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的计划“我想要一颗心。”


    “瑶夭?!”


    火尖枪也唤她。


    瑶夭一心只有妖阵,想要妖阵稳固,助哪吒将时空缝隙彻底补齐。


    时空缝隙中的魅妖之泪盈盈闪烁,不断汲取着应龙的灵力,又回馈于她身上——这才让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没有操控那滴泪。


    但她来不及深思,那滴泪就疾速飞来,直至没入她眉心。


    “瑶夭!”哪吒神色微变,他朝她飞身而来。


    应龙身死,残存的魂力竟然还能操控灵力,借眼泪为引,想要侵蚀她的魂。


    [魅妖,可操控万物,可融魂修灵。]


    [若得之,于其魂中注入强大灵力,便可令其成为容器,为之所用]


    ……融魂修灵?


    瑶夭不太理解这一句的意思,但此刻,她好像有些理解了。


    她的妖力、乃至魂力,正以极缓的速度流逝,像是受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往时空裂缝处汇聚。


    缝隙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地更快了。


    她微怔。


    原来是指她的魂,可以修补两界的时空缝隙么?


    “小心,小心你身后!”火尖枪又惊道。


    一只妖趁她错愕时想要偷袭,火尖枪离她太远,一时没办法过来。


    瑶夭打算直接抗下这一击。


    斜处却飞来一道橘色身影,猛地扑了过来,于此同时,她指尖的乾坤圈灵光也自动弹出,直接将那只妖砸了个稀巴烂。


    “小橘子?”火尖枪咋舌,“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瑶夭将不太自在的小橘子抱起来,心里也满是震惊,但眼下震惊的事实在太多,她看向不远处的哪吒。


    哪吒一贯波澜不惊,但此刻她仰头看他,他的模样已然有了起伏。见她目光扫来,他才收敛那丝慌乱,背手将灵力全部灌入裂缝处。


    待他走到近处,时空裂缝已全然合上。


    瑶夭的魂力也不再流逝。


    “我、我还没报完恩嘛。”小橘子悻悻道,又瞥了眼哪吒。


    哪吒毫不客气地将它从瑶夭怀里拎出来,甩在地上,犹自搂住瑶夭。


    电光火石间,瑶夭意会。


    “你既然默认它跟着,干嘛还要这么凶?”她去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


    小橘子身上的妖力显然回来不少,它先前是被山妖吸走了妖力,不代表它本身不厉害。


    但想要无声无息潜入深海,甚至都没被应龙的恶念操控,一定有哪吒的手笔。


    他默认它来,心觉必要时它会保护她。


    “我允它前来。”哪吒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没有允许它靠近你。”


    “……”


    哪吒也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瑶夭心有余悸,沉默一会儿后,又问他:“你消耗了那么多灵力,会不会有事?还有我的魂魄……”


    他搂着她腰安抚她,“结束了,出去说。”


    *


    瑶夭确认,她的魂力还是往外流逝的那一刻,哪吒慌了。


    可出了海底城后,他又恢复了平淡,将火尖枪和小橘子支走。


    他回头,只是像说一件小事般和她解释:“魅妖魂力强大,应龙想借由魅妖之泪操控你,拖你一起死。”


    “但当时那个魂力的消散,是不由自主的……”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若能自主。”他平静反驳,“还叫操控?”


    瑶夭又问了诸多细节,他一一应答,滴水不漏,直到她问无可问,表情无奈。


    “哪吒,你不觉得你什么都能解答,才更可疑吗?”


    世上真有人能无所不知,算无遗漏?


    就怕他是见招拆招,全是谎言。


    他仍然不动声色,“我活了几千年,自是无所不知,尽可探查。”


    “我也活了几千年。”瑶夭道。


    他笑了,“其中死了一千年,陪着一个凡人一千年。”


    “……”


    她被呛声了。


    所以,她不在的这一千年里,他想明白了她从不曾喜欢一个凡人,甚至,也许想明白了她是喜欢他的。


    瑶夭无奈牵起他的手,一点点将妖力灌入,想要探查他的灵脉。


    他没有拦。


    之前他说过的,等她魂魄完整,就可以随意探他灵脉。


    除却仙骨有损的伤,以及过于亏空的灵力,他一切都好。


    待她查完,他才睨她一眼,“安心了?我同你说过,我没那么容易死。”


    气死人了,能不能别老是说这么惹人气的话!


    瑶夭抬手想拍他的肩,又觉得他才经历这么一场鏖战,脸色还有些苍白,下不去这个手。


    他便捉着她的手,反背去她身后。


    她震惊极了,该说不说,还得是大神心态好,她心情都没平复,他已经开始耍无赖把式了。


    “瑶夭,有时做妖也要狠心些。”哪吒看出她神色变化,恶劣哼笑,“不然总要受欺负的。”


    少年趁她错愕间隙,松开她手,撩起她腿弯,将她拦腰抱起。


    “做什么你?!”她下意识问。


    他说:“暂时不做,先回去休息,累了。”


    *


    哪吒到底损耗了大量的灵力,他没有急着带她回妙云观。


    反正于他而言,此界何处皆可栖身,并无分别。


    瑶夭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她很喜欢大海,千年前,她也住在海边,两人干脆在海边暂住下来。


    多数时候是住在临海的酒店里,哪吒灵力有损,灵台开启需要消耗灵力,瑶夭不让他这么做。


    火尖枪迫于哪吒威严,只能含泪拉着小橘子打工去了。


    有时瑶夭也会去帮工,又被哪吒以替他疗伤的名义重新留下来。


    这段时间,她多番向他确认过:“是不是一切都好起来了?”


    为了这份“好起来”,她非常努力地修行,以期用妖力替他凝聚灵力、修补仙骨。


    ——魅妖有了心,不止能将人心执念化作灵力所依,也能借天地灵气修炼。此界灵气稀薄,但于她这样特殊的妖而言,已是充盈。


    这样的方式是可行的,虽然哪吒仍未将取回的仙骨融合体内,但瑶夭发现,他已经损毁的其余仙骨,竟然真的开始缓慢地滋长、弥合,如枯木逢春,焕发出新的生机。


    他五感渐褪的损伤,也随之好了。


    这样多好,他们都不再失去,都会好起来。


    为此她每天都眉眼弯弯,笑意如海上霞光,明媚柔软。哪吒总是看着她,也点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


    时空的裂缝补上,暂时无法去往异界,哪吒似也默认了会留在这个世界陪她。


    他如此说,说着一切会好,瑶夭便相信了他,还与他计划起许多未来的事。


    魂魄完整后,她成了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妖,又有了七情能用来感触世界,她与哪吒说,想要全世界看看,如遇上偷跑来此界作乱的恶妖,她一定亲手除去。


    这一日,哪吒灵力恢复大半,足以支撑他开启灵台了。


    莲华清光流转,他将她拉入莲华宫中。


    熟悉的莲池浮现眼前,接天莲叶无穷碧,红莲亭亭玉立,于无风的水面上摇曳生姿,清雅的香沁人心脾。


    知道瑶夭喜欢看海,哪吒挥手,在莲华宫的莲池边以法术织就天幕,让她得以瞧见一片湛蓝的海色,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


    她笑起来,“谁家大海和天长在一起啊。”


    “我家的。”哪吒语气淡淡,又理所当然。


    他已将美人榻搬出内殿,放在水廊边,方便两人窝在一起。而后将她揽入怀,侧身看她,“瑶夭,只有在我的莲华宫,你才能瞧见如此景色。”


    如此模样,认真中带着点不容置喙,像是教她画符的时候,每教一种符咒,都要在最后点她一下,叫她专心听。


    这一句,他好像也希望她听进心里去。


    瑶夭觉得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泛起涟漪,她依偎在他怀里,蹭了蹭他的颈,“好,我记住了。”


    彼此相依,像是千年前的某一日,也是如此,坐看云起时,见日升月暮。


    一直到暮色四合,繁星坠入海底,天穹星明依旧,瑶夭渐渐困了。做人做了二十年,即便妖可以几天不睡,她还是会习惯性困。


    哪吒却似乎想纠正她这个习惯。


    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地失重感袭来,腿弯被人撩起,少年将她抱起。


    “你干嘛——”她惊呼出声。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被他轻轻放进垫了被褥的小船里。


    嗯?这里什么时候有小船了?


    瑶夭茫然环顾周身,自己已置身莲池之中,万千盏莲灯浮沉,将满池莲花照得越发艳彩,面前的红衣少年容色也越发动人。


    他倾身而下,两膝屈跪在她腰肢两侧,意图明显,凑在她耳边,“困了?”


    居高临下的少年充满压迫性,瑶夭缩着脖子,“嗯……”


    他笑笑,将她贴得更近,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身上,手探入衣襟,轻咬她脸颊一口,“不许。”


    “哪吒!”


    他咬了一口又不餍足,顺着她的脖颈往下,轻轻舔舐细嫩的肌肤,湿热的唇舌流连在纤细锁骨上,将她逼得惊呼。


    小船摇曳,人影也在其中摇曳,少女的脚踝被他按住,整个人也被他身影圈住,手只能无力地耷拉在船边。


    裙摆被掀起,瑶夭已是满脸浮红,羞意如潮水般袭来,沿着脊骨往上窜。


    她意图合拢蹆,却被人按住膝盖动弹不得,直至忍无可忍伸手去抓他头发,低呵道:“你真的够了!”


    她实在羞恼,待他抬起脸时,小指却无意刮过他的唇,沾染到一点晶莹水渍,更是气愤不已。


    许久后,跪伏着的少年才总算起身,慢条斯理地替她将单薄的裙摆拉下,顺势一摸唇上的濡湿,笑着对她道:“要不要尝尝?”


    “我不——唔!”


    他的手撑在她腰边,身量高的少年很容易抬起身,另一手揽她的背,自己再倾身往上,将她柔软的唇瓣堵住,抗拒的话语被彻底吞没。


    舌尖勾缠之际,水声渍渍,他好似想汲取她身上所有能品尝到的清甜,唇齿间的津液也被他索取透彻。


    瑶夭憋红了脸,想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身下的小船因他倾轧而来摇晃得更加剧烈,水波拍打船舷,发出哗啦声响,如她此刻狂乱的心跳与被他搅得乱七八糟的心绪。


    想摆出嫌弃的模样,又觉得为什么要嫌弃自己,最后娇.吟连连,愤懑不平,眼角都是晶莹湿色。


    可想而知,最后连泪珠也被他吻去。


    莲池涟漪轻泛,动静不休,也不知过去多久才平静下来,两人仍依偎在一处,好像能一直这样,一辈子,彼此相依,静静躺在一叶小舟上……


    *


    但很快,瑶夭从海边生活的日子里,察觉到不对劲。


    妖能很敏锐地觉察到同族的气息,这个世界的妖气越来越浓烈。


    海边不在汛期,却几次起了巨浪,恰好她在海滩发传单,神不知鬼不觉将那些人救了下来。


    海岸被封锁了,黄色的警戒线昭示着危机将起。


    接二连三的台风天也来了。


    莲华宫中依旧寂静,但瑶夭无心再待在其中,她时常用手机刷着新闻,看着一点点诡异的动静,在原本平静的世界迭起。


    这个世界的妖,越来越多了。


    她问哪吒:“时空的裂缝不是已经愈合了吗?”


    少年的手横在她腰间,他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从背后将她的身影覆盖。


    瑶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听他“嗯”了一声。


    “……只是愈合,不是彻底没有了,总会有重新崩裂的一天?”她福至心灵,又问。


    哪吒又“嗯”了声。


    瑶夭要转过头去看他,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与她道:“瑶夭,你远比你想问的察觉到更多,不是么?”


    沉默蔓延一瞬,瑶夭心中忽然腾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令她呵斥着,“……你先不要说。”


    “你想听的。”


    “……”


    “应龙的恶念无法根除,蛇蜕缺少便是无解,恶念会席卷这个世界,直至所有的妖都沦为邪祟傀儡。”他顿了顿,“除了你。”


    有了心的魅妖,不受天地灵气影响,不受人心执念限制,她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存在。


    “那你呢?”她颤着唇,问他。


    哪吒明白,她不是问他会不会受影响,而是问他打算怎么做。


    不必去看她清亮的眼,哪吒未答,却忽而问她:“瑶夭,你是不是希望我有一颗心。”


    他虽没有跳动的心,在做人的时期也没感受过太多的爱意。


    可如他所言,五感也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他知道她热烈、主动、干脆,魅妖本就为爱而生,她魂魄完整后,他看得清她眼底炽热的爱。


    但他不愿被她眼中的热情灼伤,对方却强硬地扭头,还掰过他的脸,要他好好与她对视。


    “哪吒。”她说,一字一顿道,“我不希望。”


    “昔年我确认我喜欢你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你是不是有一颗心。”她认真专注地看着他,就像他次次看她一样。


    哪吒扯唇,“可你如此心想过…没有心的人,如何爱人呢?”


    她曾想要一颗心。


    就是因为,她想要学会如何去爱。心往大爱,心存小爱,方可悟道。


    瑶夭微微怔住,但很快,她郑重摇头,“从前,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我曾一直觉得,爱人,爱万物,是需要一颗心的……”


    “可是哪吒。”她又道,“我遇上你、爱上你,并不需要你有心。”


    魅妖的爱,强大而包容。


    有了一颗心后,她比哪吒想象中还要会爱人。


    “因为你是特殊的。”她轻喃着,“因为我爱你,你就是最特殊的……”


    哪吒却忽而打断她:“可是,我想爱你。”


    瑶夭心尖一颤,彻底愣住了。


    她有很久没有说话,哪吒也不打算她要回应,他说着他心中的计划。


    “这个世界的灵力太稀薄,我无法彻底封住裂缝,但若回去原本的世界,便可做到。”他低声道,这次看着她的眼睛,“将应龙的恶念引去异界,神佛会将其净化,万事无虞。”


    “等会儿……”瑶夭像是没反应过来,更像是已经反应过来,眼中浮现惊恐。


    “至于此界已受侵蚀的妖,我会以夺回的半具仙骨将其消除,它们本不该现世此界,因果如此,这是他们的归宿。”


    “……”


    “瑶夭。”他放缓了声,哄慰她,“我回去后,会在灵山重炼法身,我想要一颗心……”


    失声的瑶夭,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哪吒——”


    “你在说什么?”原来再开口,声线会控制不住的颤抖,“你回去,自己回去?那你还会回来吗?”


    哪吒的确是天地间特殊的存在,不仅此界,更在三千界。


    他无心,且无魂无魄,一身纯净灵气,即便是再小的缝隙也足以让他穿梭自如。


    可瑶夭不是。


    尤其她有了心,变得更为强大,也与这个世界有了羁绊因果。


    不然千年前她也不会和孙悟空说,若她诞生于他界,恐怕再也不会与哪吒相见——因为她回不来。


    哪吒顿了顿,坦然道:“我不知。”


    第52章 愿我有心若我有心,我会爱你。


    他当真不知。


    能穿梭自如的条件是裂缝仍存,可若完全修补,这道两界之间唯一的联结彻底断开,往后也不会再有新的通道开启。


    或许,连神佛也做不到。


    “瑶夭。”他看出她瞳孔微缩,她眼中流露恐惧,于是一遍遍轻哄她,重复着:“唯有回去,借助天地灵气,我才能彻底补上时空的缝隙。在此界,我受限天道,神力也会受到侵蚀,并非万能——”


    瑶夭不愿再听这些,她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抗拒,“你…你不可以用你的仙骨做这些……”


    他一次说了这么多,一开口就是这么完善的计划。


    他是多早之前,就开始计划着这些?


    瑶夭感觉隐蔽的闷意在心中蔓延,她真的没想到,也好像无法一次接受过多的信息。


    她又将话题转回了之前所说,语气不可抑制地染上软侬哭腔,“你才将仙骨拿回来,你说你暂时炼化不了仙骨,好,没关系,那我就用妖力替你修补。”


    “这段时间,我看着你的身体一点点愈合,我花了那么多妖力,耗了那么多精力……”她语无伦次,“但、但是现在,你却和我说,你要用那半具仙骨去杀邪化的妖?你不要了?”


    “——哪吒,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垂眸,平静地看着她,“我早说过,那半具仙骨我不打算要。”


    “不可以!”这次她的不可以,说的格外掷地有声,仿佛想将他所有的提议全部否决。


    不管是毁去自己的仙骨,不管是说回去另一个世界,她通通不想答应,不要他这么做。


    他怎么能如此不容置喙;


    他怎么能如此平静?


    他真的早计划好了这一切。


    当初她心底隐隐的不安,竟真成了现实,好似一把刀戳中她的心窝。


    瑶夭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怒意将她裹挟其中,身体都在发抖,气到极致时,痛苦让泪如断线的珠子掉落。


    “你什么意思?”她质问他,更像哀求,“你不能这么做,你要和我分开么?”


    哪吒的乌眸中,映着她潸然泪下的娇颜。


    他反而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如此痛苦的模样。


    瑶夭脸色苍白,唇无法抑制地一直在颤抖,但既然他问了,她还是认真回答他:“……相爱,却要与爱人别离,这是世上最痛苦的事。”


    说完,她紧紧拥住他,仿佛这样他就不能离开。


    她的身躯娇软而温热,好像能融化一个人的心房,可哪吒只能迷茫地问她:“是么?可我没有心,我感受不到。”


    感受不到痛苦,也感受不到爱。


    这样的感受,都是此刻的瑶夭切身的体会,但他只能说:“你所有的感受,我都无法感同身受。”


    所以,他也的确很想知道,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瑶夭,我想爱你。”哪吒微微低头,就能吻上她的眉心。


    距离尽在咫尺,心却触不到彼此,他轻叹,“……而不是凭着执念,凭着没有心的空洞本能接受这一切。”


    温热的唇当真覆上她的额头。


    瑶夭却不甚满足,她抬手去搂他的后颈,迫他低下头让她索取更深,她吻得极为情动,甚至她也能感受到哪吒的回应,可也是她在热烈,他便热烈,她要缠绵,他就缠绵。


    他没有心,却又那么了解她,永远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接受他,再以此给出相应的反馈。


    就好像,他真的爱她一样。


    瑶夭真的崩溃了,心脏一抽一抽的疼,这是前所未有的崩溃,是因为她有了一颗心而感受到的崩溃。


    可她没有再哭。


    这颗魅妖的心不再是初生的单薄,它承载了她千年的蜕变,变得越发强大。


    彼此的唇齿分开,牵连而出的银丝被哪吒勾指拂开,瑶夭看着他,仍在一抽一噎,语气却渐渐冷静:“你不要这么做,哪吒。”


    “这个世界只是多了些妖而已,我也是妖,我不会愿意你为了人做这些。”他眼底的坚决刺痛了她,但她意图说服他,让他从长计议。


    但哪吒摇头,笃定道:“不,别撒谎,你会的。”


    瑶夭张了张唇,没发出声音。


    她与这个世界有了羁绊,有了因果,她曾亲口向他承认——她更喜欢这个世界。


    他竟然全都记得。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的。


    “那我呢?”心底最理智的答案告诉瑶夭,她的确无法放任妖物肆虐。


    可她也不甘对方就这样看透了她,就这样计划好了一切,她气愤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要这么做,那我呢,我怎么办?”


    他不可以就这样把她留在这个世界。


    瑶夭凝视着少年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眨,可她只能从他眼中看见无澜的平静。


    他看她,和看众生,其实都是一样的。


    一直如此。


    可她该说他错么,能说他错么?


    魅妖生出了心,才感受到与庞大世界的联系,寻到了道,才真正从山川走进凡界。


    因心中有爱,也不能抛却世间大爱。


    她分明痛彻心扉,又明白他所选的,好似并无错。


    但她仍不甘心,呼出一口气:“……我可以把我的心,分你一半。”


    哪吒眼底似终于有了波澜,启唇,冷不丁问她:“瑶夭,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死…为我而死?千年后再度凝魂,若有机会,我再找到你,与你相守。”


    他脱口而出一句“一起死”,又咽回改口。


    瑶夭一僵,想到了他这个计划更可怕的结果。


    但她斩钉截铁道:“可以。”


    哪吒凝视她良久。


    “你曾说人间多痴男怨女,为爱甘愿抛弃生命,你不曾赞同过,因你是妖。”他感慨,“到底是在人间待太久了,人心比妖心更可怖,往后你不能再如此想。”


    “哪吒——”


    “我没有心。”他道,“可我也没你想象中那么自私冷酷,瑶夭,往后好好活下去。”


    瑶夭没有再哭。


    彻骨的绝望笼罩着她,看着他那双永远倒映她的乌眸,头一次那么悲切无助地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是要彻底地抛下我?要永远与我分别?不,你不是这样的。”


    “瑶夭?”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往后退。


    魅妖竟用了魅妖之泪控制他,如千年前一样,纵使他无心,可她是他年少为人时,唯一令他怦然心动的妖。


    哪吒一时僵在原地,看着她步步远离他,眼中倒映着她摇曳的身姿,好似真像是他自己的眼瞳起了涟漪。


    他眼见她手中结印,撕裂莲华宫的结界。


    以泪为印,以血成阵,而后,很快找到那丝隐蔽的时空裂缝。


    他的声音沉了沉,“瑶夭!”


    眼下裂缝只如一条极细的线,不知何时会再度崩裂。


    但它的确,还存在着。


    “它还存在着……”瑶夭喃喃,想苦笑,可是连勾动唇角都极为疲惫,“倘若无人付出代价让它彻底消失,它便会一直存在。可要它消失的代价,比你所说的还要严重,对么?”


    哪吒唇角翕动,他还想厉声唤她回来。可他看着她那双绝望的眼,明白过来,她一直是那般聪慧,她已经猜到了。


    他暂时无法制止她,干脆阖眼,想要尽快冲破她的魅术。


    “哪吒,昔年你将仙骨交给我,还扬言说要与我纠缠生生世世。”她也忍不住阖眼,像是难以承受这一切,“如今我已告诉你会陪着你,你却这样推开我?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这样。除非……”


    ——她的确猜到了。


    双手结印,妖阵已成,一缕极微弱的魂力往天空飘去,不一会儿就像受到无形的牵引,直直往时空裂缝而去。


    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笑了。


    果然如此。


    魅妖,可操控万物,可融魂修灵。


    她的魂,真的可以修补两界的时空缝隙。


    魅妖以情为基,铸就妖心;终为情殒,为爱殉道;


    是为——妖无道。


    “此事本该我去做,你却瞒着我,瞒了我这么久,选择自己去做……你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那本《妖录》,所言皆是真的。


    他那么了解魅妖,是因为他早就看到过。


    “你既然了解我,就该明白我不是真的懵懂无知,也不是真的无情无义,你这样瞒我,从来不给我任何一同面对的机会。”她难受绝望极了,“哪吒,你就不怕我会讨厌你,会恨你吗?”


    千年前,他说如果她不陪他,他便会恨她;


    那他呢?千年后,他又怎能如此做。


    “正是因我了解你——”可哪吒道,“我知你会想与我一同面对,我知你会竭尽全力寻一个万全,可走到尽头,已是绝境,你会如何做呢?”


    “世界万事,有因有果,此因从起初便是错,如何走都是绝路。”


    他轻叹一声,“瑶夭,你真会为爱殉道,而我不能接受。”


    他从千年前就警示过她,不要为执念所困,不要为凡人殉道,他将仙骨交给她,望她了却这桩因果,以为这样她就能逃过一劫。


    怎知最后她生了心,是因为他。


    “只要我能重炼一颗心,哪怕仍是杀心。”哪吒唇角翕动半晌,最终回答道,“我便无虞。”


    “而你,你会与天同寿,永生无虞。”


    “瑶夭,一切都会变好的。”


    这句承诺,从来不假。


    千年前,瑶夭便因情死过一次。


    哪吒用了千年时光反复回想,庆幸当时的侥幸,庆幸他还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的确是来此界寻找仙骨,此目的并没有错;可更深的执念,是惟愿她好。


    瑶夭摇头,她不能接受,一遍遍说:“我不要,我不要!”


    可她也没有办法,不是么?


    “是我错了。”哪吒轻叹一声。


    瑶夭沉默了好一会儿。


    可如她所言,真行到绝路,她目色闪过坚毅,就想往天空飞去。


    哪吒已化解魅术,缠在瑶夭发尾的混天绫顺势而起,将她紧紧束缚。


    瑶夭气急:“哪吒!”


    她仍想挣脱,动用了无数的妖力想要挣脱,乾坤圈却幻化变大,成了一道阻隔她与天地灵气联系的结界。


    这两件法器,自海底城回来后哪吒便交给了她,瑶夭只觉得他们之间不分彼此,坦然接了下来——怎知又是他的算无遗漏。


    “哪、吒!你不能这么做——”


    “是我错。”他又如此道,在她极度渴盼他靠近的时刻,哪吒想了又想,还是走近了她。


    因为他知道,她已无计可施。


    乾坤圈设立的结界还是阻隔了彼此,结界内外,两两相望。


    哪吒无心,此刻却感到了一丝遗憾,他说:“瑶夭,我确然有些不甘。没有了一颗心,竟在最该自私的时刻,做不了自私的事。”


    无心之人,心往大爱。


    不止是瑶夭如此,他亦如此,世人皆认为他的一颗心是杀心,不如不要。


    神佛也恐他再造杀孽,相救为业障,是故让他无心,只怀大爱。


    若瑶夭不能以魂填补缝隙,那最适宜做此事之人……


    便是他。


    “妖能来到此界,可你看,神佛并不能。”无论是不能,还是不想。


    他唇角翕动,“只因我为一具空壳,才能在时空缝隙中来去自由,或许昔年神佛救我,也是料到了三千界这一劫。”


    “你胡说!”瑶夭悲愤不已,竟一眼看穿他,“你又想觉得自己只是工具,不是的,不是这样!别人救你是因为你值得救——”


    “那我回答你,对你好,很值得。”他打断了她的话。


    瑶夭颤了颤眼眸,到底还是又落了一滴晶莹的泪。


    到此为止,所有要反驳的话,好像都会被他轻易化解。


    他谋划了千年,不给她留任何反驳的机会。


    哪吒看着瑶夭那张容色明媚的脸庞,看她始终明亮的眼睛,如还未进入海底城那夜般,认真在心中描绘她的轮廓。


    “瑶夭,虽然我无法真正爱你。”他想了想,又认真平静道,“可我想,若我有心,我会爱你。”


    哪怕是一颗杀心。


    可哪吒想,爱原来也能藏在无尽的杀戮里,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


    “珍重,愿我有心,在另一个世界依旧爱你。”他道。


    “哪吒!”瑶夭泣不成声。


    可她用尽一切办法,也挣不脱神仙的桎梏。他太了解她,竟然早就在莲华宫布下专门针对她的阵法,任她用尽了血与泪,也无济于事。


    “哪吒,哪吒……”她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你值得,你也值得我对你好。”


    “不要抛下我,我不要与你分开。”


    可是,原地已没有人再回应她。


    少年神明,一袭红衣猎猎,如盈盈之火,亘古不熄。


    由此,他心意已决,往天穹而去。


    第53章 爱你而生以吾之名,缚尔同心。……


    也不知过去多久,乾坤圈所铸就的结界碎裂,无数金光湮灭在空气中,昭示着这些灵气的主人已经离去。


    瑶夭跪坐在地上,神色麻木。


    莲华宫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破碎,他们一同或坐或卧的水榭,一同看过的莲池,过往种种,尽数在她眼前消失。


    直至耳边回归了海浪的喧嚣声,瑶夭如枯木沉寂的眼神才起了一丝涟漪。


    “瑶夭!”


    火尖*枪的声音也从不远处传来,“哪吒呢?我方才看见他往天空飞过去了,他别太离谱,等会儿被凡人看到怎么办啊?”


    小橘子被他抱在怀里,它懒懒解释:“就你看见了而已,因为他是你主人,我是没看见的,所以凡人也看不见,安心啦。”


    “你怎么了瑶夭?怎么看着还是怪怪的。”火尖枪觉察出不对劲。


    瑶夭摇了摇头,将所有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们。


    两小只皆是震惊慌乱。


    火尖枪:“他自己回去了?他有没有搞错?那我呢,我怎么办!”


    “所以,我想问你。”瑶夭一顿,心底更是难受,“若哪吒不带你走,哪怕你只是器灵,也无法穿过这道裂缝么?”


    火尖枪点头,气愤道:“他又是这样,说一不二,他把我丢了,也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实在太可恶了!”


    器灵无情,小橘子却懂那么一点人情世故,拉着他不许他再说。


    瑶夭颤了颤眼眸,这样的话自然是会中伤她。


    她原本还想着火尖枪会有什么法子,却没想到哪吒要这样决绝,他谁也不带。


    他把乾坤圈、混天绫,乃至火尖枪全部留给她。


    那他呢?


    正因他谁也不带,更像是彻底交代好一切,抛下一切,只身赴往未知的结局。


    她无法安心。


    “但还有一个办法,至少能去看看他,对吧?”她抬眼看火尖枪。


    火尖枪一顿,似猜到,这使得瑶夭眼神更亮,她急忙问:“你知道的,是不是?我可以魂身入界,只是我还不太明白具体的法阵运转,你若是知道,你告诉我——”


    火尖枪不懂她为什么还执着。


    这在他看来都不算办法,他诧异问:“魂魄与肉身不同,就算你去看了,也阻止不了他啊。”


    这并不算真正去往另一个世界。


    瑶夭若知道往后发生的一切,说不定她会更痛苦呢?小橘子也这样想,意图劝解她:“瑶夭,要不还是算了吧,光看着心急有什么用……”


    火尖枪附和道:“是啊是啊,万一他失败——”


    小橘子用猫爪抓他:“别乌鸦嘴!”


    “即便是看看他也好。”瑶夭道。


    “为什么?”两小只异口同声问。


    她又呼出一口气,答案很平静,也很坦然,“因为,他会痛苦。”


    “等他有了心,他会痛苦。”她说。


    她体会过那样的痛苦。


    无心之时,她的选择全凭本能所做,错信恩人,错选道路,甚至无意中伤过哪吒,直至无路可走;


    待到她有了心,她才品尝到懊恼、悔恨、不甘的滋味。


    她才切身明白爱是何等五味杂陈的滋味。


    凭本能做出的选择只是当下的最优解,哪吒心觉彼此别离,让她安全无虞地待在这个世界,于彼此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


    可等他有了心,他就会共情她的痛苦,明白什么是爱,而什么又是“永失所爱”。


    他也会懊恼,悔恨,不甘亲手造成了这一切。


    “他会痛苦。”她重复道,“而我想陪着他,至少在他最痛苦的那一刻,我要在他身边。”


    火尖枪与小橘子都不能理解她。


    但瑶夭说没事,她已经决定这么做。魅妖的心性同样坚定执着,决定了便不会轻易改变。


    她和哪吒是真的一样。


    火尖枪看了出来,无心的仙与妖,却都想要有一颗心,该说他们俩就很相似吧。


    火尖枪最终将“魂身入界”的方式告知了她。


    *


    魂身入界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哪吒早前还把五营神兵调来这里打工,对他而言是轻易的,因为此法术需要用最纯净的灵力为引,将两界不同的气息相交,汇成一个支点。


    巧的是,瑶夭也有最纯净的灵力,也同时身负两界气息——


    她本在异界活过千年。


    不然,当初哪吒也不能在她魂魄尚未齐全的时刻,就那么容易答应助她去往异界看看。


    得知这些后,瑶夭松了口气,她与火尖枪小橘子二人一同回了妙云观。


    眼下看来,妙云观清净人稀,是最适合施展术法的地方。


    “等等,等等,你抽取的魂力也太多了!”


    阵法已立,火尖枪又朝她挥手,“现在两界的缝隙很小,多了会失败的。”


    瑶夭无奈,只能尽可能的减少魂力使用,但她又很快想到了另一个方法。


    她没告诉别人。


    *


    异界的山峦苍翠,海天无际,这是她曾生活了千年的地方。


    上回魂身入界的时候,瑶夭还没有这么多感触,但当记忆尽数回拢,故地重游,到底生出不一样的感慨。


    此行有目的,她不再四处遨游,而是直奔灵山。


    灵山巍峨,直贯云霄。


    奇花异草沐春而绽,古松经雨愈显苍青,仙宫琳立,珠庭生辉。


    瑶夭原本觉得自己很难从偌大山脉间寻到一个人,可那个人在她心中,又是那么特殊,心有指引,即刻能寻,甚至无人能拦。


    在灵山深处,她触及了一道极为隐蔽的结界,无形无质,如水波荡开,又似一片天地悄然折叠,但其内却是烈火连连。


    少年背影挺拔清瘦,他只着了身单薄宽大的白袍,于神火烈焰中静静淬炼。


    赤金的火舌翻卷而上,缠绕着他的墨发,舔舐过他苍白的脸颊与身躯,虽然眼见着毫发未伤,可他凝蹙的眉与紧抿的唇,无一不昭示着他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许多年前,即便是削肉剔骨,他也没有眨一下眼。


    “哪吒……”她忍不住呢喃一声。


    哪吒蓦地睁开眼。


    在看清那人影的一瞬,他错愕,旋即瞳孔微滞,声音隐含怒意,“……你怎么会来。”


    虽是问句,语气又像肯定句。


    灵心慧性如他,须臾间便能想通其中关窍,她果然不会放弃任何办法,哪怕是魂身入界也要来寻他。


    瑶夭也没有回答,他既然明白,彼此之间的无言就像一种默契。


    魅妖的妖力远比他想象中更强大,哪怕仅有一丝魂力,他抬眼看向瑶夭,她竟然真破开了重重结界,向他走来。


    “瑶夭,你不该来……”他唇角翕动,身体在烈火中煎熬,连话语也变得破碎,像叹息。


    烈火飞腾,熯天炽地。


    瑶夭摇摇头,并不赞同他,火焰很快卷上她的裙边。


    她发出一声痛呼,只是这么一下,靠近了他才一点点,烈火焚烧的滋味就遁入五脏六腑中,痛苦难耐。


    “离开这儿。”他说。


    但她反而问他:“疼么?”


    “……我不疼。”


    亲身经历这样的痛,瑶夭的脸色很快血色全无,她看着他此刻还要强撑的样子,哼了一声,“骗子。”


    “不过等会儿就会好些。”她又淡笑,“我来助你。”


    他察觉不对,可在业火中淬炼太久,浑身都似乎被这样炽热的火焰烧得融化,难以动弹,“你要做什么……瑶夭,快走!”


    残忍的火焰很快将她的红裙淹没,可她不管不顾,一直往前走着,不肯退步。


    她答了他先前的话,一字一顿,“你是为我,故我该来;而我爱你,我更该来。”


    婀娜的身影一步步走向他身边,用尽全力环住了他的腰身。


    “哪吒……”


    霎时,有极强大的愿力将他笼罩。


    那些愿力熨帖了神火炙烧的痛苦,哪吒错愕着,看向她身后。


    一缕魂如何能将这样磅礴的力量带来?


    在她身后,魂力牵引着她的身躯,一直蜿蜒至天边的时空缝隙。


    她利用了“融魂修灵”的诅咒不断强化自己的力量,可裂缝也在不断消耗她的魂力,又诡异地将两个世界联系起来。


    “为什么这么做?”他呢喃着。


    她反而笑着问他,“我说了,我来助你……现在,不疼了吧?”


    魅妖有心,心有大爱,却也有仙神不曾有的小爱,她看得见每个人的痛苦,自然也看得见爱人的痛苦。


    她将全部的愿力带来这个世界,给予唯一的爱人,只盼他不再苦厄,度过成就一颗心的难关。


    因他而来,他为世人,她便为他。


    瑶夭的身躯在漫天火海中,显得极其单薄纤弱,可她的心远比神火更加炽热,竟然真的烫住了他。


    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强烈痛苦扼住了哪吒的心,他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真切的心痛。


    “不疼了。”他说。


    瑶夭仰头看他,半晌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又撒谎,骗子。”


    “但很快就会好了……”她将头埋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感受到有微弱的心跳一点点凝聚,她呢喃,“很快就不疼了,身上不会疼,心也不会疼。”


    她道:“一切都会好的。”


    她与他感同身受,一同受着神火的焚烧,一同受着彻骨的心痛。


    她先有了心,理解了所有的痛苦,也明白他将要体会怎样的痛苦。


    不知多久后,一滴冰凉的泪珠滴落在她脸颊,不是她的泪,而是他的。


    她到底有些愕然,仰头,正对上他赤红的眼眶。


    “……瑶夭。”很快,她听见他颤抖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破碎不堪,“对不起,是我错了。”


    无心者铸错,有心者承痛。


    哪吒自几千年重生后,第一次恨自己没有心。


    因为无心,让她承受了这样的深重苦楚,却也因新生的心,第一次让他真切感受到了她的痛,第一次感同身受,也第一次痛彻心扉。


    如瑶夭预料中的滔天痛苦,如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缠缚。


    哪吒后悔了,后悔自己算尽天机,唯独没有算到、没有真切感知过,瑶夭是这样的爱他。


    “我不该丢下你…不该让你承受这样的心痛,是我错了。”他一遍遍低语,仿佛想将迟来的悔恨刻进骨血。


    瑶夭也是第一次,听见他这么真切的一声“错了”。


    可他又道:“往后,你要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


    瑶夭才浮现的笑意淡下,她明白他的意思,成功凝练一颗心只是开始,他仍要补齐时空的裂缝,他等不了她回到这个世界。


    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万幸的是,有了这颗心,他不用再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你不在,我怎么好好生活?”可她仍气愤地质问他,攥紧他烧灼的衣袍,手指忍不住收紧。


    哪吒看着她,语气颤抖,可又是难以言喻的柔软,他反问她:“瑶夭,你不爱那个世界吗?”


    她张了张唇,说不出话了,所有激烈的控诉骤然卡在喉咙里,成了止不住的颤抖。


    “那里有你的亲人,有你的师兄弟姐妹,你是魅妖,可你也是瑶夭。”


    她爱。


    她无法不爱。


    世人以最美好的执念孕育了魅妖降世,魅妖却天生无心无情。


    于是她一生寻大道,望成就无上大道。她要有一颗真心,学会真正爱世人,可拥有一颗真心的代价,原是斩不断的牵挂,是沉甸甸的羁绊。


    “可那个世界没有你!”瑶夭从哽咽变成了彻底的哭泣,“我会没有你!”


    “但我更愿你好,愿你有心,愿你有无上大道。”哪吒道,“你可以爱万物,也可以爱自己。”


    “瑶夭,真正的道,便是爱你自己。”他凝视着她泪眼婆娑的脸,句句重若千钧。


    为什么他有了一颗心,还是这么理智?瑶夭心想,理智到有些残忍,又句句在理。


    他早知道她逃不开为爱殉道的劫,也逃不开为情所困的宿命。


    她没有办法放任裂缝扩散,放任生灵涂炭。


    可她也没有办法与他分开。


    “可若是,爱自己已如爱你,怎么办呢?”她问他。


    他回答:“那往后你便爱自己,如爱我。”


    她又凝视了哪吒很久很久,才道:“你新生的心,是杀心么?”


    他亲吻她的额头,唇瓣带着热意,“是真心,因爱你而生的真心。”


    以爱为炉,方见衷情;


    以杀炼情,方塑真心。


    瑶夭阖眼,倏然感觉自己的魂力在被拉扯,对方的灵力藏在眉心热意中,他以吻施术,想送她尽快回另一个世界。


    她没有阻拦他,仿佛认命。却趁他放松的间隙,猛然咬上他的唇。


    鲜血迸发,血液相融,哪吒怔然一瞬,“瑶夭?”


    “哪吒,听吾敕令——”


    他有了一颗真心,魅术将再也无法破解。她一字一顿,极为郑重,又带着些恨然的重音,要他每个字都听得真切。


    “你要回来找我。”她道,“无论百年、千年,千千万年,只要你仍爱我,我要你回来找我。”


    以吾之名,缚尔同心。


    哪吒久久凝望她,叹息一声,眼神化作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柔光,仿佛无声的‘好’已刻进骨髓。


    彼此的身影在视线中都逐渐消散。


    她不知他有没有应。


    可她笃定想着,若他爱她,他一定会说“好”。


    第54章 请出哪吒我的哪吒,快回来吧。……


    瑶夭的魂力一点点回拢。


    意识变得清晰,她听见火尖枪和小橘子的呼唤,将她拉回自己的世界。


    “瑶夭,瑶夭,怎么样了?”


    “你还好吧,哪吒呢,他怎么样?”


    瑶夭一时恍惚,没有答话,她下意识往湛蓝的天空看去。


    那道始终无法愈合的时空缝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攥在一起,强行修补。


    但她知道,那并非无形者操控,而是她的哪吒在倾尽所有。


    那也预示着,从今往后他们将彻底分隔在两界,天各一方。


    火尖枪和小橘子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一个愤怒,一个惊讶,最后都转为无言的沉默。


    瑶夭喃喃道:“一切都结束了……”


    也不知,一切会不会变好。


    *


    生活好像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是一种天神从未降世过这个世界前的平静。


    对任何人来说,世界没有变化,哪怕曾有一场劫难险些降临,但既然不曾真正到来,人类当然还是安居乐业。


    瑶夭却知道,自己的世界已经悄然改变了。


    除却火尖枪和小橘子还留在她身边,默默传递着一种这个世界其实也有过仙妖的真实感,更多令她感到变化的是——她的心已经在真切地感受这个世界。


    从海底城出来后,她和哪吒计划过很多,说等他的伤彻底好了,两个人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游玩。


    她要用一生去看,去听,去尝,去触摸,去感受。


    只是彼时,她的计划里还有哪吒得陪着她。


    如今没有了。


    但瑶夭并没有因此萎靡,哪吒的仙骨剔除了大部分妖身上被应龙侵蚀的恶性,为恶甚重者被降妖伏魔者的仙骨感应,很快死无葬身之地。


    可还有一部分藏匿于人海的小妖,不易被察觉,却仍有积恶之心,如今她身为这世上最强大的妖,当然也有所感应,她替哪吒完成了善后。


    后来,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陪伴父母,偶尔也会回道观里看看师兄弟姐妹。


    温杉月已经能将道观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方昌灵已经下了山去娶妻生子,甚至她还无意中见到了黎禾。


    黎禾见了她,好似已感受到魅妖的成长,惧怕她的强大,也惧怕她秋后算账,眼神躲闪。


    瑶夭便没有质问她当初的所作所为,即便她想追问也很简单,用魅术就好了。


    可正如哪吒所言,一切有因有果。


    罪魁祸首既已得到惩罚,其余的妖或因哪吒的仙骨死散消弭、或受她感应到恶念而受惩治。但黎禾是半妖,未伤及性命,未被感应,只是失去所有妖力,便说明她虽跟随应龙,却尚未积恶。


    或许黎禾心底还有些从前的感情在,鼓起勇气,还是与瑶夭搭了话:


    “瑶夭,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瑶夭一怔,回答道:“挺好的,我在到处旅游呢。”


    她小心翼翼看瑶夭身后,只看见火尖枪,和枪手中抱的猫,“…哪吒大神呢?”


    别说是人,许多小妖,都不知情发生的太多事。


    黎禾也只晓得海底城被毁了,当初控制她的应龙也死了,有一阵子她心情烦躁,感觉又被什么控制了,好在她妖力几乎没有,受影响不深,只是想骂人而已。


    没多久,又都好了。


    瑶夭沉默了一会儿,见火尖枪和小橘子忧虑地看着自己,反而笑笑:“他非要证明他喜欢我,要把我喜欢的东西给我找来,现在在回来的路上呢。”


    “你们……”黎禾迟疑问。


    她答:“我们已经在谈恋爱了。”


    火尖枪和小橘子默然。


    黎禾便不再就这个话题多问什么,她又提到一件事:“我之前,看见师父和他的女儿了。”


    顿了顿,她补充道:“两个女儿。”


    “师父病的很重,第一次见他,他还在和两个女儿旅游,我和他女儿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第二次就是他女儿通知我说人在重症病房了。”


    黎禾说着,那次她又去看望了师父一次,师父骨瘦嶙峋,灯枯油尽,医生的意思是撑不了多久了。


    “没过多久,我又联系了一次他那个叫‘小冉’的女儿,但已经联系不上了。另一个女儿和我说,师父已经去世。”


    瑶夭沉默了很久。


    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冉用了魅术,跟随师父一起离开了。


    妖的执念有时比不上人,却比人的执念更加纯粹且深沉。


    她没有再说,询问黎禾师父最后的归处,便与黎禾拜别。


    随后,她去了趟墓地祭拜。


    在旅行的时候,瑶夭还有意搜集着各种关于“哪吒”的传说。


    魂身入界时,她已想到灵山是《西游记》中的佛陀宝地,也是唐僧师徒西行取经的最终目的地。


    瑶夭心知从前生活的世界不算完全的西游世界,但就如当初哪吒所说,三千世界互相融合,总有些异界风声互相传播,最终造就了诸多神话与名著。


    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对瑶夭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因为在她心中,她已经有了最真实的哪吒,与之相伴过,相爱过。


    做完这些后,瑶夭又行过一段旅程,将残余的恶妖彻底清楚,她整理好一路走来的风景照,带着火尖枪和小橘子回了妙云山。


    *


    没有惊扰道观中的众人,瑶夭独自留在了后山,昔日的莲华宫虽已不在,可她已能凭借自己的妖力再造出一座宫殿。


    瑶夭有意复刻着莲华宫的模样,一草一木,一楼一阁,还有那一池的莲花。


    碧叶田田,菡萏初绽,风过时摇曳生姿,像是旧时光景重现。


    她带着火尖枪和小橘子生活在这里。


    许多的日子里,她踏遍山河,拍下许多照片,原本都该是她计划和哪吒一起去的,最后却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但她依旧拍了,因为她想,等哪吒回来后她要捧着这些照片,一张张指给他看,然后……再拉着他,把那些路,重新走一遍。


    这一天,天晴,云清,瑶夭抱着小橘子窝在躺椅上,火尖枪伫立在旁边看莲花。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语,“哪吒可以回来了吧?”


    “……瑶夭?”一枪一猫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惊疑不定。


    不知道瑶夭怎么突然问这个。


    火尖枪始终没学会人的感情,但已经从小橘子那里学来了一点猫情世故,他艰难开口:“瑶夭,两界的通道已彻底消失,他不会回来了。”


    瑶夭却笑了笑。


    “这么久了,他肯定疗好伤了。”她说,“我给了他这么久的时间……”


    心知他要修补两界的时空缝隙,定然会费许多灵力,付出许多代价。


    即便他有了心。


    瑶夭等了很久,等到如今。


    她看着莲池涟漪,看着莲花摇曳,掷地有声道:“他会回来。”


    因为他有了心,他一定舍不得她,一定会回来。


    *


    云蒸霞蔚,山风渐起,天际被染成橘粉烟纱色,白日的喧嚣褪去,山野陷入静谧,唯有风过林梢的娑娑声。


    与纸笔摩挲的沙沙声。


    瑶夭盘腿坐在一张古式的桌案前,认真书画着什么。


    黄符纸,朱砂笔,她一笔一划勾勒“聚灵符”的轮廓,鼻尖窜入黄纸上天然木浆的香气,这次的她凝神屏息,心无旁骛。


    眼前,耳边,甚至是鼻尖闻到的气息,都凝聚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好似那个红衣少年,仍在她身边。


    他仍会散漫却又灼灼望着她,不时轻点她眉心,含笑道:“瑶夭,再画不出,我就要亲你了。”


    火尖枪在她背后,看着她形单影只的模样。


    他与小橘子低语:“她这是要做什么,用聚灵符凝聚灵气?她想重新破开时空?”


    这个世界几乎不再有妖,唯一几只妖力微弱、心存善念的妖才能留下,譬如小橘子。


    魅妖成了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


    若真要破开时空,也只有她能做到——但哪吒好不容易将两界的通道关上,以防这个世界再生妖患,瑶夭本接受了这个结果,她真的会愿意哪吒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她已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


    小橘子摇头,它也不知道。


    日月轮转,桌案上的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云海浮动,时时不息。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瑶夭画了一张又一张的符咒,每一张都是哪吒教给她的聚灵符,千千万万,数也数不尽。


    她从春至夏,由夏至秋,秋转冬来,听过夏蝉鸣,见过冬雪尽,一日不曾懈怠地画。


    不止是哪一年的春,水软山温,新芽生发。


    她欣喜地和他们说:“可以了!我可以让他回来了。”


    一枪一猫不解,但决定陪她一起接哪吒回来。


    朝阳的脉脉光华,透过薄薄云雾,将妙云山笼罩。


    春风拂过瑶夭长长的裙摆,她墨发红裙,像一团亘古不灭的烈火燃烧着,伫立在山崖前。


    没得感情的火尖枪,头一次露出极其明显的担忧,毕竟这是件大事,“瑶夭,你该不会真要破开时空吧……”


    瑶夭闻言,才知道两小只一直在想什么,她哑然失笑,摇头。


    “不是呀,我只要他回来。”她复又看向天边。


    千千万万的聚灵符被她抬手一扬,随风铺满整片山崖,符纸被朝霞照亮,透出柔丽的光泽。


    “要他回来,仅此而已……”她说,“他答应过我的。”


    *


    山崖之间,少女盘腿静坐,倏然又从腰侧的口袋取出一张薄薄的金光符纸。


    这张符被她整齐收叠,保存的十分用心。


    其上灵力满溢,朱痕力透纸背。


    火尖枪瞳孔微滞,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请神符。


    瑶夭画了这么多聚灵符,都是为了这一张符纸。


    这是哪吒曾给她的仙符,仙神的力量附着其上,妖力无法企及。


    她仅有这一次机会。


    “日月昭昭,神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弟子诚心皈命礼……”


    少女的颂祷声不大,却顺着风穿透云霄,清晰至极。


    她呼出口气,静了一瞬。


    而后,心一横,手一挥,“恭请天神降坛门!”


    数之不尽的聚灵符飞扬如蝶,成聚万千灵气,全部施加于这张“请神符”之中。


    唯见仙符散发灼灼红光,悬浮于云海中,岿然不动。


    良久良久,也没有动静。


    周遭的空气凝滞,风未起,雷未鸣,万籁俱寂。


    小橘子见状,跳去她身边,劝慰道:“瑶夭,没事,我们回去吧……”


    火尖枪也道:“是啊瑶夭,不行就算了,要不下次我试试能不能再画一张给你?”


    瑶夭眼中只有那张符纸。


    她摇头,眼眶逐渐红了起来。


    火尖枪来拉她,她不肯,小橘子跳去她怀里,她将它放下来,犹自走去山崖边。


    符纸依旧不动,只有明明灭灭的红光不断闪烁。


    她喃喃着,“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她一遍遍呼唤,声音隐没在风声云雾里也不肯停。


    “哪吒,回来。”


    “我的哪吒,回来。”


    “我的哪吒,快回来吧……”


    ……


    骤然,轰隆一声巨响——


    雷电轰鸣,飓风狂飙,天气迅速以一种极为诡谲的速度阴沉下来,广袤云层像浪花一样卷涌。


    仙符之上浮现一株极艳的红莲,盎然盛放,栩栩如生。


    一簇红到近乎发紫的火焰从花蕊中心燃起,迅速将整张符咒燃烧殆尽,只余下那圈朱色轮廓。


    风的席卷叫人睁不开眼,但她依旧固执地立在狂风之中,任由红裙翻腾,墨发飞扬。


    她听见了一声唤,朦胧而不真切。


    但与此同时,少年的身影却极其清晰,他足尖虚点,浮在空中,色泽明艳的红衣压过了漫天阴云。


    昳丽明艳,无可方物。


    瞬息,风雨停歇,阴霾遍布的天重新晴空万里。


    瑶夭见他唇角翕动,轻勾弧度,笑意柔丽,


    少年的声线清亮透着磁性,尾音却散漫,有些倨傲的上扬,却是她熟悉无比的声音。


    她终于听清了那一声唤:


    “瑶夭。”-


    正文完-


    第55章 哪吒妖若生心,仙亦动容。


    自哪吒出生起,或说他出生前,身边便总围绕着许多人。


    他的母亲怀他三年零六月,陈塘关周遭谣传,皆说他是杀星降世,命犯杀戒。


    但他刚出生,太乙真人就从乾元山远道而来,收他为徒。言之他为灵珠子化身,天生天赐,有万千神通,当守凡世安康。


    李靖便让仆从对哪吒多加看护,即便他生来就有灵识,能言,能思,但对方似乎怕极了他会在稚童时期出事,辜负他生来的使命。


    是了,使命。


    他的一生,都将与使命相伴。


    待到五岁,能文能武,即便只是垂髫年岁,他已经有了一柄剑。


    李靖见他接过剑,眼前一亮,期盼又惧怕地对他道:“我的儿,往后你就要担起你的责任,守护凡世,诛杀妖孽,不辱使命。”


    何为责任,何为使命?


    哪吒尚且不懂,已经要拎着一柄剑大杀四方,鲜血总是染红他的衣襟,黏浸他的发丝,他憎恶血腥味,却日日与此作伴。


    可笑的是,是人说他生来命犯“杀戒”,又亲手让他去犯这“杀戒”。


    更可笑的是,人忌惮他。


    他们忌惮他总是一身血气,忌惮他拥有凡人没有的神通,看他的眼神,剥离那一分虚假的尊敬,其下都是丑陋的惊惧、厌恶、甚至是恨。


    因而他讨厌妖,更讨厌人。


    在外人看来,他总是孤僻难以接近,实则他也无人可接近,他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夜深人静时,无人与他作伴。哪怕他身边有师父、双亲、兄弟,还有仆从。


    他每日重复着同一件事,朝夕如此,年月不停。


    杀妖。


    李靖与太乙真人,也都与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杀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妖,便是守护凡界。”


    人与妖同生于凡界,而仙神高高在上,或在天,或在海。


    人想要驱逐异族,自己做凡界的主宰,无可厚非。


    哪吒看清了人的心思,但他自己也是人,人七情复杂,欲望贪婪。


    他也有欲,他发觉只要自己杀的妖足够多,父亲与师父便会对他展开那一丁点笑颜,好像就能更走近他们一些,而不再是孤身一人。


    于是他便一直杀妖,杀到又开始厌倦,杀到心起波澜,亲手放走了一只妖。


    自那时起,他便有些分不清杀戮是为什么了。


    既然杀妖也是杀,杀人也是杀,为何不可一起杀?


    ——有时,他会如此想。


    他心想,就算他永不承认自己的心是一颗杀心,可他的心到底被杀戮染透,再也回不了头了。


    直至……


    李靖说让他去杀尽东海龙族。


    只待诛杀完海族这唯一的祸端,不说凡世,至少陈塘关可得到真正的安宁。


    为此,李靖甚至不惜给出诱饵:你我父子情分就此了断,你可以自由地去做你想做的事,可好?


    那一瞬间,他那颗因永无止尽的杀戮而古井无波的心,竟然泛起了涟漪。


    他想,自由。


    只可惜,讨厌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人心叵测,贪婪专私,他早就见识过,于是被倒打一耙,甚至在他削肉剔骨、重伤至极,李靖伙携手万妖想要一同诛杀他。


    意外么?痛恨么?失望么?


    濒死之时,他在一遍遍自问。


    或许有吧,他想,但他更后悔的是,他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自由,就要死去。


    *


    但更意外的事发生了。


    他唯一放过的妖,竟然来救下了他。


    风沙与血气凝滞的战场,她一袭红裙翩翩,是那般令他憎恶的颜色,可当她眼尾弯起,那双澄然的眸子中仿若有了难以言喻的神采,漂亮的,晶莹的,灼灼的,像是火焰一样亮眼。


    耳边是她足下银铃的泠泠晃响,是她衣袖被风鼓起的娑娑声,是*她甜润婉转的嗓音……


    像是上好丝缎的墨发拂过他的手腕,时而她施法,红袖也会蹭过他身躯。


    但他魂体虚空,所有的美好才刚刚靠近,又如烟消散,他触碰不到。


    哪吒心想,魅妖不愧是魅妖,她本该与世人一般丑陋不堪,贪欲横生,可她却生了双极纯粹明媚的眼睛,如朝霞,似弯月,又像鹿一般鲜活灵动。


    漂亮极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响起,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耳朵不好,没有回答。


    他便又道:“与人相处,不是好事……你若生情,不是好事。”


    《妖录》中曾说,魅妖以情为基,终为情殒,情生则道散。


    虽然他并不想被救;


    可十分突兀地,他忽然也生出并不想让她死的念头。


    “我为何要生出情?”魅妖并不懂情,她璀璨的眸子里满是疑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


    “那你在做什么?”他问。


    对方眼中神采无限,她答得很快,十足纯粹坦然:“我在寻我自己的道。”


    ……


    魅妖以情为基,终为情殒,情生而道散。


    哪吒自小颖悟绝人,灵心慧性,即便是古籍寥寥数句,他也隐隐能参透魅妖的命运。


    寻道?


    她想以恩情寻道,可倘若这世间,妖本无道呢?


    魅妖无心,她生不出真正的情,自然也寻不到道。


    不止是妖无道,人亦无道。


    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人用千百世轮回浮沉,涤尽罪孽;妖以千百年寿命辗转,所求无望。


    他看她那双清亮光芒的眸子,一时竟让他难以直视,于是微微错开眸,“你这么做,不值得。”


    哪吒甚至想,若当年他直接将她斩于剑下,或是替她疗伤,让她不必入世,她会不会不再走上这一条无法证求的道?


    可对方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她存心不搭理。若他还要再说,她便说他是不识好歹,她好心救他,他一直说丧气话。


    “坏小孩。”她嗓音柔媚,“你懂得什么是‘道’吗?”


    哪吒感觉到空荡荡的胸腔在闷闷咚响,好像心仍在跳动,他想,一定是被她气的。


    他嗤笑一声,不再与她多言。


    *


    魅妖并没有久留,她只是顺手救下他,似乎还要赶回恩人家,临走前还喜笑盈腮与他道:“我恩人做的饭可好吃了,我要回家吃饭啦!”


    连妖都有一个家。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你叫‘哪吒’对吧?我记得你,希望往后还能相见。”


    因她救了他,不想他再死,于是她说望再相见。


    哪吒唇角翕动,又想问她的名字。


    可魅妖无心,所言皆不留情,她赤红的衣袂融入霞光万丈中,轻晃,微扬,最后竟成了一片不同于血色的妍丽色泽。


    她没有再回头。


    于是,他心想,望再不相见。


    *


    哪吒心存死志,虽不过十余岁的年纪,却觉得一生也不过如此,于是他也不盼还会与魅妖再相见。


    但神佛也言他是灵珠子化身,将他复活。


    同样复活的是那些凡人,是他的生父。神佛言,他不能妄造杀孽,不该徒生业障。


    他失去了凡人的身躯,也失去了凡人的一颗心。


    恨好似也离他远去了。


    在长久的岁月中,他偶尔会去东海畔静坐一会儿,仙神自可不染尘埃,那些污浊的血不会再沾染他的衣角,但他仍会持着火尖枪,缓缓擦拭。


    他不再觉得自己身负血债,也不再觉得自己有情有义,他不再为任何事心生波动。


    他甚至不会再想,自己存活于世是为何,究竟是不是旁人所利用的工具。


    可那点睚眦必报的本性好像还残存着。


    从孙悟空处听闻千年前那只魅妖的消息,听得她正在寻为人之法,哪吒想到她对自己正有用处,可操控南赡部洲现世的万年应龙。


    他将其引来,再度见到了她。


    时隔千年,沧海桑田,人会变,他也会变,唯有她永远不变。


    依旧是那双明媚炽热的眼,笑如弯月,明明她与他一样没有心,他不明白为何她却总是含笑的。


    令人厌烦,他如此心想。


    只需诓她落下魅妖之泪,他无心无爱,留给她的结局便是死亡。


    可当那柔软的唇瓣覆贴上他,甜润的气息好似跨越了千年,将当初那点若有似无的心憾补上。随着她贝齿死咬他的唇,血液交融,刺痛蔓延,那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痛和麻,竟也一点点传递至心底,酿成了本不该有的悸动。


    他喃喃着,仿若自问:“这就是魅术?”


    他没有心了,竟因魅术跳动。


    他被魅术控制,哪怕仅有一瞬,是因他为人的感受留在魂识里,真的让他“心起波澜”。


    哪吒久违地感受到了依旧是人的滋味,痛苦,不甘,绝望,共同织就成他憎恶的一生。


    但其中,又有一个他不曾恨过的…妖。


    鬼使神差地,他也将千年前那句没有得到回应的话,问了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心想,不愧是魅妖。


    在她临死前,至少让她留下名姓,不至于像从前的他一样,有名有姓,却无家可依。


    这次,她给了他答案。


    她叫瑶夭。


    美玉其瑶,夭而不详。


    ——不是个好名字。


    但他并未多言,他晓得若他说了,她必然有一堆从人那儿学来的无趣话反驳他,譬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好意象。


    就如千年前般,喋喋不休。


    可他不说,她仍有一大堆话想说,想学人,又不像。


    没有人会坦然所想,直言不讳问他:“你不喜欢我这张脸吗?”


    喜欢她吗?


    他道:“谈不上喜欢。”


    ……


    她会死,因他不再有心,不再有情。


    在魅妖濒死之际,果然落下盈盈的泪,那双明媚杏眸终于有了破碎,又有极强烈的往生的欲在其中蔓延。


    他怔然一瞬,听她哀哀祈求,可她眼底却是跳动的火焰,她在不甘,或许心里还在骂她。


    妖不杀人,却会骂人。


    那种本不该有的悸动又漫上心口,他竟真松了手,他说:“求饶不足以打动我。”


    他杀过太多的妖,也杀过人,没有谁只因求饶便被他放过。


    杀或不杀,一切只决定于他。


    他听她句句言之为他的凡躯而来,仍然是为了一个愚蠢的凡人,为一场永无可能的报恩,他心觉不屑,告诉她:“妖总有愚蠢至极的执念,欲念缠身,自不量力。是故,终将万劫不复。”


    他心想,既然她冥顽不灵,永远无法悟道,又对此执着不已。


    不如杀了她,替她了却本不该有的执念。


    “落在我手上,也算替你了结了昔年一场缘分。”


    怎料,她的确有些手段。


    亦或是他少了一颗杀心,杀欲也不再那么强烈,他又一次放过了她。


    *


    哪吒意识到,魅妖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强大。


    她是唯一能从他手上次次逃脱的妖。


    为何呢?


    因那双漂亮灿然的眼睛,因那柔软香甜的唇瓣,还是因她太过强烈的求生欲,如磅礴的火,一下会点燃他心底的悸动。


    她不止自身有极强的生命力,连他这样的人也愿意救。


    实在是蠢,且不该。


    哪吒决意不再管她,任凭她愚昧报恩,任由她自生自灭。他所求魅妖之泪已经到手,无关之妖,不必再多留心。


    可当她一身妍丽的红裙也被鲜血染红,她重伤垂危,仍一步步爬都要爬至他身边,渴求要他救她时,那点悸动,又来了。


    这样的悸动被点燃,又将心底最隐蔽的欲望烧得旺盛。人有七情六欲,不过是寻常事,可也唯有人才该有七情六欲——他为何会有?


    魅妖的那双眼,魅妖灵动的身姿……他乌眸低垂,不断逡巡着她卑微祈求的模样,她楚楚可怜,潸然欲泣,他心想,最有可能让他变成这样的,是她的魅术。


    他弃恨做人的一切,又忍不住渴望曾经为人的一切,有温热的血肉,有蓬勃的心跳……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一切都是空茫的死寂。


    魅术,让他生出重新为人的欲,他需要她,她眼中那永不灭的火焰让他也生出不想死的渴望,勾动了人的本能。


    但她说:“是你心有波动,才会被魅术所惑。”


    不是魅术让他心有波动,是他妄图有心,才让魅术控制。


    哪吒忿然作色,即便她已走到绝境,那双灿然的眼竟然还是亮的,充斥着挑衅。


    他沉声反驳她:“是你需要我。”


    *


    他好像当真被魅术控制了。


    明明无心,却沉沦其中,是她用魅术控制他,一发不可收拾。


    他从觉得她该死,变成了她不该轻易而死,他开始关注那个愚蠢无能的凡人,关注她愚昧无知的报恩。


    乃至最后,空寂的心房,生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她用魅术控制他,将他变成如此,她又怎能再为了一个凡人执着,屈从于妖的本能与执念,不管不顾他?


    是她让他变成这样的,他一遍遍对自己道。


    后来,这种已近乎本能的占有,又成了一种仙神不该有的惶恐,越是见她对那凡人在意,他越是愤怒,他无法设想她真为一个凡人生情的场景。


    万一呢?万一魅妖当真无心而生情,情起而道陨呢?


    他不接受。


    不接受她会死。


    凡人寿命百年,焉能与她长久?


    她同他一样无心,与天同寿。


    纵不能相爱,纵不能相知,能陪在她身边的,也该是他,也只有他。


    本能也能变成一种烈火灼烧般的煎熬。


    他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开始思考一个答案与另一个答案之间的区别,甚至又开始思考,若他当初就为她疗了伤,让她重归山川,她是不是就不用遇到那个凡人,不会因一个凡人寻道。


    如此愚昧,如此飞蛾扑火。


    他与瑶夭说:“妖若心生执念,终将反受其害。”


    她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我没有爱,不会生情,却有执念,缘起于心。”


    心?她还妄图有一颗心,更可笑了。


    他也如出一辙的可笑,又不愿承认,因为他想妄图心。


    哪吒想了许久许久,思忖的过程也如有一颗心般煎熬,他决定将半具仙骨交给瑶夭,望她了却这一段尘缘。


    无心不生情,无情即无虞。


    他等她的选择,但若她不选他,他会恨她。


    虽然他也不会生情,虽然他为人之时也不知爱的滋味。


    他无法爱她,但他想,他会恨她。


    *


    哪吒等她的答案。


    他在莲华宫看日月轮转,云海层涌,他心想,她最好不要让他失望,若她还敢弃神而去,他会有千百种方式折磨她,让她再也生不出离开的念头。


    可他没有等来她。


    等来的,是她的死讯。


    那天,霞光似火,将整片天穹晕染成温柔的胭脂色,是极好的天。


    得知来龙去脉后,他很平静,去找了孙悟空,从孙悟空手中夺回了瑶夭的怨气。


    魅妖身死魂消,仅余的唯有她死前执着不灭的怨恨。


    哪吒凝视那团深沉的怨气许久,想不明白,为何一个无心无情的妖,能生出这样滔天的怨恨?又是什么,让她如此恨?


    临离开花果山,早已成圣的孙悟空笑嘻嘻道:“俺老孙知道你想以怨气作为媒介,重新寻到她,那小妖心思太纯净,为了不叫你伤心,还想让怨气消散。她看不懂人,也看不懂仙,还以为你会放弃。”


    “但我想。”孙悟空道,“你既曾为人,身上总有些人性。”


    孙悟空晓得他总会寻来。


    哪吒并未多言。


    像他这样孤身一人又无心的仙,从来都是只做,不言,他无意多去理会旁人如何想,他只在意做到,而不是妄求。


    他孤身回莲华宫,筑凝魂阵,炼化怨气,让自己的法器作为阵眼,即便她死了又如何,魅妖还会重凝妖身,无论她在三千界何处复生,他会将她重新捉回来。


    《妖录》言之,魅妖因爱化生,为爱赴死,可她无心,如何生出爱?


    她本该寻不到她的道;


    因为这世上,妖本无道。


    她又如何会死呢?


    她不是真的死,哪吒想。


    但在某一瞬,他又会真的觉得她已死去,因为他不再能感受到她温暖的体温,她清浅的呼吸,她泠泠的声音。


    她怎能如此呢?骗他,弃他,最后连一个答案也不肯给他。


    这样强烈的疑问,到底悬在了心头,起初像恨,如尖锐的冰凌。他践行了他的诺言,若她不选择他,他一定会恨她。


    他会对着那团沉寂时如墨、翻涌时如血的怨气,一字一句,冰冷控诉:


    “瑶夭,你无心无情,背信弃义。”


    “如你这般的妖,如何会生出情,如何会死?”


    “你当真为了一个凡人,弃神而去,自寻死路……愚蠢至极。”


    纵使他无心,但他说到做到。


    他想,待他将她捉回来,一定要当面质问她,究竟有没有生出情?


    有时,他又仿若再度以心感知到不甘,怨恨,愠怒,尤其在每次的裂骨之痛中,他会恨然地想着——她是不是真对一个凡人生出了情意,宁愿抛下他,抛下千年妖身,抛下种种记忆,甘心赴死?


    他替她想了无数种死法,会比她尝到的死还要更绝望,割喉放血,抽筋扒皮,剜骨剔肉,只要想想,他便知道,这些死法会叫她不敢再死,不敢再抛下他。


    后来,他又一遍遍想着,一遍遍更恨,他当真相信了那句“魅妖情生而道陨”,于是更恨她要生出情。


    她原本最渴求生,情却让她至此。


    可想着想着,他又觉得,是啊,她原本是那么渴求生,她是在一条死路里给他指出生路的妖,她怎么会如此做呢?


    为此,哪吒还去找了那个凡人。


    凡人说她不曾爱自己,看他的眼神与任何凡人都无异,她一心为道,心往大爱,从来不对凡人苛责,更不会对恩人怨恨。


    可这个无知的凡人,却因七情妄欲,害死了她。


    哪吒将那凡人诛杀于剑下,如其对瑶夭所做,一剑穿心。


    瑶夭次次与他说,他不能杀人。


    但最后,他杀人,是因为她。


    他却又由此顺藤摸瓜,找到了已逃去异界的罪魁祸首,明白了她死前更大的一场阴谋。


    《妖录》之中的话,又一遍浮现脑海。


    [魅妖,可操控万物,若得之,于其魂中注入强大灵力,便可令其成为容器。]


    [魅妖,亦可融魂修灵。]


    应龙想要操控魅妖为祸三界,魅妖却没有真正被它杀死,可它盗走仙骨,破开了时空缝隙逃往了异界。


    她没有真正被应龙和她的恩人杀死,是不是昭示着她并没有生出情,还是她生了情,可对方并不是她的恩人?


    那她究竟又为何而魂飞魄散呢?


    而魅妖,不仅能操控万物,亦能融魂修灵,填补这被撕裂的时空缝隙。


    一切为何这么凑巧。


    一切为何……像是要引着她往某种必然殉道的结局走去。


    此时,哪吒的恨就成了一种茫然。


    她不会死,她不想死,她是想向死而生。


    他想着,若是昔年他不逞一时之快将蛇妖诛杀,而是一举将应龙一并拿下,会不会就能救下她?


    他本该有许多次救下她的机会。


    当年在她化生之时救下她,让她跟着他;早先就将她的恩人杀死,将她锁在莲华宫;亦或是早早杀死应龙,永绝后患。


    他错过了一次又一次,见死不救。


    ——不对,还是不对。


    在无数个昼夜,他盯着那团永不寂灭的怨气,反复在煎熬中琢磨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魅妖无情,何以必然殉道?


    而她的怨气从始至终,从无任何波动。


    即便他杀了她的恩人,杀了无数牵连其中的妖,替她解了气,替她报了仇。


    就好像她恨的都不是这些。


    ……她当真无情吗?可她却能生出怨气。


    她有情。


    哪吒在一遍遍自问中,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


    可她的情究竟由何而生呢?又是因谁而起呢?


    无心之妖,生出来的情又岂会是真?


    哪吒仍守在凝魂阵前,有时,仍会控诉她不自量力,又说着将她抓回来的那一日,定会让她比死还要难过。


    他就如此,年年月月,岁岁不息,怀着恨意与恶意……想着她。


    又是一日清晨。


    莲华宫坐拥云海,惯看朝霞,但今日的朝霞,红得异样。


    不是温柔的绯色,而是浓烈、炽热、带着一种焚烧殆尽般壮烈的金红,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仿佛将云海都煮沸。


    哪吒伫立水廊下,无意间抬眼望去,漫天流火般的色彩,倏然击中了他。


    像极了她。


    像极了她那一身明艳灼目的红裙,像极了她永远燃着火焰、灿烂明媚的眸子,像极了她…决绝赴死时,被鲜血浸透的身影。


    那一刹那,他忽然就彻底想明白了她一直追求的是什么。


    ……


    她寻道,寻的不是情,而是心。


    她有道义,向往大爱,却无小爱,于是她想要一颗心,从此不再是依附人心执念而生的魅妖,而只是她,瑶夭。


    哪吒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生心。


    可她好似真生了情,不是恩人,而是他。


    可是,她生了情,命运却极其讽刺,世无常,妖无道。


    妖若生情,必为情陨。


    若情为他而生,道也会因他而陨。


    一切就这样将她逼死,一切就这样伤害着她。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要找到她,哪吒心想,他一定要找到她,这世上无人能再伤害她。


    哪吒向来只杀不渡,但这次,他决意要渡一个妖。


    *


    重新凝聚妖身的瑶夭,不再记得他。


    比起从前灵动慧黠的模样,如今的她更为懵懂,像是初生灵智的小妖,她无知,脆弱,带着一种令人心里发涩的纯然空白,像……一个小傻子。


    既如未曾沾染血迹的素绢,又像未经雕琢的璞玉。


    哪吒也同她一样没有心,某种纯粹的恶意便很容易生出来。


    他心知她总会记起一切,但在她尚是一张白纸时,多留下些只属于他的印记,似乎也并无不可?


    他乐衷于逗弄她,看她惊慌,看她无措,又想看她笑,每一次他看着她,心里总有种恶念在翻腾,又忍不住被另一种情绪压制。


    仙与妖,皆与天同寿。


    在无尽的岁月中,本该他与她相伴,即便如今周遭充斥着更多凡人,他并不在意。


    他只在意她,只与她相处,纵使无心,有时又好像真会有一种期盼,期盼着变成小傻子的魅妖快些完整。


    她所谓的恩人给予的“养育”,他同样可以给,甚至更好。


    只是她魂魄不全,那点他尚不能完全确认的“情”好似也消失了,瑶夭依照本能依赖他,又屡屡表现出无情。


    哪吒也理解不了情。


    他便觉得,如她这样,就是依旧无情无义。


    但他又数次自问过,是她有错吗?是她本应爱他,却并没有爱吗?


    不是。


    人以最美好的执念凝化出魅妖之灵,她生来就应得人珍之、重之、爱之。


    可妖无心,妖无道,不是她不爱他,是她不能爱他。


    ……


    可瑶夭魂魄渐全之时,竟然真的先说出了那句喜欢。


    无心之仙无从理解“情”从何起,这一刻,她的坚定,又前所未有地让他笃定——她生情,真的是因为他。


    除此之外,还有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揪住了他。


    他对瑶夭说:“是我欠你的。”


    妖不仅有情,还彻底有了一颗心,一颗属于妖的心。


    生出情已经让妖死过一次,若她有的是一颗心,又当如何?


    是他欠了她。


    是他欠她一条更加坦然的道,若昔年她不下山,不遇上恩人,不寻道,也…不对他生情。


    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哪吒又想,哪怕天注定“魅妖为爱殉道”,哪怕世无常,妖无道,天意如刀,神佛无言,前方是万劫不复,他也要为瑶夭寻一条道。


    一条只属于她的、不受宿命束缚、不惧情生心起的“道”。


    他已筹谋千年。


    从她魂飞魄散、或从第一次与她缠绵,亦或从第一眼撞入她璀璨明媚的眸开始,他便已想好,他不愿她死。


    天地给不了她的眷顾,他来给她。


    从一开始,她便是他唯一放过的妖,到了最后,也是他唯一爱着的妖。


    至此——


    妖若生心,仙亦动容。


    第56章 瑶夭漫长岁月里唯一的变数。


    魅妖降生于山川之间,携人间美好执念而来。


    瑶夭尚未化形之时,便有灵识。


    她能感受到山川间充盈的灵气,还有来自于山脚下的凡人愿力。人声时常飘入她耳中。


    有时,人在欢喜,说着琐碎的日常,譬如今年是个丰收年、出海收获了诸多鱼、亦或是谁家降生了个大胖娃娃;


    但更多时,人在哀怨,怨天不公,不降甘霖,怨人不幸,流离失所。


    欢喜的总是一桩小事,转瞬即逝;


    哀怨的总是一桩大事,无能为力。


    故而欢喜太短,哀愁常萦。


    瑶夭所依赖的是人美好的执念,却正是因世事不公,人才生出诸多对美好的执念。


    瑶夭想帮人。


    这是依附人心执念而生之妖的本能。


    但当她才化生不久,还没来得及下山,便被熊熊山火所阻,那火有熯天炽地之势,不似凡尘可有,充斥着刻骨的杀意。


    她的妖力尚且薄弱,因此受了重创,在心底大骂了三百遍不止是哪个杀千刀的乱放火——是了,她虽还不会说人话,可听多了人心嗔怨,也在心底想出几句骂人的话。


    无奈,她只得拖着伤躯,踉跄往人间而去。


    所幸她遇上了恩人。


    温丽的少女救下她,成了她在人间最初的牵绊。


    恩人教她三界一体,又教她如何做个人。


    瑶夭初初化生,对一切都很好奇,但恩人说人心善恶难辨,很少让她接触其他人。


    哪吒,是瑶夭认识的第一个除恩人之外的凡人,也是第一个除恩人之外与她搭话的凡人。


    虽然他一张嘴没说出任何好听的话,性格还阴晴不定,张口闭口就是要取她性命。


    她生来就遭了火厄,妖力凝结得太慢,十年才将将恢复如初,本该去救人,又被哪吒伤了一回。


    彼时瑶夭心想,人果然如恩人所说,诡谲难辨。


    ——尤其这个人,讨厌极了。


    或许因讨厌,更多是好奇,妖哪里真的懂人的感情,说是生气也很快过去,她偶尔会关注这个除恩人以外的人。


    他孤身一人,桀骜不驯,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


    他还不会如人一般欢喜,哀愁,总像一团死寂的水,偏偏眼神又如灼灼的火。


    有趣。


    瑶夭无心,可她注定要与人有所羁绊,她想救人的心是妖的本能,恩人救了她,她也会去救别人。


    许多年后,一日忽起狂风,黑云如墨倾轧城关,暴雨如天河决堤,倾盆而下。


    瑶夭心有所感,那阴沉的天幕压不住翻涌的血腥气息,漫天赤霞竟晕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她心想,或许有个人在等她相救。


    *


    哪吒,又成了她第一个救下的人。


    虽说他仅剩一缕残魂,几乎燃尽了她积攒的本源妖力,他面上还是死气沉沉,但瑶夭总觉得他眼底那簇微弱的火光,还没有彻底熄灭。


    所以她乐意救他。


    哪吒问她:“为何相救?”


    她说:“想救就救了。”


    她不知这是本能,还是本愿,总之就是救下了他。


    不过是萍水相逢,这十余年间彼此也没有太多交集,瑶夭没有久留,又的确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总是孑然一身,与芸芸众生截然不同的孤绝。


    临别时,她想了想,又与他道:“你叫‘哪吒’对吧?我记得你,希望往后还能相见。”


    她是真的想再与他相见。


    只因他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灼灼生辉,漂亮极了。


    她记住他了。


    *


    只是,在千年间的凡世浮沉间,瑶夭一次次见证恩人离世,她始终寻不到自己的道。


    渐渐地,她有些倦了。


    便是这时,她又听到了哪吒的消息。


    凡世的许多消息总是很快会传开,瑶夭早知他已是天庭赫赫有名的中坛元帅,威震三界的哪吒三太子——并且,一向以降妖伏魔立威。


    她就是妖,不太敢招惹。


    可她要寻道,她便要去找哪吒。


    她再度见到了他。


    昔日那个浴血濒死的少年,如今飘拂的乌发与锦衣不染血污,纵然玄铁锁链缠身,那张玉面娇容依旧显出摄人心魄般的艳。


    只是,他眼里那簇火…好似消失了。


    除此之外,神明之力沛然压下,瑶夭心尖又不由自主窜起一丝惶恐,她可是见过他当年那副狼狈模样的妖,他不会杀人灭口吧。


    因此,她想拒不承认当年的事。


    可哪吒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并且真要杀她!


    他是她第一个救过的人;


    也是第一个要杀她的仙。


    瑶夭彻底记住他了。


    *


    很后来,彼此亲密之后,他们很喜欢靠在一起看月落日升。


    每当这时,褪去那些猜忌疑虑,针锋相对,哪吒会将她揽入怀中,他的胸膛贴住她的脸,她能在朝霞升起的那一刻,自他身上感受到如出一辙的温暖。


    她问哪吒:“为何你不肯放手呢?与我私缠,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他说她是想当人想太久了,勒令她往后不许再想。


    瑶夭不解其意,问他又不说。


    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背脊,说出来的话是惯常的不好听:“你执着为人,终将自苦自困。”


    瑶夭怒嗔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反身欲挣,却被他顺势压下,一番胡天胡地。她哪里肯依,又奋力将他反制于身下。


    到后来,她甚至可以操纵混天绫将他捆起来。


    她也不知是不是他纵容,只知那一刻,他眼底的灿然,竟与朝霞映照下的混天绫一般赤红、灼亮,摄人心魄。


    更如朝霞,本是朝霞。


    在瑶夭眼里,能陪伴她看日出的哪吒,就像朝霞。


    比之与人相处,她更爱与能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仙在一处,他们同样可以瞬息行于山川,瞬息止于湖海。


    天地何其辽阔,人寿不过须臾;


    仙与妖却可共度百载千年,乃至与天同寿,仍然并肩而立。


    但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哪吒与她如此私缠不好,有一日夜深,她侧眸看将她圈入怀中的哪吒,还是将那句话再度郑重问了出来:“你这样,值得吗?”


    他明知彼此接近,不过是她心有目的。


    ——她要他的凡人之躯。


    今夜哪吒带了壶酒,他惯常不喝酒,可他说来时见凡界一城中酒香满溢,难得醉人,想尝尝。


    瑶夭也不喝酒,只陪不知哪一世的恩人喝过,入口辛辣极了,她很不喜欢。


    但哪吒既然带了,她便喝了。


    入口却是清甜的,似阵阵花香,醇绵柔和,是时令的水酒。


    “瑶夭。”他低唤。


    或因酒意,他素来冷冽的嗓音竟透出几分含糊的轻柔,“我说了,你与人待的太久,便会生出执念。”


    瑶夭愣了愣。


    “唯有凡人才会计较好坏,权衡值与不值,仙妖超脱此念,你又何苦囿于人的樊笼?”他的温柔稍纵即逝,又成冷嗤,“瑶夭,你还真想做人了。”


    想做人,可她究极根本从不是人。


    瑶夭忽然想通了这点。


    月色下,她白皙柔润的肌肤也洇染了一层红晕,她摇摇头:“我的执念,非为报恩,亦非为人。”


    “我知道。”怎料他如此道,“你报恩,是为寻道。”


    瑶夭曾与他说过这话,但彼时的他看上去毫不在意,就像没有人能明白她为何要做这些,一个妖为何要跟在人身后。


    可原来,有一个神仙是听进去了的。


    “可报恩不是真的执念,那寻道呢?”他倏然反问她。


    瑶夭眨了眨眼,朦胧醉意浮现眼底。


    可心里,却似拨云见月,越发清明。


    ——报恩不是执念,可寻道之路,已然成了她新的桎梏。


    她依旧会被执念所困。


    明了之后却是长久的失神,瑶夭怔怔地凝望着月下的少年,见他玉白脸颊也染上如赤霞般的酡红,看了许久。


    这是她第一个救下的人,也是第一个要杀她的人;


    又是第一个点醒她的仙,第一个好似想渡她的仙。


    “我不能放弃寻道。”想了想,她如此道。


    哪吒笑了,他远比她想的要深,“随你,可你不能为了一个凡人而活,不然终将为凡人而死。”


    彼时,瑶夭并不知哪吒看过一本《妖录》,妖录上写着“魅妖终将为情殉道”。


    仙神俯瞰尘寰,所见所虑,似也比妖更为深远。


    瑶夭在醉意酣然中,想到的更多是……是啊,她不能因为一个人救了她,就永远为那个人而活。


    哪吒也醉了,他又与瑶夭说:“妖若心生执念,终将反受其害。”


    可执念已经生出来了。


    瑶夭看着他,看着他昳丽的容貌,那簇曾*在他眼底灼灼燃烧的火好似熄了,又在她心中燃起了。


    或因某种执念,或她想要一颗真心,她做了另一个决定。


    她想了想,与哪吒道:“我没有爱,不会生情,却有执念,缘起于心。”


    她好像要有心了,因为她有了另一个决定。


    ——陪伴恩人最后一世,而后结束这场恩情尘缘,她要另寻妖道。


    这样,她就可以陪着哪吒了。


    可彼时她也不知哪吒与她一般无心,甚而无情。他骨子里的专断独行,远胜她的想象。


    他们渐渐争执起来,他才道出凡躯早无的事实,瑶夭错愕一瞬,又听他说还有另一物……


    言之于此,他却戛然而止,拂袖而去。


    瑶夭觉得,他也像生了执念似的。


    *


    恩人打算寻仙山修行,既然没有哪吒的凡躯能让她化妖为人,她也生了不如罢手的念头,干脆先带着恩人往仙山去,之后再去找哪吒。


    怎料,哪吒先来了。


    他周身杀意冲霄,戾气横生,瑶夭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甚至比之昔年在蛇妖的山洞重逢那日,过犹不及。


    本能,使她惧怕。


    而他不管不顾非要将她带走,瑶夭无奈,只得先将恩人送走,随他去往莲华宫。


    哪吒好像真生了执念。


    他一遍遍质问她为何非要为了一个凡人做到如此,一遍遍说仙与妖与天同寿,他们才是天造地设。


    之后的某日,他将仙骨奉上,瑶夭才隐约可知他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她又一次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我,值得么?”


    “剥离仙骨,损伤仙身,你明知我与你纠缠,从不是因为你……”她期盼他给一个答案,给一个能让她斩断所有犹疑、孤注一掷的答案。


    但哪吒说:“我不会动心。”


    瑶夭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


    可正因尝到了,她才明白,自己好像生了情、生了心。


    高高在上的神仙放了一堆狠话,瑶夭都没有听进去,她只觉得很迷茫,又奇异地翻涌着陌生的悸动。


    心好似在跳动。


    *


    瑶夭心绪复杂,干脆独自在她与哪吒时常待的山崖前,静坐了一天一夜。


    第三日朝霞升起时,漫天流金赤焰,霞光如他烈烈红衣拂过天际。


    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哪吒并不喜欢看月落日出,这是山川化生的妖才爱做的事,他是陪她看。


    他也想她完完全全陪着他。


    他想她爱他。


    天色拂晓,小橘子披着朝霞碎金,迈着小碎步朝她走来,喵呜两声,似困惑她为何久久停留。


    瑶夭感受着霞光熨帖的温度,蓦地睁开沉思许久的眸,“我想通了。”


    她要爱他。


    瑶夭生而无心无情,但这次,她决定去爱一个仙。


    *


    沧海桑田,转瞬千年。


    很久之后,瑶夭曾倚在哪吒肩头,问过他一个问题:“你说你欠我的,你究竟欠我什么?”


    哪吒本是什么都说的清楚的人,但那次,他难得踌躇,只给出云山雾罩的一句:


    “因果环环相扣,缘起却是阴差阳错。”


    瑶夭觉得他神神叨叨,不许他说这种高深话,缠着他非要听个明白。


    于是她听到了很多的答案,当真环环相扣。


    他说他在千年时光中想明白了她对他生了情,又不敢信,他怕她因爱殉道,情由他起;


    他说他该早些让她与那恩人分开,不让她生出执念;


    他说他应雷厉风行,及早诛杀应龙,不该让应龙伤害她;


    甚至,他提起一桩她从不知晓的往事——


    当年她初化生时,原是他重伤了她!


    瑶夭好气又好笑,脑海里倏然回想起往事,他好像真的说过什么“欠她一条更坦然的道”的话。


    见哪吒难得心虚懊恼,她心里那点嗔怪反倒散了,忍不住伸出手,拂过他如墨的长发,想带他好好理一理这些往事。


    哪吒抬眸看她。


    她嗓音一如当年甜润婉转,娓娓而谈:“你说,是因你重伤我,我才自山川入世,遇见了恩人?”


    “嗯。”他低应一声。


    “不是的。”她摇头,“魅妖以人心执念为生,在我尚未化生前便存了心往凡世的念头,所以即便遇上的不是恩人,也会是别的凡人。”


    “……”


    “你还说你应当早早诛杀应龙?”她又道,“可你若不遇我,不遇蛇妖,不取蛇蜕与魅妖之泪,又如何直接诛杀它?若你早杀了它,也早杀了蛇妖,我又怎会重伤去求助你?亦或者你早杀了我,往后种种,又从何谈起?”


    哪吒乌眸轻颤,眸底深处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渐渐沉淀为一片幽深的潭水,映着她的身影。


    “还有……”她深呼吸一口气,“若我没生出情,又怎能寻到我的道,你我又如何化解‘为爱殉道’的谶言?”


    “每一次,你都在。”她道。


    她语气含着些揶揄,又笃定:“每一次,你都会来。”


    只要他在,他会来,即便选出阴差阳错的答案,因果仍环环相扣。


    故而,他们终将在一起。


    “不过你非要认的话……”瑶夭又笑了起来,巧笑倩兮,“那就算是你欠我的‘风、流、债’了,所以现在要还!”


    哪吒一顿,无奈笑道:“瑶夭……”


    “欸?你别说不过就动手啊……唔,我警告你,放开!”


    “瑶夭,既然我永远会在你身旁,便永远不会放手。”


    “我说的是你现在放手,你的手往哪儿——”


    “现在也不放。”


    ……


    瑶夭也曾以为,他是她漫长报恩岁月里唯一生出的变数,如今却想得更为明白。


    彼此之间的爱,像是枝头初绽的新芽,枝上待放的花苞,你永远不知它会从何处抽条,又何时开花……


    但你知道,只待春风一度,它总会发芽,总会开花。


    ——因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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