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 暗助师兄 为何唯独不见……


    早起在施针时, 兰卿晚就悄悄塞给徐老庄主一封信,等出门后再拆开。信中相告,知杀死徐英的真凶是何人, 让他悄悄返回山庄,从小道进入药房侧门里间, 暗中探听真相。


    到了这一会儿,徐老庄主已至药房,气得喘息不定, 胸口起伏得厉害,徐渊吓得面色惊惧,松开兰卿晚就跪到地上, 慌手慌脚地爬到车辇前。


    “爹、爹息怒!儿子、儿子是一时糊涂……”


    徐渊扒上老庄主的胳膊摇晃, 哭得声泪俱下,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住开口申辩, “都是顾瞻!是顾瞻挑拨我与兄长, 儿子是被蛊惑的,儿子冤枉……”


    “啪——”


    一巴掌扇到徐渊脸上,老庄主抖着手指过去,“你、你这个畜牲!从前干了多少丢人的事,忘了你兄长是如何暗中帮你摆平的?动手的时候,心里就没有半点手足之情了吗?”


    “儿子知道错了,自从兄长死后, 儿子寝食难安,夜夜都在念经忏悔,想着让兄长早登极乐,好好孝顺您……”


    “你有心忏悔?那你刚刚在做什么?!”


    听到这番哭诉, 老庄主半点也不肯信,一把抓上徐渊的肩膀,痛心得声音都沙哑了些,“你别打量着从前在戏院里干的事我不知道,还以为你已经改了,竟然还这么荒唐!”


    “儿子是被他勾引的……”


    徐渊哭喊着抓上老庄主的手,激动得摇头争辩,“对!这个李大夫他故意接近我入山庄的,他是兰宗门的弟子兰卿晚,隐姓埋名来咱们这儿,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提及兰卿晚的真实身份,徐老庄主混浊的眼睛颤了颤,似乎从悲痛的情绪里清醒了些,徐渊趁机开口,“爹,爹你要救我,兄长已经不在了,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不能让他把这些事传扬出去,否则山庄就完了。”


    瞧徐渊跪在那儿不断地求着老庄主,凭着耳力听到园子里藏人的声音,昭云初眉宇越陷越深,想到了什么,已觉不妙,于是压低声音吩咐罗郁,“你去通知大师兄,让他带人过来,顾瞻的人恐怕不在山林里。”


    老庄主并不回应徐渊半句,只是沉痛地闭了闭眼,才将视线缓缓转向兰卿晚,“李大夫,不管你是何人,来此又有何目的,老夫都要谢你的医病之恩,是老夫教子无方,刚才举止冒犯,老夫代他向你赔礼了。”


    浅浅地朝兰卿晚低了低头,徐老庄主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已暗得如同深渊,连流露出的那点愧疚,也被一点点吞噬殆尽,“但老夫只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未免家丑外传,只能对不住你了。”


    听着徐老庄主的话,兰卿晚不可置信地抿动唇齿,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像是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凝视起面前的徐老庄主,喉咙里有些哽,“你明明亲耳听到,徐英不是云初杀的。”


    “昭云初阴险狠毒,恶名远扬,江湖里那么多人死在他手里,就算老夫多冤了他这一回,也不算冤。”


    兰卿晚听老庄主说得脸上毫无愧色,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撞入眸中,只觉刺眼。


    昭云初静静注视着兰卿晚,透过那隐忍的神情,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昭云初自觉胸腔有些压抑,挣动的眉骨陷了陷,刻意抹去心里早已麻木的情绪。


    没用的,兰师兄现在所做的事情,他早就已经努力过无数次了。


    在徐老庄主抬起的手挥落一刻,身旁的家仆立即朝外喊去,“来人!”


    随着药房里的人一声令下,原本空寂的廊外忽然窜出十来个人手,齐齐亮出武器飞奔进屋。


    来者全是山庄招纳的门客,眼看就要围攻,兰卿晚骤然踢开一人,侧身闪了出去,又压身旋腿扫过几人,将后发者的武器牢牢挡于掌前,被内力所阻,又一下往后弹开,打回几个门客身上。


    “怎么可能!他不是服下软骨散了吗?”


    徐渊瞧兰卿晚翻身跃出药房,身手敏捷,连忙起身追出门去。


    不仅徐渊惊讶,屋檐上的昭云初看得也是一愣,随后就见兰卿晚丢出袖中藏下的棉布,上面明显有一块茶水浸湿的地方。


    他并没有服下软骨散。


    “你是故意套我的话……”


    “不这样,你肯说出实情么?”


    兰卿晚反问徐渊的语气里,隐含了些微嘲讽,不禁冷呵一声,上抿的唇压出微白,似在压抑着心底不断涌起的愤怒,目光扫向人群中的徐老庄主,“你有什么资格说云初阴险狠毒?今日在场想为徐渊遮掩的人,又岂是什么良善之辈!”


    昭云初看懂了兰卿晚的眼神,心底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震荡了下,隐隐觉得此刻孤立廊下与江湖侠士们对抗的人,与记忆中熟悉的兰卿晚,有什么不一样了。


    正出神,园中突然翻出几道蒙面身影,昭云初心中一紧,下意识甩开腰间匕首,里头暗藏的毒针先后飞出,命中离兰卿晚最近的两人。


    兰卿晚当即反应过来,侧身避开园中突袭的暗敌,一跃而起,一脚打去明晃晃的长剑,又一脚照着脑袋攻去,将人踢翻在地。


    注意到倒在另一边中针的两人,明显是中了剧毒,对此暗招再熟悉不过,兰卿晚回头朝方才飞出毒针的方向寻去。


    昭云初本掩藏在檐顶后,方才出招匆忙,却暴露了位置,来不及俯身藏好,已对上了兰卿晚的目光。


    眼看兰卿晚欲要追过来,忽而林中又有几个蒙面刺客袭来,正面交手的人似乎非常熟悉兰卿晚的招式,几次进攻都不落下风,生生将他困与狭窄的过道内。


    估摸着罗郁也快带人赶到,昭云初仔细观望了会儿,确认兰卿晚能应付,随即起身往后门处撤去。


    “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潜藏在山庄内院?”


    徐老庄主在廊上看到园中突然出现的一群刺客,心惊地看向面色紧张的徐渊,“又是你干得好事?”


    “是……是顾瞻的人,他要抓的是兰卿晚。”


    徐渊吞吞吐吐地解释,徐老庄主听后却大惊失色,急得用力拍过车辇扶手,“你晓得他是怎样的角色,竟也敢去招惹进家门!”


    话音刚落,檐外四周突然又一群人翻进院墙,这下徐老庄主看清楚了他们的打扮,是兰宗门的人!


    “爹,这些人不是我招进来的……”


    徐渊瞧来者个个武艺超群,皆在自家门客之上,被刀光剑影晃了眼,血溅半身,被吓得不自觉往后退几步,拉上门客想挡一挡,“快、快上啊!”


    可这时候哪有人敢上,徐老庄主看着自家山庄乱成这样,眼睛瞪得老大,一下急火攻心地抽搐起来。


    突然一道人影落至廊前,手持长剑刺中交手的蒙面刺客,继而转过身来停在药房门口,吓得大伙儿往里一缩。


    “我门中弟子暗查兰宗门叛徒顾瞻下落,得知是被山庄少主徐渊包藏已久,我等奉宗主之命前来清理门户,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徐老庄主见谅。”


    说话之人是罗郁,话说得不太客气,离去前又瞟了徐渊一眼,握剑的手转了转,像是压着火才没把人给顺手了结。


    兰宗门的人赶来得及时,兰卿晚终于得以脱身,朝罗郁道了声谢后,纵身一跃,就朝后门方向赶去。


    他方才一直有留意昭云初的动静,大约是往后门之外的山林小路撤了。


    离开了厮杀成片的山庄,山林里静谧无人,放眼望去,只有几只受惊的山鸟飞过,兰卿晚沿途寻觅昭云初可能残留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云初……”


    忍了这般久,兰卿晚终于喊出日思夜想的名字,却没有一声回应。


    山林寂静得让他害怕,仿佛一直在追逐的只是个再也不可能回头的虚影。


    这个念头闪过刹那,他有些失力地扶上身旁的老树,想要支撑自己不要就此垮下去。


    “云初,我、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看得到我……”


    下意识喃喃出声,抬眼望向四周的目光渐的涣散,像是在对昭云初说的,又向是在对自己说的,“明明放心不下,为什么不出来?我要的,只是个看不见的影子吗?”


    隐隐蝉鸣之外,始终没有更多的声音。


    兰卿晚背靠大树,闭眼低声吸着气,喉咙里像是卡了块石子,硌得生疼,直到眼角水痕划过,他生生咬下唇,扯动着喉结,想要将苦楚再次吞咽下去。


    后门处传来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辨得清,不等人开口,兰卿晚已直接问道:“大师兄,告诉我云初的落脚处在哪儿。”


    语气不复以往的温和,像是忍耐到了极限,兰卿晚等了片刻,没得到答复,于是睁开眼,视线所及皆是水光朦胧。


    眼睑湿红着,他直直凝向面前的兰空辞,每往前一步,身子都有些不稳地晃动,像是个快要自暴自弃的人,冷笑着皱了皱眉,“我知道他见过你们,唯独不见我。”


    第112章 第112章 中秋重逢 终于抓住你的……


    兰卿晚找到了月泽城城郊据点, 整整一日,昭云初并未回来。


    意料之中的事,可当最后希望破灭时, 兰卿晚心底还是涌起莫大的无力感。


    晓得云初忌惮顾师兄,哪怕只有微小的可能抓到人都不会放过, 他以身入局,等着顾师兄,也等着云初。


    假意喝下掺了软骨散的茶水, 不仅仅是想骗过徐渊。


    他在赌,赌云初知道了会来。


    可云初逃得真的很彻底,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机会, 都不留给他。


    疲惫地倚在窗边, 远去的飞燕与脑海中云初奔逃的背影渐渐重合,又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天边愈红的朝阳, 觉着有些刺目, 他恍惚的垂下眼,抖了几下指尖,下意识抬手想合上窗。


    刚巧碰过桌边,不知蹭到了什么东西,一声闷响就摔到地上,听到动静,兰卿晚低头瞥去, 是个小小的木匣子,里头的物件已抖落了些出来。


    看清的刹那,他不由地张了张眼,顺而目光一怔。


    千纸鹤?


    俯下身去捡起一只, 顺手摊开,兰卿晚看到里面熟悉的字迹——


    愿兰师兄生辰安康。


    目光触及到这几字,心底像是被一潭死水里溅落了一颗颗石子,不断震开波澜,再也平息不了。


    指腹抚过折纸,停留在凹痕处摩挲,好似透过它,在安慰彼此孤寂已久的心。


    失神地跪坐到地上,兰卿晚余光睨向木匣子,伸手又摊开一只千纸鹤,两只、三只,直到发现匣子里曾写给云初的信,他试图将这这些隐秘的心意尽数窥探。


    捧着一叠信纸和折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绪被搅得纷乱,想要缩紧掌心,又怕弄坏了。


    千纸鹤是云初写的。


    所有的祈祷和挂念都是云初写给他的……


    做的所有决定都是在劝他放手,可云初自己从来也不曾真正放下。


    明明牵挂着他,明明孤独到比任何人都需要他,却默默地、毫无指望地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折磨他,也折磨云初自己。


    “禀告宗主,山庄密道之中没有发现顾瞻,那些蒙面人都是他的亲信,被捕时自尽身亡,我们的人顺着密道出口附近搜寻,还未找到顾瞻的踪影。”


    门外探子的声音在此刻传来,显得有些突兀,等兰空辞推门进屋的时候,兰卿晚仍跪在地上凝视手里托着的东西。


    “昭师弟说过,若是带你归隐,你会后悔的,所以,还是希望你回兰氏。”


    被人唤了声,他的身子才动了动,微偏的脑袋僵硬地抬起,微抿的唇有些苍白,一路奔波导致的乱发丝丝缕缕地贴至额前,晦暗的目光望向窗外,看起来憔悴而脆弱。


    嗤笑的声音有些冷,兰卿晚并未有多大反应,这些话,他已经听得厌烦了。


    没有回应兰空辞,他只是平静地起身,却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千纸鹤小心翼翼折好放回小匣子里去,再将那叠信纸压回桌面用一块砚台压着。


    “大师兄,劳烦你转告云初,我回临江镇了,这里的东西,他随时可以回来取。”


    向兰空辞交待了后,他抱起小匣子往外走,经过人身侧时,被轻声喊住,“你不和我们回宗门吗?阿瞻还未找到。”


    他稍作停留,目光望着窗外,交待道:“四月之内,顾师兄定会出现,不必急在一时追查下落。”


    兰空辞不明所以,察觉哪儿不对劲,赶忙绕到他身前,“为什么这么肯定阿瞻会出现?”


    兰卿晚并未再开口,只是在看向兰空辞略显焦急的面容时,已然看透了什么。


    ……


    昭云初得到消息的时候,兰卿晚已经回了临江镇,还把从前的医馆重新开张,当真是要作长久打算的样子。


    太固执了!


    自觉苦恼地揉揉太阳穴,他瞅了眼站在面前送信的人,“怎么隔了半个多月才告诉我?”


    “起先宗主觉得不妥,又派人去劝了几次,但兰师兄都不愿听,这才让我过来的。”


    罗郁似乎对昭云初的反应不太满意,眉头皱得更紧了,“公子不回去看看?”


    这一反问,本就有些烦躁的昭云初背过身去把大师兄托罗郁捎来的那一叠信纸收好,“别管闲事。”


    “你好歹给他写封回信。”


    话说得很不客气,昭云初察觉到罗郁的小脾气上来了,扭过头朝人挑了挑眉尾,“跟在他身边日子久了,替他打抱不平?”


    带了些挑衅的意味,却并未直接戳破,恰在此时,小纪从外头叩门进屋,脚步有些匆忙,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半张的嘴及时缩回闭上。


    “说你的。”


    说话时,昭云初眼睛依旧盯着罗郁,小纪咳了两声,才道:“徐氏山庄那儿灵心长老已经去交涉过了,徐老庄主不想山庄里的丑闻传出去,您的消息他也会让少庄主闭口不提,彼此相安无事。”


    顿了顿,小纪接着道出另一件事,“前几日月泽城里许多人出现中毒症状,中毒者轻则面部溃烂,重则隔日死亡,门中弟子也有不少倒下的,仔细查探才确认是有几处井口被人投了毒,已蔓延到城郊一带,长老让我来此据点提醒公子,弟子会引山泉水来食用,避免中毒。”


    此事一听就有蹊跷,昭云初还未开口,罗郁先顾不得和他僵持,拉过小纪的胳膊就问,“好端端的怎么有人投毒?没查出是谁干的?”


    “事发突然,还未找到应对之策。”


    小纪摇头回话,接着对罗郁交待道:“就为这事灵心长老正找你呢,如果忙完了就赶紧回去一趟。”


    事急从权,罗郁瞟了一眼昭云初,只好匆匆往外走,又不甘心地回头留上一嘴,“这毒要能止住最好,若是蔓延到附近什么乡镇里,指不定谁又要遭殃!”


    乡镇?临江镇?!


    昭云初被人一语点醒,猛地抬头,只是罗郁已经赶出门去,惹得他胸口里的无名火窜起,又只能硬生生压回去。


    接下来的几月,果然如罗郁所说,毒井口已经蔓延到靠近临江镇的村子,官府并不作为,放了些赈灾粮了事,好在小镇依山而建,面靠大江,近来百姓都取用山泉水,倒也无事。


    只是收到宁南清的来信,兰卿晚最近时常去村里义诊,治好了一部分症状较轻的村民,但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何种毒所制,没办法研制出完全有效的解药。


    “此毒非常人所制,有兰氏制药的痕迹,若是宗门之人所为,责任又会在谁?”


    这是宁南清的信里,转述兰卿晚的一句原话。


    昭云初缓缓放下信纸,叩着它轻敲桌面,并未注意到已经叩门进屋的人。


    “中秋将至,长老让我来问问公子,是否打算聚一顿团圆饭,他可以寻一处据点安排晚宴。”


    小纪问着,见昭云初一脸凝重,像是在思索,又近前一步,“公子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抬头看到小纪,昭云初脸色并未放松下来,小纪瞥了眼桌上被拆开的信封上写着宁南清的名字,眼珠一转,叹声道:“是有兰公子的消息吗?”


    “嗯。”


    昭云初并不掩饰,目光回落到信上,“兰师兄怀疑制毒者出自宗门,搞出这么大动静,若是最后有人指向兰氏,岂不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你们怀疑幕后之人是……”


    顾瞻。


    昭云初闭眼咬起牙关,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双手像是迫不及待要掐死人一样揉紧了信纸。


    顾瞻不死,就永远像一把刀悬在他和兰师兄,以及兰氏的头顶上。


    “顾瞻八成是疯了,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昭云初睁眼,一个撑手起身往外走了两步,瞥了眼廊下剩下不到半桶的山泉,交待道:“替我谢长老的盛情,中秋不必特地安排晚宴,我要去趟临江镇,今日起不用再送水了。”


    ……


    看着自己葬身火海,等待他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恐怖,那样的经历,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这一世他想安安心心地活下去,在兰师兄管束不到的角落里,就算真躲不开这等见不得光的命运,也不想死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手里,不想再拖兰卿晚和宗门下水。


    想着罢,昭云初拨开眼前遮挡的斜枝,窥向一排墓碑前那个清瘦的身影。


    记忆里的兰师兄,永远都是一尘不染的,步履翩然,星目明眸,那张脸也如春风般和煦,一笑,就能暖到人心里去,与现在这般颓丧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听宁南清说,兰师兄时常来这里清除杂草,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在高凌芳墓碑前坐上许久,然后再默默离去,就像此时一样,不知是为了什么。


    兰卿晚握着酒壶,喉咙里烧得厉害,还一味地往里灌。


    从前并不喜这样喝酒,可是眼下只剩自己一个人,无所谓什么“清风明月”,他只想尽情地饮一次。


    等垂手丢去半空的酒壶,卧倒碑前时,他已醉得脸色泛红。


    远处的山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昭云初放轻了步子迈出来,不敢惊动醉倒的人。


    夜里的风凉得很,即使喝了酒也不能这样吹风,昭云初将他松开的风衣别紧了些,小心地披到他身上。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才感觉得到他的身体温凉愈冷。


    半瞌的眼底映着兰卿晚的醉容,昭云初一声默叹,单手揉了揉眉心,为着兰卿晚而心烦。


    手腕猛然被扣住,昭云初震惊地睁眼,正对上面前本该醉倒的人,倏忽之间,浑身僵得绷紧了神经。


    第113章 第113章 逃不掉了 兰卿晚你疯了……


    兰卿晚一瞬恍惚了, 蓦地抚过去,像是在确认,只等触及到那张温热的脸,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万物都停在了这一刻, 眼底顷刻间泛起微红。


    梦到太多次了,可每每即将触碰,都被云初远去的身影给惊醒, 然而这一次,指腹间存着太过真实的温度,不禁失了神, 坐起身下手直接拥过去, 不停地蹭着他,像是怕被人夺走了一样。


    听着兰卿晚忍在喉咙里想哭又不敢哭的声音, 昭云初不能接受似的, 竟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我一直在等你, 我没有回去。”


    兰卿晚双手在他背上摩挲着,又忽然缩了回去,等不及地掏出怀里折好的几只千纸鹤,又从袖里取了一些,两只手哆嗦得厉害,一向耐心的人把千纸鹤抓作一团,胡乱拆了一只出来, 拨开看到字就往前摊去,抵到他的面前,“这些,都是为你做的。”


    昭云初睨了一眼, 写着“愿云初平安归来”的字样,稍一蹙眉,兰卿晚就紧张地抵了过来,“你不喜欢吗?”


    那张纸躺在兰卿晚手心里,昭云初神色深了几分,刻意撇开目光,没有答话。


    “我以后每天都折一份给你。”


    兰卿晚听不到他答复,慌忙把手里的折纸塞过去,怕不够似的,把怀里摸出来的千纸鹤都塞给他,两只手都推着东西,“这些、这些都是给你的,云初,都是你的……”


    昭云初托不住这么多东西,就被兰卿晚揪住了一只手,怕他逃了,无措地用力拢在掌心里不断搓着,单手环过他,埋头到他颈窝里,气有些提不上,猛地一阵咳嗽,他渐发了昏,摇着头解释,“我从前不够关心你,也不够体谅……我不会再约束你了,我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你也不要舍弃我……”


    兰卿晚扯动着喉咙,靠着尚存的意识拉回欲抽出的手,奈何昭云初突然用力挣脱,扯了两次都抓不住他的衣角,掌中一瞬空虚,顿时清醒。


    他退得极快,穿着暗色的衣物隐蔽进山林里,兰卿晚看不清,在昏暗中慌然摸寻的模样,如鬼魅一般。


    “云初,你在哪儿?”


    一路上光顾着找人,脚下不慎,兰卿晚一个“扑腾”落了水,身子浸入溪流之中。醉态之下,险些跌倒呛水,却意外被拉住。


    昭云初几乎是下意识跳下水扶稳了兰卿晚,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冲动,这溪流只能浸到腰处,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对、对不起……”


    月影朦胧,两个身影挣扎与纠缠,却彼此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思考,兰卿晚下意识地从后拥住他,便不敢再有丝毫放松,忍下他的挣扎,颤着手扒住他肩上的衣料,一张脸紧紧贴在颈侧,所有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也变得干涩无比。


    “对不起、对不起……对、对不起……对不起……”


    被这样拖着也一声不吭,昭云初两只手艰难地要掰开兰卿晚的胳膊逃离,却被一个力道猛地压到了身后的岩石上。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生气,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云初,别再躲了……”


    兰卿晚几乎要崩溃了,用力地扣着昭云初的肩膀,布带上浸着血,一丝丝地留下来,同湿发一同贴在脸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急促喘息,唇齿间颤动着呵出温热酒气,凄凉至极。


    “兰师兄,时过境迁,你不用再说这些了。”


    昭云初被掰着身子按在岩石上晃,听到这样的道歉,目光却微微收紧,竟是不知如何应对。


    声音很低很缓,说是温柔也不为过,可是落在兰卿晚耳里,比尖刀还要割人,“兰师兄,我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也再不会拖累兰氏,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清泪混着溪水湿了脸,忆起当初水牢里的对话,兰卿晚脸色瞬时煞白,轻摇起头,语气陡然失力,“我没有觉得你是拖累,也没有不愿意和你走,我写了那么多的信解释,你都看过,却一次都不愿回我……你已经折磨了我一年,还要我等几年?”


    扣着昭云初的力道犹豫着渐弱了,兰卿晚抖着手抚上他的脸,想要抹掉他的疏离,神色渐的绝望,“我不相信你心里没有我,为什么不信我?我的感情也是真的……”


    声音哑到快要听不见了,一双手紧紧包裹着昭云初的手,却不敢过多用力,“云初,宽仁一点,再接受我一次,好不好?”


    “恳请你,兰师兄……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用力抽开手的时候,兰卿晚愣在原处,像是在确认什么,见他不再阻拦,昭云初翻身而起,踉跄退开。


    他到底是不愿信兰卿晚的,一点挽回的余地都不留。


    谁都可以不理解,谁都可以让他遗忘过去,谁都可以指责他不择手段,滥杀无辜,谁都可以想毒死他,唯独兰卿晚的否认,就像一根刺,两世扎在心口上,仿佛他昭云初生来,就活该是那样的命途。


    划着溪流,昭云初攀起岩角就要跳上岸。


    正在此时,身侧剑光闪过,被刺得眨了眨眼,回头一瞬,昭云初吓得几乎要失手跌落。


    “你恨我,是不是?”


    此刻的兰卿晚已颓然如老叟,再无半点生气,召出了渡尘剑立于溪流中。谁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毫无期待,心如死灰地一步步往湍急的流水深处退。


    脱鞘之剑泛着银光,微微颤抖着,于这昏天暗地的山林里尤为醒目。剑锋划在岩石上,霎时间,周围安静得只剩一串刺耳的尖锐声。


    宽大的袖尾微微浮动,剑柄上系着昭云初送给他的板块铜钱饰品,若隐若现地呈现出来,尤为讽刺。


    兰卿晚以这样的姿态映在他眼里,脑中蓦地晃过两人前世在火海中葬身的模样,太过刻苦铭心,恍如当头棒喝,浑身的凶悍与桀骜瞬间散得无影无踪,只剩背后窜上的森森凉意。


    “兰师兄,你别动……我马上拉你回来。”


    夜里的划水声很清晰,是昭云初在一点点靠近,深怕再刺激到他,连动作都放得很轻。


    兰卿晚未有答他,波澜无惊的脸上布满水光,比面如死灰更可怕,仿佛随时都会失去理智。


    下一刻,兰卿晚张了张口,想问问什么,却似乎没什么好再问的了。


    剑气极冷,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彼此的呼吸一滞,当血水滴落溪流中,画面才就此定格。


    他一手扣住兰卿晚的手腕,另一手直直挡住剑刃,让渡尘剑停在了半空,与颈上动脉,仅咫尺之距。


    “兰卿晚,你疯了你!”


    昭云初太过惧怕,猛然破口大骂,揪着人的衣襟骤然急喘,眼底红得发狂,如疾风骤聚。


    可兰卿晚的脸上没有半分变化,像是即将飘零的枯柳,任人摆布。昭云初徒手掰去渡尘剑抛到岸上,拽着他往边上拉,好半天才被手上的痛楚带回神。


    看着面前的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昭云初忽而摁下了兰卿晚的脑袋往水里浸,过一会儿又扯着头皮把人拎起来,等换了气又摁下去。


    “你想死……一条命这么不值钱?上辈子经历了一次,你怎么可以再来第二次?!”


    昭云初想到前世临死前失去一切的绝望,连自己都要崩溃了,哪儿还能冷静地做些什么,直到兰卿晚被他按在泉里呛了水,才慌忙拉起人站好,比任何时候都更无助。


    “兰卿晚,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惜命?!”


    他将染血的手指一根根缩起,攥成了拳头,恨不得要把面前的人打到认错为止。


    可即使满心的怨怒,对上现在兰卿晚,却一点也不敢发出来。


    连命都不要的人,他怎么敢打?


    他贴上兰卿晚的脸,彼此的血融作一处,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有温度的人再次消失,终于被溃击了所有的愤怒,伸过双手,一点一点地环抱住了眼前的人。


    兰卿晚神情木然,像是要僵死一样任他抱着,直到那眼泪蹭到颈上,依旧绷着身子,隐隐起伏的胸腔稍有一顿,害怕自己所感受到的,只是一场幻觉。


    许久,兰卿晚依然无动于衷。


    连丝毫的变化都没有,就像一尊死物。若非摸到了颈上跳动的脉搏,他当真是要失控了。


    颤了颤眼睫,昭云初直起身,后怕地抚着兰卿晚的后背,稍有仰头,隐去了眼底的湿意。


    昭云初的力气很大,兰卿晚最终被被拉上了岸。


    他们的衣物皆已湿透,昭云初被兰卿晚包扎了手上的伤口,才赶忙支了木架烤起火。


    回头看了眼兰卿晚,依旧很安静,被他扯到身旁安坐许久,仿佛被抽离了魂魄,一点声音也没有。


    昭云初转身抹去兰卿晚脸上沾染的水珠,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细细的睫毛因微痒而颤动,垂在腿上的手触到他贴身的衣袖,像是无意识地,兰卿晚屈了屈指收在掌中,继而慢慢刻意地抓在手里。


    挨得如此之近,兰卿晚顺势将他揽住,下巴压在那硬实的肩膀上。


    昭云初被这一动作讶得没有动弹,感受到背后收紧的双手,微微瞌眼,乖乖地让兰卿晚抱着,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回应。


    “别说那样的话了好吗?”


    一句没有声音的气音入耳,像是在心里压抑了许久,才挤到嘴边,兰卿晚胸口忽然剧烈起伏,强忍着情绪复苏的大悲大痛,埋头宣泄,“我熬不住了云初,这一年的生活,我真的受不了了。”


    喉咙里的吞咽很是艰涩,兰卿晚用力抱着他,克制地喘了一口气,抽噎着声音低诉,“我知道自己从前有很多不是,我不懂你……我、我不是个好伴侣,你可以和我说,你不用瞒着我,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断断续续的哭诉传入耳中,昭云初听得清晰,被兰卿晚抱着一动不动,像是木偶一样断了思绪,脑中晕得有些空白,不知该如何回应。


    兰卿晚像是怕他误会,在这沉默的空档里,急急辩解,“我不是在强迫你,云初,我、我只是希望能接受我,你如果需要时间,我可以等的。”


    过于迫切,兰卿晚喉咙里呛得厉害,整个身子都更着剧烈颤动起来,昭云初听得声音,一瞬回了神帮着轻拍后背,让兰卿晚能够慢慢喘口气。


    颈上的落吻温热而颤栗,而垂落两侧的双手悄然攀向后背,向昭云初呢喃着着最深的依恋。


    兰卿晚的情意太过深重,一如最初的光芒,将自己从黑暗里拉出,执手而依,生死共赴。


    昭云初只是轻轻偏开脸,却没有松手,亦无多言,在兰卿晚面前,他好像逃不掉了。


    第114章 第114章 妥协同行 不用熬夜盯着……


    昭云初眼里映着攒动的篝火, 没有回应,山林里一时静得只能听见蝉鸣。


    隐约能听见脚踏落叶声,昭云初回头, 半眯起眼,天色微亮, 远远能看见两个人影在靠近,警惕扶上腰间匕首,喝道:“谁在那里?”


    “是公子?!”


    听出是小纪的声音, 昭云初暗自松了口气,等人走近了,才看清另一人是罗郁。


    “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昭云初朝两人发问, 小纪上前率先回复, “灵心长老让我们来传信,我向宁南清打听公子去处, 他说兰公子今日在墓林这儿, 公子八成也来了, 我们方才见到林子里有篝火,于是就……”


    小纪目光在坐于山岩上的两人之间游移了会儿,见兰卿晚无所顾忌地抱着昭云初,又尴尬地退了两步,没在说下去。


    倒是罗郁,明晃晃地打量了两人一下,一副计谋得逞的表情, 歪了歪脑袋,刻意地开口,“我就说嘛,凭他躲到天涯海角, 但凡心里不踏实,准会麻溜地跑回来。”


    昭云初这时候并不想被人打趣,无视罗郁的的话,转而问向小纪,“灵心长老让你来传什么信?”


    说话的这一会儿,兰卿晚都一声不吭的,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昭云初仿佛也不介意,小纪见状,也就按吩咐转述起来。


    “顾瞻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在附近的几个山村,他现在亲信已经折损大半,大师兄带上一队人匆匆赶去暗中追捕,灵心长老得知消息不放心,想让你们分头堵在两条离开山村的必经之路上,二十名兰氏关门弟子已经集结上路,随时听候二位调令。”


    小纪交待完,注意到兰卿晚渐渐抱紧的动作,偏头看了眼,罗郁亦是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再说了。


    昭云初坐在那儿,对小纪传达的话若有所思,听到顾瞻的消息,眼神也冷了几分,不自觉咬了咬牙关。


    “果真找到顾瞻,这回,就是把那几座山给翻过来,也别让他跑了。”


    腰间被抱得愈紧,昭云初迟疑地瞥了眼兰卿晚,他埋着头在怀里一动不动,像是要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旁人注意不到的境地,昭云初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兰师兄?”


    听到唤声,兰卿晚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昭云初才稍稍缓了口气,道出自己的想法,“灵心长老说得对,我们要分头把两条道给堵死了,才能让顾瞻没有退路,你和罗郁一队行动,我带小纪……”


    昭云初满心想着如何抓住顾瞻,可话音未落,眼前白衣一晃,他慌然抬起头来。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他握着昭云初搭在肩上的手,声音很轻,微微发了涩。


    听着面前的人语气陡然变低,下一次眉间瞬间揪紧,矢口否认,“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带上我?”


    兰卿晚的唇不住打颤,身子都觉得要僵冷下去了,“你还是不想我跟着你……”


    他的声音像被撞碎的玉珠滚落地上,清晰刺耳,又将泯灭。


    “不是。”


    昭云初下意识移开目光,把方才没说清的话说明白,“只是以往行动也是这样安排的,你和罗郁配合也默契,没什么不好。等抓到顾瞻了,我再去找你汇合也一样。”


    说得清楚,期望着他能理解自己的打算,兰卿晚听完自己的解释,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可脸色绷不住地垮了下去,只晃了晃脑袋,仿佛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低声断言,“不会,你不会来找我。”


    末了,兰卿晚紧咬着唇,似乎连维持基本的伪装都做不到了,低了头去,指尖抚在昭云初的脸上,“你会继续躲……若是了结了顾师兄,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了。”


    他的话就像一根细针,直直扎入昭云初的心脏,没流一滴血,却疼得要命。


    兰卿晚说得无错,处置了顾瞻后就此消失,的确是自己的打算,昭云初没有否认,只能忍着胸中堵着的那口气,尝试去拒绝,“兰师兄,你不能……”


    “我不想再被舍弃了你听不懂吗?!你不要听他们说这些可以么?我只是想要陪着你都不行吗?”


    他突然脱口喝了昭云初,嘶哑的声音嗡嗡余响,在深林里格外刺耳,他猛地回了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控的举动,慌然无措地抓上昭云初的肩膀,又一路往下摸,直到握住人两只手,进而拢进掌心里,紧张到语无伦次。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道理我都懂的云初……但、但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你真的、不要再逼我好吗……罗郁和小纪追捕的经验不少,就算没有我,他们一队也可以行动。”


    “兰……”


    昭云初语塞了,面对兰卿晚这副样子,察觉到什么,只觉得心底的困惑和不安愈来愈强。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刚才还好端端的,他……


    周围的草木安静而微动,被一阵风带过,昭云初强行压下心中所想,才勉强安抚起面前的兰卿晚,“别这样,我、我不会逼你。”


    天色渐明之际响过雷,昭云初于墓碑前祭奠了罢,细雨丝丝,沾了几滴于脸上,秋风几许,发丝拂乱,显出沉寂的神情,才目光迟疑地转向身后之人。


    “兰师兄,事出紧急,我们现在就要出发,你想好了。”


    兰卿晚并不多言,只是上前握上昭云初的手,轻点了点头,目光里没有任何犹豫。


    几人驾马连续赶路整整一日,直到深夜,才准备进入附近的乡镇落脚,兰卿晚对所去之处亦有察觉,不待他问,昭云初已下马,摸到石头上刻的兰氏标记,“这里是十里乡镇。”


    十里乡镇……么?


    抖了抖指尖,兰卿晚对此终于显出了困惑之色,却一如既往地不问,点头应了一声:“嗯。”


    “暗探留了记号,看样子他们已经到这儿休整了。”


    脑中千头万绪,昭云初却将注意放在石头新落的标记上,朝小纪使了眼色往前面的小路去,吹起一声口哨。


    沿途雾气蒙蒙,难以看清周围,就在这时,隐隐听到小镇里断断续续回应的口哨声,待二十名兰氏关门弟子随暗探一一跃出,停至小路对上暗号,昭云初才紧接下令。


    “诸位师兄弟都是经历过灭族之难的兰氏子孙,明早你们同小纪和罗郁前行,赶至路口围堵,若是发现顾瞻亲信,不可念及往日同门情分,而置兰氏安危于不顾,当立即围杀。”


    待小纪和罗郁领着兰氏子弟们应声而退后,昭云初随即看向身旁的兰卿晚,难得主动拉上他的胳膊往小镇里走,只道:“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我们快些找地方休息。”


    “为何把人手都给了小纪他们?”


    “你以为顾瞻那么好糊弄?这么多的人到了路口可不好藏,顾瞻的亲信发现了,自然会往另一条路口撤离。”


    “你是故意要引顾师兄……”


    听了昭云初的打算,兰卿晚有些惊讶,刚想脱口确认,昭云初食指在嘴边比了声“嘘”的动作,才压下声音道:“虽然冒险了点,但大师兄与顾瞻自小亲厚,不亲自抓住他,我不放心。”


    手中的力道不住收紧,昭云初感应到兰卿晚的紧张,接着就被他拉住了胳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顾师兄再伤到你。”


    昭云初被拉扯得紧,见兰卿晚神色掩不住地慌乱,不由一愣,抿了抿唇,只好反手扣上他的脑后抚慰,等安静了,才挨到耳边,“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脚下雨水声不断,昭云初领着兰卿晚牵马快速穿行,拐进岔道,抵达一家客栈前,半开的门里探出个人来,“两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已是漏夜时分,两人奔波已久,斗笠上的雨水接连滴落,此刻已满身疲惫,昭云初拴好马,想也没想就塞了块碎银子过去,“开两间房。”


    乡下少见金银,店家对昭云初出手大方有些意外,见他身后跟进的客人生得一副好相貌,脸色却不太好,想是赶路劳累,于是请进门里好生开口。


    “两位客官,本店是小本经营,只有三间客房,这中秋走亲访友的多,如今只剩一间了,您看这三更半夜的,夜路不平,要不两位先将就一下?”


    昭云初瞥了眼店家,又瞥了眼楼上走动的住客,犹豫了会儿,无奈地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大步往楼梯上去。


    兰卿晚沉默地跟在后边,一声推门响,老板领了他们进门。


    “两位客官,这一间还算宽敞,有一个长榻,搬开了矮桌就能睡。”


    老板陪着笑脸摆好烛火,见他们脸色并不好,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兰卿晚听了关门声,还不等自己提醒,昭云初就已拆着手上的布巾准备更换,他立马掏出一瓶药过去帮忙,昭云初也不推拒,只淡淡谢道:“兰师兄,今日急着赶路,辛苦你了。”


    就这般静静坐着,昭云初客气的话透着明显的疏离,兰卿晚微抿了抿唇,不由心中发涩,“无事,你比我辛苦多了。”


    “你不问问我引出顾瞻后,打算怎么处置?”


    昭云初看着面前的人摇了摇头,随即便被包覆了双手,兰卿晚面色渐的平静下来,似乎只是在聊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无论做什么打算,你自有道理,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


    到底是他从前错了,皆因不理解,才致使他们二人渐行渐远,如今能再次陪伴,怎还会不信任他的决定?


    夜色悄然走深,烛火晃晃,摊于他手中的荷包依稀露出一角,昭云初看得清楚,待塞入掌中,竟像受到了什么驱使,想要收紧掌心,可在最后一刻,还是将东西塞回给面前的人,径直走向一旁的长榻。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和兰卿晚之间没理清的,和顾瞻之间尚未清算的,还有潜藏暗处对兰氏虎视眈眈的。


    他现在没有办法回应兰卿晚。


    夜雨渐停,经一夜休息,昭云初觉着精神了许多,映着窗前投进的晨光,从长榻上睁眼。


    燃了一夜的烛火已熄,只那模糊身影坐在榻前,昭云初一怔,下意识地坐起身来。


    “兰师兄……你醒了?”


    侧眼盯了兰卿晚一会儿,看到他眼下有淡淡乌青,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不晓得他在这儿坐了多久,奈何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闭了闭眼,越发苦恼地握上他的手,“你不用这样,我又不会跑,别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第115章 第115章 我选择你 我选择的人是……


    洗漱过后, 昭云初下楼刚找老板点了些配菜,回头时兰卿晚已盛好两碗热粥放置桌上。


    “小爷,你家兄弟待你真不错, 我这还没顾上,他倒先收拾开了。”


    兄弟?


    昭云初因老板的话脚步一顿, 不自觉瞥了眼兰卿晚,见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先一步喊道:“筷子在哪儿?”


    随口问了句岔开话题, 待老板去取筷子时,才暗自松了口气坐下,压低声音提醒面前的兰卿晚, “这里不是临江镇, 不可暴露身份。”


    兰卿晚一怔,凝着昭云初的目光深了几分, 猜到这话是在回避什么, 透着些许不甘, 抿紧的唇好一会儿才轻轻扯动,回应一声,“我明白。”


    “我已经嘱咐店家喂好马了,今天雨停了,大约再过小半日就能赶到出村的路口。”


    昭云初喝着粥,思量着抵达目的地后的应对之策,转而对上兰卿晚的目光, “兰师兄还记得顾瞻他们惯用的暗语吧?”


    说到对这些暗语了解,兰卿晚不说十分,也懂个六七分,凭着暗语扰乱了其中两人, 在昭云初擅自暴露充当诱饵引他们进小路时,他先后暗袭击倒,上前确认已晕过去,才松了口气地看向昭云初。


    “方才行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兰卿晚担忧地皱起眉头,想要责怪,对着一脸无畏的昭云初,又半句说不出了,无奈道:“他们是在顾瞻身边跟了六七年的亲信,要杀还是要留?”


    明显询问自己的态度,听得昭云初有些惊讶地愣了愣,仿佛不需要说任何理由,只要他回一句“杀”,兰卿晚就会一剑了结他们。


    不过分神片刻,昭云初也不敢多耽误,近前卷了袖子,“先捆住手脚,再把嘴绑上布条,顾瞻做的那些好事,总得有人证。”


    说罢,迅速蹲下去扒了这两人身上的衣物,不忘扯了扯还干站着的兰卿晚,“快,换衣服!”


    早在山里追捕的兰氏子弟在密林中搜寻,周围的暗语响个没完,导致顾瞻的人手行动越来越乱,折腾了一整日,等另一个路口和山里的人马汇合赶来时,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奇怪的是,不见兰空辞和顾瞻。


    “昨日顾瞻使了调虎离山之计,趁大家分头追捕时,用迷香掳走了大师兄,现下虽封死了各处山路把人困在山顶,但还不知他们具体在何处。”


    一名跟在兰空辞身边的弟子十分焦急地来到昭云初和兰卿晚身前禀告,“不如就地严刑拷打这帮叛徒,问出宗主下落。”


    昭云初听罢,并未动怒,望向被扣押一地的人,他们嘴里被塞了布条,说不了话。


    “你们跟在顾瞻背叛师门,今日被抓,就注定没有活路了。但若不说出顾瞻藏身之处……”


    昭云初踱步朝他们迈去,脚下的枯叶被踩得发出窸窣碎响,离得越近,压迫感就越重,“我却未必会叫你们死得痛快。”


    抹了药的毒针和一包粉末摊在手中,昭云初并不故弄玄虚,“抹了吸髓露的毒针和一包一香蛇胆散,你们自己选一样。”


    这是他最制出引以为豪的毒药,在任宗主期间也曾对周宗门的子弟用过,五脏六腑慢慢溃烂,若在重要穴位上施针,还能延缓死亡,痛苦剧增,用此等手段迫使他们供出内奸之事。


    兰氏子弟自然也清楚这两种毒药有多厉害,光是听到名字,就惊得出了冷汗,但还是一个个瞪大着眼睛,强忍恐惧硬撑着不松口。


    “很好,敬你们是条汉子。”


    昭云初拍拍其中一人的脑袋,接着转身把毒药交给小纪,沉声道:“动手吧。”


    傍晚的山林被晚霞所笼罩,染得像鲜血一样红,山路上的叛徒们惨叫声比野兽还可怖,又死状各异,让罗郁等年岁较轻的弟子们看得有些反胃,阴着脸跑到边上去干呕。


    昭云初冷眼瞧着他们死去,使了个眼色有意让罗郁带兰卿晚走远些,避开这些画面,但他并没有预料中与其他弟子那般受不了这等场面,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还好吧?”


    内脏溶解的血腥味颇重,昭云初伸手扶了一把兰卿晚的胳膊,欲要带他退远些,兰卿晚摇了摇头,朝山顶望去,神色越发凝重,“我无事,只是他们到死都不肯吐口,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黑了,我担心大师兄的安危。”


    说罢,兰卿晚反搭上昭云初的手,“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让大家分成十队抓紧搜捕吧。”


    “顾瞻狡诈得很,身手也不差,若是把人分散开,只怕找到了也控制不住他。”


    昭云初顾虑颇多,兰卿晚却突然笃定回答:“不会的,顾师兄现在靠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明明是安抚的语气,却让昭云初隐隐意识到面前的兰卿晚,冷静得有些异常。


    时间紧迫,大伙儿分好队伍朝山顶进发,沿途捣毁的机关不少,各处山洞都被翻了个遍,只剩最后几处时,罗郁一声大喊,周围的人便迅速聚集过来。


    “你们看有脚印,看大小,应该是顾瞻和宗主的!”


    昭云初与兰卿晚闻声而来,里头的人似乎也预料到了自己穷途末路,发出一声挣扎的惨笑,像厉鬼的声音般回荡在山洞里。


    “大师兄就在这儿,你们谁也救不了他。”


    顾瞻的喊声有些嘶哑,刚拽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兰空辞从转角处挪出来几步,一看就知道是被下了软骨散。


    小纪就想带头冲进去,被罗郁及时拉住,“他好像不太对劲。”


    昏暗的夕阳投在山洞前,昭云初也注意到顾瞻几无血色的脸上暴起紫黑色的筋脉,眼周和嘴唇也晕出黑色,七窍都有流血的痕迹,明显是中毒所致。


    不由地看了兰卿晚一眼,他并未露出半点惊讶之色,看来是早就知情了。


    “想要大师兄的命,就拿药石来换!”


    顾瞻嘶吼着冲昭云初嚷嚷,手里的剑抵在兰空辞脖子上,已经因为顾瞻手不稳而划出了几道血痕。


    “药石早就交给灵心长老保管,没有带来。”


    昭云初随手挥退围在山洞前的兰氏子弟们,等顾瞻稍稍放松些警惕,才讥讽出声,“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先把剑拿远点,要是他出了什么闪失,你唯一的保命符就没了。”


    “人不人鬼不鬼?”


    听昭云初这么形容自己,顾瞻先是一愣,脸上的肌肉跟着微微抽搐几下,似乎在刻意压制恼怒的情绪,随即哑笑出声,“我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被徐渊那小人给算计了,我帮他当上少庄主,他却过河拆桥想灭了我的口。”


    说着,顾瞻不甘的目光渐渐从昭云初脸上游移向兰卿晚,“你早就知晓了是么,兰师弟?这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是你制的,对吧?”


    兰卿晚并不逃避顾瞻质问的目光,直面这样的顾瞻,他的眼里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愧疚与不忍,但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不回应,即是默认。


    “阿瞻,别一错再错了,你现在收手认错,我会想办法替你解毒……”


    “你住口!”


    兰空辞尝试着伸手扯住顾瞻的衣袖,却反被厉声呵斥,顾瞻似乎听不得兰空辞说话,整个人显得异常激动,“这个世上我最不该信的人就是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顾瞻你别乱来……”


    眼看山洞里剑光晃动,顾瞻嘴里的黑血淌出不少,小纪和罗郁等靠得近些的弟子紧张得不行,恨不得上去夺剑。


    正是趁顾瞻情绪失控之际,昭云初立即弹出指间石子,击中顾瞻的腕部,眼疾手快地闪身踢开长剑,失去利器的顾瞻再也控制不了兰空辞,兰卿晚及时出手,默契地扯过兰空辞托在身边,紧接顾瞻又被昭云初一脚踹翻。


    一声重重的闷响声后,顾瞻伏倒在地,溅起的尘土蒙了大半张脸,捂着胸口,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兰空辞看到顾瞻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做不到无动于衷,挣开兰卿晚的搀扶,虚着脚步跌到顾瞻面前,吃力地抱人靠在岩壁上,尝试着唤了一声,看顾瞻喘不过气,随即转过身来,着急地朝兰卿晚伸出手,“兰师弟,快!把解药拿出来。”


    “宗主!”


    身后是几名弟子劝阻的声音,昭云初站在兰卿晚身边,注视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药瓶,犹豫地握在手里,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快、快给我……”


    顾瞻看到药瓶,沾满血污的手颤巍巍地朝他伸去,兰卿晚往后退开,道:“最后一块药石先交出来。”


    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垂死挣扎之人,只能把最后的筹码拿出交换,顾瞻咬了咬牙,使尽力气指向自己的头冠,“嵌在冠里。”


    发冠摘下,兰卿晚从宝石片后面的绸带上摸到了块鼓起的地方,撕开一个口子,最终把里头的东西取出。


    是最后一块药石。


    兰空辞倾前了些身子,双手着急忙慌地托住兰卿晚的胳膊,试图说服。


    “兰师弟,我以后会把阿瞻终身锁在水牢里,不会再放他出来作恶了,他十几年来为保住兰氏尽心尽力,我们欠了他的,兰氏也欠了他的……救他一次,就当是、还了顾师叔的恩情吧。”


    提到顾师叔的刹那,兰卿晚被刺痛般缩了缩手,晃神之际,手心已空,药瓶被兰空辞拿走了。


    余光瞥见昭云初沉着脸色背过身去,悄然退出洞口,顾瞻最后吞药的画面入眼,兰卿晚再没往下看,决然转身朝昭云初所在的方向奔去。


    夜幕之下,昭云初的身影在山林中显得格外落寞,兰卿晚走近时,听到了昭云初迷茫相问:“即使知道顾瞻会害死我,会危害兰氏,也舍不得他死吗?”


    听出了他话里的失望,只是还不等兰卿晚回答,山洞里就传来了大师兄急急哭喊的声音。


    昭云初暗惊,刚要回头,就陷入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兰卿晚拥着他的后背,坚定地注视着前方寂静的山林,无声地回应昭云初自己的决定。


    顾师兄,必须死。


    自己最后能做的,就是让顾师兄早点解脱。


    “我选择的是你,云初,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入耳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将自己包裹进安宁的世界里,昭云初有些不可置信地睁了睁眼,直到望见顾瞻的尸身被小纪他们拖出洞口,才真正相信,前世葬身火场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可真的,都结束了?


    真的要带着兰师兄,就此归隐吗?


    昭云初缓缓闭上眼,陷入了迷惘之中。


    第116章 第116章 不当哥哥 我怎会是你哥……


    返下山时, 被解了毒的兰空辞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驮着顾瞻尸体的马匹后面,众人默契地赶路, 谁也没有上前打搅。


    到山下小路,天边已蒙蒙亮起, 远远瞧见灵心长老已带人守在路口等候,看到马背上的尸身,一双凹陷的双眼深深凝望着顾瞻惨死的模样, 只剩下痛惜的感伤,抬手抚了抚那蓬乱的头发,慰藉那不甘死去的亡魂, 默叹:“这样也好……长眠吧, 孩子。”


    昭云初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同门晚辈残杀, 最痛心不过灵心长老。


    原以为面对顾瞻的死, 会一如当初杀了周同寅那般,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可当真正了结夙愿,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似乎每一个人,都为了维系兰氏基业耗光了心力。


    兰卿晚将最后一块药石交到灵心手中,迎上对方目光后轻郑重点点头, 并不多言,而后回昭云初身边,待灵心擦拭干净眼角的泪跟来,缓缓抬头朝他们询问:“往后, 你打算去何处?”


    去何处?


    先前满心想着抓住顾瞻,对往后的事想得并不多,左右不过是悠闲地度过后半生。昭云初思索了会儿,道:“我徒弟宁南清还需要人多督促练功,先回镇上到之前的临江住处安置吧。”


    “好,总归离得不算太远。”


    灵心怅然地应了句,又朝人问去,“那间药铺,还是交由你们打理吧,有事方便和宗门联系,行医治病也是一份生计啊。”


    面对灵心的好意和挂念,昭云初迟疑了,若是真要继续经营医馆,兰卿晚就更不会回宗门了。


    “对啊,老百姓中毒的事尚未解决,若是药铺有开,还能帮着救些人。”


    罗郁忽然冒出来,在一旁拱了拱兰卿晚的胳膊,试图帮忙说服。


    兰卿晚听懂了暗示,却没有开口表态,依旧沉默,并不想替他下决定。


    昭云初却是看出了兰卿晚的心思。毒井之事到底是兰氏中人闯下的祸,若是这时候撒手不管,兰卿晚会内疚一辈子。


    默上一会儿,昭云初终于还是松了口,“既是长老的美意,我们就先经营一段时日,等研制出解药再说吧。”


    行至十里乡镇小路的分叉口,昭云初与兰卿晚拜别了灵心长老一行人,朝阳洒下,逆光中两人驾马前行,仿如麦田上的剪影。


    兰卿晚眺着眼前阵阵滚袭的麦浪,不自觉放慢了速度,昭云初在前方停下,疑惑地朝四处张望了一番,周围并无异样,于是调转马头去往兰卿晚身边,“怎么了?”


    “云初,还记得这里吗?三年前你我出逃路上结伴而行,也途经这块麦田。”


    正驾马踏行,兰卿晚一句话,让昭云初悄然松了缰绳,不知为何,注视着面前的人,目光渐的茫然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和你回到那个时候。”


    这是昭云初停在兰卿晚身侧时,他说的话。


    那晚的风很温和,破庙里偷来的酒也醉人,在昭云初的记忆里,在马车上看着乘月而归的兰卿晚,画面平和得让人心安。


    晨风拂来麦香,撩拨着人心底的细弦,昭云初磕了磕眼,“太久的事,我不记得了。”


    随即拉紧缰绳继续往前,扬起马鞭要自己回神,速度愈快,耳边风声愈大,似乎要将所有的回忆都隐藏其中,只给兰卿晚留下了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


    当阳光照进宅院的时候,顾瞻的死讯已经在江湖上传开,那两名被抓的亲信灵心长老正在严审中,势必要将过往真相一一查出。


    只是兰空辞,听说自打回宗门后,就一直在灵堂里待着,吩咐在顾瞻下葬前,不让任何人打扰。


    “房间都收拾干净了。”


    昭云初把两间卧房里的东西简单归置了下,出来看到正在内厅里擦拭家具的兰卿晚,随手一指,“我还是住你旁边那屋,看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趁天黑前我们都去买了。”


    说罢,昭云初看到院子里的落叶不少,打算清扫一番,并未注意到兰卿晚险些打落花瓶时的无措。


    “云初。”


    刚要去拿扫帚,却听到兰卿晚唤了自己一声,转身时,注意到他神情有些恍惚,似被什么给狠狠打击了。


    “和我一起,很勉强吗?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想要管束你,干涉你?”


    云初曾说过,他不肯放过自己,才执意要绑在身边,那些话每每想起,都叫他难以释怀。


    顾师兄的事已经了结,可回来这一路上,云初却并没有多放松,心事重重的,每当他想要聊聊,都被云初给避开。


    原本涌起的希望,在这几日里被云初的态度慢慢掐灭,他不想再这样了,似乎从此做多少努力,都再也无法靠近云初,只能一直被当成可有可无的存在。


    “你若真的介意,我可以把经脉封了。”


    他走来时,伸手扶到昭云初肩上,踌躇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又或是、我像前世那样自断经脉,你才肯信我……”


    “轰――”的一声如雷电砸在脑中,昭云初被他这话给震得耳鸣了会儿,好端端地突然旧事重提,不自觉揪起眉,摇头退开一步。


    “谁要你废掉武功了?”


    仿佛整个脑子都要被他的话震空似的,可面前的人却不知,一味地挨近念叨着,“那你不要再避着我了,我们不分房睡,好不好?”


    “兰师兄……”


    昭云初下意识地喊了他,声音有些抖,不自觉红着眼睛,险些咬到了舌头,便用力抿紧唇,强制让自己先冷静下来,闭着眼撇开脸。


    等缓过些后,才转回来,试图说服兰卿晚,“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你想和我一起生活,那客栈老板说过来着,你可以像哥哥一样……”


    “我不是你的哥哥!”话音未落兰卿晚就已打断,“也不要做你的哥哥。”


    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话,用力拢了拢掌中的一双手,不容昭云初这样想,再次诉说着,要把话灌到人脑子里去,“我可以等,一年、两年……我、我都不勉强你……”


    “兰师兄?”


    “别说了,别说了云初。”


    昭云初再次开口,却被兰卿晚用手捂住嘴,他呆滞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微微转过身去,扶上屋门迈了进去。


    扯动着喉结闭上眼,兰卿晚失力地贴墙靠去,承受一点点蔓延全身的痛苦。


    直到被拥入温热的怀抱,他再忍不住哽咽出声,“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我,我连抱你的资格都没有。”


    背光墙角,昭云初抚着怀里的人没有回应,一双手环上腰侧,耳边是微弱而嘶哑的气音,“云初,你的心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昭云初动作一顿,被这番话全然搅乱了心神,手掌稍稍用力压在他的后脑上,磨着牙,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许久之后,才埋头到他肩上,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以后不说这个了。”


    “师父,我听说你和兰师叔回来了,怎么不喊我帮忙收拾?”


    宁南清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昭云初闻声抬头,想起方才为了清理东西并未关上大门,这会儿人自个儿就进来了。


    瞥了眼怀里心绪还未平复的兰卿晚,他们这副样子可不方便让徒弟看见,于是伸手想推开人,“宁南清来了。”


    昭云初压低声音提醒,扯着他的胳膊想让兰卿晚回神,可却被任性地搂得更紧了。


    “师父,你在哪儿呢?”


    宁南清在院里头找人,昭云初这时候也不敢强行扯开腰上的手,怕又刺激到兰卿晚,只好朝外喊道:“我们正在屋里整理东西,你先去帮忙把堆在走廊上的几包东西扔掉。”


    “哦,好……”


    宁南清听到声音,有些奇怪地挠了挠头,但还是听话地把东西一个个往外搬,昭云初这才缓了缓心神。


    两间房布置得稳妥,家里各处也打理清楚了。隔日,昭云初就陪同兰卿晚来到药铺,因前些日子已经重新经营,里头的药材都是齐全的。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都会不时前往附近的乡下诊治喝了毒井水的病人,思索应对之策。


    直到某一次出诊结束时,遇到了带人来查探毒井情况的灵心长老,于是一同回到镇上用了顿饭。


    “兰氏换了不少的药方,还是没能让村民们药到病除,那两名亲信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毒,不知大伙儿还要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师兄将各种毒混淆其中,解了一种毒,又容易催发另一种毒性。”


    兰卿晚将手中的小册子交予灵心,接着道,“这几日我与云初将所遇到的症状都记录下来,长老可带回去让大师兄做个参考,以免各位师兄弟用错药。”


    灵心接来他手中的小册子,摊开细看几眼,面色渐凝重起来,“这些日子空辞消沉得很,今日是顾瞻头七,他恐怕还得再缓上些时候。”


    叹息地摇了摇头,灵心将小册子收好便招呼随行的弟子一齐往外走,欲要离去。


    “长老且慢。”


    兰卿晚上前喊了声,等灵心停下脚步,随即道:“我还有些事没记在册子里,长老等我去取来。”


    说罢,兰卿晚便回房一趟,将用饭前写好的信交了灵心手中,“赶路不便,还等长老回宗门后再细看。”


    一个取信的来回,倒让灵心看出了些端倪。


    方才进门时,昭云初是进另一间房放置随身之物,明显是两人并未同住一房。


    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地收好信,转而看向了一旁的昭云初,道:“公子,有件私事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可否借一步说话?”


    私事?


    昭云初与兰卿晚相视一眼,不知是何状况,困惑之余,昭云初对兰卿晚交待,“我送灵心长老出门。”


    走上几步,等确认兰卿晚去内厅收拾碗筷后,昭云初才止于门前,“长老有何话,不妨直说。”


    看出昭云初并不想拐弯抹角,灵心也微点了头,感慨地看着昭云初叹了声,“原本你们小辈的事,我不便多嘴,只是卿晚他一心想着要留在这儿与你作伴,公子也在乎他,为何还……”


    后边的话不知如何说了,灵心摊手对着两间屋子来回比了比,又接着劝道:“当初卿晚用剑误伤公子,实属无心之失,公子就不能看在他渡了你十年内功的份上,不再计较此事了?”


    兰卿晚给自己渡了十年内功?!


    昭云初不明所以,神情瞬间有些慌了,紧张进前追问:“内功?什么时候的事?”


    看到昭云初这全然不知的反应,灵心也有些吃惊,“卿晚他、从未和你提过么?”


    第117章 第117章 不想欠他 真的很不想欠……


    蹙眉睁眼的时候, 夕阳已经落下,在屋檐上小憩到这会儿,镇上家家户户亮起烛火, 月影朦胧,几欲攀上天际, 昭云初便知时辰已不早了。


    当初接通经脉醒来时,没有看到兰师兄,灵心长老说他是去安置兰氏子弟了, 自己并没有多想。


    却不知体内渡进了十年内功,才能短时日内恢复底子,如若不然, 后续也不可能吸收得了汪鹤二十多年的内功, 刚接通经脉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


    “云初, 晚饭做好了。”


    兰卿晚一声唤, 以轻功落定青瓦上, 来到昭云初身旁,“你在这上面待这么久,别着凉了。”


    望着面前的兰卿晚,昭云初有些出神地怔了怔。


    曾经还竟然天真地相信灵心长老的话,恢复得快,是因为自己体内残留的内力。


    怪不得,兰师兄要第二日才能回来, 连步子都走不太稳,一下子折损过半的内功,任谁的身子也撑不住。


    就算如此,兰师兄竟还在诛杀周同寅时冒险当诱饵, 重振兰氏后又去剿山贼,过去一年也四处奔波寻自己,根本没好好休养过,也没考虑过这些事对于他来说有多危险……


    “怎么了,是有什么烦心事?”


    看出昭云初的烦躁,兰卿晚抬手搭去拍了拍肩膀,“别闷着,可以和我说说。”


    “没什么。”


    脑中思绪万千,即使他一无所知,昭云初也不自觉心虚地低下眼去,含糊地应付,“只是觉得你最近又是出诊又是研制解药,太辛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兰卿晚听着,神色却平和,拉过昭云初的手轻拢在手心里,微微仰头面向夜空,唇边带着淡淡的弧度,轻语相诉间,已有了暗示的意味,“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是说,有你在身边一直过下去,就很好。”


    他的愿望太过平凡,平凡到与最初立下重振兰氏的宏志差得天高地远,连昭云初都忍不住轻咬起下唇,替兰卿晚感到悲哀,无论前世今生,这样的愿景终究都被毁了,且都是因为自己。


    不禁双手捂起嘴,想要掩饰心中的纠结,昭云初沉默着把脸埋进掌心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接下去的几日里,昭云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某次出诊时,连路都差点走偏了。了解昭云初的性子,兰卿晚倒没有再多问,只是拉着胳膊将人拉回来,耐心地在一旁跟着。


    这一日诊治结束,两人在回镇的路上找了个茶铺,打算吃些点心再继续往家赶。等包子上桌,昭云初抓起一个刚塞进嘴里,就听到另一桌的赶路人闲聊着城里的事。


    “都听说了吗?兰宗门有个年纪轻轻的弟子死了!”


    兰宗门的弟子?


    昭云初嚼着嘴里的包子,并未感觉有多意外,想着这时候放出死讯的,应该就是顾瞻了,只是顾瞻头七都过完了,现在才传到江湖里,消息也传得太慢了些。


    “是啊,听说办白事的阵仗不小,和兰宗门交好的武林中人都被下了帖子。”


    这时,另一人附和地应道:“听说这弟子去年大义灭亲,一剑重伤前任宗主,保全了兰宗门,本来前途一片大好,真是可惜呀!”


    听着有些不对,昭云初原本轻松的脸色变得有些狐疑,连嘴里的嚼动都放慢了,余光打量着那桌的人,看样子是行走江湖的侠客,想着他们是否道听途说搞错了。


    一剑重伤自己的人,明明活得好好的,这不就在旁边坐着!


    难不成是活见鬼了?


    “我听说是在抓那位背叛宗门的顾瞻时伤得太重,救了几日都不见醒,前两日咽了气,还是他们家的长老亲自打理的丧事。”


    “兰空辞不是继任宗主之位了吗?怎么不是他去打理?”


    “估计正在为顾瞻伤心呢!混江湖的谁不知道他俩是一同长大的,听说当初兰空辞被周宗门的人抓去严刑拷打,顾瞻为了救他不得已才背叛师门,做了内奸,要说他俩的事,也是冤孽……”


    听着他们越说越起劲,昭云初听得迟疑了,神色凝重地瞟向身旁的人,正巧对上兰卿晚投来的目光,一慌,瞬间缩回了探究的目光,低头随口一句,“这包子味道不错,快趁热吃吧。”


    一顿饭的功夫,昭云初都假装着什么都没听到,等吃饱结了账后,又继续赶路,一副并不在意兰宗门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可昭云初还是默默留意到了兰卿晚的反应,他似乎淡定得像是早已知晓了这一传闻,一路上,也比平时挨得更近许多。


    兰师兄和灵心长老,他们在背着自己搞鬼!


    难道是那日给的信?!


    忍了一路的气,终于挨到天黑走进家门,昭云初插上门栓就大步往自己房里去,只给人丢下一句,“我累了,先去休息。”


    “砰——”地一下关门声后,昭云初咬起后槽牙,一手抓着头皮在房里不停地来回走,想要强迫自己冷静冷静,直到随手将一直茶杯砸到地上,才泄了气地坐下来。


    兰师兄直接对外宣布死讯,就再没有回宗门的可能,真的打算从此归隐他乡么?


    何况他还失去了一半的内功,若是往后在外有难,没了宗门的庇佑,又该怎么办?


    兰师兄,真的是不给他,也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满脑子都在想兰卿晚过去遇到的危险,昭云初一刻也难以平静下来,后怕得冒了冷汗,洗漱后更是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直至后半夜,索性到院子里坐着透透气。


    “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耳旁突然出现兰卿晚的声音,昭云初下意识地就缩紧了手,等思绪慢慢回到眼前,看清了他的脸,才恍然地抬抬眼。


    “没什么。”


    昭云初长舒一口气,侧过身来拉下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松松包裹进掌心里,等心神慢慢安定下来,终于忍不住开口,“兰师兄,如果当年没有遇到我,你有想过离开宗门吗?”


    这话问得让兰卿晚有些不安,却还是认真地看着昭云初思衬了一小会儿,“云初,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兰师兄难道一点也不想回宗门?”


    正因为了解兰卿晚的抱负,昭云初执着要一个答案。


    曾不止一次听兰卿晚讲起许多儿时的回忆,有他父亲的,有大师兄的,也有灵心长老的,还有其他师兄弟的。


    大大小小的事,无一不透着他对兰氏中人的牵挂和对宗门重振的期许,让昭云初没法当作不知道。


    兰卿晚的世界,从来就不是只有昭云初一个人。也许有一日,他会后悔现在所放弃的一切。


    心里已是千头万绪,而面前的人只是摇摇头,“我回不去了,云初。”


    兰卿晚怔怔望向昭云初,紧着步子绕到人身前蹲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反握住回去,“你是不是怪我没和你商量?我只是不想再生变故了……也再没什么如果,两辈子都遇到你了,我从没想过第二条路。”


    闻言,昭云初心中一震。


    是啊,兰卿晚两辈子都这么倒霉,遇到了自己。


    没有办法抗起守护宗门的重担,也没有办法陪他完成重振宗门的心愿。


    “我没有怪你。”


    昭云初有些挫败地抽回手,心底的亏欠和担忧愈重,凝视他的眼神也渐渐有了试探的意味。


    “兰师兄,我先把十年的的内功还给你,好不好?”


    没料到灵心长老会揭开这件旧事,兰卿晚目光猛地一颤,在昭云初的脸上游移不定,想要猜测这句话里真正的含义。


    许久,他像是理解到了什么,唇齿微抖地往上收了收,勉强维持平和的语气,“我是自愿的,还回来做作什么?”


    “少了一半的内功,遇到强敌怎么办?”说话间,昭云初已不自觉蹙紧眉头,“江湖里可不都是像徐氏山庄里的人那么好对付,先前你执意要自己当诱饵引周同寅进山,若不是我及时赶过去接应……”


    想到可能会发生的祸事,昭云初因岔了气忽然停下话,闭眼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重新看向他,“我已经能把汪鹤的内功运用自如了,无需再借用你的来维持,你更需要它。”


    缘由说得清晰,兰卿晚却听出了另一层昭云初不曾说出口的意思,梗着喉咙,似有许多话要说,却被堵着道不出来。


    末了,他才不死心地追问:“你我之间,一定要计较这么清楚么?”


    “我是为了给你护身!”


    昭云初被问得有些烦躁,后知后觉自己语气有些急了,于是起身跨上走廊,停在房门前背对着人迟疑了会儿,而后闷声交待,“好好休息,天明我就把内功渡还给你。”


    兰卿晚立定在原处,直到昭云初逃也似的关上房门,也没有挪动半步。


    云初,真的很不想欠他的。


    真正想丢开的,又岂止是那份内功。


    温热的眼泪不知何时滚落而下,沾在手背上,但很快就被夜风吹凉散去,一如心底愈来愈小的火苗,即将燃烧殆尽。


    第118章 第118章 害怕出事 害怕师兄会出……


    天明来到隔壁房门前, 昭云初握拳正想叩过去,注意到门是虚掩着的,于是轻轻推开。


    原以为兰卿晚已经在梳洗, 可当门缝渐开,入眼的是兰卿晚合衣侧倚榻边的画面, 安静地,没有一点生气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昭云初微微皱了下眉头, 悄然隐去眼底的情绪,才抬脚迈入。


    “兰师兄,准备好了吗?”


    唤了人走到榻前, 看到一缕发丝贴在他额前, 昭云初抬手刚想伸过去帮忙撩开,忽的对上兰卿晚抬起的眼, 死寂的眼神里仅剩星点颤动的光亮, 隐含了挣扎的意味, “一定要这样?”


    手一抖,昭云初僵了片刻,听出兰卿晚语气里的不情愿,默默垂了手,脸色稍沉,“我是为你好。”


    兰卿晚直视着昭云初,已然看透了什么, 唇齿轻动,可最终也没再开口,敛下眼皮时,脑袋失了力气般往后靠去, 仿佛那一刻,都放弃了。


    昭云初盘坐身后,能明显感觉到浑厚的内功正通过掌心源源不断渡进身体,流窜各处,最终会聚丹田。


    夜里点燃的残烛不知不觉已燃尽,待昭云初收功时,兰卿晚缓缓睁眼,望着窗外爬高的初阳,不过半个时辰,却好似漫长无比。


    内功被吸收时思绪紊乱,从胸腹乱窜而过,兰卿晚一时气堵,恍惚着要倒去,一双手及时从后扶来。


    “兰师兄,你还好吧?”


    昭云初扶稳兰卿晚,瞧着他低喘着脸色发虚,立马抓起胳膊一探脉象才知缘由,暗自松了口气。


    “不打紧,这几日兰师兄会觉着有些酸痛,好好休养就没事了。”


    说着,昭云初将人扶躺榻上,起身去拧了把布巾替他拭去脸上的细汗,兰卿晚喘息渐渐平息,目光却涣散着望着窗外,并没有再回应一字半句。


    意识到他是不想说话,昭云初悄然咬过下唇,连带着握着布巾的手都停下缩了缩,盯了兰卿晚一会儿,仍是不肯妥协地与自己置气,于是抽身站起,将布巾随手扔进洗脸盆,“你再睡会儿吧。”


    房门关上的重音擦过耳际,回到自己房中的昭云初仰头背靠向门板,终于逃离了什么困境似的闭眼长舒一口气,可当脑海里晃过兰卿晚那张脸,流露出像是被人抛弃般受伤的眼神,又猛然睁开双眼。


    不自觉抿抿唇,昭云初干咽了下喉咙,回想着方才的情形。


    兰师兄,太任性了!


    自己明明是为了他……把内功还回去,都是为他好……


    昭云初重复想着,又泄了气一样,有些懊恼地走到榻前跌坐下去,往后躺倒下去,强撑已久的困意突然袭来,眼皮也要打起架了。


    自打知道兰师兄渡给自己内功的事,就像压了个包袱在身上,如今卸下了,总算可以好好休息。


    闭眼时周遭的一切都被卷进漆黑的深渊,嘈杂的风声与鸟鸣都渐渐远去,昭云初睡得愈沉,终于什么也感知不到。


    等缓缓清醒的时候,最初意识到的是窗外飘进的米饭和小菜的香气,依稀听见隔壁轻微的关门声,瞥了眼天边渐落的斜阳,才知天色已经不早。


    昭云初走进厨房时,看到柴已经熄火了,只是还冒着余烟,锅里温着一个人食量的饭菜,像是刚做好不久。


    兰师兄已经吃过了吗?


    目光朝兰卿晚的房门瞥了眼,昭云初犹豫着是否去看看,想到早上的事,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简单吃了些饭菜垫肚子,觉得有些燥意,昭云初跃到房顶去吹吹凉风。底下是兰卿晚的卧房,直到月上枝头,都没有一点动静。


    兰卿晚果然是把自己闷在了房里。


    这一日是如此,接下来第二日、第三日,也是如此。


    内厅里兰卿晚用惯了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收起来,就像是,刻意抹去了他的痕迹。


    他们的生活没有交集,若不仔细听,昭云初几乎察觉不到他出来走动的声响,大部分时候,兰卿晚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厨房里淘着米打算做晚饭,昭云初听到门板被推开的声音,抬眼就瞟见他出来收最后几件晾干的秋衣。


    昭云初依旧没有打搅,或者说找不到什么由头去喊人,只是透过厨房的窗子凝视着他的背影,仿佛失了魂一样步履缓慢,落寞而憔悴。


    收完衣服时,兰卿晚往厨房看了一眼,没料到昭云初会在厨房里,空洞的眼神里有微光颤动,只是转瞬即逝,变得愈加灰晦暗,像是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本不该看到的,他怔着往后退开半步稳了稳身子,恍惚着垂下眼避开对视,转身往房里去。


    兰师兄,他怎么了?


    隐隐的,昭云初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叩叩叩……”


    大门突然被敲响,昭云初才回神,又被连续敲了数次,只好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去开门。


    “怎么这么久才来,还以为你们不在家呢!”


    门刚开一侧,罗郁就钻了半个身子进来,拉上跟在后面的小纪自顾自地走进院子,“还好,可以蹭上顿晚饭。”


    “你们怎么来了?”


    昭云初半倚在廊柱,对罗郁这爱吵嘴的小子不太客气,“没买那么多菜,自个儿上外边吃去。”


    “我们不是故意要来打搅二位公子的,是宗主有要事相告。”小纪恭敬地行了个礼,讲明来意,“好像是寻到了解决毒井的法子,灵心长老命我们来接您去临江镇外一座村子汇合,他们也带着药师们赶过去了。”


    研制出药方了?


    昭云初狐疑地抬眼,又感觉没那么简单,正思索着,罗郁忽然凑过来,“先别想那么多了,赶紧吃点东西赶路吧,我们临时接到命令骑马过来,快要饿死了。”


    说着,罗郁又四下张望,“兰师兄在哪儿?”


    提到兰卿晚,昭云初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后,朝他房门走过去,“在房里休息,我去喊他。”


    他们在院子里说的话应该是传到了房里,昭云初刚跨上台阶,门就从里边被打开了。


    兰卿晚低着目光转身退了回去,昭云初跟进去后顺手关上门,看着他踱步榻前,不紧不慢地整理方才收起的衣物,没打算一起赶路的意思,好似在等着自己先开口,于是问道:“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若是想留在家休息,我和他们去一趟也可以,我会尽快……”


    “好,我留下。”


    不同于以往如影随形的态度,这一次没有任何的犹豫,因是背对着人,昭云初看不见他的神情,也不知他心里有什么打算。


    “我会尽快赶回来。”


    昭云初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不放心地往前迈了一步,仔细他的反应。


    听到昭云初的话,兰卿晚手里的动作顿了片刻,又继续整理,只点头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回应。


    下意识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昭云初只好转头走了出去。


    方才还在院里的两人已经自觉跑去厨房里生火煮面了,昭云初帮忙调好味道,就将汤面端进内厅。


    没什么胃口,昭云初随意吃了些,趁罗郁在碗里盛第二碗面条的时候,往兰卿晚的房门瞥了眼,他还是没有出来。


    小纪也发觉到什么,帮忙夹了一碗面,“我给他送过去吧。”


    昭云初默认地点了头,继续低头闷声吃面,一顿饭草草结束,昭云初心思还挂在兰卿晚身上,看两人擦净了嘴就要准备动身,有些犹豫地问:“不再休息会儿?”


    “事不宜迟,长老和宗主估计都到了。”


    罗郁回道,旁边的小纪猜到了昭云初的顾虑,眼神往兰卿晚房门瞅了瞅,于是拉起罗郁的胳膊往外走,“我们先去备马,您有什么要和兰公子交代的就去吧。”


    昭云初瞄了小纪一眼,随即往兰卿晚房里去。


    待进门后,发现桌上的面还未有动,兰卿晚双目无神地坐在榻前,似乎想着什么,游神得厉害,连昭云初进来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怎么不吃?”


    昭云初一问,兰卿晚才敛起涣散的目光,慢慢聚到桌上,“还不饿,晚些时候再吃。”


    倏忽想到什么,他抬头勉强扯了扯嘴角,“你们要走了?”


    “嗯。”


    昭云初凝着兰卿晚回应了声,却没有要往外走的意思。


    好一会儿,还是走过去,抬手抚到他肩上试探,“他们在隔壁村,我明日就能回来。”


    兰卿晚抖了抖眼睫,缓缓低下脸掩饰着情绪,平静得连回应也没有。


    “公子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


    小纪跑着来到房门外,昭云初听到了,一双眼却仍死死盯着面前的兰卿晚。


    “小纪,我不去了。”


    半晌,昭云初回应了门外的人,已然意识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忽然害怕地咬了咬微抖的唇,迫使自己把堵在嘴里的一口闷气咽下喉咙。


    不由得把手搭上兰卿晚的后脑,昭云初有些僵硬地倾下身来直视他,试图探知他想做什么,安抚地对他道:“我留在家里陪你。”


    第119章 第119章 病了是吗 怎么做你都生……


    “公子, 长老和宗主特地嘱咐要带您去一趟……”


    小纪听闻昭云初改变主意,刚想劝说就被人打断,“我已经是个死了一年多的人, 兰氏大小事务凭大师兄做主就是!”


    后知后觉斥声有些严厉,昭云初下意识捂上兰卿晚耳际, 确认没有惊到他,才重新直起身子,双手环着他的脑袋护进怀里, 回头瞪了一眼小纪,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没弄清楚状况吗?!”


    兰师兄现在这副样子, 自己怎么走得了?


    若是在回来前出什么意外……


    “云初, 给你添麻烦了是么?”


    怀里的人发出闷闷的询问,昭云初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了松, 心底越发地紧张, 不想让人听出端倪, 只能竭力地发出平稳的声音来安抚,“没关系的,有大师兄和灵心长老在,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我病了,是不是?”


    兰卿晚似乎很早就有了这样的怀疑,时至今日才问出口,昭云初手一抖, 低头探去时,看到他眼角泛红,像是个发现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茫然地睁着眼,是否拖累了他人。


    “没有!”


    昭云初立马否认, 指腹轻划过他的颊边,不住地来回摩挲,“别胡思乱想,好端端的,你怎么会病了?”


    兰卿晚怔怔地抬眼望着,踌躇了片刻,才贪恋地握上覆在脸侧的手,神情却没有因昭云初的话放松下来,只是在短暂地迟疑后,回应道:“我陪你去吧。”


    听到兰卿晚愿意同去,昭云初有些意外,但还是顾虑地摇了摇头,“你的身体还没好……”


    “离得不远,不碍事的。”


    兰卿晚想要人安心地紧了紧手,抿唇间,隐隐扯出一抹苦笑,像是在勉强自己再支撑着陪人走一段。


    简单地吃了小半碗面,他随昭云初来到门口,看到小纪和罗郁已牵来马,昭云初刚接过缰绳,就听兰卿晚在台阶上停了脚步,“只有三匹?”


    “你身子现在还比较虚弱,我来驾马,你坐我后面。”


    昭云初拉了他到身前,率先翻上马背,见人站在地上不动,似还在犹豫,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而小纪和罗郁也识趣地驾马往前走了几步,给他俩腾地方。


    不过一会儿,昭云初先耐不住性子了,稍稍倾下身子朝他伸出手,等对上兰卿晚的视线,昭云初低声催促,“兰师兄,上来吧。”


    只在昭云初皱眉的一瞬,兰卿晚似不想惹人不快,妥协地伸手握了过去,随即翻坐到昭云初身后,紧接又被拉着双臂箍到腰上,前头传来小声提醒,“抱紧我,要出发了。”


    出镇的路较为平缓,昭云初骑得飞快,耳旁风声呼啸而过,刮得披风往后扬起,直到镇外途径一条陡坡山道,才放慢了速度。


    “没颠到你吧?”


    趁着小纪去前方探路的间隙,昭云初朝身后偏了脸去,两人一路上贴得紧,这一会儿稍稍分开,深秋的晚风灌进来,引得背上阵阵凉意。


    “我无事。”


    兰卿晚缩了缩扶在昭云初腰上的手,头抵在他肩后蹭了下,便不再作声。


    昭云初看着在前方岔道口插科打诨聊得火热的两个人,对比之下,他俩都不知能聊些什么,这一路上真是冷到了极点。


    好容易等到他俩确认路线,昭云初立即拉起缰绳跟上去,将没由来的烦躁抛之脑后。


    下了山道,远远就能望见有座简陋的亭子里点着灯笼,灵心长老几人正坐在里头等候,周围随行了一队关门弟子和几位药师,看着他们过来,很快也都起身。


    “一路辛苦了。”


    灵心长老先迎了上来,简单问候一句,就侧开身引人入亭子。


    昭云初乍一看到兰空辞的脸色,才十来日不见,整个人明显比先前沧桑许多,眼下乌青颇重,连头发都有几道白的了。


    想必是顾瞻的死,打击太大了。


    注意到兰空辞微沉的目光一直睨着兰师兄,昭云初心下一紧,随即拉他到身后,挡了兰空辞的视线。


    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自己想保护的人。


    “大师兄,这时候喊我来,是有何事要商议?”等兰空辞醒神偏开了脸,昭云初才开口询问。


    灵心长老一旁附和地点点头,“是啊空辞,事不宜迟,把事情原委都说了吧。”


    两人先后开口,兰空辞只能收敛了自己的情绪,重提被顾瞻劫进山后发生之事。


    “当时我已中了迷药和软骨散,被安置在山洞里时,隐隐还有些意识,发觉阿瞻举着匕首想要杀了我,可最后不知为何没有下手。我质问他为何要投毒,阿瞻走到山洞前,笑着问我是不是真想救中毒的老百姓,那时我才看清他的脸,中毒已深……”


    说着,兰空辞余光瞥了眼一旁静默的兰卿晚,哽了哽喉咙,才继续说道:“阿瞻透露,若想解毒,唯有以兰氏药石磨成粉末,撒入各处毒井。”


    药石解毒?


    昭云初眉心蹙下,思索这话的真假,上辈子只缺了顾瞻的那块药石,其余的都被自己用以增强内功,结果反倒走火入魔,这辈子只当是兰氏传承之物,亦是兰师兄看重的,才拼力守护,并未再深究它的药性。


    想了想,昭云初还是问出了心中疑虑,“江湖一直有传闻,完整的兰氏药石可长生,也可解百毒,是真的?”


    “世上种种剧毒多是混杂调制,药石成分复杂,可解上百种毒是真,但能长生,实属谣传。”


    灵心长老摇了摇头,捋着胡须无奈叹息一声,遥想幼年所记之事,“当年你曾祖父潜心修行,不问世事,才得以长寿安康,研制出药石时已近百岁,江湖中人就揣测是他老人家得了块仙石能长生,才引得后人明争暗抢。”


    “这兰氏药石是你曾祖父代代相传之物,如今阿瞻闯下大祸,殃及周遭百姓。”待灵心说完,兰空辞看向昭云初,慎重相告,“要用药石解毒,必须经得你同意,若不问一问你,我寝食难安。”


    这块药石即使不能长生,也是自家的传家宝,就这么一块,先前为了不让它落入仇家周同寅手中,二十年里兰氏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他从小流落在外受的苦又是为了什么?


    想着,灵心长老已把一整块拼好的药石放置桌上,昭云初朝他们探去,“那你们的意思,都愿意拿兰氏的药石去解毒吗?”


    半晌,连同其他药师在内,都没人先开口,昭云初闭了闭眼,不住握紧了拳头。


    “阿瞻当时提到过。”兰空辞突然开口,打破了亭子里的沉寂,“兰氏因药石而闻名江湖,也因药石而遭灭顶之灾,唯有药石从此消失,兰氏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闻言,昭云初转身走出亭子,一人立于山间小道里,借着月色眺望远处陌生的村庄。


    一颗硌脚的石子猛地被扔出去,昭云初磨了磨牙,兀自发泄着。


    “云初,在想什么?”


    兰卿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离得很近,昭云初微仰了仰头,答道:“在想洪掌柜他们,和当初为了守住药石枉死的人。如果兰氏不需要这块药石,那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疑惑着,昭云初回头一瞥,猜测他的意图,“兰师兄,你也想劝我答应?”


    “投毒之人不是你,你可以不用它独自替顾师兄承担后果,也无需自责。”


    说罢,兰卿晚把从桌上拿来的药石递到面前,昭云初神色暗惊,不等回神,他已绕到自己面前,因身体尚虚而出言迟缓,“既是兰氏的责任,那所有兰氏中人都应该尽力医病救人,封毒井,挖寻新的水源。”


    听着兰卿晚这番意料之外的话,昭云初心底莫名有些触动,伸出的手迟疑地停在半空中,兰卿晚已将药石托入自己掌中,又低着脸双手紧紧从外包裹得紧。


    看着眼前的人,昭云初脑中却在回想方才大师兄转述顾瞻的话。


    不得不承认,若真是想兰氏和自己从此安稳,不再受江湖中别有用心之人迫害,药石消失,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何况自己已经隐退江湖,也不用它练上辈子的魔功了。


    只是,交出药石,会让自己很不甘心。


    顾瞻,真是死了都要再算计一回。又或许是,顾瞻老早就算到了药石对兰氏无益,若当时成功坑害他们,重回兰氏主事,也许会用药石解决毒井,一劳永逸。


    昭云初埋头抵到兰卿晚肩上,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挫败。


    “兰师兄,你我都知道,兰氏经不起第二次灭门之灾。上辈子攻入兰氏的人,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我恶事做绝。”


    昭云初这话像是对兰卿晚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只要兰氏药石还在,那些悲剧迟早还会再次发生。


    在这沉默的时刻里,后背悄然抚来一双手,似乎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将自己拥起,等待着情绪慢慢恢复平静。


    “云初,无论你作何决定都好。”


    暗云遮挡了山间月华,也隐匿了他们彼此依靠的身影。


    “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了,只希望你往后能舒心度日,从此远离那些让你烦恼不堪的人和事。”


    兰卿晚的声音萦绕耳畔,在风里显得低微而飘渺,似乎有其它隐喻,不禁让昭云初晃了神。


    昭云初最终交出了药石。


    兰氏的药师领着弟子们前后忙活到第二日午后,才算告一段落,昭云初也在此时向灵心长老辞行。


    “本该让空辞也来送送你们,但……”


    灵心长老欲言又止地看向兰卿晚,神情有些无奈,“顾瞻过世没多久,多体谅下他吧。”


    “长老不必说了,弟子理解大师兄的心情。”


    兰卿晚望了眼站定在远处的背影,顾师兄于大师兄而言有多重要,他早就明白,“就算他从此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将心比心,上辈子亲眼看着云初在自己面前断气,到现在也难以释怀。


    默然收回眼神,兰卿晚上前朝灵心长老走近几步,面前的老人渐渐年迈,掩不住心底的牵挂,对着人缓缓行礼,“往后弟子不在身侧侍奉,还望长老保重自身。”


    一句简单的道别,却感伤得有些意味深长,叫昭云初察觉。


    前世的诸多因果了结,隐患就此剔除,难得轻松的时刻,进入城镇后天色已晚,昭云初买了壶酒,顺道又带些下酒菜。


    递给兰卿晚时,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困惑,昭云初回应道:“一路吹了不少风,喝点酒。”


    深秋煮酒,果然暖身。


    昭云初满怀心事,一个人自顾自地饮下大半的酒,这才注意到兰卿晚堪堪动了几下筷子,酒更是没喝。


    “怎么了,不合胃口?”


    暖酒热得脑子有些沉,昭云初眨了眨眼睛,脸上初显醉态,后知后觉忆起,“忘了你喜欢吃浮元子。”


    说着,昭云初又拍了两下心口的位置,“怪我、没考虑周全。”


    “不怪你,是我不饿。”兰卿晚轻摇了头,无意打扰昭云初的兴致,只是依旧坐在一旁陪着。


    “不怪我么?”


    昭云初灌下一碗酒,忽然瞅向兰卿晚,意有所指地开口:“那为什么不说话?”


    兰卿晚听得神色一怔。


    可不等他回答,昭云初又低下头去舀来一瓢酒到碗里,醉笑着端起酒碗,自言自语地抛出搁置心底的话,“我怎么做、你都要生气……”


    “云初。”


    兰卿晚唤出声时,昭云初被他扯住了手腕,动了动唇,欲要说些什么,可等自己对上他的眼睛,又退却地避开,“我说过,希望你从此过得舒心,是真心的。”


    “我信。”


    昭云初无意在这时候和他拌嘴,只想痛快地醉一场,便在饮下酒前,顺着他的话回应,“兰师兄的话,我都信。”


    “那就好,够了。”


    足够了,即使,云初再不肯信他的感情。


    声音微哑,扣在手腕上的力道悄然松了,昭云初余光瞥过去时,只看到他兀自点了下头,了却什么烦恼似的,渐渐舒展了眉宇。


    昭云初神色一顿,还没来得及问,兰卿晚已缓缓站起,“我先回房休息了。”


    步履轻微,昭云初目光紧紧追随他安静离开的身影,直到传来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响起,心里忽的涌起一股压抑的烦躁感,连带着灌下酒时,都呛到了喉咙。


    几声剧烈的咳嗽之后,昭云初觉得一桌的酒菜也寡淡无味了,瞥见他房里亮起了烛光,索性丢开手里的碗,几步下到院子里能被烛光照见的台阶处坐着,埋脸抓了抓头皮,想要让自己稍稍冷静。


    兰师兄昨日问,他是不是病了,此刻想起,仍是觉得心慌。


    自打中秋遇到以后,他不是没察觉到兰师兄心绪不稳,平时都顾虑着,连劝他回宗门的事都没再提,只归还内功一事态度坚决,兰师兄就这么难以接受么?


    到底要置气到什么时候?


    究竟又要自己怎么做呢?


    醉意之下,思绪渐渐变得混沌,直到一道电光闪过院子,昭云初被炸响的天雷所惊,才猛然抬头。


    瞥见兰师兄房里仍然亮着昏暗的烛光,昭云初疑惑,了解他并没有燃烛休息的习惯,怎么到此时还不吹灭?


    想着,于是来到了他的房门外,轻叩了两下,没有动静。


    “兰师兄,你还没睡吗?”


    没得到回复,昭云初欲要再次敲门,不知是不是刻意不想搭理自己,抬起的手犹豫地放下,纠结了片刻,才缓和了语气道:“我们聊一聊吧?”


    耐心等着,可依旧没有回应,里头静得可怕,似乎连人气儿都没有。


    继续轻敲了几下,脑中回忆着兰卿晚这几日的情况,昭云初意识到不对劲,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大,紧接一脚踹开门板,着急地奔进去。


    闪电划破长空,将卧房里被鲜血染红的素衣打照得异常明亮!


    那割伤的手腕处还淌着血,兰卿晚脸色苍白,却半点疼痛也感受不到似的躺倒榻上,似在等待最后一刻的结束。


    昭云初被这一幕吓得跌跪在地,脑子瞬间一片空白,雷声轰得耳际嗡嗡作响。


    第120章 第120章 报复我吗 比任何人都爱……


    周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待看清兰卿晚放空的眼神,再顾不及起身,昭云初慌忙爬了几步来到榻前揪住他的手腕, 撕扯下一截身上的衣料绑上去。


    别这样……


    眼泪混杂着冒出的冷汗滚落而下,昭云初嘴里下意识不停地念着, 可却喘不上气,喉咙里哑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抖着双手一圈一圈扎紧, 深怕来不及止血。


    发觉兰卿晚想要抽回手,另一手就要扯掉腕部的衣料,昭云初抓得愈紧, 反抗间, 腕部的血不断渗出,让人恐惧得近乎要发狂。


    “住手!兰师兄……”


    挣扎得愈发激烈, 像个疯了的人, 昭云初死死抱上他不敢松手, 恍然中明白兰卿晚在山里对自己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明猜到了他可能承受不住,明明有机会和他解释,明明在乎他……自己竟非要怄这口气!


    不能接受兰师兄就这样死了,更无法接受他这辈子再次被自己逼到绝路,昭云初浑身剧烈地发抖,眼前浸满一层水雾糊了视线, 终于泣不成声,被溃击了所有的理智,好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我不该勉强你拿回内功, 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怕兰卿晚听不进去,昭云初单手托起他的脑袋紧盯着看,试图让人清醒过来,“兰师兄你看看我,我就在你面前,你别再发疯了、求你、别疯,别……”


    到了最后,“死”这一个字,昭云初简直怕到了极点,根本不敢说不出口。


    兰卿晚黯淡的眸子里映着布满眼泪的面容,从未见昭云初这样哭过,心口骤然揪紧,即使到了此刻,他依然是心疼昭云初的,最牵挂不舍的,也是昭云初。


    轻抚过去的手微微发颤,哽噎着,兰卿晚说出的话也堪堪剩了残音,“你不需要我,甚至厌恶我……”


    “我没有!”


    昭云初反驳得急,可当看到兰卿晚那只手畏缩地缩回收,又匆忙握上去,将他的手贴回自己脸上,满含怨愤的神情一点点弱了下去,“我没有厌恶你,也没有要赶你走,我、我……”


    “我知道你想斩断过去,也包括我。”兰卿晚低声出口,阻了昭云初继续说下去,“我都知道的。”


    他只是不愿承认。


    害怕从此看不到昭云初,渴望两人再像从前一样相伴,渴望再得到云初对自己的那份感情。


    可早在昭云初假死离开兰氏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抛弃了。


    他幼年眼睁睁看着双亲死去,认贼作父十六年,好容易报了仇,却又亲手把云初越推越远,一辈子悔恨的事太多了,多到让他感到无望。


    “我自作自受,是我活该。”


    努力地咬起发抖的下唇,兰卿晚揪着昭云初的肩膀将人往外推去,埋头闭上眼,隐忍了好半天,才干涩出声,“我真的支撑不下去了,你就当可怜我,让我有个了断……”


    昭云初任人推着肩膀,听到这番苦求,仿佛遭受了巨大打击,睁大眼睛死瞪着面前的兰卿晚,“我这辈子拼了命地救你,连武功都被废了一次,到现在也什么都顺着你,你就这么想死?”


    兰卿晚没有再回应,默认了昭云初的质问。


    久久的等待中,昭云初眼底渐显的哀怨悄然蔓延,只觉心脏被撕扯得愈痛,连带着环抱兰卿晚的双手也松开,缓缓起身往后退,越发偏执地想着,“你在报复我,根本不想让我好过,我无论怎么做,都不配得到爱。”


    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打颤,一字一句道:“兰卿晚,我成全你,不再管你了。”


    说得压抑,在兰卿晚抬眼看过来时,昭云初往后退了一步,逐渐黯淡的眼里含着泪,却愈来愈冷,嘴里念叨着最后的话,“从今往后,你死你的,我死我的。”


    听出昭云初话里可能的深意,兰卿晚脸色僵了片刻,不自觉伸出手想要拉住人,却被昭云初避开,摇晃着身子退到了门口。


    目光追着人消失门外的身影,他慌然间摇了摇头,咬着牙踉跄起身,扶着桌子赶了出去。


    他怎么会是报复呢?又怎么会不想云初好过?!


    他只是想要一个解脱,也想云初能活得轻松自在,仅此而已。


    隔壁响起沉重的关门声,他还是迟了一步,趴在门板上,想着昭云初方才的神情,心中恐慌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愈加无措地拍起门板。


    “云初,你在做什么?出来、先出来……”


    撑着仅剩的力气唤着人,忽然听到一记茶杯掷地的碎响,兰卿晚不知里头发生了何事,砸得越发狠了,连腕部的伤口也不顾,“出来听到没有,昭云初!”


    可漆黑的卧房里,再没有半点声音,兰卿晚几乎整个人都要崩溃地跌下去。


    昭云初颓坐在角落里,一双湿红的眼睛睨着映在门外的模糊身影,不断攥紧地上的茶杯碎片。


    伴随着重重的砸门响动,兰卿晚嘶哑的呜咽声不断传来,像刀子割在心口一样疼,唯有一遍遍碾着碎片,蹂躏出道道血痕,以掌心里的痛觉来麻痹自己,想要让自己好受些,可眼泪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冒出来。


    这辈子每次遇到危险,都不允许让任何人伤害到兰卿晚,可没想到,历经这么多的劫难都要去保护的人,到头来,却不想活了。


    兰卿晚的一个念头,让自己曾经的牺牲,都变得没有意义。


    夜一点点走深,乌云压得空中死气沉沉的,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隐约听到了门外有离去的脚步声,昭云初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仰头靠向身后的墙壁上,没有再动。


    最终一场瓢泼大雨急急打下,风刮得也烈,雨水斜斜打进走廊,声势颇大。


    直至雨声渐小,月华投入院中,昭云初才抓着桌角站起身来,心里堵得难受,想要出去好好透会儿气。


    一开门,却看到兰卿晚靠在门边地上坐着。本就穿得单薄,后背已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风吹之下,冻得脸色都有些青,整个人都是狼狈的。


    昭云初一个心慌,下意识想要朝他伸出手,却在兰卿晚闻声抬起头时,止步于门前,甚至有了回退的动作。


    “云初……”


    兰卿晚看到人,匆忙之间身子往前跌到门板上,慌措扯上昭云初的胳膊,半点不敢松懈。


    昭云初微动了动唇,习惯性地想要唤人,却涩得卡了喉咙。


    “兰卿晚,不是想死么,还在这儿做什么?”


    事到如今,从前的称呼是这么地不合时宜,只想抽身逃开。


    兰卿晚像是个木纳的人偶般失了生气,看到昭云初,便强撑着门板歪歪斜斜地晃起身,摸到昭云初掌心里的血迹,心中一怵,用力翻来看见道道血痕处皮肉绽开,唇齿间刹那抖得厉害,“怎么流血了?”


    “不关你的事,走开。”


    昭云初磨了磨牙根,猛然一个抬手,想要把人甩开,兰卿晚却抓得更紧。


    昭云初眼底微有红肿,脸上亦有泪渍,根本不敢去深思云初有多失望和难过,更不敢去探究人有何打算,兰卿晚只能将自己的手臂伸过去,言语苍白地认错。


    “我已经重新包扎好了,云初,别难过了好吗?”


    颓然低喃着,兰卿晚仔细望着昭云初,任人怎样挣动也不肯松手,全然没了半分往日平和矜持的姿态,“我以为你不在乎……我、我以后不会再这样惹你伤心了,真的,我……”


    昭云初咬牙极力推着人,瞥见他手腕伤口处已被仔细包扎好,鼻头微酸,目光移开得快,仿佛是在刻意无视什么,“想做什么随便你,我不配管。”


    话说得很重,兰卿晚却没听到似的,继续朝昭云初挨过去,直到竭力拉扯着把人逼到墙上再无处可退。


    “我从来没想过报复你,你不能这样想我,我、我承受不起。”


    双手托上昭云初的脸,衣襟不知何时已被眼泪浸湿,他的语气温柔得诡异,却哽得近乎没有声音,“我是不够懂你,但我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爱你。”


    无论在云初心里自己是什么人,他都认了,他要云初好好活着。


    轻抵上昭云初的前额,兰卿晚贪恋地厮磨着,蹭过温热的脸颊,手掌也慢慢向背后滑去。


    丝丝缕缕的抽泣牵扯着那颗剧烈跳动的心,直到那似有若无的吻靠向唇畔,昭云初才偏头躲向一边,欲要打断他的意图。


    可反应不及,兰卿晚一手已搂到颈后,反死死纠缠起来,不给昭云初半分挣脱的机会,吻得用力,不惜吮咬那退逃的舌尖,硬是倒逼昭云初放弃挣扎。


    因拥得太紧,昭云初推不得人,几番深入之下,等兰卿晚食餍退离时,已是气喘吁吁。


    “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会努力陪在你身边,我不再惹你这么难过了。”


    兰卿晚搂抱着人,因忍泣而喉咙里只剩气音,吐在他耳际,连带着湿泪蹭在了脸上,终于忍不住埋下头去,十指狠狠掐在昭云初的肩上,“原谅我这一次,云初,原谅我……”


    舌尖充斥着微微咸涩的眼泪,兰卿晚的声音萦绕周围,听着他愈来愈小声的控诉,似曾相识的无助感牵出了上辈子兰卿晚自废武功的记忆,连带着最后在火场上心灰意冷的画面席卷而来,昭云初背脊上灌了凉风似的一震。


    双唇紧抿得发白,不住地颤抖着松开,昭云初忍着喉咙里泛酸的涩意,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本该用力推开压制自己的人,可那双手,却一点点失力地垂陷下去,最终攥紧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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