”
“万里迢迢,山高水险,祝你如愿以偿。”
村落的炊烟袅袅升起,暖风拂过丰润的绿草。
念儿脚底的身穿嫁衣的影子似乎也释怀笑了笑,弯腰拥住了哭泣的她。
最后,她化作风里的一抹尘埃,飘出逼仄的枯井,飞出这座狭小的村落,自由地飘向红尘万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