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司辰欢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他推开房门,却见屋内一片漆黑,只借着从窗外洒落进的些许月光,模糊勾勒出桌边的一道侧影。


    司辰欢脚步一顿,“怎么没点烛?”


    他手一挥,灯烛随之亮起,映出云栖鹤面容。


    他面色格外雪白,静静坐在桌边,似乎是坐了许久,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


    司辰欢见状,踱步到他身边:“怎么了?”


    云栖鹤垂眸不答,忽然,伸手拿过司辰欢垂在腰间的剑。


    “铮”一声,长剑出鞘,雪亮剑身映出云栖鹤狭长双眼。


    他道:“今日学剑如何?”


    司辰欢眼睛一亮,兴奋分享:“方凌霄不愧是剑宗大师兄,不过仅仅一日的指点,我的剑术便大幅提高了!”


    他露出骄傲神色。


    不过,他下一秒试探性问:“你不会是因为我没有陪你,所以、生气了?”


    云栖鹤看着对方那张有些心虚的脸,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你一心修炼是好事,我岂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


    司辰欢被他笑得有些心里发毛,不太相信他没生气,嘴上却道:“那就好,我还要跟着凌霄兄练上三天呢。”


    云栖鹤猛地站了起来。


    吓了司辰欢一跳。


    他一手拿着司辰欢的剑,一手牵着人便要往外走。


    司辰欢忙道:“这么晚了,干什么去?”


    云栖鹤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不是练剑吗?现在就练!”


    客栈不远处有一片竹林。


    月亮挂在梢头,竹影憧憧,清幽静谧。


    一红一白两道人影,立在竹林间的空地处。


    云栖鹤将剑归还给了司辰欢,自己手里拎着一根随意捡的竹枝。


    司辰欢拿着长剑,看着竹马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不由咽了咽口水,试图劝道:“这么晚了,不如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


    以竹马这条咸鱼的懒惰,应该、不会拒绝吧?”


    谁料,云栖鹤听了,却是露出冷笑:“跟方凌霄能连上三天,跟我却是一刻都不行吗?”


    ……


    司辰欢:“不是,没有,你听我说……”


    竹马现在灵脉尚未恢复,根本不能使用灵力,司辰欢不想打击他。


    云栖鹤知道他所想,不再废话,拿着竹枝径直迎了上来:“既是练剑,那不用灵力便好了。”


    司辰欢猝不及防,眼看竹枝要到眼前,忙以带鞘长剑去挡。


    云栖鹤却是身形一晃,鬼魅身影下一刻便到了身后。


    司辰欢仓促回防。


    “拔剑——”


    清冷嗓音在耳边响起。


    司辰欢下意识照做,雪亮剑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几个回合下来,司辰欢渐渐抛去杂念,眼神逐渐锐利,迎接云栖鹤无处不在的劲风。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快出虚影的竹枝依次点在司辰欢的背上、腰间和腿侧。


    明明是柔软的竹枝,落在身上时却如一双有力的大手,强行掰正了司辰欢不当的发力点。


    一次又一次,不知不觉间,司辰欢挥剑而出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夜风呼啸而过,摇晃竹林,筛碎了一地月光,漫天竹叶簌簌飘落。


    光影憧憧中,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忽而交叠,忽而分开,衣袍翻卷如花,凌厉剑风卷起地上掉落竹叶,形成一场漫天飞舞的竹雨。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沉入西边云雾,鱼肚白爬上溟濛天边。


    “哐啷——”


    长剑掉地。


    司辰欢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力竭地仰躺在一层厚厚的竹叶中。


    云栖鹤躺在他身边,两人头对头,看着被周围竹林框出的一方天空,头顶竹叶晃晃悠悠飘落。


    司辰欢一只手臂压在滚热的额头,喘着气道:“我不行了。”


    云栖鹤却浑身清爽,气息平稳,还特意提醒他:“你不是还要和你的凌霄兄练剑去吗?”


    司辰欢侧过身,白了他一眼,心里嘀咕,还说不生气呢。


    不过话说回来,他竹马天天咸鱼躺,体力竟然还能强到这种地步,这还是人嘛!


    司辰欢有些酸,主角不愧是主角。


    云栖鹤看着他眼珠滴溜转,便知他在心中腹诽自己。


    于是半撑起身,将那根毫发无损的竹枝枝叶,碰了碰司辰欢侧脸,故意问道:“比起方凌霄,我的剑术如何?”


    ……


    司辰欢偷偷翻了个白眼,随即斩钉截铁、满脸真挚道:“那自然是你呀,我们云唳仙君最厉害了。”


    竹枝顶端墨绿色的竹叶,将司辰欢侧脸衬得更加雪白,他一双眼睛清晰倒映出云栖鹤半靠过来的身影,还洒入些许将明未明的日光,就像是一汪梦境中才会出现的水潭,看着极浅,稍不注意却会将人溺毙。


    偏偏又叫人甘之若饴。


    云栖鹤心猛地一跳。


    另一只手不觉紧紧攥住落地的竹叶。


    虽然知道司酒是在哄自己,虽然他实际上早已不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但还是不免因为他的一句话、一个表情,而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压抑不住唇角笑容。


    云栖鹤心里自嘲时,又听司辰欢嘟囔着说:“十五岁那年,我不都领教过了嘛。”


    云栖鹤一愣,抬头看向溟濛天空中飞舞的竹叶,思绪也渐渐飘远。


    昭山中,也有这么一片繁密竹林。


    十五岁的云唳找到司酒时,他正和楚川两人压弯了一截长竹竿,等竹竿触底时会蓦地反弹,两人如炮弹一般冲射出去,又跳上另一根继续,玩得不亦乐乎。


    云栖鹤旋身,从竹梢上将玩到一半的司辰欢拎了下来。


    楚川见此,稍一分神,人便从高高竹竿上跌落,掉进满地堆积的竹叶中。


    “喂喂,你们要去哪啊?”


    他艰难从竹叶中爬起身,却只见两人远远离开的背影。


    司酒被云唳拎着,人还懵圈呢。


    他双脚悬空,艰难地在空中四肢扑腾:“云唳,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十五岁的云唳已是足足高了司辰欢一个头,他毫不费力地拎着人,像拎着一只小狐狸,垂眼看着这只狐狸手脚扑腾,眸底含笑。


    直到司酒终于忍不住要生气前,他才先一步松开后领,将人放了下来。


    “猎阴大会马上开始了,夫子让我好好督促你。”


    云唳的嗓音还带着少年阶段特有的沙哑,却不粗粝,尤其靠近耳边响起时,就像是有羽毛拂过,听得人怪痒的。


    司辰欢揉了揉耳朵,方才被提溜而冒出的怒火消散了,只摆摆手道:“有什么好督促的,反正又赢不了。”


    所谓猎阴,便是猎杀各地邪魔。仙门为了督促培养年轻一代,每隔五年,便会举办一次猎阴大会,骨龄在十五到三十岁的修士都可参与,胜者不仅会获得丰富资源,而且还能扬名修仙界,若是有幸被某个大能看上收为徒弟,可谓一步登天。


    因此众多少年仙师莫不趋之若鹜,每次的猎阴大会都经过激烈的层层选拔。


    不过背靠大树好乘凉,除了去仙盟设立的擂台赛厮杀外,各大宗门都会留有一定的决赛名额,以确保本门派的种子选手能顺利晋级。


    不知是不是因为玄阴门少主在书院修行的缘故,这次鸿蒙书院获得的决赛名额格外多,多到只能拉上司酒和楚川这两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混子去充数。


    司酒修炼天赋高,却不想吃修炼的苦,万事讲究一个随心所欲,自十二岁晋升筑基后,三年过去,还是停在筑基初期,气得夫子天天都要揪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一番,可收效甚微。


    司酒自我定位很明确:“我不过是去充数的,夫子唠叨惯了,你别把他的话当真,我去跟楚川继续玩了。”


    他转身就想走。


    云栖鹤却一晃身,拦在他身前。


    “不,你必须要赢。”


    他背对着日光,高挑身形投落下的影子将司酒整个人罩住,逆光的俊脸上神情笃定,仿佛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


    听得司辰欢心头一跳:“……啊?”


    十五岁的司酒好日子到头了。


    自从云唳说出那句“你一定要赢”后,便天天拉着他一起苦修。


    每天寅时起,挥剑一万下,拆剑招,背秘籍,就连到了终于结束的亥时,还要打坐到天明!!!


    简直是全天无休!


    司酒只经历了一天便已经是只废小酒了,抽抽搭搭跑去夫子那,表示自己自愿放弃猎阴大赛的名额。


    可惜夫子被他折磨已久,如今一物降一物,自然乐得见他被云唳带动着卷起来,别说他不能退出,就连楚川,也被听说此事的花虞给逮了回来,天天压着修炼。


    楚川:???


    就也很殃及池鱼。


    司辰欢被迫修炼了几天后,揭竿而起,在寅时云唳来叫自己起床时,蒙着被子装作没听见,倔强地躺在床上。


    云唳也没催,静静地站在边上。


    被子里的司酒没听到动静,悄悄将被角往下拉,露出一只眼睛,偷瞧边上的人。


    却见云唳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排白色的小纸人。


    咦,这不是自己送他的生辰礼物吗?


    几个月前,也就是云唳十五岁生辰时,司酒抓耳挠腮,翻遍了古籍,这才捣鼓出这些傀儡纸偶来。


    傀儡纸偶注入灵力,便能化作一个个小人偶,嬉笑怒骂与常人无疑。


    司酒天性爱热闹,爱听戏唱曲,早就嫌弃云唳那清冷院落跟个冰窟似的,怕他闷得慌,于是送礼之前,他特意带着小人偶们逛遍昭日城内各大酒楼。


    于是云唳生辰那天,在应付完各方的送礼后,晚上推门进院落时,便听“锵——”一声擦啰,震得他本来有些困倦的脸都精神了。


    接着,“咚咚锵——”“咚咚锵——”


    几个披红挂绿、只有半人高的纸偶,持锣的持啰,挂唢呐的挂唢呐,热热闹闹一齐从院角冒出来。


    最前面那纸偶清清嗓子,随即一道细细高高、咿咿呀呀的声音唱起来,“瑶池领了圣母命,回身取过酒一樽……”


    赫然是一曲《麻姑献寿》!


    “我就说不行,你看给云唳搞得,都惊地站在门边了。”


    “胡说,你没有品位,那是云唳在赏曲呢!”


    月夜下,有两人坐在墙头,司酒跟着小纸偶的唱腔,边哼几声,边灵活地掠下墙头,飘到云唳身前。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云唳云唳,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喜不喜欢?”


    楚川跟在他身后,看着吹锣打鼓的满院纸人,觉着云唳要是揍人,自己还能劝劝。


    “喜欢”。


    楚川自然地说出腹稿:“你看我早就说了云唳这么可能会……什么?!!”


    楚川震惊地看着少年淡漠的侧脸。


    司酒得意了,高昂着头撇向楚川:“早就说了是你没品位!”


    “不是”,楚川在咿咿呀呀中凌乱,“云唳你莫不是被夺舍了?”


    司酒不满道:“你说什么呢?云唳别理他。”


    他一把拉起云唳的手,将一个雕了自己模样的小纸偶放进他手心中,笑嘻嘻道,“你这院太清冷了,若是觉得无聊,这些纸偶还能给你解解闷。”


    云唳的眼神从他扬起的眉梢、粲亮的双眼、以及翘起的红唇上拂过,随后垂眸,看向躺在掌心中的小纸人,手指微微合拢,他道:“我喜欢的。”


    思绪回笼,此时的司辰还躺在床上,不解地看着云唳在纸偶中注入灵力。


    心里想,莫不是云唳看见自己送的生辰礼物,终于良心发现放过自己,还将纸偶们拉来给他唱戏?


    很快司酒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薄薄的纸人落地化作半人高的纸偶,唢呐当先一声响,震得人天灵盖都要顶起来,接着,喇叭、鼓、锣、钹等一起来,吹得司酒整个人诈尸起身,这、这不是……


    旁边路过的师弟闻此声吓了一跳,“死人了,哪里死人了?”


    赫然是一首响当当的丧葬乐!


    司酒再喜欢听曲,品位也没有到这种地步,他怒目瞪向云唳,因着乐声还在继续,只好拔高嗓门嘶吼出声:“你竟然用我的生日礼物做这种事?!”


    云唳老神在在,显然是习惯了,他摇头道:“这不是我教的。”


    司酒觉得不可能:“胡说,难道还是我……”


    说一半,蓦地想起来,他下山逛酒楼那几日,好像曾经撞见过一次出丧,该不是那次纸偶学会了……


    他声音陡然弱了下去,脖子却还梗着,冷哼一声后,又倔强地被子蒙头向后倒去,封闭自己听觉,准备来个耳不听心不烦。


    云唳却早有所料,他一封,云唳便解开,再封、再解。


    偏偏他修为比司酒高,什么封印都能解。


    哀婉不绝的丧葬乐成了背景,司辰欢的心就跟这曲一样,也快死了。


    眼看因为听见声音而聚集过来的弟子越来越多,司酒终于忍不住,掀被而起,愤愤道:“你给我等着!”


    遂又苦修一天。


    亥时,趁着打坐时间,司酒冥思苦想,想到今早那些敲锣打鼓的纸偶,眼睛一亮。


    第二日,云唳来叫人时,被子中的人很配合,立马起床拿着剑就往外走。


    很快便到窗外的院落中,开始今日的挥剑任务。


    一挥、一砍,看着便很是勤劳刻苦。


    云唳却没有动,任由窗外的“司酒”呼哧呼哧开始挥剑。


    等了一会儿,他才迈步,走出房间。


    藏在房梁上的司酒这才放下心来,心中得意,哼哼,今天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正想就在房梁上躺着睡觉,一转头,却猛地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啊——”


    司酒吓得往后一仰,衣摆悬空散开,整个人往地面砸去。


    一只手绕过腰间,身影交叠在空中转身,云唳抱着人稳稳落地。


    司酒惊魂未定,脚刚一落地便推开他:“你怎么认出来的?”


    云唳的手还僵在空中,他收回来,点了点眼睛方向:“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司酒恼羞成怒,连日来的疲倦和委屈一同涌上心头。


    “我不练了,不管你今天是吹哀乐还是真让我去死,我司酒今天就是不练了!”


    司酒噔噔跑了两步,整个人扑在床榻上。


    “你想练就自己练,非逼我做什么。”


    他被子下的声音闷闷传来,听着竟有些像是哭腔。


    云唳原本冷淡的表情一愣,心脏深处竟是抽痛起来。


    “我……”


    他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司酒却立马道,“你不准过来。”


    云唳只好停住脚步,手一时都不知往哪放,沙哑的声音也沉了些:“这次大会不一样,我父亲也会去的。”


    玄阴门门主竟会关注这种比赛?想一想,也知道都是因为云唳的缘故。


    压在被子下的脸没有云唳想象中的眼泪,事实森上,这才是司酒从那些吹哀乐的纸偶上得出的灵感。


    装哭。


    他嗓音拿捏出哭腔,像是控诉:“你自己想讨好你父亲就算了,怎么还要我赢?”


    云唳下意识摇头,然后反应过来他看不见,忙道:“不是的,不是讨好,是、是……”


    他“是”了两声,然后才低低说了一句。


    若不是司酒听力不错,怕是还听不见。


    他说的是:“我爹不了解你,我怕他不喜你。”


    司酒心想我要你爹喜欢做什么,再说了我长得这么好看,八岁那年云琅仙君明明也很喜欢自己的。


    没咂摸出个明白,就听“轰隆”一声,惊雷炸响,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司酒陡然想到那还放在外面练剑的纸偶,那还是自己送给云唳的生辰礼物,只不过昨天被他顺手藏了一只。


    纸偶可不能遇水啊!


    来不及多想,他一个起身朝着床边打开的木窗跳了出去,在第一滴雨水砸下来前,将还挥剑不停的纸偶给捞了回来,化作薄薄小纸片人躺在他手心。


    刚退到廊檐下,大雨倾盆而下,打的檐下泥点子四溅,差点飞溅上司酒新做的衣服上。


    他忙往后退去,却撞进了一具结实的胸膛。


    转头,便对上云唳垂下的视线。


    “你……”,云唳微微皱眉。


    司酒后知后觉,刚刚自己还装哭来着,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少年人的面子顶过天,尤其是在云唳这里吃过这么多次瘪,司酒哼了一声,将纸偶塞进他手里,闷头跑进房间,“砰”一声关上房门,还落了重重结界。


    他这次动了真格,云唳虽然也能解开,但解开的代价却是要撞伤司酒的神魂。


    他以自己作锁,料定云唳不敢轻易来开。


    果然,司酒躲在门后,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这才在嘈杂雨声中,听见那道离开的脚步声。


    这是司酒和云唳冷战最长的一次。


    偏偏所有人都站在云唳那一边,无论是夫子还是师父师娘,都十分赞同云唳带着司酒修炼。


    因此他的委屈无处倾诉,只有找到楚川。


    “只有你了”,司酒丧眉耷眼,喝茶的姿势硬是做出一副借酒消愁的苦闷。


    楚川坐立难安,不时看着门外,口中道:“有话快说,被我娘发现我修炼偷懒我就完了!”


    司酒诉苦:“云唳每日竟然让我挥剑一万下!”


    楚川冷漠:“哦,是吗?我娘的要求是三万下。”


    司酒:“他跟我拆剑招都不让着我,我的手都被他打红了。”


    “是吗?那跟这个比起来呢?”楚川直接扯开衣襟,一片鞭痕交错的前胸露出来。


    他惨然一笑:“我娘说都怪我自己速度太慢,躲不过鞭子。”


    司酒:“……”


    司酒的苦诉不下去了,只好快进到最后一步,他手握作拳,砸了一下桌子,毅然决然道:“我要离家出走。”


    眼睛还往外张望的楚川眼神一顿,看见了什么。


    他向好兄弟使眼色,眼睛使得都快抽了,“司酒、司酒——”


    司酒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对他摆摆手,“你不用劝我了,我意已决。”


    “不是,你看你身后。”眼看来人已跨进了房门,楚川干巴巴道。


    司酒一回头,时隔几日,再次和这张俊脸对上。


    ……


    司酒猛地回头,眼睛怒视着楚川,你怎么没早点说!


    楚川以眼神回应:我说了啊你自己不听!


    司酒无能狂怒:现在怎么办?


    楚川耸肩:他也不知道啊。


    看着两人眉来眼去,云唳手中突然多了个木牌,注入灵力。


    流光从木牌中爆射而出。


    楚川一愣:“不是,你传递门派讯息干什么?”


    这木牌是弟子在遇到急事时使用,离得最近的门派修士会收到传讯。


    很快,一道紫衣出现在门外。


    云唳淡淡开口:“楚川师兄不修炼,在这玩什么呢?”


    楚川:!!!我操!


    可惜脏话没来得及出口,掠进门的紫衣女子当头给了楚川一鞭。


    花虞怒吼:“老娘就出去一会儿你小子就偷懒了——”


    楚川简直冤死:“娘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说……”


    又是一鞭。


    “啊——”


    总之场面很血腥,吓得司酒趁机偷溜出去。


    跟在他身后的,是云唳。


    两人默契地共行了一段路,不知不觉来到昭山山后。


    清香味扑面而来,桃林依旧蓁蓁艳艳,清风卷着桃瓣,晃晃悠悠飘在肩侧。


    司酒伸手,将那枚桃瓣拿在手心中把玩,也不理他。


    阴影投下来,是云唳走到了他身前。


    司酒默默侧身,换个了方向。


    “别生气了”,无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得司酒耳朵又痒了,耳尖不由一动。


    “叮当”,碎玉般的清脆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司酒不由余光瞥了眼,却只见一抹灿金。


    咦?


    他侧回身定睛看去,却见是两枚金灿灿的小酒壶,造型独特,雕刻精致,酒壶上的祥云鹤纹栩栩如生,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光泽。


    司酒向来不仅喜欢美人,还爱这种大红大金、颜色喜庆之物,用楚川的话来说,就是俗。


    但俗也有俗的审美,这金子做的小酒壶,不管是从他的名字还是审美,都恰恰凑在了他的心窝上。


    他眼睛盯着小酒壶,嘴巴还硬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唳见他一副明明喜欢得不行却还假装臭脸的样子,无奈一叹,亲自俯身给他别在了腰间。


    “本来想你生辰在送给你的,如今,先给你赔罪,我到时再送一个。”


    司酒的生辰正巧在猎阴大会那几天,云唳早已准备了礼物,如今惹人生气了,只好先拿出来哄哄。


    司酒嘴上道:“谁稀罕你的礼物。”


    一边却是已经上手摩挲腰间的小酒壶,明明是金子,却触手温润,碰撞间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跟戏曲一般轻快热闹。


    司酒勉强伪装的臭脸坚持不下去了!


    他嘴角上扬,对着云唳转了一个圈,小酒壶被他的动作带着,在空中划过一抹璨金弧线:“好看吗?”


    司酒今日恰好穿了一身绛红劲装,同色枫叶纹束甲,配上腰间小酒壶,整个人鲜艳夺目,少年意气扑面而来。


    “好看”,云唳眼神在他脸上划过,嗓音更沙哑了些,“最好看了。”


    司酒被他夸的有些耳热,嘟囔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笑容却是更深了,活像只洋洋得意的小红狐。


    “那、不气了?”云唳放轻了声音,仔细听去,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司酒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小心眼 当然了,我不生气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大度宽容之人,才不是因为你送的什么酒壶。”


    “嗯是的”,云唳顺着他的话道。


    “那你不会再逼我修炼了?”司酒手里把玩着小酒壶,斜乜他一眼。


    “不了”,云唳立在桃树下,头上、肩侧落了几枚桃瓣,粉白色柔和了他五官间的冷峻,透出些无奈的柔和,“只要你开心就好。”


    司酒一愣,然后上前,帮他拂落肩侧和头上桃花,在碰到他头顶时,还趁机摸了一把,飞扬的眉眼和绚烂笑容在云唳面前绽放:“算你识相。”


    傍晚时,司酒跑去找了楚川一趟。


    因为早上那一出背叛,楚川被他娘压着揍了一顿,现在双腿还颤抖着,被迫站在梅花桩上要站到天明。


    司酒左顾右盼一番,见此时无人,旋身飞上梅花桩,立在楚川身前,给他递了一瓶疗伤灵药和一个饭盒。


    “好兄弟,幸亏有你。”楚川赶紧接过。先吃了几枚丹药,然后打开饭盒,就在梅花桩上囫囵吃起来。


    他正吃着饭,司酒就在梅花桩上轻盈跳动,从一根到那一根,绛红衣摆翻飞,腰间的小酒壶在起落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让人想忽视都不行。


    “什么声音?”楚川从饭碗中抬起头来。


    司酒就在等他这句话,忙凑到他眼前,一手拿起腰间酒壶作惊讶状:“呀,你怎么知道云唳给我送了一对金子做的小酒壶?这原本是他要送我的生辰礼物,我一生气,就先给我了!”


    楚川:“……”


    这碗里的饭忽然就吃不下去了。


    “滚呐!”


    在楚川的咆哮声中,司酒从梅花桩上飘然落地,抬手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将手负在身后,心里想好兄弟还是太急躁了。


    随即从容不迫地去找下一个人炫耀。


    夫子是第二天才知道云唳不再带着司酒修炼的。


    闻言,白胡子一把的夫子痛心疾首:“怎么连你也……唉!”


    云唳没有理会在他身前捂胸作心痛状的老头,只道:“修道本就应该从心,强求不得,只要他高兴就好了。”


    说完,便想自行先去修炼,身后却有人噔噔跑来,叮叮当当声伴随了一路。


    夫子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抬头看了看尚且黯淡的天光。


    是寅时没错,太阳也没打西边升起。


    那这位小祖宗,竟然没人逼着也能起来了?


    司酒在夫子震惊的眼神中也有点变扭,他咳嗽两声,正义凛然道:“我想了想,此刻正是奋斗的年纪!况且猎阴大会上门派无数,我岂能给鸿蒙书院丢脸?云唳既然能如此苦修,我自然也能做到!”


    夫子的眼神从震惊不解到恍然大悟,捋了捋白须胡子,对云唳投去赞赏目光。


    不愧是玄阴门少主,以退为进,这招高啊!


    云唳:“……”


    他抬手同夫子作别,便拉着云栖鹤去了演武场。


    此刻天色溟濛,冰凉山风掠过,卷起两人衣袍。


    云唳道:“怎么突然又想修炼了。”


    司酒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眼神还带着点困倦的水意,斜斜看他一眼:“我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万一你爹不喜欢我怎么办?”


    “你听见了?”云唳表情有些赧然,但紧跟着道,“谁管他喜不喜欢,我喜欢便行了。”


    说完,眼神便看向远方淡蓝色的连绵群山,没有去看司酒表情。


    司酒露出个笑容,肩膀轻撞他一下:“行了,知道你喜欢我,但伯父可是玄阴门门主,能得他欣赏,可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


    那时的司酒觉得云琅约莫是个严厉家长,只允许自家小孩同修为高的天才往来。


    唉,谁让竹马地位太高,为了能跟他继续玩,自己就勉强修炼一下吧。


    “不,你不知道。”司酒思绪发散时,云唳低低说了一句,飘散在山风里。


    “什么?”司酒没有听清。


    “没什么,开始修炼吧。”云唳道。


    猎阴大会很快到来。


    此次大会的选址定在了太一山脉西南侧的一片群山中。


    此处靠近鬼蜮之乱时的战场,据说当时有不少邪魔趁乱逃进了群山中,因山林茂密、地形复杂,再加上战后休养生息,一直没有彻底将山中的邪魔斩除。


    如今三宗宗主联合,以灵力笼罩万顷山脉,将逃窜的、金丹以下的邪魔驱赶到了特定范围,充作后辈比赛的场地。


    大会开始前几天,云唳便先回了宗门,他毕竟是玄阴门少主,要代表宗门参赛。


    司酒和楚川两人混在比赛队伍中,一同进入山下准备好的房屋中。


    比赛前一天,为了缓解紧张,也为了让参赛选手彼此熟悉,仙盟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宴会。


    玄阴门门主云琅在宴会上现身时,瞬间将一群少年的激情彻底点燃。


    这可是以一己之力平定鬼蜮之乱的大英雄啊!


    “救了两百万的百姓啊,这功德还不顶天了!”


    “是啊是啊,而且听说门主的修为已是大乘后期,岂不是要马上飞升了?”


    “飞升不了,尘缘未断呐,你难道还没听说过门主夫人的事吗?”


    司酒他们不属于三宗八大家,加上他不喜欢吃饭时还被人注意,于是找了个特偏的席位,偏到抬头都看不到主座上云琅和云唳的地步。


    因此也没注意到主座上云唳四处逡巡的目光,只听了满耳的狗血八卦。


    旁边席位的弟子继续道:“就是那个研究出化魔丹、然后被虏进魔域的那位?”


    他的同伴撇嘴,声音更低了些:“我有个亲戚在药宗,听内部人说,当初化魔丹,压根不是那位研究出的,只是被她盗了药方!而且,一个女子被虏进魔域,那还能有清白吗?要我说,门主哪里都好,就是太重儿女私情了,一个女人,竟为了她耽误自身修炼,如今四处寻找仙药不说,还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丢到鸿蒙书院那种鸡肋地方。药宗也是好心,那位如今病入膏肓,只靠着灵药续命,每日不知要吞掉多少堪比多少极品灵石的仙药,啧啧。”


    司酒听着,将最后一个灵果丢进嘴里,然后起身,朝旁边走去。


    楚川看他的表情,忙跟了上去。


    “两位道友”。


    正俯耳说着八卦的弟子们抬头,便见到了一红衣少年站在他们身前。


    因是参加宴会,司酒便没有穿书院的弟子服,只是一袭绛红劲衣,他面容精致俊美,在夜宴辉煌的灯火下,如珠如玉,晃花了两人的眼睛。


    他们只见这美少年对他们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他道:“得罪了。”


    话一说完,司酒抬脚便踢翻了他们身前长几,玉盏银碗哗啦碎了一地。


    那两人仓皇间还想躲避,被当胸踢来的一脚踹飞,倒在混着灵果佳肴的碎片中,衣服沾湿一片,狼狈极了。


    司酒拂了拂衣摆,像擦掉什么脏东西一般,看向倒地的两人,眼神冷漠。


    这动静瞬时吸引了周围的视线,尤其是两人同派的弟子们,哗啦站起一片,刀剑出鞘声响起。


    “你们干什么?”


    “找茬的是吧?”


    “误会,都是误会!”楚川忙挡在司酒身前,露出笑容,“方才这两位和我师弟开了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惹他生气了。对吧两位?要不我把刚才你们说的内容,复述一遍?”


    两人一听,登时知道他们方才设下的结界被人破了,还听到他们那些胆大包天的八卦。


    这要是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两人心里一突,登时不顾身上、头顶还沾着菜肴,硬是挤出个笑,对同门道:“是、是,都是误会,怪我们不该开这种玩笑。”


    同门弟子将信将疑,但当事人都不追究,他们也只好将刀剑入鞘。


    其他门派弟子也站出来和稀泥,很快,等侍女出来收拾残局、带两人下去换衣服后,宴席上又是一片其乐融融。


    主位上,云琅出场的时间很短,他同云唳交待两句后,便又匆匆离开,留下云唳一人主持大局。


    云琅一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主座那一袭白衣上。


    万众瞩目,不外如是。


    云唳却漫不经心,眼神仍在一桌桌宴席上穿行。


    “云少主好像在找什么人?”


    “还能找谁,肯定是找他未婚妻啊!”


    “呸肯定不是,那洛烟儿不就坐在下首位置,少主又不是眼瞎。”


    “话说回来,洛家不过八大世家最末,竟能安排到这么靠前的位置。”说话的女弟子语气有些酸。


    “谁让人家运气好呢……欸,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八卦的女弟子听到远处传来的吵嚷声,抬头望去。


    云唳自然也注意到了。


    不知为何,他心里一动,从主座起身便想往那处走去。


    然而才刚走出,就被一黄衣少女拦住了去路。


    那时的洛烟儿面容娇羞,完全没有后来的趾高气昂,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杯酒,期待地看着他:“阿唳,好久不见了,敬你一杯。”


    云唳眼神从她紧张期待的脸上划过,以及身后,一干打量看热闹的目光。


    云栖鹤后来想到这一幕,便觉年轻的自己真是可笑。


    去他的风度礼仪,他就应该视而不见、义无反顾地去找他的小酒壶。


    但那时的云唳还是玄阴门少主,还是跟洛烟儿有明面上婚约的未婚夫。


    于是他接过了那杯酒,在少女惊喜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低呼声四下传开,大抵都在说云少主果然和未婚妻感情甚笃。


    一路传到了正欲离开的司酒耳朵里。


    “云唳有未婚妻?”


    司酒和楚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震惊。


    两人整天在鸿蒙书院混吃混喝,仙门史和介绍各家宗谱的文化课都是睡过去的,加上云唳自己从未提起,于是根本不知道这事!


    他们旁边一桌坐了新的修士,恰好是同洛家交好的小门派,两个女弟子捧着洛烟儿,听见他们的话,不免鄙夷:“你们竟然这都不知道?”


    “是啊,云少主的未婚妻正是洛家大小姐洛烟儿,堪称仙门第一美人!”


    云唳的未婚妻、第一美人?


    两个词加在一起,本想离开的司酒和楚川,都升起了强烈的好奇。


    他们倒要去看看,究竟是什么美人,能迷倒云唳那个大冰块!


    两人穿过一桌桌宴席,因云琅提前离开,在场又都是少年人,开始四处走动寻找好友、或是趁机结交大门派天骄的人不少,因此他们混在人群中,没有一时间发现首座方向的云唳。


    两人四只眼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楚川锁定了一个目标,拉着司酒袖子示意他看去。


    那是个身穿缥碧色衣裙的少女,仙气飘飘,容貌冷艳,眉心一点朱砂,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若说是仙门第一美人,放眼望去,便是此人无疑了。


    司酒和楚川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在人群中挤了过去。


    不愧是第一美人,想来结交讨好的少年不少,赞美之词不绝于耳,两人还得排队。


    司酒看着那少女跟竹马同样冷艳的脸,心里想着两人凑在一块是个什么情形?难不成是两个冰块互相融化?


    司酒不由一乐,笑容耀眼。


    这一幕被那冷美人捕捉到了,她眼神一动,视线在他和身旁的楚川上来回移动,竟然对他们招了招手。


    美人身边的小师妹替她开口:“喂,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然后在旁边少年们羡慕嫉妒的眼神中,两人过去,对着美人抱拳道:“洛小姐,有礼了。”


    两人一句话下去,周围都静了一静。


    方才未曾开口的冷美人道:“洛小姐?你们以为我是洛烟儿?”


    司酒听这语气,隐约察觉出不对,楚川却只顾着看人家的脸,被美色冲昏了头:“不是说云唳的未婚妻洛烟儿,是仙门第一美人吗?”


    ……


    周围更静了,死寂一般。


    “哈哈哈哈”。


    冷美人像听到什么笑话,竟然不顾形象开口大笑起来,“我可不是什么第一美人,你要找的那位,在你身后呢。”


    楚川和司酒两人懵圈转身,便对上了面带愤怒的黄衣少女,以及、多日未见的云唳。


    也许正是因为这次楚川和洛家结了仇,亦或是,有人看在洛烟儿是玄阴门少主未婚妻的身份上,想替她出头。


    总之,在第二日的猎阴大会中,楚川被人设局埋伏。


    司酒赶到时,他已被故意引来的邪魔重重围困,鬼气入体,身上携带的求救木牌也消失了,只能勉强撑起一道薄薄结界。


    司酒再晚来片刻,他便要被邪魔吞吃入腹。


    为了救人,司酒只好将自己的求救木牌捏碎,同楚川提前退赛。


    猎阴大会持续五天,结束那日,正好是司酒十五岁生辰。


    云唳毫不意外夺得了第一。


    司酒在远隔千里的鸿蒙书院听说了此事,心里为竹马高兴。


    可惜的是,因楚川还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书院原本要为司酒庆生的宴席被他拒绝了,只吃了一碗由楚逢尘亲手做的长寿面,便催促他和师娘赶紧去照顾楚川。


    而司酒则是孤身一人,攀上了昭山山巅。


    山巅平台处,倚松绕云,万里苍穹低垂,星河浩瀚。


    司酒躺在一棵遒劲盘旋的奇松枝头,两颗金色小酒壶顺着绛红衣摆垂落,被山风吹得飞舞,叮叮当当,成为寂静夜色中唯一的乐章。


    圆月高悬,清幽月光俯照大地。


    司酒一手枕在脑后,看着那轮银盘,出了神。


    他想,不知道云唳此刻在干吗?他刚赢了比赛,正是春风得意,应是被众人簇拥着庆贺吧。


    不知道楚川那小子什么时候能醒来,师父和师娘今晚给他庆生时虽然强打精神,但也能看出眼下青黑和焦虑。


    别让他知道是谁暗中陷害楚川,要不然非得让他血债血偿……


    无数思绪如走马在脑海中轮番闪现,最后,涌上心头的却是淡淡悲伤。


    司酒此人,平时最好热闹,到了自己生辰这一日,却只能孤影对月,清风作伴。


    如果没有云唳出现的话,司酒想,那真是个寂寞的十五岁生辰。


    云唳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司酒出神时,一坛巴掌大小的红肚小酒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司酒猛一回神,翻身坐起,便见奇松的枝头顶端,白衣黑带的俊美少年,临风而立,手中拿着酒壶,对他微微一笑。


    司酒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猎阴大会今天才结束,除非云唳一出比赛便马不停蹄赶来,否则不可能赶到昭山。


    云唳道:“你的生辰,我当然来了。”


    两人跳下奇松,到旁边的石桌坐下。


    云唳将小酒壶摆在桌上,拿出了两个小酒杯:“来得匆忙,还没有准备好礼物,只带了一壶酒赔罪。”


    司酒摇摇头,高兴道:“你能来,便是礼物了。”


    方才心头的悲伤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加快的心跳声。


    在这样寂静无声的月夜,在他十五岁初始的时光。


    司酒觉得那加快的心跳声是竹马为他庆生的激动。


    而忽略了其他情愫。


    红肚小酒壶一倒出酒,浓烈的酒香味飘散开来。


    云唳动作一顿,脸上显出懊恼:“拿错了。”


    这酒味儿一闻,便知是度数极高的酒。


    他来得匆忙,只来得及从宴席上顺了一壶,没想到竟拿成了烈酒。


    “没事没事”,司酒嗅嗅空中的酒香,喉头一滚,眼中涌出期待,“我还没喝过呢。”


    “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事,话题一转,“我这次大会连上榜排名都没拿到,云琅仙君应该对我不喜吧?”


    云唳一顿,抬头看向司酒。


    深邃的眼中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片刻后,云唳低低笑出了声,“你竟还记得”。


    他心情似乎是极好。


    “不管他,他喜不喜欢,都不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云唳最后两个字压得很低,他抬手,将自己的一杯酒先饮而尽。


    司酒只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心里念着酒香味,没有去深究他话中深意,追问他:“怎么样,这酒好喝吗?”


    司酒眼睛睁大了些,期待看向他。


    许是因为饮酒的缘故,云唳那双狭长深邃的眼,多了些幽亮光芒,向来苍白清冷的脸,也浮上一抹薄红。


    他没有回答司酒的问题,而是定定看着司酒的脸。


    久到司酒开始疑惑,探身伸出手在他身前摇晃,“不会吧,这酒这么烈,一杯就醉了?”


    云唳抓住他在身前摇晃的手,开口了,沙哑嗓音多了些说不出的磁性。


    “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真的吗?”司酒闻言,一时也不急抽手出来,就着探身的姿势,期待地看向他,“是什么?”


    月光笼罩在两人身上。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桃瓣拂过天边。


    “是……”云唳顿了顿,突然也探起身。


    地上投出的两道身影交叠。


    微凉的薄唇印在司辰欢侧脸,一触即分。


    速度很快,如蜻蜓点水,却又在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司酒眼神瞪圆了,黑亮的眼珠清晰倒映出云唳越发泛红的脸。


    两人就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灼热呼吸交叠,剧烈的心跳声也不知道是谁的。


    片刻后,司酒大笑出声,打破了莫名的氛围。


    他道:“云唳你果然喝醉了!”


    他道:“你怎么学我,一醉就喜欢亲人了,你是不是要故意报复回来!”


    云唳看着他不太自然的笑脸,接下了他递来的台阶,点头:“嗯,确实醉了。”


    醉在春夜里,醉在桃花树下的少年里。


    醉在他的小酒壶中。


    司酒闻言,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眉眼又飞扬起来:“我就知道,你休想骗过我!”


    后来的云栖鹤想,若是他们能一直这样相伴下去,会有足够多的时光,让司酒明白他的心意。


    若是天道垂怜,他能得偿所愿也未可知。


    可惜,无常世事纷至沓来,十五岁那个醉人春夜,在泼天的仇恨中褪色成了一副苍白画卷,深埋记忆坟冢中。


    直到在春月城将明未明的天光里,在漫天飞舞的竹叶中,时隔五年、亦或是隔了一世,尘封的褪色画卷被再次打开。


    唤醒了年少悸动。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来人很有分寸,不轻不重的三声后,便安静在外等待。


    云栖鹤打开门,对上了背上负剑、马尾高束的方凌霄。


    一见是他,方凌霄微愣,然后抬手道:“鹤兄。”


    云栖鹤知道他的来意,道:“不巧,阿酒昨晚彻夜练剑,今日怕是不能与方兄论剑了。”


    他站的位置很巧,加上身形高挑,把房内情形遮了个严严实实。


    方凌霄颔首,并未提出异议:“既如此,那我明日再来。”


    “明日怕也不能论剑。”他话音刚落,云栖鹤便紧接上。


    两人视线相撞。


    相似的几分清冷眉眼中,撞出些许剑拔弩张的意味。


    方凌霄道:“多年不见,云兄的剑术比起当年,想必更加精进,不知何时能领教一二?”


    云栖鹤:“惭愧,我现在废人一个,怕是连剑宗大弟子的一招都接不了。”


    他主动提起自己灵脉尽碎一事,表情淡然,没有任何愤怒不平,倒让方凌霄眼神里多了些敬佩。


    “既是论剑,自然不以灵力压人。”


    云栖鹤却摇摇头:“多谢抬举,可我如今,却没有必要同方兄比剑了。”


    他早已不是十二岁那个只会动手赶跑情敌的小孩,也不是十五岁那个为了宗门荣誉、不得不与司酒分开去追逐第一的少年。


    他如今就守在司酒旁边,不用去向旁人证明什么。


    方凌霄没料到当年主动找他论剑的人此刻会拒绝,露出些疑惑之色。


    云栖鹤却转移了话题,问道:“你那师弟,可与我有仇?”


    他不傻,方凌霄在他那位陆蓬师弟面前,特意为他遮掩身份,必定是有什么缘故


    方凌霄沉默片刻,才道:“他是丰都遗孤。”


    猝不及防听到久违的两字,云栖鹤的神情一时像是冻住了。


    片刻后,他长睫低垂,遮掩住眼中复杂情绪,低低道了一句:“难怪。”


    丰都原名酆都,以鬼城命名,正因靠近鬼蜮,常年深受邪魔侵扰。


    自从鬼蜮之乱后,玄阴门为震慑邪魔,便选址在此,将“酆”改为“丰”字,取人间丰收祥和之意。


    只可惜祥和了没几年,后来……满城遭屠。


    云栖鹤想到那一场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火,将山城丰都烧得灰烬漫天,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色。他似乎又看到了无数在烈火中扭曲的人影,似乎又听到了冲天的嘶吼与惨叫,呛烈的浓烟混着尸体的烧焦味,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快逃啊——”


    “什么仙君什么门主,明明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滚,你是魔头的儿子,老子不需要你来救!”


    ……


    “鹤兄、鹤兄?”


    云栖鹤闭了闭眼,从十八岁那个抱着啼哭婴儿、茫然无措的自己身上抽离,看向身前的剑修。


    方凌霄察觉出他的情绪变化,没有多说,只道:“陆蓬此人执拗,对丰都一事、颇为偏执,鹤兄少与他往来为好,我先告辞了。”


    云栖鹤看着他离开,自己在门边站了半晌。


    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云栖鹤倚门回头,见司酒已从床榻上起身。


    “不睡了?”他语气自然道。


    司酒却听完了两人对话,一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向云栖鹤跑来,衣袍飞扬间,一把将人抱住,一股带着浅淡酒香的暖意瞬间将云栖鹤笼罩。


    他明明言谈举止、甚至神情都与平时无异,司辰欢却觉得心疼极了。


    他拍了拍森竹马宽阔的背,嗓音压低如哄人一般:“不是十八岁云唳的错,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云栖鹤脸上的自然神情,一时像是出现裂痕的面具。


    一股酸热冲上了他眼底,眼圈微红。


    他死死咬住下唇,这才没让酸热凝成泪珠滚落。


    他狼狈地偏过了头。


    云栖鹤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足够坦然去面对往事,然而仅仅“丰都”二字,便轻而易举勾出他藏在深处的血腥回忆。


    云栖鹤抬手,重重回抱住司酒。


    他的力道很大,似乎要借助怀中人单薄的身躯来确定什么。


    司酒、司酒……


    云栖鹤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怀中的人身形单薄,拍在背上的力道很轻,却将他脑海中再次丛生的噩梦梦魇奇迹般打碎了。


    云栖鹤紧绷的肩线缓缓放松下来。


    司酒于他而言,就是这样神迹的存在。


    就像十八岁那年,摸着怀中一张薄薄纸偶的自己,便拥有了穿过鲜血与烈火交织的废城的勇气,救下了尚未来得及逃离的百姓。


    从始至终,他的小酒壶一直都陪伴着他。


    可是后来……


    云栖鹤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在司酒看不见的地方,痛苦一闪而逝。


    他绝不会再把人弄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关门声突兀响起。


    司酒回过神来,一抬头,便对上了楚川面无表情的脸。


    “我说,您二位抱就抱吧,但能不能先把门关上。”


    ……


    司酒的脸色蓦地红了。


    他方才急着安慰竹马,哪里顾得上房门还没关!


    他推开云栖鹤,忙道:“方才有些事……”


    楚川摆摆手,已经见怪不怪了:“不用解释了,我都懂。”


    司酒:“……”


    有外人在,云栖鹤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方才的脆弱像是幻觉一般。


    他不满地瞥了一眼楚川,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楚川看他仍是一副冰块脸,但明显没有昨天那般冷厉,看来两人是和好了。


    他有些可惜,又不满这人对自己的好兄弟搂搂抱抱,故意添堵,问司酒道:“对了,今日怎么不见你和方凌霄去练剑啊?”


    他一问完,云栖鹤也看向了司酒。


    司酒哪还不知道竹马的小心眼,没好气道:“我找到了一个更厉害的师父,就不去麻烦凌霄兄了。”


    云栖鹤颔首,像是满意他的回答。


    司酒见状,撇了撇嘴。


    “咦?”楚川惊讶道,“方凌霄可是剑宗大弟子,谁还能比他剑术更厉害,你可别被人骗了。”


    “喏,人就在那。”司酒指了指。


    楚川顺着方向看去,和云栖鹤对上了视线。


    ……


    一阵无言。


    楚川提出合理质疑:“你莫不是打鱼三天又想晒网两天了,拿这个借口糊弄我。”


    司酒还没为竹马正名,云栖鹤便先对楚川道,“若不信,你封了灵力,跟我比试比试?”


    “比就比!”


    楚川看不惯云栖鹤很久了。


    若不是看他如今身世可怜,又灵脉尽碎,否则早就想套麻袋打上一顿。


    今日比试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自己可算是名正言顺地揍人了。


    恰巧,云栖鹤对他也是同样的看法。


    三人来到昨晚的竹林。


    白日的林间多了些鸟雀叽喳和人声喧嚣。


    他们往里走了些,终于找到一块合适空地。


    开始前,楚川难得有些良心发现:“算了,要不不比了,总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


    楚川对自己很有信心,曾经的天之骄子又怎么样,云唳都两三年没有修炼过,而且最近还一副天天混吃等死的咸鱼样,怎么能比得过苦修半月的自己!


    他有些担心,万一自己一剑下去,把人打残了怎么办?


    “是吗?”云栖鹤从地上找了一截竹枝,拿在手中掂量一下,看向楚川,“你一向都这么容易产生错觉吗?”


    他的语气淡淡的,毫无起伏。


    于是,也就显得更为嘲讽了。


    楚川那点良心瞬间被怒火浇灭。


    他也没有拔剑,就近捡了根竹枝,直指云栖鹤:“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司酒抬手掩面,已经提前预感到了结局,忍住不笑出声来,充当裁判说了句“开始——”


    两道人影瞬间直冲而上。


    一盏茶功夫过去后。


    云栖鹤慢条斯理,拂去肩上竹叶。


    他对面的楚川衣衫破烂,隐约透出身上的交叠红痕,“唉哟唉哟”地惨叫着。


    形容狼狈。


    司酒忍笑,给他喂下丹药。


    楚川看他的表情,悲愤道:“你早就知道了!”


    司酒无辜耸肩,“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找了个剑术更厉害的师父,是你偏不信。”


    “……”


    这换谁能信啊!


    楚川一脸生无可恋。


    他受得只是皮外伤,一颗丹药下去很快就恢复了,但他精神恍惚,像是遭受到了重大打击。


    司酒去扶他起来,突然听他大喊一句:“不公平啊!”


    “他、他天天混吃等死,两年没修炼,我、我跟你在飞舟上苦修了半个月啊,被他压着打!”


    楚川语无伦次了。


    司酒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往好处想想,没准你不苦修那半个月,今天会被打得更惨呢?”


    楚川:“……”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人更悲伤了。


    司酒看他蔫头耷脑,也不免想起自己遥遥无期的化神目标,哀怨叹气:“他们这些天才啊,哪里像我们这些普通人还要吃修炼的苦!”


    说着,两人恨不得抱头痛哭。


    然而没抱成。


    因为云栖鹤用手上的竹枝,隔开了两人。


    楚川才被那根竹枝狠狠抽了一身伤,留下了阴影,见状下意识后退几步。


    于是云栖鹤顺势挡在司酒身前,赶人道:“你可以走了。”


    楚川剑术上输了一头,嘴巴上要讨回来:“干什么,把我赶走,你俩又要抱起来是吧?”


    他一向嗓门很大,惊得竹林中的鸟雀簌簌扑飞,恰好在附近修炼的几名修士听见,不免投来了探寻目光。


    霎时间,司辰欢从侧颈红到了耳根。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司辰欢简直想把这哨子精的嘴给封起来。


    他羞恼道:“你自己思想龌龊!我们可是练剑术的,是正经事!”


    他最后三个字压重了声音。


    楚川也不知是被刺激地要发愤图强,还是只想单纯给云唳添堵,闻言立马道:“那我不走了,我也学习学习。”


    云栖鹤纵然不满,也不能真上手把人赶走,只好眼不见心不烦,教司辰欢习剑的诀窍。


    他同剑宗出身的方凌霄不同,比起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正统剑招,云栖鹤指导司辰欢的,是更适合他自身轻灵飘逸、诡谲多变的风格。


    他同司辰欢说完,余光瞥见蹲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楚川,念着点微末情谊,让他过来和司辰欢拆招。


    自己则拿出一张藤椅坐下,时不时指点两句。


    绕是楚川对云唳有诸多不满。


    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眼光毒辣,天赋堪比妖孽。


    若是他灵脉没碎……


    楚川摇了摇头,玄阴门的血仇还在那摆着,若云唳灵力尚在,怕也活不到今天。


    他打住思绪,同司辰欢认真切磋起来。


    三天时光匆匆而过。


    第四日一早,城中客栈的修士们鱼贯而出,俱往城中一处方向涌去。


    秘境入口在城东一片荒地,此刻被一群剑宗弟子把持。


    司辰欢三人站在人群中,大概等了一炷香功夫后,便见方凌霄从剑宗队伍中出来。


    他宣布了万剑冢发现鬼气一事,修士需重新考虑是否进入。


    当然,为了不让各方道友白跑一趟,自愿放弃进入秘境的修士,剑宗免费赠送一把灵剑。


    果然鬼气的消息一出,在场众人哗然出声,议论纷纷。


    司辰欢旁边一人,大概是本土修士,只听他吐槽道:“怎么又出现鬼气了,这破地方。”


    楚川向来最爱八卦,加上他脸皮也厚,立马自然地问:“这位道友,听你这话,莫非这里不只出现过一次鬼气?”


    那修士不过是自己抱怨,哪料到有人硬要接话。


    他抬头,看见楚川三人相貌不凡,又通身一副只有大门派才能培养出来的气度,眼中抵触减轻许多。


    司辰欢察言观色,上前递出去几块中品灵石,又拿出一件高级法器升起结界,对修士道:“这位道友,我们不过是好奇,况且马上要进入秘境了,如果这鬼气一事弄不清楚,万一秘境中遇上危险可就遭了。”


    修士见到灵石,眼睛一亮。


    他不过是小地方的散修,修为也只停留在筑基初期,一直苦于有限资源,所以在听说春月城的秘境后,才会来试试水。


    如今听到秘境中又出现鬼气,他已经打了退堂鼓,现在看到送上来的灵石,岂有不收的道理?


    他接过灵石,凑近三人压低了声音。


    “几位道友有所不知,这春月城啊,是剑宗地界最偏僻的地方,再往东去,可就是太一山脉的万里群山了。这穷山恶水,可不就多奇闻异事。从十多年前,附近的村镇就流传着一个‘阴村’的传说。”


    “阴村?”


    司辰欢和楚川对视一眼。


    这种带有恐怖色彩的传说,瞬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修士说到这,却抬头看了一眼剑宗弟子的方向。


    所幸因为鬼气的消息,在场修士都嘈杂议论,他们夹杂其中,倒也不显眼。


    修士声音压低了些,显得讳莫如深:“当然,剑宗也出面辟谣过阴村一事,三位就当听个故事,听过就算了。”


    在得到他们保证后,修士才继续道:“传说阴村是被邪魔屠杀的整个村庄,会在月圆之夜出现,误入的行人会被吞噬,再也出不来。


    若不是在下亲自经历过,恐怕也不会将这乡野奇闻当真。那是十年前,有一队商户要运送货物,聘请我去当镖师。三位出身大门派不知道,我们这些散修修炼艰苦啊,一点点资源都要靠自己去赚……”


    修士趁机抱怨一番,然后才回到正题:“……那一晚恰好是十五月圆,商队马车停在山谷中休息,我们三位镖师轮流值守。我值守完正是子时,等另一镖师来替岗,我先去了不远处的大石头后面方便。”


    圆月高悬,山谷风声呜咽。


    男人正在山谷碎石后方便,忽然间,耳边响起一片嘈杂声。


    凌乱的哭声、大片的笑声,甚至混合着“铛铛”铁器捶打的声音,在狭长的山谷中传出巨大回响。


    “这队商人在搞什么?!”男人骂骂咧咧提上了裤腰带。


    正当他要绕出碎石堆时,吵闹声却戛然而止。


    一切像是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哭声、笑声全然无踪,只有呜咽风声更为凌厉,如同厉鬼在耳边嘶吼。


    男人心头一颤,原本绕出碎石的动作停住,改为爬上前方的石块,只探出一双眼睛朝谷口看去。


    却是空空荡荡。


    他蓦地怔住,揉揉眼睛,探出身体再看了一遍。


    然而一队商户两个镖师,却像是蒸发一般,毫无踪迹!


    只有弥漫的黑雾遮住了月光,显得格外黑沉。


    “当我贴身放着的符纸化作黑灰,我才知道,那就是鬼气。”修士一脸庆幸,“幸好当时带了保命符,捡回一条命,可是!”


    他声音提高了些:“发现鬼气,按规矩不是得上报仙盟?但等剑宗的人来看,根本什么都没有!就连玄阴门的符纸都探测不出有鬼气的痕迹。但那一晚明明就出现了!剑宗竟然还怀疑是我杀人越货,要不是我那晚专门抵御鬼气的符纸灰烬还在,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修士愤愤不平,“后面我才听说‘阴村’的传说,可不就是我的经历?偏偏剑宗那群尸位素餐的人非说是编的,禁止传谣。可最近几个月,附近村镇的一些百姓,甚至修士又莫名其妙开始消失,还有人过来委托我,我恰好赶上一股还没消散的鬼气。但又什么用,反正没人信!”


    司辰欢和楚川听完,咂摸了一遍。


    这传说确实邪乎,而且颇站不住脚。


    先不说别的,鬼气如果出现,除非它们又到了另一个时空,否则玄阴门的符纸绝不可能探察不出。


    虽然仙界目前对玄阴门人人喊打,但也不得不对其法器深信不疑。


    难怪剑宗的人不相信这修士,换做他们,也是很难信任的。


    只有云栖鹤一人听完,微微蹙起了眉。


    此时,周围议论渐停,不少决定离开的修士,已经排队去领免费的灵剑了。


    他们围站的四人便显得突兀起来。


    一名十五六岁、额前带着黑色抹额的剑宗弟子向他们走来。


    正是陆蓬。


    他们身旁的修士见了剑宗弟子,就跟老鼠见到猫,不待陆蓬走近,便匆匆告别,跑去领灵剑了。


    陆蓬看着他的背影,皱眉道:“三位,那人是个满口胡言的散修,他没骗你们吧?”


    司辰欢见到他,下意识用身体挡住云栖鹤,一旁的楚川回答道:“多谢陆小道友提醒,他还没来得及骗呢。”


    陆蓬面色稍霁,“那就好,这信号弹你们收好。”


    他道,“我们剑宗弟子也会一同进入秘境中,不过现在鬼气的位置还没有探查出来,若发现异常,可发射信号弹通知我等。”


    司辰欢接过,再递给身后的人。


    楚川笑道:“多谢陆小道友。”


    陆蓬的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云栖鹤方向,但因为司辰欢挡着,只能看见半边高挑侧影。


    他压下心中莫名的熟悉感,抬手告别后离开。


    司辰欢待他走远,这才用胳膊肘碰了碰竹马,压低声音担忧道:“他不会是认出你了吧?”


    楚川凑过头来:“认出什么?云唳莫非和陆蓬原本就认识?”


    司辰欢嫌弃地推开他:“你小声点!”


    云唳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他看向陆蓬离开时,脑后飞扬起来的抹额飘带,又想起了那夜冲天火光的城门前,目光发狠、额头流血的小男孩。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道染着血气的诛心誓言:


    “陆蓬在此起誓,定要将玄阴门之徒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陆蓬,什么人值得你去一趟?”


    剑宗队伍中,几个弟子探头看向陆蓬身后。


    待看到司辰欢三人后,低呼声响起。


    “确实气度不凡。”


    陆蓬没有搭理同门的打趣,径直走到大师兄身边。


    方凌霄假装随意问:“你似乎,对那白衣少年有些在意?”


    陆蓬摇了摇头,神色中有些犹豫:“我只是觉得那位鹤兄,很像一个人。”


    方凌霄不动声色:“谁?”


    陆蓬露出回忆的神色,眼神变得悠远,“像、当初救我出城的那位蒙面少侠。”


    方凌霄没料到是这个回答。


    他听陆蓬说过此事。


    当年丰都遭屠,死伤惨重,满城硝烟中忽然冒出一名蒙面的黑衣少侠,以一己之力救出了上百名百姓。


    可惜,这位蒙面少侠后来不知去向,不少人猜测他是在城中撞上魔头,恐怕凶多吉少。


    如今,陆蓬却说云栖鹤很像那位?


    方凌霄眼神一动,心中有了猜想。


    他抬手拍在陆蓬肩头,严肃道:“我知你想要报恩,但眼下鬼气一事牵涉重大,务必不能分心。”


    陆蓬也肃容点头。随后犹豫道:“宗门这次将师兄都派了出来,不会是同最近消失的村民一事,也有关吧?”


    方凌霄没有回答,只道:“尚未定论。”


    然后他上前,宣布了剑宗探查到的秘境规则。


    “万剑冢秘境中藏剑丰富,但只允许携带一柄灵剑出来,各位可慎重挑选。另外,鬼气的位置尚未查出,若各位发现线索,可用信号弹通知剑宗。”


    “祝各位道友,此去平安——”


    话落,封锁秘境的符纸被揭下,一阵白光瞬间笼罩了在场众人-


    司辰欢已经准备好要面对一片荒原残剑了。


    毕竟万剑冢嘛,这名字一听便很萧索悲怆。


    然而出乎意料,眼前的竟是一方小山村。


    此刻正是黄昏,夕阳下,但见土地平整、屋舍俨然,若不是田间地头、村头树下散落着数把品质不凡的灵剑,司辰欢几乎要怀疑自己只是来到了凡间村舍。


    按理,眼前这幅夕阳山村图是极祥和宁静的。


    然而司辰欢却想到了进入秘境前,散修口中的“阴村”。


    他心中有些发毛,山村在他眼中也带上了几丝森然鬼气。


    但、手中的寻踪符,又显示另外两人正在眼前的村落中。


    司辰欢叹了口气,沿着尚算平整的小道,走进了村中。


    他提起十二分精神,已准备好应对突然冒出的危险。


    但一路走来,却无事发生,甚至小路两侧、房屋前后,处处可见随意洒落的灵剑,在夕阳下散发出团团光晕。


    数量之多,不像是外界难求一把的灵剑,倒像是猪草一般。


    司辰欢也注意到这村子的不同。


    只见每家每户门前,都设有一张炉台、风箱、长柄铁钳,甚至有些炉台还凌乱洒落着工具。


    这大抵是一个铸剑村。


    村里生活痕迹很浓,无论是炉台中炼制到一半的剑,还是靠放在屋檐下晾晒的簸箕,似乎一下秒便会响起沸腾的人声。


    然而没有,太安静了。


    安静到只有司辰欢走在石板路上,不平的石板翘起一头又落下的声音。


    像是村里所有的村民突然蒸发消失,所以才会留下如此违和的痕迹。


    残阳如血,夜色将至,山村在逐渐黯淡下来的光线中,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司辰欢没想到,自己最先碰到的,竟然是陆蓬。


    彼时陆蓬正拿着一把剑细细打量,听到脚步声看过来时,脸色也是明显诧异。


    司辰欢晚了一步,没走成,陆蓬已经放下手中剑,朝他走来。


    司辰欢只好抬手打招呼:“陆道友,真巧。”


    陆蓬点头示意,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符纸上:“寻踪符?”


    司辰欢点点头,最怕陆蓬下一句说要一起走,毕竟此地诡异,他还要先赶紧找到竹马。


    他正准备找借口溜走,余光中却忽然闪过一抹红。


    “谁?!”


    他警觉转身。


    陆蓬也被他的反应惊了一跳,手指搭上剑鞘。


    然而身后只是一片死寂,凉风卷着落叶飘过石板路,人影皆无。


    但司辰欢很确定,自己确实看到了一抹红影。


    听完他的描述后,陆蓬似乎想到什么,“你……”


    司辰欢道:“唤我司酒即可。”


    “好,司酒师兄跟我来。”


    两人拐过尽头的石板路,一转过街角,一片红色扑眼而来。


    那是一棵巨大的木棉树。


    从转角的院落中生长出来,树冠如云,几乎笼罩住整片院落。


    抬眼望去,但见叶片稀疏,顶端枝头却是缀满了鲜红如血的木棉花,风一吹,花瓣打着卷儿飘落,落了一地云霞。


    陆蓬道:“应该是风吹木棉花,让司酒师兄误以为是人了。”


    是吗?


    司酒将信将疑,还未说话。


    院落中却传出了脚步声-


    一般秘境传送的位置随机。


    在进入前,三人便都拿了一张寻踪符纸,司辰欢还特意叮嘱云栖鹤待在原地,等他来找。


    然而等云栖鹤看到山村时,毫不犹豫便走了进去。


    他在村口的石板路前俯身,单手按地,一个巨大的繁复阵法以他为中心,唰然铺开,白光氤氲,映得他本就苍白的面容像蒙了一层水雾,越发显出漆黑眉眼。


    此地果然古怪。


    云栖鹤抬头,看向笼罩在死寂中的屋舍。


    明明有浓重的鬼气气息,但却像是隔了一层屏障,连他也不能破开。


    于是他起身,沿着石板路,朝最浓郁的鬼气处走去。


    那是一处格外宽阔的四方院落,东西厅堂相对而立,院中有一棵两人合抱的木棉花树。


    云栖鹤到时,已经有一人在树下赏花了。


    “欸云唳,你也被传送到这里来了?”


    一身墨竹青衣,不是楚川是谁?


    云栖鹤脚步一顿,目光停在他毫无所知的笑容上。


    一来就被传送到鬼气最浓郁之处,竟还笑得出来,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楚川习惯了他的冷淡,自顾自道:“真是奇怪,我出去转了一圈,旁边都有无数珍贵灵剑,偏偏这庭院里一把也没有,所以又回来看看。”


    倒也不算太笨。


    云栖鹤“嗯”了一声,站在木棉花树下细细观察。


    楚川翻了个白眼,拿出了寻踪符。


    “也不知道司酒去哪了……咦,他好像就在附近。”


    云栖鹤闻言,终于舍得将目光看了过来。


    庭院的另一侧墙外,有脚步声响起,楚川上前,当先打开门。


    门缝半开,恰好对上司辰欢惊愕的脸。


    楚川笑道:“刚好,云唳也在里面呢。”


    然后便见下一刻,对面的好兄弟面色骤变。?


    斜地里一只手冒出来,吓了楚川一跳。


    那只手将半开的门完全推开,露出一张格外年轻又面无表情的脸。


    “陆蓬师弟,原来你也在啊。”


    楚川说完,皱了皱眉,只觉得眼前的少年神色好像不太对劲。


    “云唳?是哪个云唳?玄阴门的少门主吗?”陆蓬上前一步,语气咄咄逼人。


    他不待回答,又自言自语:“难怪,云唳,云栖鹤,鹤兄,原来方师兄早就知道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楚川被他的话给搞迷糊了。


    他身后,云栖鹤听见动静走来,面容暴露在陆蓬陡然凶狠的目光中。


    “阿鹤小心——”


    楚川只觉一抹寒光映在眼皮,疾风掠过身侧,下一秒,那叫陆蓬的剑修竟然手执长剑,直直刺向云栖鹤!


    这是灵脉尽碎的废人,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一剑。


    眼看剑尖离前胸只有半尺,斜地里一柄长剑以刁钻角度,猛然挑开。


    与此同时,司辰欢将云栖鹤一把拉在身后,两人在庭院中对峙。


    头顶木棉花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红雨。


    司辰欢急道:“陆蓬等等,丰都一事本就与云栖鹤无关,况且他现在灵力全无,你根本用不着杀他!”


    “锵”,长剑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陆蓬侧脸紧绷,额头青筋毕现:“他无辜?丰都惨死的上万百姓不无辜?我爹娘不无辜吗?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尸体!三年了,我只要一闭眼,看到的便是满城大火和烧焦的尸体。凭什么、凭什么能让他孑然一身轻,活到现在?!”


    话音落,凌厉剑锋再次袭到身前。


    司辰欢无法,只能推开云栖鹤,飞身缠斗上去。


    “怎么突然打起来了?”状况之外的楚川跑来,摸出信号弹准备传讯弟子。


    “陆蓬这是疯了吧。”


    刚一拿出,察觉到不正常灵力波动的楚川,猛地抬头看去。


    司辰欢惊愕道:“自爆灵魄,你疯了吧?”


    陆蓬只有筑基修为,完全不是司辰欢的对手,但此刻他周身气息快速爆涨,不输金丹气势。


    竟然是不惜自爆灵魄,也要杀了云栖鹤。


    司辰欢没想到陆蓬的恨意竟如此深,心中掠过寒意。


    他虽然要保护竹马,但也不想逼死陆蓬,下意识拉开了点两人距离,避免他继续燃烧灵魄。


    然而正是他这一瞬的心软,抓到机会的陆蓬一个虚晃,下一瞬如离弦之箭,朝云栖鹤而去。


    “去死!”他高高抬剑,自上而下劈砍而来。


    云栖鹤长身而立,避也未避,同他充满仇恨的目光对上。


    “傻了吗你?”楚川怒吼,上前急急掏出一柄长剑抵挡,然而这不过是他随手放进储物袋中的凡剑,在剑修面前只阻了一瞬,然后“咔擦”一声,碎成两半。


    眼看剑要落到楚川身上,云栖鹤这才动了,将人往旁一推,因为位置变化,陆蓬落下的长剑只划破了他左侧衣袍,但锋利剑尖破开了血肉,留下一道可怖伤痕,鲜血四溅。


    迟来的司辰欢目光凌厉,挑飞陆蓬还欲挥砍的长剑。


    剑尖上沾染的一串血珠甩出,恰好落到旁边的木棉树上,在场众人都没有注意到。


    “你疯了吗陆蓬!”


    司辰欢气急败坏,只恨自己一时心软让竹马受伤,忙转身将一枚丹药塞进云栖鹤口中。


    陆蓬因燃烧了一半的灵魄,此刻面色惨白,不时有痛苦之色闪过,但他目光的凶狠未减,正要继续燃烧灵魄玉石俱焚。


    一股黑色雾气却突然在院落中冒出。


    楚川最先注意到:“这是?”


    “司辰欢瞳孔一缩:“鬼气!”


    从木棉花树下,突然冒出无数黑雾,转瞬就将几人身形全部笼罩。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楚川手中的信号弹冲破黑雾,在庭院上空“砰”炸开了一朵炫目烟花-


    司辰欢猛地睁开了眼。


    “云栖鹤?”他下意识叫了一声。


    然而一转头,对上的却是楚川。


    “别叫了,他不在这。”


    原地只有他们两人,此刻夜色爬满天空,一轮凸月高挂漆黑苍穹。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凸月格外大,泛着一层诡异红色,连带着投下的月光也如血一般,披在人身上。


    他们正站在村头的青石板路前,四下笼罩在一片漆黑中。


    就在他们打量时,一股更加浓黑的雾气,在身前、身后的青石板路上同时升起。


    “鬼气!”


    两人俱是面色一变,正想躲开。


    然而,楚川惊恐道:“我怎么动不了啊?”


    “别叫了,我也动不了。”司辰欢脸色格外难看。


    身前翻涌的鬼气中,一抹白色露了出来。


    很快,涂着腮红的两排雪白纸人、招魂幡、棺材出现在他眼底。


    楚川道:“看后面!”


    司辰欢转过头去,便见身后鬼气中,冒出的却是身穿大红衣服、两颊同样有着诡异腮红的纸人,其中一个身材瘦高,面色僵硬,不是陆蓬是谁?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顶大红喜轿,轿前珠帘随着纸人欢快地跳动而簌簌作响。[注1]


    好消息:涌动的鬼气并没有弥漫过来。


    坏消息:他们动不了,而两边疑似送葬和出嫁的队伍明明只走了几步,却转瞬到了他们身前。


    离得越近,越能看出这些纸人的诡异。


    他们明明动作轻盈欢快,却是满脸死气,苍白的脸和红艳的腮红形成强烈对比。


    送葬队伍中,纸钱满天飞,出嫁队伍里,一朵朵艳红的木棉花不知从何处飘来。


    一红一白两道刺目颜色,快速将两人包围!


    寒意从脊椎骨一路蹿上天灵盖!


    司辰欢和楚川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底看见了骇人的惊惧。


    “砰——”


    如同迎面一棒,司辰欢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一道破锣嗓子在耳边扯起:“新娘子上轿咯,起轿——”


    司辰欢便觉身下一晃,接着不住颠簸。


    他下意识扶着身边窗栏,这才发现自己能动了,而且伸出的手,入眼的是大红色的袍袖。?!


    他忙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穿上了一袭大红喜袍,还是女子款式,披挂在胸前的霞帔垂下鲜艳的金玉坠子。


    还挺好看。


    不对,司辰欢猛一摇头。


    “楚川、楚长舟——”


    他喊了几声,才听到一道沉闷声音响起,似乎是、来自身下。


    “我、我在棺材里呢,在你下面!”


    楚川的嗓音止不住发抖,透着隐隐的崩溃,“我身边,还躺了个死人啊!”


    喜轿竟压在了棺材上?!


    司辰欢猛一发颤,忙在轿子中环顾一番,幸好,只有他一个。


    他松了口气,安慰他:“别怕,我还穿上了喜服,兄弟陪着你。”


    楚川大抵明白了情况,沉默片刻,愤愤不平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凭什么你压在我上面?”


    ……


    这个时候竟然还计较这个?司辰欢气笑了,被他带偏了一瞬,嘲讽道:“可能,新娘子也是要看脸的。”


    楚川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正当司辰欢要想办法出逃,一直颠簸的喜轿被人放了下来。


    “新娘子,下轿咯!”


    司辰欢心一凛。


    两侧的窗帷在晃动中也没露出外面景色,司辰欢并不知道来到了哪?万一是荒野孤坟、下去就要被埋呢?


    “请新娘子下轿——”


    喜婆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嗓音已带上了不满。


    司辰欢闭了闭眼,手中拿出一柄长剑。


    正想杀出去,一只手却忽然挑开轿帘,伸到他眼前。


    这只手苍白,骨节修长匀称,掌心纹路清晰却多分叉,是个坎坷的命格。


    司辰欢认出来了。


    不知怎么,在这诡谲万分的场面下,即便对方只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司辰欢看到他,悬着的心却稳稳落了下来。


    他搭上那只手,稍一借力,便钻出了喜轿。


    眼前的人果然是云栖鹤。


    他同样一身大红喜袍,这喜庆颜色冲淡了他眉眼间的冷厉,越发显出深邃俊美的五官来。


    司辰欢一时呆愣,身旁破锣嗓子催道:“新娘子,别误了吉时!”


    “走吧”,云栖鹤牵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几片鲜红的花瓣掉落在身前。


    司辰欢抬头,看见了头顶那绯红绮丽的巨大树冠,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竟是又回到了那宽阔庭院中。


    身后,八名诡异的森纸人将楚川所在的棺材也给抬了进来。


    “你的手臂没事吧?”司辰欢压低声音,紧张问道。


    云栖鹤摇摇头,“吃下丹药已经好了,不用担心。”


    两人迈进了庭院中。


    只见庭院东西厅堂,隔着木棉花树遥遥相对。


    东厅堂披红挂彩,红烛高悬,花生桂圆堆叠摞放,热闹喜庆。


    西厅堂挂满白布,高高支起的丧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白烛垂泪,长明灯摇晃。


    大红的“囍”字与大黑的“奠”字两相对峙,飘飞的纸钱混着木棉花,落了满院。


    此刻,宽阔庭院内摆了数十张桌椅板凳,约有上百位表情僵硬、皮肤青白透着死气的“宾客”,熙熙攘攘,挤了满院。


    他们就如等着上席的村民,贪婪的目光自司辰欢踏进庭院后,便牢牢锁在他们身上。


    那目光粘腻阴暗,如有实质,司辰欢甚至能听到口水的吞咽声。


    “别看”,手中的力道一紧,司辰欢看向云栖鹤。


    对方的侧脸轮廓清晰,鼻梁弧度优越,一向苍白的唇在红衣映衬下,也似乎多了些血色,平添了几分……旖旎。


    司辰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看哪后,不知为何冒出几分心虚。


    还不待他移开目光,便见云栖鹤也转过来对他一笑。


    “拜堂呢,专心点。”


    那笑得可真是……


    司辰欢在满院的吞咽声中,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自己忽然加快的心跳。


    “吉时到,拜堂咯——”


    “灵柩至,孝子贤孙哭丧迎接——”


    两个引路纸人一东一西,新人和棺材分开,同时欢快笑声混杂着凄厉哭声一同响起,那场面真是诡异极了。


    楚川听到了这声响,“砰砰”拍打着棺材,“司酒,云唳,快把我放出来,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棺材是封死的,楚川躺在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从嘈杂人声中,艰难分辨出司辰欢此刻走的方向与他相反。


    他方才担心意外,已忍了一路,此刻胸闷气短,进气多出气少,已是要不行了,不免着急起来。


    司辰欢脚步一停,云栖鹤却道:“不妨事,继续。”


    司辰欢犹豫:“可是?”


    “此处是幻境,不能做出不符合人物身份的事情”,云栖鹤眼神淡淡扫了一眼四周挨挨挤挤的宾客,冷笑道,“否则,该上席的菜,就成了我们。”


    司辰欢不怀疑竹马的判断,但楚川那边也危在旦夕。


    他重新走动起来,但放慢了脚步,脑中疯狂考虑对策。


    云栖鹤见他面上凝重神色,“别担心。”


    说着,他宽大衣袖一抖,八个薄薄的小纸片顺着风飘落下来,落地便化作了半人高的小纸偶。


    个个苍白皮肤,银朱腮红,两颗大眼睛又黑又圆,头顶还绑了冲天揪。


    “这、他们竟然还没坏?!”司辰欢惊喜出声,再细看去,却发现这些纸偶的模样有了些变化。


    似乎,司辰欢在纸偶和云栖鹤的脸上来回打量,有些相像?


    这些纸偶本来是司辰欢用灵力点化而成,化形时自然同他有五分相似。


    但现在,纸偶本来圆润小巧的五官变得隐隐锋利,多了几分冷厉,同云栖鹤如出一辙。


    云栖鹤道:“之前尚有灵力时,担心纸偶损坏,便用精血重新喂养了一遍。”


    “原来如此”,司辰欢打量这八个同他和竹马相像的纸偶,看着看着,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救命啊——”楚川隔着一段距离,又哀嚎了一声,眼看人快不行了。


    司辰欢将那点异样压下,示意云栖鹤快放纸偶去救人。


    纸偶们身体灵活,欢快地朝灵堂跑去。


    然而,原本跟在司辰欢两人身边的纸人,和满院的厉鬼宾客们,阴鸷眼神盯上了纸偶们。


    幻境中,最忌讳的便是做出与环境和身份不符的举动。突然冒出来的纸偶们,若没有合理身份,很容易被当成闯入者而被攻击。


    在他们有动作前,小纸偶们纷纷掏出了乐器。


    下一刻,热闹的喜乐混着凄厉丧乐,“嗡”一声填满了整座庭院,瞬间盖住了大笑和哭丧声。


    震得原本卖力发笑和哭丧的本地纸人,愣愣地看向吹拉弹唱的纸偶们,一时忘记了动作。


    司辰欢也也闭了闭眼,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值得庆幸的是,纸偶们做出的行为,在幻境规则下主动完善,有了合理身份。


    宾客和纸人不在针对它们,而将贪婪的目光重新挪回到司辰欢二人身上。


    于是,吹着丧乐的四名小纸偶,得以接近灵柩。


    其中一个小纸偶跳起,瞬间化作薄薄小纸片,仗着身体单薄,硬是顺着棺材的缝隙,挤了进去,三两下将周围的丧钉给顶了出来。


    封死的棺盖终于可以移动,新鲜空气涌入。


    楚川捂着胸膛,如诈尸般直挺挺坐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四个小纸偶一边吹着丧乐,一边蹲在他棺材前好奇打量他。


    楚川对上这四双有些熟悉的黑溜溜大眼睛,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待转头看向东侧的喜堂处,还有四个相似的小纸偶时,终于忍不住喊道。


    “你们两背着我偷偷生孩子?还是八胞胎?!”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你们两背着我偷偷生孩子?还是八胞胎?!”


    司辰欢闭了闭眼,面无表情看向云栖鹤:“要不还是让他躺回棺材吧,那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云栖鹤看他明明板着脸,耳尖却忍不住泛起的红意,眼底带了些笑。


    他笼在宽大袖子中的手一动。


    灵堂前吹着丧乐的其中一个小纸偶,忽然凭空跃起,一脚踹得坐起的楚川又直挺挺倒回了棺材里,磕得他眼前不住发黑。


    纸偶落在楚川胸前,继续吹着小喇叭,滴溜溜的大眼睛往下瞥,打量着楚川。


    楚川疼得七荤八素,棺材里空间本就不大,他抬起手捂后脑勺时,手肘不慎碰到了什么,只听“咔擦”的清脆响声,然后是“咕噜”一声。


    楚川呼吸一滞,慢慢转过了头。


    此刻棺盖大开,白烛和长明灯跃动的火光洒入,楚川一路都没看清的同棺尸体,此刻纤毫毕现地映入他眼底。


    腐烂干瘪的一截身躯,空洞黑黢的脖腔,他不慎碰掉的那颗骷髅头,额头正中还深深楔进一枚大红丧钉,此刻距离他不足一指距离。


    楚川这一转头,同那双空洞诡异的骷髅眼,来了个亲密对视。


    他一双眼睛瞪大到了极致,张了张嘴却一时没发出声音,只觉一缕幽魂从嘴中飘出。


    过了好几秒,他才找回了声音,“啊啊啊——”


    哨子般的惨叫笼罩了整个庭院,他呜哩哇啦叫着,就想起身逃跑。


    然而,他胸前还吹着小喇叭的纸偶,往下一跳。


    明明应该轻如羽毛的纸片,此刻却如泰山压顶,“砰”一下将楚川镇在了五指山下。


    楚川的背感觉都要被压碎了,但他又怕一动,碰掉旁边老兄的哪个部件,所以只好用张大的眼睛恶狠狠瞪着纸偶。


    “儿肖父,你果然是云唳那臭小子的种!”


    喜堂前,司辰欢担忧道:“楚川不会又碰到什么危险了吧?”


    云栖鹤道:“不用管他,有小纸偶在。”


    司辰欢一想,方才那惨叫声听着中气十足,楚川应该没受伤,于是放下心来,打量四周。


    他们身边,引路的纸人送到喜堂前,便停在了厅堂外,带着混在其中的陆蓬,垂首站在台阶下处。


    “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司辰欢一跳。


    他抬头一看。


    只见喜堂一双龙凤烛下,不知何时站了个年轻女人。


    她身量颇高,脸颊瘦削,也就显出高颧骨,细眉眼,五官寡淡无味,就连一身红衣,也是偏暗沉的色调,全身上下只有云鬓处,显出一抹鲜艳颜色。


    那里斜插了一朵开得正盛的木棉花,在烛光下鲜红如血。


    司辰欢的目光在她头顶的木棉花上停了一瞬,觉得似曾相识。


    “一拜天地——”


    女人充当司仪,一板一眼喊出了拜堂词。


    司辰欢手一紧,被拉着调转了方向,面朝厅堂外。


    直到跪下,他才反应过来。


    等等,他、好像在和竹马拜堂成亲?


    后知后觉的紧张涌上,相连的手心处都冒出微微汗意。


    虽然明知道是假的。


    但他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觉得心跳加速起来。


    “专心”,压低的声音从旁边传入耳中。


    是云栖鹤。


    这是第二次叫他专心。


    司辰欢借着跪下的动作,转过头看他。


    却见少年目光专注,泰然自若,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这份淡然,感染了司辰欢。


    他不免暗暗谴责自己。


    他这是在想什么!如今群鬼环伺,幻境危机四伏,他理应专心寻找破局之法,怎么能胡思乱想,扰乱理智呢?


    还是得向竹马学习啊!


    怕被发现端倪正假装自然、只想好好拜个堂的云栖鹤,忽然发现旁边的心上人对自己投来钦佩目光,然后道“你说得对”,借着毫不犹豫便磕头拜了下去。


    云栖鹤被他带着,不得不也跟着快速磕头。


    硬是拜出了结把子的豪气。


    两人起身时,司辰欢还对他眨了眨眼,做口型道:你放心。


    云栖鹤:“……”


    他难得体会到憋闷感。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面对喜堂,却纷纷一愣。


    先前“囍”字下方的天地桌上,忽然多出了一把长剑。


    剑身是少有的鲜红色,刻着细密的繁复花纹,在光影交错中看不甚真切,只有剑柄处因靠近龙凤红烛,那朵葳蕤雕刻的绽放花朵清晰可见。


    是一朵木棉花。


    司辰欢不由自主,转头去看司仪鬓发间的花朵。


    台阶下此时却传出凌乱声。


    司辰欢只好将目光收回,转身往后看。


    却见是陆蓬,他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喜庆红衣,混在纸人中间,一路来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吸引人,就连群鬼宾客,也是将贪婪的目光对准司辰欢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把不起眼的蓬草,在这危机四伏中扮演地极其到位。


    然而此刻,他看见天地桌上那柄供奉的红剑,脸上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甚至失态地快步走上台阶,似乎迫不及待想看清红剑的模样。


    厅堂外的纸人拦在了他身前,鲜艳腮红沁出了血,一道道血流从它们苍白的纸脸上划过,无比可怖。


    它们为自己终于发现外来者露出的马脚而格外兴奋,黑黢目光死死紧盯着陆蓬,争先恐后地要抓住他。


    “新郎新娘拜堂呢。”


    “你想去哪啊?”


    纸人们都是一副破锣嗓子,粗粝地刮过耳朵,听得人恨不得死死捂住。


    陆蓬面色一寒,意识到自己违反了此间规则,怕是被纸人盯上了。


    他手腕一翻,长剑出鞘。警惕的目光扫过台阶上下的纸人和宾客,做出了防御姿态。


    他全程没有看向司辰欢和云栖鹤,更没有开口求助。


    纸人们脸上笑容更大,嘴角咧到了耳根,争先恐后向前扑去。


    陆蓬抬起的剑还没挥下,身前却忽然跑来一溜小纸人。


    陆蓬知道这些小纸人是云栖鹤放出来的。


    个个不足半人高,每人手里都拿着乐器,滴溜溜吹得腮帮子鼓起来。


    然而它们往前一站,那些可怖纸人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拦住,隔在了一米开外。


    宴席上的宾客蠢蠢欲动,竟离开座位朝台阶走来。


    一角红袍闪过,云栖鹤大步流星走下,在陆蓬反应过来前,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到喜堂前,推向司辰欢。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搀扶新娘。”


    司辰欢很快反应过来,强行将陆蓬的手搭在自己臂弯间:“对啊,别的新娘拜堂都有搀客,你也不早点来!”


    然后看向充作司仪的女人。


    对方静静矗立在堂下,寡淡的脸上无悲无喜,如同一座石像。


    她在司辰欢的目光中,喊道:“二拜高堂——”


    堂外纸人和恶鬼冲进来前,司辰欢在陆蓬搀扶下,迫不及待和云栖鹤跪了下去。


    这一跪,已经冲到门前的纸人和恶鬼停了下来。


    他们纷纷侧耳,像是在听虚空中的某道指令,片刻后,满脸怨毒地退了回去。


    竟然真的有用!


    司辰欢一喜,同时又不免升起些不安。


    他借着起身动作,低声道:“就这么简单?”


    云栖鹤垂眸:“还没有结束,若找不到幻境源头,我们是出不去的。”


    果然,司辰欢心沉了沉,同时不免生出些违和感。


    从停滞鬼气中冒出的灵柩和喜轿,东西厅堂对峙的灵堂和喜堂,甚至纸人恶鬼与冥冥中要遵守的幻境规则。


    一切都好像是有两股力量在对弈。


    只是目前看来,双方都不是什么善茬。


    “夫妻对拜——”


    唱词中,陆蓬搀扶着司辰欢缓缓跪下。


    他正面对着云栖鹤,骨子里的复仇因子无一不在怂恿他,拿出长剑将眼前的仇人捅个对穿。


    然而,他想到方才云栖鹤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对方漆黑眉眼间露出的摄人光芒。


    曾经刻意回避的熟悉感又再一次涌上心头。


    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陆蓬没有想起,他将自己的报仇欲望压下。


    对自己说,还是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更何况,眼角余光瞥过堂上红剑,离得近了,他越发能确定这柄长剑,同宗门典籍中记载的宝剑如出一辙。


    陆蓬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为什么那位的本命法宝,竟会出现在此处?


    在他思绪翻滚间,两相对拜的竹马,对上了彼此的视线。


    他们离得很近,司辰欢在云栖鹤幽亮的眼底,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在这样专注目光中,之前强行压下的异样感觉,此刻又隐隐冒出头,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司辰欢率先垂下视线,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红袍衣角。


    然后,缓缓拜了下去。


    两人的头顶碰在一处。


    在触地时,云栖鹤的手突然盖上了他的!


    地面冰凉,云栖鹤的手也是微凉的,激得司辰欢瞪圆了眼,抬起头时茫然看向他。


    目光盈盈,根本不知道烛光下,自己脸上的红意有多明显。


    于是云栖鹤笑了起来。


    笑容越来越大,眼角眉梢都带了生动的喜悦。


    他就像是个真正要新婚的少年郎,看着心上人,满脸藏不住的悸动。


    原来,原来小酒儿对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原来多年前,他日思夜盼所渴望的,早已入他怀中。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司辰欢盯着竹马脸上的笑容。


    几分惊艳,几分不解。


    云栖鹤这是、想到出去的办法了。


    要不然怎么笑得……


    司辰欢抬手,手背悄悄碰了碰自己有些发烫的脸。


    默默在心中补了几个字:怎么笑得这么漂亮。


    “送入洞房——”


    女人拔高的一声唱词,拉回了司辰欢的思绪。


    “嘻嘻,新郎新娘入洞房啦——”


    厅堂外的红衣纸人们又齐齐露出瘆人的笑,它们排成两队,一边拍着手,一边用漆黑空洞的眼看向一对新人,似乎在催促。


    庭院中,面容青白的上百恶鬼,用桌前摆放的筷子敲击起来,形成一股热闹韵律,如同真正起哄的宾客们,“入洞房、入洞房,新郎新娘入洞房——”


    与他们动作语气不符的,是越发贪婪的眼神,和嘴边忍不住流出的涎水。


    “没事,走吧”,云栖鹤拉着司辰欢的手,面容镇静,踏出厅堂外,一步步跟上了红衣纸人们。


    夜空中凸月高悬,本就泛着血色的月光映在两人一身喜袍上,越发显出鲜艳刺目。


    他们袍袖交叠间露出的两截手腕,冰白如透明,清晰倒映在司辰欢眼底。


    他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


    洞房是什么意思?不会真像话本说得要酱酱酿酿吧?他还没准备好……不对,他跟云栖鹤都是男人,况且这里只是幻境,用不着、到那个地步吧?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冷静,要像云栖鹤学习!


    他看着身前高挑如孤崖的伟岸身躯,勉强镇定下来。


    殊不知,云栖鹤心中想:如果真的要求洞房的话,这个幻境,倒也不是那么急着破除。


    可惜司辰欢无从知晓,他的理智回笼,暗暗打量四周。


    此刻他们身前,是两排苍白面孔、诡异腮红,轻快跳动间有韵律拍手的红衣纸人。


    队伍身边,是四个摇头晃脑、吹打着热闹喜乐的小纸偶,在幻境规则下,它们并没有受到驱逐。


    往外,数百名坐在宴席上的恶鬼仍旧敲打碗筷,沸反盈天欢送着他们。


    这场景真是诡异到了极致!


    头顶木棉花恰到好处的纷扬飘落,如同一场充当背景的血雨,落在司辰欢发间、肩上,淡淡花香混合着无处不在的血气和尸体腐臭味,激得他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太违和了。


    无论是突然冒出的鬼气、红白喜事对冲的怨气,还是引路纸人甚至上百怨鬼,都证明这场幻境是极度危险的。


    但到目前为止,除了纸偶出现时和陆蓬失态外,司辰欢都没有明显感受到幻境的实质伤害。


    就像是此刻,他能明显感受到两侧恶鬼如有实质的贪婪眼神,但在某种规则压迫下,它们不得不坐在原地。


    可是,那些青白面孔中,却仍然露出掩饰不住的期待。


    它们在期待什么?


    司辰欢光是一想,便觉心惊肉跳。


    此刻的局面,完全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平静。


    偏偏,他们还没有想出,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雨。


    他担忧的视线扫向身后时,忽然停住。


    除了陆蓬外,喜堂下首那个女人,竟也跟来了!


    她身量很高,瘦得如一把柴,那身暗沉的红衣在阴风吹拂中,空空荡荡。


    方才站着时没有看出,此刻她走动起来,司辰欢才注意到她走路姿势一深一浅,左脚跛行,有些可笑。


    偏偏她仍是板着一张清汤寡水的脸,手上捧着方才供奉在喜堂上的红剑,头顶斜插的木棉花瓣在走动间晃动,带出了一片红影。


    司辰欢呼吸一滞。


    他想到为什么会对女人有熟悉感了!


    当初他跟陆蓬相遇时闪过的那抹红影,竟是她?!


    似乎感受到司辰欢震惊的视线,女人面无表情看向他。


    薄唇轻动。


    司辰欢读出了那两个字。


    “快逃。”


    “洞房到啦!”


    纸人粗粝的嗓音,将司辰欢从震惊情绪中唤回。


    一转头,对上的却是一片白布。


    出乎意料,所谓的“洞房”,竟是喜堂正对着的西厅灵堂!


    此刻纷纷扬扬的纸钱正落在司辰欢脚边,廊下白布翻飞,头顶丧旛猎猎作响,哭灵声混着这边小纸偶们吹起的哀婉丧乐,形成一股透心凉的阴森鬼气,瞬间将司辰欢之前还残存的一点旖旎情思给浇灭了。


    他此刻无比紧张,想到女人没头没脑的“快逃”提醒,想到恶鬼宾客迫不及待的神情,于是当手腕一紧时,被吓得轻颤。


    “怎、怎么了?”


    他诧异看向身前的竹马。


    云栖鹤从他脸上残存的惊惧扫过,再看看眼前所谓的洞房,面容冷到了极致:“没什么,只是好想快点毁掉这个幻境。”


    洞房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更不应该给小酒儿留下这般糟糕的印象!


    司辰欢不懂其中深意,只觉竹马从头到尾都在思考破局之法,再想想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心生愧疚。


    “放心,会有办法的。”


    司辰欢将手紧握了回去,眼神坚毅,颇有战友的同仇敌忾之情。


    云栖鹤闭了闭眼,闷闷“嗯”了一声。


    东厅的纸人踏进了灵堂。


    它们身上还是一身喜庆红衣,步伐跳跃、手上鼓掌,同肃穆的白色灵堂格格不入。


    西厅一身丧衣、跪在厅外哭灵的纸人们却恍若不觉,在这倒错的诡异感中,灵柩中坐起来的楚川都惊得不敢说话。


    眼看红衣纸人要撞上灵堂牌位时,走在前方的云栖鹤,一脚踏入了西厅中。


    刹那间,不知何处而起的呼啸阴风灌入灵堂。


    风势之大,吹得司辰欢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时,周围变得空空荡荡。


    诡异的红白纸人,满院恶鬼宾客,甚至立场不明的女人,全都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他们三人、陆蓬,还有八个小纸偶。


    “发生了什么?”楚川怀中还抱着一只吹着小喇叭的纸偶,茫然发问。


    司辰欢也很想知道。


    不过在他开口前,陆蓬先开了口。


    他走在最后,此刻人还站在西厅廊下,他目光看向远方,嗓音不觉带上了轻颤:“天塌了。”


    其余三人下意识抬头远眺,瞬间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


    只见原本的漆黑苍穹,此时无声无息大块坍缩,露出空茫黑洞,高挂的血红凸月也很快消失。


    这方幻境即将要塌陷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还吹打的八个小纸偶纷纷收起乐器。其余七只左看右看,体贴地不去打扰爹娘,反身扑向了怀中本就有一只纸偶的楚川。


    于是还半坐在灵柩中的少年,喜提八名大侄儿的亲密接触,压得他整个人肩膀都一塌,发出不堪重负的“哎哟”声。


    却没人理他。


    司辰欢对眼前情况,第一反应是:“难道我们要出去了?”


    紧接着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破除幻境!


    电光火石中,他瞬间明白了那群恶鬼先前的期待。


    前所未有的寒意攫紧心脏,他失声道:“幻境没有破除的话,只会再现一次,到时候所有的限制都会消失!”


    所以那群恶鬼才会如此期待。


    到时候,它们就能肆无忌惮吃人了!


    在这灭顶危机下,云栖鹤还不忘赞赏:“阿酒分析得很对,所以现在,需要赶紧找出阵眼所在。”


    幻境很快塌陷到了庭院,东厅喜堂淹没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陆蓬也顾不得丰都恩怨,急急道:“阵眼会不会跟最后的入洞房有关?本该势不两立的红白喜事,却是在洞房时交叠到了一处,这说明了什么?”


    楚川在八名大侄儿扯头发、拉衣服的艰难处境下,还不忘建言献策,灵光一现道:“我知道了,这说明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司辰欢本来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心中都迸出了希望,然而,希望刚迸出就被他下一句话给硬塞了回去,忍无可忍道:“你闭嘴啊!”


    死寂黑洞沿着庭院,摧拉枯朽蔓延过来,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这最后一块立足之地。


    几人不住往后退,直退到楚川灵柩旁边。


    楚川抓紧时间愤愤不平,嗓音又快又响:“明明就很有道理啊!你看喜事和白事同时发生,说明这桩婚姻结果不好,我看八成是成亲的女子不满,所以把丈夫杀了装进棺材里。


    我现在的下场八成就是云栖鹤跟你成亲后的结局,要不然洞房怎么洞到灵堂里。你看我旁边这位老兄,死得多惨啊!”


    楚川举起手边的苍白骷髅头。


    黑洞已吞噬进了灵堂,在最后残存的烛光中,云栖鹤一瞥,当看见那骷髅头形状和他额前正中的大红丧钉时,表情霎时凝固。


    幻境的最后一刻,八个小纸偶化做流光,飞向不同方向。


    最后一缕光被尽数吞没。


    司辰欢蓦地睁开了眼。


    “云栖鹤!”


    记忆的最后一刻是天塌地陷的死寂,司辰欢还残存着当时一刹那的惊惧,恢复意识后下意识先叫了竹马的名字。


    “别叫了”,耳边幽幽道,“在你身边的,只有我。”


    司辰欢转头,对上楚川一张忧伤的俊脸。


    ……


    原本还残存的恐慌荡然无存,想到这家伙在最后的生死阶段还胡说八道,司辰欢没忍住给了他脑袋一下。


    “让你乱说!”


    楚川故作的忧伤成真,委屈地捂着头顶,“我明明说得很有道理啊。”


    他念叨起来:“你小小年纪哪知道爱恨情仇,像我娘即便身份尊贵,跟我爹尚且是貌合神离,这小村子里的女子更是要受委屈了,死后怨气大到要整个村陪葬也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别看云栖鹤能跟你拜堂,等会估计死得第一个,就是他扮演的‘新郎’,看来我的棺材里面又要添一人了。”


    “别说了”,司辰欢拽拽他袖子,示意他看向身前冒出的黑雾。


    鬼气中,熟悉的飘飞纸钱、白衣纸人和灵柩出现。


    身后,大红喜轿、红衣纸人欢快逼近。


    天空中,一轮圆月高挂,将天地都染成一片血色。


    司辰欢想到先前那名散修口中的传说:“据传月圆之夜,阴村会将误入的行人,吞噬殆尽。”


    所以今夜,大概是他们一行人的死期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砰”。


    熟悉的当头撞击感,司辰欢睁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一身女子喜服,坐在颠簸喜轿中。


    他低低叫了一声:“楚川”。


    幽怨声在身下响起,“第二次了,这幻境也不让我们轮流当一当新娘,好换换口味。”


    司辰欢忽略他这不着调的玩笑,沉声道:“阵眼,究竟在何处呢?”


    “我觉得……欸什么东西?”楚川惨叫一声,惊得司辰欢不住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接着,脚下传来“咯吱”声,一道雪亮剑锋从轿子底部露出,司辰欢下意识抬起了脚。


    剑锋如削泥块,将底座切出了一块正方形黑洞,爬出了一个大眼睛、扎着冲天揪的小纸偶。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爬出了四只纸偶,最后才是灰头土脸的楚川。


    喜轿本就不大,中间底座还空了一块,纸偶们纷纷跳到还在座椅上的司辰欢身上。


    左肩右肩,怀里还抱了两。


    楚川一大只没办法,只好勉强双腿叉开踩在边缘实地处,脊背紧贴着轿身,双手搭在边框处勉强维持身形。


    偏偏外面那群抬轿纸人蹦蹦跳跳,颠簸得很,楚川整个人感觉像在海浪中浮浮沉沉,声音也发飘。


    “一进棺材,就碰到这几个小家伙了,不知道云唳什么时候放过来的。”


    司辰欢低头,看着纸偶们,声音柔和了些:“云栖鹤让你们来做什么?”


    蹲在他左肩的纸偶,掏出了一把小剑,不足半臂长,剑尖却是锋亮,方才正是用它切开棺盖和轿底的。


    楚川吐槽:“谁家好棺材里面还放剑的,又这么小,要不是大侄子翻出来,我还不知道原来里面有武器。”


    右肩的纸偶不甘落后,献宝似的掏出一个骷髅头,也不知它是怎么藏起来的,直把吓了司辰欢一跳。


    对面楚川也“卧槽”一声,“你怎么把它也带上来了?”


    “这是什么?”司辰欢问他。


    楚川面色痛苦:“你忘了,棺材里原本就躺着一具尸体,我在上一周目的幻境不小心把人家的头给碰掉了,这次倒好,你儿子刚一来,就把人家的头掰下来、啊——”


    他说到后面,迎面砸来一块石头,正中脑门,疼得楚川呲牙咧嘴,手一松好险没掉下去。


    左肩上的纸偶一双漆黑大眼睛看着他,嘴中呜哩哇啦说着语焉不详的话。


    它们是纸人点化而成,虽然后面得了云栖鹤的精血开了神智,但语言方面还不能流利表达,只有零星词句能听出。


    倒是司辰欢作为点化人,与它们心灵相通,大致猜出纸人的意思。


    “你是说,这骷髅头不是你弄掉的?”


    左肩纸人不住点头,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司辰欢,两只短胳膊也抱住他脖子,亲昵意味明显。


    这区别对待看得楚川嘴一抽,道:“我这次也没碰到尸体啊?总不可能是上一周目的尸体,这次还没有复原吧?”


    司辰欢也想不通,他看着纸偶手上的骷髅头。


    这颗头颅透着陈旧之色,应该死了多年,黢黑瞳孔苍白空洞,牙床死死咬紧,苍白颅顶上沾染着淋漓不褪的陈血,额头正中又深楔大红丧钉,光是看着,便能猜出此人生前绝对经历了巨大痛苦。


    司辰欢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同情。


    他叹了一口气,猜测:“按照你的说法,难不成这具尸体就是当初跟新娘拜堂之人、后面被虐杀泄愤?”


    楚川闻言,道:“我觉得正是如此!不过,除了当初的渣男尸体,鬼新娘应该也在幻境中才对,你有没有怀疑对象?”


    司辰欢脑海中闪过一张清汤寡水的脸。


    “不对”。他又下意识否定了。


    “什么?”


    司辰欢将上一周目的幻境中,女人让他“快逃”的事说了。


    “她看起来,应该不像是鬼新娘。”


    楚川摇头,“不不不,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她!这又是戴木棉花,又是捧剑的,话本中戏份这么多的人,绝对就是幕后黑手,你可别被她骗了!”


    是吗?


    司辰欢总觉得有些违和。


    “哐”,棺材落地。


    熟悉的破锣嗓子扯起:“新娘子,下轿咯——”


    来了。


    司辰欢心一凛,他还没忘记庭院中数百的恶鬼宾客,这次,恐怕没那么好对付了。


    楚川神情也凝重了些,朝他一点头,然后顺森着底座的空洞跳进棺材里,小纸偶们恋恋不舍地贴贴司辰欢侧脸,也跟着跳了下去。


    下一刻,一只手挑开轿帘,伸到了司辰欢眼前。


    他看着这熟悉一幕,深吸一口气,握上那只手,借力起身,挑开了轿帘。


    他们果然又回到了那间庭院前。


    此刻喜轿还搭在棺材上,红衣、白衣纸人立在两侧,纸钱混着鲜红木棉花纷扬洒落。


    云栖鹤就立在这诡异场景前,一身大红喜袍,面容俊美无畴,他踩在给新娘子用的春凳上,一只手仍拉着司辰欢,幽深目光专注。


    明明只是片刻没见,司辰欢却觉得恍若隔世。


    他的目光在竹马脸上多看了两眼,然后准备像上次那样,跳下喜轿。


    忽然间,他却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云栖鹤抱了起来。???


    司辰欢下意识揽住云栖鹤脖子,诧异的目光看向他。


    云栖鹤垂眸,语气云淡风轻:“上一次没经验,这次记住了,怎么能让新娘的脚落地呢。”


    司辰欢并不清楚这些民间习俗,但上一次他们没有这出,也没有出事啊。


    可云栖鹤不待他拒绝,抱着人便跟着引路的红衣纸人,大踏步往庭院中走去。


    身后的棺材也被白衣纸人摇摇晃晃抬起。


    正中间,一块正方形棺盖被人顶起,楚川看着前方交叠的两道红衣人影,不满地撇了撇嘴,对身边同样冒出脑袋的四个小纸偶道:“你看你爹抱着人多累,不像咱们,有人抬着进去。”


    不知是不是巧合,刚说完这话,抬棺的一个白衣纸人迈过庭院门槛时,脚一滑,棺材一角直接撞上了墙,撞得楚川整个人往后一仰,直直磕在棺材壁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走在前方的司辰欢并不知道。


    他此刻躺在竹马怀中,原本庭院中漂浮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味,都被云栖鹤身上的一股清冷淡香所取代。


    两侧恶鬼宾客如云,这次连掩饰都没有,直接从桌席上挤到小道两边,无数尖利长甲在血色月光下闪着寒光,几乎是贴着云栖鹤的袍袖而过。


    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人刺穿,分尸而食。


    如果是之前,司辰欢绝对少不了担忧。


    但不知是不是云栖鹤太过镇定,司辰欢被他抱着,一切诡谲危险如同被隔了一层,像是水中月雾中花,他能冷静地审视着恶鬼们。


    甚至在其中,发现了一些身穿剑宗弟子服的身影。!!!


    司辰欢还想细看,然而恶鬼太多了,只是一晃眼间,那些剑宗弟子化作的恶鬼便被人潮淹没。


    司辰欢忙低声对云栖鹤道:“那些恶鬼中,有剑宗的人在!”


    他不免深想,弟子遇害,宗门不可能视而不见,莫非方凌霄他们此行,也是为此而来?


    幻境跟剑宗,到底有何关系呢?


    “嗯”,头顶低低应了一声,司辰欢抬头看去,只能看见云栖鹤凸起的喉结,凌厉下颌与深邃眉眼。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云栖鹤微微低下头,狭长的眼中倒映着红烛跃动的烛光,给人一瞬温柔的错觉:“到了。”


    司辰欢一时看呆了,“哦”了一声,没有动作。


    “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这一声将司辰欢惊醒,他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喜堂前,红烛垂泪,天地桌上摆设俱全,身后的陆蓬也跟着进来充当新娘的搀客,此时奇怪地看着还抱在一起的两人。


    司辰欢瞬间红了脸,热意直往头顶上冲,忙从云栖鹤怀中下来。


    “一拜天地——”


    唱词在下一秒响起。


    好快。


    司辰欢脑海中划过这一念头,下意识转身,跟着云栖鹤朝外跪拜而下。


    “二拜高堂——”


    几乎在他们起身刹那,又紧接着响起下一句。


    这次司辰欢确定了,拜堂流程被加快了。


    喜堂前的天地桌上,仍是出现了那柄红剑,借着拜堂动作,司辰欢看向充当司仪的女人。


    然而却对上了一双贪婪垂涎的眼。


    跟厅堂外的恶鬼们如出一辙的眼神。


    等等!司辰欢心头重重一跳,她变了!


    就是这分神耽搁了些时间,女人便不满地重复“二拜高堂——”


    “二拜高堂二拜高堂——”


    庭院外的众鬼忽然跟着响应,尖利嗓音直冲云霄,催命符一般在耳边炸响。


    手上一紧,云栖鹤带着他跪下,往前利落一拜。


    厅堂内外的叫声戛然而止。


    司辰欢艰难咽了咽口水,俯身时看向云栖鹤。


    “专心”,云栖鹤又握了握他手心。


    这是第三次。


    明明毫无灵力的他才应该是幻境中最担心的那个,却一直镇定从容,让司辰欢纷乱的思绪不由渐渐安定。


    起身时,他低声道:“这次的司仪变得不对劲了,她会不会就是幻境最初的鬼新娘?”


    原本司辰欢还不太相信楚川的判断,但这一周目的女人实在是截然相反,完完全全就是被鬼气控制的恶鬼形象。


    云栖鹤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云栖鹤身边的陆蓬。


    陆蓬也同他对上视线。


    “夫妻对拜——”


    两人同时下跪,额头相触。


    云栖鹤认真拜望堂,才问出口:“那柄红剑,是谁的?”


    他看向陆蓬。


    陆蓬在上一次幻境的反常表现,很容易看出,他知道这柄剑,并且剑的主人,是让他不可置信并且不愿提到的人。


    陆蓬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看得司辰欢暗暗着急。


    “送入洞房——”


    最后一声唱词落下,厅堂外的红衣纸人们嘻嘻笑出了声,那声音空灵又诡异,笑得司辰欢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不过他紧接着意识到,这笑声似乎少了配乐……等等,“还有四个纸偶呢?”


    司辰欢左顾右盼,没有看到熟悉的小家伙们。


    “不用管它们,走吧。”


    引路纸人已在催促,司辰欢只好跟着竹马,踏出厅堂。


    身后,陆蓬和已经与恶鬼无异的女人捧着红剑,跟了上来。


    “入洞房、入洞房,新郎新娘入洞房咯——”


    上一幻境还在座位上敲碗筷的恶鬼们,此刻如潮水快速跟在两人身后,像是簇拥、又更像是裹挟着他们快速朝灵堂移动。


    按耐不住的利爪已经伸到了他们脑后,似乎时刻准备要将他们开瓢。


    喜堂被孤零零抛在身后,群鬼的动静遮掩了细微轻响,于是原本空荡荡的“囍”字下方,天地桌垂落的红色帷幔下,齐齐钻出了四只小脑袋。


    其中三只动手,破开天地桌的禁制,另一只纸偶抓住桌上净茶杯杯底压着的庚贴便走。


    群鬼中央,捧剑的女人下意识回头。


    越过交叠的恶鬼,她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天地桌上消失的庚贴。


    可惜身后厉鬼太多,她无法立刻回去,只能猛地转头,越发迅速地朝灵堂走去。


    只要过了门槛……


    眼看纸钱飘落身前、白布灵堂近在眼前,司辰欢看向一直不愿出声的陆蓬:“生死关头,那柄剑的主人还是不能说吗?”


    从云栖鹤的态度来看,那柄红剑绝对至关重要。


    陆蓬抿了抿唇,黑色抹额下的双眼垂着,并没有看向两人,沉默中透着无声的拒绝。


    司辰欢简直是见识到了此人的死脑筋,倔得跟头牛似的。


    “不用了”,云栖鹤忽然开口,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金字红纸、上书“龙凤呈祥”的庚贴。


    庚贴打开,婚约双方的名字映入眼帘。


    在陆蓬阻止前,云栖鹤念出了两个人的名字:“即墨珩、月照棉?”


    幻境外,万剑冢秘境内。


    天色仍是黄昏,残阳如血。


    原本空荡荡的庭院中,却密密麻麻立着上百剑宗弟子,肃然无声,头顶花冠如云,一朵木棉花悄然飘落,被一只苍白的手接住,嗅到鼻尖。


    鲜红花瓣映出一张斯文俊朗的脸。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一袭宝蓝色长袍,将他带有病态的面容映得更加苍白,气度却是温和可亲,没有寻常高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


    “老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凌霄看到信号弹后,很快带人赶来,然而此方庭院却是空空荡荡,丝毫不见传送信号之人的影子。


    紧接着,宗门忽然传令,将进入秘境的修士全部赶出,随后,方凌霄便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前任宗主、长居洞府修炼的老祖——即墨珩。


    “大胆——”即墨珩还没说话,随行护法出声训斥。


    他们都是剑宗数一数二的长老,对方凌霄这个小辈自然是不放在眼里。


    “退下吧”,一道虚弱却温和的声音响起。


    即墨珩在护法不赞同的目光中,温和又不容拒绝地说道,“全都退出庭院。”


    上百人快速无声地退出,很快,偌大庭院只剩下即墨珩一人。


    他已经老了,即便面容还带着年轻时的俊朗,双眼却染上了浑浊,挺直的肩背也似被无形中的重担给压得微微佝偻,在夕阳下的面容带着沧桑。


    但一抬手,属于渡劫期大能的结界,轰然封锁了整片院落。


    “照棉”,苍白的手抚上木棉花粗壮的树干,他像是与什么人说话,“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因故人之子。”


    即墨珩深深叹了一口气,正想要强行结束幻境时,垂下的视线中,却瞥见木棉花树根忽然沁出的大片大片红黑血迹。


    这位前任宗主,蓦地脸色一变。


    幻境内。


    司辰欢愕然失声:“即墨珩?前任剑宗宗主即墨珩?”


    一个小小幻境,这么可能同这般大人物扯上关系?


    但是正如一团乱麻的线头,只要找到开始,剩下的便能顺藤摸瓜很快猜出。


    “通体鲜红、缠枝花纹的剑,是即墨宗主的本命法宝日月剑!那柄传说中能变幻日月、虚构空间的绝世宝剑!”司辰欢越说越快,思绪瞬间贯通,“我们现在是在剑中世界!”


    难怪,自家前任宗主跟鬼气扯上关系,陆蓬为了宗门颜面,宁死也不愿开口。


    幸亏云栖鹤找到了庚贴。


    可是,现在灵堂近在眼前,只要他们迈入一步,恶鬼们便能扑上来将他们分食殆尽!


    “现在怎么办?要把剑抢过来吗?”坐在灵柩中的楚川也听到了他们的分析,目光瞬间锁定住恶鬼中央,女人怀中抱着的红剑。


    既然他们是在日月剑的幻境中,那只要将作为阵眼的宝剑拿到手中,便能破了幻境!


    距离灵堂只剩下了最后一步。


    司辰欢看向云栖鹤,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砰!”仿若地动山摇,厅堂前的廊檐被猝然拔高的机关兽瞬间掀翻。


    司辰欢临风而立,踩在镇山虎肩头,目光紧盯着女人,“上吧”。


    精锐利爪一下去,不及逃脱的数个恶鬼被踩成了血饼,镇山虎发出威风凛凛一声长啸,朝怀抱红剑的女人快速奔袭。


    女人不偏不倚,怨毒目光看着这尊庞然大物。


    一阵阴风狂卷,鼓掌欢跳的红衣纸人、哭灵哀嚎的白衣纸人,甚至数百恶鬼,身形全都骤然拔高,在凭空冒出的鬼气中消失身形,接着,“铮——”数百道清鸣响彻九霄,铺天盖地的黑剑从鬼气中冒出,迅速围拢了机关兽与司辰欢。


    陆蓬眼尖道:“不好,鬼气开始蔓延了。”


    那速度太快了,简直跟之前天地塌陷有得一比。


    楚川坐不住,忙从灵柩中跑出,御剑飞上镇山虎另一肩头,以灵力对抗无处不在的黑剑。


    没想到的是,那些黑剑并非全然无序,而是在空中织成一张凌厉剑网,朝镇山虎兜头袭来,阵阵虎啸声中,被黑剑砍碎的机关零件爆了满地。


    陆蓬失声:“那是剑宗阵法!”


    他一咬牙,也飞身上了机关兽,同司辰欢快速说出剑阵的缺点所在,勉强拖延了时间。


    这番打斗动静可谓是惊天动地,血月也被弥漫的烟尘遮掩,树冠的木棉花瓣几乎掉光,只剩下光秃秃伸展的枝桠。


    怀抱红剑的女人身处剑阵中心,无数鬼气从她身上快速蔓延席卷。


    她那张寡淡的脸上此刻鬼气森森,头顶斜插的鲜艳花瓣枯萎般耷拉下来。


    她笑容咧到了嘴根,冷漠地看着这群即将到嘴的食物负隅顽抗,身体中的另一道气息微微冒头,却怎么也躲不过身体的控制权。


    邪魔生出了逗弄之意,“怎么,不忍心了?”她似乎自言自语,闪烁的眼神如毒蛇,“这么多年了,你吞噬的血肉还少吗?别忘了,我就是你啊。”


    她刻意延缓了鬼气蔓延的速度,想让身体中的残魂看着眼前三名修士被她凌迟虐死。


    等等,三个?


    邪魔混沌的大脑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漏了一人。


    她变得纯黑的眼瞳,匆匆看向灵堂方向。


    却见灵柩前,那位有着熟悉气息的少年,双手捧出了一个雪白骷髅头,手指已经将骷髅前的大红丧钉,拔出了一半。


    不——


    天地间无声的呼啸全都席卷而至,原本攻击司辰欢三人的无数黑剑,瞬间调转剑头朝灵堂爆射而去。


    与此同时,鬼气蔓延速度前所未有加快,眨眼间便淹没了整个世界。


    在那最后的一片净土中,云栖鹤终于将丧钉完全拔出,手心处被磨出淋漓鲜血。


    白光一闪,丧钉在他手中化作一柄光华流转、鲜红如血的缠枝宝剑。


    女人手中的“假剑”随之消失。


    而骷髅头失去了桎梏,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云栖鹤在那气息中流出了一滴泪。


    “许久不见,父亲。”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云栖鹤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素色帷帐,耳边传来一道欣喜惊呼:“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这声音把他从残存的梦魇中唤醒,云栖鹤眨了眨眼,敛去眼底凶狠的暴戾,这才转身,对上床边之人的灿烂笑容。


    “从幻境出来后,你整整昏迷了一天,可担心死我了。”司辰欢说着,眼光似有若无地朝后瞥了瞥,“这一次可真是凶险,若不是我带了师娘给的镇山虎最后夺剑成功,恐怕我们就出不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开的门后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是啊,最后幻境塌陷的冲击,我们修士都顶不住,你也是运气好,只昏迷一天,捡回一条小命。”楚川站在司辰欢后,嗓门很多,语气浮夸,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门后那道影子晃了晃,抬手似乎在传讯。


    接着,他转身进入门内,一身月白色衣衫,赫然是剑宗弟子,他说:“云唳道友,我们老祖有请。”


    司辰欢和楚川一左一右扶着云栖鹤,穿过道道曲折长廊,身后,那名弟子如影随形。


    司辰欢靠近竹马,快速说了下情况。


    “我们刚从幻境出来,便被剑宗弟子送到了春月城的城主府,那位前任宗主、剑宗老祖也来了,这次的幻境比咱们想得复杂,要不是最后从女人手中夺回了剑,恐怕咱们就出不来了,等会即墨前辈问话,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云栖鹤侧头,看向他。


    司辰欢对他眨了眨眼睛。


    城主府正厅很快赶到,司辰欢和楚川两人,被剑宗弟子客气地请到了旁边偏厅,云栖鹤独自一人,抬脚走了进去。


    正厅内人颇多,原本的春月城城主只能坐在下列,首位之人一袭宝蓝色长袍,气度温和,身边三人皆是月白色华袍,神态倨傲。


    云栖鹤站定,抬手行礼:“云唳见过各位长老。”


    “大胆,见了即墨老祖,竟然不行跪拜,真是粗陋至极!”堂上一位剑宗长老不满拍桌,茶盏摇晃间,属于大能的威压倾泻而出。


    旁边作陪的春月城城主在这威压下,都不免压塌了肩膀,面露难色。


    而直面威压的堂上少年,却仍然保持着欠身姿势,肩背与手臂间扯出的线条凌厉笔直,长腿如竹直直绷紧,是个即便拿矩尺来量也无比标准的行礼姿势。


    只是,顺着额头砸落在地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行了”,首位上的即墨珩看了一眼长老。


    那长老只得悻悻收起威压。


    云栖鹤姿势未变,如同一具雕塑,直到即墨珩说了句“免礼”,他才放下手来,只是仍然垂首敛袖,姿态恭敬。


    即墨珩从他挺拔身形、低垂眉眼上扫过,不知怎么,明明是这幅拘谨姿势,他却一晃神,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杀伐果断、号令万鬼的强大身影。


    死寂中,无人敢发话。


    剑宗长老都以为这是老祖对那小子无声的压迫,只有云栖鹤察觉到了,即墨珩紧绷神情中,那似有若无的愧疚。


    低垂的眼中闪过一瞬讽刺。


    许久,他才听到即墨珩道:“将你进入幻境中的事,一一说来。”


    旁边另一位长老紧跟着威胁:“幻境一事,我们已从其他三人处了解经过,此次叫你来,不过是补充细节,若你胆敢隐瞒,与其他人的证词对不上,必是心里有鬼,到时候可别怪剑宗不客气了!”


    “云唳怎敢?”云栖鹤垂首,从进入万剑冢秘境开始,说到最后的夺剑。


    “多亏同门师兄司辰欢带了楚夫人给的机关兽镇山虎,最后将女人手中的红剑夺下,后面云唳便晕了过去,醒来便是现在了。”


    他刚说完,最开始针对他的那位长老怒目道:“撒谎!跟你同行的三人明明说是你拿到了红剑,你竟敢欺骗我等?那柄剑呢,乖乖交出来!”


    在他这番疾言厉色下,云栖鹤面色未变,甚至语气也是平淡冷静,他再次欠身行礼:“晚辈听不懂长老的话,在下所见便是如此。”


    一阵死寂。


    那长老见没有诈话成功,悻悻坐了回去。


    “既如此,你先回去吧”,头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即墨珩。


    云栖鹤并未抬头,道了声谢后,就着欠身姿势,一步步退到门边,直迈到正厅下方的台阶,这才转身离去。


    全程没有看首位的人一眼。


    他做足了恭敬谦卑,剑宗那三位长老还是不满。


    “老祖,就怎么放过他?境中境出现的鬼气,绝对与他有关!毕竟他可是云琅的儿子。”


    “就是,如今玄阴令还没有下落,我看八成是藏在他手中,所以才能调动鬼气放入幻境中,要我看,宗门世家还是对他太仁慈了,这种孽畜就应该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他令牌的下落!”


    云琅仙君生前的本命法宝玄阴令,传闻可锁鬼气,驭万鬼,玄阴门倾覆后,仙门百家无不觊觎此法宝,只可惜便寻不见,于是纷纷猜测是落在云栖鹤身上,却因多方牵制不好下手,这长老想利用这个机会下手,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另一位长老怀着其他心思,沉声道:“话说回来,这次的幕后之人竟然利用早逝的即墨夫人,还能伪造出日月剑,恐怕是老祖身边之人。”最后一位长老意有所指,“听说方凌霄,是现任宗主专门派出来的,这是否太巧了些?”


    即墨珩原本一言不发,听到这,看向最后一位开口的长老。


    他面上神情虽然平静,却有股说不出的威势。


    空气渐渐凝滞。


    春月城城主垂眼敛袖,假装自己不存在,生怕殃及池鱼。


    “老祖莫气,他只是开玩笑。虽然月怀霁出身低微,为人冷酷不通情理,但毕竟是老祖亲手将他扶上宗主之位,月宗主想必也是感恩戴德,生怕老祖出事,所以这次才命我等跟随老祖下山。”


    方才诈话的长老开口,虽然明面上是为月怀霁说话,实则句句贬低,并且挑拨两人关系,毕竟没有哪一个大能,喜欢被别人跟着监视。


    即墨珩暗暗叹了口气,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添倦怠。


    剑宗同其他世家一样,各种长老旁支蔓延,尾大不掉,当初即墨珩为了坐稳宗主之位,没少拉拢这些根深蒂固的长老,因此也让他们得寸进尺,摆不清自己位置。


    后来即墨珩再想清理时,又发生了那件事,只好退位给徒弟月怀霁。


    世人皆知,当今剑宗宗主月怀霁修无情道,为人冷酷,只讲法理,剑宗之前明里暗里的潜规则被他大刀阔斧地清理,这些人又不敢跑到他面前,而即墨珩先前一直借口闭关不见人,如今他好不容易出关,自然被各位长老找理由搭了上来。


    “我知道了,都退下吧。”即墨珩揉了揉有明显折痕的眉心,疲倦道。


    三位长老各打了一番眉眼官司,拉着春月城城主退下了。


    而另一边,司辰欢好不容易等到云栖鹤出来,忙拉着他匆匆回到房间,确认监视的剑宗弟子已离开后,这才问:“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云栖鹤摇摇头,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的楚川。


    楚川会错意,跟着关心了一番:“你放心,我也没有乱说话,陆蓬那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最后供词也跟我们统一了。”


    云栖鹤只好直言道:“你先出去,我有些话同阿酒说。”???


    楚川指了指自己,眼睛瞪大:“不是,我们一伙的啊,有什么悄悄话是我不能听的吗?”


    “让你出去就出去,哪来那么多话”,司辰欢方才见到云栖鹤时,便敏锐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像是一场强行压抑住的暗流,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经汹涌流动,即将爆发。


    他直接把楚川推出了门外,又把储物戒中八个小纸偶塞了过去,“去吧去吧,带着你大侄子们玩一下。”


    楚川手中被塞过八个小纸片人,然后眼睁睁看着门被摔关上,还升起了结界。


    ……


    门内,司辰欢刚一转身,便被云栖鹤死死抱住了。


    他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竹马的后背。


    云栖鹤用力很大,像是恨不得要把人揉进骨血里,他头深深埋在司辰欢的脖颈中,沉重的呼吸声带来浓烈热气,鼓噪的心跳声清晰响动。


    在司辰欢看不到的角落,云栖鹤一双眼已变作了纯黑,这在他苍白深邃的脸上,有股触目惊心的味道。


    若是有第三人在场,此刻恐怕会惊骇大叫。


    毕竟眼瞳纯黑,是鬼修或邪魔的象征。


    然而司辰欢毫无所觉,还在笨拙地轻轻拍着竹马的背,根本不知道,自己怀中的人已经是鬼气滔天,在他身后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丝丝缕缕的黑雾。


    司辰欢只是觉得,现在的竹马很伤心,那浓烈到悲怆的情绪通过他拥抱的力道传出,让司辰欢也不由自主也鼻头泛酸。


    但他没有说一些无力的安慰,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云栖鹤不住颤抖的背,像是安抚一只鲜血淋漓的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司辰欢才听到云栖鹤嗓音沙哑地问:“如果,我同我爹一样沦为邪魔,你会杀我吗?”


    司辰欢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你不会的,我认识的云栖鹤不会沦为邪魔。”


    云栖鹤却坚持:“万一呢?”


    司辰欢沉吟片刻,然后开口:“你不会沦为邪魔,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绝对是有人操控了你,我会找出真凶,救你出来。”


    云栖鹤低低一笑,有些自嘲:“这么笃定?不怕我变成杀人狂魔吗?”


    司辰欢这次沉默的时间更多了些,然后忽然开口:“对不起。”


    云栖鹤没有料到他会道歉,纯黑瞳孔微微一滞。


    司辰欢却回抱住他,力道也越来越大:“对不起,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当玄阴门出事后,为了不牵连书院没有去找你。所以才让你现在对我不信任,竟然会觉得我害怕你。”


    察觉到他的自责,云栖鹤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连翻涌的鬼气都是一顿,缩回主人身上。


    “我、我没有不信任你……”


    “我知道”,司辰欢更用力抱住了他,因为身高原因,他脸埋在云栖鹤怀中,显得声音有些发闷,“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云唳,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怀天下之人,我眼中只能看到我在乎的人,至于你之后,如果真的会沦为邪魔乱杀无辜什么的,自有所谓的救世主出现来拯救苍生,我、我只要你现在平平安安。”


    云栖鹤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


    他的表情、他的呼吸甚至心跳,在这一刻尽皆凝固。


    接着,前所未有的浓烈情绪将他兜头淹没。


    呼吸和心跳声在一瞬寂静后,如同决堤江水,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烈,甚至让他一瞬间头脑空白,面上表情也从暴戾阴狠,变作了无法抑制的笑容,但最后,却是鼻头酸涩,落下了泪。


    滚烫的液体顺着他侧脸,流进了司辰欢脖颈,烫得他身体一颤。


    云栖鹤的眼瞳终于恢复如常,眼底幽深潋滟,他低低唤出一个名字。


    “司酒……”


    手上拥抱的力道却是放轻,像是怕碰坏了珍宝。


    从幻境中出来的滔天怨恨,终于在这一刻释然。


    时间回到一天前。


    云栖鹤并不是昏迷,只是在幻境结束、其他人被踢出幻境时,他神魂出体,强行稳住了这方坍塌的世界。


    “你……”


    女人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神魂出体只有化神期以上才能做到,你不是灵力全无……”


    云栖鹤一手捧着骷髅头,一手握着红剑,他侧脸泪痕未干,眼底却是前所未有的阴鸷。


    他不过上前一步,女人身上原本翻涌的鬼气,却瞬间受到吸引,尽数朝云栖鹤身上快速涌去,甚至形成了漩涡。


    “不!”力量被强行剥夺的痛苦让女人痛不欲生,如同被处以极刑,她全身尽皆冒血,惨叫嘶吼声划破天际。


    一只脚踩在了她痛苦翻滚的身体上,女人对上了一双纯黑瞳孔。


    “头颅,是谁放进来的?”


    她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


    那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像是尖刀的声音。


    女人瞳孔蓦地瞪大了。


    仙门常常鄙夷,称邪魔就如毫无理智的野兽,当遇到更为强大的邪魔时只会俯首称臣,根本不知道翻身抵抗。


    女人现在正是抵抗不住内心的臣服,即便被人踩在脚底、威胁性命,对强者崇拜的天性让她诚惶诚恐道:“禀告大人,是、是即墨珩,他舍不得杀了月照棉,却又压制不住月照棉体内的我,所以只好将我们封在日月剑中,又用这个头颅来镇压。”


    慕强的本能让女人忍不住道,“也不知这是何人头颅,不过残存的些许灵力,竟然能压制我和上百恶灵十余年,若不是……”


    她说到这,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猝然停住。


    “若不是什么?”云栖鹤重重踩了下去,眼底涌出强烈杀意,“日月神剑构造的幻境,不可能在秘境中出现,是谁操纵的你?”


    他身上鬼气越发浓烈,女人对他的臣服也越深,然而,她体内像是有两股力量在争斗,那张寡淡的面皮都被无形的力量顶起又落下,纯黑瞳孔不住转动,形容可怖。


    最终,她蓦地吐出大口大口的黑血,云栖鹤早有所料,先一步收脚离开,才没有被溅上。


    她快死了。


    在这具残缺不全的身体里,忽然冒出了一道声音。


    “你不是都知道吗,又何必明知故问。”


    那声音空灵诡异,在一片废墟的幻境中,莫名透出几分蛊惑。


    “是你”,云栖鹤没有意外,笃定地说。


    “我想,鸿蒙书院那次,也许我们存在误会。林晟的尸体,不过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而这具尸体,是第二件。”


    云栖鹤没有说话。


    只是捧着骷髅头那只手,微微用力,似乎想汲取什么力量。


    那道声音又响起,“仙门都说云琅堕魔,然而尸体却不知所踪。现在,剑宗宗主用你爹的头颅来镇自己妻子身上邪魔,其他的身体部分,你猜,会是在哪呢?”


    其实根本不用猜,三宗联合战胜魔头云琅的佳话,已经在仙门传唱了两年。


    如今头颅出现在剑宗,其余的残尸,不是器宗就是药宗。


    又有什么好猜的呢。


    察觉到他逐渐升腾的怒气,那道声音更得意了,“仙门虚伪至极,世人愚昧不堪,只有邪魔随心而为,只有鬼气能净化人心底污浊欲望。你体内如此强大的力量,何必在仙门面前忍气吞声,何必,让那群蒙在鼓里的愚民,对你刀剑加身?”


    那道声音见他毫无反应,又用头颅一事刺激他,“即便不为你自己考虑,你难道忍心,看那群虚伪的仙门用着你爹的残尸满足私欲?不如你猜猜,他们用云琅的尸体做些……”


    “砰”,不待她说完,云栖鹤将女人踹飞,狠狠砸进庭院中的木棉花树干中,整个人嵌了进去。


    云栖鹤瞬息而至,日月剑在他手中挽出剑花,刺穿了女人心脏。


    那一刻似乎很遥远,其实又只在瞬息之间。


    云栖鹤松开了手。


    女人,或者说月照棉,同她身上那棵巨大的木棉花树,都涌出了大片大森片的血。


    生命的最后一刻,属于月照棉的意识回归。


    她那寡淡的脸上露出一个凄美笑容:“对不起。”


    她对捧着骷髅头的少年跪了下去,“对不起,我、我阻止不了……”


    “你能不能帮帮我……”


    云栖鹤察觉到身上一紧,是司辰欢看他出神,怕他又胡思乱想,所以再次抱住了他。


    从回忆中抽身,云栖鹤将袖中的木棉花藏好了些,将脑袋搭在司辰欢肩上。


    他垂眸,看着司辰欢那一截雪白的后颈皮肤,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什么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小酒儿喜欢热闹,所以,这世间还是要人多的好。”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二合一


    云栖鹤的状态不好,司辰欢陪了他很久。


    两人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样,并排躺在云栖鹤从储物袋中拿出的藤椅上。


    透过窗棂,投落的日光渐渐西移,光束中尘埃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爬上天空,月光如水,轻盈越过窗台,流泻一地。


    房内并未点灯,光线幽暗,两人却能通过彼此接触的身体部位,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司辰欢原本激荡的情绪也变得宁静下来。


    他抬手,眼神看着另一侧虚空,假装不经意地搭上云栖鹤放在他边上的手背。


    动作很轻,先是试探性地轻点,然后见云栖鹤没反应,再是一根手指、两根手指,最后才整个手心慢慢搭上去,安抚性地轻拍。


    拍了没两下,再次落下时,对上的却是微凉掌心,以及,指缝间被对方的手指迅速侵入、合拢,十指相交。


    司辰欢一惊,侧头看向他,双眼在昏暗中显出潋滟微光,像是寒夜中的星辰。


    云栖鹤却只是垂眸,看向两人合十的双手。


    司辰欢的手略小,因这几日苦修剑术,掌心磨出一层薄茧,贴上去时有些微微的粗粝感,但就是这层细微感觉,让云栖鹤原本放松的肩背都绷直了些。


    他淡淡道:“手冷了。”


    然后,又摩挲起司辰欢的手心来。


    司辰欢被他的小动作弄得有些痒,又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觉好笑,心下也微微放松,知道竹马这是缓过来了。


    “笃笃笃——”


    三道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司辰欢抬头,发现门外映出一道高大身影。


    他不觉心惊,这人是谁,什么时候来的?他竟毫无所觉!


    对方修为绝对在他之上。


    司辰欢挥手点上蜡烛,房内一时亮堂起来,待云栖鹤收了藤椅,他才上前打开房门。


    “即墨前辈?!”


    司辰欢一时失声,惊诧极了。


    这堂堂剑宗老祖,要见几个弟子随手传讯也就罢了,怎么会亲自登门拜访?


    “司酒”,身后有人搭上了他肩膀,司辰欢转身,对上云栖鹤一双平静漆黑的眼,“你先出去吧,我和即墨前辈,有些事要沟通。”


    “这……”司辰欢有些犹豫,不过看竹马这么平静,而且他又打不过即墨珩,即便发生点什么也帮不上忙,于是干脆道,“好,那你和前辈先聊,我后半夜再来找你。”


    他故意说给即墨珩听,暗示人不要留太久,随后抬手,同即墨珩行礼告别,这才转身离开。


    原地一时只剩下了两人。


    “进来吧”,云栖鹤面色如常,似乎对剑宗老祖夜访一事毫不意外,也没了白日的尊敬客套,当先自己进了房中。


    身后的即墨珩倒没有不快,只是从云栖鹤的表现中,猜到他恐怕已经知道了真相,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苦笑。


    他也随后进门,下一刻,一道无声无息的结界升起。


    司辰欢去了楚川的房间。


    一推开门,便见满地狼藉,堆满了各色各样的古籍话本。


    楚川和八只小纸偶,埋首在一本话本间,正看得专注。


    “这是做什么?”


    司辰欢艰难下脚,从叠摞的书本空隙中勉强踮脚走了过去。


    “来得正好”,楚川抬眼看向他,面上带着骄傲,“你跟云栖鹤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带着大侄子们去城中书铺,将有关即墨老祖和他夫人的话本全都买了回来,我就不信,看完这些,我还能不了解幻境中的真相?”


    司辰欢一弯腰,将一人和八纸偶正看的话本拿了起来,翻到书名一看:《多情剑宗俏嫂嫂》。???


    楚川忙解释:“我也才知道,原来那名叫月照棉的女子,先是即墨珩大哥、也就是剑宗那位不世出的天才即墨琛的未婚妻,后来,即墨琛前辈为救一城百姓自爆身亡,所以月照棉才嫁给了即墨珩,唉,好一段孽缘呐。”


    这事司辰欢也有耳闻。


    传说中的剑宗大少爷即墨琛十八岁结金丹,不及弱冠便修炼出了自己的剑意,是前所未有的剑道天才!


    可惜,当时鬼蜮出了位鬼仙,也就是第一位以鬼修身份达到大乘期修为的大能。


    众所周知,鬼修一途除了大奸大恶、走投无路之人,是少有修士选择的。


    毕竟天地间因果循环,鬼修天生就被天道针对,修炼渡劫难上加难,更遑论飞升。


    因此当大乘期的鬼修出来后,鬼蜮众人狂欢不止,那一段时间频频袭击城池。


    即墨琛就是在一次鬼修袭击中,为守护一城百姓而自爆金丹。消息传回剑宗,恰逢老宗主修炼关头,闻此噩耗而急火攻心,最后卧病在床,急需一位新的宗主来主持大局。


    挑来挑去,就落到了原本不起眼的二少爷、即墨珩身上。


    在仙门流传的八卦秘闻中,提到即墨珩担任宗主一位,无不大呼“运气”二字。


    连之前的剑宗弟子也是这般认为,因此对即墨珩表面尊敬,私下不以为然。


    直到即墨珩的本命法宝日月神剑一出,他本人修为直接拔升到渡劫期,这才被众人渐渐认可。


    司辰欢只知道个大概,却不知原来即墨珩的夫人、也是从他大哥那继承而来。


    回想起幻境中,那头戴木棉花、面容寡淡的跛脚女子,司辰欢问:“那位月夫人,是什么家世?”


    “等等,我好像看过这个情节”,楚川在地上扒拉一番,找到一本古籍,哗啦啦翻到一页,指给司辰欢看,“喏,这里有提到,不过只有一句话,说即墨夫人和当今宗主月怀霁,皆是出身铸剑世家。”


    “铸剑世家?就是幻境中的铸剑村吧。”司辰欢想到那个看似平平无奇、却拥有无数把高价灵剑的小山村,有些明白为何月照棉相貌平平、甚至身体有疾,但却能跟剑宗世家联姻,甚至在死了一个大公子后,还能跟即墨珩成亲。


    不过想到宗门世家一些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司辰欢皱了皱眉,“这位夫人,大概在剑宗不太好过吧。”


    虽然说是出身铸剑世家,但那山村名不见经传,何况那副相貌与身体,即便修为高些,也不免会招惹一些闲言碎语。


    “你说得没错,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小人,怎么能这么对待月夫人!”楚川手中还拿着那本《多情剑宗悄嫂嫂》,不知看了什么情节,满脸愤慨。


    就连八个小纸偶听到这,也是个个怒目圆睁,挥舞着纸拳头打空气,像是要隔空打走话本中那些坏人。


    司辰欢:“……”


    “这都是话本,情节是虚构的,你们冷静点。”


    “楚兄说的,倒也不全是虚构”,一道清冷声音传来。


    尚未关合的门外,出现了一道月白色身影,容貌冷峻-


    “你可听过,剑仙的传说?”


    烛火哔剥,映出一张文雅但格外苍白的脸。


    云栖鹤显然不是一位合格的倾听者,他面无表情,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分给即墨珩一个,只抬手,摩挲着手中一个红肚小酒壶,压抑着心中杀欲。


    即墨珩也不用他回答,在烛光中露出怀念神色。


    “百年前有灵剑化身成人,修炼飞升,只留下一个后人,一位徒弟。后来徒弟开宗立派,后人隐居山林,这便是剑宗和铸剑村最早的由来。


    原本,剑仙后人不愿入尘世,直到出现了一位血脉返祖的少女。她一身血肉、肌骨,都无限接近那位剑仙。她是世界上最好的铸剑材料,也是最好的剑道契机。只要有她在旁,即便是再难领悟的剑意也会找到那一瞬的缺口。所以,我父亲向铸剑村提了亲。”


    即墨珩还记得,那夜无星无月,天气格外阴沉,狂风吹得山林呼啸不止。


    他和大哥被留在村口,等待父亲办事归来。


    十八岁的即墨珩笼罩在大哥的光芒之下,虽然不免被忽视,却是逍遥自在的,那时他不如后来稳重,见风雨欲来、又被大风掀起的泥土迷了眼,便想找户人家避避风。


    他大哥自然不会同意。


    所以他趁着即墨琛不注意,沿着石板路溜进了村中。


    跟月照棉的相遇并没有多巧,因为那巨大花冠实在太显眼了。


    无数鲜艳的木棉花瓣被狂风卷着,在漆黑夜色中泛着耀眼的红意,飘到即墨珩身前,他一路跟着花瓣,便误入了尚未关合的庭院中。


    院中除了耀眼夺目的木棉花树外,还有树下,炉台前一身灰衣的少女。


    大风掀起炉台中飘扬火花,散落如星雨,将少女的侧脸映得明明灭灭。


    即墨珩这才注意到,炉台里正燃着熊熊烈火,而灰衣少女虽身形单薄,长袖半卷的手中却挥着一柄大锤,高高举起然后砸落,“铛——铛——”清脆的捶打声不绝。


    她一身灰衣在狂风中贴着身体,因动作较大,牵扯出明晰的肩颈、手臂线条,一张侧脸却平静无波,锋利和柔钝感奇异融合。


    无数的木棉花瓣从她头顶飘落,有些被风卷着,飘进火炉跃动的火舌中,即墨珩见此,不禁怜惜地“欸”了一声,吸引了少女的注意。


    她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寡淡无味的脸,细眉、高颧骨,面无表情,一双眼却极亮,穿过纷扬花雨和呼啸夜风,寒剑一般刺向了即墨珩。


    在这寒芒中,她身前还跃动着耀眼火光,几片木棉花瓣在火中被烧地卷曲、皱缩,映得少女侧脸似乎也泛出一层红意。


    总之,即墨珩出了一瞬神。


    随即,他惊慌道:“小心——”


    木棉花树的一截树干,在这狂风中不堪重负,“嘎吱”一断砸了下来,直直对着燃烧的炉台,而少女就在炉台边上!


    即墨珩已经窜了出去,在少女做出动作前便将人扑倒,倒进已经积攒了一地的木棉花中。


    “砰——”树干砸倒了炉台,险而又险贴着两人砸落,洒落一地的凌乱炭火。


    就连少女即将完成的灵剑,也摔丢出来,砸变了形。


    她躺在即墨珩身下,冷冷盯着人。


    即墨珩忙从她身上下来,没察觉出她的怒意,反而一脸紧张:“你没事吧?”


    待确定女孩儿全身上下没受伤后,他才长叹一口气,后怕地拍了拍胸:“人没事就好。”


    火光还在两人身边燃烧,烧得满地花瓣卷曲,焦糊中又透出一股淡淡香味来。


    即墨珩忙挥手将火熄灭,可惜地看着余烬中的残缺花瓣,忽然间,他目光一亮,低头扒拉,在一角中找到了一片完好无损、没有被烧毁的木棉花。


    他拍了拍花瓣沾染上的灰和泥土。


    而旁边的女孩,一直冷冷注视他。


    “你看”,即墨珩献宝一样,将那片木棉花递到她眼前。


    彼时的月照棉表情未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即墨珩想着,这女孩儿铸剑只差一点便能成功,而且看地上残剑的品相很是不错,换做哪一位剑修、或者铸剑师来看都是惋惜得很,看对方面无表情,估计正伤心呢。


    于是他做了一个堪称大胆的举动。


    他将那片残存的鲜艳木棉花,小心翼翼插在了少女鬓发间,然后笑着说:“此花坚强,在烈火中也能残存下来,怎不必那剑珍贵?”


    他退了一步,打量着簪花的女孩,故意逗她开心:“一瓣‘花剑’相赠,这位姑娘,可莫负花意啊。”


    许是狂风吹走了屯云,清寒圆月恰好揭开面纱,如水月光洒落大地,映照树梢花瓣、映照满地残红,以及、映在女孩发间的一抹红中,花面相衬间,原本寡淡的脸也也映出格外韵味来。


    月照棉抬首,透过交叠树枝,看向苍穹中一轮圆月,露出的一截颌颈纤驰,白如映玉。


    即墨珩看了一眼,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暗道非礼勿视。


    “你是剑宗的儿子?”


    月照棉打量着他。


    即墨珩今夜并未穿弟子服,只是一袭宝蓝色长袍,长发用同色锻带束着,显得整个人文雅俊秀。


    他道:“正是”。


    “我知道了”。她只说了一句,然后俯身捡起地上残剑,转身就走。


    即墨珩下意识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厅堂中。


    回到村口时,他的父亲、剑宗宗主已经回来了,把他斥骂了一顿。


    即墨珩见父亲面色沉郁,想必所求之事不利,于是也就咽下了方才的经历不提,跟着他转身离开。


    第二日再见到父亲时,却见他容光焕发,高兴地对大哥说,他有一个未婚妻了。


    即墨琛唯爱剑道,对父亲安排的婚事不置可否,倒是即墨珩好奇,他父亲那般宠爱大哥,得给他找个什么天仙?


    出乎意料,他未来的嫂子竟是那夜遇见的女孩,她对他说:“我叫月照棉。”


    她说:“你怎么没说,你还有个哥哥?”


    后来发生的事即墨珩不甚清楚,因为见过女孩后,他就被勃然大怒的父亲关在了偏僻寒洞中修炼。


    他不明白父亲的怒火从何而来,不过也习惯了父亲的严苛,毕竟那点父爱,父亲已经全给了大哥。


    只是在寒洞苦修的间隙,他会偶然想到那名叫月照棉的未来嫂嫂,想到那夜狂风花雨下,女孩发间簪花,仰头望月的场景。


    再后来的一切猝不及防,大哥身死、父亲重病,他被赶鸭子上架坐了宗主之位,就连原本的嫂嫂,也成了枕边人。


    他的肩头陡然压下无数重担,太多的质疑与讥讽在他走过时窃窃响起,如同鬼魅的呓语。


    父亲的失望、长老的排挤,即墨珩只能在无人时,对着寝殿前新种下木棉花树倾诉:“我怕是、撑不下去了。”


    他身后,发间簪花、一身素衣的妻子静静听着,也如一棵花树,不发一言。


    只是之后,她消失了很久。


    再次出现时,她递给了即墨珩一柄鲜红如血的剑。


    一柄能引发天道异象、让他瞬间拔升修为的本命宝剑。


    它来得如此及时,即墨珩深陷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到妻子陡然一深一浅的走姿。


    后来他才知道,那剑中融了一截月照棉的腿骨。


    “她是最好的剑道契机,我若想领悟剑意不能没有她陪同,可是领悟之地,大多凶险万分,她那次因为腿疾,而我又在悟道的关键之处,所以不免受了伤,我当时以为没有什么,但、直到一年后,你母亲的化魔丹出来,我才知晓,原来当初的悟剑之地,竟藏了入体的邪魔。”


    当年鬼仙横空出世,在他指导下,原本散作一团的鬼修竟学会了合作,还控制吞噬血肉的邪魔们,侵入凡人修士窃取记忆,取而代之。


    即墨珩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剑宗从药宗购回三千枚化魔丹,他当夜兴致勃勃同夫人说“明日要阖宗检查时”,对方笑着同他说好,然后当夜逃回铸剑村,屠杀了全村。


    泪水从苍白的脸上滚落,“我赶到时,她就那样浑身染血站在我面前。夫人平素未对我说出口的事,包括当年原本要同我联姻、腿骨铸剑、宗门排挤甚至邪魔入体等等,她体内的那个邪魔都完完整整说出了口。


    最后它告诉我,它并没有完全吞噬夫人的神魂,如果我要杀它,会带着夫人一起魂飞魄散。”


    “我于是将她和满村的怨灵,都封印在了日月剑的幻境中,本来是不会出事的。但、鬼蜮之乱却爆发了。”


    仙门流传,即墨宗主正是因为在大战中损耗太多,伤了根基,所以才早早退位传给月怀霁。


    只有即墨珩知道,损耗是真,但最主要的,是他损耗过多的身躯,压制不住幻境中的邪魔了。


    他原本也想向玄阴门求助,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玄阴门有邪必除。


    所以,当其他世家因为种种原因忌惮玄阴门而找上他时,他一如当年被迫担任宗主,这次也被裹挟着同意。


    事后,分得了一颗故人的头颅。


    “是谁?你当年求助的是玄阴门中的谁?”


    云栖鹤打断他哽咽的复述,几乎冷酷地质问他。


    即墨珩一顿,遗憾摇头,“我不能说,当年所有参与的人,都发了血誓,以自身和宗门气运为质,有关此事所有,通通不能再提起。”


    血誓是仙门最重的誓约,凡是违反誓约内容,会即刻受到天道谴罚。


    云栖鹤不禁笑了,提起这血誓的人,心思何其缜密!


    这群世家宗主,最怕的不是五雷轰顶魂飞魄散,而是宗门运衰门派断代!


    云栖鹤毫不怀疑,即便他此刻能控制即墨珩让他开口,在他说出真相前,定会暴毙而亡。


    有什么意思呢?


    云栖鹤闭了闭眼。


    耳边的男人又在忏悔。


    “此事,是我对不住云琅,对不住你。”


    即墨珩反复说了几句,最后才图穷匕见,“日月剑应该在你手中,我欠玄阴门的,没有其他能还,这剑便赠予你。只是,我想知道,照棉仙逝前,有没有说些什么?”


    他眼中露出期冀光芒,甚至双手不觉攥紧了膝上的宝蓝色衣袍。


    像是时光巨轮轰然回流,他又变作了那个月夜下、小心翼翼为女孩簪花的十八岁少年郎。


    云栖鹤冷厉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


    “有”,他道,“专门留给你的。”


    即墨珩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她说如果再来一次,那夜满地的木棉花,她宁愿都在烈火中焚烧殆尽,也不要徒留什么虚妄花意,骗了她一生。”


    即墨珩眼中的期冀,像是被冰凝固住了,只有嘴唇轻颤,挣扎着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徒劳地了闭上了嘴。


    毕竟,芳魂已逝,他连往日自欺欺人而封锁的幻境,也已烟消云散了。


    又能说给谁听?


    他颓唐地将脸埋进掌心中。


    云栖鹤站了起来,烛光下的身形高挑,投落一道长影。


    他居高临下打量着男人:“斯人已去,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给谁看?”


    即墨珩肩膀一颤,抬头看向他。


    云栖鹤的面容逆着光,显得格外冷酷无情,吐出的话更像是淬了冰:“一个无家世无貌的女人,一个跛脚却能当上剑宗夫人的女人,当她为你抽出腿骨铸剑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她被弟子嘲笑讥讽的时候你在哪里?甚至当她重伤以至邪魔伺机入体、生吞神魂时,你、她月照棉名义上的夫君,你又在哪里呢?”


    “……别说了”,即墨珩面色苍白如纸,将头低垂了下去。


    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云栖鹤却没打算放过他。


    “幻境灵柩中的头颅,是我父亲的,但那具无头尸体呢?那具和喜堂遥遥相对、却只能独自腐烂十几年的尸体,会不会是,你所谓的大哥呢?”


    “砰——”渡劫期大能的威压轰然出现,桌椅茶盏不堪重负,纷纷爆裂碎成齑粉。


    就连云栖鹤,也被压得肩膀一塌,脚下地面塌陷数尺。


    “我让你、闭嘴!”


    即墨珩猛地抬头,那张苍白脸上是可怖神情,他似乎褪去了某种伪装,显出的是摇摇欲坠的癫狂。


    云栖鹤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愤怒,继续道:“就连所谓幻境,当真是你舍不得让她魂飞魄散吗?还是说,你舍不得这人形的剑道契机,舍不得你剑宗的锦绣未来?


    毕竟,据说在月夫人宣布去世后,凡是经即墨宗主亲手指导过的弟子,领悟剑意会格外快呢。”


    “闭嘴!”


    云栖鹤在骤然加大的威压下,蓦地吐出一口血。


    淋漓鲜血洒在他身前地板,云栖鹤唇边还沾了一点鲜红,他用手背擦过,低垂的眉眼,却是快意的笑容。


    “黄毛小儿,你知道什么?!我二十多岁被迫担任宗主,你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吗?我不能发怒、不能出错,我必须时时刻刻如履薄冰,扮演好一位完美的剑宗宗主!但又换来什么呢?


    父亲、所谓的父亲从来没有把我放入眼中,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如果是即墨琛继位那该多好。甚至、竟然说当初死去的为什么不是我?


    而全宗上下,从来没有人期待过我,即便我努力在最凄苦的寒洞中修炼数载提升修为,也换不来任何人一声夸赞!


    凭什么,凭什么他即墨琛就能轻松领悟剑意?凭什么月照棉就能随便炼出传世宝剑?!


    我、我好不甘啊!”


    即墨珩终于陷入了嫉妒的深渊,那些深埋心底未曾宣之于口的所有不平、贪念,在这一刻像是被心魔勾着,无数负面情绪放大,将他兜头淹没。


    “还有那个云琅,传说中的救世英雄,哈哈哈哈,转眼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头……


    你说可不可笑,他们这些天才啊,都是不得善终呢。”


    即墨珩大笑起来,原本文雅的面貌已经扭曲,苍白的脸上尽是癫狂笑容。


    云栖鹤静静看着他,眼底露出怜悯,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柄通体鲜红的剑,放在即墨珩身侧。


    “是挺可笑的,对了,方才骗了你”,云栖鹤像是才刚想起什么,侧头对他道,“月夫人其实只对你说了一句话而已:


    ‘不负花意,不负卿’。”


    即墨珩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表情有些可笑,明明嘴角上扬,下一秒却像是要哭出来了。


    “至于这沾了夫人鲜血的剑,恐怕只有前辈能用得顺手,在下无福消受了。”


    他说完,转身推开门离开。


    在结界开合关闭的一瞬间,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隐约传来。


    云栖鹤快走两步,抬头看向天空中的寒月,忽然很想去见他的小酒儿。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铸剑村向来隐居世外,月夫人出身于此,在铸剑一道上天赋绝伦,日月神剑便是出自其手,可惜夫人久居山林,不通世家俗物款曲,在剑宗时被苛待不少,二十多年前便早早仙逝,不曾想,能在万剑冢秘境中再次窥见夫人芳魂。”


    房间内,方凌霄正襟危坐,他对面两人听得专注,还有茶桌椅凳上,蹲满了八个托腮的小纸偶,神情如出一辙,像在听书一般。


    看得方凌霄有些好笑。


    司辰欢忽然想到什么:“方便问一下,当初究竟是谁传出万剑冢秘境消息的?”


    这秘境简直太古怪了!


    正如方凌霄所说,铸剑村隐居世外,结果一个突兀出现在偏僻小城的秘境,嗖一下就能把这么多修士直接传递到人村里,说好的世外呢?!


    更别提那境中幻境险象环生,若不是他们命大,恐怕此刻坟头草都已经两米高了。


    所以当初究竟是谁、将万剑冢秘境消息放出去的呢?


    骗了一个林晟不说,差点把他们也全都折了!


    司辰欢盯着方凌霄,作为剑宗大弟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然而,令司辰欢失望的是,方凌霄对他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当初传出消息的那几位散修,宗门再派弟子去寻时,已经全都暴毙了。”


    司辰欢和楚川听到这,对视一眼,俱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


    就是不知道,这人是冲着谁来的?


    司辰欢隐有猜测,觉得很有可能冲的是他倒霉催的竹马。


    可他想不明白,云栖鹤此刻修为尽废,人也一心咸鱼躺平,还有什么好针对的?


    但他没有把猜想说出来,而是道:“多谢凌霄兄今晚为我等解惑。”


    方凌霄摆摆手:“惭愧,其实我今夜前来,也是想打听二位在幻境中的见闻。”


    楚川插嘴道:“陆蓬不是也进去了?你应该知道,我们一出来就被那几位长老召见,而且要求立了天道契约,不能将幻境的事透露出去。”


    方凌霄无奈苦笑:“此事我自然知晓,也不会为难两位,不过是想来碰碰运气罢了。”


    说着,他目光在房中逡巡一番,似是无意地问:“不知云兄去哪了?”


    提到这个,司辰欢眼神一闪,有些担忧。


    他们剑宗老祖还跟他手无缚鸡之力的竹马在一起呢,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什么矛盾。


    然而这话不能跟他说,司辰欢摇头:“我也不知。”


    楚川看了一眼他,也没多话。


    方凌霄明白他们有事隐瞒,倒也没有多问,只道:“若是云兄回来,麻烦二位转告,若他有任何关于幻境或者剑宗的消息,可来告诉我。”


    司辰欢看他神情真挚,不像在开玩笑。


    按理,他竹马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应该是个废人才对吧?


    这方凌霄却似乎挺重视云栖鹤。


    他不解之余,倒是对方凌霄多了几丝佩服。


    不愧是剑宗大师兄,这眼光不错,一眼就看出了他竹马是龙傲天的潜质。


    夜已深了,方凌霄抬手作别。


    司辰欢和楚川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月色清幽,将庭院映照得如积水空明,竹柏倒影交错。


    送到院门口,方凌霄刚说了一句“就送到此”,另一道脚步声就在夜色中响起。


    满天星辰下,只见一道白色身影遥遥走来。


    他五官清冷俊美,冷白皮肤在月下泛着光晕,身形高挑修长。


    云栖鹤原本不疾不徐的脚步,在看到院门口立着的三人时,陡然加快了。


    楚川站在院门外侧,只觉似有一阵清风掠过,侧头看时便见那白衣少年双手张开,将站在树影中的司酒,抱了个满怀。


    甚至因为动作太大,发丝和袍角都飘扬在风里。


    司辰欢被抱得一懵,眼神都不由瞪大了。


    然而感受到对方温暖的胸膛和结结实实的力道,他只犹豫一瞬,便也抬手抱了回去,手掌还轻拍对方的背部,心里想竹马这是又受什么刺激了。


    ……


    一阵清风拂过,几片落叶悠悠飘落,拂过楚川额角清晰鼓动的青筋。


    他忍无可忍:“我说二位,能回房间再抱吗?客人还在这站着呢!”


    司辰欢如梦初醒,忙将云栖鹤推开,看向还立在另一旁的方凌霄,久违地老脸一红。


    都怪云栖鹤抱得太自然了,他都忘了,方凌霄还没走呢!


    楚川冷哼一声,对他们这种随地大小抱的行为很不满,朝方凌霄歉疚道:“方兄,见笑了。”


    方凌霄摇摇头,目光在司辰欢和云栖鹤两人身上来回扫过,眸色深了些,意有所指道:“两位的感情,倒真是令人羡慕呢。”


    司辰欢不好意思笑了笑,还没回答,便见身侧的云栖鹤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和方凌霄中间,语气冷淡:“你不是要走,需要我送送你吗?”


    这话也太无礼了些,司辰欢在身后,扯了扯云栖鹤的衣袖,示意他们还在剑宗地盘上,客气点。


    云栖鹤却直接转身,按住他那只手,轻拍了拍,离开时指尖还在他手背摩挲一瞬,目光专注:“等我。”


    司辰欢被那瞬间的摩挲给惊得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


    好一会儿,他咽了咽口水,凑到楚川身边,眼神还盯着云栖鹤离开的背影,“你有没有觉得,云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突然就摸他手了?!而且还摸得那么……


    司辰欢一时描述不出来。


    他们两人八岁相识,不管是牵手、拥抱甚至同榻而眠,都没有哪一次给司辰欢这么奇怪的感觉。


    总感觉、透着点其他的意味,就像是心尖被羽毛拂过。


    痒痒的,又不解其意。


    楚川斜乜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你们俩不就这个黏糊劲嘛。”


    司辰欢戳了戳他肩膀:“你正常点说话。”


    楚川冷哼了一声:“我看不正常的是你才对吧,你什么时候跟云唳关系这么好了?”


    也不是说两人之前关系不好,但至少在书院时,这两人也不会动不动就搂搂抱抱。


    而且这抱的……楚川想到方才云栖鹤扬起的发丝与袍角,嘴角一抽,这抱的也太用力了些。


    司辰欢挠了挠头发,也觉得他跟竹马之间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但他很快给自己找好了理由,摆摆手道:“你不懂,他伤心呢,我那是安慰他。”


    楚川嗤之以鼻,然后森眼睛咕噜一转,蹭靠了过去,贴到司辰欢肩膀上,轻轻一撞,掐着嗓子说话:“人家也伤心了,你也安慰安慰人家。”


    司辰欢登时一跳三尺远,表情惊恐:“呔,何方妖孽!”


    楚川啐了一口:“呸,你重色轻友。”


    司辰欢嘴硬:“我哪有。而且、谁让云栖鹤确实生得比你俊美。”


    深谙他颜狗属性的楚川,不觉受到亿点点伤害,捂着胸口,恨恨“呸”了一声。


    “你这不是挺中气十足吗?别装可怜”,司辰欢立马道。


    气得楚川掉头就走,回房“哐当”摔关了门。


    然后一转身,就和茶桌椅凳上,八只大眼睛、扎着冲天揪的小纸偶们对上了眼。


    他走到桌边,顺手抄起一只纸偶抱在怀里,捏了捏它的小辫子,嘴上哼哼:“你们爹倒是会装,还触景生情伤心呢,话本里怎么说这种人来着,对了,绿茶狗,我呸!”


    在楚川跟纸偶控诉时,云栖鹤同方凌霄走到了庭院外不远处的树下。


    两道清瘦身影相对而立。


    方凌霄猜到他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只是没想到,对方直接递给他一片木棉花瓣。


    鲜红如血的花躺在他冷白手心中,有种冷艳的美感。


    “这是?”方凌霄心弦一动,隐有猜测。


    云栖鹤不耐烦与他废话,直接将花瓣塞入他手中:“受人所托罢了,交给你师尊。”


    “还有,她让我带了一句话:


    离乡太久,惟愿故乡一抔土,埋去昔日血与仇。”


    云栖鹤说完,扬长而去,只留方凌霄待在原地,低头看着手心中那枚花瓣,当察觉到花瓣中浮现起的一颗光点时,他不觉眸光一颤。


    幻境最后一刻。


    满身残缺的女人对他俯身跪拜,额头贴在这方浸满鲜血的土地。


    “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带两句话……”


    她快死了。


    原本就被邪魔吞噬殆尽的残魂已支撑不住同样满目疮痍的身体,却不知是被什么样的一口气强撑着,求他给她带话。


    她这抹残魂和邪魔同体、苟延残喘二十余年,却似乎只要说完这最后两句话,就能安然迎接她魂飞魄散的命运。


    云栖鹤手上还捧着冰冷的骷髅头,一双空洞的眼在时刻提醒他,这群人,对自己、对他父亲,都犯下过怎么的滔天罪孽。


    因此云栖鹤几乎是觉得荒谬:“你来求我?”


    他冰冷的眼中不带一丝感情,即便月照棉未曾真正做过伤害之事,但为了镇压她体内邪魔,他父亲尸首分离十余载,她怎么好意思来求他?!


    俯首的女人止不住的咳嗽,大片大片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像是开出一朵绚烂的木棉花。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此举有多么无耻,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于是她断断续续道:“咳咳我知道,是我妄求了。但……这也是我十余年后,还不容易能控制身体、自己说话的时候。你若愿意,便求你传达,咳咳咳若不愿意,便权当听一听、这迟了十余年的遗言吧……”


    月夜下,云栖鹤越走越快,衣袍带风。


    他遥遥便看见院门口,一身红衣、飒沓风流的少年在等自己的身影。


    他眼睛那般好看,像是天上的星辰。


    倒映出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直至完全填满。


    云栖鹤又将人抱了个满怀。


    他搭在司辰欢肩上,无奈一叹。


    他真是善良了许多。


    如果是前世的自己,不仅不会出手留下月照棉最后一丝残魂,也不会给人带话,甚至还会将人挫骨扬灰,还有对即墨珩,他不会给他最后留下爱人的遗言,而是会继续欺骗他,让对方余生都活在悔恨中。


    但是……


    云栖鹤抱着怀中的人,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已经不敢去想前世他无力倒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也许是心头有了挂念,便生出许多忧虑、惊疑。


    如果是他前世作恶多端,所以最后才迎来那样可怕的报应。


    那么这一世、他也可以压抑住心中滔天杀欲,多出几分没有的善意。


    只求让他的小酒儿,长伴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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