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过去,涌动的魔潮终于逐渐平歇,残余的邪修魔物退回魔域,境东境西前往支援嵘洲的各阶修士们也分批回到了自已的家乡休整调理,消化这次实战历练之中的所得。
抗击魔潮的危险虽大,但收获也是不可小觑的。
闭关修士的数量大增,各洲各城如今都进入了相对平静的休整期,到处一派难得的和谐安宁之景。
观城,虚镜阁。
“没想到,你出关之后第一个拜访的人竟是我。”照夜支颐道。
半年未见,照夜仙尊的模样发生了些微不太明显的变化。
她的装扮与先前无半分不同,只是眼角眉梢所流露出的精神之色稍稍减淡了两分。
随着越昙的再次陨落,她心底那股吊了千年的劲渐渐松开,疲惫才终于后知后觉地翻涌而上。
岑再思颔首:“有些事想问您。”
太快地蹿升至元婴修为,对她来说难免有心境不稳、修为虚浮的风险,只闭关半年是远远不够的。
但她等不得了。
结婴雷劫一役,她与越昙的神魂都搏斗至最后一刻,受损颇巨。最后照落的煌煌神光修补了岑再思受损的躯壳与神魂,越昙则已是强弩之末。
如今虽然没被她绞杀,却也只能被封在她的识海之中,极少动弹。
照夜叹息:“除了越昙,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值得你特意来问我了。说吧,想问什么?”
“扶尘仙尊。”
岑再思心中有个猜测,需要证实。千年之前的那些前尘往事,对展月蝉的事情最为了解之人莫过于她的死对头照夜仙尊。
照夜的眸光微微一顿。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觉得扶尘仙尊一事有些古怪。”
岑再思道:“旁人或许不知这些秘辛,但照夜前辈您应当都是知道的。扶尘仙尊如今八百余岁,他昔年进入悬珠秘境的时候,越昙仙尊应当早已晋升到了化神境界,知晓她想要做的事情与整个三寻境之间的冲突。”
“我的困惑之处就在于此。面对重重阻碍,那个时候,她应当全心都投入到了如何飞升、如何回家的事情上,为什么还会抽出闲心去关爱了一下与她非亲非故的,彼时才只有筑基期的扶尘呢?”
如果展月蝉当真是一个热衷于情爱,将情爱放在自已的心目中最重要位置的人,那这么做也算合情。但岑再思很清楚地知道,她的这位随身老奶奶并不是这样的人。
情爱于她,不过是随手为之的生活点缀。无关痛痒的时候谈几场或轰轰烈烈或遗憾放手的恋爱都算得上是一桩精彩的故事,但岑再思并不相信,在紧要关头,展月蝉还会往其中投入精力。
一件事情发生得不合常理,就说明它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背后必然还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关窍。
照夜沉默了半晌,慢慢地抿了一口咸灵茶,最后终于道:“你果真聪明。”
“越昙曾经登上过天衍宗的阏逢台,请求兆幽的师尊仓计前辈为她推衍生机。她所求之事本就九死无生,横行竖走都是一个死字,但仓计前辈还是耗费数十年修为帮她算出了一丝勉力可强求的生机。”
“那丝生机,被算出就在悬珠秘境之中。”
“可得知此事的时候,越昙与我都已经是化神修士了。”
照夜放下茶盏,支颐望天,又是一声轻叹:“你能理解的吧?终于得知尚有一丝生机,来不及欢欣,便又发现原来自已早早地就在不知情的时候错过了这丝微弱生机。”
这种感觉锥心刺骨,还不如生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悬珠秘境乃是上古修士悬珠主人的洞府福地改化而来,所设规则严苛,只允许金丹以下的修士进入,几千年来都无人能够破坏这条规则强闯,越昙自然也不例外。
就算是在系统模拟的故事之中,几位仙尊出手强行将自家后辈从中救出,也是发生在宝珠已经寄生了“祁白”,抽取青龙灵力自我炼化本就导致秘境不稳的情况下。
但越昙不会放弃。
彼时距离悬珠秘境洞开还有三年时间,她瞄准了境西的几大宗族之中天资最佳、风头最甚的筑基期修士,也就是云烟谷扶尘,提前抽出心神在他身上进行投资。
生机到底在悬珠秘境的哪里,仓计算不出这么具体的。但秘境核心在夏季区域,十之八九,就在其中。
“早在千年之前,而特特修炼了一门分魂之术。”
她将一缕分魂附在送给扶尘的剑穗上进入悬珠秘境,随着他的行动一直在寻找自已回家的那一线生机。但一直到秘境关闭,越昙都没能找到,最终寻了个机会,将那剑穗和她的分魂一起留在了秘境之中。
后来,她的分魂找到了宝珠,可宝珠也不是她的生机,反而极具恶意,那
这件事情,这缕生机,最。
直到八百年后,她残魂留在岑再思的识海之中,又一次进入了悬珠秘境。
这一次,她才终于在春季区域的悬珠阁中拿下》;这一次,她终于知道原来三方的遥远前辈;这一次,她才终将岑再思带上了那片虚无的天空。
可这时候,她都已经死了八百年了。
还有什么用呢?
阴差阳错,时也命也,怨不得人。
在展月蝉尚且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这一线的生机已经悄然流逝了。可等她在歧路之上走出了极远的一长段距离之后,却又偏偏被人提醒回头。
它早已飘然不知去到了何方。
她早就追寻不得了。
“……”
“……”
“多谢前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那一线生机,我大概知道在哪里。”
照夜霍然起身,浑身上下在这半年来都变淡了许多的气势陡然重新凝聚,她紧紧盯着岑再思,确认道:“你说什么?”
岑再思也站起了身,字字分明地说:“我大概知道了越昙前辈的生机在于何处。”
闻言,照夜有些恍惚。
她与越昙千年之前怎么找都找不明白的东西,她说她知道了?
岑家这个大小姐,是不是当真有些太过惊人了。
岑再思提醒她:“你们谁都没真的进入过悬珠秘境,而且那地方生机特殊,每次开启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找不明白也正常。但我进去过,三个月。”
不仅进去过,还在那里翻天覆地地吃了三个月的苦。
她原本就有猜测,现在加上照夜透露的这段前情,岑大小姐终于确认了,最后一条可以送老奶回家的路就在悬珠秘境。
她问照夜:“前辈,你可有什么能够暂时压制修为的法宝?”
就像当时秘境中那个顶替了樊易的小邪修。
虽然有特殊蓝玉鳞在手,她可以随时传送进悬珠秘境之中。但如今她已是元婴修士,一进去就被弹出来,根本什么事情都来不及做。
照夜:“……如果有,越昙当年为什么不自已进去,而是那么迂回地借助扶尘呢?”
“时间可以短些,一刻半刻,只需足够我留在里面说上几句话的功夫就行。”岑再思放宽条件,她已经有了目标,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里面寻找。
而且她才元婴,还是比越昙当年的化神修为更好压制的。
见她认真,照夜思索了半晌,最终拿出一枚银叶。
“含在口中,可将你的修为暂时压制到筑基大圆满。以你如今的修为,大约只能起效半刻钟。”
已经够了。
岑再思接过银叶,拜谢过照夜,便起身离开了观城。
她转头去了梧洲。
岑大小姐不会说龙话,敖睡不会说人话,一人一龙之间的沟通至今停留在一个极其原始的依靠手脚比划的阶段。
浪费时间,效率奇低。且难以跟她说明白任何稍微复杂一点*点的事情。
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情自然要找专业的人。
“去和青龙交流!”
司空释“腾”地抓住了岑再思的两只肩膀。
不过才几年没见,岑大小姐就已经飞窜成了元婴,特意来找自已,她还没来得及多拖腔拖调地喊几声“再思真君”,再思真君便先淡声道:“我需要与青龙敖睡交流,特来寻你。”
犯贱哪有青龙的重要。
这可是龙、龙!三寻境内目前唯一一条被发现存在着的龙啊!
“大小姐您找我真的就找对了,我潜心自学古籍钻研龙族语言数十年,驭兽宗上上下下就没有比我更精通更热爱这一行当的了,你带我去见青龙我必然——”
“不带你。”
司空释卡了一下。
岑再思指了指正被司空释抱在怀中的驮梦猊:“带它。”
司空释彻底卡住了。
她怀中那种毛绒小兽立刻立直身体,响亮地“呜”了声!
它也精通龙族语言!
司空释面目狰狞:“为什么啊!”
岑再思很是客观道:“我只有一片进入其中的蓝玉鳞,呜呜可以待在灵兽袋里跟着我一起进去,你也可以钻进灵兽袋里吗?”
司空释:“……”
干什么啊。
搞半天她最后竟然输在了是个人不能爬进储物袋里吗?
岑再思又为那种毛茸茸的驮梦猊寻了一件压制修为的法宝,挂在了它的脖颈之上,好在它只有金丹修为,压制起来不算太难。
最后,将兴高采烈的小兽装进灵兽袋中,回到岑家,知会了一声老祖,将银叶含在口中,再次调动识海之中那枚泛着盈盈青光的蓝玉鳞。
熟悉的识海漩涡,熟悉的强大吸力,熟悉的夏季区域,以及熟悉的瞪大了眼睛,将自已盘成一圈的青龙。
敖睡:“……”
她刚准备睡!怎么又来了!
这一次压制了修为,悬珠秘境并未立刻驱逐她。岑再思确认了这点后不再磨蹭,当即将灵兽袋中的驮梦猊放出,双手夹住小兽的两边腋下便朝青龙面前高高一举。
敖睡:“?”
兴奋到浑身颤抖的驮梦猊先是歪七扭八地“呜”了几声,不像在交流,倒像是它破音了在试图拼命夹回来。
呜了几声,叫声终于正常了些。
敖睡看看小兽,再看看岑再思,圆溜溜的澄澈龙目之中流露出意味鲜明的不理解之色,但它还是抖抖身躯,不理解但照做,将头低下,朝岑再思的方向伸过来几分距离。
意思是行吧那你上来吧。
岑大小姐抱着驮梦猊,一跃而上。
“呜————”
悠长一声龙吟,敖睡将头扬起,朝着上方那片空无一物的黑色“天空”疾驰而去。
“……”
“……”
神魂脱离肉身,在这片时间与空间都无限混乱纠缠的地方慢慢上浮。曾经发生过的无数情景碎片在岑再思的身边无序飞旋着,定睛细看,其中还有无数尚未发生过的场景。
或许是因为结婴之后神魂变得更加坚韧,她这一次,看到了更多。
她看到了悬珠秘境破碎之时的情景,空间被无限挤压缩小,邪异的生机朝外界肆意铺展而去,好几个熟悉的化神仙尊纷纷出手救走被困其中的小辈,唯有徐飞羽连喊都来不及喊,被崩溃的空间挤压成了飞灰。
她看到了祁白身后,他自已尚且毫无所觉之时,一颗圆润明亮的宝珠已静静跟随、窥伺着他,亦步亦趋,如影随形。
她看到了自已,提着准惊,缓缓地环顾着四周,满脸的警惕之色,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还看到了那个黄衣女修。
那张圆润的,和善的,肤色莹润的,眉目寡淡的,在修真界称不上多么美的脸。
她微微偏着头,看向岑再思,眉眼间是亲切而易接近的浅淡笑意。她明明没有张开她的嘴巴,但岑再思分明听到了极缥缈的声音,幽幽荡荡,像遥远的潮水在翻涌。
小道友,这次来是所为何事呀。
这就是一手缔造了悬珠秘境的悬珠主人。
岑再思意识到。
上一次来到这里,她还只是个小小筑基修士,看不分明,也说不清,懵懵懂懂之间被她赠予了一道金光,也就是后来识海之中的那枚蓝玉鳞。
这另外证明了一件事:这片虚空之中所见到的景象,并不只是过去的真实投影。给予了她特殊蓝玉鳞的黄衣女修,是与她位于同一个时间点位的。
这里,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时空罅隙。
岑再思找回自已的思绪,张口,亦是发出了那种飘飘荡荡的声音:前辈,我遇到了一个修士……
黄衣女修眉眼含笑,耐心地听她艰难说话。
她与您来自同一个地方……
黄衣女修微微挑眉。
她想要回去……还可以吗?
黄衣女修“啊”了一声。
回去啊。
她肃容想了好一会儿,明黄色的衣衫在这片虚无的黑色之中飘飘荡荡,最终才说:虽然有一些难办……
但既然那个孩子想回家,我们这些当她家乡老祖的想想办法,应当也能办到。
她没飞升或者堕魔吧?
岑再思老实地回答了部分的真话:没飞成。
那也行。
黄衣女修眉眼弯弯地说:否则她身上沾染了……我们就不能送她回去,会污染家乡。
小道友,你送她过来吧。
“……”
“……”
衔云老祖定定地看了岑再思许久,才道:“你当真想好了?”
“我想好了。”
衔云老祖不再劝阻,抬手便抹除了自已花几十年才终于炼化的平安扣上的神魂印迹,接着递给岑再思。
“以防万一,你将她的神魂转入打上封印之后,由我再另外打上一道。”衔云老祖的语气听起来邦邦硬,“若真是如你所说,那片虚无之中的人是飞升前辈,她们解开这些封印自然易如反掌。”
对于越昙,她相处不多,也并不算恨。
她是很麻烦,很棘手,很危险,逼得她殚精竭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苦苦思索着怎么样保全岑家的每一个孩子。
但不至于只怪她一人。
“多谢老祖。”
岑再思接过,用神识将识海中已经陷入沉睡的老奶给托起,转入了那枚成色极普通的平安扣中。
她再次通过蓝玉鳞进入了悬珠秘境。
一回生二回熟,敖睡现在已经连叫都不想叫了,格外熟练地就把龙头一低,接着往岑再思的面前一伸。
岑再思把平安扣的红绳绑在她头顶的犄角上,特意绕了好几圈绑紧。想了想,还是怕敖睡这龙飞太快,把她奶给晃掉,于是干脆又往上拍了好几张固定的符箓。
敖睡被她这么连拍好几下,拍得吐了吐鼻息表示不满,但也没动。等了会儿,见岑再思再没动作了,便轻轻拱了下她,甩尾朝上方飞去。
岑再思站在原地,仰头往着上方那片虚无而又静谧的黑色。
这片虚空,每次只能进去一个神魂。
所以最开始那次,她进去了,老奶没进去。
第二次,她进去了,驮梦猊没进去。
所以,她不能一起跟着上去。
她只能站在这里目送最后一程,送她去往曾经错过的那一缕生机,回到那个遥远的故乡。
越昙说的那一句话,对她也同样适用。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直到银叶逐渐压制不住她的修为,悬珠秘境将岑再思弹出。
垣洲的灼灼日光之下,祁白守在秘境的出口。
见她终于出来,先是一愣,而后走近两步。
岑再思朝他摊开一只手。
祁白不知道该放什么上去,但又不敢磨蹭,于是颇有些无措地递过了自已的胳膊。
岑再思抓起他的手腕骨,狠狠地用祁白的袖子擦干眼尾积蓄的泪珠。
“走吧。”她说。
“哦哦。”祁白跟在她的身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