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慎没有太多力气跟他吵架, 却还是忍不住讽刺道:“你知道你哪儿做錯了吗就磕头道歉。”
虞望:“我知道。”
“说来听听。”
“那时候在葬鹰谷,我骗了你。”虞望抱緊他,不让他有任何的机会脱逃, “对不起。”
文慎却道:“你不是骗我, 你是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不把我当作一个可以和你并肩而立的愛人,只是一味地把我圈养起来, 像你小时候圈养的那些江南的歌鸲。”
“哥哥, 我对你好失望。”
虞望沉默地听着,固执地将文慎抱在怀里, 哪儿也不让去。文慎最后一句话让他十分受傷,原来殚精竭虑地保护并不是一应万全的東西,可是小时候他每次把阿慎从危险的境地救出来的时候, 都能得到阿慎全身心的依赖和崇拜,为什么长大后就变了。
“对不起。”
“如果你只能说这个,那还是放我走吧。”
“不放。”
虞望不可能放手的。他这辈子就这么一颗心肝,说什么都不可能放他走。
文慎实在疲惫:“你又不反省,圈着我做什么?下次照样用那种方式愚弄我?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玩物?家雀?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会反省的。”虞望抱緊他,埋在他痕迹斑驳的颈窝, 涩声道, “阿慎,我会反省的。给我一点时间。”
文慎没再说话。
虞望平生第一次完全陷入了沮丧的漩涡,说实话他并不后悔当时把阿慎气走, 但方式是不是出了问题?如果换作是他,听到阿慎孤軍深入,以一敌百,生死未卜的消息, 会如何作想……如果阿慎用假死丹骗他,把他赶回京城,不让他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他又会如何作想。
虞望已经習惯了,所有的事都一个人扛着。他从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就是京城虞氏的家主了,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来决策,母親偶尔会帮着出些主意,但所有事终究还是他的责任。他習惯了大包大揽,小到阿慎穿的袜子的颜色,大到整个軍营的调度,都是他全权掌控,他认为对的東西,是不允许改变的,他认为錯的事情,是绝对要扭转的。
不允许阿慎随军,这是他在离京前就已经做好的决策,却在抵达虎崖关的时候才发现出了差錯,难道就那样将错就错?虞望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犯错的人是文慎,当时被欺瞒的怒火其实都已经平息,而战况緊急脱不开身去找人才是最让他感到失控的地方,那么危险的地方,他却不能时时看顾着他,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不保证自己能撑着把仗打完。
文慎必须离开。
只是……不该以那样难堪的方式。
“对不起。”
“你念着不累吗?我听都听烦了。”文慎饿了,肚子一直咕咕叫,虞望失魂落魄的,竟然都没有听见,“我要吃东西。”
案上的茶点都被虞望一口一个吃完了,眼下只能让虞七再端些过来,然而文慎不要虞七,偏要指使他親自去膳房找:“我要吃热的,不要冷的,快去。”
“知道了。”虞望把他放在软椅上,沉着眼睛抵住他,有些难过地蹭蹭他的鼻尖,文慎不想这样,这样的话很快他就会心软,于是偏开头,不让他蹭,虞望怔了怔,竟也没再追着闹他。
等虞望走后,他才支开虞七,叫来十九,从房中拿出一沓东市的地契,让他交给靜王:“告诉他不必来找虞望的麻烦了,这些日子多谢他收留。”
十九拿着地契,有些纠结:“小少爷……”
“怎么了?”
十九低声道:“靜王殿下挺好的,为何不假戏真做呢?”
文慎却笑:“你也挺好的呀。”
“不要打趣我啦!”
文慎淡定地饮了口冷茶:“放宽心,我不喜歡男人。”
十九悚然:“那您对主上……”
“等他死了,我就卷走他的所有家产,带你去浪迹天涯,如何?”
十九有些不高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七八十年之后吧。”文慎笑着点了点十九的眉心,催促道,“快些去吧,别让他发现了。”
不多时,虞望从膳房回来,给文慎带了他愛吃的梅子糕、桂花乳酪和鲜鱼羹,文慎说手腕被箍得泛疼,他就给人解开腕铐,文慎吃了两口,又嫌身上粘,虞望二话不说伺候他沐浴更衣。文慎非要自己吃饭,不让喂,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给他擦干长发。
虞望真的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安静得文慎都不太习惯。
“你带我回来,老夫人没说什么?”文慎状若无意地问起。
“没说什么啊。”虞望闷闷道。
“不管怎么说,我如今毕竟是静王妃,你把我留在这儿,就不怕朝堂上有人戳你脊梁骨?”
说起这个,虞望倒还想问:“你为何不上朝了?”
“婚假。”
“……你什么时候嫁给刘琛的?”
“重要吗?”
虞望看着文慎因咀嚼而微微鼓起的脸蛋,愣了愣,鬼使神差道:“不重要。”
“正好,你们和离之后,我们再成一次親,上回成亲太草率了,连洞房花烛夜都没有。”
文慎淡淡道:“谁说我要和离了?”
虞望简直不敢相信:“难不成你还打算脚踏两条船吗?!”
“不要吼我。”文慎捂了捂耳朵,“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算了。”
“我怎么可能接受?”虞望尽量压着声音,可是怒火已经把整颗心都烧得很痛,他搂住文慎的腰,急不可耐、又有些犹豫克制地将他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一点也不松开,“阿慎,阿慎!不要和哥哥开这种玩笑!不要这样戏弄哥哥好不好?我不管你和他做过多少次,可你不能把心也分一半给他……我不接受。”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愛上他吗?”文慎轻轻抬眼看着他,声音如空谷幽兰般,淡淡地蛊惑人。
“我不想知道。”虞望杀人的心都有了。
“因为他从来不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威胁我,他知道我在乎什么,永远不会让我难过。”文慎低低地叹息,“哥哥,你总是让我好难过。”
虞望紧紧地箍抱住他,从来没有一刻如此觉得阿慎像漠北的流沙一样,越是用力想要留住,就越是从无所不能的掌心消逝,他想要像以往一样,吻住他湿软的唇舌,以此来消解内心深处的恐慌,文慎却把脸一偏,不让亲。
“我错了。”
“我不想听这个。”
虞望绞尽脑汁:“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听他这么说,文慎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总算不是一言不合就掐着他的腰靠蛮力解决问题了:“我凭什么相信你?”
虞望抬手发誓:“我要是再让阿慎难过,就天——”
文慎随手胡乱抓了团什么东西塞他嘴里,定睛一看,才辨出是刚刚擦过腿心的手帕,脸一热,又给扯了出来。
“胡诌什么?我不愛听。”
虞望心花怒放,抱着人细细密密地亲上去,文慎没来得及拒绝,整张脸就都被亲得湿漉漉的了。
“阿慎,我受了好多傷。”虞望神情沮丧地抱着他,带他摸自己的傷疤,避开左肩和腹部,摸到了更多狰狞的疤痕。战场上就是如此,刀剑无眼,更何况虞望又是个喜歡带兵冲锋的将领,身上负傷简直是家常便饭。
他从来不把这些伤疤当回事,更不喜欢主动把伤疤给别人看,放在以前,他宁愿不和文慎说话也不会故意来惹他心疼,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文慎都要爱上别人了,再不使苦肉计就真的只能打断他的腿把他一辈子囚禁在这里了。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这样做。
“刘琛趁我给你包扎的时候放暗箭伤我,你摸摸,还好我闪得快,只中了两箭,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怎么配得到你的爱。”虞望抱着文慎,有些无赖地攥着他的手,文慎还没听说他中了箭,方才在床上也没见他哪儿不好使,翻身将外袍扒掉一看,果然伤口崩裂了。
“你这蠢货!”
放在往日,虞望肯定要和他斗嘴的,今日却安静如鸡,文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召虞五就召虞五,无论骂什么都老实呆着。
虞五短暂地来了趟东厢,回去跟虞六说,主上终于被小少爷收拾了。
虞六吓了一跳,问起其中底细,虞五却笑而不语。
这样的日子总共持续了十来天,眼看着文慎慢慢的不那么生气了,虞望又开始本性暴露,没事就爱黏在文慎身边动手动脚,甚至因为文慎静王妃的身份,虞望在榻上更是发了疯似的索取,直到入睡都不愿意从他紅肿潮润的腿心离开,梦里都还在问文慎还爱不爱刘琛。
文慎骂他,他就哄人,最后把文慎磨得没脾气了,两眼一闭就是第二天清晨。
直到静王府的和离书终于送来,虞望才稍微消停点。
有时候,只是很偶尔,他会用一种非常伤感的目光盯着认真抄写祈福帖的文慎看,像一头无法被驯养的狼,失落地望着心爱的主人。每当这个时候,文慎就会搁下紫毫,将还未抄完的祈福帖展开给虞望看,问他好不好看,有没有哪里要改。
尽管虞望书法造诣不深,也知道文慎的字非常漂亮,尤其是抄经抄帖的时候,字迹肃穆中不乏灵动,浑然天成。
“真好看,挂在卧室吧,我想每天起床第一眼就看到阿慎的墨宝。”
“那不行。”
虞望有些失落:“为什么?”
“你不想第一眼就看到我吗?”
文慎说完之后就转身走了,留下虞望怔怔的,发了会儿呆,突然扑过去逮住文慎亲咬不止。
“阿慎……!”虞望深邃的眼窝泛起久违的紅,双眸闪烁着,几乎要落下泪来,“我会比刘琛做得更好的,别离开我。”
在虞望看不见的地方,文慎终于露出一个胜利般的微笑,他抬手按住虞望的后颈,温柔地安抚:“我知道的,哥哥,你会比他做得更好。”
事实上,文慎根本不在意刘琛做得好不好,他只要虞望离不开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易把他抛下。
他在虞望面前总是那样乖巧温顺,以至于虞望都忘了,他是那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又过了几个月,临近冬至,簪缨府巷十里紅妆,喜结连理的酒宴摆满了揽月楼,将军府往来宾客络绎不绝,礼童提着花篮,笑盈盈的,拉长声音清脆地唤了声:“新人入堂——”
文慎在享受了虞望两个月无微不至的伺候后大发慈悲,答应他再成一次亲,再为他穿一次嫁衣。
喜乐喧天,花轿稳稳地停在虞府大门前,轿帘被十九轻轻掀起,一双绣着金丝梅枝的墨色短靴凌空踏出。只见这嫁衣并非寻常的凤冠霞帔,而是一身大红色的漂亮骑装,外披一件及地的赤红团绒雪氅,像只刚刚修炼成人的赤狐一样,满头青丝只用一支红日青黛簪束起,重工绣制的盖头被他拿在手里,迎在门口的宾客痴痴地望着他,皆惊叹不已。
拜完堂后,文慎就拉着虞望去京畿纵马玩雪,他身体不好,不能在雪地久留,以往虞望是不会允许他玩雪的,但今日天气晴朗,又是大喜的日子,虞望没有扫他的兴。
马场上,两人竞相追逐嬉闹,文慎御术很好,能单手持缰侧身从雪地抓起雪球袭击虞望,虞望自然不甘示弱,但也都是轻轻地打,不伤及要害。
虞望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文慎曾经在这里摔下马,浑身淋漓是血,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
干脆永远都不要让阿慎骑马了。
可是后来受不住他撒娇,还是教了他。
冬日温和细碎的阳光下,虞望细细摩挲着掌心的雪,看着一袭火红嫁衣在雪地里肆意飞扬欢笑的阿慎,内心深处第一次承认,当年的想法或许是错误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慎已经从当年亦步亦趋的雪团子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物,甚至走到了他的前面,疲惫无奈地拖着他走,他再不振奋起来,阿慎就要跟着别人跑了。
“阿慎!”
文慎闻声回头。
“啪!”
松软的雪团在文慎那张清冷昳美的脸上炸开,鼻尖连带着两边脸颊倏然红了,文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作势要哭。虞望连忙收住笑,紧张地策马上前哄人,甫一走近,便被一团更大、更密实、更重的雪团砰地一下砸了满身。
虞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狞笑着策马狂追,文慎一边发挥了平生最出色的御术和虞望拉开距离,一边回头俏皮地做了个鬼脸给他看。
被抓到就完蛋了。
文慎想。
但此刻确实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穿着嫁衣嫁给了哥哥,家人也早早地从江南进京,对这桩婚事大概还算支持。眼前是山河无恙瑞雪丰年,身后是经年痴妄心之所归。
远远望去,雪原间好像少了两个凡尘中诸多业因的人,多了一只赤狐,一头猛鹰。
赤狐狡黠,猛鹰盘旋,马蹄奔腾不息的声音越来越远,他们躲开了命运里所有的风雨,朝着温暖明媚的山林奔去。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