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想要了解哪吒,你是怎样的人?


    哪吒捉住她手腕,他摊开掌心,让她将手放上来。


    他让她用妖力探他身体是否有碍,但只许一会儿。


    瑶夭依言照做。


    神躯强大,妖力入其内,很快便感受到滞涩,对方表面说着任她探查,实则天然的威压一直在阻碍。


    瑶夭不信邪,指尖凝出更多的妖力,还要继续探,他捏她手心,将她的手放下。


    “差不多了。”他瞥她一眼。


    “什么差不多?”瑶夭撇嘴,心觉他不讲情面,“从前现在,我摸你都不止摸多少回了,让我用灵力多探一探怎么了?”


    她是察觉到他的伤还不至于真正伤及这副神躯,但也不代表他没受伤啊。


    他难得没接腔她,只说:“你魂魄不全,再肆意探我灵脉,仙力反噬,你会受伤。”


    瑶夭假装没听见,还要去抓他的手,反被他用红绫缠上捆住手。


    “你——”


    “瑶夭。”他似笑非笑,“既是如此急切,趁天未亮,再回莲华宫让你摸个够如何?”


    他看了眼蒙蒙亮的天,又道:“只是何处才能再出来,我便不保证了。”


    瑶夭爸妈昨夜还说,今早要带她去游乐园玩的。


    瑶夭不敢再惹他了。


    但看出她的顾虑,哪吒叹了口气,还是补充道:“我暂时还死不了。”


    “你好会安慰人哦。”瑶夭道。


    混天绫很快松下,只是一点点拂过她雪白的臂膀,哪吒看着她腕骨上浅淡的红痕,又伸手替她揉了揉。


    拇指抵按在娇嫩的肌肤上,竟难得心静了下来,不再计较她的阴阳怪气,他低声与她解释:“即便再失去一块仙骨,我也死不了,之后,我不会再自毁仙骨。你不必担忧。”


    剩余的仙骨,不一定附着了瑶夭魂力的仙骨……


    自有其他用处。


    瑶夭仰头看他,她张口欲言,哪吒却先错愕,薄薄晨光中,他看清了她眼中微红的泪珠。


    她竟然真的会落泪,因担心他而落泪。


    “瑶夭。”这一瞬,哪吒也很难言心中的悸动,甚至是头一回,他希望这个话题快些过去。


    于是他说:“虽不会死,但我有预感,裂骨之日会提前来。”


    “……”


    瑶夭觉得这和讨论他因仙骨重伤的事没区别,而且,这不该更严重嘛!


    距离上回在妙云观,他突然裂开的事,也不过过去月余。


    他之前可是说要一年的。


    她闻言,立刻抚上他脸颊,努力睁大眼睛,意图看清他脸上是否有细小的裂纹。


    “还没这么快。”他自然而然抬手攥住她手腕,而后与之十指相扣。


    遥看天色,他思忖着,“还能支撑到,陪你回妙云观。”


    “哪吒……”


    牵住她的手渡来暖意,瑶夭怔了一会儿,忽然叹息一声,“是我不好,是我将你的仙骨弄丢了。”


    若她不问他要成人之法,若他不曾给她,如今他也不会……


    他已牵着她的手,往日出处走去。


    半晌之后,他才回道:“世事无常,因果轮回,这不怪你。”


    怪只怪——


    世无常,妖无道。


    可他没再多言,往后瑶夭自会想明白。


    *


    天色渐渐亮起,晨曦之中,已有不少早餐店开了门迎客,蒸腾的烟火气弥漫在尚早的寂静街市。


    瑶夭盯上一家买煎饺的铺子,稍稍看了眼,哪吒便带她走过去。


    “只吃一些。”他将热腾腾的煎饺递去她面前,“你还要回家。”


    她家人定会给她备好早膳的。


    瑶夭到底是妖,尚存妖性,虽生了情绪,可依旧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已经恢复笑颜,杏眸弯起,冲他点点头。


    但她刚要伸手接过,少年又将包装袋拎高了些。


    “烫,等会儿。”他道。


    瑶夭:……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给她,油润焦香的煎饺看着就很有食欲。瑶夭已经馋了,刚拿着筷子夹起一个,忽然又似想到什么,看他一眼。


    好可惜,他不能吃。


    怎知哪吒似能看明白她心中所想,他垂头,就着她的手咬下那只煎饺。


    “好吃。”他轻道。


    瑶夭一怔,便感觉他又点了点她手背,意思还要她喂。


    “行了,你不能吃了。”瑶夭却挣开他的手,将袋子也拿得离他远了些,“等下我、我不够吃了。”


    他分明不能吃,火尖枪说的是真的。


    虽然先前,他也会在她兴致起来时陪她用食几次,可她瞧见过,有次他吃完后咳了几声,手背染上一缕血丝,见她看来,又若无其事背过手。


    自那之后,哪怕他刻意因她表现出想吃,她也不会再给他。


    哪吒也看明白她意思,不再强求。


    瑶夭食量小,她自小吃得清淡,但怕哪吒还要将煎饺抢去吃,即便吃到后来已觉油腻,她还是强撑着吃完了。


    油纸袋子彻底空了的时候,两人也到了家。


    瑶夭刚想施法开门,哪吒拉了她一把,低声:“你父母已醒了。”


    她身子一僵。


    “进去吧。”不过他没再多说什么。


    毕竟提醒了,也不代表就能不进屋了,但瑶夭想到开门要面对爸妈的拷问,有点煎熬。


    完蛋了,爸妈肯定是特意起早的。


    而且一定还发觉了他俩都不在家的事,怎么莫名有种被捉.奸在……外的感觉。


    果然,推门,两道审视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瑶夭艰难扯出笑容:“爸,妈,好早呀。”


    瑶夭妈的视线先是落在瑶夭的脸上,又落在她明显不是睡衣的衣服上,眼神中深切透露着担忧和浓浓不赞同。


    而后,又随着瑶夭爸,一起用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剜向瑶夭身后的哪吒。


    “夭夭,李莲,你们俩一大早去哪儿了?我们起来就发现你俩房间双双没人,还是说,昨晚就不在?”


    瑶夭爸妈虽对哪吒这个“半仙”抱有些尊敬,也抱有些警惕,临到此刻都成了没好气


    瑶夭想要紧急解释,“那个……”


    瑶夭妈瞪她一眼,让她闭嘴:“你电话也不接,真是长胆子了啊。”


    说着还走过去将她一把扯进来,与哪吒保持距离。


    哪吒暂未答话,瑶夭爸一边还在推敲:“大仙,家里客房睡得不舒服?你可以和我们说啊,不要拉着夭夭乱跑。”


    “你年纪还小,又从小长在道观,很多事你弄不清楚。”瑶夭妈也压低声和瑶夭说话,“不要看见个帅男人就扑上去,越帅的男人越会骗人,知道不?”


    长辈训话是这样的,轮番上阵,一时都叫人插不上话。


    尤其瑶夭很少与父母接触,更少被这样劈头盖脸教训,都有点被训懵了。


    他们一边教训,一边还不忘将瑶夭拉上饭桌,“你先把早饭吃了,等会儿凉了。”


    瑶夭余光瞥见哪吒也被扯上饭桌,急了,“他不能吃东西,他是神仙。”


    于此同时,哪吒也道:“她已吃过。”


    他目光落在瑶夭身上,显然看出她方才在强塞煎饺,已经吃撑了。


    客厅寂静下来,瑶夭爸妈拉扯的动作都顿住了。


    两双眼睛惊疑不定地在瑶夭和哪吒之间来回扫视。


    “神仙?”


    “吃过了?”


    两句话透露着不同的信息,但不例外,信息量都挺大。


    哪吒依旧看着瑶夭,似有兴味,没想到她会主动透露,又仿佛早有预料。


    就算瑶夭不打算说,之后他也会找个机会告知瑶夭父母。


    毕竟,他不想做名不正言不顺与她相伴之人。


    瑶夭呼出一口气,她的确不想再编理由了,何况她要尽快带哪吒回妙云观去,不如早些说清。


    妖的思维比人要简单直接多,撒谎时不考虑太多,坦诚时自然也不会想那么多。


    “没错,就是,他其实是神话传说的哪吒三太子,是他,是他,就是他……”


    不小心唱起来了怎么回事?


    瑶夭花了好一会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从道观请神到相识下山的经过,除去遇上过妖这种会让人惶恐担忧的事,基本都讲清楚了。


    连她和哪吒的前世之因,瑶夭也提到了。


    客厅里还是寂静无声。


    瑶夭知道,爸妈一时肯定没办法相信的,她也理解。


    她还想着要是真不相信,不如让哪吒施个法试试。


    但出乎意料的是,家里人面上竟然都没有太多震惊的表情。瑶夭爸妈静了一会儿后,对视一眼,终于开口:“其实……”


    “其实,我们早就觉得你异于常人。”


    这下轮到瑶夭错愕。


    父母的眼神带着极复杂的情绪,有些是瑶夭曾在许多凡人面前看过的——敬畏,惧怕,恍然……


    可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瑶夭妈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几下,最终却长长叹了口气,眼眶微红:“难怪,难怪啊……夭宝,你知道吗?其实你小时候,也有很多次无意识做了怪事。”


    比如抬手就能控制水杯飞起来,哭起来竟然让窗框的玻璃碎裂了,甚至,她还自己飘浮在空中过。


    “要说不怕嘛,那肯定不可能的,我们也很怕。”瑶夭爸说道,“可是更多的,我们想到既然收养了你,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我们要对你负责啊。”


    瑶夭的养父母,如瑶夭与哪吒说过的,都是很善良很好的人。


    他们虽惧怕这种超自然现象的事,也曾纠结过是否要退养她,最终看着她那么小一点,又接纳了。


    他们无法决定她的先天特质,但能考虑她后天的教养。


    “我们夭宝现在不是很好嘛?”瑶夭妈笑起来,虽然眼眶还红着,但眼神温柔,“长成了一个多好的小姑娘,又机灵,又漂亮……”


    瑶夭爸又说:“夭宝,将你送去妙云观也绝不是抛弃你,你既然成了我们的女儿,就永远是我们的女儿,只是你那样的怪病,我们怕你伤着自己,更怕…更怕别人伤害你,怕你被别人发现,眼见你在妙云观变得越来越正常,我们才……”


    山中山妖吸取她的妖力,也的确让她不会被人发现是妖的事。


    瑶夭听着父母的诉说,不觉红了眼眶,“爸,妈……”


    “是爸爸妈妈没用,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不知道怎么保护你……”他们又道,“这些年,每次去看你,或者你回来,看见你那么乖,既心疼你要和我们分离,又觉得,至少你平平安安的。”


    “我知道……”瑶夭哽咽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曾看不懂人的感情。


    可最终,妖也为之动容。


    临到最后,瑶夭的父母也认可了哪吒的身份,又询问他二人之后的打算。


    瑶夭所考虑的便是找回最后一魄,然后,还能反借妖力助哪吒养伤。


    哪吒也道:“瑶夭会好好的。”


    她看他一眼,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一时又没太想明白。


    瑶夭父母点头。


    听闻了瑶夭说哪吒有伤在身,想尽快回妙云观静养,两人便不打算再留瑶夭。


    哪吒却摇了摇头,“今日你二位本打算带瑶夭去游乐园,还是照旧吧。”


    静养这事是他和瑶夭回来的路上商量好的。


    虽说他可以直接待在灵台之中的莲华宫,但也难保杀心起,做出什么混乱之事。


    妙云山清净人少,加上瑶夭本来也要回去,去那儿最好不过。


    瑶夭还以为他急切,没想到他还考虑到这事。


    瑶夭父母的确打算带瑶夭去玩,眼睛一亮,不再推脱。


    瑶夭倒是又看哪吒一眼,他神色如常,朝她微微颔首,似让她安心去。


    ……


    待一天的游玩行程结束,因为有些晚了,两人又留宿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两人拜别瑶夭的爸妈。


    老式小区在晨色中显出格外的宁静,阳光斜斜穿透枝叶交错的香樟,在暖色墙面上投下摇曳光斑。


    楼道里,光线被分割成明明暗暗的条带,微小的浮尘在空气里隐隐浮动。


    临走前,爸妈都依依不舍和她打招呼,又拿了一堆零食让她带着路上吃。


    瑶夭妈拉着她说:“夭夭,你从前不爱吃零食,但这次我看你吃了不少,妈妈特意又去买了些,你抓紧带上。”


    是妈妈起早去买的。


    瑶夭鼻子一酸,眼中泛起湿意,心里却是暖的,她忽然想起了小冉所说的,她很幸运。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哪吒替她将手中拎的零食都收进乾坤袋里,牵着她手,侧目问她:“在想什么?”


    瑶夭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哪吒露出一个很淡的笑,语气缓缓,“她如此说,那你如何想?”


    瑶夭暂时没答话。


    她思绪飘远,长久思考,最终才答:“我曾遇到过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人,人之初,性有善有恶,有人心中的恶是小恶,有人心中的善是大善,小恶或成大恶,小善也或会成大善,世事无常,人有不同,很难一概而论是否为幸……”


    她说的不是这一世,而是几千年时光的感悟。


    未尽的言语是,她遇见过这么多人,看过众生百态,但从没想过强迫对方爱她。


    谈不上幸事,也不是噩耗,无论对方最终变成如何模样,又如何对她,至少不负相遇一场。


    哪吒已将她牵住,瑶夭垂头,看着相执的手,忽然又问:“哪吒,你呢?你说你曾经是人,你是……怎样的人?”


    他曾说,他的心是一颗杀戮之心。


    可人的心到底复杂,又怎能如此定言?


    哪吒捏住她的手忽地重了重,他摇头:“我做人的时间太短,不记得了。”


    她微顿,再仰首看他,少年已错开目光。


    瑶夭总算想明白了,方才心中一闪而过的不对劲是为什么——


    虽然他总说她不了解她。


    可当她意图走进他时,他却对自己,言之甚少。


    而且这样的少,有时不像刻意为之,更像是言之无物,世人不了解他,就连他自己好像也对他的人生浑不在意,草草概论。


    “哪吒,再让我多了解了解你好不好……”瑶夭有感而发道。


    他却没理会。


    牵着她,领她往前走,“走吧,回妙云观。”


    第42章 不要关心无心无情的妖。


    这次回妙云观,哪吒欲用仙术,但在抬指的瞬间,被瑶夭反扣住手。


    她冲他摇了摇头,“我来。”


    少年面色不知何时起已透着一层薄薄的苍白,他到底受了仙骨反噬的伤,就算逞强不说,瑶夭也看得出来。


    哪吒眉梢微挑,似对她这主动的态度颇感新奇,还感慨着:“真成长了。”


    这话说的,听上去像他成功养成了一只小妖精。


    瑶夭羞恼起来,捏他掌心的软肉,可她的手指本也柔软,这点力道只换来他心起一丝微痒酥.麻,他眸光微动,眼底的幽深悄然晕染开。


    她伸手环住他,像他次次做的那样。


    只可惜他长得太高,即便是她踮着脚尽力去环抱,瞧着也像依偎在他怀里。


    哪吒顺势收紧手臂,将她纤薄的背脊完全纳入怀中,听她略微苦恼道:“我的妖力还不太够,我们抱紧些,等会把你从云里丢下去了就不好了。”


    他闷笑,胸膛发出些震颤,也顺了她的意思。


    “好。”


    *


    磕磕绊绊在云里飞,瑶夭倒真没出岔子。


    哪吒又从她的小包里掏出张之前画好的隐形符,让她捏在手心。


    瑶夭问他:“你不用吗?”


    哪吒唇角笑意未散,声音清淡:“只要你不暴露,我便不会暴露。”


    瑶夭:……


    意思他根本不会被人看到,只可能被她连累。


    但他当真没有阻止她,反倒一直配合,由她尝试使用她的妖力。


    就如石妖的幻境,猫妖的阵法,他并不阻止她的尝试,他更乐意看着她魂魄齐全,走向完整。


    快到妙云观时,哪吒却忽地展袖,揽着她腰肢,下一瞬,两人稳稳当当在一处僻静巷弄里落地。


    瑶夭环顾四周,有些傻眼,这分明还是山脚下那个小镇,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啾啾喳喳,老房子上挂着不少爬墙虎,远处早市隐约传来喧闹,还没到妙云观呢。


    “先吃早饭。”


    哪吒牵着她拐出小巷,眼前豁然开朗,烟火气蓬勃显现于眼前,原来这就是她从前常吃的那家馄饨铺后面的路。


    瑶夭微微瞪大眼睛,听见哪吒反问她:“你不是爱吃这家馄饨?”


    今早他们走得急,的确连早饭也没吃。


    瑶夭心里不由一暖,漾开笑意,点头说好。


    她由着他引到小桌旁坐下,上一回是她点单,这回已经是哪吒替她操办好了这一切,他这一路来记住了她的口味,不重油重辣,不吃心肝肺,也不吃太多食材混杂在一起的杂菜。


    仅一碗清汤馄饨,汤色清澈,只撒了些葱花,没有放其余调料。


    瑶夭下意识又要伸手去取两个小碟子,一个放馄饨皮,一个放肉馅。


    哪吒却先一步卡住她手腕,只递了一个碟子过来,是怕她烫着、用以晾凉馄饨的。


    “如今你魂魄近乎齐全,可以正常吃饭。”他道。


    瑶夭怔了怔,又笑着说好,拿起小勺舀起混沌,晾凉后送入口中,鲜香滋味在舌尖蔓延,熨帖地落入空荡了一早的胃里。


    暖融的满足感自腹中升起,她舒服得微微眯起眼。


    哪吒静静看着她吃。


    日光渐盛,远处街市人影憧憧,喧嚣浮动,近处的少女却始终安静乖巧,小口小口吃着馄饨,满足时眼睫弯弯,笑如新月。她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又在某一刻,彻底融入了这个对他而言的异界。


    “我去付账。”待吃完,哪吒作势起身,瑶夭却伸手拦下了他。


    上回是他付的,这次她来付。


    吃饱喝足后,瑶夭脸上的笑意越发娇艳,如明艳的一株海棠花,总令人瞩目。


    哪吒没有和她争,点头。


    可等她付好钱再转头叫他直接走时,哪吒却端坐桌边,纹丝不动。


    瑶夭微顿,提高了点声音:“听见我说话了么?”


    夏日的风裹挟热气,与馄饨铺中蒸腾的水雾纠缠在一起,在空气中氤氲浮动。


    少年静静坐在桌边,依旧一动不动。


    她迟疑着,一步步走到他眼前,他才掀起眼皮,毫无所察般反问她:“付好了?”


    瑶夭点头,他才站起身来。


    她又低低唤他一声,以只有彼此听得见的音量,“哪吒?”


    他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瓣上,停顿一瞬,才道:“……嗯?”


    瑶夭凝视着他,摇头。


    他便不再追问了,径直去牵她的手。


    瑶夭刻意想落后他一步,他却不肯,一定要与她并肩而行,如此余光便能看见她的面庞。


    她干脆别过头去,佯装远眺妙云山。


    没看他,也没让他看到她,她又唤了他一声:“哪吒。”


    这次他没有理会,就和在她家门口一样。


    瑶夭的心沉了沉,心中的异样变得清晰……他好像和她一样,在某刻会失去五感了。


    *


    到妙云山时,哪吒发现了瑶夭在一直看着她。


    这事也瞒不住了。


    于是他解释道:“我无魂魄,仙骨残缺,便如魂魄残缺。”


    “不过不必担忧,比之你,我还是要好上许多。”见瑶夭脸色不好,他又补充道,“发作之时,不会全然丧失五感,只是感知会变得朦胧。”


    瑶夭的脸色好不起来,俏脸蒙着阴翳,一双瞳孔也泛红,“所以你为什么非要摧毁仙骨,不摧毁,安安稳稳做一个大神,不好吗?”


    经过这么一件事,她不愿再听他保证下一次。


    这次之后,她便不想对方再做出这样的事。


    哪吒察觉到她意思,摇摇头。


    “哪吒!”


    “往后你会明白的。”他道,“待你魂魄彻底完整之时,你会一点点明白为何我如此做,现在与你解释,你也不能理解。”


    他凝视着她那双怒气未消的眸,一顿,“便如此刻,不是么?”


    瑶夭并不喜欢听他这般说,他总是这样不容置喙,想告诉她的时候便告诉,不想说的时候又不说。


    起初他甚至不将毁去仙骨当回事,她说了以后,他便躲着她,瞒着她,即便被她发现了,也是依旧我行我素。


    在石妖的幻境里,不就是如此么?


    他诓她说分头行动,瑶夭本以为他存了让她独自历练的心思,最后才发觉,或许是有,但他更想在阵外神不知鬼不觉将仙骨毁去。


    瑶夭还欲说什么,“不管怎样,你不能不顾自己……”


    哪吒根本不听,只与她说:“温杉月往这边走来了。”


    “瑶夭!”


    他话音才落,果真山门前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温杉月正拿着扫帚清扫阶前落叶积灰,冷不丁瞧见月余未见的瑶夭,惊喜地叫出声,快步迎了上来。


    待走近了,看到瑶夭身旁静立的身影,又略微敬畏拘谨地朝哪吒行了一礼,“三太子。”


    哪吒“嗯”了一声,无意打扰二人叙旧。


    温杉月只好拉着瑶夭将他招呼进来,到了三清殿前,瑶夭已将云鹤回的交代都说了清楚。


    温杉月去殿旁的侧室给他们倒茶。


    道观里备了一次性纸杯,滚烫的茶水将杯子烫得有些软,温杉月却浑然不觉一样依旧将杯子捏在手心。


    瑶夭见了,忙叫她放下。


    “师父……真不会回来了?”


    不同于瑶夭,温杉月是人,更是云鹤回的亲传弟子,人总是重感情的,她也将云鹤回看成如师如父般的长辈。


    “师父只说是下山回家探亲一趟,我确实没想到,他就这样一去不回了……”温杉月又叹了口气。


    瑶夭又安慰了温杉月几句,待对方情绪缓过来些,才打算带着哪吒重回后山安顿。


    但瑶夭回头,看见殿外那棵千年柏树,忽然想到了总与她在树下乘凉的好朋友。


    “对了。”她询问温杉月,“黎禾什么时候回来?”


    那次在大学城,黎禾离开后,瑶夭只收到了她回应的信息,之后她再给对方发消息,却像是石沉大海了一样。


    瑶夭知道黎禾是回学校念书了,也不知道她忙不忙,按理来说,现在也是暑假了。先前她还和她说,等寒暑假,她还是会来山上玩。


    彼时,黎禾还说:“有机会的话,可能毕业了之后也会来山上清修两年吧。”


    黎禾家境好像还不错的,瑶夭记得她说过。


    却听温杉月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瑶夭微微一顿,有些惊诧。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之前她已经和师父说过这事,我也给她发了消息,她没有再回。”


    瑶夭说了句“好吧”,心情有些失落。


    但她不再多言,正准备起身,方昌灵和几个弟子又找上门来。


    “瑶夭?真的是你。”方昌灵惊喜道。


    另外几个弟子也挺高兴,纷纷给哪吒行了礼后,围去瑶夭身边。


    “瑶夭师妹,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你还走么?山下天热,还是咱们道观里凉快,有山有水,简直是养老圣地,不比在外头上班舒服啊。”这是位打工久了来山上清修的“师弟”。


    另一位也自小清修的师姐说:“你去了一个多月呢,这次又去哪里玩了,有没有去什么好地方旅游?”


    瑶夭一一答过,忽听方昌灵问道:“咦,瑶夭师妹,今天没戴我送你的那条项链吗?”


    她身子微顿,这下发现,今天自己穿的,正是当初哪吒送她的那条红裙子。


    没有穿披肩,两条细肩带下,锁骨处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白皙,也确实显得空落落的。


    当初她和方昌灵说好,会用来搭配这条裙子的。


    而且那还是生日礼物。


    瑶夭一时有点尴尬,“哦,我、我收在包里呢,忘记拿出来了。”


    “那拿出来戴呀,和你的裙子真的很搭的。”方昌灵没察觉她的异样,语气依旧热络。*


    瑶夭还没回话,忽听一旁一声浸着寒意的冷哼。


    她回头去看,哪吒不单是语气冷,脸色也是冷冽的。他淡淡睨她一眼,又将目光挪去方昌灵身上,最后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再度冷笑。


    “你们师兄妹间,倒是感情甚笃。”


    在瑶夭看来,哪吒实则鲜少插足她身边的事,除了与她说话时会有几分情绪,面对旁人总是漠然淡薄。


    他极少这样犀利地打断她与旁人对话,更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点评。


    瑶夭察觉不对,发现他微蹙眉,似在忍受什么。


    随着魂魄完整,她越发耳清目明,稍稍注意,便能看清哪吒原本白净光洁的脸颊,不知何时从耳侧起了一丝浅淡的金光裂纹。


    她立刻紧张起来,“哪吒……”


    怎知他冷然看着她,什么也没说,犹自离开了三清殿。


    殿内方才活络的气氛顿时沉了起来,大家还有些手足无措,都看出哪吒生气了,又不知这位天降的大神怎么突然就生了气。


    “瑶夭……”有人将目光转向她,似乎想让她出个主意。


    瑶夭摇摇头,示意他别再多问,她也不再理会众人,随着哪吒离开三清殿。


    *


    哪吒行步如风,走得很快。


    不过一会儿便几乎离开了妙云观,只往后山而去。


    穿过千年松柏的树荫,走过空旷的斋室与寮房,瑶夭仍跟不上他,最后急了,大喊:“哪吒,你等等我!”


    他的步履终于顿下。


    瑶夭赶得急,见状又小跑几步去他身边,天太热,她哼哧哼哧喘息,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接着道:“你怎么了,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哪吒避开她抬起的手,瑶夭一愣。


    “瑶夭。”他唤她。


    他眼中并不是怒气,可瑶夭看了一眼,却觉得无比熟悉。


    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眼神,含着滔天的怨,甚至像妒火。


    如此憎恶分明的情绪。


    她明白是裂骨之痛要开始了,有些慌张,“莲华宫你放出来吧,我会设下结界,让大家不要打扰你……”


    “你很在意那些凡人的安危。”他笃定道。


    瑶夭抬眼看他,杏眸间泛起涟漪,摇晃着疑惑的情绪,她道:“我也在意你。”


    他嗤笑了一声,似不信。


    裂纹在寥寥数语后蜿蜒上他昳丽清绝的脸颊,半数仙姿,半数如鬼态,配上他森寒如冰的眼神,瞧起来渗人。


    瑶夭曾惧怕这样的他,不是怕他的容貌,只是怕这样的眼神。


    她想,千年前他伫立在猎猎火焰之间,睥睨着她。


    而她正与凡尘之人站在一处时……


    她便被他这样的眼神刺痛。


    果不其然,他的情绪变得鲜明,语气也变得犀利了,真像是讨债的模样,他淡声哂她,“瑶夭,无论做妖,做仙,亦或做人,都是不能既要又要的。”


    她狐疑看他,露出分率真直白的警惕,“你什么意思?”


    这样明晃晃的提防也刺痛了他。


    “你看,既然我选择割弃亲缘,便要忍受孤独,既然选择抛弃仙骨,便要承受裂骨之痛,世间事,有失有得,我皆认下,并不需要你的关心。”


    “你却不一样。”他说,“你是魅妖,是故所有人都会爱你。可你沉溺于这样的爱,又会伤了别人。”


    “哪吒……”


    “你既要我陪着你,又放不下旁人,你可以对我笑,又对着旁人笑,瑶夭,你怎能如此?”


    他极少这样质问她。


    多数的质问也不过说笑般,她哪怕不答,他也不会表现出太深的怒。


    可这次,他言辞犀利至极,每一句话都像是想要戳她心窝子。


    瑶夭瞬间就红了眼眶,清丽的眼瞳被水光浸染,心里生出一股闷钝酸涩,又生气,又委屈,“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从来没有乱用过魅术,你说别人爱我,对我关怀,是因为我也会努力关心别人。”


    “你说你不要我的关心,那你又真正有看见过我的关心吗?我的叮嘱不听,我为你渡灵气你也不要,现在还反过来质问我。”


    她越说越觉得伤心,竟然当真落下了泪,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仿佛停不下来一样,是陌生的感受。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哭腔很重,偏又不再怯懦,将原本温软的音色扬高,“你和火尖枪一直都觉得我是无心无情的妖,你们不屑我的关心,不在乎我的感情,认定了妖就是妖,生不出心。”


    随着她的控诉,哪吒有些怔然,他目色沉深,眼睛一瞬也不眨地凝视她。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我只是没说而已。”瑶夭将泪水尽数抹去,语气哽咽,“我知道了,你不要我的关心,不要就算了!”


    或许就如哪吒所说,她的关心浅薄。


    他既然不要,她就不给。


    瑶夭说着说着,越发觉得委屈沉闷,酸涩的情绪清晰地烫在心头,绵延成痛。


    她干脆不再看他,转身跑走了。


    在她身后,哪吒下意识要去抓她的手。


    可她身姿灵活,裂骨之痛又在这一瞬袭来,他的手颤了颤,最终没抓住。


    第43章 我喜欢你接受我,接纳我。


    瑶夭心情烦郁,不想理他,也没有回头。


    日光在山头投下娑娑倒影,皆是树影摇曳,唯独没有哪吒的身影。


    他还真不来追。


    她更生气了,哭得眼眶通红一片,连脸都气红了。


    自己一个人回了寮房,途中还遇上温杉月和方昌灵,瞧她一副好像被欺负了的样子,纷纷问她怎么了。


    瑶夭没有心情,草草回应。


    虽然一个多月没有回寮房,空气里有些微尘埃,随着开关门薄薄涌动在光下,但如今她已能使出妖力,清理不过是抬指的事。


    很快她便整理好,犹自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此时多数弟子还在上早课,四面静悄悄的,唯有光影投射在书桌上,树叶一摇一晃,是盛夏独有的光景。


    瑶夭忽然想到了这许多年,在这里生活的回忆。


    作为一个人生活。


    难道妖就真的不能懂爱吗?明明她一直都想努力感知情绪,明明她也开始感受喜与悲,甚至会因为哪吒的话感到痛苦……


    为什么,他却不信呢?


    瑶夭心中酸涩,想了许多事,甚至想到了小橘子窝在她腿边的场景,那时候明明一切都好的。


    她哭累了,也想倦了,逐渐又忍不住担心哪吒的伤势,一面想回去看他,一面又觉得这样太没出息,他都说了不要她关心了。


    最终,竟然是困意袭来,她睡了过去。


    *


    风拂柏树叶,人过不留痕。


    瑶夭才睡着的那一瞬,门外闪过红衣少年的身影,他收回方才施昏睡咒的手,缓步入了寮房。


    她睡得仍不安宁,即便昨日玩了一整天,今日又起早。


    细长的眉微紧蹙,鸦羽般的眼睫上还缀着盈盈水珠,唇微张着,下一刻又抿紧。


    他的身形在她面前挡下一片阴影。


    哪吒俯身,抬指,将她眼角残存的泪痕轻轻抹去。


    若瑶夭没睡着,便能瞧见他此刻的眼神。少年一双乌眸总是沉寂冰冷,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更显深邃,瞧人时压迫感十足,令人不敢直视。


    但此刻,他眼微垂,显得柔顺,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的确茫然。


    哪吒心想,如瑶夭所言,他的确一直觉得她是妖,魅妖本无心,是故在他承受裂骨之痛、抑制不住心意的时刻,便会心觉她可憎。


    可是,她再如何可憎……


    *


    瑶夭睡不踏实,没过多久便醒了。


    饶是她睡前无知无觉地抱着被子,但炎夏的燥热,在这间寮房之中,似乎已被悄然抹去。


    她似有所感,偏头,便见哪吒坐在她床边。


    “醒了?”


    瑶夭哼了一声,换个方向看,发觉桌上竟堆满了餐食,还有琳琅满目的小零食。


    饭看上去是才从斋堂打来的,还冒着热气。


    小零食有些是瑶夭妈才给她买的,放在哪吒的乾坤袋里,但更多则是这一路来两人逛街买的。


    那时,她虽然能吃的东西不多,想要的却多,哪吒总能察觉她意思,她想要什么都会给她买。


    瑶夭一眼扫过去,又开始生气,眼前也重新蒙上水雾。


    ——她心觉哪吒是放了狠话,还意图和她恩断义绝,更加委屈了。


    有必要吗?


    不就反驳了他几句,就准他教训她,她不能教训他了?


    瑶夭重新把自己缩回被子里,却很快被他剥开被褥,拎起来。


    “你——”


    “中午了,起来吃饭,瑶夭。”


    瑶夭一顿,仰着头看他,才发觉他已恢复了平静,连带许多金纹裂痕也收了回去,依旧是那个仙气飘飘的美少年。


    仿佛争执没有发生,他若无其事将她抱起,放去桌案前,替她舀了口粥。


    他递去她唇边,今日的粥是她喜欢的清淡口味,甜口的百合粥。


    瑶夭低头一瞥,发现其中还放了不少莲子,往日的斋堂是不会放这么多的,估计是哪吒知道她喜欢吃莲子,特意丢进去的。


    她虽看出来,却不肯吃,抿着唇不说话。


    直到他叹息一声,开口道:“方才的事,是我错了。”


    “我不该那般说你,你怪罪是应该。”哪吒又重新舀了一勺,这次还特意多盛了些莲子,才送去她嘴边。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才顺势就着勺子喝下,“知道就好!”


    哪吒又舀了勺,喂她。


    “先前你向温杉月问黎禾的去向。”哪吒又道,他似不想再让她生气,于是转了话题,“此事,我知晓。”


    瑶夭果然被转移注意,面上不再那么气鼓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非是人,是故,见我久留于此,早借着下山读书一事离开。”


    瑶夭震惊至极,张着唇,又被他塞了一口粥。


    她咀嚼着粥,也不忘问:“她不是人?可我从来没在她身上感受过妖气。”


    “非人,也非妖。”哪吒解释着,“此界凝化不成仙神,妖也难以化身,是故,若非从异界而来,却能凝成人身……”


    瑶夭眨了眨眼,灵光一闪:“我知道!是半妖!”


    妖凝不出彻底的人身,但倘若本身就有一半人的血脉,估计就不难了。


    哪吒一顿,又舀了一口粥给她。


    瑶夭刚要展示自己的博学多识,冷不丁被他塞一口,嚼完了才能继续说话。


    “我们这里有些小说漫画会写,就是有些人和妖会相爱,然后就会生下小孩,小孩是混血,半人半妖,就是传说中的半妖啦,对不对?”


    哪吒皮笑肉不笑,音色缓缓,“人妖不会相爱,但你言之,不算有错。”


    瑶夭偏头,有些疑惑:“不相爱那他们干嘛生小孩——”


    “我说。”他淡声,重复道,“不会相爱。”


    “……”


    懂了,他不想听到人和妖相爱。


    瑶夭“哦”了一声,明白他是还在计较千年前那点事,明明都和他说了没喜欢过恩人,他当时还应的好好的,原来还暗戳戳在意着呢。


    如此想着,瑶夭不觉得悻悻,反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小雀跃。


    他在意。


    若她喜欢别人,他会在意。


    但他可不能再和她午睡之前一样,说她,还凶她。


    瑶夭又问:“那…黎禾起初也没有见了你就跑啊,而且,我觉得你也不会伤害她。”


    哪吒:“你怎知我不会?”


    瑶夭瞥他一眼,不知怎得,她好似又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果然,哪吒接下来说的和她预想的差不多,但又比她想的,还要令人震惊。


    “黎禾留在妙云观的目标,也是你。”


    “她知道你是妖,我甫一来此界不久,便探查到她曾与妖物通信。放出‘神力受限’的消息,也是她将信传之魇妖。”


    “你我下山之后,她邀你相见,实则也是想让猫妖再夺取一次你的魂魄。”


    可惜,魇妖,猫妖,在他面前都是那般不堪一击。


    哪吒将计就计,顺势而为,不过是为了探查到更多的消息。


    瑶夭几乎是一瞬间想到当时的种种情景,在很早时,他便与她说过“山间有妖,不止魇妖”,他让她放出假消息给黎禾,还提前一天给她请神符防身。


    大学城中也是如此,他早探查到猫妖痕迹,刻意留在酒店,随她一起去见黎禾,又将乾坤圈留给她。


    他看上去总是淡然,可也总是他在运筹帷幄,算好了一切。


    只要他引她理清了一件事,她很快想通其他关窍,瑶夭回想起早前在黎禾身上感知到的异常,微微张唇:“……她既知我是妖,才为此上山,又伙同旁人想夺我魂魄,想必,也是应龙同党了。”


    当时她觉得两人是朋友,许多事不愿深想,可并非是不深想,就不存在的。


    黎禾屡次问她和哪吒的关系,比任何人都勤。


    在她遭遇危险之时,多数也有黎禾在场。


    最重要的,被她忽略的一件事……是那天魇妖夜袭妙云观,所有人都因她无意识展现妖力、变换了容貌所惑。


    ——唯独黎禾,一眼看穿,她还是瑶夭。


    瑶夭又道:“……她和云师父,应该不曾勾结过。”


    哪吒静静看着她。


    “世上总有巧合之事,可巧合接二连三,便不再是巧合。”瑶夭回想往事,“当初我将你从异界召唤过来,是因为云师父发给温师姐的消息出了纰漏,恰好少了最重要的一句……”


    瑶夭将当初请神的细节,一一告知哪吒。


    “当日也是她替我请假,是她将符纸塞进了我的衣袋,也是她提议我别怕,只管随意上前念咒便好。”瑶夭理清了大部分事,仰头看他,“她是应龙同党,所以想我将你召唤出来,他们不止要我的魂魄,也要你的仙骨。”


    哪吒笑了,难得语气中有一丝极明显的欣慰意味,“真变聪明了。”


    “云鹤回经山妖云小冉提醒过,知晓她是半妖,但他心觉黎禾暂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又解释着。


    云鹤回便是如此之人,有畏惧,也有怯懦的良善。


    瑶夭却摇摇头,好朋友是刻意接近她,她还是会难受的,“哪吒,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


    她还那么傻,一直和别人好,结果又被抢了一魄,还让哪吒又失去了几截仙骨。


    若是早点提防对方……


    会不会,后面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了?


    哪吒又喂了她一口粥,他似乎看出她开始无心吃饭,便存了让她安心吃饭的念头,待她一口口全部吃干净,才继续道:“她在你心中未必不重要,我不愿说。”


    ——徒惹她不自在。


    瑶夭微怔,虽然他语气还是这样阴阳怪气,可她再没心思怒嗔他,更多的,是一种酸涩的委屈。


    哪吒给她递了杯水。


    瑶夭小口啜饮,却怎么也冲不散那股堵在心口的难受。


    最终,她放下杯子,积蓄的委屈决堤,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你觉得她在我心里重要,其他人在我心里也重要,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是最重要的一个呢?”


    这话听上去有些突兀。


    可瑶夭心底,却一点不觉得突兀。


    “瑶夭?”果然,哪吒却觉得太突然,正欲收拾碗碟的手顿住,偏头看她,眼中难得闪过极明显的愕然。


    “怎么?”他越是这样看她,她便越觉得委屈,“我不该这样觉得?可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因为——我很喜欢你。”


    “你……”


    “你别想再讽刺我,我听你说那些话就难受,比你说黎禾,说云鹤回都难受,你不能再说了,不然我要生气的。”瑶夭说着,泪又忍不住滚落,吸吸鼻子,“你一直保护我,一直教我很多事,还替我找魂魄,我难道不能喜欢你吗?”


    被她那句“不许说了”堵住,哪吒竟真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瑶夭又开始来气,觉得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气性上来,不管不顾:“反正,我就是喜欢你。我不管从前怎么想,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很喜欢你!”


    哪吒凝视着她泪眼婆娑却异常执拗的脸,片刻后,倏然伸手,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瑶夭心中一喜,觉得他是想明白了,接纳了,面上才绽开笑意,却感觉温暖的大手抚过她的心口,隔开彼此的距离。


    他好似在感受什么,掌心贴着她薄薄的衣料,感触其下的心跳。


    她抬眼看他,撞进他眼底一片深沉的茫然。


    “……哪吒?”


    哪吒没有回应。


    眼底的茫然,仿佛能很快传达至空洞的心底,变成更深的迷惘。


    哪吒心想着,为何呢?


    她本是无心之妖。


    因她无心,所以在千年前那样干脆地抛下所有;


    因她无心,所以在千年后依旧会表现出没心没肺。


    可如今,她却会如有心之人般做梦,流泪,还会生出许多从前不曾有的情绪,会真切地委屈,真切地痛苦……


    瑶夭将手覆上他手背。


    她的手比他小许多,也柔软许多,她从前就不舞刀弄枪,如今更是,嫩滑的触感自他手背蔓延,带着点微凉,缓缓抚过他指骨,而后收紧,将溫熱的手掌更紧地贴在自己心口上。


    “哪吒……”


    瑶夭比他想的还要勇猛些,得不到回应,也要娇蛮地让他感受她的動.情,按著他的手,她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又仰着细长的颈,主动将唇瓣奉上。


    “接受我。”她的声音还染着些许哭腔,变得软糯。


    不同于从前无心的娇媚笑声,情真意切反使得她语调更加动听,一句句,很小声,又很勾人,“接纳我,好不好……”


    她咬了口他的唇,本没用什么劲,带着撒娇意味,但察觉他还不回应,又气愤地用牙尖死咬。


    妖生来蛮横率性,天真到近乎恶劣,却又纯粹。


    哪吒总算有了反应,微蹙眉,揽着她的肩将她放倒。指尖勾着细细的衣带,顺势往下,很轻易将她身后的拉链拉开,惹眼的红裙如花瓣散开,变得凌乱,长长的裙摆堆叠在蹆.根,露出纤细雪白的蹆。


    但他的动作是难得青涩的。


    细细浅浅的啄吻,又惹得瑶夭不满,觉得他不够动.情,掐了把他的腰,他也不理会。直到她微微眯眼,他也还睁着眼,才随她意回应地狠了些。


    吻变得过分,甚至反将她咬痛,其余地方也是下手没轻没重,惹得她痛呼才停下。


    “痛……”她委屈推拒道。


    哪吒这才猛地顿住,眸底闪过一丝懊恼。


    瑶夭察觉到不对。


    彼此的乌发交缠在一起,衣衫也早已褪去,她被哪吒抱坐在怀中,随着他月要腹有力的动作起伏跌宕,瞧他额间的红莲,却丝毫没有变亮。


    每一次情.事,她很喜欢看着他眉心的莲印绽放,会将他原本清隽的脸庞勾勒得更加艳丽。


    “你是不是又在失去五感?”她哑着声问他。


    但他不应,一只手揽她腰肢,另一只手抬起,替她拂开黏在脸颊上汗湿的发。


    见他如此,她又仰头去看他,杏眸间洇染水雾,乌发如蜿蜒的花贴在颈上,瞧着像极了从前摄人心魄的魅妖。


    她再掐他,他仍没反应,连带那双原本清亮的乌瞳也有些涣散,似不大看得清她。


    瑶夭蹙紧眉,这下十足不爽,双手迫切地捧着他的脸,呼气如兰,将纯净的妖气一股脑往他唇间渡。


    哪吒眸色稍滞,他唇角微微扯动,终于说出话,“……瑶夭。”


    清冽的声线总算被情.欲浸染,略微低沉,又似无奈她如此行径,轻叹起来。


    瑶夭哼了声,咕哝着:“恢复了?”


    “没恢复就不能让你爽快?”他沉默一瞬,低笑,不再如从前那般,凑去她耳边才轻声呢喃,他说得毫不避讳,“不还是受用么。”


    说着,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刻意作乱一回,叫她嘤咛呜咽。


    “不、不一样。”瑶夭顷刻浑身发软,赖在他怀里轻喘,“这不一样……”


    就不能一同爽快么?


    她再去摸他紧绷发力的腰腹,他终于闷哼一声,见她眼尾微挑,似笑非笑看她,察觉到她想让他将她放下来的意图。


    他顺了她的意,却觉得腹中燥火越发难忍,曲着指勾她小指,一时若即若离。


    他哑声,眼神也越发暗深,问她:“又用魅术?”


    瑶夭坦然点头,才分开又贴上他坚硬的胸膛,手下握,轻轻“嗯”了声。尾音上扬,甚至带了几分得意,似求他夸赞,“好受么?”


    她漂亮的眉眼染透媚色,不再倚着他,反而俯下身,指尖徒然掠过,带着几分潮润的暖意,却捉握不住,一时心切,不管不顾俯首要去亲吻。


    哪吒倒吸一口气,扣着她后颈将她提起来,他重新搂住她,摁住她的背不许她再乱俯身乱动,恨声道:“……妖精!”


    瑶夭起初还笑,觉得他这般实在有趣,直至濡濕的被褥贴着腿变得黏.膩,这大夏天的,再有灵力防身也经不起这样激烈,身上的汗越发往外冒,她呜咽着,“不、不行了,不闹了。”


    “谁同你在闹?”


    他不听,越发恶意,床榻被撞出响动,最后将她放倒,扣着她脖颈不让她起身。


    瑶夭强撑着抬眼,眼前已是一片水雾白光,满脸懵然,并着些难忍的委屈。


    “真、真的不要了,已经够了……”


    “瑶夭。”哪吒居高临下看她,喉结微滚,“你是魅妖。”


    “嗯……我是。”她意识浮沉,恍恍惚惚答。


    “是你对我施魅术。”他勾唇,眼瞳被浓稠的欲.色点染,愈发幽深炽热。


    她哼唧,没赖账,“……是我。”


    他笑了声,蓦然间沉下身去搂她,瑶夭被他逼出惊叫,又怎么也逃不开。耳垂被他含住咬弄,水声伴着含含糊糊的音色渡来,“魅妖天生会使魅术,可有解术之法?”


    “……”


    他抓着她不放,笑声从胸膛传来,在此刻像极了恶鬼讨债的声音,“解不开,只能自己受着了。”


    瑶夭绷紧腰肢,又呜咽起来。


    *


    若是不用魅术还好,用了,这场沉沦的时间被无限拉长,瑶夭也不记得自己羞恼至极时,究竟说了多少次“快停下”。


    只可惜,床榻上的哪吒向来自顾自的,丝毫不将她的话当回事,只哄,并不耽误他做,那点乖戾恶劣的本性更是因失去一半仙骨袒露无疑。


    他次次问她:“你想更快些?”


    但绝口不提“停下”二字。


    直到月上窗台,清冷的月光洒落寮房之内,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热度才渐渐降下。


    哪吒搂着她,忽而闷哼。


    瑶夭妖力恢复得越来越多,便越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因他音色藏着一丝痛苦,她慌乱仰头看他,恰好他也压在她身上,冲她倒来。


    细细密密的金光裂痕自他眉心蔓延,将原本稠秾的莲花印撕裂,她晓得他痛,心里也一痛,“……又发作了?”


    这会哪吒的发作,比她想象中还要剧烈,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本是想说话的,却失了力。


    “白天,你是不是故意抑制了灵力,才让裂纹消逝?”瑶夭反应过来,恨声嗔怒,“其实裂骨之痛根本控制不了,也没有消退,你一直在痛,是不是?”


    痛,还让她胡作非为。


    他自己也不上心,还做那么多次!


    瑶夭心中一时不是滋味。


    他还是摇头,可摇头的意思不是否认,瑶夭从他无奈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只是想说“无妨”。


    她已经什么心思都没了,环着他劲瘦的腰,掌心抚在他脊骨处,一点点将妖力转化成他更能吸纳的纯净灵力,推入他身体,意图让他好受些。


    好一会儿后,哪吒能说话了,还是摇头,将她的手从他身上拽下来。


    “方才才给你的灵气,别浪费了。”


    他音色仍旧喑哑,还透着浓浓的情.欲。有时,瑶夭真分不清他们俩到底谁更过分些,他不回应她的话她便缠上他,而他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还有心情说这种调侃的话。


    “灵力还能再修炼出来,你的痛是真的。”她也摇头,拒绝他的提议,严肃道,“让我试试,我要渡给你。”


    哪吒钳制住她手腕,凝视她片刻。


    金光裂纹遍布在他半张脸上,本该是狰狞的,可他实在长得太过漂亮,不但没有叫他容貌有损,反而,有种诡异的美艳。


    他叹了口气,坦诚道:“如此,用处不大。”


    瑶夭更加急切,刚才的长久缠绵已让她眼尾靡红,此刻更是红得滴血,她难受极了,手足无措,一遍遍重复着:“那怎么办…怎么办?我给你血——”


    “瑶夭。”他的音色重了几分。


    瑶夭心觉他又要推拒她,刚要反驳。


    便听他道:“若你真想帮我……这几日,你陪着我。”


    她将要怒骂他不顾死活的话,这下戛然而止,险些被自己呛住,瞪大眼睛看他。


    “当然好!”她欣喜地说。


    正和她意,她就怕哪吒和上次一样自封灵力,自囚在莲华宫中。


    当初她还害怕,可如今,她已经不那么怕了。


    反正他也总说她不怕死——


    那就不怕死到底好了。


    瑶夭心想,她在意一个人就是要这样,并且一定会告诉他:她喜欢他,她要和他在一起。


    哪吒的眸漆黑一片,仍然凝视着她,他瞧着并不欣喜。


    但他承诺道:“……我依旧会恨你,瑶夭,但我不会伤害你。”


    “……”第一句话不要说就好了。


    瑶夭只觉得他是还对千年前的事心有芥蒂,不过没关系,他愿意和她在一起,这点芥蒂迟早会没的。


    她重新依偎进他怀里,又小心翼翼的,唯恐弄痛他。


    想了想,瑶夭好奇问道:“为什么,这次又想要我陪你了?”


    方才的纠缠中,两人的头发都已披散,少年的乌发垂落,几缕拂过她的脸颊,有些痒,瑶夭说着,又无意识在他胸膛前蹭了蹭,想将缠人的发丝弄开。


    半晌,她听见头顶闷闷喑哑的声音,透着些茫然,更像是本能脱口而出的答案。


    “许是……我的确需要你。”


    第44章 你喜欢我……你的心呢?


    哪吒说需要她。


    这样的话,对于现如今的瑶夭而言,到底是有些甜蜜的。


    甜蜜冲昏了人的头,哪怕是妖也容易沉沦,瑶夭不疑有他,她道:“莲华宫你依旧布在后山,我会施法布结界,确保无人打扰我们。”


    她说这话时,哪吒仍在看她,直至她又唤他一声,他才像回过神来,点头。


    *


    盛夏的夜,在城市里可能并不算凉,总被钢筋铁骨的建筑蒸腾出挥之不去的浮热,沉闷地裹着每寸空气。


    人烟稀少的山却不一样。


    几点灯火如豆,嵌在浓墨般的山影里,月明星稀,清冽山风拂过,带着草木露水的气息,反有几分自然的清凉意味。


    后山,莲华宫中,因为有瑶夭在,哪吒没再将自己关进寂寥的宫殿深处,而是盘腿静坐在水榭边。


    莲灯盈盈,柔和的赤色光亮与月色呼应,影影绰绰的浮光一同映在池中,成了一片片流动朦胧的光斑,如梦似幻。


    瑶夭就坐在他身旁。


    她能看到,他依旧不好受。


    少年的唇色尽然失了血色,他闭目不语,那身清隽红袍,平日本是极鲜亮的色泽,此刻却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显出几分易碎的脆弱。


    瑶夭原本仰躺在他曲起的膝上,观察着他的脸色,时而与他说句话。


    “昔年给我仙骨,你悔吗?”她问他。


    他摇头,“我此生并无后悔之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遇上我,因此这样恨我,也不悔吗?”


    哪吒睁开了眼睛,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瞳孔里倒映着她娇媚的脸,与她身后蜿蜒展开的莲花。


    这一瞬,他好似看见了千年前那个无心而明艳的小魅妖。


    她隔着千年光阴,向现如今的他问出这句话。


    良久后,他轻叹声,“瑶夭,不要用从前的回忆困住自己,如今,你是新生的你。”


    瑶夭一怔,眼中的迷惘乍然破碎,她忽地意识到,哪吒每每说的也是“从前”,而不是“前世”。


    他也明白,她一直都是她。


    纵使身死魂消,魅妖仍能以人心执念重新凝聚妖身,便也因此,他找了她千年么?


    她想了会儿,如他所言,不再困在过去,笑了起来:“那说说现在的事,为什么刚找到我的时候,要故作凶态吓唬我?”


    哪吒疑惑偏头,眉梢微挑:“我几时吓唬你了?”


    “……”懂了,是本来就凶。


    见她语塞,哪吒略一回想,嗤笑出声,带着点玩味的恶劣,“是你太弱,太笨,仅是那样便被吓到。”


    “也没见你在旁的事上胆子小。”言罢,他便捉住她不算安分的手,懒懒斥了声,“放开。”


    瑶夭保证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环着他的腰捏了会又揉了揉,他这身宽袍仅有根极细的系带,丝毫不会影响手感,摸*起来非常舒服。


    她不放,义正言辞:“我是在用灵力探查你的身体情况。”


    她没说假话,这才是她的主要目的,眼瞧他面色越发苍白,仅仅是陪着他,并不让她真放下心来。


    既然她的灵力能让他好受些,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愿意给,甘之如饴。


    哪吒“哦”了一声,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却也摸向她腰间,带着薄茧的指腹恶意在她腰侧软肉上捏了把。


    “唔——放开。”


    “我也是替你探查一番。”他面色一本正经,手上却越发过分地揉捏,“见你色心越发重,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哪、吒!”


    他意味不明地笑,指尖沿着她腰线缓缓上移,“瑶夭,色胆包天是要受惩罚的。”


    “……我错了。”瑶夭认怂,懒得和他争,极快地缩回了手。


    哪吒也没再闹她,只叫她好好枕在他腿上。


    两人不时仍说起些闲话。


    就像当时,她仍在妙云观后山随他画符的那段时间。


    “说起来,那时我确实觉得你有点凶。”她说。


    他垂眸,指尖无意识缠着她的发丝,“没见你怕。”


    “那是我天生胆子大。”


    “是失了智,显得胆子大吧。”


    “……烦死你了。”


    又说起重逢后点点滴滴,瑶夭还记得他替她买裙子首饰,带她去各个地方逛,虽然他说话不中听,但做起事却妥帖周全。


    她絮絮叨叨的,便不再像从前那个无心无情的魅妖。


    哪吒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她因回忆生动的脸庞上,半晌后,才回话:“你很喜欢做过的这些事?”


    瑶夭不假思索,“喜欢啊。”


    他笑了声,若有所思,“还是在人间待得太久,如此琐碎无趣的事也喜欢。”


    “……”


    就说他说话不中听吧!


    瑶夭撇嘴,刚欲争辩,忽地见他紧蹙眉心。


    少年将唇也紧抿成一线,似在极力忍耐,却是徒劳,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瑶夭眼前掠过猩红暗色,惊得心头一跳,温热血点溅落在她鬓发边。


    她腾地坐起身,只见哪吒浑身剧颤,原本遍布金色裂纹的半边身躯,皮肉下似有什么在浮动开裂,仿佛随时要挣破这具仙身。


    “哪吒——”


    “离我远些。”他哑声道。


    瑶夭哪里肯听,指尖灵光闪过,很快就割开一道口子,她将涌血的手指塞去他口中,其余的灵力也经由他嘴唇疯狂灌入他体内。


    哪吒只是身子在颤,没有真正发狂,但随着他脸色惨白如纸,终究忍不住紧紧拧着眉,无意识两腮咬紧。


    她的手指也被含咬住,顿时痛入骨髓,却倔强地不肯抽离,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这些眼泪也不该浪费,瑶夭心想,趁他齿关稍松,好容易将手指从他口中取出,她干脆如那一次他发作一样,用力吻上他的唇。


    腥甜的血腥味很快弥漫在彼此唇齿间,逐渐分不清是谁的血,血液与唾液交融,沿着两人紧贴的唇角滑落。


    哪吒颤了颤眼皮,含糊重复道:“瑶夭,离我远些。”


    她不管不顾,用了血、用了灵气,甚至用上眼泪,一起抚慰他的痛苦。


    莲池中一盏盏莲灯飞入少年的后背,馥郁的莲香混杂着血气,变成更加诡异迷离的香。


    这些莲灯由池中红莲的灵气凝聚而来,而红莲又是由他曾经身为凡人的精血滋养,哪吒曾与她说过,这些莲都有补足他精魂、梳理灵气之效。


    甚至只要靠近,凡是天地间极纯净之灵身者,皆可受益。


    瑶夭也掌握了吸纳这些莲花灵气的方式,此刻便也借助莲花,替哪吒梳理灵气。


    掌心抚上他心口,瑶夭用力拥紧他,整个人贴在他宽阔的胸膛间,汩汩灵力顺着她掌心渡入他身体。


    她的手在颤抖,努力稳静下来,替他修补身体的裂纹。


    灵丝如水一般游走他全身,一寸寸熨帖他的身体。


    倏然,瑶夭却顿住了。


    “哪吒?”她无意识唤了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


    哪吒没有应话。


    她仰头看他,仍洇着水雾的眼里充满不可置信,连声音都沉了些,“……你的心呢?”


    他的胸膛里,少了一颗会跳动的心。


    只有本源灵力次次震荡,宛若他有一颗“心”。


    他闻言,也垂眸看她,唇角微微翕动,回答了她的话——


    “我没有心。”


    瑶夭眼皮轻颤,眼底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又如浪花般弥散,直至一团乱与无措。


    妖是无心的,依赖内丹而活。


    但这种无心,不是说她真的没有心脏,只是虽会跳动,却不像是凡人,妖难以由此感知情绪。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更是能强烈感知心在跳,为自己而跳动,为旁人而心动。


    这世间,没有谁是真的无心。


    可哪吒在几千年前死过一回,他抛却了肉身凡胎,亲手将自己的心剜了出来。


    至此,仅是一具莲花仙身的空壳。


    惊骇之后,瑶夭反应过来,可她的唇依旧在颤,眼中忍不住蓄满泪。


    “……哪吒,你喜欢我吗?”


    她又问了这个问题。


    哪吒笑了笑,裂骨之痛使得他整个人苍白脆弱,可他笑起来依旧好看,甚至因此多了几分恬静之色。


    但他没有回应她。


    “为什么?”她真的哭了,灵力还源源不断地渡去他心口,可她却觉得那些灵力落不到实处,只抚慰得了他的躯壳,抚慰不了他的内心。


    她甚至想明白了,他所谓的杀心,更多是杀念,也不是真正的一颗心。


    没有心的人,什么都不是真的。


    她又问他,语气渐弱,像恳求他给一个真正的答案。


    “那你,是真的恨我吗?”


    他顿了顿,俯身再度吻上了她的唇,辗转碾磨,有时太过用力使得她唇上刺痛,有时又温柔得不像话,让她浑身荡开酥.麻。


    时而不同的感触,来回跌宕的感受,一切在瑶夭心中交织成难以言喻的苦涩。


    因为她清楚了,他没有心,他不会真的恨,也不会真的爱。


    千年前,他也说过他不会动心。


    ——原来是真的。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音色有些破碎,“你真的需要我吗?”


    哪吒反问她道:“这很重要吗?”


    “……”


    见她圆钝的杏眸越来越红,那些泪珠晶莹无比,在眼眶中颤抖、满溢、将坠未坠,哪吒微张着唇,又道:“……若你不愿听其余答案,那我回答,需要。”


    他眼中的茫然,深切刺痛了她。


    瑶夭终于哭出了声。


    没有心的人用本能说出的答案,荒唐,离奇,又正中她下怀,使得她被引诱,使得她情难自抑,却带来更汹涌、更绝望的痛楚。


    瑶夭终于明白他数次说她没有心的时候,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在说。


    不,她只会比他更不是滋味。


    因为她已经体会到心动的感受了,而他呢?


    瑶夭哭得越来越大声,哪吒依旧环着她,可他身上在痛,她的心也在痛。她感受到他一次次拍抚她的后背,她也一点点将灵力继续渡入他体内。


    但彼此之间,夜色的凄冷好像把身躯的热也隔开了。


    他们都不再言语。


    *


    三日之后,哪吒的裂骨之痛挨过去,火尖枪也恰时回来了。


    他似有事要向哪吒禀报,瑶夭没有心思听。


    加之这几日她也损耗了大量妖力,此刻疲惫至极,哪吒便让她先回内殿去睡。


    瑶夭摇了摇头,说不出此刻心底的复杂,但她还是想独自静一会儿,“我回寮房休息吧,你们聊。”


    哪吒看了她一眼,颔首,“嗯。”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字音。


    但瑶夭也说不得他冷淡,他一贯是如此,她早就知道的。


    他看似总戏弄她,总与她开玩笑,让她错以为这是彼此之间互相心动的暗号,可只要抬头看他眼底,便知道他那双幽邃的眸中一派平静。


    她又被刺痛了,心里难受,也“嗯”了一声。


    火尖枪挠了挠头,虽然他也不懂这种情情爱爱的事,但还是敏锐察觉到这两人之间,氛围不太对劲。


    瑶夭离开,哪吒还注视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成为一个小点,彻底消失在结界下。


    纵使再来一百次,火尖枪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问哪吒:“怎么感觉瑶夭怪怪的?”


    主要是不敢说哪吒怪怪的。


    ——他一直也挺怪的。


    火尖枪只是这样问,也没想过哪吒真会搭理,毕竟次次哪吒只听他禀报,不爱听的都只觉略过。


    但这次,哪吒却回答了:“她察觉了,我没有心的事。”


    “啊?”火尖枪一怔。


    反应过来后,火尖枪又不当回事,反倒不解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怎么了,左右你没心也不会死啊。”


    哪吒没有应话。


    他仍在看瑶夭离开的方向,好像那儿仍有一抹倩影。


    “哪吒?”


    “……我不明白。”哪吒忽然道。


    更深的迷茫自少年神明眼底荡开,他蹙眉思索,但心底没有答案。


    “你不明白什么。”火尖枪又问,“她不也是没有心的妖?你俩大差不差,都想不明白,不如不想。”


    哪吒微颤眼眸。


    是,瑶夭是无心之妖。


    她本该与他一样,虽有执念,却无情衷。


    他想不明白为何执着于她,破例救她,破例寻了她千年,只因她是她;


    她陪了她的恩人千年,也只是把对方当做报恩的对方,只要对方是她的恩人便好。


    他们本是一样的。


    可后来,她却变了,她好像真生出了情。


    如今,又真的能说出喜欢他的话,还为此伤心,为此嗔痴,为此……落了泪?


    是先有了情,才生了一颗感知的心;


    还是先有了心,才领悟到自身有情?


    “回禀正事吧。”半晌后,哪吒道。


    火尖枪是器灵,他更琢磨不明白这些,哪吒提了旁的事,他便顺势应了“好”。


    “我去了这个世界的东海边,果真发觉了那条应龙残留的痕迹,他在海底建了一座海底城……”


    第45章 以情入道“我让你选,别让我恨你。”……


    另一边,瑶夭回了寮房。


    她将门窗关紧,设下结界,一个人躺回床上。


    她一直安安静静的,不再哭,可心里依旧沉闷,极度的疲惫令倦意很快袭来,她在梦里浮沉,回忆了许多与哪吒的往事。


    有千年前的,也有千年后的。


    无论是刻意算计,针锋相对;还是彼此陪伴,悱恻相依,仙妖皆是过目不忘者,只要她经历过,都清晰地映在梦中。


    她一遍遍回看着这些经历,无论是稀疏平常的小事,还是床榻间的温存,每次她仰起头看他的脸,他的眼神里都含着专注、含着认真,甚至有时是气愤与无可奈何,他总是那样凝视着她……


    可是,他的眼底从来没有爱意。


    漂亮的眼睛,漆黑的瞳孔,是冷的。


    他没有过如她一般的怦然心动,没有过一点缠绵与依恋。


    所有对她的好,好像他自己都琢磨不明白,更像一种本能的执着。


    他们相识了这么久,相伴过这么久,甚至亲密过这么久,所以他…需要她。


    瑶夭曾经体会不到心痛的感觉。


    可如今,她能体会了。


    她觉得难受极了,原来喜欢的人根本就不会爱人,也不会爱她。


    可是,她喜欢他啊。


    *


    瑶夭从梦中惊醒,额间冒了冷汗,一睁眼,哪吒竟然又在她床边。


    也不知此时是几点,月余没回来,床头的电子时钟都没电了。


    瑶夭迷迷糊糊要去摸手机。


    哪吒先一步递给了她。


    她一顿,鼻头又开始发酸,觉得有很多的委屈心闷憋在心里宣泄不出来,将手机接到手里,旋即顺势环住了他的腰。


    哪吒腰腹一僵。


    她还躺在床上,柔软的发披散在他腿边,少年抬起手,最终揉了揉她的发。


    “哪吒……”刚睡醒,瑶夭的声音还有些哑,鼻音很重,软软的。


    他“嗯”了一声,想了想,问她:“还生气么?”


    瑶夭有一会儿没回应,但她将脸贴在他腰间,轻轻蹭了蹭。


    片刻后,她说:“我没有在生气。”


    “……”


    “我是难受。”她指正这一点。


    哪吒替她理好鬓边的发丝,理去耳后。


    深夜的道观十分寂静,这里不似城中,哪怕是凌晨也会有各色光污染,人在家中坐,关了灯也能感觉到各种微光的存在。


    山里熄了灯就是熄了灯。


    无垠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虽然仙或妖仍能视物,但瑶夭紧闭着眼,她暂时不想再看见哪吒的神色,唯一能体会到的是哪吒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他一点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片刻后,与她说:“是我不对。”


    “……你不对什么?”瑶夭反问完,又补充道:“如果你是想说不该让我察觉你没有心,那就不用说了,不想听,但我已经接受这件事了。”


    哪吒叹了口气,“是我不对,我让你难受了。”


    瑶夭一顿,沉默了下来。


    有湿意一点点酝酿在眼眶,心底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着。


    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道:“这没有什么不对,没有心,怎么是你的不对?”


    或许,没有心就不会真的喜欢上她。


    可那又如何呢?


    她仰起了头,鼻尖依然酸涩,深呼吸一口气。


    最终,她果断道:“哪吒,你听好了,就算你没有心,就算我现在会难受,可我还是喜欢你!”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可以接受这一点。”她方才就说可以接受,这次是复述重点。


    哪吒有些愕然,虽不知所起,可眼中依旧泛起涟漪。


    可妖的感情好像就是这么直白、直接,瑶夭发觉了自己喜欢他,便决定告诉他,哪怕发现了他没有心,这样的感受也依旧坚定。


    而且,怎么能不心动呢?


    瑶夭心想,虽然他有点恶劣,有点嘴坏,而且明明他自己也没有心,还总是嘲讽她没心,实在是坏极了……


    可对她的好也不是假的啊,他一路都陪着她,情愿自伤也要替她将魂魄完整。


    她也正因魂魄渐全,才能领悟到自己的心动。


    这样的心动,也或许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乃至如今,她要真正拥有七情五感了,情绪才变得如此汹涌浓烈。


    “至于你能不能接受。”瑶夭又吸了吸鼻子,“我…我也管不着你,反正你知道我喜欢你就好了。”


    “瑶夭。”


    少年倏然唤她一声。


    她下意识更加仰起头,但少年似乎察觉了,她并不想看到他眼中的神色。


    他伸出手,缓缓遮住她眼睛。


    这令瑶夭变得忐忑,她心觉这是哪吒要给她一场审判,不知道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而后,风静室静,她听见哪吒轻声回应:“……我知道,我接受。”


    他的音色虽冷冽,却依旧那么好听。


    “我需要你。”他又道。


    无论本能,无论爱意,他都会给她满意的答案。


    瑶夭忍不住又啜泣起来,被遮盖住的眼睫沾湿了泪,又被他轻缓地拂去,少年俯下身,轻轻啄吻她的眉眼,将那些湿咸的泪珠都含进唇齿。


    看吧,他就是这样好,真的很难不心动。瑶夭心想,所以她才很快就能想好——


    她还是要爱他。


    *


    直至瑶夭被吻的快要喘不过气,拼命拧他腰腹,哪吒才肯放过她。


    这该死的神仙,她伏在他胸前急促喘息,心里腹诽,他虽然没有心会跳动,但身体倒很能折腾,实在可恶!


    彼此稍微平复些后,哪吒将火尖枪所探查来的消息告诉瑶夭。


    “海底城?”


    哪吒“嗯”了声,“时空被仙骨撕开裂缝,不少妖遁逃至此界,妖族虽素不喜群居,但向来奉强者为尊,据火尖枪言之,海底城中有不少妖。”


    这个没什么灵气的世界,突然有了超自然力量的妖,明面上却没有什么由妖而起的灾祸,或许,就是这些妖都还躲在暗处的海底城。


    瑶夭想着,便也问道:“那它们既不会为祸一方,都只在海底城生活,我们若强行闯入,会不会反而惊扰它们?”


    当然,仙骨和魂魄还是要拿回来的。


    哪吒摇头,眸色微沉,“应龙逃至此界,绝非只为偏安一隅,他在原先的世界沉睡万年,醒后便意图作乱,却发觉世界已有神佛主宰,神佛命我除之,最终他却阴差阳错逃脱……”


    “所以。”瑶夭心中一凛,明白过来,“它来了这里,是想做这个世界的主宰。”


    哪吒点头。


    “仙骨在它手中,它定有所图。”他道,又看她,“你的魂魄中残存你的愿力,它已借此驱使部分小妖为它所用,此刻蛰伏,不过是时机未至,若它寻得良机,剩余的妖族也逃不开被它利用。”


    瑶夭沉默了一会儿。


    哪吒又道:“并且,我会为你取回最后的一魄。”


    她才说话,声音有些发涩,“那是不是,你又要损毁仙骨?”


    他眸色无奈,瑶夭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早前便如此说过,这是最后一次。


    他心觉,这是彼此间已说好的。


    “瑶夭,你已能感受如此多情绪,与从前大不同。”他轻声宽慰她,音色虽冷,可总是掷地有声,略有些哄诱的意思,“待魂魄彻底完整,你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妖力,尽数会回来,你不想要么?”


    她心里酸涩沉闷,“可我也不想你受伤。”


    哪吒看了她好一会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映着她忧心忡忡的脸。


    瑶夭也看着他,彼此没说话,微妙的情绪在流淌。


    她忽然又想到他说她“既要又要”的事,心情复杂,可妖本来就是贪婪的,谁又能逃离本能?忽听他道:“瑶夭,这本是我欠你的。”


    瑶夭微怔。


    她问:“你欠我什么?”


    “待你恢复记忆,便会清楚。”


    瑶夭心觉又是这句话。


    哪吒摸了摸她的长发,哄她:“仙骨在应龙手中终是祸患,你陪我一起去,我需要你,好不好?”


    瑶夭仰着头凝视他,心底思绪一闪而过。


    她忽然想到很早之前火尖枪在她面前吐槽,说哪吒来此界是有正经事的,可他一直不去做,整天陪她瞎晃悠。


    但随着越发了解哪吒,瑶夭知道,并不是如此。


    哪吒虽看着漠不关心周遭事,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慵懒神性,可其实,每一回发生什么,都是他先预料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运筹帷幄。


    也没人能改变他决定的事,他太不容置喙,若将事事剖析给旁人听,惹来的只有麻烦,干脆不言,或言之尚浅。


    如此想着,一股莫名的惶恐悄然爬上心头,她总觉得他还在计划什么事。


    她凝视着他,认真道:“哪吒,我不希望这句‘我需要你’,最后变成一句只是用来哄诱我的话。”


    因她猝不及防的严肃,哪吒一顿。


    “如果你确定要和我在一起,也要学着听我的。”她看着他那双没有波动的眼睛道,“至少,有些事,我们应该一同面对。”


    哪吒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只是他看了许久,眼中并没有浮现她期待的任何波动,反而叹息一声,似感慨。


    “瑶夭。”他缓缓开口,声音喑沉,“你也欠我。”


    *


    瑶夭不明白他的话。


    但这回他解释了,说千年前她曾那样抛下他孤身一人,当然是欠他的。


    他无法感知真的爱,可他又好像残存人的执着与不甘。


    瑶夭记得,梦里他也曾说过,他曾经是个人。


    “想不明白的,便暂且放下,去过海底城,所有不明不白都会迎刃而解。”他又如此道。


    没办法,放任一只心怀叵测的万年大妖在此界,肯定不是神仙的作风。


    瑶夭也打不过他,也不能真的自私到任由祸患在这个世界横生,最终,她点头应允同行。


    这趟行程很快便定下来,火尖枪想即刻出发,但哪吒考虑到瑶夭损耗了许多妖力,便缓了几天等她恢复。


    别说她自己要恢复,瑶夭自然也想哪吒趁这几天好好休养。


    裂骨之时,他很痛苦。


    她亲眼见证了他是如何肉身破碎,又尽数重组的。


    最终过去三天后,三人一同出发。


    *


    据火尖枪所说,要想进到海底城需费些功夫,得要退潮的时候,以灵力破阵,方可进入。


    几人就先在海边找了个酒店住下。


    哪吒其实比她还讲究,要住就住最贵的,带着她选了滨海大酒店最顶层的海景套房,然后就懒懒躺在沙发上,说着若想出去玩的话,等会儿就带她下楼。


    瑶夭透过落地窗,望着窗外湛蓝的大海,随口问他:“要住好的,住莲华宫不是最好?”


    “你也知道莲华宫最好。”他闷笑一声,又道,“但你说过,想看海。”


    瑶夭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微微一颤。


    想回过头去看他,蓦地后背抵上温热的胸膛,是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拥她入怀。


    酒店清凉的空调新风,吹散所有炎夏的燥热。


    他身上清淡的莲花香气,越发沁人心脾。


    “现在还太热,晚些时候再下楼。”他随她一同看波光粼粼,如此道。


    瑶夭“嗯”了一声。


    快至傍晚,火尖枪先来找了他们,通身遍布火灵的器灵少年自然是不怕热的,他已经在海边玩了一通了,见他们还赖在酒店里,特意来喊他们一起去玩。


    其实哪吒和瑶夭也不怕热,主要是闲聊着就忘了时间。


    夕阳西沉,白日的浮躁逐渐退去,海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海风也变得温柔凉爽,余晖落满海面,将层叠翻涌的浪花染出细碎流金的色泽。


    瑶夭赤脚踩在海滩上,细沙仍残存阳光的暖意,柔软而熨帖。


    她看着人头攒动,从她身边穿过。身旁小孩的嬉闹声,大人的欢笑,海浪拍岸的哗啦作响,与缤纷的沙滩伞、亮眼的游泳圈,声与色交融。


    这是一个充满鲜活色彩的世界。


    而她也逐渐融入,她可以与人群嬉戏,也终于可以尽情感受人的快乐,品尝人的美味。


    但是……


    手里本还拿着哪吒给她的冰淇淋,她眺望远方被落日染红的大海时,脑海里毫无征兆地出现另一个画面——


    梦里,红衣少年孑然一身,站在类似的、赤色浸染的海面上,决绝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哪吒……”


    她蓦然回头,看着一直默默在她身侧的少年。


    比之那时候的痛苦决绝,如今的他面上更多是一种淡漠的神性,海风轻拂他束起的长发,红霞镀金,在他清隽的脸庞上透出明明昧昧的光。


    “何事?”哪吒侧眸问她。


    瑶夭扯了扯唇,心底对于他“无心”这件事,忽地生出另一种看法。


    ——若有心使得他痛苦,将一切抛却,才本该是属于他的新生,不是么?


    纵使无心她也喜欢他,又何必强求他要有心呢。


    她没说话,哪吒的神色便多了分疑惑,瑶夭想了想,还是直言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觉得很心疼,很心疼那时候的你。”


    哪吒似乎微微一怔。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盈满水光的眸上,其中真的盛着纯粹的、为他而生的疼痛。


    他好似,也忽然意识到什么。


    哪吒伸出手臂将她拉入怀中,他的拥抱不算太紧,只是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他低下头,温热呼吸与湿咸的海风交融,又带着特殊的清雅莲香,慢慢包裹住瑶夭。


    瑶夭听见他的声音,郑重而低缓,像是在确认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却并没有什么怀疑之意。


    “瑶夭,你就要得到属于你的完整了。”


    这一次,不仅是魂魄完整、记忆完整。


    彼此胸膛紧密相贴,哪吒极强烈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心”,正前所未有地、鲜活有力地跳动着。


    她已经在经历、感受并表达着有心的感受。


    不再是出于妖的本能,而是源于理解、源于羁绊,源于……他或许再无法完全明白的情。


    他叹息一声,海风将他的声音揉散。


    “瑶夭,一切都会变好的。”


    *


    这天夜里睡下,瑶夭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中,真切感受了,从前的自己是如何从执着走向死亡的过程。


    “这是……什么?”


    梦里,她卧在美人榻上。


    哪吒再来见她时,掌心摊开,金光熠熠中裹挟着巨大磅礴的灵力,她尚未靠近便觉得骇然,压迫感十足。


    瑶夭眯着眼,再去看,发觉金光之中似藏匿了半具缩小的身形……


    “仙骨。”哪吒神色淡漠,言简意赅。


    “仙骨?”瑶夭一怔,杏眸更是瞪大,她反应了过来,“你的仙骨?你为什么要拆自己的骨头——”


    “不是你一直想要么?”他打断她,“化妖为人,渡人成仙,半具仙骨足矣做到。”


    瑶夭凝视了他半晌。


    那次他发了狂,情绪濒临失控,将那双凤眸都染成赤色。她几乎用尽了办法依旧不能逃脱,他将她困在莲华宫,可做妖的总是无所谓,瑶夭干脆传了信去凡界,让小橘子先好好照顾恩人。


    妖永世为妖,人永世为人,哪吒却能由人成仙,他的强大从来都不是她能想象到的。


    直至小橘子又将恩人的信传回来,似有急事,希望她尽快回来。


    瑶夭知晓,哪吒肯定也会看到信笺,他会来找她说此事。


    可她没想到,此番他却平静了太多。


    他用往常般淡然疏冷的语气,与她说道:“瑶夭,我可以将仙骨给你,让你下凡,但就算你成了人,也休想摆脱我。”


    “……”


    只是语气淡漠了,不代表他不会放狠话,梦里梦外的瑶夭都这样想。


    “待你为人,你便再无法力保护你的恩人,届时,你也不能再阻拦我。”他看似没有怨,可神色阴郁,满是不甘,“你会转世为人,我也会再次寻到你。”


    “为什么?”瑶夭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道。


    哪吒以为,她是要问为何他非要纠缠,为何非要与她不死不休,为何要生出本不该生出的执念。


    他自己也难以说清。


    可没有心之后,许多事更像是本能所为,即便他想不通,但想如此做了,便如此做。


    可瑶夭问的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我,值得么?”


    哪吒微微错愕,沉默了下来。


    “剥离仙骨,损伤仙身,你明知我与你纠缠,从不是因为你……”瑶夭也难得迷茫,困惑。


    见她说话如此不中听,哪吒勾起如往常的嗤笑,“为了你?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又不说话了。


    瑶夭不解,妖无心,她能看到的太浅,她只能猜测着,却又莫名笑意盈盈。


    “我见过许多凡间的痴男怨女,他们为了爱,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危,甚至心甘情愿抛却性命……你说你曾是人,你…你真的也会动心吗?”


    “你说的这些,不都是你对你那恩人所做么?”他反问她。


    而后,他回予她答案:“我不会动心。”


    瑶夭仍在笑,可这次,她的笑意并不明媚。


    她感觉到一阵来得蹊跷诡异的闷痛,自心口开始蔓延,慢慢裹挟全身,她听见惯常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成了难以自抑、从未感知过的鲜活。


    ……为什么?


    “哪吒……”她头一次在念出这个名字时,有所触动。


    但对方已不愿多言。


    “瑶夭。”他目光灼灼望着她,留下最后一句话,“实则,还有另一种选择。”


    “我让你选,别让我恨你。”


    *


    他解开了莲华宫的结界,转身而去,没有再看她一眼。


    少年御风而来,御风而去,赤色的火焰灿然至极,点亮了一片赤霞。


    一时间,偌大的莲华宫变得空荡荡,仅剩下她。


    他真的让她选择。


    他总是如此,衣袍鲜亮,怨憎鲜明。


    ——就好似非要在她心上留下些什么深切的印象,烙下一个深刻的印记才罢休。


    红霞如浪,云涌层叠,瑶夭回了凡间,伫立在悬崖之上,感到空前的迷茫。


    她将仙骨收下,却没有急着往村庄赶,自己恩人这一世的性格她了解,若真有急事或危险,他在信中会反复提及多次,但他模棱两可,语焉不详,不知为何。


    瑶夭心绪复杂,干脆独自静坐了一天,一夜。


    直至第三日天色拂晓,小橘子披着朝霞碎金,迈着小碎步朝她走来,喵呜两声,似困惑她为何久久停留。


    “我在想事情。”瑶夭盘腿静坐,闭目道。


    “喵?”


    她睁开杏眸,又道:“但我快想通了。”


    她将小橘子搂进自己怀中,清晨的霞光是暖的,小猫的毛发也是柔软的,她细细感受着,思忖着,最终寻到了那个答案。


    她朱唇扬起弧度,清澄的杏眸映着跃动的朝霞,看起来璀璨而温柔。


    小橘子很少看到她笑得如此……情真意切?


    瑶*夭将它放去旁边的大石上,凝视它的眼睛,郑重道:“小橘子,我想好了,我要将仙骨给恩人,我自己不用了。我还做妖,不做人了。”


    她将自己和哪吒的对话告诉小橘子,并且解释了为何有另一个选择。


    一个,是如她起初所想,抛却修行千年的妖身,从此以人身,感受人心,再悟大道;


    另一个,便是哪吒未尽之意。


    ——将仙骨给恩人,还清这场执念。


    “哪吒想我陪着他,虽然他嘴坏,想却不说。”瑶夭又摸了摸小橘猫的头,她动作温柔,面上的笑意也明媚,“但我想了又想,也觉得……我想陪他。”


    小橘猫愕然,终于发出人声:“为什么?”


    “或许,我喜欢他?”瑶夭偏头,答得纯粹。


    小橘子摇头,“妖是不会爱人的。”


    “是啊……”瑶夭这几日就是在想此事,她为何会愿意陪哪吒,为何决定结束这场报恩呢?


    她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答案,笑得眉眼弯弯,“自我化生以来,便一直为报恩而活,为的都是旁人,可与哪吒的许多次相遇、相知,都是出于我本愿的……我好像,真的喜欢他。”


    “小橘子,他是第一个我想要主动靠近的人。”瑶夭边说,边感到惊喜。


    不是因为“本能”,而是因为“本愿”,是她“想要”,不是她“得要”。


    见瑶夭喜形于色,小橘子仍然错愕,又急忙道:“那你的‘道’呢,你不是说你要获寻妖道,不再靠人的执念而活,而是为自己而活吗?”


    妖心思单纯,报恩,是自然之道。


    瑶夭是妖,自然也遵循自然之道,她报恩千年,想要以此入道,寻获真正的妖之道。


    她曾无数次这样与小橘子说,魅妖无心,她需要一颗心,才能彻底摆脱依附人而活的境地,成为更完整的她。


    “你要因为哪吒三太子,就这样放弃自己的‘道’吗?”


    瑶夭却说:“小橘子,我能抛却妖身,以人身寻道,为何不能为哪吒选择坚守妖身?往后千千万年,我和他与天同寿,也会有寻到‘妖道’的一天。”


    小橘子焦急“喵呜”起来,它的法力太低微,灵智也尚且懵懂。


    瑶夭能看明白的,它也不一定看得明白。


    可瑶夭也是妖,她又能看懂多少呢?


    小橘子心觉她还是太过单纯草率,劝阻道:“瑶夭,这不是爱,仍然是执念罢了。”


    “就算是执念,这已不再是生而寻道的执念,而是我身为妖,自身的执念。”


    “瑶夭!”小橘子见劝阻无效,越发心急如焚,尾巴甩来甩去,又围着她团团转。


    最终,它仰头瞧着瑶夭浸在明媚霞光中的笑容,又将目光发散至她身后更加稠秾的红霞,心底有了主意——


    它以哪吒曾说过的话,劝她:“妖若心生执念,终将反受其害。”


    “是么?”瑶夭摇头,“可是‘爱’是不会害人的,若我将执念化作.爱,我能与他相守。”


    她比小橘子想象中,还要坚持。


    她伸出手,感受朝霞落入手心的徐徐暖意。


    她感受了很久,才道:“我还没有真正感受到爱是如何,但我想,定是与阳光别无二致的璀璨温融。我喜欢的哪吒,他也像这霞光万丈,他的衣角总是鲜亮的,他的身体总是温暖的……”


    魅妖为爱而生,她有比万千妖灵更加强大的愿力,生来可操控万物的爱意,也比万物的心性更加坚定执着。


    她既然决定了,便不会更改心意。


    “我喜欢他,我会喜欢他的。”瑶夭道。


    “你会被自己的执念害死的!”


    “不会啦。”她拍了拍小橘子的头,“好了,我去找恩人一趟,他不是还有事找我么?等我把仙骨交给他,我就去找哪吒。”


    她决意放弃以执念入道,而是以情入道,再感知真正的爱。


    她在恩人与哪吒之间,选择哪吒。


    她在世间人心与自己的心之间,选择自己的心。


    ——她就要有心了,瑶夭心想。


    无心的魅妖头一次为自己做了决定,为的是真能去感知真正的自己,完整的自己。


    她是世间唯一的魅妖,为爱而生,心存大爱,本该强大而自信。


    世间万物无法阻止她寻道,更无法阻止她寻心。


    朝霞弥漫,将这片孕育她的山川染成温柔的色泽,万物都浸在光里,而她翩飞的红裙成了最亮的那抹磅礴颜色,如盈盈之火,亘古不熄。


    由此,她心意已决,往人间而去。


    第46章 彼此依偎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瑶夭往人间而去。


    她心觉这是最后一次决断,此后,她背后不再是混沌的黑暗,而是面临仙神的光明。


    可是等待她的,是死亡。


    恩人早对身边有妖一事颇为不满,又挣脱不开,讽刺的是,他又与妖携手,想要除去她。


    瑶夭甫一回了凡人的村庄,等待她的不是往日的炊烟袅袅,而是冰冷的箭矢,其上附着应龙的妖血,妖力骇然,一击便让她成了重伤。


    她突然有些迷茫。


    她寻了千年的道,也因此陪了恩人千年。


    她还记得起初恩人的模样,那少女眉眼温丽,笑意清浅,那是心中有大爱大善之人,收留了诸多初开灵智的小妖。


    瑶夭也学着她的模样,去摸索这世间的万物百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道。


    少女不摈斥异族,视人、视妖、视万物为一体。


    瑶夭便也如此,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妖,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更见过形形色色的恩人转世,她从不因对方或喜爱她、或憎恶她,而心生波澜,心起怨怼。


    她只是执着于偿还恩情;


    她也没有害过人,没有害过妖,她从不造杀孽,因为她要以此寻获妖道,而不是落入旁门邪道。


    瑶夭一直觉得,这条路,应当是对的。


    她也一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可眼下,她倏然不明白了。


    她被困在伏妖魂阵中,凡人肆意伤害重伤濒死的她,鲜血一次次流尽,伤口又因妖力凝聚,而后再次被剖开,撕裂。


    她不知自己究竟忍受了多久这样的痛,又在这样的痛里领悟——


    原来……


    世无常,妖无道。


    凡尘人心,诡谲万变,从无定数。


    她想寻的道,也不过是虚妄。


    滔天的怨气由一颗新生的心滋长出来,她无比怨恨,无比悔恨,凭什么人要堕千世万世轮回,而妖也永远无法摆脱执念,无法完整?


    她寻不到自己的道。


    可她不甘心,她不想真的死去,垂死之际爆发的力量让她撕毁邪阵,奋起反抗,也几乎杀死了整个村庄的凡人。


    她浑浑噩噩,失去了哪吒交予她的仙骨,她无颜以对他。


    她在凡间四处逡巡,最终寻到东海之上伫立的海岛,花果飘香,新绿盎然,但她浑身血污,好像与这个世界再也格格不入。


    孙悟空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聊得投缘,也算是好友。


    怎知再见,她竟落得如此境地,孙悟空惊异道:“发生何事了?”


    瑶夭很疲惫,她将前因后果与他言说,最终想了很久,意图寻一个解脱。


    “我手中已沾染鲜血,此生更与妖道无缘。”她道,“错便是错了,我认。”


    “你真想好了?”孙悟空凝重神色。


    她轻轻点头,“嗯,满身怨气,神佛也不容我。”


    怨气唯死而解,昔年哪吒也是如此。


    但他能获一具莲花仙身,已是难能不易,最后分她一半,还被她弄丢了。


    孙悟空叹息一声,问她:“小妖,你后悔吗?”


    她没说话。


    心下竟是苦涩的,可做妖无心,不会懊悔,为何她却好像悔了?


    后悔选了这样一条错误的道,一错再错,只能以死化解孽债,向死而生。


    “我答应你,予你解脱。”他又道,“可哪吒呢?你不是说他还在等你答案。”


    这次,瑶夭想了很久。


    她好像真的有了一颗心,但新生的心是那样薄弱,还来不及带她领悟真正的感情,就要走向消亡。


    她感觉胸口钝痛不已,恩人云鹤在她的心口刺了最致命的一剑,被伏妖魂阵重创后妖力所剩无几,那道伤迟迟不愈。


    “我并不知,我会在三千界何处重新凝练妖身。”


    “我与他,或许再也不会见了。”


    “我想,放下吧。”


    她死后,妖身破碎,魂飞魄散,唯余怨气还会游荡在世间,再经历数百年彻底弥散。


    但既然决意身死魂消,从头来过,最后的怨气她也不想保留。


    她对孙悟空说:“还请大圣替我消散怨气,不要让哪吒寻到,他也生了执念,别让执念也害了他。”


    孙悟空笑得高深莫测,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


    瑶夭以为这便是默认。


    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面前唯余一片血色,与对方一声似散风中的叹息。


    早已成神成圣者,或许比她要看得更清楚。


    “小妖,就算你什么也不给他留,只要他有执念,仍会去寻你。”


    *


    瑶夭醒后,怔然地看着天花板很久。


    哪吒说陪她看海,哪怕夜里也要看,还拉着她在海景窗前凝望许久,好一通索求无度,把她欺负得眼泪都出来了。


    于是,今夜本睡得很沉。


    可原本沉静安稳的夜晚,却做了这样的梦。


    她努力睁大眼睛,调整呼吸,不想让泪水滑落,可却无济于事,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浸润眼眶,顺着眼角落下,湿透鬓发。


    阒静无声的夜里,冷不丁传来清冽的音色,“……瑶夭。”


    哪吒侧过身来,环抱着她,大掌轻轻抚过她的背。


    瑶夭翁声瓮气问他:“你没睡么?”


    “我只会昏迷,不会睡。”他说了个冷笑话。


    瑶夭却讶然,难怪她屡屡醒来,他都会极快睁开眼,原来他真的不睡觉吗?


    “为什么不睡?”她问道。


    哪吒却没回答,反而抬手挑开她额角凌乱的发丝,“为什么哭?”


    瑶夭顿了顿,她缩进他怀中,少年的体温本该熨帖她的身躯,可她在发抖,因为梦的缘故,莫名觉得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了我因何而死,我梦见了我为何欠你,我梦见了我的逃避。”


    无心者无畏,却也无爱;


    有心者有爱,却也有惧。


    残缺的心还来不及感知爱意,就已感受到几乎摧毁一切的痛,她承受不住,先一步退缩。


    瑶夭没想到孙悟空最终没将怨气消除,反而交给了哪吒,也没想到,哪吒真会来找她。


    今晚,两个无心之人彼此依偎,她将最后的死因告知哪吒,且又一次勇敢地告诉他:“可是我真的喜欢你,早在千年前就喜欢你。那一次是我退缩了,对不起,这次绝对不会了。”


    她又想着,至少,她也彻底明白了,为何她会这样喜欢哪吒。


    这份喜欢从千年前源源不断弥漫至今,她的爱始终未变。


    决定从千年前便做下了。


    哪吒替她拭泪,凝视着她,“不用与我说对不起。”


    瑶夭微怔,不知为何,她又觉得他的反应实在淡然。


    就算他无心,可千年前他依旧会执着,有时与她拌嘴还会气愤,可每当她提到前世之事时,他却格外超然洒脱……就好像,他早就明白了一切一样。


    “瑶夭。”少年略微压过身而来,他将额头贴上她的,鼻尖抵着鼻尖,轻声呢喃,“你再好好想想,你当真不想我找到你吗?”


    “你不是那么容易退缩的妖,不怕死,也不怕失去爱。”


    “无心者无畏,有情者无惧,你苦苦执着恩人千年,也从不因他冷待而难受;你心觉你喜欢我,便会坦然面对,纵使我无心也不曾怨怼。”


    “你需要我,你会想要我。”


    他的音色缓缓,如清风徐来,干净,悠扬,娓娓道来。


    随着他的诉说,瑶夭好似真能更深地感受出千年前的心境……


    彼时,她真的不愿再与他相见吗?


    瑶夭心想,她……是希望的,希望失而复得,希望还能再遇见他。


    “哪吒。”黑暗中,她紧紧环住他。


    她的心不再遍布伤痕,于是感受更加深切,她头一次领悟到拥有对方是一种怎样的满足。


    “还好,还能与你重逢。”她闷声道,又冷不丁问,“但是,你说不用与你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你虽然无心,但我们还是感情深?还是说……”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背靠无垠大海,更是与光隔绝,但仙妖仍可视物,瑶夭眯起眼,虽然他没有心,但她做人太久了,仍下意识想从他表情中看出端倪。


    “——你有事瞒着我?你先前说‘你欠我的’,可我只看到我欠了你仙骨,你欠我什么了?”


    他凝视她良久,笑了,他到底是小瞧了如今的她。


    即便还残缺一魄,她的感知也变得十分敏锐起来。


    不说她只会一直追问,哪吒最终道:“我欠你一条……本该更坦然的道。”


    瑶夭尚不解其意,暗自思索。


    哪吒又道:“不过我的确有一事瞒着你。”


    瑶夭:?


    “瑶夭。”他拍抚她的背,似宽慰她尚且未定下的心,“往后你的大道将会一片坦然,你已偿还过凡人恩情,不只是你,对方也还了你千年的相助之恩。这桩自然之道,已彻底了结。”


    她怔然,仰头看他,“何时?”


    在她心中,她自然已经还清了恩人起初的养育之恩,她将她的命偿还给了对方,可哪吒说对方也还了她的恩……


    瑶夭无意识拧眉一瞬,下一刻便灵光一现,思绪清明,“……是在这个世界。”


    既然异界的妖能来到这个世上,人或许也可以。


    上辈子她已经死去,恩人偿还她恩情一事,只能发生在这一世。


    只是人的灵力比妖还要薄弱,即便云鹤是修士,但以他的天资,真能找到时空的缝隙吗?


    哪吒冷嗤道:“死了便可以。”


    瑶夭:“……他怎么死的?”


    “人的执念一旦生出,比妖还要强烈,他的魂魄次次轮回都有你相伴,可那一次却不再有。”他略过瑶夭的问题,只继续解释道,“魂魄凝聚了执念,破开时空,竟真叫他寻到此界。”


    “瑶夭,你曾与我感慨人的感情复杂多变,的确如此。”


    “作为云鹤的那一世,他憎恶你,可也有许多世,他愿意接纳你。”


    瑶夭想到当日在大学城旁的酒店楼下,遇见的那个容貌像极了云鹤的年轻人。


    虽说人轮回转世,音容俱变,就连性别也会有所不同。可这一世,她从未遇见过让她心生那么强烈悸动的人。


    哪吒不算,他是仙,不是人。


    “是那个险些撞到我,然后自己行李箱翻了的……”如此想了,她很快给出答案。


    哪吒一顿,捏了把她腰间软肉,瑶夭“嘶”了一声,嗔他干嘛突然发难。


    他意味不明,语气也有一丝危险,“记得这么清楚。”


    瑶夭暗自腹诽没有心的人,怎么还能在意这种小事?


    “所以真的是他?”瑶夭问。


    “不是。”


    “……”


    “再好好想想。”方才捏了,如今又给她揉,弄得她腰侧有些痒,瑶夭意图避开,被他搂稳了后腰,“当时还遇见了谁?”


    瑶夭回忆着,这下反应过来,有些错愕,又有些感慨。


    “是那个小妹妹……”


    她有许久不曾见过恩人投胎成女子。


    但起初,她一心报恩的,就是那样一位明丽的少女。


    兜兜转转,最后一次遇见恩人,虽不算宛若初见,可对方给了自己一颗糖,也算全了那场温暖的初遇缘分。


    哪吒“嗯”了声,“凡人无能,仅能给出的回报也不过一颗糖,彼时你未接过,可她殷切偿恩的心,也算了却了。”


    瑶夭被他噎住,一定要加“凡人无能”这句话么?


    这一世人家还是个小朋友,但最初,恩人也是照顾过重伤的她,还养育了她的。


    不过,瑶夭没有再与哪吒争辩这些。


    于她而言,前尘既已了却,她也不再执着于“妖的报恩”,便是没有恩人了。


    她正犹自感慨着。


    蓦地,哪吒的手覆上她心口,瑶夭一怔,“哪吒?”


    “你想必感受到了吧。”今夜她的诉说,也让他渐渐看清了,“瑶夭,你真的有一颗心了。”


    ——因爱而生的心。


    她不再需要化身为人,去体会人心;


    她已有了一颗属于妖的心,属于她的心。


    这颗心,哪怕是死亡也无人可剥夺,只要最后一魄归来,她就能寻到真正的妖道,成为这世上唯一寻得真心的妖。


    瑶夭的确意识到了,可她也有几分迷茫,“为什么我真的有心了?是因为,我爱你?”


    他笑了笑,笑妖有了心依旧纯粹懵懂,还笑妖还不如他一个杀妖的了解自身。


    “魅妖因人心执念而生,承载爱意而生,你生来便心向众生大爱,是故你总劝我不能杀人,实则,是你自己不能杀人。”


    瑶夭闻言,震惊地看着对方。


    “一旦你杀了人,便是违背了人心执念,背叛了你赖以生存的种族,你自然再寻不到大道,心存自毁死志。”


    她忽然就想到当初火尖枪的感慨——“这就是妖的本能吗?”


    这就是妖的本能啊,她也感慨。


    “从前你寻不到你的道……”他又和在妙云观教她画符时一样,点点她眉心,叫她凝神听,“是因你虽心向大爱,却始终寻不到小爱,你少了那颗真心,便明悟不了。”


    所以,是真的——


    世无常,妖无道。


    像是一种难解的宿命,魅妖无心,便无法生出小爱,没有小爱,她又永远寻不到真正的道,破开不了这般无尽轮回。


    天道如此,神佛压制,并不允妖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可是……”她回想往事,一时也有些不可置信般,感慨着,“我竟真寻到了,妖的道。”


    哪吒忽而捧住她的脸。


    他这举动很怪,瑶夭如此心觉,因为他不但凝视着她,甚至动用灵力将酒店的灯一一打开。


    强光忽然照亮她泪痕尚湿的脸庞,瑶夭有些不适应,意图偏头避开,又被他托着脸颊扭过来看他。


    他难得固执,又专注,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似想将她这张脸深深记在心底。


    “哪吒?”


    “瑶夭,我曾说过的,魅妖之灵,生来就应得珍之重之爱之,天地会予你独属的眷顾。”


    他轻轻捏住她下颌,让她仰头,而后自己俯身吻住了她。


    酒店房间内,空调新风依旧开着,凉意丝丝缕缕,抵不过肌肤相依的滚烫。


    几缕微凉的乌发顺他肩滑落,蜿蜒贴在她耳廓,有些痒,有些酥麻,似细微的电流,激得瑶夭忍不住扭动身体避开,腰间却骤然一紧,被他揉按回怀中,越发加深了这个吻。


    他将她的身躯牢牢掌控着,执着地不想让她逃开。


    被褥浮动,他轻易挑开她衣襟,湿热的吻沿着颈侧烙下,吮.吸出一片湿濡的凉意,瑶夭原本红润微湿的眼角这下越发绯艳,面色酡红一片,甚至红到耳根。


    寝裙被他褪下,他也坦诚以待,雪白的丝被下彼此紧密相贴,可光线实在太亮,亮得刺目,纤毫毕现,任何细微的颤抖都无所遁形,瑶夭逐渐羞赧,支吾着:“你、你先把灯关了……”


    当然,她也晓得他不会肯的,干脆自己抬手。


    指尖灵光才凝聚,忽地腕骨被人紧攥,温热的唇舌含住她张开的手指,舌尖甚至恶意地舔舐过柔软指腹。


    瑶夭惊喘一声,瞪大眼,便听他含糊哼笑着,“不许。”


    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重新推倒,他覆压上来,还是那般直接,且坦然。


    “今夜不熄灯,让我好好看着你。”


    “……说的好像关了灯你就看不见一样。”


    他摇头,撑起手臂,目光刻意在她泛着诱人光泽的肌肤上逡巡,“不一样,如此你会羞,着实有意思。”


    “哪吒,你无赖死了!”


    “嗯。”他懒懒应着,动作却丝毫不似声音散漫,将她的呜咽尽数碾碎,“骂过了,也不许。”


    *


    夜色如墨,残存的理智还在提醒着瑶夭明天要早起,软声让他不许太过分,但哪吒兴致起来总是不管不顾,彻夜他都在哄她,又怎么也不肯放手。


    瑶夭想到上一回,他也是如此肆无忌惮。


    将她惹到泪眼婆娑,将她那点妖精的脾性全然激出来,忿然作色,骂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启蒙的老师?实在恶劣,像发.情的狗一样。


    今生的瑶夭是不会这样骂他的,她自小长在道观里,虽算不上真的清心寡欲,却也真的不染尘埃,乖巧懵懂。


    但她一直都是妖,妖有本能,有本性,本质也是恶劣的。


    “老师?”彼时,哪吒自动忽略她骂人的话,却又似觉得她这个说法有趣,回想往事,低笑起来,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可惜,老师如今只能被学生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这可如何是好?”他幽深的眸里映着满目潮色的她,将胸膛整个压在她后背,反而因她的恶劣更加兴起。


    唇凑去她耳根,声音仍透着浓浓喑哑,“既然老师记起了这么多,又怎会不记得学生是什么德性?我天生就是如此,想要的,永远不会够……”


    坏德性,坏神仙,没人教过,也不需要别人教,贪欲毕现,不知餍足。


    此刻,他似乎也想到了那桩往事,哄她的话一句句说出来,又唤她“好老师”,又喊她“小师父”,她咬他的脸颊让他不许说,他就更恶意揶揄她,不该说的、甚至有些太超过的浑话说个没完没了。


    两人的身影交缠在房间各个角落。


    尚不能完全凝聚的妖力在真正的神仙面前犹如薄纸,一戳就破,她被轻易压制,予取予求。


    闹到最后,瑶夭眼泪横流,一双漂亮的眼睛已是通红,盛满了被逼到极限的水光与破碎媚意。


    哪吒拥紧她,鼻尖蹭着她汗湿的颈窝,温声呢喃,“最后一次……”


    瑶夭无意识微张着唇,好半晌才回神,又哭着嗔他:“有你这样对老师的?简直是大不敬,你…你快走开……”


    “都是你教的,有什么办法?”他无奈摇头,窗帘一角不知何时被风掀起,他眼里盛了月色,荡漾成细碎不定的微光,好像他真拿此事毫无办法,只能坠入情海深渊,与她不断沉沦。


    向他表明心意后,这个少年虽表现出过迷茫,可身体的本能却不如此,也给了瑶夭另一种莫名的说服力。


    他变得更痴迷于此事,一次次拥着她拓至更深,肌肤相贴,骨肉相融,他想与她彻底密不可分,似乎也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在乎。


    最后,他又一次将她抵在海景窗前,冰凉的玻璃映出两具紧密相缠的模糊身影,可往外看去,目光所至,依旧是辽阔无际的海岸。


    在神明的视野里,繁星莹莹,幽邃的海面依旧清晰如昼,波光粼粼,延伸向无尽的远方。


    可瑶夭面色潮红,哼吟出声,泪已朦胧眼前的视线。


    哪吒的手臂横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俯身贴住她耳廓,冷不丁问她:“瑶夭,你说海中的妖物是不是也在看我们,它们一样目力通玄……是不是,什么都看得清楚?”


    温热的呼气烫得她耳朵发热,脊背绷紧,瑶夭被他的话吓到,脑海里不由自主有了想象,她呜咽起来,想要躲闪,“呜,不是——”


    腰间的手臂却收紧,让她更深地嵌入他滚烫的怀抱,他轻声呢喃,“你知道么,时空的裂缝已绵延至此……”


    “在时空的另一头,神佛又可会垂首,可会看见我们?”


    “哪吒……”瑶夭不再有心思与他讨论这些,经他言语一激,她总觉得真有人在看她似的,羞得浑身泛粉,热意几乎将她淹没。


    她快被他欺负死了,泪也越流越多,明媚的杏眸透着潮意,微张如花瓣的唇急促喘息,一遍遍说不想再要。


    他又抱着她哄,呼吸难得也乱了分寸,喉结滚动,低声喑哑,“瑶夭,纵使无心,至少如今我们在一起。”


    “彼此相伴,彼此依偎,无人再能伤害你……”他说着,又去亲吻她眼角。


    湿咸的泪珠被他含进唇中,复又重重覆上她的唇,强势地撬开齿关,将混着他气息的咸涩渡入。


    太超过的感受让瑶夭彻底失控,口腔中的空气又尽数被他掠夺,瑶夭的腰肢紧绷如弓,猛地在他手臂上抓出几道痕。


    他将她揽在怀中,等她彻底平息。


    迷迷糊糊之际,她被拦腰抱起,哪吒给她施了净身决,又抱她去淋浴,最后才将她放平在床上。


    瑶夭已连勾住他脖颈的力气都没有,两只手虚虚贴在他胸膛,耳边酥麻微鸣,想了想,她还是低声道:“……那我也希望,无人能伤害你,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哪吒微顿,垂眸看她。


    她眼中水汽未散,澄澈的眸湿漉漉的,弯翘的睫毛上也沾着水珠。像某种很好欺负的小动物,惹人怜惜,偏偏眼尾微挑,透出几分妖的纯然野性。


    只是,就算是妖也没经住他这样折腾,瑶夭几度阖眼,倦到极致,越发显得委屈。


    哪吒笑了笑,吻她眼皮,“睡吧。”


    第47章 海底之城这是她的喜欢。


    今早一同出发去海底城,好在哪吒虽然没有心,但他有超乎自然意义的一点点“良心”。


    昨夜他渡了极多的灵气给她,又几番教她双修之法。


    虽然几乎一夜未睡,但好在最终的结果是她不累,还分外神清气爽。


    就是补得过多,不知怎得,脸上绯红消得很慢,让她气得又打了哪吒好几下泄愤。


    到海滩时还很早,潮水已褪去,裸露出湿润的沙滩。


    火尖枪已事先布好入阵之术。


    肉眼虽看不出,但瑶夭已能很轻易感知到灵气的波动,微一阖眼再睁开,繁复阵法的轮廓逐渐浮现脑海里。


    只不过,她微微蹙眉,“这个阵法……”


    火尖枪正好奇打量她的脸色,“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被太阳晒的?还是昨晚背着我们喝酒去了。”


    瑶夭:……


    他不说还好,一说瑶夭脸色憋闷,越来越红,支吾半天想揍人。


    揍哪吒。


    哪吒察觉到她视线,略微侧身,冷眼瞥火尖枪,“瑶夭要说话,认真听。”


    火尖枪被转移注意,老实“哦”了声。


    瑶夭呼出口气,也不再斗气,认真思索着:“这阵法太具攻击性,形如枪.尖,虽能立损海底城的妖阵,甚至能损伤设阵者,但也会掀起极大的动静,其下的妖肯定会察觉。”


    “另外,启阵也要大量的灵力,灵力太过磅礴,这四周的海浪都会惊起,海上航行的船只、或离岸边太近的凡人,都会有危险的。”她说罢,微抬手,似在描摹整个阵法的轮廓。


    火尖枪听完,神色没什么波动,“哦,这都是小事,管他呢,反正能破妖的妖阵就行。”


    就算是能燃烧起火焰的武器,也没真的感情。


    器灵哪有真感情。


    瑶夭瞥他一眼,“你是器灵你不懂,妖阵还是交给我吧。”


    “瑶夭你——”刚想反驳。


    哪吒冰冷的眼神投去,火尖枪立马识相地闭紧嘴巴。


    瑶夭看哪吒,对方便也似笑非笑看她。


    “我试试?”


    他颔首,“嗯。”


    有他兜底,瑶夭心中再无负担,甚至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笑逐颜开,手中法诀变幻,妖力如丝如缕探出,很快探出整个海底城妖阵的轮廓。


    指尖翩飞,金光轻闪,与朝霞的色泽融为一体,很快许许多多的碎金光点散落海中,她的妖力嵌入火尖枪的阵法,甚至渗透进深海的妖阵。


    妖由天地灵气而生,与海川自然相融,本就更擅阵法。


    她借引此处所有能调用的灵气,布下了魅妖的妖阵,阵法蔓延,直至遍布这整片海域。


    火尖枪起初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临到最后,瞪大眼睛,变成不可置信:“长进了,真长进了……你可以啊!瑶夭,哪吒教的?”


    这阵法隐蔽,却又暗藏汹涌,已经称得上一个能让诸多仙妖严阵以待的法阵。


    “不。”瑶夭摇头,带着一丝小得意看向火尖枪。


    火尖枪疑惑。


    她挑眉,“是妖的本能。”


    说完她又去看哪吒,哪吒轻笑,颔首。


    火尖枪总说她做什么都是妖的本能,这次感觉被呛声了,但想了想,还是冲她竖起大拇指,“妖的本能也不是各个都这么强大,还是你,你厉害。”


    “魅妖。”哪吒颇具兴味应她,“不是‘小魅妖’了。”


    他冲她伸手,叫她牵住他。


    他微微倾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脸色红是灵力满溢的表现,一会儿便消下去了。”


    瑶夭气得脸鼓起来,“别再说了!”


    “怎么了,瞧着气色好。”他笑意更甚,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擦过她脸颊,瑶夭只觉清凉灵力拂面而来,又听他道:“如此会好些。”


    “……那你为什么早不用法术。”


    “忘了。”


    瑶夭不相信,“你是大神,你还能忘?故意的吧。”


    “真忘了。”哪吒见她眼底起了嗔怒,无奈道,“又没人瞧见。”


    火尖枪:?


    瑶夭也无语死了,替火尖*枪发声了,“它不是人?”


    哪吒懒懒应:“不是。”


    顿了顿,他又道:“但他盯着你看的那一刻,我想将他眼睛剜下来。”


    火尖枪:……


    火尖枪跟在他们身后,哪里敢说话,完了,现在连看一眼瑶夭都不行了吗?


    瑶夭又拍了哪吒一巴掌,这事算暂且消停,三人一同往深海而行。


    *


    阵法加持下,水如无形,触感温凉却不沾身,视线从浅滩的明亮渐渐沉入深海,光线黯淡下来,周遭的色彩迅速褪去,只剩下深邃、幽暗、无边无际的蓝黑沉寂。


    长久的黑暗,会让人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还是已经无意识紧闭双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搂住她的哪吒轻点她眉心。


    一点清润的灵气涌入,恰到好处地缓解了骤然袭来的强光刺激。


    瑶夭眼睫微颤,适应片刻后才睁眼,眼前的景象又让她不由微微瞠目,有些讶异。


    海底城比她想象中还大,且很有意思。


    时空仿佛在这里凝滞,又仿佛错乱,目光所及,各个朝代的建筑都离奇并存着,且都保存的挺新。


    巍峨高耸的石柱旁还有两根电线杆子,飞檐翘角的朱红楼阁与摩天大楼并立,似古非古,似现非现,有点像景区新造。


    但妖怪们好似很喜欢霓虹灯的鲜亮色彩,四处都满挂着五彩灯管,瞧着还有几分科幻风。


    火尖枪也感到惊奇,“哇塞!这里和方昌灵之前带我玩的游戏世界好像啊,叫什么,赛博朋克风?!”


    嗯?他什么时候还和方昌灵玩游戏了。


    瑶夭下意识去看火尖枪,哪吒却牢牢抓着她的手,低声提醒:“当心,有台阶。”


    海底城并非建立在平坦的海底,而是向下蜿蜒的走向,在一个巨大的海底天坑里。


    四面八方都有长长的台阶,沿着陡峭的环形岩壁盘旋而下,如一条条飘逸的丝带,簇拥着中心的幽深诡谲处。


    像一个倒扣的巨碗,碗壁设立建筑,瞧着还算平静安宁,碗底却是深不可测的未知。


    “火尖枪。”见火尖枪一副激动到撒欢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就冲下去,哪吒冷淡道,“过来。”


    这语气,真的很像养宠人了。


    瑶夭冷不丁想。


    火尖枪总是这样,记吃不记打,没被教训之前不会老实,但一点名又很是听话,他止住了撒欢的脚步,闷闷走至少年身边。


    少年又看他一眼,他会意走去瑶夭旁边,两人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了中间,保护意味十足。


    瑶夭:……倒也不必,把她看的这么紧吧。


    不过,她也很快理解了他们的谨慎。


    这里的妖……太多了。


    瑶夭前世与不少妖打过交道,但像这样群妖聚集、好似人类群居的景象,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形形色色的妖,穿梭在光怪陆离的街上,有人穿着古朴长袍,有人却在潮流前线,一身破洞铆钉非常炸裂,它们各自忙碌着,交易、攀谈、或倚在造型奇特的店铺门口发呆。


    但是吧,虽然它们看似各忙各的,那份属于妖的敏锐感知却丝毫未减。


    ——也不怪它们警觉。


    今天哪吒没有再穿一身标志的红袍,大概是觉得红色太扎眼,于是换了身玄黑袍子。


    火尖枪也是黑衣服。


    两个黑衣人站在一起,她又穿了件白衣服,三人并立,真的很像一块行走的“奥利奥”,也是另一种的扎眼。


    总之,被妖怪们这样盯了一路,氛围挺抓马的。


    瑶夭心里感慨,该说他们是想隐蔽呢,还是不想呢?


    反正妖怪们是越来越警惕了,瑶夭逐渐察觉到哪吒其实并不太在意是否被发现行踪,刚要放松身体,余光瞥去,却发觉火尖枪有些异常。


    她一顿,分外注意。


    因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且无所谓什么的火尖枪,这是头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顾虑神情。


    想了想,瑶夭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小摊上。


    哪吒注意到了,看她。


    她极自然地眯起眼挑选,指着一串珊瑚手串,理所当然道:“我想要那个,给我买。”


    他笑了声,似乎觉得她故作颐指气使的态度好玩,嗤她胆大,却又当真走远,去替她买了。


    瑶夭连忙拽了拽火尖枪的袖子,“你怎么了,在担心什么?”


    火尖枪丝毫察觉不到她是特意支开哪吒,但她问了,心直口快的器灵就会答,“这里的妖,并没有因为此界灵气稀薄而修行受阻。”


    “先前,哪吒派我来打探情况,不许我打草惊蛇,不要让对方有将仙骨转移的机会,我并没有深入海中。”火尖枪脸上的担忧神色更甚,向瑶夭解释着,“如今想来,哪吒剩余的仙骨都在此处了。”


    石妖能吸纳魅妖的魄,以此增强妖力;


    众妖也能吸食仙神的骨髓,从中汲取灵力。


    瑶夭心想,难怪起初的魇妖妖力也不算弱。


    见瑶夭蹙起眉尖,火尖枪又说:“但就这些歪瓜裂枣的小妖,本身能接纳的灵力都没多少,对哪吒而言都不够看,扑他骨头上吸都啃不下来他一点骨头渣子。”


    可他面上表情并没有变,瑶夭觉得不对劲。


    “既不会伤到他的仙骨,你还在担心什么?”她又问。


    “别人不会伤到他的仙骨,可那到底是他的仙骨!”火尖枪说了段绕口令,以表现他的心乱如麻。


    瑶夭扯了扯他,示意他声音太大。


    他压低声与她嘀咕:“哪吒在此界仙力受限,又受了强行逆转时空的反噬,他身上一直有伤,现在要面对的……妖还好说,主要是他的仙骨还在对方手里,谁知会出怎样的幺蛾子。”


    起初,他见到哪吒的仙骨,那截仙骨就已经被炼成了邪器,是可以反过来对付神仙的。


    “这次,或许真的会有危险……”他忧心忡忡。


    “瑶夭。”


    另一边,哪吒的声音凉淡,却也清晰可闻。


    瑶夭转过头去,哪吒已去而复返,他随口问:“你们在聊什么?”


    火尖枪也不知哪吒想不想让瑶夭知道这事。


    他反正说了,干脆嘀咕了最后一句:“你还是劝他小心点吧。”


    并且给瑶夭使了很明显且鼓励的眼色。


    哪吒没看他,径直朝瑶夭走去,将那双漂亮的红珊瑚手串套进她手腕。


    他抬起她手的时候,目色专注,微微蹙眉,仿佛什么都不值得他记挂,眼下唯有手串与她是否相宜这一个问题。


    瑶夭唇角翕动,还是问出了问题:“你怎么从来没说过还有逆转时空的反噬,是不是很严重?”


    “小伤而已。”哪吒道。


    他总算看完了手串,另外又掏出一枚琉璃戒指,轻轻套去她指上。


    瑶夭微怔,心里闷意蔓延,不知他怎么总能这样风轻云淡、丝毫不将自己的伤放在心里。


    哦对,他没有心。


    但没有心,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不在乎自己。


    他十分满意自己挑选的礼物,仍在看她的手,问她:“喜欢么?”


    瑶夭终于忍不住,张唇欲与他说明这事的严重性,他却先一步叮嘱着:


    “既然海底城的妖不算弱,你在此处也当小心,不要离我太远。”


    他此言一出,瑶夭便明白,他早就看出她是故意支走她的,这会儿反将一军。


    “特意给你补足了灵气。”他又觑她一眼,“瑶夭,这次可不许受伤。”


    她哪有受过什么伤。


    就头一次遇上魇妖的时候,不满他非要她砍他,自伤过一回。


    后来都是他一直在受伤。


    瑶夭心里越来越闷,又想到体内充盈的灵气,终于忍不住说他:“越是灵力强大者,肯定反噬会更严重,你强行逆转时空来了这个世界……”


    哪吒反问她:“从哪儿听来的?你并未穿梭至异界过。”


    瑶夭想说那肯定是小说电视里呗,惯性思维,不都是越强大的人会被压制越狠么。


    他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轻笑:“你为我梳理灵力时,可曾感受过我受了很重的伤?”


    她一怔。


    哪吒又道:“瑶夭,虽然用心可以感受世界,但目也可视物,耳也可闻声,五感皆能感知万物。”


    “我不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垂眸,认真与她道,“我的五感,亦能触及你的思绪。”


    好像一种回应。


    对一些事,对许多事,对她说喜欢他,而他却无心不能告知的回应。


    他牵住她的手,音色缓缓,“魅妖不受限天地灵气,实则更为强大。”


    她仰头看他,明白他的宽慰,也听他宽慰。


    “越是强大,越能够抵抗反噬。”


    可她远比他想象中聪明,看到的、感受到的更深,她唇微启:“若非失去一半仙骨,以你的神通,原本丝毫不会受损伤。”


    他握住她的手一顿,漫不经心转开话题,再度道:“戒指,喜欢么?”


    她叹气,又一吸鼻子,轻轻点头。


    “喜欢的。”


    哪吒凝注着她,尤其在看她那双微弯的杏眸,在湛蓝的海波里更显清澄。


    半晌,他淡笑了声。


    “嗯,我感知到了。”他道,“你喜欢的情绪。”


    ——若她喜欢,会是怎样的眼神,会是怎样的情态。


    眼微弯,眼波流转,唇轻勾,笑意清浅。


    这是她的喜欢。


    她有许多许多次,看他,都是如此神色。


    *


    哪吒又取下混天绫与乾坤圈,如上回一样交给她,又吩咐火尖枪时刻随她左右。


    一行人继续沿着台阶往深处而去,直到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环形平台,终于遇见阻拦。


    两只身形魁梧、凶神恶煞的妖兵拦住了去路,显然都是海族所化。


    一个满身覆着深青色鳞甲,额角凸起骨刺,指尖留有锋利蹼爪,另一个瞪着双死鱼眼,两腮开合,裸露的臂膀上肌肉虬结,布满滑腻的粘液。


    “站住,此处是禁地!”他们充满敌意道。


    哪吒神色却仍是不咸不淡的桀骜,他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里,眼神扫过对方,如掠过路边的石子,波澜不惊。


    不疾不徐布下结界后,他嘱咐瑶夭离远些,长.枪在少年翻腕中便显现出来,烈火竟然能灼烧海水,腾出气雾,在水光粼粼中折射出灼亮的光。


    而后,枪出如龙,他身形快如鬼魅,打法肆无忌惮。


    结界外,群妖也涌了过来,疯狂想要撕裂阻隔,但丝毫不能撼动神仙的结界。


    瑶夭看着那些方才还和善慵懒、各忙各事的妖,倏然赤红了眼,冲这里狂奔,表情狰狞,外露杀意。


    她有些诧异:“为什么一开始它们都没动静,现在却像疯了一样……”


    哪吒很快收拾好了两个挡道的废物,闻言,收起枪,缓缓向她走来。


    “我同你说过,以人心执念而生的妖,生来皆有愿力。”妖血丝毫未沾他衣袖,他牵她手,“你的魅术也是愿力,可操控旁人。”


    “世间唯有一只魅妖,愿力更是强大无比,如今应龙手中仅有你的一魄,也足以维持海底城的邪阵,让海中群妖受它操控。”他解释着。


    瑶夭一惊,漂亮的杏眸微微转动,意识到什么,压低声:“此处并没有强大的妖气,但……他仍在这儿。”


    哪吒“嗯”了一声。


    他这般漫不经心,却又次次直击要害的模样,让瑶夭不由又觉得……他所洞悉和掌控的,远比她想象中还多。


    眼前的一切,皆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她心里复杂,还彻底明白……


    若应龙不诛杀,事情真的会变得很严重。


    哪吒牵着她往更深处走去,此处的妖明显比天坑上层的妖要少,也更沉默警惕,如蛰伏的毒蛇。


    他照旧视若无睹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神,径直带着她和火尖枪往一处而去,目的性很强。


    片刻后,几人伫立在一处圆顶天坛的偌大建筑前,瑶夭仰头看去,这建筑也不知什么材料建造的,非金非石,泛着幽蓝的光,其上有块牌匾,在海水波澜中扭曲、却又清晰。


    上面赫然两个大字:海藏。


    瑶夭尝试探出一丝妖力,立刻被一层无形的结界阻挡。


    哪吒注意到她的动作,便一抬袖,结界顷刻破碎,露出其内蕴藏的磅礴灵气——里面一定藏了很多法器珍宝。


    火尖枪眼睛亮起,摩拳擦掌,像是来打劫的,“哇,这次定然收获颇丰了!”


    瑶夭刚想说他也不用笑得这么阴险。


    “龙最喜囤珍宝。”一旁的哪吒出声。


    他音色依然清淡,不悲不喜,但瑶夭瞬间就想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东海。


    估计东海里就有很多宝贝吧,她突然想起来“海藏”是指什么了,传说中大海龙宫里的宝藏。


    紧接着,她听哪吒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补充道:“而我,最爱夺龙的珍宝。”


    瑶夭:……


    第48章 缘起因果魅妖以情为基,终为情殒。……


    哪吒见她一直紧蹙着眉,也不知是忧虑太多,还是紧张,抬手揉她眉心。


    瑶夭意识到他方才所说,是与她开玩笑,叫她放松下来。


    她顺势笑了笑,眉梢轻扬,“好巧,我们妖也贪得无厌,我倒要看看里面有什么好宝贝。”


    三人一同入内,层层楼阁向上收拢,巨大的环形穹顶在最上面,不知名的宝石散发莹莹幽光,照亮了悬浮于空中的无尽珍宝。


    不同于火尖枪一脸兴奋,哪吒并没有多看一眼熠熠生辉的诸多法宝,他微抬衣摆,径直往最高处走。


    瑶夭跟着他。


    天坛顶层的楼阁,高耸的书架倚壁而立,直抵穹顶,陈列着难以计数的古老卷轴、竹简、帛书,偶尔还夹杂着几本现代书封的书。


    他并没有避讳她,低声与她解释,“应龙乃万年大妖,海藏中不仅藏珍,藏书也颇丰,他通晓诸多上古邪阵,也擅锻兵之事。”


    因而,他的仙骨不能被应龙尽数吸收,却能被做成邪器。


    “我来此,便是想找到他锻造仙骨的邪书。”他道。


    瑶夭点头,她理解,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其器,方能断其谋,破其局。


    她也左右看看,“那我也看看这里有什么。”


    “瑶夭。”他懒散唤她,目光并未离开书架,“你不是要去寻宝?去楼下找火尖枪吧。”


    瑶夭一顿,刚刚上楼的时候,她就感觉哪吒不太想她跟着,但他越不想,她偏就越想。不然他指不定又瞒她什么,还要义正言辞说她理解不了。


    她摇头,轻哼道:“我就爱看书。”


    他呵了一声,似觉得有趣,没再与她争。


    瑶夭心下微松了口气,看来也不是真要瞒她什么,她便不再管他,犹自在这一层乱逛乱看。


    少顷,她在一排不起眼的博古架前驻足,其中有本外封像是贝壳材质的古籍。


    其上似乎附着了浅淡却令人熟悉的灵气,是她自己的灵气。她被吸引,抬手取了下来,细细查看。


    很快,她沉浸其中,但刚刚那点好奇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脸色也渐渐凝重。


    “瑶夭。”


    哪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似已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唤了她一声,示意她此事已了。


    见她端着一本书,他没有询问她什么。


    瑶夭唇角翕动半晌,不知从何与他说起,“……这是一本《妖录》,其中细述什么是以人心执念而生的妖。”


    魅妖,怨妖,魇妖,皆为此类妖。


    它们与其他妖族有着本质区别,除去妖力内丹能为旁人所用,还有其余难以言喻的特殊。


    哪吒“嗯”了一声,见她没有动,干脆向她走去。


    走近,摊开的书页上写着:


    [此族类,生于虚妄,蕴具强大愿力,诞于三千界任一界,可操控万物,可融魂修灵。]


    [若得之,于其魂中注入强大灵力,便可令其成为容器,为之所用,其威能大小,系于御主灵力之强弱。]


    瑶夭想到了千年前的事,问他:“当年,你也是想剥我的魂,让我为你所用?”


    他看出她眼底并没有质问,单纯是好奇,笑了,“我从不操控旁人。”


    ——任何生灵,皆不可信。


    “但是应龙想。”她笃定道,“昔年,他便想借助我的力量,祸乱三界。”


    “嗯。”他没有否认。


    瑶夭垂头,又仔细重读这段文字,指着第一行最后一句,“融魂修灵?这句是什么意思……”


    哪吒又说:“就算有魅妖之灵,他的妖力也不足以摧毁三界,宵小之辈,心存妄想罢了。但是,他寻到了另一条路。”


    瑶夭闻言,愕然,仰头一瞬不瞬地看他。


    他叹了口气,既然她已看到这本书,他便不再瞒,“应龙借由仙骨撕裂时空,来到这个灵气薄弱的世界。此界,人是万物之首。”


    可在仙与妖看来,人族脆弱无比。


    应龙在神佛主宰的世界做不到的事,在这个世界只要彻底设好局,便能做到。


    瑶夭意会了,无意识又往后翻。


    [人心执念化生,怨妖以怨为食,终为怨殉;魅妖以情为基,终为情殒。怨起则身消,情生则道散……]


    哪吒将书盖上了,扯弄唇角,“一派胡言。”


    瑶夭欲抢,“我还没看完呢!”


    “不看了。”他随手将书一抛,书页化作一道流光,稳稳没入高处,再难寻踪迹。


    旋即,他顺手将她揽入怀,“你若想知晓魅妖之事,问我便是,小魅妖。”


    “……”又变成“小”魅妖了。


    是在嘲笑她自己身为魅妖,但历经千年,并不了解自己。


    她的头被他埋在怀中,声音变得瓮声瓮气,“上面写,我若生情,便是最脆弱的时候。”


    昔年意欲杀她的人便是应龙,这事她已经和哪吒说了。


    瑶夭心想,所以彼时应龙以为她喜欢的是恩人,才会与凡人携手,故意让恩人杀她。


    但其实,他们也不算成功了。


    魅妖虽身死,却能重新凝练魂魄,重聚妖身。


    她的死因不是被恩人杀死,而是毁了自己的道,她想向死而生,重来一次,重新寻一次道。


    “胡言。”哪吒仍如此道。


    “魅妖生心,恰是最强大的时刻。”他轻声,音如哄慰,“瑶夭,无人能夺走你的心,无人能伤害你。”


    “真的么?”她说。


    他应道:“我保证。”


    他好像真知道更多,与她娓娓道来:“应龙将自己想的太强大,实则要操控他,仅以魅妖之泪便可。昔年他无意获悉后便忌惮于此,对你生出杀心,却又难以剥离你的魂,干脆撕裂时空,逃至此界。”


    “怎知我又在此界重生了,竟然又和他相遇了。”瑶夭感慨着。


    哪吒顿了一会,凝视着她所知尚浅的杏眸,最终,摇了摇头:“并非巧合,他撕裂时空时,有意引你飘荡的魂魄来到此界。”


    “他没杀死我,还想再杀我一回是吧!”这下,瑶夭身子一僵,咬牙切齿。


    他拂过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摁进怀里,没叫她多看出他复杂的神色,顺势道:“嗯,他还想彻底分离你的魂,让你永生永世凝不出妖身。”


    魅妖没有妖身,便如形存实亡。


    ……而后,应龙便能用她的魂魄当做容器,操控万物。


    瑶夭不知道,她还不知道的是——如书上所言,魅妖可诞于三千界任一界,若身死,魂仍能穿梭各界,亦能修补时空的缝隙。


    书上所说的,都是真的。


    魅妖以爱为生,也将为爱殉道。


    但他,不想。


    哪吒的语气沉下,难得阴恻恻。


    瑶夭当真被吓了一跳,心跳如鼓,最终咬牙切齿,“实在太可恶了,我又没惹他。”


    “世间劫难,皆有因果。”他说起这些高深大道理时,就真的很像个神仙了,“可论缘起,总是阴差阳错。”


    “——所以,你还想着魂魄不全也能好好的么?”他又垂眸瞥她,颇有些恐吓意味,“瑶夭,魂不全,则体弱,小心下一回又被人捉住剥了魂。”


    魅妖魂力强大,只要魂魄完全,她又有了心,算是彻底完整,再要轻易伤她绝无可能。


    瑶夭心里酸涩,直至此刻,她总算彻底明白哪吒一直以来的良苦用心,他情愿自伤,也盼她魂魄完整,护她周全。


    她用力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将脸埋入他带着清冽冷香的衣襟。


    “……哪吒,谢谢你。”


    “嗯。”他坦然接受,“回去多谢我几次便是。”


    “几次,谢谢还能谢几次的?”她仰头不解。


    哪吒似笑非笑,乌墨色的眸子幽邃。她便懂了他的意思,气愤憋闷他真是脑子里什么都装,不正经的东西最多。


    她不再说话,哪吒便牵着她的手要带她下楼,怎知瑶夭眼中狡黠一闪而过,抬指,灵光顺着水波徐徐流过,很快便寻到方才被他抛掉的《妖录》踪迹。


    再一收掌心,《妖录》瞬息便到了她手中。


    “哼,想不到吧?我们妖就是这么狡诈。”瑶夭得意一笑,立刻将书收进灵台。


    只是防着哪吒时,无意间书页又摊开,她余光瞥见了书上一句话,反应过来后有些怔愣。


    哪吒没同她抢,瞥她一眼,好似还觉得她幼稚,凉凉提醒:“当心脚下台阶。”


    瑶夭满脑子都是方才所看见的,一时没再与他接腔,反而是目色流露许多震惊。


    哪吒有所察觉,这次微微偏头,疑惑看她,“怎么了?”


    “哪吒……”她心情复杂,唇翕动,问他,“当日你是故意让魇妖夺走我的一魄吗?”


    书上写——


    [魅妖独一无二,魂力强大,可承载万物灵气,但唯有其薄弱之际,渡之灵气,无损根基。]


    魅妖的魂力强大,不是谁都能逮着她强渡灵气的,应龙当年想将她当容器都做不到。


    即便她重凝妖身,被剥离了一魂一魄,这些年里,也没见应龙能再对她下手。


    唯一给她渡过灵气的、能给她渡灵气的……


    只有哪吒。


    他也是在她又少了一魄后,才能那样大肆给她灵力。


    “是。”哪吒凝视她半晌,见她并非气愤之意,意识到她想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否认。


    瑶夭忽然发觉,他其实很爱观察她的神色,看她是如何反应,如他所言,以五感来感知她的心绪。


    见她眼尾通红,他抬手揉了揉她眼角,轻叹宽慰:“如此不伤你根基,又能叫你快些好起来。瑶夭,你不是一直很受用么?”


    她一时仍未说话,哪吒便俯身贴着她耳廓,轻声与她耳语。


    “你…你……”瑶夭就是觉得心情很复杂。


    有种明明没有被他瞒着、明明次次经他点拨,她就能想明白其中关窍,可她所看到、明白的还是太少的感觉。


    哪吒说,那一魄中还有他的灵力,魄在何处他一直有所感应。


    如今也差不多清楚,那一魄,一直就在应龙身上。


    应龙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昔日未带你直接来寻,是因为你魂魄尚且薄弱,如遇劲敌,恐有意外。如今仅缺这一魄,该叫它还回来了。”


    于哪吒而言,他自身并没有所谓劲敌。


    甚至,他有自信能护瑶夭周全。


    可除此外,心底又总有另外一丝微妙的情绪辗转,让他总不由想,万一呢?


    他自诩会做到万事周全,又恐万一有一丝不周全。


    尤其在妙云观时,他见识过她宁愿自伤自己,也不肯伤他的态度。那样的决绝,成了他心底那次“万一”最深的缘由。


    见她如今这么爱哭,哪吒心觉有趣,抚摸她的发,“瑶夭……”


    “没有心的神仙,怎么也能对我这么好呢?”瑶夭哽咽问他。


    他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其实他明白的,明白妖生了一颗从前没有的心,便如牙牙学语的孩童,迫切地调动着所有情绪感知外界。


    她的感知会变得越发敏锐,心绪也会越发敏感,待过了这一阵子才会好。


    他没有心,可他做过人,竟是能理解的。


    无论她是如何模样,哪吒都会表现出不曾对旁人展露过的耐心,引导她,让她不要陷进情绪的漩涡,轻叹一声:“瑶夭,你知道么?即便你将书藏进灵台,我亦可用灵识探入。”


    “届时,你有任何感受……”他用指腹剐蹭去她眼角的泪,淡笑,“可别又弄得上下都哭。”


    “……”


    瑶夭突如其来的伤感,在憋红脸后,彻底到头。


    她没好气地拍他肩膀,惹得他笑,他又来挠她的痒,刻意摩挲过她腰间软肉,弄得她也开始笑。


    “你俩好了没!”火尖枪的声音从底层穿透而来,“我都逛完了。”


    两人便不再久留于此,一同下去。


    *


    火尖枪有一个自己的储物袋。


    此刻那袋子已经装得鼓鼓囊囊,瑶夭环视周身,好家伙,上楼前还密密麻麻陈列的珍宝,几乎全没了。


    只余几样瞧着像是女子的法器首饰,璎珞、步摇、臂钏之类的,虽样式极尽精美繁复,但他用不上,才没遭他“贼”手。


    哪吒却瞧上了,微抬袖,尽收囊中。


    几人又随着哪吒的脚步出了海藏,继续沿着蜿蜒的台阶向下。


    也不知究竟打飞了几轮挡道的妖兵,越往下走,越是黑暗盘旋,越发压抑。直至行至海底城最深处的大片空地,这里彻底被无垠漆黑包裹,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暗圆球,难以窥见其中的景象。


    瑶夭下意识抬手,若有似无的凶煞妖气被她感受到,“海底城法阵的阵眼,便在此处。”


    “真是大胆,堂而皇之。”她感慨。


    瑶夭这辈子好歹是个小道姑,关于阵法这种东西,本就比旁人更了解些。


    加之她还是妖,妖更擅阵法,也得以让她在还没魂魄完整的情况下,就能设出威力得到哪吒认可的法阵。


    她思忖着,一般法阵的阵眼自是在中心,可实战中见到的阵法,大都庞大复杂,多是几个法阵组合在一起,方位不一,甚至有多个阵眼,以防被人轻易破阵。


    海底城本来就是个圆坑,很容易让人把注意力聚焦到最低处。


    应龙毫无避讳的意思,明目张胆将阵眼设在此处,这还是一个表面尚无攻击性的阵法,真有心,也不是没人能接近阵眼的。


    但他仍觉得,无人能破他的阵。


    “最讨厌这样目中无人的龙了,讨厌龙,不喜欢。”她随口哼着,毕竟这条龙也没想让她好过,她要多骂几句。


    哪吒听出她语气里的鄙夷嫌弃,实在生动,与重逢她时已相差太多。


    他难得忍不住笑,附和道:“我也讨厌。”


    两人目光相触,皆忍俊不禁。


    只是……


    不一会儿,地动浪涌,很明显能感觉出有磅礴的妖力,在漆黑中躁动盘旋。


    “瑶夭。”哪吒提醒她,“应龙便在此处。”


    第49章 人心执念这是他第一次放过一只妖。……


    除却漆黑中弥漫的浓稠妖力,瑶夭还感觉到四面八方集聚而来的细碎妖气。


    不同于这一路来的平和,这一次,所有的妖气都裹挟着令人森寒的杀意,随着极轻微的水流声,瑶夭眼眸微抬,竟能看清海水波纹中荡漾的熠熠金光。


    ——丝丝缕缕的金光,本是魅妖的愿力。


    海底城的妖阵,已彻底被应龙开启。


    眼前极快地掠过几道身影,火尖枪拽了瑶夭一把,将她拽离原地,哪吒顺势抬手,指尖神火荡开,那些妖顷刻间化为灰烬。


    在它们死之前,瑶夭眼前就像放慢动作似的,瞧清了它们的长相。


    竟然是之前哪吒砍飞的那些拦路妖。


    当时哪吒没有取它们妖丹,没想到借由她的愿力竟能起死回生。


    不过这下是彻底烧成渣子了。


    “这些妖兵已是海底城中的厉害角色了,时空裂缝就那么大,能钻过来的妖都没什么能耐。”火尖枪嗤了声,但音色仍含顾虑,“但是哪吒的仙骨……”


    他往漆黑中看去。


    瑶夭也顺势看去,少年伫立最前方,他神色桀骜清淡,因仍有妖前仆后继奔来,三昧真火涤荡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天然强大的阻绝。


    他便在中心,睥睨群妖。


    但在他身后,那团黑暗依旧如揪紧人心的一双手,昭示着未知。


    似能察觉她心中所想,哪吒蓦地抬眼,先是看她一眼,随后衣袖微扬,灵光闪过,那团令瑶夭和火尖枪愁虑的漆黑开始扭曲,膨胀,又似撑到最饱的肚皮,“砰”得一下,炸裂消散了。


    瑶夭:……


    火尖枪:……


    他们对神仙的力量果然一无所知。


    “护好她。”哪吒淡声道。


    火尖枪忙应“是。”


    只见黑雾散去后,中心的宫殿被剥露出来,宏大辉煌,荧光闪烁,通体泛着贝壳般的斑斓色泽。


    一条混沌的龙影盘踞在巨柱之上,但它的身形实在缥缈,像条虚影。


    [哪吒三太子,你追我千年又如何?因果如此,该殉道之人自当身死道消。]龙音如厚钟,穿透于海水。


    瑶夭没太听懂这老龙的意思。


    “小心!”火尖枪又要去拉瑶夭,“妖阵还没破。”


    她问火尖枪:“它在说什么?”


    火尖枪随口道:“我怎么知道?妖都是有点神经病的,成天胡言乱语,呃,我不是骂你。”


    瑶夭:……


    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小妖,虽说这些妖法力不够看,但数量太多,而且就如先前瑶夭所想,这些妖只要不是被烧化妖丹,哪怕是具妖尸都能再蹦跶几回。


    “你别管*它说的什么,等着哪吒砍它一刀,它就老实了。”火尖枪又道。


    它手中也显现出一柄长.枪,随手将几个靠近的小妖刺穿。


    瑶夭深感赞同,一旁的哪吒瞧着十分游刃有余。


    但见火尖枪四处逡巡,并不是他自言的那般轻松,她清楚,他在寻找仙骨。


    瑶夭身前有乾坤圈混天绫相护,还有火尖枪,眼下,她反倒成了暴风中心唯一悠闲的存在。


    但妖的本能就是很主动,她不愿置身事外,妖力涌动,符纸现于身前,而后结印,双手中指直立,四指握拳。


    瑶夭唱喏着:“流火万里,陨星如倾;焚邪灭秽,灰烬无停!速降真火摄——”


    火星如雨,遇上哪吒的三昧真火,顷刻形如火海,瞬起燎原之势。


    火尖枪自己的武器也得了助力,枪.尖的火燃得更旺了。


    他咋舌,看瑶夭:“你是怎么能把妖力和道符结合的……”


    瑶夭笑笑,“我是小道姑啊。”


    火尖枪“啧”了一声,小妖道姑。


    哪吒虽未往这边来,他将绝大部分的妖物都引开了,但得瑶夭助力,指尖轻拨一抹灵力,混天绫抚过她手腕。


    瑶夭若有所思,看向那玄衣少年,更看向他身后宫殿的龙影。


    “蛇蜕皮,龙有影,龙柱上盘旋的应龙是假的,但它造出的这个幻影妖力浓厚,应是为了守护什么东西……”


    火尖枪便问:“那龙柱底下是阵眼?仙骨是不是在那处。”


    “不是。”瑶夭努力感受了下,又结合千年当妖的经验,觑他一眼,“我们妖还没有那么笨笨的好嘛,谁把阵眼设在那么明显的位置,它那是声东击西。”


    “……”


    “不过——”她俯下身去,五指张开抓地,仍和那回搜寻猫妖妖阵的阵眼一般,细细感受这妖阵。


    她道:“我会找到。”


    不同于上回还要借用乾坤圈的灵力,如今的瑶夭已能凭借自身抽丝剥茧,妖力探阵。


    少顷,她眉眼一亮,“我知道在哪儿了!但是……”


    “阵眼之中,不是哪吒的仙骨,也不是我的魄。”她又蹙起眉,有些迟疑,似乎难以下定论。


    “是我为人的执念。”


    哪吒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群妖皆化为灰烬,但他依旧衣襟平整,仿佛鏖战不过他的戏耍。


    火尖枪恍然:“是应龙,从你仙骨残存的神识里剥离的……”


    哪吒“嗯”了声。


    瑶夭微怔,难怪她感觉那阵眼虚无缥缈,却又难以撼动。


    人的执念成为阵眼,又在以人为主宰的世界设立这样的法阵,其法阵与阵眼都会变得极为强大,难以破解。


    “那……”但她心里有个主意。


    “瑶夭。”少年只是眉目染上一丝浅淡笑意,先开口言说,“应龙惧怕你,他无法伤害你。”


    不知怎的,瑶夭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是难得心起波澜。


    只因他听懂了应龙的言下之意,可她和火尖枪都还被蒙在鼓里。


    这般诡异的直觉让她瞬间心跳加速,却很快被眼下的场景掩盖,往天坑上处看,群妖仍然像蝗虫一般肆虐,一波又一波朝这里涌来。


    哪吒只是短暂停留,像是特地来宽慰她什么。


    她意识到,应龙一直不出现,是在消耗他的灵力。


    ——不能这样下去。


    她没什么需要宽慰的,摇摇头,“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仙骨还在它手里,而且妖也太多了,一波又一波来,没个真正停歇的时候。”


    海底城群居的妖竟然如此至多,先前见到的不过是绝少部分。


    “我有个主意。”趁他将要说什么之前,她先发制人,果断道,“你安心和火尖枪除妖,尽快找到应龙真身,破阵眼的事就交给我吧。我能吸纳人的执念,所以你才说‘它惧怕我’吧?”


    原本她心里还有点忐忑,怕他又专断独行,不许她只身去破阵眼。


    但出乎意料的是,哪吒方才说那话竟真是引导她,他看着她坚毅的神色,很快应了好。


    “瑶夭。”这下是她错愕,哪吒垂眸看她,“待你破去阵眼,从执念中走出来,一切便也结束了。”


    “会好的。”他道。


    *


    时间紧迫,又一大波妖潮涌来。


    几人不再闲话,哪吒长枪往前一刺,浩瀚灵力激荡,破开重重妖影,甚至这一击将应龙的幻影也击破了。


    瑶夭意识到,这位哪吒三太子,真的远比她想象中要强大得太多。


    他看似的精心谋算,临到此刻又成了漫不经心,少年周身自有这种令人心安的气场,也让她逐渐平静下来。


    当然,是因为她和哪吒是站在一边的。


    ——不然那就是极度的恐怖了,他怎么能抬抬手就把一堆妖杀死的?


    此刻的他做这一切,更像是为了她,刻意慢下节奏等待。


    但她不能因为他的纵容就老神在在,瑶夭不再多想,捏起一张护身符,“千邪万祟,逐气而清,金光火云,常照吾身!”


    她往阵眼处而去。


    *


    执念有如幻境。


    梦中是潮湿的季节。


    湿咸海气与阵眼外如出一辙,又透出些充沛空气带来的舒爽感,这是在岸上,不是在海底。


    不同于哪吒曾为令她脱困怨妖幻阵时的视角,这一次瑶夭在梦中看见哪吒,是以旁观者的身份。


    他还很小,瞧着不过六七岁,穿一身略不合身的宽大白袍,衣上染透鲜血,血污一点一滴顺着衣摆滴落。


    此刻他还没有火尖枪作为法器,只是执一柄快比他人还高的剑。


    他擦拭的动作一丝不苟,一下也没抬头,可帕子已经浸染污血,他便又掏出块染了些许殷红的帕子继续擦。


    直至风过,逐渐将剑柄刻纹中的血色风干,怎么也擦不尽。


    小少年骤然起身,将剑从海崖掷下,任凭海水淹没剑身,丝丝缕缕的血气总算散开,但他再也没看一眼。


    怎么擦都是擦不净的。


    怎么杀,也是杀不尽的。


    他杀了太多妖,造下太多杀孽,好像只有彻底毁灭才能净去一身血污,他如此心想,怔然后,又从海崖往某处远眺。


    生来有神通的少年,一目十里,纤毫可察,他察觉到一只初初化生的妖从方才的鏖战中逃脱——他本无意杀她,是她才化生却阴差阳错卷入战局。


    她本该死。


    可她没死,只是受了重伤,凭借本能往人间而去,寻找能够帮助她的人。


    要杀了她吗?哪吒心想。


    师父与父亲都言之,妖该死。


    可他才将一身血污擦净,且丢了剑,再杀妖,又要濯洗一遍。


    那不去杀了她吗?他又想。


    他从来没有放过一只妖,妖该死。


    这是这个初生懵懂,却早被尘世浊染之人要求着大显神通的少年,第一次心起纠结。


    因一只毫无干系的妖心起纠结。


    哪吒在山崖上伫立良久,看了良久,一面心觉师父与父亲不会言错,一面又觉得自己并不想再杀妖,甚至最后心生另一种恶意……


    放任一只妖入世,她会不会杀人?


    总是他作为人在屠戮妖,有没有一天,他能亲眼看见这只自己放跑的妖,杀死一个人?


    人的感情总是如此诡谲多变,复杂难言。


    最后,他头一回欲望战胜理智,心觉是放任了一只妖离开,实则是他放任了自己的心。


    *


    无尽的杀戮,能够极其残忍地抹杀一次次萌生出的自欲,那点初生的懵懂彻底被血腥气磨灭,哪吒逐渐变得麻木不仁。


    他尝试看清的心,最终也淹没在血色中。


    放跑的那只妖被人所救,因报恩,留在凡世。


    哪吒已很久没有再见过她。


    他虽过目不忘,却极少将心神放在此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可在某一天,他又遇上了她。


    妖着一袭他最憎恶的红衣,如见满眼血色,将那股心底铺天盖地的杀意点燃。


    长枪横跳,疾刺出击,那小妖惊呼出声,慌忙闪避,红衣随着她的身影摇曳,像是一簇不熄的盈盈之火,竟然变得炽热亮眼。


    “是你?”


    原来是魅妖,他只在《妖录》中见过,世上竟真有魅妖。


    还敢对他用魅术,虽然无效。


    魅妖才真正化形十年,生来就有变化之能,可化作世间任何女子的模样。她惊惧的眼像小鹿鲜活灵动,其中没有泪,却也澄然晶莹。


    可他连鹿也杀,并不觉得对方楚楚可怜。


    “你认得我?”她的音色也极为婉转,如莺啼清灵,“我们见过吗?”


    他没回答,反问她:“你杀了人吗?”


    她眼中顿时更加惊慌,恐惧溢于言表,“我…我没杀。”


    “好。”他道,顿感无趣。


    即便是世上唯一的魅妖,也如此无趣,无论她杀没杀过人,结局都会是死。


    杀人便如师父所言,她是恶妖;不杀人便辜负他昔日所想,她只是一只不会杀人的妖。


    长枪再度刺去,对方惊呼一声,那点堪堪柔弱却尽数消失殆尽。


    她与他缠斗起来,瞋目切齿,更显得那双眼盈盈,“你是什么疯子?为何要杀我!”


    “妖就该杀。”他说。


    她与他争吵起来,“为何妖就该杀,是因为妖杀了人?可我没杀人,你凭何杀我?”


    “妖就该杀。”他复述道,如师父日日所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心虽异,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杀你,你为何动我?”


    他想了想,“因为你杀不了我。”


    她忍不了了,双手成印,调动山川灵气向他而去。


    养了十年伤的魅妖,竟然真有了些本事,她伤到了他。


    而后她更是得意忘形,一双漂亮的杏眸染上璀璨华光,几番嗔他:“……再说了,你都说彼此‘其心必异’,若我真杀几个人又怎么了?我是妖,人又不是我同族,就像你,你不也杀妖么?”


    他瞧着她絮絮叨叨的模样,冷不丁问她:“那你不杀我吗?”


    魅妖愣住了。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嘀咕着:“你在说什么?我作甚要和一个凡人计较,就算你神通广大,也只是个凡人,百年后就死了,我犯得着记仇你吗?哎呀,笨凡人,下次遇上妖,不要再问它这种蠢问题啦。”


    妖不杀人,却在骂人。


    她才化形不久,还在学人说话,如牙牙学语的孩童,神态天真,语句也是天真的,却又透着些独属于妖的天真恶劣。


    “所以,妖不会杀我。”可哪吒并未因这种天真而感到不耐,他反而认真又执着地,再度发问,“那我该杀妖么?”


    这次她果断回:“自是不该,妖没害你,你就不该。”


    哪吒笑了。


    他没从人身上得到的答案,却从一只妖身上得到了。


    这是他第二次放过了一只妖,还是同一只。


    *


    哪吒开始在这个问题中浮沉,煎熬。


    人难逃七情的煎熬,即便他生来有神通,如魅妖所说,百年之后,他也应轮回转世,焕然新生。


    寥寥百年,又为何要被无尽的血色淹没,陷在永劫杀戮之中?


    他逐渐倦了,腻了。


    不再配合着凡人的贪婪与专私,不再企图理解何为“妖该杀,人该生”,也不再心觉自己有什么使命。


    守护的意义,尽头也只是将他当做屠戮的工具,维护一片虚假的安宁。


    哪吒想做一个了断,他的父亲恰时给了他一个机会。


    之后,他想过平静的日子。


    本该属于凡人的一生,他也想要。


    比之想要杀妖,想要杀人,这是他心中更强烈的欲望。


    他们答应了他,却又言而无信,人心总是如此复杂难测,可他们却又笃定——他的心,是一颗杀心。


    他被逼到了绝路,心也不想要了。


    他想,最后真正属于他的,唯有一片无尽的血色。


    ……


    瑶夭一直在看着他,她只能像一缕魂魄般陪着他,摸不着他,也无法让他看见她。


    但她想,她已经明白哪吒为人的执念是什么了。


    人心复杂诡谲,她也花了千年时间看清这个道理。


    而认清,都要付出极惨痛的代价。


    他从来不想杀戮,却又被迫杀戮,他一遍遍自问他该不该如此做,而后一遍遍被告知本该如此。


    直至,彻底认清,他觉得这一生已尽数毁去。


    可是瑶夭想,既然一条道走不通,那他还可以换一条啊……


    裹挟着浓厚血气的战场,连一缕魂都举步维艰,可她没有迟疑,饶是步伐沉重,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


    血色蔓延中,有足铃轻响,一人踏风而来,红裙翩飞,同样的颜色竟能压过殷红刺眼的血,变成了如火般的绚烂艳丽。


    魅妖那婉转清灵的声音,好似时隔了许久才传来。


    “哪吒,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魅妖问他。


    他的魂魄几乎散去,仅余一点也将消弭的魂力。


    意识早已不清醒,眼前朦胧,模糊,可少女的身影像极了莹莹火焰,燃动在山川间,她本该生于山川间,不与人为伍。


    可她却救了他这个人。


    他又问她:“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刚把你救回来,你问我这个?”魅妖没好气道,“我就是会救人,没有为什么,我依附人而活,而且我还要报恩,恩人和我说要与人为善,我就顺手救下你呗。”


    妖会报恩,是为自然之道。


    哪吒在《妖录》中也曾见过,但她本可以不用这么做,是他险些杀死了初生的她,令山川间化生的魅妖不得已入世,与人有了纠葛。


    因果真是玄之又玄的事,环环相扣,缘起却是阴差阳错。


    他唯一放过的妖,最后是唯一救他的妖。


    他看着她努力用愿力替他修补魂魄,她神态慵懒明媚,好似不将万物放在心上,可眼神却是纯粹认真的。


    他头一回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有的人,有父有母,有名有姓,最后的结局也只是孑然一身;


    那妖呢?她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她的结局又是如何呢?


    魅妖忙着替他凝魂,没有理会。


    于是他又道:“与人相处,不是好事……你若生情,不是好事。”


    “我为何要生出情?”这次她回答了,偏头看他时,璀璨的眸流露出疑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


    “那你在做什么?”哪吒以为,她仍会说她在报恩,于是也顺手救他。


    但她眼中神采无限,一时比人含有充沛情绪的眼瞳还要亮。


    她说:“我在寻我自己的道。”


    第50章 怦然心动“瑶夭,我是爱你的么?”……


    不算短的沉默在山洞之中蔓延。


    硝烟散去后,血腥气在浮尘中翻涌,浓烈的气息令人作呕。


    可魅妖神色平淡,她本无心,对凡世的一切都心无波澜。


    哪吒也失去了心,可这一刻,他瞧着她清魅的侧颜,感觉那颗心还没有全然消散,使得心房的某处忽然重重跳动了一下。


    他叹息一声,没有在意,只与她道:“你这么做,不值得。”


    瑶夭凝视着他。


    他仅剩一缕幽魂。


    连魂都残缺的人,肉身也几乎尽数毁去,无论怎样都显现不出他原本清隽昳丽的本相,她从未在记忆里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


    此刻,他真的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脆弱少年,仅此而已。


    她也叹息一声,音色有些哽咽,她反问他:


    “那你呢,对我好,值得么?”


    哪吒怔然。


    被血色浸泡后变得浑浊的眼瞳望向她,眼神洇含困惑,在千万次的记忆回溯中,魅妖从未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何曾对你好过?”他扯唇,“往后也不会对你好,我要死了。”


    她摇头。


    千万次如出一辙的幻境,忽然有一次,有一只妖改变了。


    她变得特殊;


    亦或者,她于他而言一直特殊。


    她依旧在说:


    “哪吒,不要让执念困住你。”


    “你知道么?在将来,你会对我很好,我也会对你好,你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值得,活着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


    “如今的一切只是一段缘起的记忆,未来的路还很长,此路难行,你可以等待,可以忍耐,但你还要继续往前走,行至真正属于你的路。”


    “那条未来的路,不会再有杀戮,不会再有迷茫,你自己说过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哪吒盯着她那双清艳明媚的眼,清清楚楚看见泪珠滑落。


    魅妖生心,才因情落泪。


    他忽而道:“那样的一条路,有你在么?”


    瑶夭微怔,她笃定点头,“我在。”


    少年浅淡地笑了起来,乌色的眸凝注在她身上许久许久。


    他说:“我知道了,瑶夭。”


    稠秾的血气像是被某种力量抽离,一切在视线里扭曲模糊,直至重归大海特有的湿咸味。


    幻境的最后,瑶夭见少年唇角翕动,他唤她“瑶夭”。


    *


    “瑶夭。”


    阵眼之外,少年衣袂翩翩,足踏火轮,灼灼火光似能将海水点燃,他朝她而来。


    她忍不住喃喃,“哪吒……”


    其实她很早就猜到了,当年那个在山洞中救过他的人,就是她。


    果然如此。


    命运让彼此相连,跨越几千年,在未来仍有彼此。


    “我知道了,你已毁去阵眼。”他似在说阵眼之事,却像是他也对阵眼幻境有所察觉,于梦中至梦外,如此回应她,“都结束了。”


    那些充满血腥的过往尽数结束。


    他与她一样,寻到了新的道途。


    少年昳丽的眉眼含笑,朝她伸出手。


    许是无心,反倒放下过往,他已不再觉得红色是令人憎恶的颜色,今日他虽未着红衣,可后来他愿意选那般鲜亮的色泽,便是放下了。


    瑶夭以为他要牵她手,心中满足,怎知他先摊开手心,柔和熟悉的色泽淌开,她最后的一魄竟已在他手中。


    她与他十指相扣,两人掌心相贴,有无数难以感慨的情绪没入心口。


    但这一次,瑶夭感受到的不再是苦涩的闷痛,而是一种圆满。


    “瑶夭,你寻到你想要的道了。”他轻道。


    所有支离破碎的记忆终于融合在一起,她将一切都想了起来,也寻到了最完整的自己。


    瑶夭终于明白,昔年的自己在想什么。


    “对,我寻到了。”于是她回应他,“属于妖的妖道,属于我的真心。”


    以人心执念为生的妖,注定要终身依附人族,倘若有一日凡人消亡,她的命数也走到尽头。


    魅妖生了灵智,她是妖,不是人,不愿命数都系在旁人身上。


    所谓报恩,便是无心之妖证道的方式。


    只是辗转千年,她依旧寻道无门,生不出属于她的那颗心,便想以人心入道。


    人妖有别,结果自然是错的。


    世无常,妖无道。


    瑶夭向死而生,换来新的一世,终于悟到了自己的道。


    “你呢?”瑶夭忍不住热泪盈眶,又问他,“你找到了你的道吗?”


    她在梦里与他说,继续往前走,未来总有一条路在等他。


    哪吒凝望她一会儿,唇轻轻勾起,他将她的手牵得更紧,而后低声在她耳边道:“瑶夭,我找到了你。”


    瑶夭讶然一瞬,反应过来。


    或许他想说,他的道,就是…她?


    她不由得有些面热,没错开他专注的眼神,又忍不住想笑,忽听他问:“瑶夭,我是爱你的么?”


    在阵眼幻境中走了一遍,她历经了他还是人的一生。


    于是他想问,在他有心的时候,他对她有过爱吗?


    瑶夭想了想。


    幻境少年那双虽被血污浸染、底色却依旧纯净的眼睛,渐渐与面前的哪吒重合。


    那是生动的、含着喜怒哀乐的,也会让她悄然心跳加速的眼。


    从前,现在,都是如此。


    她莞尔一笑,笃定道:“自然爱我。”


    她想,或许那时候的哪吒对她还不足够爱,但那枚种子已经埋下,纵使之后他没有了心,也在漫长的时间里和她一样,认为对方无法割舍。


    因为,在幻境的最后——


    她真真切切看见了,那个少年怦然心动的眼神。


    哪吒也随她笑,说着:“那你记住,我会爱你。”


    这还是第一次,瑶夭从他口中确切听到“爱你”两个字,她不由微微错愕。


    哪吒示意她还有事未处理,捏了捏她手心,便犹自往深坑处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瑶夭渐渐想明白,他让她入阵眼,或许就是想让她看到那一切。


    他想让她知道……


    或许他爱她。


    直至少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尸山后,她下意识逡巡四处,“应龙呢?”


    “在那儿呢。”火尖枪刚杀完妖,赶过来,“快死了,有进气没出气的。”


    瑶夭:……


    此刻她置身一处高台,往下可以睥睨整片海底城战场,那些妖受妖阵中的愿力控制,全都失去了心智,被杀倒了一片,残存妖丹的还勉力支撑起来,想要再冲过来。


    但阵眼已破,片刻后,妖阵彻底失效,它们便会清醒。


    瑶夭说不出这些妖是好是坏,是否该杀,她不是真正的大善妖,有时选择了哪条路,无论人或妖,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她掠过尸山血野,有一片空地眼瞧着十分干净,连血污都几乎没有。


    但那儿,蜿蜒匍匐着一条庞然巨影,是应龙。


    它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巨大的水泡翻滚升腾,嗬嗬喘气声顺着水流飘来,一旦注意到了,便觉得他音如沉钟,极富穿透力,是濒死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你的魄就在它体内。”妖阵破,火尖枪暂时得了空闲,干脆站在她身旁,与她解释起方才她错过的战况。


    “你一入阵眼,这老蛇虫就急着现身了,我原本还担心它手里有仙骨会伤害哪吒,谁知哪…咳,谁知三太子根本不带怕的,三下五除二就给它打趴下了。”


    由于当时的场面实在太震撼,那位大神杀万年大妖也和捏泥鳅一样,火尖枪连“哪吒”都不再喊,换成了敬称。


    哪吒正踏着翻涌的血色水流,往那处而去。


    瑶夭在高台看着,见他抬手凝聚灵力,击向应龙,意识到他方才是急切而来还她一魄的,他自己剩余的仙骨还在对方体内。


    应龙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龙鸣,振聋发聩,响彻整片海域。


    “哪吒,李哪吒,你不能杀我!若我今日殉道而死,岂不正应了那天道谶语?”


    什么天道?


    瑶夭反应过来,或许便是那句“世无常,妖无道”。


    可她不是寻到了自己的道吗?


    她有些不解,越发认真观察着那边的一举一动。


    甚至她想走过去,却被火尖枪拦住,“万年龙身陨落会爆发出极强悍的灵力,你魂魄才刚完整,经受不住。”


    她问火尖枪:“他说的天道……”


    怎知那边又传来动静,哪吒没有任何与他多言的意思,枪起枪落,已经将对方的龙筋挑了出来。


    地动山摇,龙鸣嘶哑。


    “你杀了我…又怎么样?没…没人的宿命会改变,这世上的妖,注定寻不到真正的道途,我寻不到的,她也——”应龙发出绝望的哀鸣。


    哪吒一枪戳穿了他的心窝。


    仙骨已被它融入自己的心口,少年在此刻倒表现出少有的耐心,一点点将仙骨从他的心中剖离,使得应龙又一次发出颤动的呜咽。


    如火尖枪所说,即便是一条万年大妖,在仙神面前仍渺如烟尘,宛若蝼蚁。


    少年神仙的身上再度染了血,但这次他不再如年少般露出憎恶的表情。


    他的神色是平淡的,平淡到近乎冷漠,甚至透着一丝睥睨苍生的倨傲。


    他说:“那又如何?你寻不到的,她会有。”


    因为,有他在。


    这句话哪吒并未言明,他将仙骨捏入手中,刚要转身离去,忽而身后的应龙阴郁地笑起来。


    “你…你便如此笃定?黄…黄口小儿,你太狂傲了!无人能改变注定的宿命。”它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比哪吒方才所言还要笃定,声如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


    哪吒微蹙眉,但他没有回头再看那具苟延残喘的龙身。


    应龙将死,哪吒飞身而来。


    瑶夭心有疑虑,问他:“我们要走了么?”


    他却摇头。


    “你的仙骨……”瑶夭怕极了他又将余下的仙骨毁了,连忙又问,“你不纳入体内么?是需要再炼化,还是……”


    他仍摇头,“还不到时候。”


    她还想问,哪吒揽住她腰肢,示意火尖枪跟上,带她往更高处走去。


    一边他低声向她解释:“应龙盗取仙神仙骨,意图祸乱三千界,其罪当诛,死不足惜。”


    “但万年大妖身死,其体内蕴藏的灵力会彻底失控,势必引起动荡,我们暂且留下来查探情况。”他拍了拍她的背,如此安抚她。


    瑶夭乖巧应好,又听他轻笑道:“瑶夭,哭一哭?”


    “嗯?”


    “魅妖之泪,可操控万物。”


    他刻意换上轻松的语调,眉眼也不再肃穆,似乎想让她也放下心来。


    瑶夭想到的,却是千年前他就曾透露过的——想要彻底除去应龙,需魅妖之泪,蛇妖蛇蜕,缺一不可。


    蛇蜕已经没有了。


    她先是脱口而出,有点没好气:“我现在怎么突然掉眼泪?”


    “无妨。”他便又同她开玩笑,语含揶揄,“我早已收集许多。”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瑶夭并没有笑,反而凝重神色,“你是不是知道会发生什么?”


    哪吒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时空已被撕裂,应龙乃恶念化生,必有后手,我猜测,他是想以身死时爆发的强悍灵力,将裂缝彻底撕开,打通两界的通道。”


    瑶夭微顿,反应过来,急道:“那妖魔鬼怪不全都往这个世界跑了?神仙呢,神仙会过来么。”


    哪吒观察着她的神色,她很急切。


    因为这到底是她喜欢的世界。


    他回道:“此界灵力稀薄,即便通道开启,灵气也无法平衡两界所需,神仙不会来。”


    但妖会。


    妖比仙更加贪婪又天真,无畏,无惧,总会有不怕死的妖魔会循着通道涌入,在此掀起腥风血雨。


    瑶夭身为妖,对同类的秉性更为清楚,一点即透,她面上担忧之色更明显。


    “宽心。”他又拍了拍她的背,神色莫测,“不是还有你的泪么?”


    “我的眼泪那么有用……”


    “控制他片刻,足矣。”哪吒道,“我会用灵力修补时空缝隙,不会有事。”


    言罢,他松开她,让她跟着火尖枪。


    瑶夭想过去,哪吒却是和火尖枪一样的说辞,“你魂魄方才完整,经不起如此灵力的灌溉。”


    “又是这样。”瑶夭道,“我魂魄没齐全时,说我不可以,如今完整了,又是如此——哪吒,千年前我连你都能控制,也不是未曾与应龙对峙过,他都没能杀得了我,但你,你是从未信过我的能力么?”


    哪吒微微怔愣,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的委屈、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薄唇微动。


    瑶夭以为他有所动容,还欲再说,对方神色却沉凝起来,摇摇头道:“不一样,这次与从前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他不容置喙,“你就待在此处。”


    瑶夭就是气他这种看似掌控全局,但不知何时会将自己置身危险的态度,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心慌。


    她永远不知他还有多少事瞒着她,哪怕魂魄已经完整,记忆已经回来,也难以预料他又会在哪天突然宣告一件她无法接受的事。


    “哪吒!”


    火尖枪拽了她一把,示意她看背后。


    瑶夭微顿,耳边嘈杂诡异的妖鸣一旦注意到,便变得十足骇然。


    她看去,身后那些原本因妖阵破解而仓皇逃窜的妖,竟又重新聚集起来。


    而且这次,它们妖力紊乱狂躁,已经不是简单地被应龙操控,更像是恶念入侵,邪气入体的征兆,双目赤红,杀意毕现。


    “应龙体内不仅有磅礴的灵力,还有庞大的恶念,它身死,那些恶念都被它放出来了。”火尖枪道,“你就别想着跟他去了,随我一同除妖吧,也算帮他了。”


    蛇妖蛇蜕可驱万邪,魅妖之泪可控万物,所以昔年,哪吒才需要这两物。不是他杀不死对方,而是他需应付如今日一般的局面。


    少了蛇蜕,这些妖才如此狂躁。


    瑶夭面色越发凝重,但的确被绊住脚,她掌心凝聚妖力,不再多言。


    *


    应龙的尸身消散的速度很快,血肉翻飞,像是诡异地被海水溶解了,又激荡出滚滚灵潮,将深海翻卷出白浪。


    无数充满压迫性的灵气在海水中肆虐,灵力如刀,凌厉至极。


    好在对妖而言,一切尚能忍受。


    火尖枪翻腕抬枪,瑶夭捏决结印,一时海水又被染成鲜红的血色。


    瑶夭心中越来越沉,看见飞身高处的玄袍少年运起灵力,另一点璀璨灵光在他掌心蔓延,如金珠耀眼——那是她的魅妖之泪。


    她见他将泪*珠朝海底抛出,正掩上越发扭曲的时空裂缝,果真暂时压制住了应龙的灵力。


    瑶夭心中松了口气。


    但少顷,应龙的尸身彻底消弭,竟又有一声龙鸣响起。那是残魂的哀鸣,海水瞬间被点燃般,掀起惊涛骇浪。


    瑶夭目色一凛,抬指翩飞,顷刻万丈光芒自海中沙砾间浮出——


    是她先前布下的妖阵。


    妖阵以雷霆万钧之力压下应龙的妖力,时空裂缝的愈合又正常起来。


    哪吒一顿,目色瞥来,似乎怔然又欣慰。


    但下一刻,他瞳孔微滞,“瑶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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