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我再也不会心软了,昭昭……


    “夫君。”


    谢执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眼中那层沉郁的阴鸷,忽然泛起细微涟漪,像暴雨肆虐后,厚重乌云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挣扎着透出一缕惨淡不真实的日光。


    “你叫我……夫君?”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谢昭哭的崩溃,泪眼模糊,身子都在发抖,却还是拼尽力气往他怀里靠,一遍遍道:“夫君……夫君……别杀他,我跟你回去,我再也不跑了……”


    谢执喉头一动,像在疯狂与柔软的临界边缘游走,足足沉默了一瞬。


    “证明给我看。”他垂眸望着她,“昭昭,证明你不是再骗我,不是为了他——才违心说的。”


    谢昭僵住,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她早就快崩溃了。


    可谢执的眼神,却沉沉地落再她身上,那双墨黑的眼眸没有期待,没有怜惜,只有望不到底的浓稠黑暗。


    她知道,他根本就不信。


    果然,下一瞬,那压抑的火山骤然爆发。


    他猛地低下头,额角青筋狰狞暴起,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狂怒和刺骨的讥讽:“谢昭!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你前一刻还在他怀里睡得安稳香甜,现在却跑来唤我夫君?!”


    “你以为,喊几声夫君,我就信你是心甘情愿,信你回心转意了?!”


    “昭昭,你真的就这么怕我杀他?”


    “谢昭……”他声音嘶哑,胸腔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狰狞跳动,“你告诉我,如果今天地上躺着等死的人是我……”


    他抬手指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沈晏,指尖都在颤抖,“你会为了我……像现在这样……放下所有尊严,哭喊着求别人放过我吗?!你会吗?!”


    谢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执望着她的沉默,脸色渐渐沉寂,片刻后,他慢慢收回手,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气力。


    “你不会的。”


    “你能为他跪,为他哭,为他求我……可对我,你只有怕,只有厌。”


    他的话音落下,谢昭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中,心头一阵剧痛。


    她的唇在发抖,明明那么害怕,却倏然迸出一股激烈的勇气,所有的忍耐,委屈在这一刻全都爆发。


    “你说错了!”她嘶吼着,“我会!我当然会!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往后,只要是你,我都会!”


    “因为你是谢执!是我从小信任,依赖,让我觉得天塌下来都不怕的阿兄!是我在这世上……除了爹娘之外,唯一可以亲近,依靠的人!”


    “我从小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你说东我绝不往西,我把我所有的信任、所有的依赖、所有的……都给了你!可你呢?!”


    她一把推开他,“阿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把我当什么?一只随意圈养赏玩的宠物吗?日日把我困在你身边,欺辱我,折磨我,逼迫我!”


    谢执被她推得微微一晃,呆立原地,脸色血色褪尽,唯余苍白,他怔怔望着她,那点仅剩的人性和自尊,在她字字句句的撕裂中,终于轰然坍塌。


    紧接着,一股暴戾的绝望席卷了他。


    他猛地伸手,如铁钳般狠狠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纤细的骨头,肌肤相接处瞬间泛起骇人的红痕。


    “骂我!恨我!随你!都随你!”他的音因失控而扭曲,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但你休想——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只要你还活着,就只能在我身边!”


    “昭昭,你永远都别想逃出去,哪怕你这辈子都不原谅我,恨我入骨,我都认了。我只要你在这里!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竟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声音里是溃堤的无助:“我真的疯了,昭昭,你救救我吧,别再离开我。”


    可话刚说完,谢执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骤变,所有的脆弱无助顷刻间归于死寂,那点试图祈求和乞怜的情感被他强行压碎。


    “算了……”他低低一笑,带着彻骨的自嘲和寒意:“没用的,无论我怎么做,你的心里,始终装不下我。”


    “我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你是不是反而更厌我?觉得我可怜、可笑又恶心?”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冷,变狠。


    他蓦地松开谢昭,脸上的怅然若失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狠厉与阴鸷。


    “顾长安,还不动手?”


    他彻底疯了,眼神里全是爱恨混杂的疯狂。


    “从今往后,你若是再敢想着他一分,我就剁他一根手指,你若再敢逃一次,我就让他彻彻底底


    ,成为一个死人。”


    谢昭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谢执那瞬息万变的情绪,她的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地上那个在血泊中微弱抽搐、气息奄奄的身影。


    顾长安应声,抽刀出鞘,寒光一闪,毫无迟疑地朝沈晏左手腕斩下。


    “不要——!!!”


    霎那间,谢昭拼尽全身力气,从谢执的桎梏中挣脱,几乎是瞬间便扑倒在沈晏身上,死死将他护在身下。


    “昭昭!!”


    两道惊叫声同时响起——


    一声是来自躺在地上却无能为力的沈晏,一声是来自谢执。


    顾长安的刀已然落下,纵是想收手都已来不及。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一道身影骤然掠过。


    “噗嗤——!”


    不知谢执是如何做到的,竟在电光火石间徒手握住了那凛冽的刀锋。


    鲜血在刀刃下瞬间迸溅,顺着他修长苍白的手指疯狂滴落,殷红刺目。


    而她毫发无伤,只有几滴滚烫的、属于谢执的鲜血,猝不及防地溅在她脸上。


    顾长安骤然色变,“大人!”


    谢执像是全然不觉疼痛,他低头,死死地盯着地上抱成一团的两人。


    刚才……她竟然真的……为了保护沈晏,宁愿用身躯去抵抗刀锋。


    如果……如果他再慢一瞬……如果他没能抓住那刀……那此刻被刀锋撕裂、鲜血喷涌的,会不会就是她的身体?


    “昭昭……”


    谢昭呆呆地望着他那只血流不止的手,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脸颊上那滴温热的、属于他的血,泪水混着血液,终于决堤。


    “阿兄……”


    谢执死死咬着牙关,眼神里写满了疯魔和绝望。


    他用命守护她,可她,却拼命护着别人。


    这一刻,所有的疯狂和悲凉都凝结在彼此眼底,空气里仿佛只有血腥和绝望在蔓延。


    “滚下去,都滚下去。”


    他声音低哑到极致,“再有下次……你这条命也就不用再留了。”


    顾长安收回长剑,抿唇道:“是。”


    两名玄衣侍卫迅速上前,动作麻利将地上因剧痛和失血彻底陷入昏迷的沈晏拖了出去。


    待人潮水般散尽后,谢执一脚将门踹上,反手落锁。


    他站在门边,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染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就那样望着她,那双眼,红的像野兽在风雪夜里被逼到绝路,所有的理智和温情,都被扭曲成无法抑制的疯狂与渴望。


    谢昭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欲/望钉在原地,寒意从脊椎瞬间窜遍全身!她想退,可脚刚动了动,就被他一把拽住摔到了床上。


    背脊撞上硬板的钝痛让她闷哼出声,还未等她挣扎起身,沉重的阴影已然笼罩下来。


    “谢昭,”他攥住她下颌,逼着她仰头看他:“你居然愿意为他死?”


    他的气息滚烫而混乱,雄性侵略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谢昭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却被他用染血的拇指粗暴地抹去。


    “回答我!”他低吼,攥着她下颌的手又加了几分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谢昭的喉咙被恐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徒劳地摇头,身体在他身下剧烈地颤抖。


    她的双手被他暴戾地擒住,反剪在头顶,谢执扯下腰带,一圈圈绕住她的手腕,绑在床头打成一个无法挣脱的死结。


    “我说过,你若是想逃,我就把你锁在床边,哪儿都不能去。”


    衣料被“嘶拉”一声尽数扯碎,他低头咬上她的颈侧,没有一丝温柔,只剩下纯粹的惩罚。


    那不是吻,是毫无节制的掠夺,是疯子在用这种方式宣泄他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压下去,像一头沉入深渊太久,终于攀出地狱的恶龙。


    “谢执!!别这样,你别这样!!”


    不知为何,谢昭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方才谢执徒手握住刀锋,鲜血淋漓的画面,更多狠厉的话语瞬时堵在喉头,再说不出口。


    两人呼吸交错,灼烫如焰。


    那只沾着血的手从她脸颊划过,描摹着她的轮廓,指节在微微颤抖,像是触碰到某种禁忌又无法自拔。


    动作/粗/暴,急切,如同发狂。


    每一次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占有和惩罚,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疯狂都强塞进去,让她一同承受一同疯魔。


    “昭昭,你想不想试试,让我剖开你的胸膛,把那颗心挖出来看看,它究竟能不能……只为我跳动?”


    “你信不信,就算你死了,我都要把你的骨灰藏起来,谁也别想碰你一根指头,你是我的,是我的!”


    谢昭仿佛身处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里,躯壳被强硬地撕裂,灵魂却悬在半空,俯视着自己被践踏。


    恶龙的尾巴横冲直撞,他身上的伤口尽数崩开,鲜血几乎将他染成血人。


    可他毫不在意,只一遍遍地掠夺,入侵,撕扯,拼命地证明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属于他的。


    “你看看我啊,谢昭,你看看我!”


    “我连命都可以给你,你倒是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


    “啊……”这一次实在太深,谢昭忍不住痛呼出声,撑涨感几乎要将她塞满。


    “他到过这么?”


    他重重一抵:“告诉阿兄——他,到过吗?”


    “没有!没有!!”谢昭微弱地啜泣,身体因持续的折磨而本能地蜷缩,“阿兄,我好疼。”


    “疼?”他低哑的嗓音里带着诡异的满足,“疼才好,疼了……你才能记住,记住谁碰了你,记得你是谁的妻子。”


    “我再也不会心软了,昭昭。”


    “再也不会了……”


    ——


    谢昭醒来的时候,天色一片灰色,窗外细雨浠沥沥下不停,给视野都套上了一层雾色。


    她的意识还悬在破碎和黑暗之间,半晌才慢慢回笼。


    四肢像灌了铅,身体残留着难以言说的痛楚,一切都仿佛被碾过,一遍又一遍。


    她睁开眼,床幔是熟悉的样式,她又回到别院了。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夏枝和春桃推门近来,动作小心翼翼。二人眼眶都是红的,却强撑着挤出笑容,手脚麻利地在她床前服侍。


    谢昭下意识抓住春桃的手,急切道“沈晏呢?你快告诉我,沈晏如何了,他还活着么?”


    春桃身子一颤,低下头,拼命摇头。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微微震颤,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谢昭怔住,转而去看夏枝,眼里带着恳求:“夏枝,求你了,告诉我……沈晏是不是还活着?你们说话啊!”


    夏枝也只是跪下,泪如雨下,拼命给谢昭磕头,唇瓣一张一合,喉间却只有干涩的风声,什么字都吐不出来。


    谢昭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中,心跳顷刻间骤停。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二人,嘴唇发白,声音都在发抖。


    “你们……怎么了,谁……谁把你们……”


    春桃跪倒在床前,泪流满面,只能死死攥着她手指。


    谢昭倏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仿佛从头倒脚都被冷水淋透了。


    胸腔里有尖锐的东西拼命撕扯着往外钻,她几乎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嘶吼,破裂。


    “是……是谢执吗?”


    春桃身子剧烈一颤,轻轻点了头。


    那一瞬间,谢昭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空白。


    她的呼吸都像被掐断,整个人骤然失声,愣在原地,半天发不出半点声音。


    下一刻,眼泪决堤,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却哑得不成调子。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救不了。


    沈晏生死未卜,春桃和夏枝今后也再也不能说话了……


    她用力


    砸枕头,抓起床榻上的物件朝地上狠狠摔去。眼前的光一片模糊,她几乎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将她团团席卷。


    春桃和夏枝跪地痛哭,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呜咽,只能拼命地抱着她的手臂,试图给她些许安慰。


    “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


    谢昭跌坐床沿,双手紧紧抱着自己,指节死死陷进手臂皮肉里,泪水浸湿了半张脸。


    “为什么……”


    屋内只剩女子崩溃的哭泣和无声的哀鸣,窗外的雨越下越密,风吹的窗纸微微作响,带着一股逼仄的湿冷。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从容的脚步声。


    “吱呀——”


    门被推开,谢执的身影逆着外面的光走进来。


    他身着深色衣袍,乌发微湿,神色淡漠。应是从方才大雨中走来,身上带着未散的冷意。


    屋子里的气氛霎时间凝结。


    春桃和夏枝见到他,身子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谢昭身侧跪倒,眼里满是惧意。


    谢执扫了她们一眼,目光停留了片刻,淡淡道:“下去。”


    春桃和夏枝不敢违抗,只能流着泪磕头退下。


    房门在身后被缓缓阖上,屋内顿时只剩下谢执和谢昭,一时间静谧到可怕。


    他慢慢走近,谢昭咬着唇,眼里全是冰冷的恨意。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待她们?!”


    谢执俯身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这就是你逃跑,要付出的代价。”


    谢昭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们没做错什么……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你凭什么这么对她们!!”


    谢执静静看着她,薄唇轻轻一抿,冷漠又平静。


    “我说过,这世上没有无辜的人。”


    “你要跑,谁帮你,谁就是你的共犯。”


    谢昭被他这句话彻底击垮。


    愤怒、屈辱、恐惧在胸口乱撞,最后只剩一阵无力的冰冷。


    她抬头看着他,唇瓣苍白,眼里所有的光都慢慢熄灭。


    “你到底要什么?”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谢执俯身,将她的脸捧在掌心,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


    “昭昭,你只需要学会一件事——不要再试图逃跑。”


    “你记住,所有背叛的代价,都由你身边的人来还。”


    “这次是毒哑了嗓子,下次就是她们的命,她们家人的命。”


    谢昭的泪水静静地滑下脸颊,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反抗,声音微弱而绝望。


    “我不跑了。”


    “你别再伤害她们了……我再也不跑了……”


    她的话断断续续,泪水模糊了双眼,整个人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下一副空壳,任由风雨再怎样拍打,都再也不会动了。


    第42章 第42章昭昭,听见了吗?你有了……


    入夜后,晚膳已经摆了大半个时辰,饭菜已经冷了一大半。


    谢昭坐在桌前,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偶尔沾了几滴汤汁在袖口,也懒得去擦。


    谢执走进来的时候,屋内安静得只剩呼吸声,如同一潭死水。


    他坐到她对面,亲手给她夹了一筷子蒸豆腐。


    “多吃些。”


    谢昭低着头,“嗯”了一声,把豆腐送进嘴里。


    温度早已散尽,咽下去时满嘴都是豆腥气。


    她吃的很慢,像是努力把每一口都咽下去,也像是尽量拖延时间,不让夜晚来得太快。


    谢执看着她,不催促,耐心地陪她一口一口吃完。饭后,他为她净手,亲手替她擦去手背残留的水渍。


    两人都没说什么,空气像是凝固了。


    她习惯了这份寂静,习惯了身边春桃夏枝不能说话,习惯了自己像只被圈养的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


    饭后谢执静坐看了会书,随后两人洗漱好,熄了灯,一同歇下。


    谢昭静静地躺着,目光落在床顶的暗影里。身侧的被褥很暖,谢执将她揽进怀里,掌心从她背后覆过来,将她整个人固定在臂弯里。


    他没说话,指腹在她肩胛骨间缓慢摩挲,带着掌心的热度,摸索她身上每一处细微的颤抖。


    她没有推开,只是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仿佛自己只是一团柔软的泥,被捏成什么形状都无所谓。


    谢执低头,唇轻轻贴在她颈侧。呼吸滚烫,慢慢地在她耳后留下一串细碎的烙痕。


    谢昭闭着眼,没有出声,像是在等待一场必须降临的风暴。


    她的意识像沉入水底,所有的感官都被封在一层薄薄的雾里,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炙热和麻木在体内打转。


    他压下来,动作很慢,像是在她体内一点点探查,既像掠夺,又像印证她真的在自己怀里,不会再逃。


    他低头贴近她耳畔,“你要记住,昭昭,你是我的人。”


    谢昭眼圈泛红,“好。”


    他像有无穷的耐性,一下一下剥开她的防线,掌心带着热度,一路烫出一道道细密的火星。


    她的发被他捻在指尖,拉过来亲吻,从耳后到脖颈,细细地、慢慢的啃咬。


    谢昭全身都绷着,只觉每一次推进都像被填满,又像一点点失去力气。


    他在她耳畔低喃:“说你想要我,像个贪欢的小娘子那样求我,嗯?”


    “我……”


    她眼中泛出泪光,颤声,“我求你,阿兄……”


    谢执眸光倏然暗了,低笑出声。


    “求我做什么?”


    “……求你抱我。”


    “哪里?”


    她脸色惨白,手指无措地抓住他的手臂。


    他却笑了,咬住她耳垂,“不说清楚,今夜我就让你累的一夜睡不着。”


    她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羞耻,还是麻木。


    谢执一边慢条斯理地游走,一边耐心等她低头认输。


    谢昭眼里噙着泪,唇瓣被咬的发白,呼吸越来越乱。


    她睫毛轻轻颤着,“阿兄……求你,抱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又软又轻,几乎听不见。


    谢执盯着她,眸色幽暗,他低头吻住她眼角,舔去她的泪珠:“乖,再大声一点,让阿兄听清楚。”


    谢昭几乎被逼到崩溃的边缘,她哑着嗓子,哀求中带着哽咽:“阿兄,我要你……”


    话音落下的霎那,他的动作猛然加深,像是终于得到了所有想要的奖赏,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不给她留下一丝缝隙。


    她像被融进那团灼热里,世界只剩他的气息,他的掌心,他在她耳边低低的喃语。


    “这才对,昭昭。”


    ——


    清晨的阳光带着薄雾,透过窗纸淡淡洇进屋内,如今这别院静悄悄的,丫鬟侍卫都静默无声,宛如牢笼。


    谢昭手里握着竹筷,眼神却有些游离。她望着桌上那碗粥,心里翻着淡淡的恶心,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春桃在一旁细心盛了几碟小菜,碟子刚摆好,便见谢执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身上带着一股刚洗过的皂角清香,可偏偏谢昭闻道这味道,胃里的翻涌更重了些。


    她勉强拿起筷子,夹了一点清炒豆苗,慢慢送到嘴边。


    菜很嫩,带着淡淡的苦味,她咬了几口,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发涩,胃里又泛起酸水。


    谢执落座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旋即拿起自己的碗筷,浅尝了几口,偶尔低头抿一口清茶,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脸上。


    谢昭感受到他的注视,筷子不由得停住。她咬牙又夹了一点小菜,强迫自己咽下去。


    可这


    几口下去后,胃里翻腾越来越剧烈。


    她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失态,手指紧紧掐住了膝头的衣角,指节渐渐发白。


    忽然,谢执伸手替她新盛了一碗粥,递到她面前,声音不容置疑:“不可什么都不吃。”


    谢昭睫毛颤了颤,勉强把粥含进嘴里,努力想咽下去,却几乎在瞬间就要将刚吃下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谢执皱眉,细致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俯身靠近:“怎么,胃口不好么?”


    “没什么,今日天有些闷,可能没睡好。”


    他说不出满意还是怀疑,眉峰拧得更紧了几分,“睡不好也要吃饱。”


    饭后,谢执没去上值,坐在一旁看案牍,谢昭坐了一会儿,只觉胃越来越难受,她缓缓起身,走到屏风后,一手撑着梳妆台,强忍着不适俯下身去。


    胃里像是有一只猫爪搅动,她死死咬着下唇,却还是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觉得一阵酸水涌到喉咙,额头都跟着冒出薄汗。


    夏枝悄悄跟了过来,递上一杯温热的姜茶,小心扶住她的肩头,似是怕她会倒下去。


    谢昭低声道:“别出声。”旋即接过姜茶,漱了漱口,将嘴里的酸味压了下去。


    忽然身后一道热意逼近,谢昭浑身一僵。


    “怎么了?”谢执声音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夏枝慌忙低下头,身子僵直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


    谢昭强打起精神,转身迎上他的视线,“没事,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谢执却不信,眸光沉了几分。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手指捏住她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细细端详。


    “脸色这么差,还说没事?”


    谢昭嗓音干涩,“真的没事……”


    谢执眉头一拧,心绪有几分焦躁,却还是压了回去:“若有什么不适,第一个要告诉阿兄。”


    谢昭顺从应声:“好,知道了。”


    ——


    夜色深重,窗外雨声还在断断续续,谢昭靠在枕边,埋在厚被里,指尖却仍旧发冷。


    谢执进屋的时候,脚步极轻,他走近床边将外衣褪去,翻身上榻,带着凉意的身躯贴过来,长臂一揽,将谢昭搂进怀里。


    她的后背抵在他胸膛,能清晰感受倒他心跳沉稳而有力,每一下都敲在她脊背。


    谢执低头,鼻息贴着她鬓发,近乎神经地质问:“昭昭,这一整天,你是不是又想着逃了?”


    “没有。”谢昭像是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情绪。


    他没再追问,只从背后抱的更紧,掌心覆在她小腹上,缓缓摩挲。


    他的手沿着她的腰肢向上,隔着寝衣慢慢滑过胸口,喉咙,最后停在下颌。


    微微用力,逼着她看向自己。


    他俯身,唇贴着她耳廓,轻轻啄咬:“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的人?”


    谢昭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出淡淡的影,她闭着眼:“我是你的。”


    他笑了一下,那笑意低沉隐着愉悦。


    “再说一遍,阿兄听的不清楚。”


    谢昭的唇微微颤抖,但还是顺着他低声重复:“我是你的……阿兄。”


    谢执这才满意,拥着她的手更紧,旋即在她肩窝重重落下一吻。


    “昭昭,你要乖一点。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帷帐轻晃,烛火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唇缓缓滑向她耳后,吮咬片刻,又低声在她耳畔:“昭昭,不许再躲着阿兄。”


    谢昭闭着眼,像是听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任由他肆意。


    他低头贴上她的唇角,辗转亲吻。


    “阿兄是不是你唯一亲近的人?”他的气息烫在她唇上,嗓音带着危险的执拗。


    谢昭屏息片刻,“是……只有你。”


    夜越来越深,被褥下闷热无比。不知怎的,谢昭胃里又猛地涌上一阵酸水。


    鼻尖泛起熟悉的腥气,胸口发闷,她忍不住侧头压住唇角,喉咙里已经泛起恶心。


    谢执察觉到她身子发紧,微微皱眉:“怎么了?”


    谢昭没来得及回答,额上冷汗直冒,只得挣开他,踉跄着掀开床帐,一手紧紧捂着嘴,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床沿,竭力忍住恶心。


    可胃里翻江倒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一阵酸水涌上来,什么都吐不出来,眼角被呛到渗出泪来。


    身后的谢执已然坐起身,眉头紧紧锁着,他搂住她的肩,把她整个人按进怀里,语气焦躁:“哪里不舒服?”


    谢昭眼前一阵阵发黑,摇头道:“可能……是吃坏了什么……”


    谢执替她顺了顺背,旋即披上外袍朝外喊道:“顾长安,去请大夫。”


    说完后,他又坐回榻上,单手托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膝头,掌心一下下顺着背,低声道:“吐出来,别忍着。”


    谢昭心里慌乱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呕吐过后,她整个人都虚脱下来,只觉得身上汗津津的,连力气都使不上。


    不多时,大夫带着药箱进屋,谢执冷着脸示意大夫把脉。


    大夫将指腹搭在她腕间,神色渐渐凝重,半晌才小心翼翼道:


    “夫人这脉象……似是喜脉。”


    话音一落,屋内空气骤然凝结。


    谢执神色一滞,盯着谢昭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里头带着震惊、激动,还有抑制不住的狂喜。


    谢昭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捂住小腹,脑中一片空白。


    大夫又小心确认了一遍,才恭谨道:“确实是,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夫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谢执陡然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眸色灼灼,死死盯着她的脸,嗓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喜悦。


    “昭昭,听见了吗?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谢昭的手指僵在腹部,唇齿间还残留着呕吐味,她茫然抬头,撞进那他双又亮又喜的眸子里。


    她……有孩子了?


    大夫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懂了。


    她茫然地望着他。


    他那双眼睛里燃着她完全不懂的光,而她自己的胸口,却是空的。


    她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哭,还是该笑。


    心里什么都没有,像在一片无边的云雾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她甚至没办法为自己有了孩子而生出一丝欣喜,连痛恶和愤怒都变得遥远。


    她努力回忆从前那些有关怀孕的片段——


    旁人听到消息时的泪水、惊喜、感动。


    可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只剩下身体的迟钝,耳边的嗡鸣和满心的空洞。


    谢执从狂喜中回神,回头看向一旁的大夫,声音里隐着几缕担忧:“她的身子,可有什么不妥?这孩子,对她会不会有影响?”


    大夫斟酌回道:“回大人,夫人体虚,又近来忧思过重,脉象较弱,所幸胎象尚稳。只是往后需多静养,饮食起居需格外细心,不可惊扰,不可过劳……”


    谢执沉着脸,静静听完,细细记下每一处,而后紧紧握住谢昭的手。


    “昭昭,听到了么,好好养着,我们的孩子……很快就会与我们见面了。”


    他的手掌贴近她的小腹,似呵护着世间唯一的珍宝:“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安心待在阿兄身边。”


    他另一只手用力握紧她的手指,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指节,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


    ——


    这些日子,谢执几乎把所有公务都带回别院处理,只为了能多陪陪谢昭。


    傍晚时分,天色刚刚暗下来,院子里有风吹进来,吹的纱帘轻轻晃动。


    谢执替谢昭盛了一碗血燕盏,自己坐在她身边,一手托着碗沿,一手温柔地舀了一勺,慢慢送到她唇边。


    “乖,尝一口。”他声音轻柔,眼里满是耐心。


    谢昭侧头,愣了片刻,还是顺从地张嘴吃下。


    入口嫩滑,带着微微的甜。她却觉得有点腻,勉强咽下去,胃里又有些发涩。


    谢执察觉她吃的慢,仍耐心地等着,每喂一口,都细心地用帕子擦掉她嘴角沾到的汤汁。


    吃完后,他将碗放下,指腹在她脸侧轻轻捏了捏,温声道:“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还是想出去走走?”


    谢昭摇摇头,“不想动。”


    “那便靠着我。”


    他说着把她抱进怀里,臂弯环在她背后,下巴抵在她头顶,静静陪着。


    谢昭疲累极了,近日总是十分倦怠,本想闭目养神,却忽觉胸口有些闷。


    她轻轻皱了下眉,伸手


    去揉,谢执就立即察觉到。


    “怎么了?”


    谢昭轻声道:“没事,只是有点闷。”


    谢执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两圈,神情紧绷,问的仔细:“哪里闷?心口还是别的地方?有没有冷汗,还想吐么?”


    谢昭被问的无措,只能摇头,眼里浮起一层无奈与自嘲。


    “没事,可能是屋里闷了些。”


    谢执还是不放心,“不行,你现在一有不适,都要请大夫来看看,你怀着孩子,不能有半点疏忽。”


    片刻后,大夫进来诊脉,说是心虚气闷,好好休息即可。


    但谢执仍旧紧张,让大夫开了新的方子,命人将窗全部打开通风,连帷帐都要撤下。


    折腾许久,他才略略放松,低头为谢昭拢好衣领,柔声道:“阿兄去瞧瞧替你备的药膳,你自个躺着歇息会。”


    “嗯。”


    他走后,谢昭静静地侧卧着,耳朵贴着枕头,听见自己的心跳沉沉。


    她下意识把手按在小腹上,指腹轻轻描摹着那一圈略显圆润的弧度。


    她逼着眼,试着去感受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有一瞬,她似乎真的觉得有什么在肚子里轻轻动了一下。


    那感觉微弱得像是错觉,却让她指尖一麻,整个人也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甚至不敢再动。


    但过了一会儿,所有得温柔感动消失了,只剩下无边得空白。


    她睁开眼,看着窗户外斑驳的树影,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她喃喃低语,声线飘远:“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无所适从?”


    说完,她苦笑一下,把脸埋进枕头,静静地发呆。


    第43章 第43章你就自由了


    这一夜的梦境极其漫长。


    她梦见自己抱着一个还没没睁眼的婴儿,在无边无际的长廊奔跑。


    身后是谢执的身影,像长着无数藤曼的黑影,追得越来越近。


    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哭声尖锐又不安,一声声喊着“娘亲——娘亲。”


    她想继续迈步,可双脚越来越沉重,脚下的路变成了黑色的沼泽。


    她越是想逃,孩子哭的越厉害,谢执的身影也越逼越近,如同恶魔低语:“昭昭,你别想带走任何东西,包括你自己,你逃不掉的!”


    谢昭拼命抱紧孩子,“别怕别怕,娘亲在。”


    孩子的哭声在黑暗中越拉越远,谢昭惊慌失措的追着、呼唤着,可脚下的路早已泥泞不堪,她每迈出一步,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死死拖住。


    四周忽然变得安静,连孩子的哭声都彻底消失。


    她回头,浓雾散去,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成了那夜破旧客栈的画面。


    昏黄的烛火下,沈晏的眼睛却如星辰般明亮,他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


    他浅笑着憧憬:“等我们到了南边,买个小院,院子里种两株桃树,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


    “我可以去打渔,捕猎,你就在檐下绣花,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平平凡凡过一辈子。”


    “等闲了,我们就去集市上逛,看河里的船,看花灯,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回来。”


    “等再过些年,我们有了孩子,就让他在桃树下跑来跑去……你会弹琴,就在窗前教他识曲谱,我就在院子里砍柴。”


    沈晏说着,伸手轻轻拂过她发梢,风力仿佛真的有桃花的香气。


    谢昭正要回应,忽然耳边传来刺耳的尖叫声,一阵阴冷的风卷过,整个世界霎时变色。


    沈晏的身影被拖进泥泞的地上,衣衫早已沾满鲜血。


    侍卫按着他的肩膀和脚踝,长剑寒光一闪,掀起一串血线。


    沈晏的惨叫声撕裂夜色,血溅到她脸上,她像疯了一样嘶喊,声嘶力竭地祈求、挣扎,却依旧无能为力。


    他的身体像被折断的木偶那样瘫软在泥水和血泊里,伤口深可见骨,血肉翻卷,痛苦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却还在拼命回头,看着她。


    她看着沈晏的鲜血再泥水里蔓延,看着自己被血和雨水浸透,看着自己的手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救他。


    画面忽然碎裂,梦境跳转。


    夏枝和春桃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双手被反绑着,身旁摆着两碗黑漆漆的药汁。


    侍卫捏着她们的下颌,把药硬灌进嘴里。


    她们的家人被拖到院外,一个个跪成一排,眼里全是愤怒和悲戚“都是因为你!二小姐,都是因为你啊!!”


    谢昭想扑过去阻止,却被无形的墙挡住。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春桃和夏枝渐渐倒下,指甲死死抓着泥地,药汁和呕吐物混了一地。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老人的哭喊,妇人的哀求此起彼伏,小孩缩在大人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侍卫没有一丝犹豫,挥刀寒光一闪,鲜血在泥地喷溅开来。


    一个又一个,他们的脖颈被利刃割断,血迅速染红了泥地。


    尸身很快倒了一排,鲜血汇成一道小溪蜿蜒流淌。


    忽然,天地间骤然一静。


    谢昭猛地睁开眼,夜色浓到什么也看不见,她全身冷汗湿透,衣襟都被泪水和汗水黏住,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她紊乱的喘息和如雷的心跳。


    她呆呆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半晌才明白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可那些哭喊,咒骂,惨痛的回音还在脑海里一圈圈回荡,怎么都消散不了。


    她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下唇被咬出血也没有察觉,眼泪无声滑落。


    小腹隐隐作痛,像梦里所有的苦难和罪责,都化成了一根利刺狠狠扎在心头。


    ——


    谢执刚迈出朱红宫门,忽听身后疾步急声,顾长安神情慌乱:“大人——别院急报!”


    谢执步伐顿住,目光如寒刃:“说。”


    “……夫人她,用桌角撞击腹部,血流不止,孩子……保不住了。”


    一瞬间,谢执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耳边嗡鸣。


    他整个人僵在石阶上,下意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她性命可有危险?大夫怎么说?!”


    “失血过多……大夫正在竭力救治。”


    这回答如同抽走了他脊梁里最后一根骨头。谢执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踉跄着几乎栽倒,幸得及时扶住了冰冷的宫墙才勉强站稳。


    再开口时,那惯常冷冽的声线破碎不堪,颤抖不止:“快,快去请王院正!!”


    他嘶吼道:“快去啊!!”


    顾长安被这从未在自家大人身上见过这种状态,他愣了愣神,旋即飞速冲下台阶,策马离去。


    谢执飞马赶回别院,几乎是撞开了大门,而入了内,院门到内室,不过几丈路,他却走得满身冷汗。


    推开门的那一瞬,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屋内大夫正低声吩咐丫鬟煎药、换水,屋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药味,而榻上,谢昭蜷缩着,身影单薄得几乎要被锦被吞没。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双眼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不可察。


    大夫见谢执闯进来,吓得手一抖,但很快镇定下来回禀道:“夫人失血甚多,小人已暂时用参吊了一口气在,只要能止住血,性命就无碍了。”


    听到这话,谢执仿佛骤然坠入幽深谷底,四肢瞬间一片冰凉。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本能地想要迈步上前,腿却像灌了铅,膝盖一软,险些直直跪了下去。


    呼吸里只剩药味、血腥味和濒死的苦涩。


    心跳又急又乱,像有什么在胸腔里发疯地乱撞,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唇瓣发白,喉结滚动,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一片灭顶的恐惧。


    视线落向榻上,她的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到透明,像个随时会消失的幻影。


    谢执眼底浮起细密的血丝,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倒下。


    “求求你……救活她。”


    大夫叹


    了口气,点头道:“小人尽力而为。”


    很快,门外传来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王院正气喘吁吁地赶至。


    谢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点微弱却炽烈的光,声音几近沙哑:“王院正!救她……求你救她!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就好……”


    巨大的恐慌让他再也顾不得丝毫体面,卑微祈求着:“求你了。”


    王院正没敢耽搁,连忙把脉诊治,旋即下针稳血。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床上的人影,唯恐处半点差池。


    窗外天色慢慢发白,烛火燃尽。直到鸡鸣时分,王院正才缓缓收了针,后背已全然汗湿。


    “谢大人,夫人已脱离险境,性命无忧,只是需静养调理,万不可动气,劳累了。”


    谢执这才松开掐的发白的手掌,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直直跌坐床沿。


    他的衣襟早被冷汗浸透,干了又湿,额发贴着苍白的脸,眸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大夫和下人都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谢执和谢昭。


    他坐在床沿,目光落在谢昭脸上,良久良久,眼睫酸涩也不敢阖一下,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动静,更怕那微弱的呼吸就在他眨眼的瞬间彻底断绝。


    原来,真正的恐惧不是她千方百计的逃离,不是权势倾覆的深渊,而是此刻她安静地躺在这里,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将他独自抛在这无边的的死寂里。


    那一刻,他自己的整颗心好似都被生生掏空了,徒留一个空壳,四处漏风。


    “昭昭,”他低声喃喃,“你怎么就狠得下心……”


    他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恨意和酸楚,额角青筋迸起。


    “你若是死了,你让阿兄怎么办?”


    “不要孩子就不要了……阿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肯睁开眼看看我……”


    窗外的天色终于彻底亮了。


    榻上的人轻轻皱了皱眉,睫毛微微颤动。


    谢执僵直的身体猛地绷紧,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喉咙滚了滚,艰难低唤:“昭昭?”


    谢昭缓缓睁开眼,目光有迷茫,想动却全身乏力,只觉浑身都软绵绵的。


    她视线落到床前的男人身上,谢执脸色十分疲倦,眼底血丝满布,唇边青茬浮现。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


    他沉默地盯着她,片刻后才哽了哽道:“你终于舍得醒了?”


    谢昭没有说话,视线空洞又麻木,沉默在空气里持续蔓延。


    谢执忍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恨我恨到……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


    谢昭仍旧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睫,无声抗拒。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沙哑着问:“若不想要孩子,你说便是,何苦要以命相搏?若是……若是真的一尸两命,你有想过我么,你将我置于何地?独留我在这世上残喘?”


    谢昭终于抬眸看他,目光平静:“阿兄,你让我走吧。”


    谢执身体陡然一震,他的睫毛剧烈颤抖,喉咙像被塞了什么东西,半晌都没能发出声音,只能凝望着她,眼里一圈圈浮起些许薄雾。


    “抱歉,我做不到。你要什么都可以,唯独离开我,我做不到。”


    “昭昭,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只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装的人从来就不是我……可是昭昭,你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仅仅因为我……顶着这个阿兄的名头吗?!”


    “如果,如果我从来就不是你名义上的兄长,你会不会……会不会愿意看我一眼?如果在你及笄之前你就知道、知道我和你并非血亲,你还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沈家吗?”


    “如果你不是在谢府长大,如果你从未唤过我一声阿兄,我们只是……只是在这尘世间萍水相逢的两个人……”


    “你会不会对我……也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心动?”


    谢昭静静听着一遍遍的低语,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良久,她才开口:


    “阿兄,无论是不是兄妹,无论我们在哪里遇见,无论你是谁——”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都不会爱你。”


    谢执怔怔地望着她,她的话明明轻飘飘的,却似世间最利的刀锋,一下下割开他心脏的血肉,把他最后的奢望全部摧毁成废墟。


    他眼里的光渐渐按下去,灵魂似也随之熄灭。


    他喉结哽了又哽,颓然垂下眼帘,沉默良久,他忽然慢慢直起身,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柄匕首。


    他执起谢昭的手,将刀柄递到她手中,刀尖对着自己。


    “你说你不属于我,不会爱我……那就杀了我吧。”


    他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将刀尖稳稳对准自己的心口,眼底黑沉沉的,只余死志。


    “来吧,昭昭。”


    “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第44章 第44章算了,下辈子你千万别遇……


    屋子里很静,光线冷淡,窗外的晨曦像一层湿雾覆在身上。


    刀锋悬在空中,颤动着,踌躇着,抉择着。


    谢执的手掌依旧扣着她的手,胸膛甚至主动贴到了刀锋前。


    “你为了沈晏,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


    “为了不要我们的孩子,亦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


    “为了逃离我,亦可以不要命。”


    “放你走,我做不到,留下来同我在一起,你做不到。”


    他的掌心一点点收紧,将那柄匕首慢慢往前推,刀锋贴上自己的胸口,冰冷的触感穿过单衣,渗进皮肉。他胸腔微微起伏,却没有退缩。


    “听到你命悬一线时,我就在想,为何该死的人不是我?”


    他低低地笑了,眼尾微红,“别心软,昭昭。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可以彻底从我身边逃开的机会。”


    冰冷的刀尖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皮肉下那颗心脏清晰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顶撞着锋刃,也撞在谢昭几乎麻木的神经上。


    她的手被他死死扣着,被迫感受着这心跳。


    她恨,恨到牙关都在颤抖。


    恨他的偏执,恨他囚禁自己,恨他一个个毁掉自己在意的人,那滔天的恨意像烈火般反复灼烧,几乎要将她理智燃成灰烬。


    她屏住呼吸,颤抖着,想将手腕狠狠往前一送。


    只要一下,只要一下,这无休止的纠缠和痛苦就能彻底了结。


    谢执甚至闭上眼,唇边溢出几许淡淡笑意。


    可就在这最关键的一刻,那只握刀的手,却怎么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它在逃避,在后退,在自恨!


    十几年。


    漫长的十几年,他不仅仅是那个让她恐惧、恨之入骨的人,也是她童年的庇护,是她全部安全感的来源,是她曾经仰望、信任过的山岳。


    这份缠绕的血脉,浸透岁月的复杂情感,早已超越简单的爱恨,成为她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当啷!”


    清脆一声,冰冷的刀身从她指尖无力滑落。


    谢昭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喷涌。


    “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


    么是你啊!”


    她是废物!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废物!


    她竟然连将手腕往前送一寸的勇气都没有!


    她恨谢执,更恨此刻软弱无能的自己!


    她蜷缩在墙角,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泪水仿佛永远也流不尽。


    而谢执怔怔地看着那柄落在锦被上的匕首,胸口被刀尖抵过的位置还残留着冰冷的刺痛。


    他赢了。


    用最卑劣的方式。利用了她心底残存的可怜的不忍,将她继续锁在了这无间地狱。


    赢来了彼此永无止境的折磨。


    说什么……都没了意义。


    这盘死局,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一股解脱的平静,奇异地压过了那焚心的痛苦。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拾起锦被上的匕首。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脏。


    他没有再看墙角那崩溃的身影。


    他怕再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凝聚,放过彼此的勇气,就会瞬间溃散。


    “对不起,昭昭。”


    他声音很轻,沙哑低微。


    “伤你,困你,皆因我爱你入骨,无药可救。”


    “放你走我做不到,看你痛苦,我亦生不如死。”


    “我说过我会护你一辈子,可最后把你推下深渊的人,是我。”


    他闭了闭眼,指节死死攥着刀柄。


    “放不开你,放不下你。就这样吧,昭昭,这回我替你做个了断。”


    “如果还有来世——”


    他喉咙哽了一下,终是轻笑了下,“算了,下辈子你千万别遇见我。”


    他的手腕没有丝毫迟疑,刀锋带着决绝,径直刺入自己左胸。


    血色猝然绽开,染红了衣襟。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谢昭猛地抬头,视线仍被泪水模糊,可眼前的一幕依旧刺痛了她的眼眸。


    “阿兄!”


    她猛地扑过去,慌乱地按住他胸口的伤口,温热的液体很快就浸透了她的指尖,触目惊心。


    “阿兄,阿兄……不要……”


    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也听不见谢执微弱的呼吸,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遥远,只剩下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阿兄……你醒醒……你醒醒啊!”


    她徒劳地按压着伤口,可鲜血依旧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手,她的衣袖,甚至浸透了身下的锦被。


    谢执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迅速褪去。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落在谢昭泪流满面的脸颊上,他想抬手为她拭去泪水,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昭昭……”


    “别哭……别为我哭……”


    “不!不!你不能死!谢执!”她疯了一样地摇晃他,试图唤醒他,却只看到他胸口的血流得更快。


    她崩溃大喊:“顾长安!!顾长安!!!!快来人啊!快来人救救他!救救他——!!”


    “别……”他轻声道,“别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如同游丝,眼神开始涣散,“我死后……替我好好孝顺爹娘,还有……”


    他努力吸了一口气,“去找沈晏吧,他……他没死……”


    “不要,不要……阿兄,我不要你死……”


    谢昭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缠绕的恨意都烟消云散了,她顾不得一切,只想着有人能来,能救活他。


    门外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几乎是立即就冲了进来。


    看到眼前的一幕,所有人都瞬间呆滞,顾长安最快反应过来,惊恐地大喊:“快!快去请御医!”


    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去请御医,有人去拿止血的纱布,而谢昭,只是紧紧抱住谢执,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眼泪和鲜血混杂在一起,感受着他心跳逐渐微弱。


    “阿兄……求你……不要死。”


    顾长安冲到谢执身边,看着他几近透明的脸色和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


    他慌乱地拿着干净的布条和纱布上前,想要替谢执止血,却被谢昭挡开。


    “二小姐,你让开,让属下替大人止血,御医马上就到!”


    顾长安急得青筋暴起,他知道谢昭此刻是彻底乱了心绪,可这样下去,谢执真的会没命。


    就在这时,王院正带着药箱,又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他一看谢执胸口那骇人的伤势,脸色骤变:“这都唱的哪一出啊,亏得我还未走远,否则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活!”


    “二小姐,请您让开,让王院正替大人诊治!”


    谢昭闻言,浑身僵硬了一下。


    她缓缓抬头,那双泪眼迷蒙的眸子短暂地聚焦了一下,她认出眼前的老者正是太医院院正,旋即燃起剧烈的希冀。


    “王大人,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求您了……”


    “老夫会的,你快放开谢大人!”


    谢昭颤抖着松开手,却还死死握着他冰冷的手指不肯松开。


    王院正立即上前,熟练地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和药瓶。


    他先是看了看伤口,又探了探谢执的脉搏,眉头紧锁道:“伤口太深了。”


    手下的动作却快而精准,他迅速在谢执胸口几处大穴施针,以止住汹涌的血流,又以特制的止血药粉洒在伤口上。


    “老夫要开始取匕首了。”


    王院正额头渗出冷汗,却当机立断地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按住谢执胸口周围的皮肤,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发力,将那柄匕首生生拔了出来。


    “噗嗤——”


    伴随着利器离开身体的闷响,汹涌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王院正的衣襟,也溅到了谢昭的脸上。


    谢执痛苦地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甚至泛起青紫。


    “阿兄!”谢昭惊恐地尖叫出声,顾不得满脸的血污,想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堵住谢执胸口那深可见骨的伤口。


    “别动!!二小姐千万莫碰!!”


    王院正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迹,立即将药箱里的止血药一股脑地倒在伤口上,再用层层纱布紧紧包扎。


    他的手因紧张而有些颤抖,但动作依旧迅速而老练。


    “若是能挺过今夜……应当是保住命了。”


    “后续需精心调养,不宜有任何情绪上的大波动,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听到王院正的话,谢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她浑身无力地瘫软下去,指尖还抓着谢执的手腕,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气力全失。


    王院正再次仔细探了谢执的脉搏和气息,他迅速写下两张药方,一张递给顾长安:“速去!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两个时辰内务必喂大人服下!这是吊命固元的!”


    又拿起另一张:“这张,去煎一碗安神止血汤,给二小姐服下。她才小产过,又心神损耗过巨,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垮了。”


    顾长安接过药方,看也没看就塞给身边一个最得力最稳重的侍卫:“快!骑我的马去!用最快速度!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那侍卫领命,旋风般冲了出去。


    王院正收好药箱,长长舒了一口气,叮嘱道:“今晚老夫就在这住下吧,你们一定要守着谢大人,若有任何异常,立即来报!”


    “属下明白。”顾长安神情仍未平复,声音里满是后怕。


    王院正又柔声劝谢昭,“二小姐,谢大人性命应是暂时无忧了,您也别太自责,往后务必让他静养,莫受刺激。还有,你自个也要保重身子。”


    谢昭点了点头,嗓音嘶哑,“谢、谢谢王大人。”


    “好了,老夫便先行告退了。”


    “王大人留步!!”谢昭忽然出声,她垂眸望向谢执苍白的脸。


    他眉眼安静,唇色褪尽,胸口颤着厚厚的纱布,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她凝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王大人,您可知晓……有何药物服下后便能使人记忆全无么?”


    第45章 第45章再也不走了


    王院正脚步一顿,转过身,差异地看着谢昭,那双洞悉世事得眼眸里闪过几缕复杂的光芒。


    “二小姐何出此言?”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


    这两次诊治,他倒也看出些门道了,真


    是孽缘啊。


    谢昭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又看了一眼内室里了无生气的谢执,眼底沉了沉。


    “王大人,我只想知道,可有这样的药?”


    王院正默然片刻,才缓缓叹了口气:“记忆乃人之根本,岂是区区药物便能轻易抹除?即便是世间流传的忘川水,也不过是民间杜撰的传说罢了。”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就算真有此物……你又如何能保证,就算忘了过去,将来亦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将谢昭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彻底浇灭。


    她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最后一点光亮,无力地说道:“谢王大人解惑。”


    王院正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不忍,便当结份善缘吧。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老夫方才所言,皆是正道医理。然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老夫曾在古籍中,读到过一种忘情蛊。”


    “此蛊并非抹去所有记忆,而是能斩断情根,让人彻底忘记深爱之人。”


    “中蛊者会遗忘与那人相关的种种感情,但其余记忆却能保留。据闻,此蛊在苗疆黑市,有极少数在私下交易。”


    这番话,无疑是给谢昭已经熄灭的心,重新点燃了一点火星。


    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忘情蛊……”她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王院正心里一叹,再次劝慰了几句,便在侍卫的护送下,在旁边的厢房歇下了。


    谢昭的目光落在门口,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忘情蛊”三个字。


    良久,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顾长安面前。


    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


    “二小姐!”


    顾长安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却被谢昭避开。


    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坚定执着道:“顾大哥,昭昭求你……”


    顾长安见她如此,心中一痛,也跪了下去:“二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


    ——


    时光如流水,静静地淌过月余。


    谢执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胸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痛楚。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熟悉的帐顶,鼻尖还萦绕着浓重的药味。


    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胸口的剧痛却让他闷哼一声,再次躺了下去。


    “阿兄!你醒了?!”


    谢昭坐在床沿,身上是一件素净的浅色衣裙,眉眼柔和,眼波温静。


    她的脸颊恢复了血色,虽不似从前那般明媚活泼,但也没有了怨恨和戒备,只剩下沉静后的温柔,像一汪宁静的春水。


    谢执愣住了,昏迷前的一幕如潮水浮现。


    “……昭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得探究与不解。


    “阿兄,你感觉好些了吗?我已让厨房为你准备了清粥,现在端来可好?”


    她神色静谧,眉宇间那点曾经的锋利早已消散,只余安静温和的笑意,和淡淡的宽容。


    谢执怔怔看着她,半晌都没能出声。


    屋内光影静静流转,窗外有风,枝头偶尔落下一两声鸟鸣。


    谢昭端来一碗温热的粥,轻轻搅了搅,试了温度,才细细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慢些,别烫着。”


    谢执看着她细心的动作,心底莫名生出一阵不真实的恍惚,仿佛一切都早已过去,只剩下寻常日子里的细水流年。


    他低头喝下那一口粥,胃里微微一暖。


    谢昭又细心为他擦去唇角污渍,动作温和,没有丝毫勉强和不安,只有温柔耐心的照料。


    喝完粥,她又低声道:“阿兄,你若是觉得无聊,我便读会儿书给你听。”


    说着,她从榻边的小几上取过一本游记,翻开来,声音清清浅浅地念着。


    她念得很慢,偶尔抬眸看他一眼,眉间那抹柔意一直都在。


    谢执靠在床头,静静望着她。


    那些纠缠过得爱恨,此刻都像被水流一点点冲刷得干净,重新变幻成岁月静好。


    日头渐高,谢昭合上书本,低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略显疲惫,便轻声道:“阿兄,歇一会吧。”


    谢执点了点头,她将他抚着躺下,又整理好被褥,自己也在床沿坐下。


    窗外得风穿过庭院,带来一阵微微的花香,转眼间,就要入夏了。


    谢昭静静地望着窗外一阵,又低头看了看他,旋即轻轻脱了鞋,动作轻缓地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躺下。


    谢执几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手指在被褥下微微收紧。


    他下意识僵直了身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靠近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在加速,胸口隐隐发疼,情绪里尽是难以置信和失措的渴望。


    她侧身蜷进他怀里,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失序的心跳。


    隔着单薄的衣衫,心跳声一下一下,谢执僵硬地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


    谢昭闭着眼,睫毛轻轻颤了颤。


    良久良久。


    细软的声音传来。


    “阿兄,我再也不走了……”


    谢执呼吸一窒,气息猛颤,心头那抑制已久的痛楚险些决堤。


    他难以置信,“昭昭……你说真的?”


    “嗯。”


    这一刻,屋外光影浮动,所有往昔的苦难都沉入寂静的水底。


    他终于……将她拥在怀里。


    ——


    午后,谢昭将药罐,纱布,棉棒有条不紊地一一摆好。


    谢执半卧在床上,衣襟微微敞开,胸口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神情里有克制的紧张,也有无法掩饰的眷恋。


    “阿兄,该换药了。”


    谢昭将一块干净帕子放在温水里浸润,又拧得半干,才覆上他胸膛。


    “别怕,一会儿若是疼,便同我说。”


    谢执喉头动了动,低低应了一声:“好。”


    谢昭坐到床沿,俯身替他解开衣襟。她得手指轻缓,动作熟练,她小心翼翼将浸润得旧纱布一点点剥开,却还是不小心扯动了结痂得创口。


    谢执的身体微微一颤,眉头下意识蹙起。


    他强忍着妹吭声,只深吸一口气,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谢昭敏锐地察觉到,抬眸看他,眼里满是关切:“疼吗?”


    “没事。”


    谢昭没再追问,垂下眼睫,指尖却更轻柔了几分。


    “别逞强了。”她一边轻轻用温水湿润伤口周围皮肤,一边低声说:“疼就说出来,别憋着。”


    谢执偏头望着她,眼底有淡淡笑意掠过,又很快敛起。


    “有你在,什么都不怕。”


    谢昭用棉棒蘸了药膏,一点点将新药敷在他伤口上。


    “阿兄,你怕疼么?”她突然问。


    谢执失笑,伸手覆在她手背上,“不怕。”


    谢昭没抬手,手下的动作却明显顿了顿。


    最后,她收好药箱,为他系好衣襟。


    见她站起身,谢执下意识拉住她衣袖,带着点试探:“能陪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么?”


    谢昭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


    院子里阳光正好。


    树下有一片浓影,下人们搬了两把椅子在树荫下,两人紧挨入座。


    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远处一两声鸟叫,还有风吹过树叶时细细碎碎的响动。


    谢昭抬手将鬓发拂至耳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随后又看着不远处出神。


    谢执手垂在膝头,无声地摩挲着拇指,时不时低头看她一眼,见她只是静静坐着,心里莫名安稳。


    没多久,谢昭无聊地摘下一片树叶,忽然开口问:“阿兄这样坐着会不会累?”


    谢执摇摇头,“不累,这样挺好。”


    “嗯。”


    谢昭又静坐了会,视线落在外头的远山上,骤然低声道:“……母亲那边,可还安好?”


    谢执听到这句话,眼眸沉了沉,沉默片刻后才答:“母亲并不知晓你在这里。”


    谢昭侧首,对上他的视线。


    “她……以为你早已随沈晏远走高飞了。”


    谢昭听完,抿了抿唇,指尖在裙角绞了一圈又一圈,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那也好。”


    她抬头望向院外盛放的绿意,“让娘亲觉得我自由自在,在外安好,也挺好。”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轻


    轻垂下头去,唇角强撑的笑容塌了下去。


    谢执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试探着轻轻捏了捏,“你若想写信,我让顾长安给你捎去。”


    顿了顿,他又道:“或者……我们一同回府,去见见母亲如何?既然昭昭已放下心结,我们理应同父亲母亲讲清楚,我也不愿一直将你锁在这别院。等我伤好些了,我便去请圣上为我们赐婚可好?”


    谢昭怔了怔,他的话像一颗石子落入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让她胸口更添几分沉重的窒息感。


    她半垂着眼眸,安静地把手从他掌心慢慢抽出来,替他理了理肩上的披毯。


    “阿兄还是先养好身子吧,别想太多。赐婚的事,也不急,等你伤好了再说。”


    说完,她转头看向别处。


    谢执沉思了几瞬,终是低低应声:“好,昭昭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46章 第46章心脏跳动的每一下,都在……


    谢执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他鲜少有如此贪睡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胸口竟隐隐有些疼。


    他疑惑地扯开衣襟,却看到胸前有一道可怖的伤口,匕首大小,伤痕粉红,显然是新添的。


    他怎不记得自己何时受过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记忆中搜索了许久,也未能寻到答案。


    “顾长安,进来。”


    顾长安很快便入了内,低垂着眉眼问:“大人,有何吩咐?”


    谢执紧锁眉头,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这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何事,为何我一点记忆都无?”


    顾长安心下一凛,但还是镇定的将早已打好的草稿平稳托出。


    “大人,你一月前在追捕人犯时不慎受了伤,那贼人穷途末路奋起反抗,大人躲避不及,胸前便中了一刀。记忆全无或许是头部受了外伤?”


    听上去合情合理,可谢执仍旧觉得有些异样,总感觉不应如此。


    “一月之前?所以……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么?”


    “是的,大人。”


    谢执静静思索了片刻,理不出头绪,便掀开锦被下床,“我既昏睡了一月,近日朝中可有发生什么要事?”


    “除了吏部右侍郎张谦擢升为户部尚书外,并无其他要事。”


    谢执此刻已经穿好鞋,走到了衣架前,顾长安立即上前,将衣裳从衣架取下。


    谢执从善如流的伸手穿好,接着道:“张谦?那种废物也能升迁,圣上真是糊涂了。”


    “大人,您刚苏醒就先别担忧朝事了,如今可还有哪里不适么?”顾长安细细问道。


    平时他一向话少,今日倒有些不同寻常。


    谢执睨了他一眼,眸色沉了沉,“顾长安,除了张谦这事,近日真没发生旁的了?”


    顾长安额角冷汗霎时浮起,他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属下只是担忧大人身体。”


    谢执深邃的眼眸在他身上停了许久,就在顾长安快要坚持不住时,他终于挪开了。


    他系好腰带,淡淡道:“母亲近日可好?现下在做什么?”


    顾长安松了一口气,连忙回答:“夫人十分担忧大人身体,日日都来探望,此刻应是在院里用午膳。”


    “嗯。”


    谢执慢条斯理地由小斯伺候着净完面,而后将指尖细细擦拭干净,“那便先去瞧瞧母亲吧,这些日子,母亲应是担心坏了。”


    很快,谢执变来到了主院。


    林氏正在用膳,桌上只几道清淡小菜,林氏持着筷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亲。”


    谢执跨步走进,“母亲在想何事,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直到听到他的第二声母亲,林氏才骤然回过神,手中的筷子都不自觉抖了抖。


    她先是有些惊慌,但很快将心绪掩盖下去,惊讶道:“执儿,你何时醒的!”


    “怎的不让人来禀报?你才刚醒,不宜走动,有事遣人来说一声就行!”


    林氏满脸责怪,站起身来拉着谢执,左左右右看得仔仔细细。


    谢执笑了笑,柔声道:“儿子既已苏醒,自然该来见见母亲,母亲不必担忧,儿已然大好了。”


    林氏仍不放心,“何时醒的?可还有哪处不适?刚苏醒身子还弱着,快坐下!”


    转头她又吩咐嬷嬷说:“快去厨房,让他们做几样清爽的小菜,再熬些粥送来。”


    谢执被林氏一把拉着坐下,见她眉间忧色难掩,嘴角无奈勾了勾,带了几缕难得的少年气:“母亲总是这么爱操心,儿子都这么大个人了,哪里还会不小心把自己折腾坏。”


    林氏白了他一眼,声音却软了:“你若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操心呢。你昏迷这一个月,我这觉都不敢睡沉,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她声音有些哽咽:“你这孩子,明明自小最怕苦,这回总受了苦头了吧!下回再执行公务,务必要小心些!”


    “让母亲担心了,是儿子不孝。待我再养几日,定会补过孝心。”


    林氏见他神色如常,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些,“药还得按时喝,膳食也要清淡些。”


    “都瘦了,脸色也还是不好。”


    谢执低头应了,接过嬷嬷递来的茶盏。他垂下眼帘,望着氤氲的热气,脑中却像有雾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林氏见他神情怔忡,便缓声问道:“可是又觉得哪儿不舒服了?要不让王院正再来瞧瞧?你可别逞强,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你伤的是胸口!哪能一醒就满院子跑?!”


    谢执回过神,收敛起方才那点迷茫,转而笑道:“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再养几日便好。”


    母子闲聊了一会,膳食就摆了桌。


    桌上的粥冒着热气,林氏不时夹菜到碗里。


    谢执吃了几口,又觉得胃里一阵微涨。他放下筷子,“母亲,儿子饱了。”


    林氏瞧他才吃了几口便不吃了,不由絮叨着劝:“再多吃些,不吃身子怎能撑的住呢?你亦长大了,怎么还像囡囡似的——”


    谢执正低头饮茶,听到“囡囡”两个字,动作忽然一顿,眉间微不可察地拧紧了。


    他迟疑一瞬,抬头望向林氏,语气带了些茫然:“……母亲,你方才说什么?囡囡?”


    林氏手里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神色微微一滞,但很快定下心神,轻描淡写地笑了,按照和谢昭商量好的说:


    “你这孩子,莫不是摔坏了脑子?囡囡便是你嫡亲妹妹阿,你小时候最护着囡囡了,如今怎么连这都忘了?”


    谢执怔怔地看着她,脑海深处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撬开了一条缝。


    许多零零碎碎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


    细雨蒙蒙的清晨,有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扑在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唤阿兄。


    夏日院子里,两人追逐着捕蝉,她摔倒了哭成了泪人,他慌忙抱起她,小小的手背在她后背轻拍,安慰着哄她不哭。


    再大了些,书房里,她趴在案边,一边学着他写字,一边偷偷吃袖口藏着的果脯。


    这一幕幕,恍若隔世,却又清晰得仿佛昨日。


    谢执皱着眉,心口仿佛有什么在隐隐作痛。


    “母亲,我……”他有些艰难地低声道:“我怎么会不记得她?”


    林氏强自镇定地笑着把他手握住,顺着他胳膊轻拍:“你是伤得重了,昏迷这么久,记不得也是常有得事。慢慢调养,什么都能记起来的。”


    谢执静了半晌,又问:“那她……现在在何处?”


    林氏眼神下意识闪烁了一下,嗓音低了许多,“囡囡她……去岁家里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如今早已嫁到北边去了。她夫家待她极好,你放心就是。”


    谢执没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她。许久才轻轻点头,“原来如此。”


    ——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河面辽阔,波光粼粼。


    谢昭站在渡口,望着船工们忙碌地收拾绳索和木浆,直到


    江面那一阵阵鸟儿蹄声,她才终于真切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自由了。


    这一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江风,只觉胸腔仿佛被冲洗过一样,浑身都透着从未有过的清凉自在。


    身后,春桃和夏枝默默跟着,春桃手里攥着包袱,夏枝亦望着江面,目露怅然。


    谢昭回头看她们,心里满是愧疚,好在,她们同她一起逃出来了!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远处渡船已然靠岸,木板搭上石阶,船家高声吆喝着:“客官快上,错过了便要等下半日!”


    谢昭看了一眼身旁的二人,点点头,示意上船。


    春桃轻轻拉住她衣袖,指了指渡船,心中有些不安。


    “没事的。”谢昭低声安慰:“路引已经备好了,也无需担心户籍问题,我们会好的。”


    渡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她们穿着素衣补裙,混在南来北往的客商中间,竟也显得寻常。


    有人打量她们,但也很快被旁的事情吸引了目光。


    谢昭松开一直握紧的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从容。


    直到踏上那块嵌满船钉的木板时,谢昭才发觉自己腿有些软,手心里全是汗。


    可她还是回头看了看渡口上苍茫的晨雾,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春桃和夏枝,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步上甲板。


    江风猎猎,船身在微微晃动,谢昭站定脚跟,才觉得整个人如释重负。


    她抬眼望向远处,江面无边,天光湛蓝。


    船家利落收起缆绳,喊了一声“开船——”,水声哗然,木浆划开水面,新的旅途终于开始。


    谢昭看着江水奔流,其实,她并不知道她该去哪。


    可她就想往南边去……


    南边……


    会有桃花的对不对?


    以后她也会有一间不大小院,或许会种树,或许会种菜,或许什么也不种,养养鸡,养养鸭也不错。


    也许她也可以开一间小铺子,或者开一个小学堂,教孩子们画画,或是识字。


    ……


    总之,一切都好。


    她收回思绪,开心地扬了扬唇。


    她低头,将手覆在心口——


    心脏跳动的每一下,都在提醒她,你活着,你自由了。


    第47章 第47章他总觉得他忘了些什么……


    初夏的清晨,江南小镇上雾气氤氲,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叫卖声尚未热闹起来。


    谢昭带着春桃夏枝跟在后头,身边一个穿着青布褂子的中年妇人正脚步利落地领路。


    “姑娘,往这边走,这套是如今出租的宅院里最宽敞的一套了,院子大,房子结实,是个读书人家搬去外地才腾出来的。”妇人说话利落,领着她们左转右绕,穿过一段低矮的石墙,推开木门,院子里一株老石榴树正结着新果,树叶茂盛,地面干净,几丛竹子沿着墙根随风微摆。


    “您看,院子里还能晾晒衣裳,前头正屋三间,后头还有两件厢房。厨房在东边,有井水,墙外就是巷子,热闹不吵闹。”


    谢昭轻轻推开堂屋的门,屋内光彩明亮,木格窗下是一张旧书桌,墙上还挂着残旧的诗文字画。


    地面用青砖铺成,干净整齐,空气里有一股晒过太阳的木头香气。


    妇人随手掸了掸桌面,殷勤介绍:“房主人收拾得很利索,家具家什齐全,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姑娘若是中意,今儿就能搬进来。”


    春桃和夏枝跟在后头,默默四周打量着。


    谢昭环视屋子一圈,又推开后窗,望见院墙外窄窄得小巷,邻家屋檐下晾着一排新洗的衣衫,淡淡的皂角香随风飘进来。


    “姑娘,可还合心意?这儿安生,比不得城里热闹,倒也自在清净。”


    谢昭点点头,声音轻柔:“那就这处吧,麻烦大嫂费心了。”


    妇人高兴得眉开眼笑,利落地收了定金,又答应帮忙叫人来打扫院子。


    她临走前又叮嘱:“有什么事尽管去前头铺子里找我,我姓王,叫我王婶就好,镇子里都认识我。”


    王婶离去,院子里恢复静谧。


    谢昭坐在门槛上,看着春桃和夏枝把包袱一一打开,收拾得井井有条。


    没有陌生人时,两人动作比在府里放松许多。


    小镇得晨光透过雕花窗户洒在地上,远处隐约传来码头的水声和卖早点的吆喝声。


    她起身走到院门口,只见街口有挑着担子的汉子正往渡口去,小贩扛着糖葫芦沿街叫卖。


    巷口传来孩童打闹的声音,邻家妇女提着篮子去外头买菜,老人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猫在腿边打盹。


    江南小镇,烟火气重,热闹非凡,河面有小船悠悠,晌午时有卖花姑娘提着一篮栀子在巷子口走过,香气远远送进小院。


    午后,王婶很快就带着人来帮忙打扫院子。


    巷子里住着的邻居见来了生面孔,三三两两地在墙外张望,不时有小孩子探头看热闹,被自家大人拉进屋里,又忍不住偷偷跑出来。


    王婶与邻家几个妇人熟络,嘴里夸着“新来的小娘子模样真清秀,福气得很”,一边挥着扫帚利落打扫。


    屋子不大,打理妥当后倒也十分温馨。


    春桃、夏枝把带来得衣裳晾在院子一角,又将箱笼放进后屋。


    她们虽然不能言语了,可动作依旧利落,很快就把被褥、帘帐都打理好了。


    谢昭换下脏了的衣裙,穿了身素净的家常布衣,然后坐在院子里,看着阳光透过树影,在地上画出的影子。


    邻家小孩好奇扒着墙头,朝她咧嘴笑。


    谢昭含笑点头,小孩子见她温柔,不怕生,胆子大了些,还把手里的糖人递过来,想给她看看。


    王婶临走前语重心长道:“姑娘住下后便是我们镇里人了,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左右我们镇上邻里都和气,谁也不欺生。”


    谢昭谢过后,她就带着人离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晚上注意防蚊,把门闩关紧些。


    安顿下来后,已近傍晚。


    谢昭想起还要采些生活杂物,便取了些碎银子,带着春桃、夏枝出门。


    院门一开,外头便是青石板小路,巷子转角有一家卖米的粮铺,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见谢昭面生,和气地打招呼:“小娘子新搬来的罢?要买点什么?”


    谢昭点头,将米面,豆子,油盐一样样道出来,伙计麻利地称了分量,又热情介绍:“咱们镇上头的菜市在东边,沿河走过去,早晨最热闹,新鲜蔬菜、豆腐、肉食样样都有。买柴火去西边巷口,那边有家杂货铺,东西全。”


    “多谢。”谢昭说完,取了包袱三人各自背了些,继续沿河而行。


    沿途河水清浅,小桥下不时有船游过,石栏上爬满青苔。


    豆腐摊子热气腾腾,摊主一边叫卖一边切豆腐干。


    谢昭买了些豆腐,几捆青菜,又在杂货铺买了新的木盆,扫帚,和灯油。春桃在一旁用手比划,提醒谢昭别忘了买上几根蜡烛。


    路过码头时,水面上飘着几只小木船,船夫们正摇橹送货。岸边妇女洗衣拍打着衣裳,孩子们在浅水里捉小鱼。


    回到家时已近黄昏。


    春桃、夏枝把买来的东西收拾好,谢昭动手和她们一起择菜。


    青菜被切得细细的,锅里的米汤开始咕嘟咕嘟沸腾。三人一小锅饭,锅里添了几块豆腐和一把小青豆,屋里慢慢溢满饭香。


    饭后,几人洗了碗筷,又把新买的被单晾在院里。


    春桃收拾厨房,夏枝在院门口洒水。


    远处箱子里有孩子们跑过,邻家妇人见了她们亦热心过来帮手。


    屋顶渐渐染上金色,天边飞过一排白鹭。


    夜幕降临,镇子渐渐安静下来。


    谢昭坐在窗下,看着油灯下跳跃的微光,


    忽然觉得心底一块石头悄然落下。


    ——


    马车一路南行,穿过了几条青石巷,才在一处高墙深院前停下。院门半掩,掩下悬着的一块古色的木匾,清远居。


    顾长安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书童来开,见是谢执,忙引他入内。


    穿过花影婆娑的回廊,廊下竹椅上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儒者,正垂眸翻阅一卷《春秋左传》。


    “恩师。”谢执俯身行礼。


    沈汾舟放下书,眉眼间笑意盈盈:“你这伤才好,就不知歇几日?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肯让自己闲下来。”


    谢执淡淡一笑,在对面落座:“学生只是心里挂念恩师,顺道来叙叙。”


    两人寒暄几句,话题渐转。沈汾舟望着他,忽而叹道:“执儿,你年岁也不小了,总在朝事上打转,却迟迟不肯成家。男人一世,立业固然重要,成家亦不可误。”


    谢执静了片刻,眼神淡淡移开,片刻后才回到:“恩师说得对……确实该成家了。”


    沈汾舟闻言,目中露出笑意:“既如此,日后我倒要为你留意合适人家。”


    正说着,院内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名着淡杏色衣裙的女子提着食盒走来。鬓边斜插着一支碧玉簪,眉眼如雪水初融,春风和煦。


    “阿爷,您上午不时说要少饮茶么?我熬了杏仁粥给您,暖胃的。”


    沈汾舟笑着招手:“来,见见你谢大哥。”


    女子微怔,旋即盈盈福身:“芷菁见过谢大人。”


    沈汾舟摆了摆手,躺回竹椅:“让我这个老人家歇会吧,芷菁你带他去园子里走走,后园那荷花不是开了么,去逛逛,别浪费时间陪我这糟老头子。”


    芷菁应了是,转身引路。


    园中回廊曲折,假山流水,好不惬意。后院临着一池碧水,荷叶层层叠叠,间或露出粉嫩花苞,清风带着荷香,遥遥送来。


    芷菁走在前面,轻轻拨开一枝荷叶,指尖沾了水珠,回头时眼角微弯:“谢大人,您可常赏花?”


    谢执缓缓走近,目光落在那片碧波上:“闲时也看。”


    两人沿着回廊缓缓而行,偶尔谈论几句风景。芷菁细声问他朝中趣事,他淡淡回答,言语中礼数周全,却也不曾真的投入。


    两人走近一株树下,芷菁停下脚步,笑道:“爷爷常说,这园子谢大人少年时也常常来,您还记得么?”


    谢执的目光在那一株老槐树上停了片刻,似乎记起了些年少的事,但很快淡了下去:“记得。”


    阳光透过树影落下,映在他半侧的脸上。那神情看似安然,却有一层隔着人情世故的冷淡,好似无论眼前是谁,景色如何,他都只是礼貌地应对。


    芷菁也察觉到他的疏离,笑容微微敛了一些,但仍端着礼数走完一圈。


    回到书房,沈汾舟见他们神色平和,笑道:“年轻人初见,慢慢相处便是。”


    离开清远居时,天色已偏西。


    谢执登上马车,帘子一垂,外面的喧嚣便被隔了个干净。


    他垂眸静坐,不知为何总觉心神不宁,无端烦闷,纵是静心宁神,转移注意力,亦是无济于事。


    每每夜里都不能安寝,时常做梦,可梦中惊醒,却记不起梦了何事,以至于夜夜梦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他白日里并无记挂的事,为何仍会如此。


    他尝试过点安神香,或是用些安神的药膳,依然没有任何作用。


    他揉了揉眉心,是近来朝事太过疲惫所致么?


    胸口那处旧伤有些隐隐作痛,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触动。


    谢执抬手,隔着衣料按了按,指尖微凉。


    他总觉得他忘了些什么。


    第48章 第48章小娘子何必如此冷淡?


    日头才刚翻出东边的山,镇上已有零星的人家开了门。


    谢昭站在门口收晾好衣物,春桃提着木桶从井边走来,桶里是刚打上来的井水,冰凉冰凉的。


    “放厨房里去吧。”谢昭朝她笑了笑,春桃眸中一亮,点点头,快步进了屋。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这会儿还早,通往镇中心的主路上行人不多,但可以想见,再过一两个时辰,那里便会热闹起来。四乡八邻的农人、小贩会聚拢,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响鼻声会填满那条青石板路。


    谢昭想着买些布匹,让春桃她们做几身衣服来换洗。还想买一些新鲜的笋,晚上用腊肉片一炒,或是炖个鲜汤,定然很美味。


    她收好衣物,便叫夏枝取了篮子,两人一同出了门。


    集市的入口处挤满了人,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谢昭走得慢,生怕和夏枝走散了。


    “哟,谢姑娘来了!”卖鱼的老张眼尖,提着一条还在扑腾挣扎的肥鲫鱼,水珠甩了几滴到谢昭的裙摆上,“今天的鱼顶顶新鲜,您瞧瞧,刚从河里捞上来,活蹦乱跳的!”


    谢昭蹲下身看了看,这些日子,她已经学会了许多生活技能,比如辨别菜新不新鲜,比如讨价还价。


    “是不错,”谢昭点点头,脸上带着浅笑,“张伯,这鲫鱼怎么卖?”


    “老主顾了,给您算便宜点,十五文一斤!”老张拍着胸脯。


    谢昭心里有数,她没立刻答应,目光在水盆里逡巡,指了一条体型稍小的:“这条呢?看着也精神。十二文吧,张伯,我常来您这儿买。”


    老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哎哟我的谢姑娘,您可真会挑!这条…这条是小点,但十二文也太低了点,我这一大早捞上来……”


    “十三文,”谢昭站起身,作势要走,“若不成,我去前头李婶那儿看看。”


    “成!成成成!”老张连忙叫住她,麻利地把那条鲫鱼捞出来,用草绳穿了鱼鳃,“就依您,十三文!谢姑娘您这眼光和嘴皮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夏枝在一旁抿着嘴笑,接过用荷叶包好的鱼,小心放进竹篮里。


    谢昭付了钱,才走了不过一会就看到了卖笋的摊子。那摊子上堆满了带着新鲜湿润泥土的竹笋,笋壳是嫩黄的,顶端还带着点未干的露水,一看就是今早新挖的。


    夏枝也看见了,兴奋地拉了拉谢昭的衣袖。


    谢昭心中一喜,连忙上前。卖笋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妇,话不多,价钱也公道。谢昭仔细挑了些个头适中、笋衣紧裹的,付了钱。


    买完了菜,她又领着夏枝去了布店,她掀开靛蓝色的棉布门帘,带着夏枝走了进去。店里光线不算亮堂,但一排排架子上码放整齐的各色布匹。


    “两位姑娘,扯布啊?想看点什么料子?”老板娘放下算盘,热情地迎了上来,“是给自己做,还是给家里人?”


    “做些家常换洗的夏衣。”


    “您看看棉布怎么样?葛布也透气凉快,正适合做夏衣!”老板娘熟稔地引着她们走到靠里的几排架子前,随手抽出几匹。


    谢昭伸出手,指尖轻轻捻过老板娘推荐的布料,“怎么卖?”


    “姑娘好眼光!这是上好的松江棉,一尺二十文。”老板娘报了个价。


    谢昭想了想,还算公道,便要了两匹不同颜色的,做夏枝和春桃做身衣裳,应该是够了。


    走出布庄,阳光正好。谢昭掂了掂手里剩下的铜钱,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安稳感。精打细算、量入为出,这柴米油盐的日子,也自有它的踏实。


    转过一条巷子,谢昭看见隔壁的沈婆婆正站在茶铺门口,愁眉苦脸。


    “沈婆婆?”谢昭快走几步上前,关切地问,“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是谢姑娘啊!唉,可急死老婆子了!我家那个小祖宗,虎娃儿,早起就蔫蔫的,摸着额头滚烫!刚请隔壁王郎中瞧了,说是着了风寒发了热,得有人看着,喂药、擦身子降温,可、可我这……”


    她指了指身后小小的茶铺,“可我这铺子不能没人看着啊……他爹娘去邻县走亲戚,明儿才能回呢!这可怎么办啊!”


    谢昭一听是孩子病了,心里也是一紧。她刚搬来时人生地不熟,沈婆婆没少关照她,还送过自家腌的咸菜。


    “婆婆您别急,”谢昭温声安慰道,“孩子要紧,您快回去照顾虎娃吧!烧退不下去可不是小事。”


    “那、那这铺子……”沈婆婆很是犹豫。


    “铺子您就别操心了,左右我这会儿也没旁的事,我替您看着。您快回去,孩子离不得人。”


    “哎呀,这怎么好


    意思!”沈婆婆连连摆手。


    谢昭笑了笑,“街坊邻里的,搭把手不是应该的?快去吧婆婆!”


    沈婆婆抹了把眼泪,千恩万谢,这才小跑着往家赶。


    茶铺不大,三四张桌子,几位老人正靠在窗边的位置下棋。


    谢昭在一张小凳坐下,目光落在巷口偶尔经过的行人身上,忽然对夏枝开口:“夏枝,你做衣裳的时候匀一点布出来,给虎娃儿做个小肚兜,孩子生病虚,穿个肚兜肚子就不会进风了。”


    夏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日头渐渐升高,巷口的人影也稠密了些。就在这时,一阵喧闹的说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茶铺的宁静。


    五六个穿着不凡的年轻男子摇着折扇,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们个个面皮白净,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闲散气息,与这朴素的茶铺格格不入。


    为首的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眼神倨傲,自视不凡。


    “哟,这巷子里还有这么个清静地儿?歇歇脚倒是不错!”那人用折扇敲了敲手掌,目光随意地扫视着这间小小的铺面,带着些嫌弃,但更多的是新奇感。


    谢昭心头微微一紧。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尤其是为首那个,眼神过于放肆。


    她压下心绪,站起身,“几位客官,喝点什么茶?有粗茶,也有稍好些的毛尖。”


    她微微垂着眼,不想引起过多注意。


    “粗茶?那玩意儿能喝吗?给我们上最好的!”一个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大咧咧地嚷道。


    “最好的就是毛尖了,十五文一碗。”谢昭答道,依旧低眉顺眼。


    “十五文?哈,便宜!”为首的公子哥儿似乎觉得有趣,自己拖了条长凳坐下,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谢昭。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布衣荆钗的女子。虽然穿着朴素得近乎寒酸,但那低垂的颈项线条优美,侧脸轮廓更是清丽秀雅,尤其那双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时,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致。


    “行,就毛尖,每人一碗,快点上。”他随意地挥挥手,目光却没离开谢昭。


    谢昭能感觉到那道粘腻的视线,如芒在背。她强作镇定,示意夏枝帮忙烧水,自己则去取茶叶和茶碗。当她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摞粗瓷碗时,那公子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


    那是一张未施粉黛的脸,肌肤细腻,眉目如画,鼻梁挺秀,唇色淡粉,竟是与这粗陋环境截然不同的清贵气质。


    他眼里的漫不经心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兴趣。他见过不少美人,浓妆艳抹、妖娆妩媚的居多,但眼前这个在茶铺里忙碌的布衣女子,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美。


    像一株空谷幽兰,意外地开在了这市井陋巷之中。


    他心念一动,身体微微前倾,折扇“啪”地一声合拢,“这位……小娘子?看你动作麻利,是这茶铺的主人?”


    谢昭心中警铃大作。她将茶碗放在桌上,动作依旧平稳,声音却更淡了些:“不是,只是帮邻家婆婆看顾片刻。”


    “哦?只是看顾?”男子的视线更加放肆,“小娘子生得这般好模样,在这小茶铺里埋没了。不知是哪家闺秀?或是……在此间谋生?”


    这话已是极不尊重。旁边几个同伴也察觉到了赵公子的意图,互相交换着暧昧的眼神,嬉笑着起哄:“是啊小娘子,我们赵公子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不如跟我们说说?”


    夏枝吓得脸都白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谢昭。她们从前哪里经历过这些事,出门都有侍从仆妇跟随,京城也无人敢调戏谢家的姑娘,想不到竟会在这小镇里,遇到这等地痞流氓。


    谢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愤怒,尽量平静地说:“公子说笑了,民女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茶已沏好,几位慢用。”


    赵公子却不依不饶,伸手想去碰谢昭放下茶碗的手腕:“小娘子何必如此冷淡?”


    她后退一步,“公子请自重。”


    谢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落在了那一桌人的耳里。


    茶铺里原本还带着低语,顷刻间安静下来。棋子落盘的脆响停了下来,靠窗的几位下棋的老者抬起头,皱眉望了过来。


    第49章 第49章母亲!你们真的没有什么……


    窗边三位老人同时抬眼。


    赵公子仍不依不饶,还欲逼近,手眼看着就要抓上谢昭的手腕了。


    左首的白须老者忽然开口:“怀生,光天化日之下,玩笑也得讲分寸。”


    赵怀生陡然听到有人坏他好事,愤恨回头,看到老人他愣了一下。


    开口之人正是前翰林院检讨、致仕归乡的孙太史,镇人皆敬称一声“孙先生”。


    中间清瘦老者亦搁下茶盏,目光一凛:“这铺子是沈老哥的脸面。外头如何,老夫不管;进了这门,便该知规矩。”


    他微顿,声调转沉,“老夫任县丞时,最厌的便是小辈仗着几分家世,在姑娘家面前轻浮。”


    赵怀生脸色一变,这几个老东西,仗着自己辈分高,总爱多管闲事。


    他掌心折扇“啪”地一合,脸上笑意淡了三分:“孙先生、吴老爷,都是长辈,小子岂敢不敬?不过问声小娘子名讳,何至于此?”


    吴县丞眉峰一挑:“真存敬意,嘴上便放干净些。”


    孙太史未看他,只转向谢昭,语气如话家常:“姑娘新到镇上?住哪一巷?若遇欺生,报老夫名号便是。”


    谢昭欠身:“谢先生。”


    赵怀生脸上笑意彻底敛去,声音拔高了几分,“德高望重,小子一向敬服。可今日之事,未免也太过偏袒!”


    “我不过见这姑娘面生,问个名姓,亲近几句,何曾有过半分逾矩?三位长辈上来便是训斥,倒显得我成了那等登徒浪子,连带着我赵家的脸面也一并扫了地!”


    吴县丞猛地一拍桌面:“赵怀生!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什么叫亲近几句?人家姑娘后退避让,言语推拒,你眼神轻佻,步步紧逼,老夫这双眼睛还没瞎!”


    孙太史眉头微蹙,“你方才行止,在场诸人皆看在眼里。”


    赵怀生恨得咬牙切齿,几个老顽固分明是执意与他为难!


    他身后几人倒生了惧意,镇子就这么点大,有身份的人就这么点,他们可不敢随意得罪。


    其中一人扯了扯赵怀生的衣袖,小声耳语。


    孙太史又对谢昭道:“姑娘,茶凉了不好。去后面替我们再沏壶新的来。”


    这分明是给她解围,让她避开赵怀生的纠缠。谢昭心领神会,立刻应声:“是,先生。”


    赵怀生想拦,却也真有些犹豫,终究是没动手。


    他咬牙一拱手,“晚辈孟浪,便先行一步。”走之前,他狠狠瞪了眼还在原地的夏枝,恶狠狠道:“你们……给我等着。”


    人影散去,棋子落盘的“笃笃”声复起。


    谢昭添置了新茶,孙太史端起茶盏,似不经意道:“镇子小,眼线杂,姑娘以后需得谨慎些。”


    谢昭郑重道谢,心却悬到了半空。


    赵怀生今日虽是走了,可镇子就这么大,稍一打探,很轻易便能寻到她住处。


    而如今她身边只有春桃和夏枝,三个弱女子,如何抵抗。


    ——


    次日,天刚蒙蒙亮,后河巷深处的小院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昭几乎一夜未眠。


    思虑了一晚上,她决定还是离开这儿最为稳妥。她初来乍到对这小镇并不熟悉,但从赵怀生几人的行止亦可看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昨日只是言语调戏,难保日后不会强取豪夺。她们三个女子,无依无靠,留在这里,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


    春桃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眼圈泛红,望着这个她们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的、刚有了点烟火气的小院,满是不舍。


    真的要走么?春桃无声询问。


    “必须走。”谢昭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坚决。


    她迅速收拾好几件必要的衣物,以及所有的积蓄,动作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昨日沈婆婆已同我说了,赵怀生此人睚眦必报,昨日在三位长辈面前折了面子,这口气他绝不会咽下。我们留在这必不会有安稳日子。”


    夏枝默默地将最后一点干粮塞进包袱,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比春桃更镇定些。


    小姐的决定定然不会错的。


    春桃有些恐惧,她努力地比划着,眼眶也蓄了泪水。


    可是……我们


    能去哪儿啊?


    “先离开这里再说。”谢昭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小院,目光在她们辛苦收拾出来的小菜畦上停留了一瞬,那里还有刚冒出的嫩绿芽儿,承载了她们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期许。


    “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们只带了最轻便的行囊,刚走到巷口,迎面碰上了提着篮子去买豆腐的邻舍娘子。


    那娘子看见她们背着包袱,一脸惊讶:“哎呀,谢姑娘?你们……这是要出远门?”


    谢昭心猛地一跳,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大娘早。家中有些急事,需得赶回去处理。这些日子多谢大娘照应了。”


    “急事?”豆腐娘子疑惑地看了看她们轻简的行李,又看了看谢昭明显憔悴的脸色和春桃微红的眼眶,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唉,这……走了也好。姑娘家,在外头不容易,自己多当心啊。昨日……那动静,巷口都听见了。”


    谢昭福了一礼:“多谢大娘提醒,我们记下了。告辞。”


    豆腐娘子站在原地,望着她们匆匆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造孽哟……赵家那混世魔王……”


    ——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车夫躬身掀开帘子。谢执踏下车辕,步履沉稳地跨过影壁。目光扫过庭院,却见几名小厮正从西偏院鱼贯而出,搬抬着箱笼。


    “停下。”


    搬东西的小斯一怔,手忙脚乱地行礼,“大人。”


    谢执站在原地,微蹙了眉头,“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是夫人的吩咐。说二小姐的院子久无人居,怕积了潮气,趁今日天好,收拾出来晾晒晾晒……”


    谢执的目光在他们手上的木匣停了一瞬,隐约能看见里面是几件绣花的旧衣衫,针脚细密,色泽已退。


    他沉吟了半晌没言语,小厮见状又继续往外搬。


    他没有再阻拦,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西偏院。院门虚掩着,一推而开,屋里淡淡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些尘味。


    案几、罗帐、衣架、铜镜,摆设一如旧日,只是桌上落了一层薄灰。


    榻上的锦被整齐叠着,枕边压着一只描金小盒,盒角有些磨损。


    他走过去,指尖碰到盒子时,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一双纤细白皙的小手,珍重地捧着这只盒子,高高举起,仰起的小脸笑靥如花,明媚得晃眼。软糯的声音带着献宝般的雀跃:“阿兄,看!好看吗?”


    那画面短促得如同幻觉,瞬间消散,只留下心口一阵莫名的、尖锐的抽痛。他站在那里,眉心紧蹙。


    “顾长安。”


    顾长安应声而入,心中早已忐忑不安:“大人?”


    “从前……我与二小姐……关系究竟如何?”他顿了顿,终于问出那个日夜盘桓却不敢深究的困惑,“为何……为何我独独……不记得她分毫?”


    顾长安明显一顿,吞吐几息才答:“大人与二小姐……自是、自小……亲厚……”


    这话说得干涩无比,毫无底气。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林氏略显急促的声音。


    “执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林氏带着两个嬷嬷匆匆进来,看到他站在屋中,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哎哟,你妹妹这旧院子,空置近一年了,娘想着今日日头好,命人开窗透透气,去去霉味。执儿你刚回府,舟车劳顿的,快别在这儿沾灰了,赶紧回房歇着去!”


    她说着,就伸手要去拉谢执的胳膊,却被避开。


    谢执的目光掠过母亲明显不自在的笑容,扫过顾长安不敢与他对视的眼帘,最后又落回那只描金小盒上。


    “亲厚?”他缓缓重复着顾长安的话,声音平静得可怕,“若真亲厚,为何我毫无印象?为何……你们提起她,总是这般闪烁其词?”


    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拾起那方木盒,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的风暴。


    “母亲,我妹妹真是嫁去了北边么?你们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声音陡然拔高,“母亲!你们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


    林氏喉头滚动,强自镇定:“执儿,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娘知道你疼囡囡,她远嫁,你心里难受,这次你受伤磕到后脑,病了这一场,醒来后忘了些事……娘知道你心里苦!”


    “囡囡是你亲妹妹!我们瞒你什么?又能瞒你什么?她嫁去北边,是板上钉钉的事!”


    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泪水,谢执眼中的风暴剧烈地翻腾、挣扎,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沙哑,“是儿子失言了,母亲莫怪。”


    说完,他垂下眼帘,避开林氏的目光,近乎逃跑似的,快步走出了院子。


    林氏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泪在止不住,簌簌涌落。


    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囡囡她……如今又过的好么?


    第50章 第50章什么都想起来了


    书房内,熏炉里安神香的气息袅袅,却丝毫无法抚平谢执心头的风起云涌。


    他端坐于书案之后,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顾长安垂手侍立在下首,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站得笔直,细看却在微微发颤。


    “顾长安。”谢执的声音不高,却猛地抽在顾长安紧绷的神经上。


    “属下在。”


    “抬起头来。”谢执命令道,目光如寒潭般深不见底。


    顾长安艰难地抬起头,对上谢执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立刻又心虚地想要垂下。


    “看着我。”谢执的声音加重了几分,“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大人,八年了。”顾长安的声音带着抖。


    “八年。”谢执缓缓重复,指尖的敲击停了,“够久了。我以为你该知道,在这府里,在这世上,谁才是你唯一的主子,唯一的依仗。”


    顾长安身体猛地一颤,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忠心?”谢执唇角微微勾起,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森寒,“你的忠心,就是伙同他人,欺瞒于我?”


    “大人!属下……”顾长安惊恐万状,急于辩解。


    “够了!”谢执猛地一拍桌面,声音陡然转厉,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都跳了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暴怒,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静,“我不想再听那些无用的辩解。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受伤后,当时替我诊治的太医,是王院正吧?”


    顾长安僵硬点头,“是。”


    谢执靠回椅背,目光重新落在那描金小盒上,“去请王院正过府一叙。就说……我近日心神不宁,旧伤似乎有些反复,请他过来瞧瞧。”


    顾长安抿了抿唇,大人七窍玲珑,终究是瞒不过。


    “……是。”


    顾长安离去不久,又有小厮来报,“大人,沈家小姐……沈芷菁姑娘在外求见。”


    谢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沈芷菁?恩师的孙女。


    前几日在清远居初见,恩师意图撮合的意思昭然若揭,他当时虽觉突兀,但也未曾明确拒绝,只想着顺其自然。


    可如今……他心底只剩下近乎本能的排斥。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淡淡开口:“请她进来。”


    “是。”


    不多时,沈芷菁款步而入。她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轻纱衣裙,更衬得肌肤胜雪,发间依旧是那支温润的碧玉簪。


    她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


    “谢大人。”她盈盈福身,声音清越悦耳,“芷菁冒昧打扰了。大人大病初愈,祖父一直挂念。今日府上厨娘


    新做了些茯苓山药糕,健脾养胃,祖父特意嘱咐芷菁送些过来,请大人尝尝。”


    她说着,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若是前几日,谢执或许会客套地请她入座,闲谈几句,维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


    但此刻,他提不起半点虚以应对的兴致。


    “有劳恩师记挂,也多谢沈姑娘费心。”他目光落回书案上摊开却未动一笔的公文上,“请代我向恩师道谢。”


    沈芷菁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书房内弥漫的低气压,以及谢执身上散发出来的比初见时强烈百倍的疏离感。


    前几日清远园中,他虽也清淡,但至少会回应她的问题,会闲聊两句。而此刻,他整个人仿佛罩在一层无形的冰壳里,连目光都吝于给予。


    她心中有些失落和不解,但良好的教养让她维持着仪态。


    “大人客气了。祖父说,大人为国事操劳,更要顾惜身体才是。”


    她顿了顿,试图寻找话题,“上次在园中见大人似乎对那株老槐树颇有印象,不知……”


    “嗯。”谢执不等她说完,便冷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公文上。


    他显然没有任何交谈的兴致,更无意重温什么年少旧事。


    沈芷菁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书房内陷入一种令人尴尬的寂静。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到来,或许是个错误。


    这位谢大人,与几日前在祖父面前那个虽然疏离但尚有几分温润的青年,判若两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再次福身:“糕点已送到,芷菁不敢再叨扰大人处理公务,这就告退了。”


    “嗯。”谢执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来人,送送沈姑娘。”


    脚步声远去,书房门重新关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院正提着药箱,在顾长安的引领下步入书房。


    谢执抬手示意他坐下,“劳烦院正跑一趟,实在是近日总觉得心神恍惚,脑中混沌,一些旧事……更是模糊不清,想请院正再为我看看,是否那次受伤的后遗症仍未消退?”


    王院正仔细端详了一下谢执的气色,又让他伸出手腕诊脉。


    片刻后,他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大人脉象虽略显沉滞,气血稍亏,但比之病愈之初已是大好。至于记忆模糊……此乃心神受创后的常见之症,需得安心静养,假以时日,或能慢慢恢复些许。”


    “只是……心神受创?”谢执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锁住王院正的眼睛,“王院正,你是杏林国手,见多识广。本官问你,这世上……可有什么奇特的药物,或者……手段,”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能使人只忘记关于某一个人、某一段事的记忆?”


    王院正诊脉的手指微微一僵。他强作镇定,摇头道:“大人说笑了。人之记忆玄奥莫测,岂是药物所能精准操控?所谓忘忧散之类,不过是传说,或能令人昏沉麻木,忘却一时烦恼,但绝无可能指定忘却何人何事。大人所虑,恐是忧思过度了。”


    谢执没有错过王院正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底闪过的慌乱。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书房,“王院正,本官敬你医术高明,德高望重。但今日,我要听的是实话。”


    他盯着王院正的眼睛,缓缓道:“你只需告诉我,有,还是没有?你……可要想清楚再答。”


    王院正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感受到谢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决心。这位年轻的权臣,显然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而且绝不会善罢甘休。


    关于谢执的行事作风,他略有耳闻,当初帮了二小姐,也不过是心生不忍。再隐瞒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把老骨头,还是想要活得久些。


    他长长叹了口气,“……有。”


    谢执的瞳孔骤然收缩,有!果然有!


    “是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紧握扶手的手背已青筋暴起。


    王院正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有些一丝愧疚,“是……蛊。一种……源自南疆秘地的忘情蛊。”


    “忘情蛊……”谢执反复低喃。


    忘情蛊,忘情……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种东西么?


    “此蛊……有何特性?如何……解法?”


    王院正叹了口气,和盘托出:“此蛊种下之后,会强行抹去中蛊者刻骨铭心之情、相关之人、相关之事。”


    “对那特定之人、特定之事,记忆一片空白,仿佛从未存在过。”


    “至于解法,恕老夫见识浅薄,并不知晓。”


    谢执的脸色瞬间显得一片苍白,眼中翻涌着滔天的痛苦和愤怒。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忘情蛊……原来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些莫名的心悸,那些总觉得缺失了什么的空洞,都是因为这个?


    “下蛊之人……”谢执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谁?”


    王院正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半晌没出声。


    “顾长安!!”


    顾长安闭了闭眼,缓缓屈膝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响。


    “大人,下蛊之人……是二小姐。”


    “哎。”王院正摇摇头,叹了口气,似在叹息,又似在惋惜。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成冰。


    谢执只是盯着顾长安,良久,他才轻声开口:“……你说什么?”


    顾长安不敢抬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二小姐亲手下的蛊。”


    谢执的指节死死攥紧扶手,咔一声,实木被生生碾裂,细小的木屑扎进他掌心,却毫无所觉。


    “你……再说一遍。”


    顾长安额头低地,重重磕下去:“是二小姐!”


    一瞬间,所有零散的、难以捕捉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大婚那日,鸾烛映壁,喜灯剪影。


    “你不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今夜我们成婚。”


    “就在这里,天地为证,你我结为夫妻,永世不离。”


    ……


    她跑了整整二百四十八里路,他不眠不休追了三天三夜,赶到时,她躲在别人怀里。求他,放过她的爱人。


    她跪在泥地里,她挡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前,以命相护。她眼里有恨,有恐惧,对唯独没有对他一丝的依恋。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手在发抖,心口像被刀尖慢慢碾碎,可笑的是,他还是做出一副狠厉的模样,来掩盖自己的懦弱。


    后来,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她不要他们的孩子。


    她不要他们的孩子。


    她也不要自己的命。


    可他舍不得,他拾起匕首朝自己胸口刺去,他说,昭昭,下辈子别再遇见他。


    可是他没死,再醒来时,她对他说,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再也不会离开了。


    结果,她还是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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