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何惧苦与忧?◎
每一次与至亲之人的告别,都是天地在为自己敲响送别的钟声。
是送别他人,亦是送别自己。
天蒙山神女的意识早就已经与宋天蒙融为了一体,宋天蒙很早之前就知道,她与人世间的联系,在她十八岁那年开始,将不会再多一点,而是开始一点一点地剥离削减。
等到她十八岁之前认识的人一个个故去,甚至都不需要所有人都离世,只要大家记忆里不再浓烈地有她,她就要告别这烟火气十足的人世间了。
继续回到高高的山上,去做自由的神灵,去看风起云涌,雨卷云舒。
“姥,我没事……”
宋天蒙说的话,宋老太是一个字都不信。
小老太太急了,“你还说你没事?这死孩子,怎么这么嘴犟呢!你的脸看着都白成宣纸一样了,还没事?快点躺下休息,奶给你弄点儿红糖鸡蛋水来。”
哪里用得着宋老太动手?
马来春已经把红糖鸡蛋水给宋天蒙端过来了。
宋天蒙只是被亲缘的离去而冲击的短暂离了魂,现在已经定下来,自然不需要人在伺候。
从马来春手里把红糖鸡蛋水接过来,小口喝下。
想到照顾了她这么多年的宋老头就再也见不到了。
哪怕她是天蒙山神女,也不可能去六道轮回中把碾碎的灵机再拼凑成一个完全的人。
这一世的宋老头,很快就会回返人间,他这一生的一身灵机会与其他的灵机相合,变成一朵花、一棵树、或者是其他人身上的一部分。
唯独,他永远不再可能拼凑成宋老头。
按照六道轮回的纪事,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大概还会有一个宋老头出现。
可与曾经的宋老头相捆绑着的那些缘分,并不会随着宋老头的归来而归来。
人活一生一世,草木一春一秋。
一次告别,便是生生世世的永别。
宋天蒙看守在她身边的家人,滚烫的眼泪掉进碗里的红糖鸡蛋水中,她说,“都各忙各的去吧,我能有什么事儿?”
宋老太依言便开始撵人,“去去去,别在这里吵吵着,让天蒙好好休息。”
宋天蒙见宋萍萍也要出去,“妈,你留一下,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六神无主的宋萍萍顿住脚,“哦,行。”
宋老太看宋天蒙要和宋萍萍谈事情,也没再守着了,她轻轻拍了两下宋天蒙的手,“你和你妈先聊着,姥去给你包饺子。”
等其他人都出了屋子。
宋天蒙问宋萍萍,“妈,你是有什么样的苦衷,连姥爷最后一程都不送呢?”
“我亲眼看着姥爷带着不甘升上了天的……”
宋天蒙忘不了宋老头走时的那一身灰扑扑的不甘与苦闷。
宋萍萍一开口就是哭声,“收到你拍的电报时,我和你爸就去请假要回来。”
“可是实验发生了意外,存放重要资料的仓库起火,我和你爸不仅得参与资料的救援,有些资料已经被焚毁。”
“我们得在最短时间内尽量修复,不然之前的很多很多心血就算是白费了。家里的白事虽然是头等大事,可家与国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天蒙,你还小,不知道妈的研究内容,对咱的国、咱的家,有多么重要。”
“咱们国家还是太弱小了,必须得尽快发展起来,才能不被别人欺负。”
“国要是被欺负了,普通老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
“妈相信,就算是你,面对同样的选择,也会做出和妈一样的决定。”
“你姥爷要是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怪妈的,他会以我为荣。”
“到了天上,你姥爷也会和他的那些兄弟伙计们吹,他的女儿是为国家效力的。”
“妈知道家里人怪我心狠,你姥姥对我也有怨言。可再选一次,妈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那么多人奋战那么多年的心血,人命都搭进去好多条,妈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就置集体利益与家国利益不顾。”
“等妈哪天没命活了,也追着你姥爷和姥姥去了,妈再给他们二老磕头请罪。古人说忠孝难两全,确实如是。”
宋天蒙静静地听着。
等宋萍萍不再说话,只剩下低声啜泣之后,她轻声说,“妈,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宋萍萍不解。
宋天蒙的目光看向摆在窗台角落里的一个小泥偶,“人就和泥偶一样,捏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个泥偶。”
“可如果哪天被水泡了,被摔碎了,就会尘归尘土归土。哪怕有一天,再捏一个一模一样的泥偶出来,可是组成泥偶的东西已经变了,原来的那个泥偶,再也不会出现了。”
宋萍萍听懂了宋天蒙话里的意思,心中的最后一次幻想被无情击破,脸色煞白。
宋天蒙看着宋萍萍头上、鬓角上的白发,她明明是家里最小最受宠的女儿,却被大西北的风霜打磨成这般,白发悄悄爬满。
本是家里人捧在手心里的璞玉,却自甘化作铺垫国家上进攀援的基石。
把一个国家的兴衰,捆绑在少数人身上,这份责任、这份担子,实在是太沉、也实在太重。
真想要给这些科研人员松绑,还是得让更多的人进入科研领域,更多的人为国家进步贡献个人力量。
还是得让这片天地上的灵机重续,让每一片土地都成为蕴养人杰的灵土——
在京大地质系学习的日子很是繁忙。
除了繁重的课业之外,宋天蒙跟着导师频繁地坐着绿皮火车出差,去到各地的油田和矿场上帮忙找矿床、找油田、找煤田。
宋天蒙跟着导师满地图的跑,名山大川去过,荒山野岭也去过。
因为有天蒙山神女的能力在,她不论是找矿床还是找石油、找煤炭,都十分精准,就连带她的导师都说她是‘如有神助’。
让她的导师苦恼的是,他问了很多次宋天蒙要不要读研,宋天蒙每次都是拒绝。
这不是对自己天赋的浪费吗?
眼看着不能拐带宋天蒙留在自己的研究室,这小老头直接发动了自己的全部人脉,把宋天蒙的工作给安排了——就留在京大任教。
小老头是这样想的,你不想跟着我深造,那就留在京大自己做研究吧,有问题还能多多交流,总比放到那些企业里一直束缚着强。
宋天蒙也正好需要一份工作,便答应了下来。
多数时间里,她都不会留在京大,而是拿着地图,漫山遍野的跑。
偶尔会替别的老师带几个研究生去,多数情况下她都是独行。
有别的老师问宋天蒙,“宋老师,你一个人跑野外,不怕吗?”
宋天蒙从来都不怕。
她在山林里,是真正自由的。
倘若说怕,那怕的应该是其他人与动物、草木生灵。
况且,其他人觉得她是沉迷于野外调研与考察,实际上她是在山林里修补各地的地脉。
每一处修补好的地脉,都能为那片土地再滋养出难以计数的英才。
这是比地质找矿更重要的事。
当然,本职工作还是要做的,不然对不起京大每个月给她发的工资。
宋天蒙在各地修补地脉的时候,也会顺带着把各个山头、各片山脉的地质情况研究清楚,顺带着再把地表的地貌情况、植被与动物分布情况都记录好。
每次回到京大,宋天蒙都会停留一段时间,把和地质研究相关的东西整理成论文发表出去,也把那些与地貌和动植物分布的情况整理成书籍,联络京大出版社一起发布成书。
京大分配给宋天蒙的理论课也不少,这些都是本职工作,宋天蒙都会认真去讲好。
学生们对这个‘学识渊博宋老师’的印象都很好,宋天蒙著作的那些书籍更是争相传阅。
宋天蒙偶尔也会给学生们讲讲自己在各地的见闻,引得一群小年轻心驰神往,在这些小年轻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名叫‘走四方’的种子。
学生们觉得有些难过的是,这位‘学识渊博宋老师’平时表现得十分和蔼,对大家的疑问都是有问必答,可每次看到宋老师,心里都不敢生出亲近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从寺庙莲台上走下来的神女。
远远观看着,内心仰慕者,不敢走近。
隆冬腊月里,又是一个学期结束。
宋天蒙收拾好自己的材料,开上新买没多久的车,拐去了胡同里。
这么多年,她很少自己开火,之前有宋老太跟到京城来住着,她天天都有地儿去蹭饭。
后来宋老太也走了,宋萍萍和周强夫妻俩熬到了退休的年纪,退下来回到京城,在水木大学任教。
宋天蒙便换了一个蹭饭的地方。
老宋家的所有人发展的都很好,全家都搬到了京城来,老家变成了印象中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巍峨如天蒙山,如今也变成了记忆里的故园。
宋天蒙这一辈儿的兄弟姐妹都在陆陆续续地成家,宋萍萍和周强看着自家女儿一直都流连于山野间,心里也跟着着急。
可是夫妻俩又知道自家孩子不是平凡人,有心催两下也不敢开口。
宋萍萍只能拐弯抹角地问,“天蒙,你说有一天,妈和你爸都去了,你怎么办?”
正在吃饺子的宋天蒙噎住,猛喝了两口水才顺过气来。
“我怎么办?继续做未完成的事。”
“等哪天我把事情都做完,我就回天蒙山。”——
人的一生看似漫长,实则只是皮肉从生长到衰亡的百年岁月,被爱与恨、喜与愁裹挟着,走过了一段时而风和日丽时而雨雪交加的路。
等走到生命的尽头,又会以新的身份开启新的旅程。
真正的看开,不是不问世事,而是遵循世事自然,坐看坐忘,笑酌清泉。
没有谁会在轮回的消磨里永恒,但每个人都在永恒中周而复始。
想未来的未来太久太远,过好每一个当下,才能过好永恒。
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何惧苦与忧?
且行且看,追风逐月,踏歌涉水,自得其乐。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