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杀人


    昌溪镇。


    天色尚未白透,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丝灰白。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家早点铺子透出微弱的灯光。


    突然,“嘚嘚嘚嘚……嘚嘚嘚嘚……”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踏破了黎明前的寂静,震得人耳朵发麻。


    整个镇子像被泼了滚水,瞬间炸开了锅!


    狗疯了似的狂吠起来,谁家孩子被吓醒,“哇”一声哭开了头,好几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又砰地赶紧关上。窗户后面影影绰绰,全是惊恐的眼睛。


    “山匪来了?”


    “别出声!快躲起来!”


    “当家的!快……快把菜刀拿来!”


    小小的昌溪镇,在这突如其来的的铁蹄声中,陷入了黎明前最深的恐惧。


    马蹄声没有丝毫停顿,轰隆隆碾过主街,直奔镇东头。他们在一处铺子前勒马,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哐!哐!哐!”用拳头狠狠砸在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上,声音又响又急,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震得门


    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


    屋里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夹杂着女人惊惶的低语和孩子被惊醒的呜咽。过了好一会儿,门栓才被哆哆嗦嗦地拉开。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妇人惊惧交加的脸,头发蓬乱,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胡乱裹着件旧棉袄。


    她看到门外黑压压的玄衣骑士,尤其是马背上那个煞神般的男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


    “大……大老爷……有……有什么事?”王婶牙齿磕碰着,话都说不利索。


    谢执端坐马上,冷冷俯视下方,他没开口,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顾长安立刻上前一步,“前段日子,可有一个姓谢的姑娘在你手下租过宅子?”


    王婶一听“谢姑娘”三个字,再看着这阵仗,魂都快吓飞了,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她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是是!是小妇人……可……可那姑娘……她……她早走了啊!走了好大半个月了!连余下的租金都未讨要,真……真的!”


    “走了?”谢执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冽压抑,裹着无尽的压迫。


    王婶一抖,语无伦次地解释:“千真万确啊大老爷!她……她就是租了几个月,后来……后来……”


    顾长安逼近一步,“后来如何了?”


    王婶被顾长安吓得后退一步,抖着声说,“听说、听说是被赵怀生给逼走了……”


    “赵怀生?”谢执的声音冷得刺骨,杀意乍现。


    王婶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死命磕在地上:“大老爷!这……这不是小妇人乱嚼舌根!是、是整个镇子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啊!那赵怀生仗着他爹有点势力,平日里就欺男霸女,这回见谢姑娘模样生得标致,便上门纠缠!谢姑娘受不住,只得连夜收拾东西走了!真不是小妇人胡言乱语啊!”


    四周寂静,唯有远处得狗吠声零星传来。


    谢执面色阴鸷,手背青筋乍现,眼底的光沉得如同万丈深渊下凝结的寒冰,却又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


    赵怀生……


    好一个赵怀生!


    他捧在心尖上,剜心刺骨也忘不掉,倾尽所有也留不住的人,竟然……竟然被这种下三滥的地痞流氓逼得连夜逃跑?


    好,好得很!


    他缓缓低下头,“可知她往何处去了?”


    王婶哭丧着脸摇头,“真不晓得啊大老爷……她走得急,天未亮就离了镇子,只说是家里有急事……我、我等并不知晓更多了。”


    身下的马儿似乎感受到谢执激涌的心绪,亦不安地甩着头,打着沉重的响鼻,前蹄烦躁地刨着地上的碎石。


    谢执猛地一勒缰绳,马儿被扯得直立而起,前蹄哒哒乱蹬,长嘶声直冲天际。惊得街头巷尾得狗四下乱叫,藏在屋里得百姓们一个个躲着屏住呼吸,生怕这煞星迁怒到自己头上。


    谢执眉眼低垂着,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心口那翻涌的怒意和杀机,如同被强行压抑在火山口的熔岩,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将他从内到外焚烧殆尽!


    顾长安一把将瘫软在地的王婶拽了起来,力道不小,王婶疼得哎哟一声,却不敢叫唤,只惊恐地看着他。


    顾长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又冷又硬:“赵怀生家在哪?带路!”


    “就……就那边!往南走,最大……最大的那个青砖院子!门口……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的!”


    “驾——!!!”


    谢执猛地一夹马腹,同时松开了紧勒的缰绳!身后数十名玄衣侍卫随之翻涌而动,杀气滚滚,直奔赵府。


    “轰——”赵府厚重的大门被生生踹开,碎木横飞。


    家丁护院衣衫不整,有的连鞋都没穿,抄着棍棒、菜刀,惊惶失措地从各个角落涌出,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


    赵德贵穿着锦缎睡袍,头发散乱,惊怒交加地冲出来,“哪个混账东西?!敢砸我赵家的大门!活腻歪了……”


    刚到门口,他的咆哮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鸡,戛然而止。肥胖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暴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门外景象如同噩梦降临,一道道森罗的身影将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你们是什么人?!强闯民宅!目无王法!我……我赵德贵在府衙……”赵德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仍强撑着试图转圜。


    话音未落,一道森冷如刃的目光横扫而来。


    “王法?”


    谢执高坐马上,神色冷若冰封,声音虽低,却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威压,“你也配提王法?”


    顾长安上前一步,手一伸便死死掐住了赵德贵的脖子,声音冷厉:“赵怀生在哪!”


    家丁们一个个手脚冰凉,大气都不敢喘。有人忍不住哆嗦着丢掉手里的棍子,当啷咋在青石地面上,脆响格外刺耳,惹得其他人也纷纷放弃手中武器。


    赵德贵拼命挣扎,脸色涨红,他不敢不答,可赵怀生是他独子,他少不得想要求情。


    “在……在屋里!他在屋里睡觉……小畜生不懂事,若有何得罪之处……还请大人饶命啊!”


    话未说完,谢执已然一抬手。


    “拖出来。”


    声音淡淡,却裹着森冷得杀气。


    几名侍卫立刻应声而出,推开赵府正堂得门闯了进去。


    片刻后,拖着一个醉醺醺的青年,衣衫半敞,酒气熏天,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


    人被狠狠掼在院子冰冷的青石板上,赵怀生摔得鼻血直流,整个人疼得一激灵,他本能抬头,想要破口大骂,可眼皮一抬,喉咙里的粗话生生噎住。


    院子里杀气弥漫,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他目光颤抖着往上挪,看见那匹高大的乌骓马,马上那人气势如山岳倾压,目光裹着漫天的刀锋。


    赵怀生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你、你们是谁?敢闯我赵家……”他声音发飘。


    谢执翻身下马,一步步逼近。


    “在茶铺对昭昭口出污言的人,就是你?”


    赵怀生心里一寒,额角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茶铺?哪个茶铺?!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脑子里嗡一声炸开!


    是那个小娘子!


    可是自己什么都没做啊!不过言语调戏几句,等他再去寻人时,那小娘子早就人去楼空了!


    他喉咙发紧,只能硬着头皮否认:“什么、什么昭昭,我不认得!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谢执缓缓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赵怀生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凝成实质的杀意。


    赵德贵这时也跪着膝行而来,他算是彻底看清楚形势了,眼前这男人绝对不是他们赵家能得罪的主,这些玄衣侍卫,个个步伐如一,杀气森然,显然是千挑万选,久经血战的死士。


    他大着胆子哀求:“大人饶命!犬子年少不懂事,口出狂言,万望您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小命!”


    “是老夫教儿无方!是老夫的错!求大人看在老夫就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家里的钱财田地,大人要什么都可以拿!”


    看自己爹爹这般苟求,赵怀生吓得浑身筛糠,也终于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他连滚带爬地想往后缩,却被侍卫一脚踩住后背,狠狠摁在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他终于哭喊起来,声音嘶哑,“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看在我爹的面子上,饶我这一次……”


    “饶了你?”谢执低低重复了一遍。


    长剑骤然出鞘,剑锋反射着天际初亮的微光。


    “噗——”


    寒光一闪,鲜血迸溅,赵怀生的求饶声卡在喉咙里,双眼瞪得滚圆,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溅出的鲜血尽数喷洒在赵德贵的脸上,身上。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脸颊,胡须一滴滴滑落,鲜红笼罩了他的视野,什么也看不清了。


    “怀……怀生……我的儿啊!”他肥硕的身躯此刻软得像泥,哭声凄厉得像杀猪,却怎么也换不回地上那人的一声回应。


    谢执已然收了剑,翻身上马。


    “赵德贵,庇子作恶,纵容祸乡,押入大牢,等候发落。赵家田宅,尽数充公。”


    第52章 第52章谢执盯住那个身影,连呼……


    邑井镇,离昌溪镇不过五十里的一处小镇。


    小镇狭长的街巷褪去了午后的热气,石板被踩得发亮,沟边的水缓缓流着,偶尔漂过一朵栀子落花。


    巷口的暗影里,谢执停住脚步。


    他抬眼望去,院墙不高,墙头爬满了紫藤,花穗沉甸甸地低垂。门扇开着一线缝,里面传来低低的说笑声。那笑声温温和和地流淌出来,像在慢慢享受着这宁静的日子。


    他一只手按在墙檐的青砖上,薄薄的灰沾上指尖,双臂一撑,跃上了墙头。


    院子不大,却十分干净。正对着门是一方青石砌成的水井,井口覆着木盖,旁边摆着两只粗陶水缸。井边立着几根竹竿,上头晾着几件刚洗好的衣裳。


    檐下挂了几只竹编的笼子,里面雀鸟吱吱啾啾,声音清脆。


    院子靠墙处有一块掘出来的土地,规整的整齐,土面细细平过,边角压着几块碎石。土里有几株嫩苗,翠色鲜嫩,叶片还带着露水。旁边还有一处花架,种了许多许多的花,颜色各异,神态恣意。


    谢执伏在墙头,视线一点点掠过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忽然,有声音自内传出。


    “林婶,那把锄头借我两日,等我把菜畦翻了就给您送回去。”


    “拿去拿去,你这手细皮嫩肉的,翻畦累得慌,可千万别逞强。哎哟,这花儿栽得真齐整——这是栀子?开了香得很。”


    “嗯,想着开了花,就更像个家了。”


    谢执喉结重重一滚,胸腔里沉郁的气息猛然滞住。


    那声音何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真的在这儿。


    胸腔里的空气像被硬生生抽走,他喉结滚动,想要压住呼吸,可心口却越来越闷。他阖了阖眼,眼睫阴影沉重,耳边的声音却越发清晰。


    那笑声……他许久不曾听过了。


    他记不清,上一次见她这样自在地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是及笄前?她还会依赖地唤他一声“阿兄”,会牵着他的衣袖,笑得天真烂漫。


    可自从他亲手,亲手掐断了她的无忧后,那笑容便再也没出现过。


    他的视线落在院中,近乎贪婪地搜寻,想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直到看见那个挽着竹篮的身影出现在花架下,鬓角汗湿,袖口沾着草屑,正弯腰去扶被风吹倒的雏菊。


    谢执盯住那个身影,连呼吸都忘了。


    她眉眼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却因日光与汗水沾染上了另一种生机。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她却懒得理会,只是低头轻轻掸去雏菊上的泥点。


    他目光贪婪追随,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举动。


    她蹲下身时衣袖滑落,露出纤细的小臂,皮肤被日光映得白净透亮。


    她抬头时眉间不再有惶惑与忧虑,神色安宁,唇瓣还噙着微笑。


    门外有脚步停住,挎着篓子的少年探头:“昭娘子,我娘让问,你要的鸡蛋今儿下多了,送三枚给你。”


    “这么巧?”她起身,笑着接过,“替我谢你娘。”


    “谢啥呀,邻里互助,应该的!我娘说,等我们收麦了,就让你来尝饼。”


    “好。”


    那少年跑了两步,忽然回头:“你笑起来跟我小姑姑一样,好看。”


    他隔着墙,看见她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点头:“谢谢。”


    少年走了,她低下头,把鸡蛋放在竹筛上,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蛋壳。阳光落在她侧脸,睫毛的影子在面颊上颤动。她伸手扯了扯发带,额角一缕碎发不听话,她笑着轻轻呵一口气,吹走了它,又去看菜畦里新冒出的嫩芽。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总爱跟在他身后跑,一头碎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总扯下发带顺手便递给他,说“阿兄帮我系。”,他总是宠溺地笑笑,蹲下身,轻车熟路地替她挽好,然后她会扬着笑夸赞“阿兄系得比娘亲还好。”。


    起风了,栀子叶沙沙作响。他从阴影里退半步,肩背贴着墙,目光却牢牢锁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胸腔里像有两股力气在撕扯——一股把他按在原地,另一股逼他走进去。胸口的旧伤忽然抽疼,像是被记忆从骨缝里硬生生挑了出来。


    这时,夏枝端着一锅汤走入院中,放在桌上,她咿呀两声,示意谢昭快来尝尝。


    她应了一声,绕过方桌,揭开锅盖。热雾涌出,带着豆腐和鱼的香气,她尝了一口,微微皱眉,“咸了。”


    两丫头互看一眼,哑着嗓子都要说是自己,她摆摆手:“不碍,明儿淡一点。”


    她盛了三小碗,先递给夏枝和春桃,又自己端一碗,吹了两下,坐在矮凳上慢慢地喝。


    “一会傍晚我去街上买一些针线。”她忽然说。


    夏枝和春桃眨眨眼,表示知道了。


    谢昭慢吞吞又喝了一小口汤,又说:“明日若是天气好,我们就去后山瞧瞧,找一些花株移到院里来。”


    他在墙外听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说“傍晚”,说“明日”,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又一个日子,那些日子里,似乎不需要他。


    饭后,她把碗叠起来,熟练地端到井边冲洗。很快,便洗好了。


    她把碗交给夏枝,随即挎了个竹篮说:“我出门啦。”


    她走得不快,边走边和邻里打招呼。巷子里晾着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孩子们追着一只纸蝴蝶跑,鞋底拍在石板上“啪啪”响。


    有人在门槛坐着打补丁,抬头笑问:“昭娘子,晚上一块去听书?那说书的讲到了江南曲子。”


    “好。”她笑着应。


    他沿着对街的屋檐走,身影隐在瓦影下,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顾长安坠在他身后,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一时思绪万千。


    街尽头是杂货铺,铺里悬着一串铜铃。她进去的时候,铃声轻轻响起。


    掌柜的是个瘦长汉子,笑着招呼:“又来买线了?”


    “白线、青线各一轴,再要两包针。”


    “你家针真费。”汉子打趣。


    “衣服太多。”她说,“而且……补不好。”她耸耸肩,眼睛弯了起来,“慢慢学。”


    她拿了两卷粗布,又挑了两尺细花布。掌柜算好账报价,她点头,从袖里抽出一只小钱袋,袋口绣着一朵小小的兰。她仔细把钱数到掌柜手里,多了一枚,又自己拿回去一枚:“差不多。”


    “差不多。”掌柜也笑。


    她提着刚买的东西出了铺子,而后看见街角的猫蹲在角落里,耳朵动了动,便停下脚步,弯腰冲它打了个招呼。


    猫警惕地瞟她一眼,懒懒打了个哈欠。她笑了,自顾自低语:“哼,不理我。”


    谢执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手心攥着豆子等鸽子,鸽子不吃,她就一直等,等到日头偏西,鸽子终于低头啄食,她便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他站在廊下,看见她笑,嘴角也会跟着牵动。


    她继续走,又路过一个豆花摊。


    “昭娘子,来尝一下。”老翁舀起一瓢递给她。


    她接过小碗,尝了一口,认真地说:“甜了些。”


    老翁哈哈笑着挠头:“那明日少点。”


    她把碗推回去,“再给我两碗不加糖的——带回去给夏枝和春桃。”


    老翁应声,手脚麻利地装好。


    她付钱时多给了两枚铜子,老翁摆手不要,她说:“上回借你凳子摔坏了一个,还没赔。”


    “那凳子本就该换。”


    “余伯,你这样,下回我可不敢再找您帮忙了。”她假意生气。


    “好吧好吧。”余伯无奈收下。


    他站在不远处的柳树阴影里,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那些涟漪层层叠叠,几乎要漫溢出来。


    黄昏渐深,街面的人少了,买完东西她便回了家。


    很快,屋内便燃起了灯,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墙外,谢执的脚已经站麻了。麻意从脚背爬到小腿,他依然没有动。


    头顶一只夜鸟飞过,翅膀掠过空气发出轻响。


    他忽然想,如果就这样站到天亮,她推开门时会不会看


    见他?


    灯光透过纸窗,映出她的身影在窗上移动,坐下,又起身,最后伏在案前写了些什么。


    夜深了,街上只剩下风声。巷子尽头那家说书的,把故事收到一个慢悠悠的调子上,几声零落的掌声飘过来,旋即被夜色吞没。


    她屋里的灯灭了一次,又亮起,像是想起什么事儿,又去做了一下。第二次,灯终于真正熄灭了。


    他才慢慢把手从墙上移开。掌心被青砖磨得发红,长久不动,肩背僵硬如铁,他微微活动了一下,骨节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没有离开。


    他沿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夜气带着潮意,从地缝里往上钻,他却觉得这凉意顺顺当当地穿过胸口,把白日里翻腾的情绪一点点压了下去。


    风吹过墙头,紫藤的花穗轻轻晃动,落下几片花瓣,落在他膝盖上。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昭昭。”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一只流浪猫从他脚边溜过,停了一停,鼻尖嗅嗅,没被惊动,绕开他,轻巧地跳上墙头,尾巴一甩,跃进她的院子。


    他听见猫落地那一声轻微的“嗒”,嘴角不由得向上牵了一下。


    顾长安蹲在他旁边,在心头藏了整整一日的话语,终于问出口:


    “大人,我们……不进去么?”


    第53章 第53章爱到底是什么?


    邑井镇的清晨带着薄雾,鸟鸣清脆。


    顾长安站在谢昭家隔壁的院子里,与一位背着包袱的中年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将五百两银票塞进对方手里。汉子连连点头,拖着妻儿,便匆匆离开了。


    不多时,一个老翁的身影出现在谢昭家院门外。


    他身形佝偻,穿着半旧的灰布褂子,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鬓角和胡须都已花白,走路时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步履缓慢而微跛,正是乔装改扮的谢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属于谢执的挺拔和锐利尽数敛去,只留下属于一个有些潦倒的老人的气息。


    他缓缓走近谢昭家敞开的院门,正巧看见谢昭在花架下给新移栽的雏菊浇水。


    夏枝在井边打水,春桃则在晾晒刚洗好的衣物。


    谢昭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老伯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些许局促和风尘仆仆的疲惫。


    她放下水瓢,露出温和的笑容:“老伯,您找谁?”


    谢执压下喉间的颤意,声音刻意压得沙哑低沉:“姑娘,打扰了。我是……是隔壁张老四的远房表叔。他托人捎信,说家里有点急事,要出门一阵子,让我这老骨头过来帮他看顾几天屋子。”


    他指了指隔壁那座刚被顾长安租下的空院子。


    “哦,是张大哥的表叔啊。”谢昭恍然,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些,“张大哥出门了?那您快请进,歇歇脚。春桃,倒碗水来。”


    她的笑容让谢执忍不住一晃神,直直怔了数息才摆摆手,“哎,不忙不忙。”


    “我就是……就是跟姑娘您打声招呼,认认门。这腿脚不大利索了,怕动静大了惊扰到邻居。”


    “怎么会呢,老伯您太客气了。”谢昭忙道,“您就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张大哥人很好的。”


    “是,是,他是个厚道人。”谢执附和着,目光忍不住流连在谢昭脸上,那明媚的笑意让他心头发烫,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刺痛。


    春桃端了碗水过来。谢执颤巍巍地接过,小口啜饮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他放下碗,手指在粗糙的竹杖上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带着几分难为情和窘迫开口:


    “姑娘……还有个事,想厚着脸皮问问。我这把老骨头,手脚笨,自己开伙实在是不便当。我瞧姑娘您这儿烟火气足,人也和善。不知……不知能不能……在您这儿搭个伙?”


    “我、我付钱的!按市价给,绝不占姑娘便宜!”他急切地补充道,甚至微微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极低,生怕被拒绝。


    谢昭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老人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带着恳求与不安的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


    “老伯您快别这么说!”她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搭伙吃饭而已,多大点事儿。您一个人开火确实麻烦,以后就到我家来吃,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什么钱不钱的,邻里邻居的,太见外了。”


    谢执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随即又被刻意的浑浊取代,语气是满满的感激:“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姑娘了!使不得,使不得……”


    “老伯,您就别推辞了。”谢昭笑着打断他,“就这么说定了。正好今天中午我打算做点清淡的鱼片粥,还有新摘的青菜,您也尝尝我的手艺。您住隔壁,过来也方便。”


    “诶!诶!好!好!”谢执连连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努力稳住声音,“那……那老朽就厚着脸皮,叨扰姑娘了。多谢姑娘!多谢!”


    “您别客气,老伯。”谢昭笑容明媚,指了指旁边的矮凳,“您先坐着歇会儿,等我忙完这点活儿,粥也快好了。”


    谢执依言,慢慢挪到矮凳上坐下,将竹杖小心地靠在墙边。


    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闭目养神,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追随着院中那抹忙碌的身影。


    他看着谢昭动作利落地择菜、淘米,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和夏枝、春桃交代着什么,看着她偶尔抬头望望天色,脸上带着一种他暌违已久的、平和满足的光彩。


    阳光暖暖地洒在小小的院落里,紫藤花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雀鸟在笼中欢叫。


    锅里的粥开始散发出诱人的米香和鱼鲜气。


    谢执鼻腔一酸,他终于……以这样一种笨拙而隐秘的方式,重新靠近了她的生活。


    尽管她眼中的他只是个需要帮助的邻家老翁,但能坐在离她这样近的地方,看着她笑,听着她温和的声音,闻着她亲手做的饭菜香,这已是他不敢奢望的恩赐。


    中午,当谢昭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片粥端到他面前时,他低下头,用粗糙的手端起碗。


    他盯着粥,心却开始抽痛。记忆深处,仿佛又回到了少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端着碗笨拙地往他面前放,怯怯地说:“阿兄,你尝尝,我炖的汤。”


    那时的他,揉着她的发顶,“昭昭真厉害。”


    那汤咸淡全无,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


    谢执猛地闭上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沙哑地再次道谢:“多谢姑娘,这粥……真香。”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尖上剜过。


    “您喜欢就好,老伯,快趁热吃。”谢昭眉眼弯弯,笑容如春日暖阳。


    谢执埋头,小口地喝着粥。


    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仿佛要将这短暂的、偷来的温馨时光无限拉长。


    温热的米粒裹着鱼肉的鲜甜滑入喉咙,明明是暖的、香的,可舌尖蔓延开的,却是一股越来越浓的苦涩,直冲喉头,噎得他心口发紧。


    为什么。


    这粥怎会越喝越苦,越喝越苦。


    为什么?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他一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二没做杀人放火、天理不容之事。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他只是爱她,那个从小牵着他袖子叫阿兄的人。


    为什么……从小明明那么亲近,一旦变成了爱,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孽?


    碗里的粥渐渐见底。舌尖的苦意已经浓烈到麻木,顺着食道沉甸甸地坠入胃里。


    热


    气迷蒙了他的眼,他却死死压着,强忍着,不让那点脆弱泄露出来。


    可终究忍不住。


    眼尾的酸涩终于溢出来,一滴泪无声落下,砸进碗里。


    粥面微微荡开一圈涟漪,转瞬又被热气吞没,不留痕迹。


    他肩膀轻颤,呼吸克制到极致,像是一口气堵在胸腔,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泪水落得极轻,极轻,安静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他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念头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像潮水贴着礁石一遍遍退又上。


    起初他还想辩一句“我只是爱她”,可那辩解刚冒头,便被另一股更沉的记忆压下去。


    她缩在床沿发抖时的目光、她咬着唇说“疼”的颤音、她在雨声里求他放过旁人的哭喊、春桃与夏枝被毒哑后的无助……


    这些画面不带一字评判,却在他的眼前排成了一列,静静地看着他。


    爱,能抵掉这些吗?


    他肩膀难以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呼吸被死死扼在喉头,像一块巨石堵在胸腔,沉甸甸地压着那颗被反复凌迟的心脏,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


    他眼尾的潮意越发汹涌,泪一滴滴坠落,淹没在碗底。


    粥已冷了,却仍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他真的……错了么。


    爱到底是什么?


    是摧毁,还是成全?


    是给予,还是掠夺?


    碗底那点清苦的味道,随着一勺勺下咽,竟比烈酒更烈。


    终于,碗空了。


    谢执缓缓放下碗,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湮灭在了那苦涩的粥里。


    “老伯?您……吃好了?”谢昭轻柔的声音适时响起,她端起空碗,“锅里还有,再给您添一点可好?”


    谢执怔了怔,抬眸与她对视片刻。唇角微微牵动,摇了摇头,“……不了。”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饱了……多谢姑娘。”


    “……打扰了。”


    他扶着桌沿,动作迟缓地站起来,他微微佝偻着背,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沉默地朝着院门口挪去。


    谢昭端着空碗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夏末傍晚的暖风拂过小院,带着紫藤花的香气和草木的清气。


    夕阳的金辉洒在石板路上,也落在他那身半旧的灰布褂子上。


    然而,那背影落入谢昭眼中,却莫名地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瑟。


    仿佛所有的暖意和生机都被抽离了,只留下一具被沉重压垮的空壳。


    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悸动,像是一根极细的弦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


    她微微蹙了蹙眉,想抓住那点异样,却转瞬即逝。


    是……错觉吗?


    她摇摇头,只当是老人今日格外疲惫。


    她转身,将空碗拿进灶间清洗,哗哗的水声很快填满了小院的寂静。


    第54章 第54章人活着,总是有意义的……


    邑井镇的夜,深沉得仿佛凝固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流淌。


    隔壁小院的灯火早已熄灭,万籁俱寂,唯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在深巷中回荡,更添几分空旷的寂寥。


    谢执独自坐在租来的小院厢房里,没有点灯。


    他就那样僵直地坐在冰冷的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块即将崩裂的孤岩,承受着无边黑夜的重压。


    烛台上最后一截烛泪凝固,窗纸外,夜色一遍遍蔓延变幻,先是墨蓝,再慢慢幻成青,再渐渐泛白。


    院里的第一声鸟鸣把黎明磕出一道裂缝,露气顺着窗缝爬进来,带着草叶潮凉的味道。


    这一夜,比任何一场鏖战都更漫长。


    残存的偏执堡垒,在漫长一夜的自我审判中,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当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窗棂,在地面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时,谢执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


    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桌前,桌上放着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


    没有点灯,就着熹微的晨光,提笔,蘸墨。


    笔锋落下第一划时,笔尖竟微微颤了一下。


    第一封,是给圣上的。


    【阿彻


    见字如晤。


    臣自蒙圣恩,忝掌皇城司,夙夜战兢,未敢稍懈,唯恐有负陛下托付之重,有愧挚友信义之深。然今日执笔,只觉身心俱裂,如负千钧,寸步难行。


    臣愿辞皇城司指挥使一职,并请削夺官身,永绝庙堂,放归林下。


    理由,奏疏中当言“沉疴难起,心力交瘁”,此乃体面托词,真正缘由,阿彻,你亦深知。


    皇城司诸务,干系重大。副使顾长安,忠勤敏达,深谙司务,才干卓绝,可堪暂代。核心机要、暗桩名册、关防印信及交接细则,已详录密册,封存于黑檀匣,由长安亲呈。长安及其麾下,皆国之利器,伏乞善用。


    阿彻,勿念,勿寻。


    半生同袍,恩义如山。本欲以死相效,然今心力俱竭,不复能支。唯望吾友阿彻,龙体康泰,江山永固。此心此情,天地可鉴。


    负恩罪友谢执泣血顿首】


    第二封,是给林氏的。


    【母亲亲启


    孩儿叩首。


    儿蒙祖宗荫蔽,母亲教诲,忝居高位,执掌机要。往昔每思及此,惟有愧惶与感激,不敢片刻忘怀。


    然此生至此,孩儿已无心再问庙堂,无力再负家国。半生功名,不过过眼云烟。自此一别,朝服不复着,金銮不再登。


    儿半生沉浮,负亲恩深重,愧对门楣。今身心俱疲,倦鸟思归。唯愿寻一隅清净地,静度余生。此心已定,万念俱灰。


    纵此生再难跪在母亲膝前听训,孩儿仍愿在梦里长为膝下赤子。


    恳请母亲……勿念,勿寻。


    不孝子谢执泣血顿首】


    墨迹渐干。他将信纸仔细折好。


    顾长安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站在在门外廊下。


    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


    当看到谢执的一瞬间,顾长安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谢执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将手中那两封重若千钧的信笺,平静地递向顾长安。


    顾长安心头剧震,双手下意识地恭敬接过。


    “大人……”顾长安的声音艰涩无比。


    “长安,这一封,进京面呈。另一封,交给母亲。”


    顾长安捧着信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倏然跪地,声音急切而沉痛:“大人!三思!”


    谢执却摆手,打断他,“不必再劝,长安,你带人都回京吧,听候……圣上旨意。若是不愿,该投军便投军,若想回乡,便回乡。这些年幸苦你们了,不必再跟着我。”


    顾长安怔在原地,双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


    他认识谢执多年,自少年跟随至今,见过他在朝堂上冷厉如霜,也见过他于战场中杀伐决断。那样的人,本该生在庙堂之高,手握乾坤,纵横捭阖。


    可如今,他竟说要辞官,要舍下名与利,要留在这偏僻之地,只为一人。


    顾长安心口骤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酸楚。不是不敬,而是难以置信。谢执一生锋芒,何曾低头认过命运?可眼下,他却甘愿低头,将一切弃之。


    他想劝,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哽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顾长安鼻尖一酸,竟红了眼。


    他俯下身,长长一叩:“属下……谨遵大人吩咐。”


    谢执看了他一眼,淡淡点头,“去吧,趁天晴,路好走。”


    门阖上那一刻,风穿堂而过,谢执的背影瘦削而孤峭,仿佛已与庭院的竹影融为一体。


    顾长安心口明白,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诀。


    屋里只剩谢执一个人了。


    他在原处坐了片刻,抬手按了按胸口旧伤。疼意并不猛烈,却像一枚小小的钉子,嵌在肉里,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钝痛。


    窗外,清晰的市井声传来。隔壁有人挑水,木桶的铁圈与井口青石轻碰,“当”的一声脆响;不知谁家的鸡在扑腾着翅膀,扬起一小片带着尘土的草屑;远处巷口,


    隐约传来货郎悠长的吆喝……


    他慢慢站起身,去开了窗,朝隔壁那道不高的墙望了一眼——紫藤垂挂,花穗还在。


    就这样沉沉望着,望着,直到天光大亮,直到日上中天。


    直到隔壁小院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飘来淡淡的饭菜香气。


    他缓缓关上窗,走到屋内,换上粗布旧衣。接着,他坐到铜镜前,开始往脸上涂抹深色的膏泥,掩盖住原本过于清癯冷峻的轮廓。仔细贴上花白的短须和眉毛,又用炭笔在眼角、额际勾勒出几道深刻的皱纹。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拐杖,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下去,履蹒跚地走出自己的小院,回身轻轻掩上门。


    几步路,便到了隔壁谢昭家的院门前。


    叩、叩、叩。


    谢昭很快开了门,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老伯,您来啦!快请进,饭菜刚做好,正热乎着呢!”


    谢执浑浊的眼睛抬了抬,目光飞快地掠过谢昭的脸庞,在那纯然的笑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迅速垂下,“……哎,好,好。劳烦……姑娘了。”


    他拄着杖,迈过门槛,动作迟缓而带着老年人的滞重。


    谢昭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絮叨着:“说什么劳烦,老伯您太客气了。”


    饭后,谢昭坐在紫藤花荫下,面前摊着一块靛青色的粗布。


    夏枝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春桃在一旁帮着裁样。她们要给隔壁林婶刚出生的小孙子做一件肚兜。


    谢执饭后没走,坐在小矮凳上,远远看着她低头穿针,细韧的棉线在她指尖灵巧地穿过针鼻。阳光透过花叶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谢执挪近了些,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拿针的手指。


    她左手食指指根处有一道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月牙形浅疤。


    那是她九岁那年,非要学着他削梨子,结果刀锋一滑……当时鲜红的血珠涌出来,她没哭,只是扁着嘴,泪汪汪地看着他,小声说:“阿兄,疼。”


    他心疼得不行,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一边板着脸训她胡闹,心里却恨不得那伤是划在自己身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旧日的温暖与尖锐的痛楚,几乎冲破他精心构筑的伪装堤坝。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试图用这狼狈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


    “老伯?”谢昭立刻停下针线,关切地望向他,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拍拍背。


    谢执慌忙摆手,咳得更加撕心裂肺,声音嘶哑:“没……没事……老毛病了……呛……呛着风了……”


    谢昭看着他咳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倒了碗温水递过去:“您慢点喝,顺顺气。”


    待他平息,她才拿起针线:“老伯,您老家是哪的呀?”


    谢执顿了顿,用早就编好的说辞缓慢回答:“哦……老家在北边,一个穷山沟里,出来几十年喽……早就荒了,没什么亲人了。”


    “那您……以前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谢昭缝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


    谢执低下头,“有……有个小妹,小时候也爱跟在我后面跑……”


    “那她现在人呢?不在了吗?”


    谢执呼吸凝住,半晌,才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一句,“……不在了。”


    谢昭愣了愣,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触到对方旧伤,连忙压低声音,歉意道:“对不起,老伯,我不该问的。”


    谢执摆摆手,目光却牢牢落在她脸上。


    那抹歉疚的神色,仿佛与从前那个小姑娘重叠了过来。还是一样的心肠太软,总为别人的伤悲动容。


    他偏开头,极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问一问也无妨。她走的早,走的干净,反倒是我,苟延到如今,不知算不算呢……赎罪。”


    谢昭一愣,随即轻声劝慰:“老伯别这么说,人活着,总是有意义的。”


    “……”谢执喉结一滚,低声应道:“也许吧。”


    若能日日就这么看着她,听她说几句话,哪怕苟延残喘,也确实算是活得有了意义。


    第55章 第55章阿兄!!……


    日子在邑井镇缓慢流淌,如同山涧溪水,平静无波,却又在细微处悄然改变。


    半年光阴,足够让“隔壁独居的老伯”成为谢昭生活中一个熟稔而自然的存在。


    这一日,暮色四合。


    谢昭刚把院门落锁,夏枝和春桃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夏枝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颗炒熟的豆子,是准备听书时吃的零嘴儿。


    谢执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竹拐杖,慢吞吞地在巷子里挪着。


    “谢姑娘是去听书么?”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谢昭。


    “是啊,老伯您也去吗?”谢昭回身,脸上漾开温婉的笑意。


    “唉,不去了,耳朵背了,也听不真亮。”谢执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往腰间摸索,随即脸色一变,露出懊恼和焦急的神色,眉头紧锁,额头上似乎瞬间就沁出了细密的虚汗,“哎哟!瞧我这记性!钥匙……钥匙好像忘在屋里头了!”


    他手忙脚乱地翻遍了几个补丁口袋,又颤巍巍地弯下腰,凑近门缝和门槛仔细寻找,动作笨拙又无助,把一个健忘又惊慌失措的老人演得惟妙惟肖。


    “这可怎么办……这黑灯瞎火的……”他急得直跺脚。


    谢昭见状,连忙上前几步,语气关切:“老伯您别急,钥匙忘屋里了?那您今晚……”


    “唉……怕是进不去门了……”谢执垂头丧气,肩膀塌陷得更厉害,显得无比可怜,“只能在这门口台阶上……将就一晚了……”


    “那怎么行!”谢昭立刻否决,语气不容置疑,“夜里露水重,寒气入骨,您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她看了看渐深的天色,又看看眼前这焦急无助的老人,几乎没有犹豫,“这样吧,老伯,您要是不嫌弃,今晚就先在我家西厢耳房凑合一宿?地方是小了点,但还算干净暖和。等明天天大亮了,再想法子找锁匠开门?”


    谢执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强压下去的惶恐和过意不去取代:“这……这太打扰姑娘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一个糟老头子……”


    他连连摆手。


    “没什么打扰的,老伯。”谢昭语气坚定,已经示意春桃去重新打开刚锁上的院门,“西厢空着也是空着。快进来吧,别在外面站着了,仔细着凉。”


    她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胳膊肘。


    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那触碰的地方,瞬间席卷了谢执的四肢百骸,让他伪装下的身体变得逐渐僵硬。


    他半推半就地被她扶着,迈过了那道他朝思暮想的门槛。


    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震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成功了!


    西厢耳房果然窄小,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板床上铺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一床半旧的薄被叠得方方正正,散发着阳光晒过后特有的暖融融的馨香。


    窗下小几上,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插着几支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显然是谢昭特意采来点缀的,给这简陋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温柔。


    谢执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鼻尖萦绕着被褥的暖香,听着隔壁主屋传来属于她的生活声响。


    她起身倒水,木瓢碰着陶瓮发出清脆的“咚”声。


    她似乎坐在灯下看了会儿书,不时有纸张翻页的窸窣声。


    最后,是吹熄灯盏时那一声短促的“噗”,床板轻微的“吱呀”声,以及她清浅均匀的呼吸声透过薄薄的墙壁隐隐传来……


    一下,又一下,如同羽毛,轻柔地拂过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谢执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睁着眼睛,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只需几步,就能推开那扇薄薄的门,走到她面前,结束这荒谬的伪装。


    渴望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紧,再勒紧,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和难以言喻的诱惑。


    然而,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如今脸上那安宁满足的笑容,是她对“张老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关怀。


    他不敢赌。


    他怕惊扰了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怕那双清澈眼眸里再次染上惊惶、怨恨与疏离。


    他只能尽毕生修炼出的意志力,将自己每一寸叫嚣着靠近的冲动都死死压制。


    夜,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小镇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偶尔几声虫鸣。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犬吠,猛地刺穿了邑井镇沉睡的安宁!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犬吠声迅速连成一片,由远及近,不再是寻常的吠叫,而是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紧接着,


    “马匪!马匪来了——!快跑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尖叫声如同瘟疫般在镇子的各个角落炸开。


    “咣当!哐啷!”


    沉重的砸门声、木窗碎裂声、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怒吼、马匹暴躁的嘶鸣……无数混乱声响如同沸腾的熔岩,瞬间将邑井镇淹没!


    谢执猛然睁开眼,几乎是立刻就从木板床上起身。


    他推开耳房的门,竹拐杖紧握在手里,动作稳狠快,几乎同过往那个冷厉狠绝的权臣重。


    巷子远处已映出一片猩红燃烧的火光,伴随着嘶吼与兵刃相接的声音。


    春桃惊慌失措地跑到谢昭房前,夏枝急切地拍着门。


    谢昭睡梦中被惊动,朦胧中睁开眼,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下一瞬便骤然清醒。


    “别出声!”谢执已经跨进主屋,声音压得极低。


    她愣愣望着眼前的“张老伯”,尚未从梦境中完全回神,就见那浑浊迟钝的眼神,顷刻间锐利如刃,像是换了一个人。


    外头哭喊与劫掠声已逼近,有人正踹破隔壁院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人心惊胆战。


    “别怕!听我说!”谢执的声音快而清晰,“你带着夏枝和春桃,躲到床底最里面!无论听到什么,绝对不要出来!绝对不要看!”


    说完,他迅速冲到院内,将那张沉重的八仙桌拖过去,死死顶住并不算十分坚固的院门,接着是条凳、甚至角落里装满杂物的箩筐……一切能找到的、有分量的东西都被他迅速堆叠在门后,构筑起一道简陋的屏障。


    做完这一切,他喘息着退后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冲淡了膏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几道深色的痕迹。


    他手中紧握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竹杖在他手中不再是支撑,而是随时准备饮血的凶器。


    “砰!砰!砰!”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呼喝声已经近在咫尺!


    隔壁王婶家的院门被暴力撞开,传来凄厉的哭喊和打砸声!


    谢昭缩在屋内,心口随着外头的喧嚣怦怦直撞。


    她抬眼,借着月下的微光望向那个背靠门板的身影。


    驼背、须发、粗布衣裳……可在那一瞬,他抬头,月光映到那双眼。


    心口“轰”地一震,血液全往四肢奔涌,她险些站不稳。


    哪有什么张老伯。


    是他!


    一直都是他!


    是谢执!


    原来……他就这样,以一副陌生的皮囊,悄无声息地伴在自己身侧,不知多少日夜。


    谢昭喉间一阵涩痛,眼前的景象忽地模糊。


    她从没想过,他竟会选择这样卑微的方式,远远守着她。


    原来,他一直都在。


    突然,一声嘶哑的哭喊刺破天际:“别、别,求求你们,要杀杀我,放过孩子吧!!”


    紧接着,是婴儿的啼哭声,尖锐又稚嫩,在喧嚣的夜色里格外刺耳。


    谢昭猛然一震,那是王婶的小孙子,才七个月大,今天中午她还把他抱在怀里逗笑着。


    她呼吸骤乱,什么都没想,从藏身的门框后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院墙。


    她要看看!她要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


    “昭昭——!”谢执低喝,他一直在警惕着门外的同时,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她!看到她不顾一切冲向院墙的瞬间,他心脏几乎停跳!


    谢昭被喝得一僵,回头望向他,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是巨大的恐惧和对那个婴儿命运的担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这一眼,谢执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去!”谢执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院门,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叫骂声已经近在咫尺,显然下一家就是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墙,稳稳落地。


    谢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扒着墙缝,拼命想透过缝隙看到隔壁的景象。


    隔壁小院已是一片狼藉。火光映照下,王婶的儿子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王婶被一个凶悍的马匪死死拽着头发,另一个马匪正狞笑着,粗暴地从她怀里抢夺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


    “我的孙儿!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孙儿啊!”王婶的哭喊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谢执的身影骤然乍现,竹杖狠狠刺入马匪后心。


    谢执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稳稳接住了襁褓。


    马匪惨叫着倒地,其余两名马匪一见竟有人胆敢反抗,还杀了他们一个弟兄,顿时暴怒!


    “找死!”一人怒吼,挥刀猛扑,刀刃寒光逼人,直直斩向谢执。


    另一人从侧后方绕过,举起铁叉,欲将他当场刺穿。


    就在这激烈的缠斗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瞬间,一个原本在屋内翻箱倒柜的马匪,如同最狡猾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窗棂中滑出,身形完美地融入了墙角的阴影之中。他手中的马刀,没有一丝声息,如同暗夜中索命的幽灵,直直朝着谢执毫无防备的后心。


    墙缝后的谢昭,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那雪亮的刀尖,如同毒蛇的獠牙,不声不响却又无比致命。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从她四肢抽离,她几乎要疯了一样——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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