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内,歌舞升平。
奢侈无比的宴席上,李夷坐在轮椅中,静静看着桌对面正被三四个美男环绕笑得无忧开怀无比的假刺史。
另一边的本地官王太守、谢知府以及张知州小心地窥探着李夷的脸色,互相看一眼之后,虽迟迟未得到李夷的指示,但按照此前李夷对她们的吩咐,她们将美男挥退,拿起文书开始与正沉迷于美色中的刺史交接办理新官的上任事宜。
那假刺史正是兴起时,眼睛还痴痴追着从房间离开的美男背影,一张脸被酒熏染得红艳艳。
只想着尽管完事,好把那些个美男叫回来,所以不管旁人给她什么,她都依照提醒拿起那枚官印在各种文书上面摁下红印。
可这还没完,那三个地方官聒噪得很,叽叽喳喳教她一堆,一场饭局俨然变成了教这位新来的刺史云州规矩的课堂。
这些规矩总结起来其实就一句话——在云州一切决策要以李氏为首。
这假刺史虽酒醉,但还是听懂了的忙点头,顺便还朝对面的瘸子露出一种谄媚的笑,对此她并没有任何的异议。
见这刺史很是听话,三个地方官便放心将最后一份确认新官上任要交去京城的文书拿了出来让她亲自签名。
可到了这一步,那刺史不干了。
只见她桌子一拍,脖子一梗,连声嚷嚷:“放肆,本官乃叫楚明月!就天上的那‘明月’懂吗?识字吗你们?!……不不不……等等,我的名字?老娘我明明叫张义正啊!你们非要我签华月什么意思?”
这几个地方官看着眼前这个无半分书卷气息,行为举动也无任何世家贵子风范的人。
从饭局开始心中就生出的那分不对劲之感仿佛得到了某种证实一般,顿时一惊,偷偷转目看向对面的李夷。
而李夷只觉得头疼,一只手支着额头,声音不耐烦:“快教她签了,签‘楚华月’的名,别让她写错字。”
可几个地方官却生了怯意。这偷换朝廷命官可是大罪,更何况听说这次来的刺史还是那位丞相之女,这位天地不怕的李少家主把那真正的楚华月莫非是已经杀了,遂随便找来一市井莽人来做顶替?!
虽说是山高皇帝远,但,但……
王太守何张知州两人互看一眼,掩袖擦汗,默然后退了小半步。
这动作也让谢知府收进了眼底。
她不同于那两人,她年轻气盛胆儿肥,向来奉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信条。
先是看一眼坐在对面年纪轻轻就只手操控整个云州的大摇钱树少家主。
心里想着,这不就是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嘛!
于是她一把提溜起那张义正,大声斥责道:“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你以为就凭你那九流的演技真能骗过我们的眼?……实话就告诉你罢,其实那真正的刺史已经被我们给做了,现在这个位置落在了你这个草根身上,你就给我双手接着,你要是捧好了就带着官帽,坐着高椅子享大福;要是接不住,你就是死也不可能死得痛快!”
她转手将那张义政整个甩趴在文书上,“现在……你明白你该怎么做了吗?以后说什么你照做就是,别耽误李家主的时间!”
李夷看着这一幕,眼睛又从三个神色各异的地方官员们的脸上掠过,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发一言。
只等那被吓醒了酒的张义正,抖着手的将写了“楚华月”的上任文书递到他手中。
然后让仆从将官印以及各种文书都收好后,他拿着这些物件,驱着轮椅开门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黑夜,门一开,屋里的烛光就斜打了出来投照在木廊地上,里头的嘈杂声也散发了出来。
谢知府仍还在自发地为李氏规训这新来的刺史。
而李夷的轮椅摇到木廊上,侧眸望向站在黑暗处的那两人,眉头皱了皱,冰着个脸,将所有文书包括官印拿给两人中的女子。
女子接过,将书信展开检查。
李夷等了会,本就心情不佳的他开始不耐,终于出声问道:“选好了吗?你要哪个?”
他话音才落,里头的张义正挣脱了谢知府的束缚,以为李夷要走,她忙追了出来。
因醉酒,走路不稳,她连滚带爬地追了出来扑在李夷脚前,双手紧抓着他的衣摆,忙说道:“李家主李家主,方才谢知府说的那些我都懂我都懂的!您以后要我做什么我都从,只是京城来的那位真的已经死了?……可否让我见到尸体、让我安心?哪怕已经丢入了狼圈被吃得只剩残渣,也让我看一看,让我心头踏实。”
李夷觉得更头疼了,用手扯了扯被张义正抓皱了的衣摆。
没扯出来,他烦躁闭眼,咬牙又再次地向站在暗处的那两人问道:“……选好没?”
“什么?”
张义正抬头看向李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什么一般转头往后看去。
暗中站着两个人,男子抱剑斜睨着他。
女子手捧文书,视线正缓缓从文书中抬起,嘴角扬起恶劣的笑:“姐们,你找我?”
“你你你……怎么回事?!”张义正脸色骤然变得恐怖难看,她转头对李夷大喊:“她没死?!快!杀了她!”
李夷被喊得心烦,眉头一拧终于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中攥出。
这时,这张义正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开始想逃,就趴在地上想从三人的夹缝中溜走,却“铮”的一声后,妙生雪白的剑就横在了她的眼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而我缓步走出黑暗,踩着烛光站到了门口,视线悠悠扫过屋内的那三个地方官,然后抬手指向那谢知府,对李夷道:“就她了。”
谢知府一愣,还不清楚真正情况的她看向门口,那站在李夷前面的那个女子,出口问道:“你是谁?何故以手指本官?”
我笑了笑,将文书摊开竖在她眼前,指着文书上最后署名那三个字示意给她看。
她眼睛瞪大,疑虑了片刻,又结合方才那正义正的各种反应后。
她身子一跌,往后退出两步,仿佛要晕倒。
却又很快恍然过来,看向李夷,大步朝前连声喊着“李家主救我,我对您一片忠心您不是看在眼里的嘛?!我这都是为了您啊!救我!救我!救救我!我们一起,怎会要怕这个外来的人!”
她想要越过我去与我身后始终沉默着的李夷。
却被我一把攥住,我侧目凝着她:“谢大人,您这是在干什么呀?是想把李家主一起拉下水吗?且不过是串通掠卖人违法贩卖几十人口的事罢了,您看您这样急作甚?又不是劫杀命官找人顶替的诛九族大罪……我真是羡慕您啊,这样好的福气既然落在了你身上,你就给我双手接着,你要是捧好了就还能留家人一条性命;要是接不住,你就是死也不可能死得痛快!”
“什!什么?!”
方才说出口的话又被变相返了回来,谢知府一脸灰土色终于知道自己这是被这位新官挑中拿来开刀了,也被自己方才还想要巴结的李夷给弃了。
她身子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张了张嘴却喉口苦涩到发不出一言,眼神空洞洞望着满桌珍馐,嘴角的油都还没来得及擦,胃里忍不住地泛起苦涩。
……
几天之后。
太阳悬空,公堂之上,惊堂木拍响。
绯红色的官服刚好衬身,我抬手扶了扶官帽看向台下跪着的那在城门为了几百两银子将我抓进云州城的正义正,和被脱了官服面如死灰的谢知府,以及公堂外围满了的云州百姓们。
尽管到了这一步,尽管这新来的刺史列出的条条罪名台下两人都供认不讳不做任何挣扎。
可这些云州的百姓们似乎还仍是觉得那昨日还春风正得意,官运亨通横行云州的谢知府不可能被这才上任的京城而来的官推倒。
以前那些从京城来的官都是怎么被挤走或以各种离谱原因消失,她们可都是亲眼见证过的。
她们寂静无声,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有些适应不能,视线时不时飘向坐在一旁安静无比陪审着的李夷……
这时,只见那新来的刺史仿佛气愤,她豁然站起,从高堂上匆匆走了下来,站在与民齐平的高度。
贵气年轻的声音却显露着威仪,在公堂内响彻:
“案犯张义正听判!尔等目无王法,勾结官府,掠卖良民,逼良为贱,甚至投人饲狼,致使百姓不得安宁,家破人亡!依南嘉律例.刑律.贼盗’掠人掠卖人‘条,首恶当诛!判:斩立决!家产抄没,夫孥流徒!”
“原云州知府谢知殷听判!尔身为朝廷命官,本应爱民如子,却贪赃受贿,纵匪为祸,包庇罪行,罪加一等!依南嘉律例.刑律.受赃’官吏受财枉法‘条,赃银共计万两以上,罪无可赦!判:绞监候,秋后处决,革除功名,家产充公!”
声音落,刺史红色宽袖一挥,令签在她手中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如同一把利刃将笼罩在云州上空的那块天也生生划开一道口子。
令签掉地,两名案犯猛然张口痛哭,却嘴里硬生生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敢说。
她们在惧怕,既是惧怕坐在一旁眼神阴寒的李氏家主李夷也是惧怕那从京城来云州,为占领地盘而来的那个正在接受着公堂外那些平民向她投去或不可思议或崇敬视线的新官刺史。
我转身回高堂,其间目光与正被推着往外的李夷掠过来的视线想擦而过,又同时错开。
我看见了李夷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冷意……这次输了,来日他势必会想办法还回来。
而他当然也看见了我嘴角弯起的弧度——这云州可真是有趣啊。这借正义行使权利的感觉,也当真令人兴奋啊……
案犯被带走,堂审结束。
堂外看客皆散,我恍惚不已。
这才惊觉,自己终是完完全全踏上了这条路,再不可能回头。
李妙生的声音响起:
“世女……”
我默然低头弯腰将地上代表着自己方才处死两人的“证据”的令签捡起。
李妙生停顿了会,又唤:“大人……”
我一愣地抬头,这才反应过来。
方才的那声“世女”也是在喊我……从京城出来之后,就鲜少被如此称呼了。
李妙生说:“京城来信,共有三封。”
我接过信,先是将温去尘的打开,字迹娟秀,写满了三页纸。
我默了默,看了一眼桌案上堆成山等着批阅的公务,将信纸放回信封再收进怀中。
然后又打开嘉礼寄来的信。就一页,看了第一行字,然后再视线往下一扫,没有细看,却也看明白了这封信的内容是在抱怨我离开京城后的这段时间不给他写信,以及质问我是不是将他忘了。
最后我将沉影的信打开后,顿时一怔。
忙将官帽取下,向后堂内院走去,边走边脱着官服,唤人将常服拿来,又对另一侍男吩咐道:“立即备马去!再收拾出一间房间。”
妙生追在我身后,边手忙脚乱帮我解着衣扣边问道:“出何事了?”
我将沉影的信递给他看。
那上面就写了三个字。
“我来了”
而署名日期是在九日前,按路程来计算,不出意外的话,都快要云州界地了。
李妙生觉得不可思议:“他有过关文书吗?你父亲和他姐姐言锦书知道吗?车粮都备好了?有没有带护卫?那盘山可是多劫匪。”
我茫然对他摇头。
李妙生看了看我,又垂眸看了看信,两人对视一眼,朝外疾走。
就在这时,一侍男匆匆来报,将在南门口上了马车的两人喊停。
听过侍男的传述后,我在脑子里反应了一遍,还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侍男缓了口气,又道:“前门有辆马车,下来一个男人,自称是京城上师府的师长,承蒙皇恩特准,来云州设馆授学。正好在云州城门口捡到一个蹲在城墙边进不来,口口声声要见云州刺史却因没有文书而被拦下的名叫言沉影的男子。那师长问刺史见不见这男子,若不见的话他就将男子重新带出城外扔了。”
“……欸?!”
刚上马车的我又急急忙忙从马车上下来。
脚刚着地就催着小厮赶紧带我去见那位师长。
就在这时,又有人来报:“大人,沣州送来特产,那些人说得让大人亲自去府门前查收过,才肯入内。”
这边声音才停,又有一人跑来:“报!大人,边关塞口军机处听说大人成功赴任,特送来贺礼。似乎是由骁骑大将军亲自送来,顺便想与大人聊一聊云州城防之事,一同跟来的还有许小将军。”
听完这些,我忽而冷静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这令我无比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这……这,我这到底是还身处在京城还是在云州……
我站在原地忽而开始觉得紧张。
等了一会,等确定再没有人来报之后,我的大脑边疯狂开始思考怎么把这些人分开接待,分开劝退又或者……今夜留下哪个……
可我的脚才跨出一步,又来一人。
“嗯?”我下意识脱口就问那侍男:“不是罢?还有谁??”
问这话的时候我掩在袖子里的手指已经开始在逐个计数……
那小厮望着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说道:“沈氏商会的人说想在云州开设商行,想邀大人今晚于百岁楼赴宴。另……门口来了两位长相很是相似的男子,看起来应是一对双胞胎,求见您。”
我豁然抬头!
啊?
还有这?!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真诚感谢能一直追更到这、并鼓励着我的你们
也感谢世女对我这段日子的陪伴
在这本里,我发现了自己的很多不足,也做过许多文字表达方式的尝试
期待在下本《纯情捕快》能与各位再次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