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着宁南清伏在父亲尸身上痛哭, 昭云初下意识地收回目光,转了身去寻一块山石坐下。
“怎么,你连武功被废都能撑下来, 还见不得旁人的生离死别吗?”
月雁秋本是轻倚树旁等待着,看出了昭云初明显逃避的意味。
“那孩子没和你说吗?他父亲是为我死的。”
昭云初偏了头去看她, 自觉现在无法做到像她那般,仿佛生死只在谈笑间。
“我亲眼看见他父亲躺在血泊中,那些血渗透到地窖里, 很刺眼。”
停止回忆罢,昭云初眨了几下眼,隐去眼底泛起的湿意, 从昨晚到现在, 已经发生了太多,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眼角余光瞥见那些镖局的人一个个离去, 宁南清又朝他们这儿挥起手, 昭云初便扶了树站起, “师父,我要过去了,你一起吗?”
“不了,我去四处走走,顺便买些吃的回去。”
月雁秋隐到小道上,不疾不徐地提醒,“你现如今身体虚弱, 别耽误太久,早些回去休息。”
“知道了。”
听完交待,昭云初便朝墓林方向走,自觉拜过宁老板后, 再上前去,不等他开口,吴教头已搭上他的肩膀,知晓他想问什么,朝右侧指了三处坑,“高先生、洪掌柜和伙计在那儿。”
“多谢。”
昭云初稍低了低头答谢,接着缓步走到那三处坑前,他们的尸身已经被收拾干净,比那晚凄惨的死状要好上许多。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开口说笑了。
他缓缓跪下身去,只朝他们轻磕三次头,便起了身来,没什么话想说,亦或是,无话可说。
现在的自己,不要说立誓复仇,就连会照顾好自己,让他们别担心的承诺,都不一定能做到。
真是可笑,又可悲。
“吴教头,他们的安葬费,我日后会找机会还你……”
“不必如此见外,我不管他们真实身份是什么,在我眼里,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
吴教头上来帮忙扶了一把,等人站稳,才接着打起商量,“后来的事南清都和我说了,我在这儿先替他父亲谢过你,往后,让我来照顾吧?”
“吴叔叔,我、我想留在大哥哥身边。”
昭云初欲要答应,却被宁南清抢了先,见这孩子跑来,吴教头只皱紧眉头训起话来,“胡闹!莫说他现在失了武功,保护不了你,就是有武功,算计他的人那么多,你个毛孩子有几条命再折腾?真要断了宁家的香火?”
“宁南清。”
昭云初一旁听着,既早就与吴教头有了共识,这时机将宁南清送回来,便是最好不过了,于是喊住了面前想要辩驳的孩子。
“吴教头说得没错,我现在没办法照顾你,你回家去好好读书习字,将来打理好米粮店,比跟着我打打杀杀,要轻松得多。”
“可是大哥哥,你一个人……”
“我不用你操心,我还有师父。”
昭云初打断了宁南清的话,这种话也只能用来哄哄小孩子,他往后多半是要去寻兰师兄的,月雁秋愿意帮多久,都还是个未知数。
“好了,就这么定了。”
昭云初不再同人磨蹭,只移了目光往其余死者看去,缓慢地挪动步子,等看到嫆姑娘的遗体时,跟在后头的宁南清注意到了一旁遗落的绣球,于是快步过去捡起。
“你在做什么?”
“这绣球,是嫆姐姐给安相公绣的,绣得不好,怕被笑话,就一直没送出去,我想放回她身上。”
短短几句话,叫昭云初听得眼底微微颤动,不由得伸出手去,接来那个鸳鸯纹样粗糙的绣球,“原来他们已经……”
“没有,安相公不知道。”
宁南清说得明白,昭云初手上顿时一僵,懵了好一会儿,才看向放在另一坑里的安必行。
一步步朝那处坑里走去,昭云初默默将绣球塞到安必行发凉僵硬的手中,低低喃语,“你姐姐对他的一番心意,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这两个人,明明可以有美满的姻缘,却因昨晚的飞来横祸,葬送了所有,甚至连互通心意,都来不及……
他一人往回走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早就不该接触这些老百姓,与他有关,便会因他招灾。
没有过深的交集,就不会因此受害。
……
临近中午,入镇的大道上商客众多,边上的茶铺里也热闹得很,兰卿晚同变回小孩的灵心长老,也隐在其中。
此刻听着灵心长老带来的耳目说着,关于昨天白日里发生的一桩桩祸事,着实令人难以接受,灵心长老气得掷下茶杯,像是想开口叫骂,但碍于周围人多口杂,便隐忍了下来。
而身旁的兰卿晚,双手掐着茶杯,身形僵硬地坐在那儿,已听了许久,很是安静。
直到那传报之人不再言语,兰卿晚才松开咬紧的下唇, “那云初呢?”
兰卿晚低喃着,手中掐杯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来,轻扯上那人的胳膊,欲要问个明白,“云初在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人在哪儿?”
他的话里带着颤音,几乎是咬着牙才压下了自己的情绪,连那些与兰氏无关的街坊都惨死在周同寅手中,何况是宗主的儿子?
无法得知昭云初的下落,他已是慌得彻底。
“兰卿晚。”
他此刻思绪纷杂,全然没有察觉身后来了人,如此突兀的声音传来,叫他心中一惊,随即转了身去,看到一位身着绿衣的女子。
“你是……”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蒙着面纱,微抬了眼,前行绕到桌前时没有声音,轻易不被人发觉,想必轻功定是了得。
“各位,实在不是我要偷听,只是耳力好,刚巧听到你们聊到我徒弟昭云初,就忍不住多听了两句。”
听到心心念念的那个名字,兰卿晚猜疑而警惕的神情里,明显有了波澜。
“你是月雁秋前辈?”
长凳刹那移动,他匆忙站起,脚下有些不稳,身子碰在桌上,连温热的茶水溅到衣上些许,他也不顾,只慌然问她,“你知道云初在哪儿?”
……
日近中午,冬风掠过树枝,前往山林的路上,月雁秋忽略了后头的那位伪装成乞丐模样的人物,着重关注了这个后生晚辈好一阵功夫,从头到脚,从下到上反复打量。
到底见着了昭云初日思夜想的兰师兄,就是为了这个人,居然甘愿遭那么大的罪。
而这个人,又是否承受得起?
她进而缓缓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你连夜奔回,就是为了寻昭云初?”
“是……”
月雁秋看到他唇口颤了颤,生怕错过什么细节,只因为扯进了他最牵挂之人,干涩地问道,“他现在怎样了?”
这一路上她只提了自己将昭云初救走,而未多说其它,像是刻意要消磨他的耐心,思衬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出八字——
“经脉已断,武功尽失。”
雪后初阳,有斑驳的光洒落林中,映在兰卿晚僵立的身影上。
月雁秋见他顿足于坡上,睨向他一瞬变得惨白的面容,像是终于看穿了什么,才敛下目光,加快脚下的步伐往前走,“随我来吧,他就在坡上的木屋里。”
……
寒冬时节,哪怕雪停风弱,日光依旧清冷,昭云初侧坐在窗前的阴影处,低着头,摩挲着手里的板块铜钱饰品,眼中已是死寂一片。
宁老板心念恩情,抵命相报。
洪掌柜忠于兰氏,以身挡箭。
高凌芳仗义执言,吊死山顶。
嫆姑娘与安必行,无辜被杀。
老婆婆仅因受惠,惨死山中。
重活一世,他只觉得像是老天刻意在惩罚自己一样,前尘种种,报应不爽,皆要他一一偿还。
那么兰师兄呢?
前世打从认回自己开始,便给兰师兄带来无尽的痛苦与绝望,这辈子,是否也会重蹈覆辙?亦或是落得更加悲惨的境地?
十指用力穿过发间,他缓缓闭眼,一瞬颓丧地埋下头去,根本就不敢深想……
“昭云初,看看谁来了?”
突然从林间传来月雁秋的声音,昭云初只觉烦躁,依旧闷着脑袋不想见光,想她无趣便自己会走开。
“……云初。”
一声近乎气音的呼唤飘过,恍如幻听,昭云初身子微微颤动,眸子里倏忽有了些许光亮,却迟疑着未有动作,只怕是自己忧思过度。
是、兰师兄吗?
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更多声音传来,反倒更让他慌措,迟缓地放下双手,眼前一点点被光亮占据。
终于,昭云初抬起头来,视线对上窗外,目光落了林间驻足的那道素衣身影上。
仿佛周遭所有的声音和颜色都悄然褪去,昭云初站起身,怔怔望着那凌乱着脚步走来的人。
像是突然崩断紧勒心脏的绳索,一刻松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只勉强靠在窗台前,任人将自己拥入怀中。
昭云初抵在人肩上,听着耳边一声声嘶哑含泣的低唤,有了真实的感触,眼底渐的洇出薄薄水光,双手终于环抱上身前的人。
“兰师兄……”
唤出的声音颤得厉害,不知不觉便哽咽了,他轻蹭着兰卿晚的肩膀,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压抑心底的情绪便都慢慢涌了出来。
“我不该丢下你,不该离开你独去景安城。”
兰卿晚紧紧拥着他,无法承受自己这一去,就把所有灾难都留给了他,喉咙里紧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急喘着埋入他的肩颈里,“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耳边的低诉愈加含糊不清,昭云初已然听不清兰卿晚后续的话语,只从那强忍的泣声中听出了不断加剧的痛楚。
“不是你的错,兰师兄。”
他咽了咽喉咙,轻抚起身前的人安慰着,摇了头稍稍退开,细微的缝隙里交错着彼此的呼吸,“我只庆幸,你能平安。”
兰卿晚听着,顷刻间挣扎地闭了眼去,与他额前相抵厮磨,“以后、以后我们再不分开了。”
明白这样的话很任性,但就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他给自己一个承诺,等不到答复,兰卿晚声音变得微弱,“好吗?”
“好。” 昭云初点了点头,“再不分开了。”
“咳咳——”
月雁秋在木屋外静观两人重逢的场面,没想到竟如此火热,适时整出了点动静打破这暧昧的气氛,以防他们太过旁若无人,让自己看到什么非礼勿视的画面。
一时忘情,兰卿晚竟忽略了门外还有其他两人,忙松手退开半步,却还是扶着昭云初的身子,生怕他站不稳。
灵心长老跟在月雁秋后边进了屋,发出长长的叹息声,感慨着,“没想到你们师兄弟感情这么好,这次遭祸,真是难为你们了。”
月雁秋听到这番描述,表情里生出不小的疑惑,“你觉着,他们只是师兄弟感情好啊?”
“我兰氏子弟,自然都是兄友弟恭,重情重义之人。”
灵心长老一番自夸,算是把月雁秋给噎到没话说了。
也罢,看不出来他自己也好受点!
昭云初倒是不怕被人看出什么,这会儿子注意力才放在了门口这小乞丐身上。
忽的记起当初刚到临江镇时,偷走马车里药石的乞丐,正是此人,忙看向身旁的兰卿晚。
兰卿晚掩袖拭去脸上的泪痕,接触到他投来疑问的目光,领会地解释道:“这位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灵心长老。”
昭云初凝视着这个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乞丐,摇了摇头,实难想象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灵心长老擅长缩骨功和易容术,这并不是他真实的模样。”
兰卿晚扶着他往前走去,“来,让灵心长老给你诊一诊。”
“诊什么?”
昭云初有气无力地问着,还有些懵,可那灵心长老上来就抓过自己的手腕,道:“少主,失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