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屋内瞬间陷入了寂静,陆誉周身的气压变得很低,他抿了几口清茶,茶盏放在书案上砰的声音惊得李娉婷打了个激灵。


    陆誉没有说话。


    李娉婷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正常地把白瓷茶盏放到书案上发出的又小又脆的声音,她竟自己吓唬自己。


    回过神后,李娉婷看着陆誉硬冷的侧脸,端庄说道:“过几日世子可要记得去安国公府提亲,毕竟陛下担忧您的婚事不日便会赐婚。”


    陆誉转动着手中的扳指,淡漠道:“李姑娘这么着急吗?”


    李娉婷淡淡一笑,“毕竟是互惠互利的婚事,世子没有承爵,宣平侯府需要我们安国公府的支持,世子身为陛下身边的红人,国公府自然也需要仰仗世子。”


    “婚事,本就是为了平衡世家利益,只要世子在成亲后尊重我身为嫡妻的位置,不论纳多少个妾室,我都不会管。”


    “至于世子喜欢的云姑娘,抬为侧夫人也未尝不可。”


    李娉婷说完后面容端庄温和,心中却不停地打着鼓,她看着陆誉的脸色依旧冷淡,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起伏。


    她并不知晓陆誉是否满意她装出的嫡妻姿态。


    她虽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女,但家中各方势力繁杂,父亲不喜母亲,兄长也不成器,现在只要她嫁给陆誉便是她最大的依仗。


    至于那位名唤云挽的通房,待她有朝一日成了主母,也不过如砧上鱼肉,任人磋磨罢了。


    “李姑娘若是没有别的事情,还请离开书房,我还有要事要办。”


    陆誉话毕,门外立刻出现了一名小厮送客。


    李娉婷读不懂陆誉的态度,却觉得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今日已然不能再逼陆誉,否则他对陛下说句不喜她,他们的婚事便会泡汤。


    她恭敬行礼:“告辞了。”


    听着房门再次关闭,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静,陆誉从侧边书柜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枚荷包。


    俨然是云挽给他缝制的那枚,薄荷的香气瞬间萦绕在他的身旁。


    李娉婷说的没错,即将要没落于世家之列的宣平侯府需要这门婚事。


    所有的一切都应该为了宣平侯府的荣誉而让路,他的亲事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个人的意志在婚事这件事上不值一提。


    突然,房间外传来了嘈杂混乱的声响。


    陆誉眉宇微蹙向外看去,贴身侍卫鲁言赶忙解释道:“是云姑娘让属下寻了些人在搬东西,要搬到之前的客房。”


    他低头垂眸,没有说话,攥着荷包的指节却泛起青白。


    ——


    “你可是好久都没有叫我出来了。”


    定王世子林舒宴一饮而尽手中的酒盏,微醺的脸颊上满是玩世不恭的笑容。


    陆誉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的喝酒。


    “你再不说话,我可要回家给孩子换尿布了,我家夫人可是每天举着长枪戳着我干活。”


    林舒宴看着陆誉都快把一坛竹叶青喝完了,他赶忙用扇柄抵着陆誉的手制止道。


    陆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是怎么和世子妃结亲的?”


    林舒宴怔了一下,笑得尴尬道:“自然是我家夫人见我俊朗非凡,芳心暗许,我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这其实还是一个美女救英雄,结果却被英雄纠缠上的故事。


    突然,陆誉说道:“我对一个通房上心了。”


    陆誉面无表情说出的话,总是仿若晴天霹雳一般炸到林舒宴。


    林舒宴转动着手中的酒盏,垂眸严肃道:“我可是听说你要和安国公府的嫡女定亲了。”


    陆誉脸颊泛红,淡淡道:“所以我问问你。”


    “王府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林舒宴说道。


    陆誉手指蘸着酒桌上散落的酒,把和云挽的事情全给林舒宴讲了一遍。


    “你这个人看着清冷居然喜欢有夫之妇”,林舒宴轻笑说道:“既然你那未来世子妃不介意,你在介意什么?你要么护小通房一辈子,要么你放人家离去。”


    “况且"


    林舒宴嗅着酒盏,淡淡讲道:“这京城的高门大户明面上看着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的,但像我定王府不纳妾的能有几家?”


    他又指了指皇城的方向,“承玉,上头那位为什么迟迟不给你承爵,既然他定下安国公府,会不会是让你成亲后继承爵位?”


    “定王府是从太祖就定下的一字并肩异姓王,我自然不需要权衡利益,但承玉啊,世家大族都快不带你们宣平侯府玩了。”


    林舒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怅然一叹,正当他再唠叨说话时,陆誉已然晃悠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离开包厢。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粉色小发带,眼神满是愁绪,“这世道,哪有容易的人。蕴儿,什么时候哥哥才能找到你。”——


    月色溶溶,客房小院已然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


    一整个下午,云挽都在把东西从兰庭轩的厢房搬至客房小院,和圆圆一起整理收拾好。


    强撑着睡意把小宝哄睡放在摇篮中,她立刻躺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云挽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一阵浓郁的酒气窜进她的鼻腔中,床边似是坐着人一直在看着她。


    她猛然惊醒,下意识正欲惊呼,一道炙热的吻夹杂着酒香撞在她的唇瓣上,男人的唇齿如攻城略地般把她的呼唤声吞入腹中。


    她伸手推搡着男人铜墙铁壁般的胸膛,小声呼唤道:“陆誉承玉,你喝酒了?”


    陆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亲吻着她的唇瓣,眼眸中却闪过一抹淡淡哀伤。


    云挽被亲着浑身没了力气,也不知究竟亲了多久时,陆誉不知从何出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放到了她的怀中。


    她问道:“这是什么?”


    “我送你的礼物。”陆誉有些不自在道。


    云挽亲吻后的泛红湿漉漉眼眸中满是疑惑,“为什么要送我礼物?我最近有干什么吗?”


    陆誉垂眸淡淡说道:“想送便送了,打开看看你喜欢吗?”


    云挽的手指在盒子上摸索了许久,都没能找到打开的地方,陆誉见状,便帮她打开了盒子。


    刹那间,盒中迸发出的光芒让云挽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


    一套闪烁着光芒的珠宝金头面静静地躺在锦盒之中。


    没有人拒绝首饰的魅力,云挽也不例外,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彩色宝石,小声问道:“这是红宝石吗?这是桃花的样子吗?”


    “是的,簪子上的桃花是粉玺,耳坠子是珍珠。”


    陆誉看着云挽眼中闪过的欢喜,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不过片刻,云挽却突然合上盒子,往陆誉的方向推了推,小声说道:“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


    陆誉轻嘬上了她的唇瓣,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可是,这是我第一次从姑娘东西,以后还会送你更好的。”


    云挽心中的情绪被陆誉“以后”这句话瞬间引爆,她不敢望向他,眼泪瞬间如断裂的珠串滚落在地。


    想着杏花在门口一定看到了陆誉进来,云挽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着陆誉,哭着说道:“你走,我我不能不想见你。”


    陆誉双手箍着云挽,让她正坐在床边,“挽挽,你在顾虑什么,为什么不来寻我。”


    说罢,他不等云挽回答,微醺着自顾自分析道:“到底是因李娉婷?还是因为你的早死前夫?”


    “李娉婷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一定就是你早逝的前夫。”


    陆誉脸色阴沉说道:“你不要念着他了,他都埋进黄土了。”


    “你搬回来吧,兰庭轩不会有第二个女人住进来的。”


    陆誉一本正经地分析,被云挽哽咽的话语打断:“你能不能不要成亲?”


    云挽一颗心仿若被千刀万剐般,整个胸腔的心脏仿若紧攥着捏紧,她不想看到陆誉成亲,明明她才是他的妻子。


    她在等陆誉一个回答。


    陆誉没有说话,只是亲吻上了她的唇角,轻嗅着她脖颈处的馨香:“不要说这些不可能的话。”


    说着,陆誉把她抱进床榻,难以压抑的声音中,他在她的耳边说道:“搬回去吧,不要离开我。”


    “我会护着你的。”


    “明天一早,我就派人给你搬。”


    云挽想着侯夫人那日的胁迫,她还记着被教规矩时的钻心痛,在这深宅大院中,她们处置她仿若捏死一只小鼠一样简单。


    她含着泪水摇了摇头:“不要,我不要回去。”


    陆誉停下了动作,发红的眼眸瞬间变得冰冷,他声音沙哑说道:“挽挽,我现在在哄你,你不要说一些让我生气的话。”


    一整夜,云挽转着头不愿看向陆誉,眼眶泪水一直在流,紧咬着唇角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第二日,酒醒后的陆誉仍然记得他昨夜的话,一早就派人又把她的东西搬到回到了兰庭轩的右厢房,但杏花看她的眼神却愈发冷漠。


    云挽看着桌子上闪着光茫的头面,想着陆誉昨夜哄她的话语,眼眸中满是眷恋和委屈。


    自那之后,两人闭口不谈李娉婷和早逝前夫的事情,只顾着每夜欢鱼时的温情。


    直至几日后。


    前一夜,陆誉好似疯魔有心事一般,折腾了整整一宿。


    云挽强撑着酸软的腰肢,站在窗边轻声哄着刚睡醒的小宝,抬眼间,便瞧见陆誉身着一袭暗红色长袍离开了兰庭轩。


    她的心中咯噔一跳,四肢瞬间变得冰凉,声音颤抖地问道:“圆圆,他要去哪?”


    圆圆抿了抿嘴,半天都没说出来。


    云挽慌张再次问道:“求求你,你告诉我,他要去哪?”


    圆圆小心翼翼道:“去安国公府提亲。”


    第23章


    那件红色长袍真好看。


    在日光的照耀下还闪着金丝银线的光茫,祥云纹若隐若现,玉带缠蜂腰,金冠熠熠生辉。


    怪不得昨夜陆誉话少的可怜,只是一味地在亲吻,大抵是有一分愧疚吧。


    云挽坐在抄手游廊,恍惚地看着大门的方向,不停地流着眼泪。


    陆誉同她成亲的时候,都没有穿成这样。


    那会,他才从鬼门关走出来,拖着病体牵着她的手去县衙备案亲事。


    她以为只是为了从叔叔手中夺过老宅的假成亲的权宜之计,却没想到,当两人在县城落脚之后,陆誉郑重地跪在她爹娘的坟前,给她盖上了一张绣着龙凤呈祥的喜帕。


    没有嫁衣,没有司礼官。


    以天为聘,以地为媒,在父母的坟墓前结亲。


    晚上回到县城后,也只是简单在酒楼吃了一顿羊肉锅子庆祝。


    那时候,他们所有的钱都投在了书坊,虽然贫穷,但两颗心却是滚烫炙热的。


    如今,她的夫君却穿上了一身华丽衣袍,去求娶别的姑娘,向别人的父母表示求娶的诚意。


    云挽不敢再想了,她的心脏已然如钝刀割肉般,整个胸腔已然痛到抽搐,生气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她快要疯了。


    整整一天,云挽神情恍惚,手中的茶盏也不小心摔碎。


    夜深了,陆誉身着一袭深蓝色长袍带着淡淡酒气推门而进,却在看到云挽端坐在圆桌前,他愣了一下。


    他垂眸掩饰眼底的情绪,仿若往常一般问道:“怎么还没有睡?”


    云挽似是怔在原地没有说话,脸上的泪痕却彻底讲述了她今日的悲伤。


    陆誉坐在她的面前没有说话,手指却紧攥着。


    直至烛火瞬间熄灭,屋内化为了沉寂,所有的情感在此刻瞬间释放。


    陆誉俯身向前轻啄着云挽的唇角,正欲说些什么。


    云挽瞬间站起身来,用尽浑身的力气把陆誉狠狠推远,她声音颤抖着说道:“我还没有恭喜世子喜获良缘。”


    说罢,她垂眸恭敬地行礼,久久都没有起身。


    陆誉手指微颤,抿着唇角说道:“挽挽,她不会影响到你,她会有自己的主院,你仍然住在兰庭轩,我们照旧过我们的日子。”


    “挽挽,你听我说,自从我爹爹去世后,宣平侯府在京城的影响力一落千丈,溧阳老家的族亲们也全靠京城主家支撑着”


    陆誉顿了顿,“我从十岁的时候,身上就压着整个宣平侯府责任我不能任性,同安国公府的亲事也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若是”


    “若是我一无所有,我愿意带着你离开这里但这根本不可能”


    陆誉点亮了琉璃盏,昏黄的烛光瞬间点亮了整间屋子。


    他看着云挽瘦弱的身躯在地上微微颤抖,心口猛然一窒,伸手欲搀扶她起身,却看到了云挽的脸颊上已然布满了泪水。


    他宽厚的大手擦拭着云挽脸颊上的泪水,“不哭”。


    “婚事结束之后,就把挽挽抬成侧夫人可好?”


    云挽紧咬着唇齿流着眼泪没有说话,双眸已然布满了红血丝,她推开陆誉的手掌,“我不要。”


    陆誉以为云挽在闹脾气,“成为侧夫人后小宝上学堂也能有个着落,乖,听话。”


    云挽不想说话了,她的一颗心已经粉碎扎得心口刺痛,她成为他的妾室,居然还是一种恩赐。


    陆誉今天说的所有话都只有一个目的。


    让她接受,他会是别人的丈夫。


    以后他还会让她接受,他会是别人孩子的父亲。


    要让她亲眼看着失忆的夫君去娶别的女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残忍的事情了。


    当所有相爱的记忆只剩下她一个人知晓时,他们相处的点滴都将成为剐向她心脏的一把刀,在未来的岁月中割着她的血肉。


    也许陆誉还会再次想起过往,也许是五十年后,也许是在黄泉碧落忘川河边,也许下辈子都不可能想起。


    想到这里,云挽的眼中满是绝望,唇瓣也变得苍白,一双眼眸也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此时的敦伦欢鱼,已然成为了刺向她的一把匕首,彻底剐出她的五脏六腑,身体也逐渐变为了躯壳。


    从那夜之后。


    云挽心中的天空总是下着阴湿冰冷的雨,她的身体仿若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衣裳,又冷又湿又难以脱下,还时不时惹得她浑身颤抖。


    突然,一道恶声恶气的尖锐声音在云挽的耳边响起。


    “云姑娘,夫人唤你过去。”


    云挽怔了一下,缓缓回头,看着杏花的脸颊,她垂眸轻声道:“好,我这就过去。”


    “你快点,别让主子等着急了!”


    杏花疾言厉色地催促着,云挽的脸上却怔怔呆呆的。


    正厅中,


    侍女们端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规矩地摆在圆桌上。


    侯夫人温柔说道:“昨天就听娉婷今日要来,我便唤了厨子做了些你爱吃的吃食,大抵没有国公府做得好,还请你不要介意。”


    李娉婷笑着挥了挥手,身旁的侍女端着一个托盘缓缓走上前来,上面摆放着一个锦盒。


    当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摆放着一本古朴的经书。


    “听闻夫人喜佛法,我专程让人从外祖江南的书院中请了过来,送给夫人。”


    “太客气了,劳烦你还记挂着我。”


    两人不愧都是名门出身的贵女,虚与委蛇也说了许久,仿若下一秒就要亲如母女般。


    陆誉不耐烦地转动扳指,沉声道:“母亲可以用膳了,免得凉了。”


    侯夫人抬头看着门口还没有人出现,笑着说道:“再等等。”


    陆誉眉头紧缩,心中不解,却也应了下来。


    “夫人,她来了。”


    李姑姑轻声在侯夫人耳边耳语道。


    侯夫人冲着李娉婷浅笑着说道:“今日专程唤了世子身旁的侍女前来伺候,让她也熟悉一下未来的世子妃。”


    侯夫人话毕,门口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


    云挽低头敛眸,僵硬地行礼,小声说道:“奴婢见过夫人,见过世子。”


    她身子微微颤抖,手指却紧攥着锦帕。


    “还不快见过未来的世子妃,莫要失了礼数。”


    侯夫人的声音冷漠中夹杂着如冰般的严厉,云挽头皮发麻,后背仿若被冰凌穿透脊背。


    她微微抬眸,只敢用余光看向坐在陆誉身旁的李娉婷。


    双腿仿若被灌了泥土一般,连跪下行礼都变得分外艰难,心口窒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怎么连规矩都要教吗?”


    云挽突然被人强行按在地上,她颤抖着身躯,下意识俯身行礼,喉咙深处艰难说道:“见过见过世子妃。”


    一瞬间,云挽的泪珠瞬间滚落在地,她满腔的委屈瞬间溢出了心头。


    好疼。


    膝盖好疼,心口也好疼。


    她不想看到陆誉和别的女子恩爱,也不想成为这里最低贱的存在。


    李娉婷看着陆誉眼眸微闪,手指不停转动着扳指,赶忙故作温柔说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云挽以为这就结束了,却没有想到这竟是开始。


    “布菜吧,今日午膳由你伺候着。”侯夫人淡淡说道。


    陆誉冷冷地声音打断了侯夫人的吩咐:“不必了,让她回去吧。”


    “云挽,你愿意伺候世子妃吗?”


    侯夫人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严厉,云挽还能说什么,她只得含着泪水点头。


    陆誉眼眸却紧紧盯着云挽,但云挽却连半分眸光都看向他。


    云挽握起一双乌木银筷,她睁着湿漉漉的双眸,无助地环视了一圈,见周围侍女竟无人助她,她只得开始了布菜。


    她细嫩的双手握着滚烫的砂锅,端着滚烫的茶水,甚至侯夫人身旁的姑姑们还刻意让她做些艰难的事情。


    云挽就像陀螺不停地转着,一双眸子却愈发通红,但眼神却愈发空洞,整个人麻木地在忙着干着,甚至于不小心洒了茶盏中滚烫的茶水后,眼泪都没有滴落。


    陆誉就这么看着她,连半分护着她的话都没有再次说出。


    直至云挽怔怔地回到厢房中。


    圆圆惊呼着给她包扎手指,冰凉地药膏涂抹在滚烫的手背上,她的泪水仿若冲毁堤坝的洪水,无声的泪水滚满了整张粉嫩的脸颊。


    小宝见到云挽回来,撑着身子无邪地笑着就要伸手:“凉抱”


    云挽的双臂已然撑不起孩子的重量,她只得用被裹着绷带的手指触碰他的脸颊,张开双臂,扯出一抹笑容:“来娘怀里。”


    入夜,陆誉再次推开了云挽的房门,看着圆桌上只剩一盏昏黄的烛火。


    他缓缓掀开帷帐,却看到了云挽红肿的眼眸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陆誉喉结滚了滚,嗓音低沉沙哑,质问道:“挽挽,为什么不能求求我,对我说些软话,为什么要一直受苦”


    云挽笑着悲悯,眼泪却顺着脸颊一直滑落:“这不是世子想要的吗?”


    “我既保住了世子在世子妃面前的体面,也没有宠妻灭妾的苗头。”


    “世子依旧是高不可攀的世子,而我只是西北云县的一个小小的村妇。”


    云挽不傻,今日俨然就是侯夫人在给李娉婷立威,身为筏子的她,除了顺从,又能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云挽望向陆誉的眼眸中,夹杂着一抹痛彻心扉的哀伤和追忆。


    陆誉脸色瞬间阴沉,他紧攥着云挽手腕,“挽挽,你在惩罚我,让我知晓护着你是不可能的事情吗?”


    云挽伸出另一只手被包扎地手指,眷恋地摸着陆誉的脸颊,一句话都没有说。


    陆誉克制着心头的怒意,声音沙哑道:“挽挽,你究竟在透过我看谁?又在念着你那早死的前夫吗?我不值得你动一份情吗?”


    云挽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着,绝望双眸流着眼泪。


    “是,你根本不值得。”


    “至始至终,你都比不上他,我就是爱他,就是念他,就是心悦”


    第24章


    云挽的话还没说完,炙热猛烈的吻已然堵住了她的唇。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着陆誉宽厚的胸膛,却被他的大掌紧紧箍着她的腰肢。


    亲吻喘息的声逐渐变大,云挽的眼泪却越流越多,她消瘦的身躯被陆誉紧紧圈在怀里。


    云挽眼神空洞地沙哑说道:“他从不舍得让我端茶倒水,从不舍得让我伺候别人。”


    “他会把滚烫的烤番薯揣*在怀中,身上烫出水泡都不在意”


    陆誉厉声唤道:“挽挽。”


    云挽已然不在意陆誉是否生气,她麻木地继续说道:“他会在我怀孕的时候,淋着大雨去从城南到城北买酸杏子”


    “你拿什么和他比”,云挽说着流着泪捶打着陆誉的胸膛。


    陆誉的脸色阴沉如同狂风暴雨即将降临般,周身的气势分外冰冷,他不再说话,双手紧紧箍着云挽的身体,把她横抱在床榻上。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两人的衣衫却在逐渐褪去,雕花木床摇摆的动静比往日还要更大。


    云挽生理性的泪水一直在流,陆誉俯身在上,凑在她的耳畔边,声音沙哑而又带着怒意,“挽挽,你再说一遍,我和你早死的前夫谁更好?”


    云挽紧紧扣着他的臂膀,竭力地哭诉道:“我不要你了,我的阿誉最好,你永远都比不过他”


    整整一夜,陆誉就像沉寂了许久变得噪怒的狮子,不停地发问。


    整颗心都破碎的云挽仿若气急的兔子,不停地在反抗的陆誉,啃咬着他的肩颈,说着早逝前夫对她的好。


    两人仿若打架般,互不相让,却又伤痕累累。


    云挽的身上布满了青紫的红痕,眼眸紧闭,睫毛上还沾染着未干的泪珠。


    她就瘦弱地蜷缩而眠,睡梦中时不时发出痛苦地呜咽声,她紧咬着唇角,浑身颤抖。


    陆誉缓缓拢起锦被盖在她的身上,手指轻触着后背肌肉上疼痛的位置,手指却沾染了一片鲜血。


    他的眼眸中却满是猩红和嫉妒。


    第二日,


    云挽缓缓睁开酸痛的眼眸时,屋内只剩她一人,她呆呆坐在床榻上,脑海中全是昨夜她对陆誉的控诉。


    她低头垂眸看着烫伤的手指,心中的委屈已然要溢了出来。


    她昨夜所言,何尝不是真心话呢?


    云挽撑着胀痛的身体走到小几案前,却看到了上面摆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送礼之人是谁,已然一目了然。


    她面无表情地打开盒子,里面赫然出现了一根桃花样式的金簪。


    云挽走至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纯朴的木盒,棉柔的布巾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俨然是她珍视之物。


    当她缓缓打开,里面赫然放置着一根小巧的梅花银簪,还有一对孩童戴的小银镯。


    她垂眸轻笑,眼中却泛起了一抹泪光。


    当时家中的财产全被叔父夺走,阿誉送给她的首饰,只剩下头上的发簪和小宝的镯子。


    深夜在从西北前往京城的路途中,她想起他就拿出来看看,她只敢在深夜的被窝中偷偷看,平日生怕被歹人看到,惹上灾祸。


    现在陆誉却送给了她更华贵的头面,更漂亮的金簪,却再也没有以前的情谊,全然只是为了心底的愧疚和歉意吧。


    云挽收拾好小宝,给他喂完鸡蛋糕后,拿着桃花头面和金簪的锦盒就走到了陆誉的书房门口。


    侍卫道:“世子不在府中。”


    既然他不在,那她便亲自等。


    她带着面纱端坐在抄手游廊上,麻木地感受着春日温和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直至微风吹响竹林,一片片泛绿的竹叶突然从空中飘落,她下意识伸手接着随风飘零的竹叶。


    云挽没有意识到,这一幕仿若飘然离去仙子般的模样深深地印刻在林舒宴的心底。


    定王世子林舒宴一向不喜来宣平侯府,但他今日却想到了陆誉书房中的挂着一副前朝山水图,想着家中老头寿宴快到,便前来看看。


    怎料陆誉不在,他便自顾自地前往了他的兰庭轩。


    “哦,这位姑娘为何坐在此处?”


    他摇着折扇靠近,却不料他的声音惊吓着她猛然站起身来。


    云挽从未在陆誉的院子中见到陌生的男人,她微微向后退了退,抬眸看着面前的公子,也不敢说话。


    那位公子大抵也是被她的动作吓到,也不再往前,只是小声地问了一句:“你便是陆誉的通房吗?”


    通房?好像是的。


    云挽点了点头,她当即便要离去,怎料那位公子又唤住了她。


    “我是定王世子,名唤林舒宴,你不用怕我,我是承玉的好友,今日只是前来寻他借画。”


    云挽觉得她该走了,小声行礼道:“林世子,我要离开了,你在这里等世子吧。”


    她有些害怕,还不等林舒宴回话就从小路匆匆离开。


    林舒宴却怔在了原地。


    这姑娘一双桃花眼生得分外柔媚,眉心的朱砂痣的位置却是同他妹妹别无二致,只是可惜姑娘带着面纱遮住脸颊,看不到她的真正的容颜。


    待陆誉回来后,他只得旁敲侧击问了关于通房的事情。


    回到定王府后,


    深夜,林舒宴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云挽坐在抄手游廊接竹叶的样子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眉心的朱砂痣在太阳下似是闪着微光。


    当初绑架他们兄妹的绑匪是跑到了江南,这位姑娘却是从西北而来,年岁眉眼都相似,就是来的地方不对。


    林舒宴腾的一下从床榻上坐起身来,长叹一声都未叹完,他的脊背瞬间被人重重地拍打了一下。


    “一晚上折腾什么?”


    楚明珏被吵得一晚上没睡着,越看林舒宴越生气,直至他坐起身来,终于能打他一下泄愤。


    林舒宴粘糊着靠在妻子的肩膀上,撒娇道:“没事,就是白日吃多了,睡不着。”


    楚明珏自知丈夫有烦心事不愿说,她只得推着腻歪的男人,叹道:“我的好世子,你快睡吧。”


    林舒宴安抚着妻子躺下,已然决定派人去西北走一遭,不论云挽是不是舒蕴都要去查一查。


    他已经扑空了许多次,就算再扑空一次也无妨了。


    若是西北查不到,他哪怕顶着登徒子的名号,也要去问问陆誉,云挽的背上是否有一枚蝴蝶样的红色胎记——


    陆誉不知去了哪里出公差,也许他是生气了不回来。


    云挽已然几天都没有见到他。


    这空空荡荡的兰庭轩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彻底被困在了这座深宅大院中。


    她既恢复不了陆誉的记忆,也难以逃脱这份感情的囚笼。


    撑着她坚强生活的精神支柱,只剩下了小宝一人。


    小家伙已然一岁两个月,小胳膊小腿已然灵便,扶着床边就要走出厢房。


    他探索世间万物的情绪总是分外高涨,咿咿呀呀指着门口就要出去。


    云挽蹙眉摇了摇头。


    小家伙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撇着小嘴委屈的眼中满是控诉,眼角下的小痣像极了那个人。


    云挽无奈地走上前去,食指轻点着小宝的脑门,“好啦,走走走,每天总是假装哭哭,泪水都没有干嚎着哭。”


    说罢,她伸出手牵着小不点,就看着他眼眸瞬间发光,踉跄地就要往外跑。


    但还没走两步已然坐在地上,含着一泡泪花,伸着粉藕般的胳膊就要抱。


    云挽无奈只得抱着二十斤的小家伙往竹林走,却在经过一处凉亭时,遇到了一个意外之客——李娉婷。


    她端坐在凉亭似是在眺望着侯府的景色,又似是等了她许久。


    云挽心中有些害怕,当即准备抱着小宝欲离开此处。


    李娉婷却高声唤住了他们。


    “云姑娘见我可是厌烦得很,怎么转头就离去了,快来坐下吃些东西,喝些茶水,宣平侯府的春景图可是比安国公府好多了。”


    李娉婷放下手中茶盏,热切地招呼着云挽,她说话声音温柔,语气又带着几分稳妥,云挽紧张的神经便放松了许多。


    趴在云挽身上的小宝却在看到石桌上的绿豆糕,流着口水指了起来。


    “你可要吃?”


    李娉婷眼眸微闪,举着绿豆糕在逗弄着小宝。


    “多谢李姑娘好意,他不吃。”


    李娉婷温柔地从中拿起一块轻抿着入口,笑着说道:“难道你怕我下毒?”


    她话语柔情却又带着一抹奇怪的口吻。


    云挽摇了摇头,轻声道:“他吃太多会积食了,不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


    李娉婷笑着摸着小宝胖乎乎的脸颊,伸手从快要空的盘子中取出一枚山楂糕。


    “这个总可以吃了。”


    云挽的手中已然被塞了许多吃食,她实难拒绝,小宝看着糕点,叫唤的声音也愈发的大。


    云挽只得捏起一块山楂糕,放在小宝手中,趁他不注重瞬间,吃下一半,防止他积食。


    小家伙当即护在身后,吃得仿若一个小花猫,笑得天真无邪。


    李娉婷笑得温柔,但眼底却闪过一抹遗憾。


    “所有人都说这个通房的孩子是前夫的儿子,我怎么看都同世子生得有几分相像,俗话说的好,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李娉婷看着云挽离去的背影,笑得温和大方——


    傍晚太阳刚刚落下,橘红色的天空照耀着整个西边的天空。


    小宝哭得仿若要把房顶都折腾翻,云挽不知怎么了,只当他肚子不舒服,抱在怀中在地上走来走去地哄着却怎么都不见好。


    “呕”


    突然,小宝趴在云挽的肩膀上把奶和饭食全都吐出来,小家伙的嘴唇瞬间变得青紫,开始口吐白沫。


    不过片刻,他开始了高热,小小的身子烫得就像一个小炭火,呼吸逐渐微弱,脸色变得苍白如蜡。


    云挽脸上布满了泪痕,她颤抖着把小宝交给圆圆,踉跄着就往书房跑,跑着脚上的鞋子都丢了一只。


    现在夜色已深,他大抵是在府中的,云挽慌张着拍着陆誉书房的大门,声音颤抖到失声,“世子世子唤郎中救救我的孩子。”


    她用力拍打到手掌都泛红,闻声而来的侍卫,厉声说道:“世子同李姑娘去赏花灯了,不在府中。”


    云挽死死攥住冰凉的衣襟,指节泛起青白,跌跌撞撞着就往侯夫人的主院跑。


    侯夫人院内戒备森严,云挽站在院子门口,咚地一声就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高声呼喊道:“云挽求见夫人。”


    说罢,她重重将额角磕在青砖上,嘶哑地哭诉道:“求夫人唤郎中救救我的孩子。”


    这是云挽有记忆以来最难熬的时候,高热不退的小宝此刻正躺在厢房,小小的年纪却受了这般大的罪。


    她的孩子病的快死了,却没有一个人能救他。


    当娘的一颗心仿若被刀绞一般,云挽的眼泪已然止不住地流淌着,不停地在青砖上磕着头。


    李姑姑蹙着眉缓缓走来,看着云挽这副模样立刻回禀夫人。


    侯夫人叹道:“去吧,让府医去看看。”——


    云挽的衣裙早已被冷汗浸透,她颤抖着看着小宝小小的身体上扎满了金针,她胸腔已然痛到无法呼吸。


    她转头流着泪水问道:“郎中,我儿子究竟怎么了?”


    府医叹了口气:“他今日吃了什么东西?这一看就是中毒之相。”


    圆圆搀扶着云挽,两人瞬间对视想到了下午在李娉婷那里吃的糕点。


    小宝的吃食除了她的乳汁,便是圆圆亲自熬好的粥。


    “祝你的孩子能健康长大。”


    云挽想着李娉婷今日在她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后背瞬间仿若被冰晶穿骨,她颤抖着流着泪,眼中满是自嘲。


    “这是解毒的药剂,你喂奶前服下,若是孩子三日内能醒,便意味着毒可解,若是没醒”


    府医的话委婉而又冰冷。


    云挽瘫坐在地上,看着小宝中毒而青紫到肿胀的面容,她开始后悔自己的所有决定。


    “吱—呀——”


    房门被人打开,云挽抬眸看着步入房中的绣金线玄色长靴越来越近,她撇开眼眸,不愿说话。


    一夜的慌乱,云挽鬓角的发丝已然飘落在外,红肿的桃花眼中满是怨怼。


    “孩子可好些了?”


    “没有。”


    云挽撑着身体准备起身,陆誉的大掌撑着她的腰肢慢慢站起,她眼中满是悲凉地说道:“世子准备怎么护着我?”


    “我说是李娉婷干的你信吗?小宝要不是吃了她的点心,又怎会中毒?”


    云挽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陆誉。


    陆誉只是眼眸低垂,沉声说道:“晚上李娉婷说,你们下午相处的甚好,你吃了她的糕点还说了些贴己的话。”


    “挽挽,若是有问题。怎么会只有孩子一个人出事,你们大人毫发无伤。”


    云挽的眼眸瞬间流下了滚圆的泪珠。


    “挽挽,给我些时间好吗?若是她干的,我定会让她付出代价现在不能动她,她身上牵扯的东西太多。”


    陆誉的话音刚落,云挽已然仰天哭笑道:“陆誉,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第一反应已经认定了我在冤枉她,你又怎会给我一个真相?”


    “你离开这里,我不要看到你”,云挽哭着推搡着陆誉,直至看着他离开房间。


    云挽再次瘫坐在床边,小声哭着说道:“若是小宝醒不过来,我一定会烧了这里,我也不活了。”


    她后悔了,她后悔她做过的所有决定。


    她在小宝的身旁整整守了三日,直至眼眸哭得红肿,眼泪都流干了。


    终于在第三日的夜里,小宝缓缓睁开了双眸,在望向她的那一刻,孩子瞬间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凉凉抱抱。”


    他的脸上写满了委屈,哭得云挽整颗心都在震颤。


    云挽赶忙哄着拍打着,眼泪也顺着眼角流下,她声音沙哑道:“好宝宝,不哭了不哭了。”


    “过几日,娘带你回家,我们回西北,再也不受委屈了。”——


    檀香回荡在小佛堂上空,满堂香烛浸染空气,清冷的香味回荡在空气中。


    “求夫人放我离去,我想和孩子回西北了。”


    云挽再次跪在了侯夫人的面前,额角重重磕向砖石,她已然心如死灰,没有半分留恋。


    第25章


    侯夫人素手持香虔诚地拜着佛像,没有说话。


    佛堂阴冷寒凉,云挽浑身逐渐被寒意侵蚀,地砖的凉意渗入全身,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侯夫人幽幽说道。


    “侯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云挽垂眸再次重重叩首:“夫人心善,还请夫人放我离去。”


    侯夫人转动着手中佛珠,脸上却带着几分不争气的愠怒,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声音温柔了许多。


    “你也知晓世子对你有多迷恋,若是我一朝把你放走,岂不是影响了我们母子之情。”


    云挽抬眸,赶忙说道:“都是我自愿离去,一切都与夫人无关。”


    侯夫人翻动着手中佛经,淡淡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若是有了合适时机,我当然可以送你走,把你送走也了了安国公府的一桩心事。”


    合适的时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


    云挽的眼眸已然满是哀伤,她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的侯夫人,突然察觉到她身后的佛像。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生怕侯夫人反悔,急促道:“可以去礼佛祈福,过几日,我可以京郊的寺庙礼佛。”


    侯夫人唇角笑笑道:“孺子可教也。”


    “恰逢三日后是京郊圆福寺主持讲经的日子,那天,侯府清晨寅时后门有一辆马车会停留两刻钟,若是你不来,我便不会再管你了。”


    “至于世子那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想你应该都懂。”


    侯夫人幽幽的话语仿若释放了云挽心中的枷锁,听到准确回家的时辰,五味杂陈的情绪瞬间化为了满脸的泪水。


    她颤抖着行礼,哑声说道:“多谢夫人。”


    侯夫人轻笑一声道:“祝你一路顺风”


    看着云挽离去的背影,李姑姑搀扶着侯夫人坐在交椅上,她压低声音不解问道:“夫人好不容易把她从西北诱导来京,怎么这就要把她放走了?”


    身后佛像慈眉善目,侯夫人眼中却闪出一抹狠毒,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放她走?”


    “只怪她不争气,没有让世子恢复记忆,既然活人做不到,那只有让死人试一试了。”


    “只有世子想起他真正的身世,成为那人的儿子,我的珏儿才能继承这偌大的侯府,我筹谋了这么久,不能在出错了。”


    李姑姑轻抚着侯夫人的后背,“夫人莫气。”


    侯夫人笑着诡异,轻拍着李姑姑手指:“你去给宫里传信吧,该让陛下知道,又有一个人知道世子记忆混乱的秘密了。”


    李姑姑担忧道:“夫人不怕世子日后知晓吗?”


    “与我们有何干系?就算世子恢复了记忆,他的妻儿也是陛下所杀,他又能干什么呢?那可是他的亲生父亲。”


    侯夫人笑着得癫狂,所谓慈悲不外是给外人,为母则刚,她愿意为了珏儿做任何事情,她吃过庶子女的苦,不愿让珏儿重蹈覆辙。


    谋划宣平侯府的爵位,她已然想了多年。


    现在,终于快要实现了


    “云挽只是一介村妇,她识字不多,性子也软弱,不会对你造成威胁。成婚后,我会把她放到我的私宅中。”


    云挽拎着食盒站在陆誉的书房外,静静地听着他在同李娉婷讲话的声音。


    她的眼神空洞麻木,千疮百孔的心脏已然不在乎再多些如利刃般的话语。


    他现下不仅嫌弃她是拖累,还要把她关到私宅去。


    她是不懂京城高门大户的规矩,但这在西北却是在外面偷人的法子。


    红烛摇曳下的浓情蜜语都是假的,在爹爹坟前说着要护她一辈子也是假的。


    她恨陆誉,她后悔从河边把他捡回家,后悔同他离开石头村,后悔同他成亲。


    是他把她从黄沙漫天的地方带出来,现在却要把她丢弃,为什么不让她死在叔叔的镰刀下。


    也许她这生本就是要受苦受难。


    云挽合上双眸,两颗晶莹如珍珠的泪水瞬间滴落。


    “哦?云姑娘是来给世子送膳的吗?”


    不知何时,李娉婷的声音在云挽的耳边响起,她声音温柔又大方,仿若那日下毒之人不是她。


    云挽的眼中却满是愤怒,“你为什么要给我的孩子下毒?”


    李娉婷满脸无辜道:“你再说什么?你的孩子中毒了?与我有何干系,我还要进宫去面见太后,你莫要同我纠缠了。”


    云挽看着李娉婷离开的背影,气到止不住的颤抖,一双眸子充盈着不屈的泪水。


    她看着自己瘦弱的双手,瞬间泄了气。


    斗升小民怎能和金枝玉叶斗。


    云挽垂眸拎着食盒缓缓走进了书房内,看着端坐在书案前的陆誉,她的眼眸再次湿润。


    陆誉不知云挽站在门口听了多久,他抬眸的瞬间掩饰掉眼底的愧色,沉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过来稳住你,让你不要拦着我离开。


    云挽心中这般想着,她却缓缓打开食盒,从中端出一碗酸汤饺子,小声说道:“做了些酸汤饺子,若是你不喜,我便拿走了。”


    陆誉看着云挽刻意缓和他们关系的小手段,他喉结滚了滚,说道:“喜欢,自然愿意吃。”


    他接过酸汤饺子,修长的手指拨动着汤匙,顿了顿问道:“孩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


    陆誉轻嗯了一声,指着放在书案边的一个小匣子,“这是太医院配置的解毒药和补气血药剂,还有我问陛下要到的紫参。”


    云挽缓缓合上匣子,浑身微微颤抖,“世子,这算什么呢?补偿吗?若是孩子真的不在了,你还要送我一具好棺材吗?”


    陆誉怔了一下,垂眸吃着滚圆的饺子,“挽挽还在怨我。”


    云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眼泪瞬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她面前的男人只是宣平侯世子,不是她的阿誉。


    以后回到云县,她就守着阿誉的坟茔度过余生,她守着编织的谎言要过一辈子。


    陆誉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要磋磨她。


    她真的好恨他。


    陆誉见云挽不说话,继续说道:“拿着吧,我已经派人去查,若真的是李娉婷做的,我会让她付出代价的。”


    云挽已经不再相信陆誉了,就算付出代价能付出什么呢?


    李娉婷依旧会成为他的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外是“罚酒三杯”罢了。


    云挽紧咬牙关,装作同意的样子,垂眸点了点头,又想起今日的来意,轻声说道:“后日,我想去京郊圆福寺祈福。”


    陆誉蹙眉盘算着后日还有事情,说道:“再过几日,我陪你去。”


    云挽摇了摇头,“就要后日去,再给小宝求个平安符。”


    怕陆誉不同意,她顿了顿道:“给世子也求一个”


    陆誉看着云挽的性子变软了,不再同他置气,他阴郁的情绪也缓和了片刻,颔首道:“好,那就去吧。”


    “不过,明日陪我散散心可好?镜湖最近春景如画,府中的画舫也整修完成。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带着孩子去逛一逛可好?”


    陆誉抬眸望向她。


    云挽犹豫了,最后一日她不能再拿自己和孩子的命开玩笑,但却又想到孩子从未和陆誉相处过,哪怕留下片刻的回忆也好。


    她点了点头,权当陆誉是个替身罢了。


    陆誉的脸色也变得温和,唇角也变得舒缓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世子可以写一下小宝的名字吗?我写得不好,后日怎么拿给主持去看。”


    云挽声音轻缓,一双眸子满是期待地望向他,陆誉自然不会驳了她意。


    用一张红色洒金纸上,走笔游龙地写下“陆云璋”三个大字。


    云挽看着熟悉的笔迹和字迹,珍视地看着这张纸,转身就跑出了书房。


    阿誉曾经也给小宝写过一张纸,他还专程写了一篇文章来写小宝出生时的心潮澎湃,只不过这些东西早已在云县书坊被烧毁的时候灰飞烟灭。


    现在只能从陆誉身上寻到获得阿誉的遗物。


    待孩子长大,还有这张纸告诉他,他的爹爹爱过他,无数次抚摸着她的肚子期待着他的降生。


    不过是英年早逝罢了——


    第二日,春日的暖阳照得人心暖暖的,云挽抱着小宝,缓缓掀开了车厢,看着京城熟悉的街景,眼眸中闪过一抹怅然。


    她低喃道:“我来了京城,手中的银子已经不够了,只得在一处酒家帮工,每日累到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所幸酒家的老板娘很好。”


    “京城真是一个绝望的地方,我寻不到人,这里却又没有家的归宿。”


    陆誉看着云挽眼眸中满是哀伤,他沉声道:“无妨,日后还有我在。”


    “有你在,是要把我放到私宅的意思吗?”


    云挽的话语平静,却惊起了陆誉心中的波澜,他压抑下心中的情绪,解释道:“私宅中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人再对你和孩子做什么。”


    云挽轻嗯了一声,无所谓了,毕竟她很快就要走了。


    画舫上风景很好,草地的青草和湖水清冷的味道飞进众人的鼻腔中,小宝病好之后,愈发粘着云挽,左胳膊紧紧抱着云挽的肩颈,右手在努力够着桌子上的桃花枝。


    三层画舫没有什么外人,云挽的心情也舒展了许多,转头看着帮小宝折桃枝的陆誉,脑海又陷入了回忆中。


    突然,画舫三层的大门打开,有人不请自来。


    “承玉,看着你家画舫亮着灯,猜着你在,我就来了。”


    人还未来,张扬的声音已然先响彻进船内,不过片刻,只见定王世子林舒宴摇着扇子推开了房门。


    云挽赶忙抱着孩子转身离开,却不料她的余光却看到了李娉婷也在其中。


    “既然云姑娘也在,不妨给我们端几盏茶。”


    第26章


    云挽怔了一下,她抱着小宝背对着众人径直离开,陆誉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她似逃一般抱着小宝躲在画舫二层的茶水房中,她不要再去干伺候人的事情了,她也不要再去见李娉婷了。


    圆圆接过小宝,蹭了蹭孩子的头顶,小声说道:“你真的明天要去寺庙吗?”


    她伺候的主子不多,但云挽却是最好的一个。


    圆圆仍然记得第一次见云挽,她眉目如画,身着粗布衣裳却难掩身材,温柔地挽起衣袖就要帮她收拾。


    现在,云挽瘦了许多,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氤氲的雾气,脸色也变得蜡黄了许多,整个人瘦弱仿若一股强风就会吹倒。


    “该走了,已经没有可留恋的。”


    云挽的嗓音满是疲惫,她看着窗外的风景,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上,风景正好,她却不太好。


    “原来云姑娘是来这里端茶了,我说怎么都找不到你。”


    李娉婷的声音仿若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幽灵一般,她笑着环臂站在门口说道。


    云挽站在圆圆身前,低声说道:“快把孩子抱走。”


    李娉婷笑眯眯道,“你的孩子命真大”,她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满是狠毒道:“你要知道,若是陆誉不爱你,我还可以让你留下,不外乎是个妾室。”


    “这联姻啊,最怕的就是有人动了真心。不过我这个人很慈悲的,你若是吃下这个绝子药,我今日就放你一马。”


    云挽被李娉婷压得直往后退,她紧咬着唇角,挣扎道:“我不。”


    此时三楼,陆誉脸色阴沉地看着林舒宴,“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林舒宴拍着扇子,咬牙切齿道:“你那未婚妻非要跟着,我的侍卫拦也拦不住。”


    “就这她的庶弟还在码头上站着,我可是给你拦下一个人。”


    突然,甲板上传来一道惊呼声,两人眼眸睁得巨大,赶忙就往外看。


    云挽没有想到李娉婷竟然把她拉扯到湖边,她的半个身子已然探了出去。


    似是察觉到陆誉他们的查看,李娉婷突然惊呼出声,一瞬间两个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你说他到底会救谁?”


    此时,云挽感觉到李娉婷手中逐渐发力,一瞬间两人就跌入湖中,在恍惚之间,一道深幽骇人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响起。


    “没关系,我已经给你准备好新的夫婿了。”


    入水瞬间,冰冷的湖水猛地呛入云挽口中,初春刺骨的寒意瞬间裹紧她全身,湖水逐渐没过她的头顶。


    她伸手挣扎着,却难以阻挡身体的坠落,咕噜咕噜水声中,迷蒙的双眼前,她看着陆誉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他脱去外袍快速入水。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停止了,云挽也想知晓陆誉究竟会救谁。


    果然啊,他们果然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她眼睁睁看着陆誉游到了李娉婷的身侧,揽着她的身躯逐渐游向画舫,丢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湖水中。


    果然不应该对陆誉抱有期待,若是她死了,能让陆誉后悔一辈子也好。


    但真是可笑,她却是会泅水的。


    云挽眼泪浸入冰冷的湖水中,感受着胸腔中仿若铁锤般的震痛。


    突然,身后似是有男人游过来救她。


    她想起李娉婷的话,“没关系,我已经给你准备好新的夫婿了。”


    不行,不能被他看了身子,不能被他救,若是今日出了差错,她这辈子就完了。


    云挽强忍着手臂抽筋的痛意,翻身泅水而下,快速游向岸边。


    男人似是发觉了她会水,泅水的速度也愈发的快。


    云挽的心颤抖到刺痛,害怕到浑身颤抖,在接触到岸边的刹那间,拿起手边的石头就狠狠往水中砸。


    男人缓缓站起身来,肥头大耳多,脸上满是酒色财气的浮肿,他眯缝眼中满是猥琐。


    “今日我救下小娘子,小娘子可记得要以身相许。”


    说着说着,男人就要扑向云挽。


    突然,一架马车飞驰而来,一道怒吼声愤然响起:“安国公府的庶子竟然在老子面前猥亵良家妇女,你要胆敢在外面胡言乱语,我一定割了你舌头。”


    林舒宴喊完,男人见其势力强大,只得落荒而逃。


    坐在马车中的圆圆,赶忙把怀中的小宝塞到林舒宴的怀中,哭着拿起一件披风奔向云挽。


    云挽有些恍惚,她衣衫湿漉漉裹在身上,云鬓已然散乱,整个人就像暴风雨中的孤立无援的小兽。


    她茫然地望向画舫的方向,眼泪仿若哭干了般,再也流不出来,只是麻木地接受着圆圆的擦拭。


    直至云挽从头到脚裹上披风,林世子才缓缓转过身体。


    他看着小姑娘缩在披风中若隐若现的半张脸布满了悲伤,他担忧道:“云姑娘,你身体可好?”


    云挽似是愣神了片刻,她努力扯出一抹笑,小腹却似抽搐般的剧烈疼痛。


    她垂眸向下看着腿上的鲜血,原来是月事来了。


    她摇了摇头:“多谢林世子。”


    “走吧,我送你们回侯府。”林舒宴看着孤儿寡母不忍地说道。


    云挽不愿地摇了摇头:“我来月事了,会弄脏你的马车,我等陆誉来接我。”


    “走吧,不外是个马车罢了,天黑之后荒山野林还不知有什么野兽,况且这小家伙细皮嫩肉。”


    林舒宴晃了晃怀中的孩子。


    “你们做车厢中,我给你们驾车。”


    云挽含着泪水行大礼感谢道:“多谢林世子。”


    马车刚行驶开,林舒宴的声音就从车厢外传来:“承玉他这次做得不对,画舫上也不备几个会泅水的姑姑。”


    连一个陌生人都在替他道歉,陆誉却一直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云挽鼻尖酸涩,垂眸说道:”没关系,陆誉不是我的夫婿,我的夫君已经死了。”


    “我不在乎的。“


    云挽也不知这句话是在对林舒宴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在乎不在乎,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林舒宴顿了顿,抱歉道:“你的其他家人呢?”


    “我爹娘死了,夫君死了,只剩下我和孩子两个人。”


    林舒宴驾着马车,诧异问道:“所以你是一个人千里迢迢,抱着孩子从西北来京城寻夫婿?”


    云挽冰冷的手指轻抚着小宝的脸颊,应道:“家中的财产都被人夺走,我除了找到阿誉,根本活不下来,那会小宝才两三个月,谁能知道他却已经死了。*”


    随着侯府的后门愈发的近,林舒宴问出了萦绕在心中的问题。


    “这么问有些冒昧,云姑娘眉心的朱砂痣是天生的吗?”


    “我没有印象,但是我爹说这是小时候撞在门口的桩子上留下的疤。”


    云挽被圆圆搀扶着走下车厢,随着皎洁的月光洒下,林舒宴再一次看清了云挽的眼眸,他的心脏猛然一颤。


    当他正欲再问些什么时候,云挽已经向他行礼走进了侯府的大门。


    云挽前脚刚踏进兰庭轩厢房的房门,陆誉已然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他紧紧抱着她,清冷的面容上布满了担忧,声音颤抖道:“是我没有安排妥当,过几日就去送你去私宅,只有藏好你,我才能安心。”


    云挽扯出一抹笑容,轻嗯了一声——


    定王府内,


    林舒宴才踏进王府,王妃的侍女已然站在门口,高声喊道:“逆子,说好要陪我这老太太用膳,怎么还不见人来。”


    他无奈甩了甩袖子:“马上去,马上就去,明明才三十多的年纪,天天唤自己老太太。”


    “谁能想到当年京城第一美人竟然为老不尊。”


    侍女当即说道:“逆子赶快来,别抱怨。”


    林舒宴叹了口气,赶忙往主院走。


    定王妃发现今天大儿子脑袋似乎出了毛病,一直望着她,她走哪里看哪里。


    “逆子,看我作甚?”


    林舒宴笑眯眯打岔道:“自然是领略一下当年京城第一美人的风采。”


    定王妃拿起镜子,看着面容妆容皆合适,笑着说道:“你父王娶了我可是享了八辈子福气,当年想娶我的人都能从城南排到城北,不过你父王也还行吧,当年也是美男子,一过三十就发胖。”


    定王爷笑呵呵地给王妃夹菜道:“啧,你别给孩子乱说,老夫现在也宝刀未老,依旧很俊朗啊。”


    “母妃,你能戴面纱给我看看吗?就是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种。”


    林舒宴趁此机会,赶忙说道。


    定王妃被夸得甚美,拿起手边的锦帕挂在了耳朵上,一双盈盈桃花眼瞬间出现在林舒宴的眼前。


    他的心脏猛然一颤,这一模一样的眉眼,刚刚才在一个姑娘的脸上看到。


    “老林你看,儿子都看呆了。”


    定王妃捂着唇笑道。


    林舒宴扯出一抹笑容,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强压着心中的情绪陪着父母用完了晚膳。


    他似脱缰的野马般狂奔到书房,看着摆在桌子上密封的锦盒,手指颤抖到已然打不来匣子。


    这是从西北传来的消息,每三日一封。


    他颤抖着展开着暗黄色秘信,快速看完后,他瞬间瘫坐在椅子上,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着。


    ——


    “猎户云存义从人伢子手中买回一个女娃,起名唤作云挽。


    因他的幼女五岁早夭,为了防止妻子病重,专程寻来了一个年岁相当的孩子陪着妻子。


    石头村的老人说,这孩子刚来的时候说着一口官话,疑似大户人家失踪的女娃。


    猎户云存义醉酒曾说,云挽刚到家的时候,规矩的就像大户人家的孩子,他买了人家的孩子根本从不舍得让她干农活,也没有干过重活。”


    ——


    林舒宴感受着胸口强烈的震颤,呜咽地哭声在书房内逐渐响起。


    整整十四年了,他现在还记得妹妹小小的身躯,突然去替他挡住绑匪的脚步。


    妹妹丢失就像一座巨大的山压在整座定王府中,所有人都不敢提到她,但所有人都在想她。


    父王在妹妹及笄那年向陛下请封了郡主,母妃看到京城中流行的布料首饰都会放在妹妹的小院中。


    林家这辈起名皆是以舒为首,他唤舒宴,妹妹唤舒蕴,几年后出生的弟弟则被叫做望舒。


    盼望着舒蕴能早些归家。


    林舒宴踉跄着站起身来,眼眶中布满了血丝,对着贴身侍卫说道:“驾车,我要去宣平侯府。”


    云挽同母妃一模一样的眉眼,同舒蕴一模一样的眉心朱砂痣,被拐到西北说官话的女娃娃。


    现在就差后背琵琶骨处的蝴蝶状红色胎记,他要赶在清晨的第一时刻去问她——


    宣平侯府内。


    云挽穿上了一身朴素的衣裙,端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左手是躺在床榻上的陆誉,右手是躺在摇篮中熟睡的小宝。


    她在怀孕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却没想到平常人家习以为常的画面,她却等了整整一年。


    她静静看着陆誉的面容,手指轻抚着,仿如在云县书坊的土炕上。


    那会,她的阿誉发现他的骑射可以百发百中,便去镖局每日教学,手指教的每天血淋淋,心疼的她直落泪。


    “不疼”,他笑着说,“等我们攒够了钱,我们就开一家书坊。”


    他总是在她上药的时候沉沉睡去,手心没过多久起了一层厚茧。


    现在,云挽翻起陆誉的手心,看着他手掌上熟悉的厚茧,似是要把指纹都记住一般。


    这是阿誉的手,这是阿誉的脸,这是阿誉的发丝。


    她记得越多,等到年老的回忆会愈发清晰。


    回到西北后,京城种种都是过眼云烟。


    世子是宣平侯府高高在上的世子,是李娉婷的夫君。


    阿誉是只是云挽一个人的阿誉,他早已死在了河中,以后也只会留在她的记忆里。


    云挽回眸看着漏壶已然到了寅时,她站起身来就要离去,突然身后人却攥住了她的衣角。


    “你要去哪?”


    陆誉似是被她吵醒,又似乎还在睡梦中。


    “我该去圆福寺祈福了。”


    “挽挽,对不起。”


    云挽的心脏一瞬间仿若被擂鼓重锤,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轻嗯一声,拎着包袱,抱着小宝就要走。


    再次熟睡的陆誉却一直攥着她的衣角,云挽看着寅时二刻很快就要到了,她狠心剪碎了衣角,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把马车横在大门口等,似乎不太雅观,林舒宴只得让侍卫把车停在后门。


    他叼着一根草倚靠在车厢内,脑海中全是昨日云挽沉入刺骨镜湖中的样子。


    林舒宴抬手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


    “咚—咚—咚—”


    车厢的门被人快速敲响,侍卫急促说道:“世子你快看,白日那个姑娘要上一辆马车,她这是要去哪?”


    林舒宴噌的一下掀开车帘,恰好看到了云挽抱着孩子踏上了一辆小马车的瞬间。


    还不等他反应的时候,那辆马车已然飞速向城门外飞驰。


    林舒宴心中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怎会有人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出城。


    看着马车逐渐缩小的身影,林舒宴当即卸下一匹宝驹,嘱咐道:“你把车驾回去,我去追。”——


    马车上,


    小宝还没有睡醒,带着小银镯的肉手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撇着小嘴就要哭,云挽赶忙轻声哄道:“我们要回家了,不哭不哭,娘在这里。”


    云挽话音刚落,突然马车咯噔一声,开始飞快加速,察觉到不安的小宝哭声愈发的大。


    “车夫,马车为什么跑得这么颠簸,能慢些吗?”


    云挽被剧烈的摇晃抛得东倒西歪,她心中生出一抹隐隐的不安,她掀开车厢门正欲查看。


    噗嗤!


    一把含着寒光的利刃突然穿破厚厚的车门,刀尖距离云挽怀中的小宝只有一寸的距离。


    危及生命的恐惧使得云挽的心脏猛然震颤,她瞳眸紧缩,身体颤抖着向后缩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小宝搂在怀中,扯过旁边的锦被,紧紧把小宝裹在其中。


    她已然害怕颤抖到失声,尖叫声在喉咙深处怎么都喊不出,她呼吸急促到快要窒息,浑身骨头仿若都僵直成一块硬石。


    云挽剧烈颤抖的唇齿用尽浑身的力气,“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来杀我。”


    没有回应,只有黑暗下的恐惧阴冷逐渗入云挽的骨髓,车轮咯噔咯噔行驶在一片石块的路途上,风从车厢外呼啸而过。


    车夫狠厉抽搐马鞭的声音响彻在云挽耳畔。


    云挽浑身颤抖,就在她被颠簸得几乎昏厥时,她透过车帘缝隙瞥见,车夫的位置早已空无一人,马的屁股上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而那疯马狂奔的尽头竟然是一处悬崖。


    林舒宴骑着快马,直到把马鞭都要抽烂也赶不上前方的马车,当他刚看到马车的背影。


    轰的一声,疯马拖曳着马车已然坠下了悬崖,轰隆的轰鸣声砸的林舒宴脑海中嗡嗡作响,巨大的烟尘瞬间回荡在空中。


    突然,两个黑衣人出现悬崖边,观望了一刻钟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原地。


    林舒宴踉跄着从树后跑出来,身体猛然地前倾使得他扑到在砂石地中。


    他双腿酸软地跑到悬崖边,看到已然四分五裂的马车和惨死的骏马。


    一瞬间窒息般的痛压抑在他的心头,整个人仿若被撕裂般的刺痛让他难以呼吸。


    通红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他转身就要往悬崖下走,脚下却踩到了一块印着诡异纹样的铁块。


    林舒宴紧咬着牙关撑着身体就往悬崖下走,浑身颤抖到不能站定。


    这次他一定要寻到人,不论死活。


    林舒宴站在崖下,发现这个悬崖并未从上面看起那般陡峭,斜坡土坡穿插在其中,马车中的物件四散在各处。


    他颤抖着翻动着每一处大件碎片,却没有看到人的身影。


    突然,一处土坡上似有棉絮不停地跌落。


    林舒宴喉咙一紧,他攀着石块就往上走,眼眶的泪水已经不停地布满了脸颊。


    直至他站在平台上,才看到了里面还有一处小小的山洞。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怎么也打不开,直至他快崩溃时,火折子打开燃起微亮的焰火。


    他拱着身子缓缓进去,在看到眼前一幕时,他心痛到难以言喻的泪水瞬间迸发。


    云挽云鬓散乱,脸颊上沾满了灰尘,嘴角不停地在流着鲜血,她的胳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吊着,左腿也扭曲变形。


    她咳着喘着,鲜血瞬间喷射而出,她俯着身子把孩子护在身下,孩子手指紧紧攥着云挽的衣襟,一张灰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惧怕地望向他。


    “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云挽痛得眼泪直流,她扭曲的手臂紧紧把孩子护在身下,眼中满是惧怕地看着站在洞口的人。


    林舒宴一向坚强,这辈子也没有哭过几次,他缓缓照亮自己的面容,哑声说道:“不怕,是哥哥。”


    云挽怔了一下,认清了眼前人,她颤抖着挪开手臂,把小宝往前推了推:“林世子,求求你救救我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瞬间晕了过去,小宝似是察觉到娘亲的痛苦,撇着嘴就大哭了起来。


    林舒宴的心仿若被刀绞一般,他抱起小宝,轻轻拍打着云挽的肩膀,强忍泪水,急促呼喊道:“蕴儿坚持住,求求你坚持住,哥哥带你们回家。”


    “哥哥已经错过一次了,求求你坚持住,我们回家找爹娘。”——


    定王府,


    “你这儿子也不知去哪里了,好几天都没有回家,儿媳妇都来我这里告状了,不过也奇怪,最近我心悸的总是睡不着。”


    定王妃画着眉对着定王说道。


    定王摆弄着手中的棋子,摇了摇头:“孩子大了,都不服管教了。望舒的先生前几天才向我告了状,说他扰乱学堂秩序。”


    突然,主院外传来了一阵熙熙攘攘的吵闹声。


    “世子!世子!不能在骑马院子里。”


    “世子,快注意安全下来。”


    “世子”


    小院内的安静瞬间清脆急促的马蹄声打破,马匹呼啸声音响彻整个院落。


    定王妃手中的螺黛都被画歪了,她愤怒站起身就从梅瓶中取出掸子,“我今日一定要揍他一顿,骑着臭烘烘的马往我的院子跑,一定还踩碎我好几盆花。”


    定王却觉得有些古怪,他自然知晓他的儿是什么性格。


    还不等他们责骂,林舒宴冲进屋内把所有的丫鬟都赶走,听到房门紧闭的刹那,他咚得一声跪在地上,额角重重磕向地砖。


    “怎么了,怎么了,莫不是犯罪了?”


    看着儿子这般严肃,定王妃赶忙放下手中掸子,焦虑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


    林舒宴缓缓抬头,一个大男人眼眶通红,流泪到微微颤抖地说道:“不孝子找到舒蕴了。”


    定王妃浑身一颤,双腿酸软就要倒在地上,她撑着丈夫,流着泪说道:“我的女儿在哪?舒宴,你妹妹在哪呢?”


    “在外祖母给我的京郊私宅中,此事不能张扬,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一路上,他们掩藏行踪往京郊私宅走,林舒宴把掌握云挽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父母。


    定王妃听着哭到险些昏厥,定王却陷入了沉默。


    “你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嘱咐你要离陆誉远些吗?就算相处也别说王府的事情。”


    “陛下同我是从小长大的至交好友,若是我没有猜错,蕴儿的夫婿一直都是陆誉,不过是被陛下篡改了记忆。你们不需要懂为什么,但蕴儿既然回家,我们就要给她换个身份,坠崖那处你可有处理?”


    林舒宴点了点头:“我觉得不对,从乱葬岗寻了别人的遗骸,用车厢上的油灯烧了那处。”


    定王道:“好,之后就交给我,望舒和儿媳妇那里都要瞒住。”


    京郊别院。


    定王妃想过无数次同女儿重逢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是今天这样。


    她瘦小的身躯蜷缩在床上,胳膊被木板固定着,双腿也被架在床上,从头到脚都裹满了绷带,眉宇紧蹙,怎么看都是一副睡不安稳的样子。


    女儿的身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娃娃,他安静熟嗦着手指趴在床榻上的软被上熟睡着,手指却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指。


    “蕴儿还在昏迷,右手手臂骨折,左腿骨折,肋骨也折了好几根,浑身上下破皮流血不计其数”


    说完,林舒宴顿了顿,声音沙哑道:“蕴儿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命大的孩子,郎中说她本就虚弱,若是小产流了孩子,大人都怕留不住。”


    定王妃捂着脸痛哭出声,这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小肉团,怎么受着这么大的罪。


    当娘的心仿若被刀剐般难受,她哭得泪水都布满了整张脸颊,手指颤抖着都不知该触碰女儿哪里。


    定王爷缓缓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至门口,一双眼眸已然通红,手指颤抖着握着门框——


    宣平侯府内,


    陆誉站在花厅处的房门口,看着厚重的乌云逐渐压了下来,明明是春日中午,天空却黑得仿若傍晚一般。


    已经第三天了,云挽怎么还没有回来。


    一旦下起暴雨,从京郊圆福寺到侯府的路便会变得分外泥泞,届时回来还需费些功夫。


    “世子,站在门口注意吹了冷风,该用膳了,夫人已经在等我们了。”


    李娉婷温和地说道。


    陆誉没有说话,径直转身走向了内堂。


    侯夫人今日备下了一大桌的素菜,她笑着转动着佛珠道:“今日恰好是十五,难为你们年轻人被我用素斋。”


    李娉婷眉眼飞扬,笑着招呼道:“我看夫人保养得这般年轻,大抵是吃食保养的好,日后我可要好好学习。”


    侯夫人见陆誉没有说话,握起玉筷,柔声道:“用膳吧,莫要拘束。”


    大户人家的规矩皆是食不言,寝不语。


    当众人端正坐在圆桌前用膳时,突然,李姑姑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凑在侯夫人耳边耳语了几句后。


    侯夫人眼中满是震惊,随后化为了无穷地遗憾,她掩着锦帕流下了两行泪珠,她唇齿颤抖着看着陆誉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赶忙拍了拍李姑姑的手,示意她说。


    “世子”


    “云姑娘和孩子的马车坠崖了,车厢内跌落的油灯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毁了。”


    “人没有活下来的。”


    李姑姑的话仿若晴天霹雳一般砸向了陆誉,他蹙着眉头,手指撑着身体缓缓站起来,声音已然沙哑地不像样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官府已经来报,云姑娘和孩子没了。”


    陆誉眼前猛然一黑,浑身的血液直接冲向心脏,如擂鼓般撕裂的痛仿若要从胸腔中迸发而出。


    他心脏难以忍受刺痛顺着身体中的血管快速窜到全身,他捂着心脏浑身在颤抖,眼泪却先流了出来。


    咽喉处逐渐涌起了厚重甜腥的血气,不等他平复心性,瞬间就喷出一大股鲜血。


    他四肢僵硬仿若被冰冻数九寒天,他踉跄着向着门外走去,突然一道甜腻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世子,一会儿我们驾车去京郊看看。”


    李娉婷手指刚触碰到陆誉,正欲装作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她的身体已然被陆誉狠狠甩开。


    “滚开。”


    他趔趄地走在门口,突然停了下来,狭长的眼眸中满是迷茫,而后在一瞬间,脑海中刺痛仿若被千万根针刺穿一般。


    陆誉喉咙发紧,喉结上下滚动,反胃的恶心瞬间翻涌而出一股鲜血,混沌的脑袋中瞬间变得清明。


    在这一刻,所有被篡改的记忆都如烟般消失不见,被强压了许久的记忆飞快地填满了他的脑海。


    他环视着宣平侯府,流着血泪仰天大笑,如悲愤的哀鸣般的痛意响彻整间内堂。


    随后他跌跌撞撞骑着快马离开了侯府。


    此时,午时街道上的客人不多,陆誉在京城街道中策马甩鞭,飞驰的身影快速掠过,一向熟悉他的公子哥眼中满是震撼。


    “这还是那个规规矩矩的陆世子吗?”


    不,他什么不是。


    陆誉手中的马鞭已然要甩烂,宝马良驹也跑不出他心中的急切。


    他想起了一切,却是在亲耳听到妻儿具亡的消息时候。


    他胸腔的心脏仿若脱出一般,鲜血止不住地顺着嘴角流淌,他头痛欲裂却不能停下脚步。


    随着京郊悬崖逐渐出现在陆誉的面前,他颤抖着下马狂奔过去,却看到了早已被官府摆放整齐的两具骸骨。


    他瞬间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低着头,血泪瞬间砸落在地。


    仵作看着面前的贵人似是尸骸的亲属,取出一个袋子,轻声说道:“这是孩子身上的两枚银镯,姑娘身旁的小盒上还放着一根银簪。”


    陆誉仰头的瞬间,眼眶中布满的血丝惊骇到仵作,一双眼眸无神又空洞。


    “你还请你节哀。”


    陆誉点了点头,他轻轻地把银镯给小孩的那具骸骨戴上,发簪却难以再戴在挽挽的发丝。


    他的挽挽从来没有出过云县,却一个人带着襁褓中的奶娃娃从千里迢迢的西北到京城寻他。


    一个人受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累。


    他呢?


    陆誉反手甩了自己几个巴掌,眼神空洞麻木到窒息,他的挽挽受尽了委屈,就连小宝都被害到中毒。


    是他害了他们母子。


    陆誉就这么一直跪着,转瞬间倾盆而下的暴雨不停地冲刷着他佝偻的肩膀。


    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踉跄了一下,横抱起两具尸骸,麻木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挽挽,我们回家,我们回云县。”


    怀中轻飘飘的骸骨已然是陆誉的全世界。


    宣平侯府的人却在焦急地等着陆誉,直至天亮时分,发丝凌乱的陆誉抱着尸骨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大门。


    管家小声劝诫道:“世子,让逝者入土为安吧。”


    陆誉转头看了他的一眼,眼眸中满是冰冷,“滚,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管家被陆誉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只得赶忙让开了路。


    陆誉走到了家中祠堂,伸手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眼眸看着位于正中的两座灵位。


    他喉结滚了滚,跪在了地上。


    “不孝子陆誉见过爹娘,这是我的夫人云挽,这是我的孩子璋儿。”


    陆誉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跪在祠堂,整整跪了三日后,他缓缓抬眸,对着身后的鲁言说道。


    “今天是头七了,该回家了。”


    他抱起两句焦炭般的骸骨缓缓走进了兰庭轩书房中,他轻抚着骨头上的灰烬,神情道:“等等我,我一会儿就过来。”


    陆誉转身走向了厢房中,看着一切如常的样子,他缓缓坐在床边,晃动着摇篮床,手中轻晃着孩子流下的拨浪鼓。


    圆圆循着声音匆匆走进来,却在看到陆誉的刹那,瞬间红了眼睛。


    世子不喜身上有脏污,身着外衣也绝不会坐床,平日冷清仿若神人一般。


    今日却只是一个失去妻儿的普通男人,脸上布满了胡渣,衣袍还是前几日的那件,上面沾染着泥水和雨水。


    她声音颤抖着问道:“世子,云姑娘只是想回西北,怎么人就没有了。”


    是啊,人怎么就没了。


    陆誉没有说话,脸色愈发沉寂,他拿起拨浪鼓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书房——


    当林舒宴接到陆誉想要见他的消息时,他紧攥着书信,转头看着仍然躺在床上昏迷的妹妹。


    他心中的怒意和火气就难以克制。


    定王叹了口气道:“去吧,省得被人起疑,免得被陛下察觉到蕴儿没死。”


    林舒宴还是去了,他专程换了身崭新的衣袍,手持一柄玉骨折扇,亦如平日般吊儿郎当的样子,踏进了他们常聚的厢房。


    陆誉早就来了,他端坐在桌前,若有所思望向窗外。


    听说他听到云挽的消息后,在京城发疯策马,现在看着却是收拾利索,只是脸颊看着消瘦了许多。


    林舒宴敛眸,装作往日混不吝的样子,关心道:“你最近还好吗?”


    “不好。”


    听着反常规的答案,林舒宴笑了,“你变了,你以前可是吃苦受罪都会嘴硬说还可以的人。”


    陆誉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以前活得太累了,所有东西都想要。”


    林舒宴不懂,只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却发现今天的酒竟然是梅香。


    “我今天这件衣袍好看吗?”


    陆誉冷不丁的话语,打破了厢房的沉浸。


    林舒宴抬眸望去,只见他今日穿了一身浅蓝色绣云纹镶银丝的衣袍,玉戴缠着蜂腰,头戴一顶镶明珠的发冠。


    “挺好,怎么穿得这么隆重。”


    陆誉笑了笑,“我也觉得挺好,她一定会喜欢的。”


    林舒宴心中还揣着妹妹的事情,一时间也没有多思索陆誉究竟在说什么。


    他是一盏接着一盏下肚,陆誉却只是饮了一杯后,从怀中掏出一个信件,又从身旁拿出了几个大锦盒。


    “舒宴,我在京城已经无人可用,唯有你还能依靠,需要你帮我办些事情,所有细节都写在信件中的。”


    林舒宴瞳眸一缩:“你不会让我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吧,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


    “不是,你明天一早打开就知晓了,这几卷是你早就想问我要的前朝名画,还有一盒是定王爷喜欢的温玉棋盘。”


    林舒宴抿了口酒,叹道:“你的礼可真大,若是办不成,我可要退还给你。”


    “我有事就先走了舒宴,日后再会。”


    陆誉站起身来,淡淡说道——


    定王府中。


    林舒宴最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每天神神秘秘,楚明珏看着他就想踹他一脚。


    晚上,林舒宴的衣衫中掉落了一张信件,楚明珏捡起来,蹙着眉拆开。


    她的眼眸瞬间睁得巨大,嗓音颤抖着说道:“快,林舒宴,你快去宣平侯府。”


    林舒宴疑惑地接过信件,看着其中的内容手指颤抖。


    他猛然打开房门,京城上空腾起一股浓烟,熊熊火焰烧着了半片天,滚滚黑云般散开的方向,分明是宣平侯府!


    第27章


    【吾友舒宴,请把我和妻儿的骨灰埋在西北云县石头村第五间砖瓦房后山的沙土中,此信阅后即焚,万望珍重。陆誉】


    陆誉的信件在林舒宴的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


    他骑着快马飞驰在京城街巷中,看着天空烧成了一团火球,乌黑的烟不停地萦绕在宣平侯府上空,心中的慌张已然要溢出肺腑。


    在寻到蕴儿后,林舒宴恨不得拿起鞭子狠狠抽他一顿,让他也感受一下妹妹浑身受伤,险些丧命的痛苦。


    他心中愤懑难当,却没有想到陆誉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陆誉清醒的第一件事竟是自毁,想要同妻儿的骸骨一同埋在他们曾经相守的地方。


    陆誉啊陆誉,当了十多年的兄弟,你敢不敢活着。


    活着接受定王府的怒火。


    林舒宴的性子随了定王妃,为人处世难免急躁些,但从学堂开始陆誉便一直是他的安神香。


    那时陆誉不到十岁,老侯爷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撞棺而亡,整个宣平侯府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直至安葬好父母后,他才进入学堂学习。


    那里聚集了朝堂中名门贵族的子孙,人人都是家中明珠,难免傲气相冲,起了口角冲突。


    林舒宴年龄尚小也打不过别人,又不敢和家里说,全靠着陆誉施舍可怜他,要么帮他打架,要么帮他捉弄别人。


    散学后,还教他怎么算数。


    长大后,他曾经过问过陆誉,“你那时候就像一尊小菩萨,冷冷地看着我们打架,你为什么还会帮我?”


    陆誉说:“因为第一天你借了我笔墨纸砚,自己不学习还把所有书都给我,被定王爷打了一顿,只是说了一句,男子汉大丈夫。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傻的小孩儿。”


    林舒宴真的恨啊。


    他恨陆誉把蕴儿害得这么惨,但又没有人能亲眼看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面前死去。


    林舒宴骑着快马赶到宣平侯府的时候,门口已经乌压压站了一群人,惯性的作用使得他踉跄地摔下马,他忙不迭就往里跑。


    宣平侯府的大门只剩下一个老头在看守,他冲进门内,跌跌撞撞就往兰庭轩跑。


    鱼贯而入的下人们惊呼着,喊叫着,他们拎着数不胜数的水桶在府中跑动着。


    林舒宴越靠近热浪就愈发明显,烟尘扑鼻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他扒拉着每一个人,慌张问道:“你们世子呢?陆誉呢?”


    突然,一个苍老悲伤的声音哭喊道:“世子还在书房里面。”


    林舒宴心头的怒火已然烧了起来,他转头就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怒而问道:“绑也要绑出来,人命关天呐!”


    他说完这才发现,方才回话的人便是府中的老管家。


    老管家佝偻着背,布满老人斑的手抹去眼底的泪水:“鲁言他们已经在撬房门了,世子把门窗全都从里锁上了。”


    说罢,老管家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磕着头,向天哭诉道:“侯爷夫人,若是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世子。”


    林舒宴看着仿若火球般的书房,手指下意识轻触向脸颊,已然发现泪水已然流满了脸颊——


    活着,大抵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灯盏甩到地上的刹那间,星星点点的火焰顺着丝绸制成的帷帐,快速窜到整个房间内。


    陆誉端坐在书案前,手指紧紧攥着两枚一模一样的翠竹兰草的荷包,身旁椅子放置的骸骨上已然穿好了明艳华丽的衣衫。


    陆誉想起了所有的记忆。


    他的出生本就是一场违背伦理的强取豪夺,他频繁的记忆混乱不外乎是宫中那位想要一个好掌控的儿子,一个没有污点儿子。


    最开始出现失忆,是因为看到皇帝把消瘦的娘亲压在龙床之上,错愕后记忆便开始丧失。


    这次他失踪失忆了整整两年,没有人能寻到他。


    皇帝觉得他的儿子不应该有这样的污点,便安排上暗卫伪装他的样子在京城生活。


    当他被寻回后,暗卫所经历的事情则会被秘术一字一句教导给他,直至他所有的行为能达到闭环。


    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他的爹娘早已离逝,妻儿具亡。


    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他垂下眼眸看着摆在桌面上画满了笔记的《医经》,手中抚摸着荷包,空洞麻木的深眸中已然布满了血丝。


    想到挽挽拿着这本假医书想要给他寻回记忆的样子,陆誉整颗心都仿若被勒□□息。


    他的挽挽生产完都没有养好身体,就一个人抱着奶娃娃的璋儿来京城寻人。


    西北到京城整整一千五百多里的距离。


    一路上她会不会*做错过车,会不会饿过肚子,会不会寻不到路而走到深山老林中,会不会遇到亡命之徒。


    他什么都没有给她,甚至还给她留下了一个小拖油瓶。


    陆誉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想起了他们在西北过年时的场景。


    他们裹着被子倚靠暖和的炕头,小几案上摆满了云挽爱吃的各色杏干还有从西北府买来的瓜果点心。


    挽挽的肚子仿若揣了个小瓜,每天腰肢酸痛的一直唤他,他心疼的揉着她的腰肢,又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胎动。


    他们相拥在西北的冬夜中,当飘雪逐渐洒落的时候,又是春来到。


    云县平稳的幸福便是他此生再难回去的时刻了,若是在黄泉路上,忘川河边再次相遇的时候,能不能等等他。


    “挽挽,我们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云县了。”


    咚的一声,房梁倒塌。


    林舒宴眼眸睁得巨大,整个眼眶已然泛红。


    小院内突然闯进来一群禁军,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喘着粗气站在兰庭轩的门口。


    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吕一厉声道:“你们快些把世子救出来,陛下震怒,若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定会拔了你们皮。”


    人越来越多,但宣平侯府的火,烧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被彻底扑灭。


    “陛下把私库中所有的好药都送来了,世子基本脱离危险了。”太医说道。


    林舒宴擦了擦脸上的黑灰,被毒烟熏到陆誉奄奄一息的躺在床榻上,手指还紧攥着一枚荷包,他合眸满是怒气地长叹一声。


    此时,屋外林舒宴的贴身侍卫跑到了他的面前,小声说道:“别院传信,姑娘醒来了。”


    林舒宴看着天边的太阳,转头再看了一眼逐渐平稳的陆誉,起身离开了宣平侯府。


    ——


    五年后,定王府内。


    散学的林望舒趴在梧桐苑门口,偷偷往里看去,突然看到了目标人物正趴在小鹿的身上扣着地上的泥土。


    小丫头穿着一身粉色纱衣,同色系的蝴蝶结绑在了发丝上,脖子上带着一个平安如意的玉圈,湿漉漉眼眸仿若葡萄,可爱到想要偷走。


    林望舒望着周围没有母妃的身影,快速跑进院内,抱起小家伙说道:“走走走,说好的小舅带你去吃香喝辣的。”


    他又对着屋内喊道:“姐,我们走了。”


    “你小心些,这家中我同意了可不管用,带瑛瑛出门小心莫要碰到哥哥。”


    屋内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声音。


    林望舒洋洋得意道:“老姐,你放心吧,我已经打探好,哥要去京郊接人,决计不会碰到。”


    “你们快些去吧,望舒,莫要让瑛瑛吃太多,积食了晚上又要闹腾了。”


    瑛瑛撇了撇小嘴,扯着林望舒的脖子软糯道:“走走走,小舅不要听娘说话,我们快走,去吃糯米糕糕。”


    京城郊区。


    林舒宴已经整整五年都没有见到陆誉了,他也没有想到陆誉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写信见他。


    五年前,整个太医院吊住了陆誉的命,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进宫面圣。


    没有人知道陆誉和圣上说什么,但据传言,陆誉从宫中回府的时候却是被抬回去的。


    大抵是被打了板子亦或是挨了揍。


    陆誉再也没有出现过激行为,也没有在宣平侯府发疯,仿若前日重重都是梦一般。


    他的行为举止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稳重自持,皇帝愈发看重,他手中的权利也愈发的高。


    陆誉顺势请命去朔北操练起老侯爷留下的部队,皇帝想了几日后便允了。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林舒宴猜测,大抵是陛下又用秘书改变了陆誉的记忆,今日出门前,定王专门嘱咐:“要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看着远处官道荡起阵阵烟尘,马队逐渐由小变大逐渐出现在他面前时。


    林舒宴心中五味杂陈,无数种的情绪在心头翻腾着,所有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只有一句:“最近可好?”


    陆誉的脸上已然没有五年前的青涩,锋利的下颌线甚是硬冷,一双眼眸不自觉地给人以威压。


    若说五年前的陆誉只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现在的陆誉便是手握重权的肱骨之臣。


    他不仅手握宣平侯府祖传的朔北兵权,而且回朝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成为内阁重臣。


    林舒宴还记得上次陆誉一反常态说他不好,但今日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还行。”


    “走吧,我已经在酒楼定好了位置,还是之前的包厢,还有你爱喝的梅香。”


    第28章


    春和景明,惠风和畅。


    酒楼外的孩童们,三五成群举着风车嬉闹着,其中一个年幼的孩子抱着布老虎踉踉跄跄地跟在大孩子的身后。


    大孩子越跑越快,小娃娃奶声奶气地高声喊道:“你们等等我,我跑不动了。”


    “阿大笨笨,最后一个回家的没有糖吃。”


    大孩子们笑着哄闹着,小娃娃却急了眼,跑得愈发快,趔趄了一下,跌倒在地,揉着眼睛就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就是这样,小的想和大的玩,大的又觉得他笨。”


    林舒宴看着陆誉的眼眸一直看着窗外孩童,他心中一紧,笑着试探说道:“没想到,你这几年竟然喜欢小孩子。”


    陆誉缓缓收回了目光,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没有,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林舒宴摸不清陆誉现在是否还记得前尘往事,他直勾勾盯着他:“承玉你还记得五年前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


    “宣平侯府怎么着火的?你记得你之前还见过我一面吗?”


    陆誉低头垂眸,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当然记得,因为我失手打翻了书案上的灯盏,火顺着帐子烧了起来。”


    失手?


    这真的是个暧昧的词语。


    林舒宴继续问道:“你还记得你有个通房吗?她还有个儿子。”


    陆誉淡淡说了一句,“不记得了,不过听说她去礼佛的时候坠崖了,是个可怜人。”


    陆誉的眼眸温和淡然,当林舒宴直视他的时候,都没有丝毫因为说谎的闪躲。


    林舒宴彻底松了一口气,笑着拍了拍陆誉的胳膊:“来,不记得就好,我们喝酒。”


    若是记得,那还了得。


    不论是宫宴春游,亦或是骑射马球,京城高门大户的圈子就这般小,舒蕴迟早要遇到陆誉。


    这下好了,日后见面当个陌生人就好。


    “呦!两位客官,你们点的招牌烤酥鸡来了,请慢用。”


    小二端着盘子敲开了房门,径直走进来的刹那,林舒宴却透过门缝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的怒火噌的一下就窜了上来,当即推开房门就往外走。


    陆誉微微蹙眉,疑惑地望过去。


    酒楼的大厅中,林望舒才抱着瑛瑛挤了进来,轻轻把放在凳子上,给她粉嫩的小裙摆整理好,粗笨的手指轻轻系紧了她发丝上的蝴蝶结。


    “来,让小舅看看。”


    瑛瑛立刻扬起了粉嫩的小脸,眨着如黑玉葡萄般湿润的眼眸,扭着小身子,软软地问道:“好看吗?”


    林望舒一瞬间被可爱暴击到,他当即给小家伙鼓掌道:“好看好看,整个京城都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小姑娘。”


    说罢,林望舒敲了一下头,“快快快,忘记绑绳子了。”


    他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根丝绸拧成的绳子,一头系在他的手腕,另一头则系在瑛瑛的手腕上。


    自从王府出现过丢孩子的事情,从那之后,孩子们外出手腕上都要紧紧系着软绳,他们已经不能再承受这样的事情了。


    林望舒看着揉肚肚,撇着嘴的小家伙,笑眯眯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眼神中满是自豪,“吃吧吃吧,今天想吃什么小舅请客,你外公前几日赏了我些银钱。”


    “吃糕糕,吃糕糕,吃鸡腿”,小姑娘立刻举着小拳头欢呼道:“小舅最棒!小舅最俊朗!”


    林望舒被夸得不知天地,他在小妖精的指挥下,零零碎碎点了一堆吃食。


    当小二离去的时候,林望舒忽然感觉了一阵空虚,他快速挪动着身子,坐在瑛瑛旁边,小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看我?”


    瑛瑛挠了挠脸:“什么是不好的西西?”


    林望舒叹了口气:“比如你大舅,若是我们回家的时候,特别倒霉的碰到了你大舅该怎么办?”


    “瑛瑛保护你大舅!”


    瑛瑛突然一声大舅,林望舒还没有反应过来,后脑勺当即就被重重捶了一下。


    “谁敢打小爷哥,你怎么在这里。”


    林望舒回眸看到了林舒宴愤怒的面孔,他尴尬地傻笑道。


    林舒宴瞪了林望舒一眼,转身地瞬间温柔弓着腰,温柔地说道:“来,大舅抱你。”


    小瑛瑛伸出软乎乎小胳膊,歪着头趴在林舒宴的肩头。


    “咳咳!”


    突然,听到了咳嗽声。


    瑛瑛突然想到了小舅方才说的话,她当即挺起腰背,伸开胳膊说道:“不可以不可以打小舅。”


    说罢,她回眸小声说道:“我我会保护你的。”


    “等你回家,看我怎么揍你。”


    林舒宴转身就要离开,林望舒却不满道:“哥,你怎么又教训我?””谁让你带着孩子出门。”


    “老姐允许了。”


    “你就犟!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林望舒突然想到陆誉还在楼上,按理来说应该说一声再走,但他怀中还抱着瑛瑛。


    瑛瑛的身份却不能被陆誉知晓。


    思虑片刻后,他把瑛瑛交给林望舒:“抱好孩子,我同朋友说一声,马上下来押送你们两个回家。”


    没有糕糕和鸡腿了。


    瑛瑛的眼眶瞬间含着一包泪水,粉粉的脸颊瞬间变得绯红,小手紧紧扯着林望舒的衣襟,指着林舒宴离去的地方。


    “呜呜呜呜呜,要吃糕糕,大舅坏坏。”


    “呜呜呜呜呜,爹才给我零花钱就没了,还没吃到饭,读书练功那么苦,都不能吃点好的。”


    气氛到位,两个人瞬间泪流满面。


    两人一鼓作气,直接跟在了林舒宴的身后。


    “承玉,我家老三把孩子偷偷抱出来了,我今日就不”


    “陆大哥?!好久不见了。”林望舒看着坐在包厢的人竟然是陆誉,他惊呼道。


    “你个臭小子,不是让你在楼下等我,怎么又抱着孩子上来了。”


    林望舒已经顾不得亲哥,眨着含泪的眼神,望着陆誉:“求求你收留我们吧,我们就想吃点好的。”


    “秋秋你了”


    瑛瑛也学着林望舒的样子,嘟着小嘴说道。


    小姑娘生得娇嫩如桃花,一双湿润的眼眸中满是委屈,小手揪着衣襟上的扣子,仿若天上的仙童一般。


    陆誉冷冽的眼眸闪过一枚柔软,他颔首道:“一起吃吧。”


    两人瞬间端坐在桌前,“哥,快进来。”


    林舒宴看着陆誉离瑛瑛只有一臂的距离,他紧咬牙关,黑着脸坐下,对着林望舒说道:“现在是在外面,等回府一定会揍你。”


    林望舒咬着鸡腿道:“好好好,好汉一般都是吃饱上路的。”


    “上鲁的”瑛瑛摇着另一个鸡腿,仿若鹦鹉学舌般说着。


    陆誉问道:“这是你家老二?”


    林舒宴摇了摇头,不想告诉陆誉但又不能不说,犹豫再三:“这是”


    “是我姐的老二。”


    林望舒看着亲哥说话费劲的样子,当即抢答道。


    “当初我姐生瑛瑛的时候,身子虚弱,父王求陛下把半个太医院都搬回王府了,幸好小丫头是个贴心的,没让姐姐受罪,很快就生下来了。”


    林望舒边吃鸡腿边讲道。


    “原来是定安郡主的女儿,郡主现在可好?她平安寻回来,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平安吗?


    一点也不平安,林舒宴看着陆誉望去前尘,一副了然于世的样子,心中满是酸涩不甘。


    他的妹妹舒蕴受尽了苦楚,陆誉却忘记了所有,一切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林舒宴端起酒盏,眼眸低垂,压抑说道:“不平安的,她差点死了。”


    “她的养父母早逝,早早就嫁了人,男人也是个命薄,活该早死。我们在江南寻到蕴儿的时候,她采药意外坠崖,胳膊和双腿骨折,若不是遇到好心人把她送回家,她就不在人世了,她挺着大肚子躺在茅草屋里仿若等死一般。”


    “那会,蕴儿的儿子才一岁,他瘦瘦小小躺在她的身旁,紧紧攥着蕴儿的手,灰扑扑的脸上有一双洁白的眼眸,看得人直落泪。”


    林舒宴看着懵懂无知的瑛瑛,笑着说道:“幸好都回来了。


    这一套说辞便是定王府对外的一致话术,要不然舒蕴也不能早日归家。


    陆誉点了点头后,包厢内瞬间陷入了沉默。


    这顿饭吃到最后,瑛瑛的眼眸已经在上下打架,林舒宴向陆誉示意后,站起身来把小丫头抱入怀中,小声说道:“走,大舅带你回家。”


    “要给哥哥们带糕糕。”


    瑛瑛小声说道。


    林舒宴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好,小舅已经去打包了,你睡吧,睡醒就能看到娘了。”


    瑛瑛软软的小身子紧紧贴在林舒宴的脖颈处,她忽然看到了坐在远处那位孤独的伯伯,她下意识挥了挥手。


    陆誉眼眸微闪,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在看着林家兄弟离去后,他又陷入了沉寂。


    直至夜色浓重,他才回到家中。


    整个宣平侯府安静又寂寥,兰庭轩的样子却如之前别无二致,却有种坟地般的死寂——


    “你还记得你有个通房吗?她还有个儿子。”


    林舒宴昨日的话一直回荡在陆誉的脑海中。


    “怎么能不记得呢?”


    跪在在宣平侯夫妇的坟墓前,陆誉眼神空洞,指甲深深凿进掌心,感受着心脏一波一波的疼痛,仿若千万根毒刺穿透而过。


    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坟包,那里连块墓碑都没有。


    他怎么能不记得他的挽挽。


    他不敢在皇帝的监视下露出破绽,甚至连墓碑都不能给挽挽立起,无处祭奠,只能长跪在父母的坟前祈求着,让他们不要过着孤魂野鬼般的日子。


    现在他能活着,全凭着记忆和无尽绵延的恨意。


    五年前,他苏醒后。


    视线逐渐聚焦,当他看清来人身着龙袍后,他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怨恨。


    皇帝本就气恼陆誉不爱惜身体,现在被最爱的儿子这么冷漠的瞥了一眼,他心中的愤怒瞬间点燃。


    “逆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寻死觅活。”


    啪的一声,陆誉的左脸瞬间泛红。


    他沙哑说道:“父母妻儿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在这世间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你想起来了?”皇帝听着陆誉冷漠的话语中带着一抹怪异,他蹙眉说道。


    “是,想起来陛下违背伦理,君夺臣妻的事情。”


    陆誉当年出现短暂的失忆之症,正是因为亲眼看到了皇帝把他的母亲压在了龙床之上,娘亲哭到凄厉的声音仍在他的脑海中不停的回荡着。


    他恨皇帝也不再见他,皇帝便寻了秘术掩藏了他的记忆,


    秘术会存在纰漏,才会出现什么都忘记,被挽挽捡回家中的情况。


    突然,皇帝怒而嗤道:“承玉,你切记你是朕的儿子,不是陆彦的儿子。朕做过什么都从不后悔,但朕现在却后悔把你通房杀死,让你意外恢复记忆。”


    陆誉的眼眸猛然一缩,他撑起虚弱身躯,声音颤抖道:“你在说什么?”


    皇帝没有说话,愤怒甩袖离开了房间。


    陆誉从未有过如此绝望的时候,他眼眸空洞地望向床帏帐顶,整夜都难以入眠。


    当皇帝命人再度对他施展秘术时,陆誉死咬着牙关,佯作昏厥。


    再次醒来时,他将成为皇帝想要的人——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或仅仅是帝王手中一把冰冷的刀。


    羽翼渐丰,大权在握之日。


    他要所有人死,包括他自己。


    雨逐渐变大,陆誉长跪在雨幕的身躯也愈发笔挺,直至鲁言撑着伞赶来,“世子,我们走吧,晚上陛下还准备了宫宴给您接风,京中世家都会来,不可迟到。”


    第29章


    铁木车轮在青石板上不停地发出清脆的“哒哒”声,红木车厢内一片漆黑,沉闷而又阴郁。


    陆誉端坐在主座,身着一袭藏青色竹叶暗纹长袍,头戴一顶云雷纹银冠,红色的冠缨则系于笄的两端,锋利的下颌线在阴影中分外显眼。


    他低头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马车咚的一颤,缓缓停了下来。


    陆誉眉宇微蹙,还未问话,车夫已然慌张地禀报道:“世子恕罪,定王府亲眷的马车停在了前面,等他们过去,我们再下车。”


    原来是林家。


    他缓缓掀开车窗细竹帘,温暖的阳光瞬间刺入他的眼眸,在适应了片刻黑暗后,看着前方定王府阖家欢乐的样子,垂眸敛去了一抹羡慕。


    教育孩子的林舒宴,已然不复五年前风流倜傥的模样,丝毫不顾个人形象,克制着难掩的怒火,踹了一脚的小男孩。


    这个孩子大抵是他的儿子,林昭霖,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这个孩子才几个月大。


    不到六岁的男孩子已然不服管教,仰着头就和他爹吵架,“我就摸摸马的屁股怎么了?你摸的时候,爷爷也没有揍你。”


    林舒宴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愤怒说道:“首先,我没有摸马屁股,其次,这马要是踹你一下怎么办?”


    “那也没有爹踹得疼”,林昭霖说完做了个鬼脸,转身就撞到了他娘的身上。


    “林昭霖!!!”


    “娘!!对不起!!!我错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世子妃的声音才响起,霖儿已经咚地一声跪地认错,态度诚恳到仿若和方才顶嘴的不是同一个人。


    世子妃环视四周,脸露尴尬,看着无人望向他们,“你快起来,莫要丢人,一会而向你爹道个歉。”


    “哼,你们都没有姑姑温柔”,霖儿噌的一声站起来,扑进了一位带着帷帽的姑娘的怀中。


    陆誉心道,原来这位就是定安郡主。


    帷帽遮挡着她的脸颊,只能看到她头戴一枝玫红色芍药,簪金簪戴宝石,身着一袭嫩粉色百蝶戏花宫装,她的手中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见着霖儿冲过去,她赶忙伸手接住他,温柔着笑着,“调皮,贯会气你爹”,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定安郡主转头对着她身旁的小男孩说了些什么,又推了推孩子后背,他才和霖儿玩了起来。


    还有上次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好像是叫瑛瑛。


    她看着两个哥哥跑到外祖父母旁边,高兴地拍着手,明亮的眼眸仿若天上的星辰。


    陆誉不想再看了,他缓缓放下了车帘,继续沉寂在阴沉昏暗的车厢中。


    另一旁,


    林舒宴看到妹妹一直走在后面,担忧道:“蕴儿,我前几日见过陆誉了。”


    “他他好像又忘了。”


    云挽,哦不,现在是林舒蕴。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林舒宴的胳膊,“哥哥同他是从小的好友,见过又有何妨。”


    “况且”,林舒蕴淡淡说道,“我也不认识什么世子,我的夫君早就死了。”


    林舒宴轻出了一口气,“哥哥怕你难受。”


    “哥哥,不用担心。”


    林舒蕴抬眸看着走在她前方的三代人,有寻了她十几年爹娘,有她的两个兄弟,还有孩子侄子,她能被宠着享受优渥的环境。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在被认回定王府的五年间,母妃专程寻了个女先生教导她,她学习了许多,也了解了许多。


    她深夜梦回难以入眠的时候,不止一次的想着书中的道理,


    不停地告诫自己,以前的日子已经过去,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宫宴还未开始。


    朝臣亲眷们还在陆续入座,孩子们三五成群聚在殿内嬉闹着。


    粉嫩嫩的瑛儿亦步亦趋地跟在霖儿哥哥身后,她左手抱着布老虎,右手握着一个锦帕叠成的小兔子。


    突然,她环视四周没有了霖儿的身影,她转头正欲牵着乳母的手去寻时,慌张着急之下突然撞到了两根柱子。


    她咚的一下就跌坐在地上,圆溜溜的眼眸中瞬间充盈着泪水,她捂着头,正欲向乳母控诉。


    “可是撞疼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小手捂着额头,偷偷望向对方,却发现竟然是上次请她和小舅吃饭的伯伯。


    她点了点头:“疼。”


    陆誉没有哄过孩子,也不知该怎么哄孩子,瑛瑛却看到了陆誉腰间晃来晃去的两条小鱼。


    她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又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金项圈如意样式,糯糯说道:“都是鱼鱼。”


    她指了指左手,“这是老虎,啊呜。”


    又指了指右手,“这是兔兔,可爱的兔兔。”


    陆誉的眼眸却被小姑娘手中用帕子叠成的兔子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他摒住了呼吸。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只兔子,这样的布兔子,挽挽也会叠。


    西北冬日的大雪下起来便总不见停,除了窝在烧热的土炕上,大抵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那时,他翻动着书坊账簿,盘算着下一年该如何挣钱养妻儿,挽挽却腰酸着怎么都不舒服,只得倚靠在他身上,让他揉着腰,埋在他的颈窝中叠小兔子。


    这一叠便放满了窗沿,她把它们排好顺序,笑眯眯窝在他的怀中,“以后孩子出生,兔兔们就是他的守护神。”


    想到这里,陆誉微微垂眸,随意地摘下腰间府印玉佩。


    “可以拿这个和你换兔兔吗?”


    陆誉还不太适应和小姑娘说话,声音依然在竭尽所能地温柔。


    瑛瑛点了点头,粉粉的小手从怀中又掏出一个新兔子,放到了陆誉的手心。


    “这是新的,送给你。”


    陆誉看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喉结上下滚动,眼眸却陷入了无尽的思绪。


    大殿中,林舒蕴心疼地看着璋儿一直却坐在她的身旁。


    他板板正正坐在凳子上,幼时面容还同陆誉生得像些,现在一双眼眸却同她分外相似,只不过眼角多了一颗小痣。


    林舒蕴轻声说道:“璋儿,小娃娃们都去玩了,你也去吧,不用陪着娘。”


    大抵是幼时被坠崖之后她昏迷的场景吓到过,璋儿从小总是爱黏在她身旁,她离开片刻,都要睁着眼睛寻她。


    从小不爱哭,也不吵闹,成熟的让人止不住的心疼,林舒蕴宁愿璋儿像霖儿那般调皮些,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去疯跑,却疯玩,去给她惹些祸也好。


    这般成熟会压垮他幼小的身子。


    璋儿却仰头认真说道:“我没有陪着你,我只想坐在你的旁边。”


    “好,娘不强求你。”


    林舒蕴话语刚落,她转头的刹那,身旁窜出来的瑛瑛,手中捧着一块白色石头,眼中满是祈求夸奖的期待。


    “娘,送给你鱼鱼。”


    林舒蕴不知道,这究竟算是世事弄人,还是个老天的巧合。


    她手指轻颤着,把仿若烫手山芋的宣平侯府的府印,从瑛瑛的手中拿过来。


    她声音微微颤抖道:“这是哪里来的?”


    瑛瑛举着手中的兔兔,兴高采烈道:“瑛瑛拿兔兔换的,伯伯喜欢兔兔,瑛瑛喜欢鱼鱼。”


    林舒蕴永远都忘不了,所有事情的开始都是由这个玉佩引起的。


    不论是在云县的河边老伯,还是在京城的宣平侯府。


    她嘴角紧抿,心中隐隐生出一抹不好。


    陆誉为什么要用府印换兔子?为什么这个孩子是瑛瑛?她带着帷帽也被认出来了吗?


    林舒蕴环视着大殿内,却怎么都寻不到哥哥的踪影,她握着霖儿的手,着急问道:“你爹爹呢?”


    霖儿摇了摇头:“没有见。”


    她再次寻找着林舒宴的身影,下意识的余光却发现了陆誉似是在望着她——


    宫中宴席皆是分案而食,男女分坐大殿的两侧。


    坐在几案前的陆誉,手中一直握着小兔子,视线却总是被女眷处唯一一位带着帷帽的定安郡主所吸引。


    坐他旁边的世家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毫不吝啬的解释。


    “那是定王府的定安郡主,听闻她容貌有碍,太后特许她在宫中佩戴帷帽,没有人见过她真正的样子。”


    “不过定安郡主说的官话中总是带着一抹江南小调的味道,大抵王爷是在江南寻到的。”


    陆誉收回了视线,修长的手指却一直在捏着兔子耳朵。


    “世子,我们郡主说,您的玉佩太过于珍贵,孩子不知轻重,还请您收好。”


    侍女轻柔的声音在陆誉的耳边响起。


    陆誉侧目才发觉定安郡主身旁的侍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恭敬地拿着他的府印玉佩。


    他淡淡道:“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陆誉抬眸望去,却发现瑛瑛又在向他挥手,他唇角轻勾:“就当我送给你们小小姑娘的礼物吧。”


    林舒蕴听着侍女的回话,手指紧攥。


    这个府印时而重要到要把她从典当坊绑走,时而不重要到随意送人。


    真是可笑。


    现在只能等宫宴结束后,让哥哥把宣平侯府的府印还给陆誉——


    宫宴总是用着冷掉的膳食,听着虚与委蛇的吹捧,唯一只剩下这宫中的烈酒还能入口。


    陆誉端起斟满酒的杯盏,一饮而尽时,忽然看到了定安郡主用膳时,帷帽忽然飘动露出的下颌。


    他眼眶逐渐泛红,也不知是饮酒后的醉意,还是心中五味杂陈的酸涩。


    定安郡主的唇角同挽挽有几分相似,就连叠兔子都分外相像。


    随着几盏烈酒入喉,他心中浓厚的思念瞬间冲破禁锢许久的牢笼,心脏如被荆棘包裹般的刺痛,深入骨髓的痛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的每一寸。


    胸腔仿若被压着巨石,窒息般的痛意裹挟着他的全身。


    宴席结束后,皎洁的月亮已然升至空中,陆誉背手而立站在殿前,散着身上的酒气。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一拍。


    “你怎么把这玩意儿给小姑娘玩,若是弄丢了,我可赔不起。”


    陆誉不用回头,便知晓是林舒宴。


    他微醺望着林舒宴,淡淡说了一句:“便是把侯府送人又有何妨?”


    林舒宴心中咯噔一下,想着妹妹的担忧,试探道:“这可不像你,你一向是以侯府为重的,你是不是还记得?”


    陆誉唇角轻笑着,低沉的声音在静夜的空中回荡着。


    “我应该记得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忘啊?”


    “好好好,什么都没忘”,林舒宴看着陆誉微醺的样子,随手把府印塞在他的怀中,把人扔给鲁言。


    “快把你主子弄走,他已经糊涂了。”


    第30章


    林舒宴看着宣平侯府的马车平稳离开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却看到了舒蕴一直站在马车的旁边。


    皎洁清冷的月光照在地面,妹妹揉搓着手中的锦帕,眼眸却一直在望着他。


    他赶忙快走两步,喘着粗气:“放心吧,东西已经还回去了。”


    “他应是没有恢复记忆,只是凑巧给了瑛瑛玉佩罢了。”


    林舒宴看不清帷帽后妹妹的脸色,却感觉她周身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寒意。


    “哥哥,你知道吗?我来京城第一次见他,便是因为宣平侯府丢了府印。我只不过是想典当了玉佩回云县,却被一伙人掳到了侯府,还被人认成盗贼。”


    林舒蕴顿了顿,声音却变得沙哑:“现在这东西,他竟然说给就给,真廉价。”


    林舒宴眉宇微蹙,“但方才他说了一句,便是把侯府送人又有何妨?”


    “放心吧,他肯定没有恢复记忆,侯府可是他的根,怎能随意给人,大抵是喝醉糊涂了。”


    林舒宴轻轻拍了林舒蕴的肩膀劝道。


    “可是”


    可*是他拿走了瑛瑛的兔子。


    林舒蕴正欲补充时,林舒宴眼眸瞬间充斥着怒火,突然冲到马车旁边,拎起对马捣蛋的儿子,狠狠说道:“林昭霖,你等着回去,我一定会揍你。”


    “啊啊啊啊,我晚上要去和姑姑睡。”


    “不可以,你老老实实在院子中挨打,璋儿哥哥明日还要上学。”


    林舒蕴看着哥哥拎着调皮的侄子,无奈地转身踩着小凳进入了马车中。


    车厢中,两个孩子才喝完牛乳,奶香味瞬间窜进林舒蕴的鼻尖,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他们的脸上。


    方才在宫宴上如履薄冰的心情,瞬间安定了许多。


    她伸手把缠在璋儿身上的瑛瑛揪下来,小声说道:“来娘身上睡,别累着哥哥。”


    睡眼惺忪的瑛瑛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伸手,手中的东西跌落在地。


    这小家伙就像守财奴一样,东西丢一样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舒蕴怕小家伙明日缠着她要,只得伸手在车厢地板上摩挲着,手指在触及到形状时,才发现是她叠的布兔子。


    同陆誉手中的那个别无二致的兔子。


    他到底要这个做什么?


    林舒蕴想不通为什么,但只剩下唯一一个理由,那便是他可能没有失忆。


    但转念一想,方才的哥哥已然试探过,大抵是她想多了。


    罢了,京城这般大,总不会经常遇到。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林舒蕴看着璋儿眼神迷离还依旧坐得端正的样子,她轻揉了揉他僵硬的身板:“璋儿也靠着娘,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了。”


    “好孩子,睡吧。”——


    初春的清晨还夹杂着微凉的寒意,陆誉身着暗红色官服阔步走在前往文渊阁的路上。


    身旁引路的太监笑着谄媚,身子愈发压低:“奴才可要恭喜陆大人高迁之喜,在朔北待了五年,终于苦尽甘来。”


    陆誉唇角轻轻勾起,从衣袖中掏出一枚小金饼,轻笑着说道:“日后还要麻烦公公多指导指教。”


    引路太监是皇帝身旁的二等太监李华,他权利不大,也从未有人这般关照,他眼眸一闪,接过红宝石笑得愈发谄媚,“陆大人真是客气了。”


    “陆大人请看,前方便是文渊阁。”


    收钱办事的太监李华愈发细致地介绍着,突然一阵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传到了陆誉的耳中。


    还不等他问,太监李华已然笑着介绍道:“文渊阁的后面便是上书房,皇子皇孙还有朝臣勋贵金疙瘩上学的地方,前几日,定王的外孙、淮安侯的嫡子刚进入学堂不久。”


    陆誉微微颔首。


    今日是陆誉成为内阁次辅后第一次到文渊阁报到,按理来说应由首辅主持“入直”仪式,把旧官袍换至内阁身份的大红色蟒袍玉带。


    正式拜见首辅后,便可开始公务。


    但陆誉却没有见到这位周首辅,太监李华蹙着眉,朝着清扫的小吏问话道:“周首辅呢?”


    小吏小声道:“今日是周首辅嫡女的定亲日。”


    太监望向陆誉的面容,眼眸机灵地问道:“哦?是嫁给哪家的公子?”


    “是安国公府的嫡子。”


    陆誉眼眸微垂,唇角却勾出一抹笑意,“既然他不在,我便不叨扰了。”


    安国公府,这不就是他的前未婚妻的府邸。


    五年前,他买通了护国寺的法师,让他手握极凶的合婚贴去回禀陛下。


    快速地摆脱李娉婷后,他便匆匆离开了京城


    所有人都以为,五年前他去朔北是因为被皇帝厌恶而贬谪,此番回京不外是给了好听的无实权职位。


    但他已然依着皇帝的旨意,逐渐掌握朝中文官错中复杂的文官系统,夺取权势。


    陆誉回眸望着周首辅的几案,眼眸掠过浓烈的野心和恨意。


    既然如此,那第一个开刀的便是安国公府吧。


    五年了,他儿中毒的仇也该报了——


    午后,陆誉才陪着皇帝在议政殿中用完午膳,在回文渊阁的路上,


    他眼眸冷漠,锦帕却一直在擦拭着手指。


    突然,文渊阁后的灌木丛中响起了稀稀疏疏的声音。


    稚嫩的孩童吵闹声不停窜进他的耳中。


    他循声望去,却看到了三个小男孩不停地在推搡着其中一个瘦小的孩子。


    十几年过去了,上书房里欺凌弱小的风气,自他和林舒宴念书时起,便是这般模样。


    高门大户的小孩子才是最会看人眼色的一类人,他们进上书房前,家长都会嘱咐道,“要多结交勋贵权臣的子孙。”


    上书房一般自觉分成三类人,一类便是皇帝子孙,第二类便是勋贵的孩子们,最后一类便是父母权贵不高却被特赦进来念书的孩子。


    被欺负的人要么年岁小,要么家世门第不高。


    上书房的先生也得罪不起他们背后的家长,除了叹气别无他法。


    陆誉本不欲掺和,一道轻微的呼喊声使得他下意识望了过去。


    只见那位瘦小的孩子趴在地上,一双圆润眼眸中满是不屈,湿漉漉的眼眸中含着泪却从不低头。


    这样纯净的眼眸,像极了他的爱人。


    “哈哈哈哈,你看他像不像一个王八。听说你爹是个村夫早早就死了,娘还是个丑陋的。”


    一个胖乎乎的孩子环臂嘲笑道。


    趴在地上的娃娃紧咬着牙关,反驳道:“不许你说我娘。”


    他挣扎站起身,却被人狠狠按在地上。


    “我皇爷爷可是最疼我了”


    胖乎乎的孩子话音刚落,瞬间跌坐在地上,仿若有什么神鬼推了他一把。


    陆誉缓缓上前,把小娃娃从地上扶起,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淡淡说道:“我记得你是定安郡主的孩子。”


    小娃娃怔住了,过了许久慢慢说道:“我叫璋儿。”


    璋儿,同他的云璋是一个字,若是云璋还活着,也有这般大了。


    陆誉的眼眸微闪,声音愈发温柔了些:“你身上可有伤?”


    小娃娃摇了摇头。


    “喂!你是谁?居然敢在我教训下人的时候打断,你小心我让皇爷爷打你板子,再把你扔到河里喂鱼。”


    小胖子洋洋得意说着,他身后的狗腿子们小声惊呼道:“皇孙殿下。”


    陆誉转身淡淡问道:“你爹是谁?”


    小胖子插着腰,张牙舞爪道:“哈哈哈,你怕了吧,我爹可是大皇子,小心以后我爹登上皇位后,狠狠打死你。”


    说罢,皇孙的双腿忽然离地,他惊愕发现男人拎住了他的后衣领。


    他颤抖着惊呼,看着身后仿若巨人般的陆誉,说道:“你你你你你放下小爷”


    察觉到此人不好惹,皇孙的跟班已然跑散,只剩下璋儿在担心的攥着他的衣角。


    陆誉轻轻说道:“没事,今日伯伯教你一招,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从文渊阁走到议政殿只有很短的距离,当陆誉攥着皇孙的衣襟,单手用力把他拎到议政殿时,恰好大皇子的侍从也在外站着。


    皇孙似是察觉道了不妥,挣扎着就要跑。


    陆誉手指紧攥着把他扔进了大殿中,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直勾勾盯着大皇子的眼眸。


    “大殿下若是不会教育孩子,不妨让臣帮您教导,他欺凌弱小,还在臣面前大放厥词,继承皇位这样的话,不是大人教会,孩子能知晓吗?”


    “殿下,你对得起陛下的期待吗”,陆誉说着说着就淡淡地望向了皇帝。


    一个年富力强的皇帝最厌恶的便是这些孩子们开始染指他的皇位。


    皇帝无条件相信他最爱的儿子陆誉,看着他似是受了委屈,当即对着大皇子怒而斥之:“你滚下去,好好反省。”


    陆誉看着大皇子颤抖着伏在地上叩首,手指颤抖着揪着皇孙走了出去。


    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一抹复仇的快感。


    在回上书房的路上,陆誉察觉到璋儿的目光时不时地望向他,当他回眸望向时。


    璋儿突然攥着他的衣袖,腼腆地说了声:“谢谢你,好朋友。”


    陆誉笑了笑,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做朋友了。


    璋儿,这两字在他的唇齿间默念了好几遍,随后轻柔说道:“回去吧,不过也快散学了。”


    “你可以不告诉我娘吗?”


    小小的娃娃眼眸中满是担忧,陆誉轻声说道:“是怕你娘训斥吗?”


    璋儿摇了摇头:“娘很温柔的,我怕娘担心,我不想让她担心。”


    说罢,他伸出小拇指,怯生生说道:“可以拉钩吗?”


    陆誉看着璋儿的眼中满是认真,轻笑着伸手勾着说道:“好,不会说的。”


    此时,恰好散学的铃声响起,上书房的门外大大小小停了许多马车,样貌看似都是府中丫鬟婆子来接,但在他们其中,定安郡主却来了。


    她依旧戴着帷帽,挥动着手中的帕子,璋儿似飞一般地小蝴蝶快速扑进了她的怀中。


    陆誉收回了视线,他就像偷窥别人幸福的小偷,他的璋儿若是长大,也有这么大了。


    他下意识轻触着藏在衣袖中的布兔子,眼眸中满是怀念,突然,一个硬硬触感的东西出现在了他的指尖,刹那间又滑动不见。


    陆誉微怔,掏出布兔子细细查看,发现里面竟夹着一个硬物。


    他心口一窒,双手颤抖着拆了无数次布兔子也未能拆开。直至倏然发力——裂口间突然滚出一颗圆圆的黄豆。


    无数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回荡着。


    —“挽挽,布兔子为什么要塞黄豆?”


    —“因为兔子要有心脏啊,我已经把豆子缝在里面了,保证不会被宝宝吃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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