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是君嘉礼请来的鳏夫?◎


    父亲许是见应景望向我却又久久不说话,便带着调笑语气道:“我家华月从小调皮,不入规矩。您来此一趟莫不是因为她在上师府犯了什么事?您大可直说。”


    南嘉国重文,师长亲临家中,无人敢怠慢,当要敬重,提心对待。


    父亲问的很直接,显然内心早对应景的突然来访有几分猜测。


    楚府平素常有人上门来讨账要说法,虽被楚华玉在门口解决了大半,但父亲怎可能对我的行事风格完全不知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是若这次被师长上门挑明了我竟一日都没去过上师府,那就是撕破了我与家人中间的那层纸,日后父亲就算是不想管也得挽起袖子来约束我一二。


    “这孩子……”


    应景话音拖长,似在斟酌用词。


    就这不长不短的停顿间,让我这种“将死”之人等的倍感折磨,不禁抬眸去窥他的表情,却正好撞入应景褐色的眼眸。


    朝露日升,初秋晨间的凉风轻拂。


    有阳光斜斜切进凉亭,将应景大半个身子暴露在晨阳之下。


    他眸子微弯,望着我轻轻笑,就像是逗弄到小孩般带着些许得意却又包容着的神色:“这孩子不贪表现,明明满腹学识却肯隐于群中,不逞口舌之快,愿避她人锋芒,但又不折自己独到的见地……”


    最后他将折扇收拢,温然一笑,总结道:“是可造之材。”


    凉亭之内寂静无声。


    他这番话连伺候在旁的楚府侍从都不禁侧目,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人说的还是他们楚府的这个平时不着家,回府必是在躲祸的二姑娘吗?


    父亲低头喝了口茶,眼神扫了我和应景一眼,直到茶盏放回桌上,他似乎仍是没想好该怎么接话,遂手抵在嘴边假装轻咳。


    楚华玉连忙过去重新为父亲添茶,抬头时眼神从下往上将应景打量个遍,显然也觉得奇怪。


    这说的是我吗,明明是言锦书。


    说言锦书虽有才华却故意藏锋,就算与人有过节,也宁可忍一口气也不与人争执。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注意到了她的不同……


    这分明是当着我家人的面向我暗暗挑明他就是为代课这事来的,并提醒我不要抱侥幸心理。


    这是威胁!


    但好在他并不了解我,只要他不跟父亲明说我的不是,那我就还有回旋余地。


    这明显怪异的气氛却未能影响应景,他神色坦然,折扇轻敲高挺的鼻尖,“只不过,”


    “……”


    他一说话我心就被高高吊起,内心祈祷他自作聪明继续以打哑谜的模式与父亲对话。


    这鳏夫根本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般谦谦温润君子。


    说起话来山路十八弯。


    我不由的坐直了些,楚华玉和父亲却是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


    “之前在上师府就觉得华月和华玉两姐妹长得不像。如今桌前近看……却更不相像了,说来华玉这孩子总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故人。”


    以为他不过是戏耍够了我,终于要宣布我从未去听过学的罪责了,却是不想来了这么一句。


    我转眸去看楚华玉,而对方的视线却是落在父亲的身上。


    父亲放在桌上的手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桌面,随后勾起一抹笑,只道:“是了,师长可能还未见过我小儿子楚星时,他和华玉相像。”


    这应景到底只是在强调言锦书代我听学之事还是另有所指,我猜不出来。


    故人?是与楚华玉有关的谁吗?


    “楚小公子吗?听华玉说起过,能进得了南戒府的小公子定然出挑。若有机会,倒真是想见一见。”说罢应景扫了一眼天色,忽而一愣,急忙起身熟练地从侍者手中揽过那乖巧的孩童,道:“诶呀!都这个时辰了!我还需赶回去亲自授课来着……”


    他的一句话引得亭中所有人都跟着起了身。


    我和楚华玉更是“忙”了起来,又是要相送又是要他闲时再来,礼仪做到了极致,就是闭口不提一起上马车赶往上师府听学的事。


    楚华玉说是要自行乘马去上师府,而我则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又或者说,我仍觉得应景这人此时强势无比的出现在我眼前,不似巧合。


    我想等他自行挑明此行来的真正目的。


    父亲乏了,未出门来送;楚华玉驱马在楚府门前徘徊良久,没了耐心,最后鞭子一扬还是先行朝上师府的方向去了。


    “月儿明,风而静,树叶遮窗铃啊……”


    当只剩我一人站在应景的马车前时,低声轻吟着的男声终于停止了复唱那首我都要能背了的摇篮曲。


    但其实我和他都心知肚明那婴孩趴在他肩上其实早就睡着了。


    应景侧头用脸颊轻轻蹭婴孩的脸,一派贤德淑良的形象,长睫轻抬,视线就投到了我身上。


    我不语,只等他挑明。


    他一手托着婴孩屁股,一手将先前被婴孩抓乱的发丝拢到耳后先是对我歉然一笑:“小孩爱闹不肯睡,倒是让华月等久了,”


    紧接着他又夸我一句:“还是华月耐心足,最是尊师,愿久候师长车前。”


    瞧,他还在跟我绕,那我也只好充愣,眼角微垂,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师长亲自到访家中,学生本就倍感荣幸,您此行一趟所言所行学生永记心中。而送行乃份内之事,您若以此来夸,那便是折了学生。若来日有能用到学生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话里的意思懂的都懂。他此番来了楚府却没将我从未上过学的事情让我父亲知道,此举于我而言算恩,我会报答,他想要什么与我说就是……


    我是在赌,有没有一种可能,应景这么着急而来不过是偶尔发现了常来听学之人并非宰相之女,想来我这讨点好处去?


    闻言应景脸上却是出现了片刻惊诧。


    他沉默了会,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我,而后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叹道:“嘉礼说的没错,楚二世女惯会说些好听的话诱导着人去主动犯错……作为你的师长,我只会劝你迷途知返,早日手侧沾墨,脑中行诗。又怎可能如你所言那般为了名或利帮学生去蒙骗家里人。”


    他言语说的平静,但眉间有蹙起,透露出一种类似悲悯的神情。


    我一愣:“……嘉礼?”


    我没听错吧?


    嘉礼怎么从未告诉过我他在宫外还结识上师府的人,还是师长。


    想了想,我还是没忍住问他:“嘉礼在那之后怎样了?是又被幽禁了?他让你来的?是带话了吗?”


    一连串的发问应景却是不答,只见他长睫轻覆不再看我,而是留下一句:“明日起我希望能在上师府见到的是楚二世女,而不是言锦书。”


    话音才落,不等我反应,挑帘的马夫恭谨放下帘子,转身喝马而去。


    “……”


    可恶,到最后还是要去上学。


    这应景是个什么性子我尚未可知,看起来知书达理儒雅端方,但他似乎连言锦书的底线都已查清楚。


    抛开其他的担心先不说,就嘉礼的现状便足以勾起我的好奇心。


    我很想知道,皇上知晓了我和君嘉礼那天的荒唐事后是什么样的态度,又或者皇上对楚、温两家的结亲是个什么态度。


    如此一来,这上师府我是必去不可了。


    26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初见沉影◎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先去找言锦书,我倒也不至于随便到用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人代我去听学,只是对她查的不算深。


    其实大可以明日在上师府门口拦住她和她说明的,但奇怪的是,每当我想起言锦书这人时,昨日在墙角撞见的那双如仙灵般纯澈的眼眸总在我心尖萦绕不下。


    我想见见那人,或许只是出于好奇,又或许只是我这日刚好得闲。


    京城繁华富丽,主街上红红绿绿好不热闹。


    这条主道上的商家摊贩似乎都认识我,当我视线扫到她们,就会对我笑。


    我缓步走在街上,在路过之前为许步歌铸剑的那家铁铺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男子的身影。


    心头立即警觉一跳,抬脚就跨进了那家铁铺。


    “噫~这不是我那未婚夫府内的小厮吗?怎在这?”我笑问道。


    “我只是借住在去尘家。”沈十二甚至都未转头看我一眼,声音依旧冷淡带有排斥。


    “好好好……”我敷衍着绕到他身侧探头去看摆在他和铁铺店主之间的那个奇形怪状的铁圈,足有半截手臂那么大。问道:“这是什么?”


    他不说话了,僵着个脸平视前方。明显是在等我觉得没趣了自行离开。


    可我当然没这么识趣了,越是这样我越是疑心他就是温去尘派来调查我行踪的。


    上次我去温府“提亲”回来后在外落宿了一晚,第二天温去尘就找到赴欢楼前了,结亲的日子还被单方面定下。


    今日若是被查到我在此店铸剑送人之类的,不知道下一步会是怎样。可不能把我和许步歌给搅黄了。


    既然沈十二不肯理我,我便也不再向他搭话,哼着小调在铁铺内就开始瞎逛。


    铺内巴掌大的地方我转了好几个来回,沈十二终是不耐到了极点,开口说话了,不过是对铁匠说的。


    我余光瞥见他指着一张“图纸”道:“你这打造出来的东西和我所要求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了!这根本不行。且就这你竟还加我的价?!”


    “可小郎君,你看看你这画的东西,我从没见过,而且你这东西只画了一面,另一面我只能靠猜测……”铁匠很是为难道,“就这个价我都是按用料价给你的,手工费我都没赚你的了。你当初说的时候还告诉我只要能造出这个东西,我以后就是铁匠铺开创潮流第一人什么的我才答应少价给你打造的。”


    “可你造出的这个东西我甚至都戴不了,这也太大了,我画的才多大?!你竟造出个庞然大物……”


    哦,原来是在砍价。


    但转念一想,这会不会是障眼法?


    我便趁乱探头去看让两人争执不下的那张图纸。


    天菩萨!这真是难为人家铁匠了。


    “图纸”上所画线条歪歪扭扭不说,尺寸细节什么的一概没标注。虽有些地方偶有批注,但沈十二这手字还不如不写,远看那些字就像是被用毛笔晕出来的一团又一团的扭曲墨点排成一行行。


    耳边争价声越发激烈,我夹在中间仔仔细细研究那张图纸,突然笑出了声。


    我说怎有些眼熟,这和沈十二在宫门那日所戴在手上的铁丝环的形状颇为相似。


    却不想我这一声笑,将本来在争辩的两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我不觉有异,只抬头问沈十二:“你对人家老板说的‘潮流’是什么意思?水吗?那‘潮流第一人‘又是什么意思?你家乡的说法?”


    沈十二明显一愣,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微笑歪头等他回答。


    却见他抬手指着我对店主问道:“认识她吗?”


    他果然是来问我行踪的?那前戏是不是多了点?


    店主大娘立即点头。


    “……”


    见状,我压低眼皮剜店主一眼,大娘一怔视线在我和沈十二之间来回转,又立马摇头。


    甚至我都想好了要怎么当着沈十二的面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时候,却听沈十二说道:“那多出的钱记她账上。”


    “诶?……”


    就为这?


    我迷茫望沈十二,店主欣喜望我。


    若只是银钱能解决的事,那便都不算是事。


    “可是可以……”我视线定在他手指上,顺手就攥住了他指我的这只手握在手中仔细瞅着。


    我发誓,此举真的只是出于好奇,我认为身为温去尘的侍从,不至于需要去干苦活。


    他手有些冰,还有些粗燥,指头的皮肤有好几条擦伤与旧痂。与握妙生和嘉礼的手感全然不同。


    “不过你这手……温去尘让你做粗活了?啧啧啧,可惜了,本是挺好看的一手。”


    “……没有。”沈十二耳尖有些红,眉间却泛起寒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没有以前那般厌恶我了,至少他此刻居然没骂我:“他妈的”。


    于是我蹬鼻子上脸挑拨道,“既如此,你来我院呗?我就不舍让你去干粗活。反正你也没户籍在温家不是?”


    “你这种人果然无可救药!”他咬牙说完,愤然将手抽走,那坨巨大铁丝环他也不拿了,留下一句:“钱我会还你的。”转身就走。


    沈十二身子算不上孱弱也不算强壮,够高的身高,长相俊美,却不会打扮,总是穿最简单的服饰,头发也不加任何发饰,每次见他顶多将脑后比较长了的发尾扎起。加上他每次不说话的时候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倒自有一股特有的孤傲味道。


    我望着那背影总结道,所以他还真的只是来这铁匠铺取东西的?


    等人走后,我垂眸望向那张鬼画符的图纸和那一大坨被沈十二嫌弃不要的铁圈沉思,思索了片刻,叫来了老板。


    “来,将这个改改,”我沉吟半晌,又抬手指着那铁圈:“不行……尺寸得按我说的全部重新造……就造个金的吧。”


    *


    我晃荡着腰侧悬挂的玉佩从热闹的主街转进小巷,又拐几个弯,耳边纷闹声音逐渐变稀。


    当道路变窄,街两边不再有任何装饰时,在这里所遇到的人便不再能认识我,我下意识摸向怀中……遭了,没带银钱还来到了不能凭脸随意拿东西的地。


    几次想回头想作罢都忍了下来,又走过几条越发残破积满泥水的小道,眼前突然变得开阔……入眼的有几间低瓦矮舍建在离河不远的地方,绿树成荫,菜园紧伴着屋舍。


    我见着这景象,心知是快到言锦书家了。


    这时一阵阵摆水的声音传到我耳中,抬眸便看见一个男子正背对着我蹲在河边,将一件件鲜丽颜色的衣服拧干放进身旁的木盆中,凉秋的水将他的手泡的通红。


    而他自己身上穿着的却是浅灰色的粗布麻衫。


    这终于使我想起,言锦书那晚身上背着的包袱,说是要拿回家给她弟弟洗的衣物。


    这应是穷苦人家未出嫁男子赚钱的一个途径。


    才向那男子走近几步,对方便有所察觉,侧着身子转头看向我,纯净温润的黑眸就望了过来,嘴角挂笑。


    却在两人对视的刹那,男子神情瞬间变得惊愕带有一丝惶恐。


    就这一眼,我能断定,这男子就是躲在墙角之后与我视线相撞之人。


    他皮肤很白,身上没有任何装饰之物,乌木般的黑发也只是垂顺在肩后,一眼看过去让人莫名觉得舒适怜爱。尤其那一双黑眸,灵动异常。


    我解释道:“我是来找言锦书的,你……是她的弟弟吗?”


    说完,他怔愣了会,视线惊惶闪躲一番张了张嘴却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黯然垂下了头不再看我。


    他的惊慌让我想到了小兔子这种生物。


    “呃……那个,”我提醒道,“衣服,要飘走了。”


    闻言,男子连忙转头去看,果然河面上浮着两件女子衣物顺水流远。


    他伸手去捞,一下没捞着,反溅一朵水花,将袖子都打湿。


    我下意识想咧嘴笑他笨。


    又见他侧脸快速扫了一眼我所站的位置,才大幅度一探身将衣物捞回。


    看他捞到了我还想搭话,人却双手端着木盆转身走了。


    我这是惹他讨厌了?


    眼见着他就要走远,我站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好,好在又来了一位年长的男人喊住了他,唤他:“哑男。”


    我正要靠过去的脚步一顿,抬眸望向男子,正好对上男子局促的视线,从我身上一掠而过。


    27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像兔子一样的男子◎


    没记错的话,言锦书唤墙角的男子为“沉影”来着……


    “哑男,王娘子现下正在上坡的那块菜地里说要相看你……哎,趁锦书此时不在家,你就去罢。”年长男人很是消瘦,身穿的衣物同样褪色也不保暖。


    被唤作哑男的男子紧皱眉头,端着木盆的两手紧握得发白,明显是不愿,单薄的腰身站在那儿浑身却透露出一股无奈的沉默感。


    “那个……”我*出声打破这微妙的氛围,“言锦书在家吗?我姓楚。”


    若是言锦书的家人,应该不会不认识我。


    果然下一刻,那年长男子眼中露出惊诧,眼神开始上下打量着我,但哑男却不为所动。他或许早认出了我是谁,又或是根本不在意我是谁。


    “是锦书常提起的那位贵人楚世女吗?!”年长男人很是激动,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询问的神色看向哑男,哑男仍是侧着身子不面向我,微不可查地轻点了下头。


    下一刻,年长男人便向我走了过来,似是想扶我,手却又在快要触碰到我的时候自觉弹开,显得有些慌乱,“您来了?您怎么会来我们家?锦书也没提前通知我,这这这……”


    见他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便道:“我这是有事临时找她来的,言锦书她应该快回来了吧,我在这等着就好。”


    “……有事?”男人神色一顿。


    我观他这神色,猜测言锦书应该有和她家人提起过以后可能不能再为我代学之事。


    我一说有事,男人情绪上便有了明显变化,急问道:“贵人,是我们锦书她做错了哪里吗?您不要她了,我们可怎么办啊?!她母亲常年病着身子,弟弟生来又是个哑的没人要,我们全家主要就靠着您给锦书的那些银钱买药吃饭啊!”


    原来家中还有一个常年病着的,那难怪银钱花销大,我以前竟以为言锦书是醉倒温柔乡,竟是自己在以己度人了。


    男人虽消瘦,但气力不小,一双手抓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不松开,“周围知道锦书的都夸她,说是上天看我们言家实在不容易,派了这么一个头脑聪慧的文曲星投胎到我家,是来救我们家的,贵人您就行行好,不要断了我们家的路,来日我们……我们。”


    男人说着有些喘不上气,说到后头只一昧地抽泣,我没料到一句话激起如此大的反应,实在有些被吓到,感觉这人此时的状态难以有效沟通,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我想后退想转头就走。


    可忽然哑男的父亲抬起了头来,转头望向自己后方。


    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是哑男放了木盆走了过来,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父亲的手臂,待他父亲看向他,他便低垂了眼打了好几个手势。


    随后他父亲松开了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转过身理了理哑男的发丝,哑男比他高一些,他仰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好孩子,你想通了也好,男子都是要嫁人,你这个样子能嫁到王大娘那样的家里,日后苦不了你的……好孩子。”


    说罢,哑男父亲叹了口气又回看了我一眼,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不为所动,满眼心酸却不再言。


    一切都发现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到来似乎是催发了言锦书一家的某种悲剧,虽男人不再死死抓着我的手,可我此时却反倒生出一丝心虚。


    面对这样一个家庭,我居然再说不出一句漂亮话,因为我知道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被寄予上本不该由我承担的厚重希望。


    可上师府那边言锦书已被应景查到,是不可能再让她代我去听学了,至少目前看来是这个样子的。


    这时哑男忽而抬眸窥了我一眼,却还是那样,一触碰到我看向他的视线就躲,然后径直转了身,沿着河岸向右边那条道走去……


    我清楚的知道这一切并不关我的事。


    在他们的生活中,我不过是挥一挥袖子给钱让她们给我办事的有钱富贵人,却不是能渡她们一家的菩萨,我的所有慷慨都是需要一些东西来换的。


    而我也确实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为沈十二铸那在其他人眼中毫无作用的金器不过也是在赌沈十二这个人未来有可能会被自己拉拢。


    我可以付出一个高价,但你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


    现在我满足了自己那莫名的好奇心应该转身走的。


    可望着哑男走远单薄的背影,我内心竟突然希望言锦书能此时出现将他拦下。


    在他们刚才的“对话”中,我已然猜到了哑男现在这是要去做什么……


    哑男眉眼清秀,气质内敛。走路的每一步下脚都是轻轻的,所以显得我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明显。


    他好几次地停步侧眸看我,我觉得他这是在等我向他说明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又或者这其实是他驱赶的我方式,我所窥见到的他的表情是轻皱着眉的,眼尾和嘴角都下垂。


    但他停我也停,他走我就紧跟在他身后。


    他个子很高,反倒显得我像是哑男的一条颜色艳丽本不属于他的尾巴。


    快要走完这段上坡路时,走在前面的人这次却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脚步一顿,转了身就伸手指着来时路,眉间故意聚起一股怒色。可当他的眼眸来看我时,却还是会被我的视线吓得一躲闪。


    这可毫无威慑力,仍像毛茸茸的白兔。


    他平时显然极少生气发泄情绪,惯会隐忍,所以连生气这种情绪都装不像。


    可忽一声中年女子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也惊得哑男明显浑身一僵。


    “那站着的是哑男吗?”


    声音出现的同时,哑男转回了身去向前两步完全上了坡,是在用行动回应那女子的话。


    “终于想通啦?早干嘛去了?你看我现在肚子都这么大了,你未经人事的小郎我都怕你不知怎么伺候……”那中年女子的声音离哑男越来越近,伴随着笨重的脚步声,“你家里欠我的那两月的租田钱好说嘛,以后都给你家算便宜些,今儿个你就在这地里拔些小菜送给你母亲,就算个礼了,送完菜就抓紧时间回咱家做事去。”


    我眉头一跳。哑男自己送到这来,竟也不是要随意嫁给谁家,我所见过的纳侍都不至于这般仓促。


    照那话的意思,哑男的父亲就将他抵换了两月的租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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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这饭一定要吃吗◎


    压下心中的震惊,我快走几步上坡越过哑男去看,正好见一个身材肥胖,挺着高凸肚子的女人正伸手来拉哑男的手。


    我突然的出现在她视线中,吓得她手忙往后缩,导致身形不稳,连连往后趔趄退出几步眼见着就要摔倒。


    视线掠过中年女人写满贪婪和欲望的脸,我选择抬头看天。


    但最后她也没摔着,被始终畏缩在她身后的另外两个男人扶住。


    “哎呀呀,你他爹的!我还以为是那个不要命的言锦书!”人还没站稳,她的嘴却先反应过来,身旁两个男子小心地将她扶起,又是拍灰尘又是轻言询问女子是否有哪里不适,却被女子粗暴挥开就直冲我而来,手指几乎戳到我脸上:“你是从哪个软了根的男人身体里钻出来的?没看到老娘正身受神女的接引吗都七个月了!还好我刚才是没摔着,要是我哪里摔了你就别想在这片混了!”


    她咬牙切齿对我一通叫喊,震得我两耳轰鸣。


    从她的话中我得出了几个结论:


    第一:她似乎很怕言锦书。


    第二:她的骂功明显不是我这个级别能战胜的。


    第三:她是真不认识我。


    这就很难办了。


    但好在她应该认识钱,但我也不至于想把钱白送进这种人手中。


    于是我视线懒懒落在哑男身上停了会才开口:“我不知道言家具体欠你多少钱,但再几个月的田契钱也不能比她们家欠我的多,合该让我这个大债主先挑,我就挑中了他……”


    话音刚落我瞥见哑男又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神情辩不分明。


    我犹豫了会仍是继续对那王娘子道:“再有就是,你的手再停我脸前一分,我定拿你王姓十只手臂来换……我这人心肠不错,你和你肚子里的共算三只手臂。”说着我抬脚就要向那王娘子靠近。


    那王娘子眼珠子一转,能屈伸得很,先一步就将手撤了,边嘀咕道:“我就观你这姑娘不似这片的,穿着也不俗,可我和言家那可是早做好约定了的,至于你和言家的事你自去找那自命清高的言锦书要去!”


    她虽对我有了惧意不再呼喝我,但似乎仍是对我的话抱有疑虑且也不愿意对本都快到手的哑男放弃。


    她说罢就猛推了一把哑男,将人推的身子一晃,骂喊道:“你是个哑巴,又不是聋子,没听见我喊你去我地里拿几颗菜回去跟你家人作个别就来我屋吗?还不快去!”


    这王娘子显然是这片的地头蛇般的存在,在这一片蛮横惯了,不知天高地厚。


    我其实不喜欢说那句话,会让我显得很憨。


    但不得不承认,那句话比这世间大多数言语要管用的多。


    我犹豫了会,还是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还欲再与那王娘子“沟通”,却忽然一顿。


    是哑男从我身侧经过,走向道路旁那块种满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菜的,反正绿油油一片的菜地。


    弯身就真要按那王娘子所说的去拔几颗。


    他当真要如此自甘下贱?!


    我觉得气闷,两步跟了过去抢走了他刚拔出来的菜转手就掷到一边,还甩了自己一身的泥,烦躁极了。


    一转身就看那王娘子撑着腰气冲冲向我走来,嘴里污言秽语不停:“你他爹的我哪管你是从哪里来的小杂种,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你谁家的赶紧给我报上名来,惹了我,我看你以后家里还想清净不想?!敢碰我的男人扔我地里的菜,我操了你全家的男丁……”说着便扬手而来,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因气愤脸颊发热,有些粗言我当真都是第一次听,她张开的手掌离我脸愈来愈近,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眼前瞪眼竖眉的女子的各种死法在我心里一一掠过……


    “啪——”


    王娘子却是甩了我身旁的哑男一巴掌。


    她到底还是只敢欺负弱小,心里和明镜似的,在没探清我的根底之前,一会恶言想压我的气势,一会讲歪理试图动摇我的心念。


    她视线在我一身的穿着打扮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才道:“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小娘子,何必跟我这个年纪的人抢一个哑巴呢?这哑巴她爹娘早都同意的,你这就算去问衙门也得将人分给我啊。你——”


    “王春晓!”


    一声怒吼将王娘的话打断,我诧异回头,果然是言锦书。


    只不过她此时声音嘶吼,倒拧起眉,竟一时间让我不敢相信是平时那个一板一眼走路手里还要攥本书的人。


    只见她两手抄着一根长棍,瞪眼咬牙就冲了过来,“你个偷吃了蜡油的死癞蛤蟆竟还敢肖想我弟弟,我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


    吐词之快让我为之乍舌,这气势我只在签了生死状的角斗场见过,一时竟也忘记气愤,就愣愣地望着判若两人的言锦书风扑扑而来,嘴里还叫骂着:“别跑,狗爹操的!”


    当我反应过来一回头,见那王娘子早护着肚子晃着一身肥肉逃走,就剩那两个跟随她而来的男子还丧着眉眼站在原地,好一会才深深叹下一口气,跟着他们的妻主而去。


    想来这两个男子也都并非是心愿跟随王娘子的,也都是可怜人。


    见人都跑了,言锦书将手中的棍子一丢,忙去看始终背对她而站的哑男:“沉影,没事吧?”只听声音停怔小会,“……她竟还打了你?!!”


    言锦书声音陡然的提高,让还在盯着王娘子跑走的方向沉思着的我反应过来,也凑过去瞧。


    哑男白皙的皮肤将五指分明的红肿巴掌印衬托得更加刺眼,嘴角有明显被擦拭过却未被完全擦干净的血痕。


    哑男小幅度摇了摇头,两手死死钳制住又要暴走的言锦书,颤动着眼眸窥了一眼正歪头仔细看他嘴角血迹的我,又将头偏开,不让我再瞧。


    言锦书这会子才注意到我,她怔愣了会,稳了口气息才道:“世女……我。抱歉,让世女见笑了。”


    顿了顿,她显然早有了心里准备,语气比方才平静不少,又问道:“上师府那边我明日是不是不用再去了?”


    见过她家中这种乱景,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一抬眼,在我视线与哑男接触的瞬间,哑男明显身体一僵就转了身向家走去。


    “……”


    我在想,在哑男眼中,我是不是与那王大娘子是差不多的形象?都是对他意图不轨,以掠夺者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如此想着,一回头就撞上了言锦书看向自己的带有明显探究的目光。


    呃……她这眼神该不会是在疑心我在打她弟弟的主意吧?


    这让我有些心虚,才想起她刚才同我说话来着,于是我回道:“嗯……今日师长亲临我家中,与我促膝长谈,使我受益匪浅,想了想,这书我还是得靠自己去悟。”


    说完这一通,言锦书却是没接话,两眼仍直勾勾忘望我。


    我知道我说这种话与我的形象不符,但她反应是不是有点大了,至于这么死亡凝视吗?还是说她……


    “世女觉得我弟弟沉影如何?”言锦书忽然问我道。


    果然……她果然还是疑心我在觊觎她弟弟。


    可她刚才那般对王娘子要吃人的模样,现在又这样问我,我哪敢乱答。


    “你的弟弟……不愧是你的弟弟。”


    我眨了眨眼选择了个最不会出错的回答方式,姐弟两连着一起夸,任谁也别想从我的话中挑出半分错。


    闻言言锦书明显一怔,过后,她却是笑了,我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就想开口道别离开这里。


    然后去摇人,刚才那王娘子逃走的线路我可记下了,这不就有好玩的了吗?


    什么上师府应景君嘉礼,那也得让我玩尽兴了再作应付。


    谁知言锦书忽又抓住了我的手,平时礼貌周到的她忽而变得强硬,语气不容推拒:“这天都要黑了,世女定然饿了,不嫌弃的话留下来用个便饭吧?”


    29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我想拒绝,话却被打断。


    “我与世女身份悬殊,此时一别或再难相见……给个机会让我报答世女这段时间对我们家的恩惠。”


    言锦书说得很恳切,见我表情有松动,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便并肩向她家方向走去,一步一步从那个土坡往下走。


    我猜她是没了别的办法,她父母明显一直想拿家中的哑巴儿子置换点东西,而言锦书想保她弟弟很是不易,如今又没了读书赚钱的渠道,她想从我这再讨点其他出路,乃人之常情。


    我以为她接下来的话题会绕不开自己的文采勤奋忠诚等,不想她说话的方向却是在往另一个方向偏离。


    “沉影是我给他取的名。小时候不懂事,见父母都喊弟弟哑男,我就也跟着喊也没觉得不妥。后来将柜子底下那几本残破的书反复啃明白之后,我就给弟弟取了这个名字。可不管我再怎么纠正,她们都只笑着表面附和,在沉影满十二岁那年终于穿了件新衣被母亲带了出去,回来时听说户籍上的名字果然还是‘哑男’。”


    言锦书走在我前面一步,绑头发的素色饰带随风飘荡,只听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不稳,“言——哑男,哈!”。


    南嘉国男子十二岁入籍,而哑男估计是被领去籍所门口换银钱去的。


    可如今哑男还在言家,就说明那时没换成。他明明那般貌美,我想可能是因为哑病,又或是因为其母亲当时要价太高了才没卖成,以至于现在抵账给王娘子竟这般“廉价”。


    “世女。”


    “嗯?”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听她喊我,我迷茫抬头。


    言锦书停了脚步,又是用方才那种探究的眼神望我道:“我弟弟其实很聪明的,虽不能语,但他知道怎么打手势让旁人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即使他从未主动向我们表达过什么需求。你别看他终日在家中忙于家务,但闲时乐于听我念书,识的字也多,当真是不比其他寻常男子差的。”


    这一番话算是听懂了。言锦书是弟控,就是那种会跟别人夸她弟弟下雨知道自己跑回家的姐姐。


    我懂她,只因我小时候也被伍念她们取笑过天天带着弟弟楚星时出门玩,都被沾染了男气。


    “我明白你意思,你弟弟……很特别,确实与他人不同。”


    我想当姐姐的听别人如此夸自己弟弟,都会感到高兴。


    闻言,言锦书终于放心似的垂下了眸子,点了点头,声音透露出些许无力感:“我以前心气高,总以为我护得住沉影,可若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我不敢想象结果会是如何……沉影的这辈子将会有多难捱。”说罢,她抬头看向屋前蹲在河边的男子,我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沉影正探头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然后掬起一捧清水净面,湿敷左脸颊红肿处,脸侧额发都被濡湿,几缕湿发贴在脸颊上又被他纤长的手指撩到耳后,清水河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沉影这辈子至今未遭遇过什么好的事情,性子早被磨得柔软隐忍,所以世女放心,他定不会给你引来什么不痛快的事……”言锦书道:“且温世子和妙生公子以及……那个许将军之子都不像是不能容人的善妒男子……沉影他只要能在您府上有间不大的房间,有口热饭,便足以。”


    言锦书最后的几句话很轻,可吐出的每一字都化成刀刃刻在了她的眉间,刻出一道道沟壑。


    她这傲气卓然的读书人终于尝出了人世间的无奈。


    等等,她这话的意思是让我纳她弟弟为侍?甚至连侍都不算,没名分的陪房?


    ……不得不说,姐妹你是真大方啊。


    这事怎么说,也不是不行,但仔细想想却真的不行。


    言锦书提到的那几位先不说,就说她没提到的那位手如今都伸到上师府的君嘉礼,若是让嘉礼知道我身边多了个沉默不言的美人,他一挥手,枕边美人就成一段一段的了。


    而且我这算什么?背景加强版王娘子?再怎么也要问问沉影自己的意见吧?


    刚好这时,站我身旁的言锦书出声唤了一句沉影。


    河边男子抿唇转过头来,黑色的眸子掠过我时,如平静湖面被惊起几层涟漪。


    我再想仔细分辨他的表情的时候,沉影已经垂着眸子偏过去了头,听了他姐姐的安排起身与他父亲一起准备今晚招待我的饭菜去了。


    他如此的反应果然是惧怕着我的。


    这也正常,毕竟我方才跟随在他身后,与王娘子争辩的时候,说的就是想拿他换他家欠的帐来着。


    我这人怎么说,这方面真不喜欢用强的,是温和派。


    于是我拉住了正要进屋的言锦书道:“你当真觉得沉影缩在高门大院里的一个阴暗房间,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归宿了吗?”


    言锦书家所谓的厨房就是几块扁木搭建在瓦房一侧所建成的木棚,再在里边摆了一块案板,一个灶台。


    我说话间,木棚里也传来了她父亲的叹息和低怨声:“你这哑子,怎又回来了……你没看见家里米缸也见了底,你母亲要吃的药也快没了吗?你是个男子吃的又多,怎养得起怎养得起……”中间伴随着无数句哀叹和重复自己命苦的话,“你姐哪懂这些,早年间让你嫁给街口那卖菜的也好啊,偏说你当得更好的女子,就搅了这桩婚事,这才是害了你啊。你自己也该知道,天下这般多的男子,哪有正经人家会想要一个哑子?”


    这样的话听的多了,人就变得麻木。沉影就垂着眸子在木棚里穿梭忙碌,神色不见波澜。


    “……”


    你别说,在大户人家做失宠的侍也比在这泥沼里强。


    我斟酌着对言锦书道:“其实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难……”


    虽然我今日出门没带银子,但好在我浑身穿戴着的都是宝,我随意解下一个玉佩就能让她家起死回生,但前提是言锦书肯手心朝上来接,再对我说几句投诚顺耳的话。


    不管是对谁,都一定要等对方主动来求你的时候你再帮。


    “世女嫌弃?”言锦书神色复杂。


    但言锦书明显还是一门心思在她弟弟身上,我甚至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其实在拿她弟弟作垫脚石攀关系,怎的这般不开窍。


    “不是……”我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言锦书视线突然看向我身后,我转头去看就发现他父亲站在那里,眼中有欣喜闪过。


    我想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等几个看起来就不美味的菜终于都上桌时,天色早暗,我象征性只喝了几口酒。


    有意思的是,见我不再动筷子,言家的人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先是说夜路难走,要言锦书为我去哪里借马,言锦书犹豫的步子前脚才迈出去,其父亲后脚就将哑男唤了出去。


    而我便被她们那一步三咳嗽的母亲引客至一间房内等待。


    房间很宅,一面墙上镶着一扇窗都显拥挤,窗前摆一张极简的床,房中间布一套磨了角的桌椅,上面亮着一点豆大的烛火,就这么简单的陈设,房内仍显得逼仄得很。


    当屋内就剩我和那一点灯火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所以屋外的声音我都听的一清二楚。


    先是来自远处一下一下的撩水声,然后便听到言锦书父亲对谁的叮嘱声:“该知道怎么做吧?……到时候闭紧嘴巴不要发出什么怪声扰了兴致……”声音刻意压低,有些话听不大清明。


    又过了一会儿便听她父亲刻意提高的一嗓子:“世女?我与锦书母亲外出散步消食,你且在屋内等等……”


    “……”


    果然如我所想那般,真真是好笑又悲哀。


    我坐在昏暗的屋内,手指在桌上轻点,数着步子。


    下一刻门被从外推开,刚还跳动着的烛火连挣扎都没有就被一阵风给吹灭——是沉影俯身越过坐着的我吹灭了烛火,带起一股寒意。


    “都快入冬了,用的河水洗澡?不怕冷吗?”我问道。


    当然没人回答,他是个哑巴,且他已经被家人叮嘱不要轻易出声。


    借着月光我看到他安静地站在我手侧,只穿一层单衣,手交叠在前局促地互拧着手指。


    像是只等待被吞吃入腹的白兔。


    我真不喜欢用强的……


    然后我站起了身,手探到腰间将腰带解开,脱下了外衫。


    沉影很是“自觉”,见我动作,他身子一抖也迅速解开了单衣的绑带。


    没了束缚的衣物滑落到地,瞬间他身前光景大敞,迎着月光,所有的一切尽入我眼底,白皙因刚泡过冷水而泛红的肌肤在眼前止不住地轻颤……


    这是劫,这是我佛要撕碎我刚才还冠冕堂皇自以为自己不喜欢用强的一道劫。


    说实话,送上来的我或许不喜,但洗过送上来的那就是另一种讲法了。


    我死死攥住本想披他身上的外衫,好容易才将眼神从那处挪开,看向沉影的脸。


    他一张脸通红,视线垂落在另一侧,手悄然有意地想去遮下腹,却又像是不敢,手颤着又挪开。


    30


    第30章 ☆、第三十章


    ◎我还是有点“那个”意思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看你穿的单薄……”我说着将外衫递给他:“把这个披上吧。”


    趁着这个间隙我不由得又扫了一眼……


    白里透着点红,没任何毛发遮掩。


    是都这样吗?我陷入某种回想……


    这时沉影却光着脚向我靠近了一步,他冰凉还有些湿润的手越过外衫握住了我的手腕,像是征询我的同意般,停了会见我未甩开,才继续引着我的手放在他光滑的腰间两侧,引得他自己呼吸一滞。


    即使做着求怜的动作,可他眼中没有爱欲,纯净的黑眸如被蒙了层雾。


    这样一双让我每每为之停步的眸子终于长时间地与我对视起来。


    我分辩不出,这动作到底是出于他亲人的指使,还是此刻的他在求证自己从未被谁肯定过的价值。


    思及此我心念一动,放在他腰侧的两手缓缓滑过,我环着他的腰背拥住了沉影,也是在这刻他浑身的颤动终于停止。


    这是一个不含任何欲望的拥抱,我轻笑:“都抖成这样了,不喜欢的事就不要逼自己做。”说着我拥着他,手在他背后展开外衫,批到他身上才仰头问道:“我猜你家人是看出了我对你的喜欢,然后想借此良夜让你顺理成章的嫁给我是吗?”


    沉影睫毛颤动,垂眸看我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


    不知道他是在否定我对他家人拐弯抹角的指责还是在否定我说我喜欢他的事情。


    这些我全不再做进一步解释,蹲下身寻了他刚才掉落在地上他自己的衣服递给他,继续道:“我这人很奇怪的,最不喜的就是顺了他人的意。可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本清清白白的一男子与我黑灯瞎火共处一室,这要是传出去你也再嫁不了他人,我也得背一身烂名,这可如何是好?……像我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最在乎声名的。”


    闻言沉影本都要来接衣服的手一顿,又缩了回去。


    他以为我是在问他和他家人的罪,以为我也是在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想从他身上掠夺些什么。


    “既然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教你。”我望着他的眼眸,他躲闪我就捏着他下巴要他直视自己,然后道:“这多好解决,你清白有损当然要从我这捞点好处了,我腰间左边挂着的这块双环玉佩,够你全家去京城城中买间宅院吃喝不愁了,你要还是不要?”


    沉影的下巴被我捏着,不敢有太大动作,只有眸子转动,去看我腰间,眼中茫然。


    这是人正常的反应,在没搞清楚我的目的之前,他当然不敢真的去做出取舍。


    于是我向他做出保证:“我是真的想帮你,因为这块玉佩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来,伸手,就左边那块,取下来你和言家再无苦难。”


    沉影仍是怔怔望我,不为所动。


    “我竟不知,你的尊严居然如此之高?比得过你言家未来所有的日子?”我扬起嘴角,讥讽道:“可白日的你明明比不过三两颗青菜,怎么?晚上的你比白天贵出这许多?还是说我这双环玉佩竟不比王娘子让你……动心?!”


    话才点到王娘子,沉影忽而伸出手扯下了我腰间左边的玉佩,也是在这同时,一滴泪将他右眼眼眶濡湿,却迟迟不再有其他眼泪续上。


    连自尊心被击碎都是这般悄无声息。


    到这,我其实内心已经有些不忍了,美人垂泪照以往我会直接搂怀进里,往外疯狂吐钱了,李妙生平时就是这么对付我的。


    可沉影不一样,他真正需要的不是银钱。


    犹豫了会,我还是开口了,在他手死死攥着双环玉佩,以至于手指发白发颤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时候,我道:“你清白的事情就解决了?不算贵。那我的声名怎么解决?你这手中还有了我的身边之物,不就咬死了我负心于你了吗?”


    沉影麻木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手也不再颤动,茫然了几秒之后脸上短暂出现生气的神情,随之便是害怕。


    “王娘子惹我不痛快欠我十条手臂,而你……”我深深凝着他黑色的双眸,又凑近了些:“这双眸子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此趟是为寻你而来,你却这样对我?这不是在陷我于不义之地吗?”


    我靠沉影越来越近,恐惧让他终于有了反抗的意识,两手攀上我的臂膀一用力便将我推倒在地上,双环玉佩也落到地上发出闷响。


    我趴倒在地上一时没能起身,余光瞅见沉影因惧怕往后撤了几步,却在踌躇了番后又凑了过来,想要扶起我,就在手忙脚乱间我将挂在腰右侧的单环玉佩解了下来塞到他手中。


    原本发出各种轻碰闷响的昏暗房间内出现片刻的寂静。


    他动作骤停,抬眸来看我,却见我笑的得意:“看吧,你明明是知道怎么生气的,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不是吗?”


    沉影不解,缓缓蹲了下来,手中握着我刚塞给他的玉佩茫然看我。


    我道:“因为我老盯着你瞧,让你家人看出了我对你的心喜,这才让你身受清白风评被害的委屈,这单环玉佩是我对此的赔礼,用作解你的围,你拿它换钱还是用作其他,这都随你的意,”说着我探身将摔在地上的双环玉佩也捡了过来重新递给他,“而这枚双环玉佩你也拿着,用作解我的围。”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对沉影道:“今日楚二世女在这城边河畔遇见一个心喜的小郎君,却不想无意间害得对方清白蒙了冤屈,所以留下此玉佩以作担保,若小郎君以后能再遇良人,那这玉佩就是楚二世女送予你们二人的贺礼,若……郎君因风评不佳未遇良人且愿意委身于那行事荒唐的世女的话……”我将玉佩强行塞进他手中:“这玉佩便是你我的定情信物,是约定。玉佩以前只属于我,现在只属于你。这玉佩可是用来证明我楚二世女并非始乱终弃见一个忘一个的人,所以你可要帮我好好保管啊。”


    我猜从小投射在沉影身上的目光除了探究就是掠夺,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或许从未有过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所以我送了他一块双环玉佩,可渡他不再身陷泥沼;而另一块玉是送给言锦书的。


    以前我觉得言锦书这人空有抱负和自尊,过于挺直的腰杆想进官场那就是送死,这种人帮他太多有时候反而会连带拖累了自己。


    但今晚她选择跨出了这道门,且现在还未归……


    沉影手中托着两块沉甸甸的玉佩很是无措,我探身摸了摸他垂顺的黑发笑嘻嘻道:“你很怕我?怕我也动不动要你言家十只手臂?你怎这么傻,真话假言都*分辨不清?”我诚恳道:“我刚才对你绕来绕去不为别的,我是想要你以后别再这般温顺任人宰割,谁的意你都愿意顺。你要知道这世间太多人不是你顺了他的意就能换来你以为能得到的东西的,你这样只会换来无止尽的被掠夺而已。”我最后起身揉乱他发顶,“学会了吗?”


    窗口投进的一片月光下,沉影恍如初醒般懵懂点了点头,又垂眸去看手中的两枚玉佩,好一会儿才用另一只手轻轻盖上,将玉佩合拢于掌心。


    我站在他身旁看着这一幕突然笑出了声,便道:“学会了就起来将衣服穿上,我的外衫给了你,是怕你冻坏了身子,而你自己的却脱了个精光。”我故作为难道:“可你现在浑身冷冰冰的,我有些难提起兴趣啊。”


    闻言沉影却未如我所预料那般羞臊不已地去穿衣,反而是缓缓抬起头看我,身为哑巴的他却张了张嘴,像是“说”了一句简短的话,空有形却无声。


    我来不及猜,人已经转过身默默穿起了衣服。


    这不禁让我有些失落,原来不是我想的那样……


    不自觉打了个哈欠,转了身就躺倒在窗前床铺上。


    心知都这么半夜了,言家的另外三个人还未回来,想要见到她们估计得明早了。


    我侧头看向小窗外的月光出神,随口道:“沉影是吗,我可以这么唤你吗?……陪我说说话呗。”


    说完才惊觉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想要嬉笑解释,支身起来就看见沉影在月色半隐的角落里,正侧着身子将衣服拉上肩膀理好,然后低头绑腰带,月色为他纤长的身形渡上一层银辉。


    我不由得说了句实话:“沉影,好美。”


    只见沉影手上动作一顿,空谷般幽静的黑眸与我对视良久,随后他就踩着摊了一地的银光朝我走来。


    这氛围,该不会?


    于是乎我又开始期待。


    我从不用强,也极少主动。


    在感情里,强势的那方往往才是卑微的求爱者。


    我对自己的肉身各方面都很满意,对他人的肉身也没有多少占有欲望,在这种时候我享受的是对方带给我的某种臣服感。


    在即使知道我可能转身就拥他人入怀,他们仍愿意成倍付出在我这里赌一个例外。


    我喜欢看他们在问过自己的内心之后自以为清醒的向我走过来。


    这个床架不高,沉影走到床前却只是跪坐在床头看着我,安静又乖顺。


    我猜他想做的肯定不止这些,只可惜他未经人事,懂的太少,性子又太软。


    我轻轻笑,抚顺他发顶:“沉影是正经人家的好郎,定不知晓此刻我心中所想,就不要再靠我这般近了……”


    话音才落,沉影双手攀附上床檐,探身在我嘴角落下一吻,如蜻蜓点水般在两人心间留下一圈涟漪荡漾开来。


    这是众人皆知有情男女之间讨吻的一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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