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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耳坠 昨晚明明是你主动的好不好?……


    翌日卯时, 又是虞望先醒。文慎被折腾狠了就会睡得熟一些,不太容易被吵醒,之前虞望总会记得给他穿好亵裤, 这次却没有, 他腿根敷了大量消肿止痛的药膏,挤在一处本身就非常湿黏了, 好在他睡姿很乖, 侧躺着窝在虞望怀里,一动不动的, 只有柔软平坦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这种情况下穿了亵裤反而容易弄得到处都是。


    虞望几乎用尽了平生的毅力,才扯下木施上的方锦, 兜住怀里人的下身,随后将人緩緩地平放在床上,依然搂着他,待他稍微适应了新的姿势,才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殷红的唇瓣,轻手轻脚地下床。


    天色熹微,虞望穿好衣服便只身去了文府, 文府里空无一人, 連照看宅子的家仆都没有,大门紧闭,他便翻墙而进。


    他找到文慎的卧室, 照昨晚文慎所说的,在烛台边的暗匣内摸索到一处机关,朝左旋转,便听见墙壁緩缓移动的沉沉声响, 这间卧室居然連着一间密室,虞望缓步走进去,发现这间密室的布局就是一个小型的校场。


    密室内,半面墙的塞北防御工事图在晨光中森然矗立。这幅泛黄的舆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虞望当年每一处布防,連最偏僻的哨所位置都用朱砂圈出,并批有江南每一处粮仓抵达此地需要花费的时间,如此精细,如此周密,那批红的圆圈不像是朱砂,倒像是生生呕出的心血。


    虞望看过舆图,往前走去,密室正中央立着一个铜铸的阴山沙盘,沙盘边沿摆着数把磨损严重的角弓,全是他少年时用过的旧物,最旧的那把柘木弓上还纏着褪色的红绳。


    西墙钉着一幅巨大的图谱。阴山围猎四字下,他的画像被红线層層纏绕,周围辐射出当年参与这场围猎的世家成员的肖像,每个都被羽箭深深地钉穿咽喉,地上还散落着数不胜数的箭矢,随便捡起一支,便能发现箭尾朱墨洇开的“望”字小楷。


    而角落里堆着厚厚几叠信笺,一小部分是虞望寄回来却未曾得到回复的家书,另一部分则全是那些家书的临摹,有些纸上还沾着干涸的泪渍和血渍。


    虞望的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變得万分艰涩。他征战沙场八载有余,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有过半分动摇的手,此刻却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许久未曾红过的眼眶,如今也變得酸涩不堪。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盏灯台上。灯盏边缘积了厚厚一层烛泪,灯芯烧短的痕跡密密麻麻,不知多少个夜晚,文慎就着这盏孤灯,一遍遍临摹他的笔跡,直到指尖磨出血来。


    “……”


    是啊。


    他早该想到的。


    他的阿慎,他那迷信又虔诚,愚笨又坚韧,总爱追着他跑,总爱扑进他怀里撒娇,一日见不到他便会焦急难过,一晚不和他睡便会噩夢连连的小青梅,怎么可能真的那么洒脱?怎么可能一别八年都不想念?怎么可能会不在乎他频频寄回京城的家书?怎么可能会不担心他在塞北的安危?


    这八年风霜刀剑的光阴里,怎么可能只有他在无望地思念着远方遥不可及的故人。


    ——


    日上三竿,东厢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繁。


    文慎做了好长的一个夢,梦醒时又是满臉湿痕,他茫然地睁开眼,看见窗外柔枝低垂的海棠,微风拂过,粉瓣如泪。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樹海棠,好一会儿,无法从往日的回忆里抽身。虞望端着食盘推门进来,将粥食放在几案上,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便看见那棵正逢花期的樹。


    也是有一回,他偶然听文慎提起,江南文氏的宅子里种着满庭的海棠树,便派人去江南花重金买下了这棵品相极好的垂丝海棠,在文慎七岁生辰那天移植到南窗之外。


    文慎可宝贝这棵树了,生怕它在京城种不活,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每天清晨都要起来浇水,摸摸它的自江南生长的枝叶,可越是这样,海棠的枯枝越多,后来不知道翻阅了多少种树书,才堪堪把它救活。后来不怎么管它,它反而开出愈来愈繁的花。


    每年花期到了,文慎必要择一个晴好的午后,命人在花树下设一张藤椅。花枝落在他肩头,粉蕊沾在他衣襟,而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任由画师将这一刻的春色与自己一同框进素绢。


    而这些画,总会在不久后随虞望的生辰礼送出去。有时夹在新书里,有时藏在剑匣中。画中的文慎发间缀着新摘的海棠,唇角噙着浅浅的微笑,连眼下和眉尾那两颗小痣都被画师精心点染,在春光里赤红如丹。


    虞望沉吟片刻,缓步走到南窗边,伸手推开窗,兀自摘了一小簇粉白色的垂丝花,走回来抱起文慎,依着记忆里那样,先是缀在他乌黑的发间,而后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便取下来在他右耳莹白圆润的耳垂上比划了一下。


    他想了会儿,才说:“乖宝,给你在这儿打个坠子,好不好?”


    文慎如梦初醒般抓住他的衣袖,痴痴地望着他,一时没能明白他说的话:“……什么?”


    “你看。”


    虞望从案上拿过一面小镜,映照出文慎颈侧暧昧的红痕和耳垂下粉白的花瓣。


    文慎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变了臉色,皱眉推开他,炮语连珠道:“看什么?看你做的好事?谁讓你摘花了?谁讓你留这么多痕迹的?我答应跟你同房了吗?你这样跟强占有什么区别?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没有点羞恶之心?还有,你想送谁耳墜就送给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耳孔,自然也没有戴耳墜的习惯,你是看着谁才有这种念头的,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虞望如今根本不会被他故作薄情的话气到,他叽里咕噜讲这么多,虞望半句都没往心里去,只顾着盯他那被使用过度的红唇和微微裂开的唇角,抬手心疼地抚了抚。


    文慎偏头躲开,眉心紧蹙:“……虞子深,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有啊。”虞望笑嘻嘻的,“你刚说什么来着?”


    “你给我滚!”文慎毫不留情地打开他的手,看样子是真的在怄气,脸颊肉又微微鼓起来,眼睛都气红了,瞥到另一处去不愿看他。


    “哎!又怎么了,小祖宗,不是才睡醒吗?先吃点东西,不然肚子要饿瘪了。”虞望说着便要去摸昨晚已经摸熟了的小腹,这个动作让文慎脑海中浮现起一些破碎的回忆,包括虞望用他野蛮的物什贴着他的小腹,恐吓他如果进去能顶到哪里,那时他吓得直哭,此时却怒不可遏,红透了脸抄起软枕狠狠砸虞望身上,大骂道:“你这趁人之危的禽兽!我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理你了!”


    “哪里又趁人之危了?明明昨晚是你主动的好不好?”虞望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为自己正名,毕竟再也不要理他确实是件很严肃的事,“你主动骑我身上来的,我只是想给你洗洗身子,又成我的错了?好,你主动亲我是我的错,撒娇讨吻是我的错,在浴池里缠着我让我帮你也是我的错,不穿亵裤背对着我也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一点错都没有,是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我该拉出去被五马分尸,行——”


    文慎脸颊烧得通红,起初还只是想反唇相讥,听到最后几句晦气话,一时气极,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这一掌力道不重,却打得虞望稍微偏过头去。除了文慎,这世上真没人敢这样呼他巴掌,可虞望这回非但不生气,竟还往下压了压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深黑的瞳仁里闪烁着异样的光采,像是终于找到了个由头跟他心爱的阿慎互殴,缓缓扭头,像猛兽盯住近在咫尺的猎物一样,终于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文慎的心跳蓦然漏了两拍,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屈着腿就想往后退,虞望却直接捉住他脚踝上方两寸的位置,将他整个人稍微有点粗暴地拖过来,文慎下意识要踹他,却被他捉住右足狠狠扇了扇淡粉色的足心,扇肿了之后又摁下去,冰凉坚硬的翡翠扳指硌得他一瑟缩,漂亮的脚趾像小猫的爪子一样用力地蜷缩起来,虞望将他的腿抬高,禁锢在自己肩上,而后掀开锦衾,将眼下的风光一览无余。


    “说话就好好说,怎么动不动就打人?第几次打我了?没大没小,连哥哥都敢打,是欠收拾了还是怎么着?”


    “滚,你不也打我吗?”文慎不想让虞望看见自己腿上狰狞可怖的烧伤,急着要去抢被子回来,都顾不上骂死这个混蛋。


    “我哪儿舍得打你?明明是疼你。”虞望将被子反手扔地上去了,文慎自知抢被子无望,便撑起身抬掌捂住了虞望的眼睛,捂得很紧,严严实实的,掌心一阵薄汗香得可怕,虞望顺道便捉住文慎的手,埋在他掌心猛吸一口,文慎被吸得想哭,总觉得魂魄都要被这混账给吸走了。


    “你要是答应我,给右耳上添个坠子,我便不继续罚你。”虞望垂下手,摁住他乱动的腿。文慎已经气得快吐血了,却还是冷笑一声:“做梦去吧。”


    这个混账,定是瞧见沈白鸥右耳的坠子好看,才不依不挠地缠着他打耳孔。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沈白鸥戴耳坠,他就必须要戴?他把他当什么了?沈白鸥的替身吗?


    第52章 木偶 去爱眼前的人。


    虞家有一方传世的翡翠, 正阳满绿,深潭凝碧,贵不可言, 比他手上这枚沁血的扳指品相都要好, 他很早以前就想拿那方翡翠给文慎制套首饰,不是为彰显富贵, 只是想在他如霜傲雪的身上缠一抹虞氏的翠色。


    但文慎平时并不怎么喜欢穿金戴玉, 送他的许多珠宝首饰都被搁置在妆奁里。虞望暗地里画了无数图样——雕作青梅叶状的耳珰,流珠形的耳坠, 雕竹雕兰的发簪,水润矜贵的臂环,随步履轻响的禁步……每每想到那抹翠色缀在文慎耳垂, 或是环在他伶仃腕间的模样,虞望便覺喉头发緊,只是当时并不明白自己对阿慎的感情,如今也没想到他会这般抗拒。


    虞望私心是很想给他盖个章的,但也不想逼他做不願做的事,便就此作罢,不打算再提耳坠的事。


    “算了。”虞望轻抚那黏腻的药膏, 粗粝的指腹在腿根凹凸不平的烧痕上缓缓打着圈, 指节曲起,抵住文慎淡粉色的会陰處,很用力地磨了两下。


    文慎浑身一颤, 抬眸怒瞪,却又拿不准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满腔的怒火不太能撒得出来,他不想看自己丑陋的双腿, 不明白虞望为什么不会感到恶心。好像他们九岁时就是这样,他躺在床上,很长一段时日不敢低头看自己被烧成烂肉的腿,其间一直是虞望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


    虞望这样的将门贵胄,如果不是因为他,很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如何照顾人,但文慎确实被他照顾得极好,連府医都暗自感慨,如若不是那般衣不解带地照料与呵护,文慎行走起来绝无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样子。


    文慎想起此事,心中怒火便灭了大半,身体不再保持着僵硬抗拒的姿势,而是稍微卸了些力,打算跟虞望好好说话,可话到嘴边还没说出口,无比娇嫩的、无人造访过的会陰處便率先感到凉飕飕的一道掌风,旋即便是饱含着凌辱意味的一巴掌,文慎猝不及防低吟一声,夹緊腿原是想防御,却不想将那作恶的大掌直接请进了家门,虞望快意大笑起来,却也没欺负得很过分,只是爱不释手地在那被扇红扇肿的地方轻拢慢捻,激得文慎微微失神。


    “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没有……那种東西,弄再久、也没有。”


    文慎咬緊下唇,脸色竟有些发白。


    “什么这种東西那种東西,又在胡思亂想。长在阿慎身上,便是顶好的东西,阿慎身上没有的,便是多余的东西。”虞望自顾自地将文慎抱起来,抱在腿上坐着,既心疼他总是胡思亂想,又趁他胡思乱想的间隙捉弄他。


    他知道文慎其实很少动情,連自渎都不怎么会,应该说他看起来就不像是会有那方面欲望的人,只不过每次都被他强硬地挑起情意而已。每次前戏总要用很多时间,这倒没什么,让他很在意的一点是文慎的身体实在太青涩了,有时候青涩到根本没什么反应,咬一口酸得牙疼,无奈之下,只好亲自调教,往后的日子才有熟透的果实吃。


    “不要弄了……都这个时辰了,我还得、嗯……都说不要了!”


    “知道了。又这么凶,天天这么凶,谁願意娶你回家做媳妇儿啊。”虞望又在那儿自说自话,“好在有哥哥给你兜底,知道你嫁不出去,很有先见之明地就把你娶回来了,你不感念哥哥的恩情就算了,还一天到晚脾气发个没完,哎,也只有哥哥愿意这样宠着你了。”


    文慎:“……”


    能不能滚。


    他正欲开口骂人,后腦突然一阵宿醉的眩晕和疼痛,一些斷斷續續的记忆涌入腦海,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虞子深,你昨晚趁我喝醉……是不是套了我的话。”


    “什么叫套了你的话?是你自己主动告诉我的。”虞望纠正他。


    文慎没工夫跟他在这儿玩文字游戏,只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暴露重要的东西,便急声追问:“都告诉了些什么?”


    “你不记得了?”虞望轻啧一声,抓起那张给他垫屁股的方锦,给他擦掉腿心湿敷了一夜的药膏,“醉酒便罢了,怎么还忘事儿呢?越来越不像话了,跟外面的醉鬼有什么两样,哪天别人趁你喝醉把你捡走你都不知道,以后我不在身边万万不许饮酒,知道没?”


    文慎非但问不到自己想知道的事,还无缘无故被言语羞辱了一番,一瞬间简直连杀他的心都有了。其实他要杀虞望真的很简单,比皇帝、太子想象的不知简单多少,虞府虽戒备森严,可虞望对他一点也不设防,只是到时候可能虞望还没死透,他就先被暗处哨探的九卫给就地正法了。


    等等……九卫!


    文慎唰地扯开虞望宽大的外袍,指节死死地抓着金丝绣线的墨锦边缘,屁股急乱地挪动,几乎要坐到虞望胯上去,以便将自己完完全全遮掩起来,可越是这样,屁股底下的东西就越硌人,隔着数层布料,都能感覺到骇人的尺寸和热意。


    虞望忍得辛苦,见他不知道躲个什么劲儿,便压着声音斥他两句,逮着一团肿胀的臀肉粗蛮地捏了捏:“乱动什么?屁股生疮了?”


    “你屁股才生疮了呢!”文慎觉得他今天说话做事都好过分,真的不想再搭理他了,“给我穿衣服,快点。”


    “反正只有你我二人,穿不穿衣服又有什么区别?”他自己衣冠整齐,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如此粗鄙。文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像是泄了气的河豚一般,不是很甘心地、咬牙切齿地依偎进虞望的怀抱:“求你……”


    虞望本心不想一直欺负他,可很多时候文慎就是这样送上门来惹人欺负,他也很难办啊:“既然是求人,那总得有点诚意吧。”


    文慎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心一横,正欲抬腰亲他薄削的唇,脑海里突然闪过昨夜虞望故意嫌弃他不是初吻的那副嘴脸,霎时怒火中烧,便撞上去狠狠地将虞望的下唇咬住,直至咬出血来。


    虞望挑了挑眉,有些诧异地托住妻子精致漂亮的下颌,先是任由他忿忿地咬了会儿,见他好像又要哭,才反客为主地攫住他的唇舌,这次温柔得不太像他的作风,本意是一声无言的安慰。


    “先用膳吧,你已经半天没吃东西了。”虞望脱下外袍遮住他的身子,屈指轻叩两遍窗棂,不一会儿,虞七便端着热水和软帕进来。


    文慎全程将脑袋埋在虞望的胸口,根本没脸见虞七。虞七将帕子放进热水中浸湿,拧干,抬眼请示主上是否需要他帮忙给小少爷擦拭,虞望却只是沉默地伸手接过了帕子,让他可以先出去了。


    虞望亲自给他擦干净腿上的药膏,又抹上一层干爽的青梅粉,再给他穿上亵裤。文慎腿上刚套上衣物就急着下地,下地了就急着往外跑,虞望早就预想到会是这样,大步追上去,没两下就将他抵在门板上,


    “好阿慎,别再故意跟我调情了。都说了先用膳,你又要跑哪儿去?”


    文慎不想跟他耍嘴皮子:“放开。我得回府一趟,有要事处理。”


    “……如果是那间密室,不用处理了,我都看过了。”虞望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握住他的腰肢,拇指揉过他敏感的腰窝,嗓音却低哑沉稳,听起来有些严肃,又仿佛溺有无限的包容和信赖,“我都知道了。全部的事。”


    文慎脑袋嗡地一声,轰然炸开一片空白,指尖阵阵发冷。都是昨夜宴席上那杯酒!那该死的酒!他恨不得时光倒流,两耳光扇醒那时蠢笨如猪的自己!这些事怎么能让虞望知情?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为什么要把虞望牵连进来?他那不能见光的感情,早就死在了那间阴冷的密室里,如今重见天日又有什么用?只是徒然增添笑话而已!


    “醉酒之人说的话……难为侯爷也信。”文慎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喉咙梗塞,阵阵发酸发痛。


    虞望沉默半晌,忽地抵住他单薄的肩线低低地笑起来,侧首看向他故作轻松的脸,心里有点生气,但也还好,更多的是觉得阿慎这倔强执拗的性子可爱得紧。


    其实他很早就发现了。


    阿慎那么小就来到他身边,跟他说那些话,缠着他不走,怎么可能只是出于孩童之间单纯的喜爱。他乐意遂他的愿,也暗中帮了江南文氏不少,但令他头疼的是,阿慎那时虽然叫着世子哥哥,却好像总是以伴读的身份自居,对他千依百顺,很少忤逆他,很少拒绝他,几乎没有任性的时候,事事都以他为先,像个漂亮的小木偶。


    所以虞望越是长大,便越是喜欢惹他生气,惹他羞恼,惹他烦心,惹他忍无可忍地发脾气、耍小性子,引着他为达目的而撒娇使坏。


    他发现自家青梅软和温顺的性子里其实也有倔强倨傲的一面,只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懂事,觉得他乖巧,他便把那一部分真实的自我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埋葬掉,哪能想到竟遇见他这样没脸没皮的竹马,埋葬了也不要紧,腐烂了也不要紧,他会一抔土一抔土亲手把他给挖出来,重新教他呼吸,教他行走,教他奔跑,教他哭、教他笑,教他晒太阳,教他淋雨,教他耍赖,教他任性——教他如何用一颗真心,去爱眼前的人。


    第53章 家人 乖宝。


    肩膀处传来的輕震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 文慎听着他笑,心里却很有一股莫名的、泄不尽的委屈,他是惯爱听虞望笑的, 可如今这笑声只让他胸口一阵闷痛, 他有些恍惚,甚至有些眩晕, 指尖深深地掐进门框的木纹里, 試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岂料虞望却伸手拢住他的手背,稍微用了点蛮力将他的手给扒了下来, 握进掌心,輕輕磨他敏感发红的指腹,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责诫:“不疼吗?总是这样虐待自己的手。”


    “和侯爷无关吧。”


    “……是吗?”虞望又想扯烂他的亵裤狠狠扇他几巴掌以示惩戒了, 但每次都用这种方式解决也不好,他可从来都不是那种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男人,尤其是对阿慎,更应该温柔点儿才行,他那么娇气。


    “先用膳吧,好不好?旁的事待会儿再说,待会儿我们坐下来好好说, 行不行?”


    文慎一身的冷汗让他整个人抱起来湿漉漉的, 隔着一层中衣,虞望都能感覺到他浑身的湿意,他身上本来就隐隐地透着香, 流了水之后更是香得要命,虞望将他乌黑的长发拨到另一邊,埋在他痕迹斑驳的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大手压着他的肚子, 缓而重地从背后袭击他两下,然而传到文慎耳朵里的,依然是他低沉宠溺的声音。


    “宝贝儿,你怎么这么——”


    他竭力遏制着自己说出一些让文慎感到不适的污言秽语,避开文慎身上的伤口,紧紧圈着他,压着他,挤着他,不让他逃,不让他躲,不让他藏进壳里。


    “虞子深!够了……!”文慎满腹的委屈和悔恨被他搅散了些,可随之而来的羞耻和歉疚亦令他痛心不已,喉咙里只能戚戚地发出些不成调的声音,“我饿了,我要、我要用膳……”


    虞望一邊咬他的后颈一邊笑:“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我特意让厨房做了杏仁豆腐和香菇魚羹,炖了莲子乳鸽湯,炸了些素卷。知道你爱吃魚羹,魚肉里的刺都挑得干干净净的,一直在锅里文火熬煮着,你先喝碗湯,我让虞七去盛一碗过来。”


    文慎听着他这样事无巨细地说起自己的事,心底兀自酸涩,“不用麻煩了。”


    虞望掌心发痒,又想教训他了,深吸一口气,好歹气出个笑容来:“不麻煩,本来就是为你做的。”


    文慎不说话了,垂着头,虽然他垂着头也很难遮掩掉全部的神色,他太高了,虞望又枕在他肩上侧首瞧他,他眸中的惊惶、失落和哀伤根本无处遁形,只能一并落入虞望沉静的隼目中。


    “阿慎。”他輕声、坚定地唤他一声,看着他,又唤他一声,“阿慎。”


    就像曾经在血泊中喃喃自语时那样,这两个短促的音节,经过无数遍的呼唤和呢喃,早已成为了一种本能的、后知后覺的渴望。


    “……子深。”


    每次他这样,不管两个人在吵架,在争论,在对峙,还是别的什么,文慎都会很认真地回应他。他给不了虞望太多,至少在这种时候……让他依旧疏远、依旧冷落这个他为之付出一生的人,他做不到。


    虞望笑着嗯了声,稍微撤开身,将他在怀里翻了个面儿,掌心轻轻托起他漂亮的下巴,在他紧抿的唇瓣很克制地啄吻两口,语调非常、非常温柔:“乖。”


    文慎心神微震,直到被牵到几案旁坐下时才稍稍清醒过来,虞望让虞七去取鱼羹,自己则親自舀起汤盅里的乳鸽汤,先吹放在唇边吹了吹,試了试温度,才喂到文慎嘴边。


    文慎怔了怔,浅色的眼珠盯着勺中的热汤,薄薄的白雾氤氲了他惶然的、美得不可方物的臉,殷红的唇微微翕动,很快,却又偏开头拒绝了虞望的好意。


    “是不是觉得有点儿腻?先吃块梅子糕垫垫肚子吧。”


    文慎立刻道:“我自己来便好。”


    虞望很大度地把筷子让给他:“行,你自己来吧。”


    文慎手中骤然被塞进一双玉箸,呆了呆,没想到虞望这会儿又变得这么好说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又不知从何而起,便压下种种情绪,埋头认真地吃了起来。


    等虞七将鱼羹送来之后,虞望就斜斜地倚在一旁的酒橱边看着文慎吃东西,文慎问他吃过没有,他只道吃过了,未道是何时吃的,吃的什么,这实在反常,文慎担心他其实没有吃饭,便端着碗走过来,把手里还没动几口的鱼羹捧给他:“我吃饱了,剩下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帮我吃了吧。”


    “吃饱了?不是还没吃两口吗?”虞望伸手摸摸他的肚子,很温柔,没有什么促狭的意思,好像只是青梅竹马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一个举动,“多吃点,你最近气血不好,精元有亏,很是缺些滋补,家里还有几盒百年的野山参,我让陈叔再去养荣阁买些灵芝阿胶,晚上给你炖点甜汤喝。”


    文慎愣在原地,任他摸着肚子,被他摸过的地方都很温暖,好像要融化掉一样,“身上的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爱喝那些东西,就别让陈叔白跑一趟了。”


    “怎么能叫白跑一趟。”虞望给他整理好衣襟和身上的系带,穿上近日新裁的天青色缎衫,“陈叔一直很关心你,你不知道么?总是问我你的伤势如何了,还要用自己的月钱给你买养荣阁的血燕窝,被我制止后一直闷闷不乐,这回让他去采购些补品回来,他比谁都高兴呢。”


    养荣阁的血燕窝贵得离谱,世家子弟买两钱都要斟酌半天,陈叔居然动过要为他买血燕窝的念头。文慎想起当年他搬出虞府,陈叔站在门口槐树下暗自抹泪的样子,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阿慎,你得知道啊。”虞望屈指在他温软的脸颊轻轻刮蹭了一下,“无论你有没有嫁进虞家,其实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


    文慎捧着碗,垂着长睫,不知想了些什么,似乎有些出神,而后很乖、很软和地点了点头,抬起清润漂亮、水波荡漾的双眸望着他:“知道了。”


    虞望低头亲了亲他眼下的小痣:“乖宝。”


    “……别这样叫我。”文慎又把碗捧高了些,“真的不吃么?”


    “不吃。”虞望其实不怎么爱吃鱼,只是每次文慎吃,他总会陪着吃一点,“要吃的话厨房还有。”


    “好吧。”文慎又捧着碗,默默地坐回去。


    他觉得虞望有点不太对劲,不对,真的很不对劲,居然不和他拌嘴,也不故意惹他生气了,連親吻都是浅尝辄止、小心翼翼,这哪里是虞望的作派。


    文慎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稍不注意吃多了些,肚子又稍微撑了起来。新裁的这件春衫很轻薄,腰封坠了一圈满绿的翡翠细珠,走起路来宝珠轻晃,很是漂亮。虞望的目光又落到他的肚子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其实只有很不明显的一点弧度,可他还是觉得那里变得丰腴了些,不像以前那样清瘦了。


    “怎么了?”文慎走过来,很是在意地盯着他瞧,也许是他这一小会儿时间的沉默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没什么,别紧张。”虞望牵住他的手,在他眉心亲了一下,“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文慎抬眸望着他。


    “把你制弩造箭的工坊移交给我,密室里的东西全部销毁,不要留下与命案有关的任何文书手迹,包括和望山堂的书信往来,若有其他知情者,一并告诉我。”


    文慎睫毛颤了颤,臉色骤然变得苍白,垂死挣扎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了。”虞望把他抱进怀里,亲吻他乌黑柔软的鬓发,安慰他,“没关系的。没有人说你做错了,你做得很好。只是如今理应由我来收尾了。”


    “……”


    文慎推不开他,也没有真的用力去推,他只是有些茫然,茫然地捏紧他已经造下殺业的双手,茫然地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茫然地思考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他不会把虞望牵扯进来的。


    死都不会。


    “真正殺人的不是我,是望山堂堂主柳朔。我虽然恨毒了那些人,但我的箭术并不足以悄无声息地致人于死地。子深……你知道的,我怕血,怕尸体,連杀只兔子都害怕,怎么可能杀人呢?”


    虞望深深地看着他。文慎被他紧紧抱在怀中,脸色白得可怜,绞尽脑汁辩解的样子有些狡猾,但更多的是惹人心疼。


    是啊,他怕血,怕脏,怕尸体,怕鬼,怕造杀业,怕事情败露,怕疼,怕死,怕把他牵连进来……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害怕的事情。为什么他明明有这么多害怕的事情,却还是要傻傻地帮他报仇?


    “阿慎。”


    文慎继续在他耳边坚持不懈地吹风:“真的……你误会我了。”


    “你不告诉我,等旁的什么人先查出来,所有的事都会变得更加麻烦。”


    第54章 虞九 杂物。


    “我不知道我需要告诉你什么。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 你不用威胁我。”


    文慎自以为镇定自若,云淡风轻,甚至趾高气昂, 实则身上又溢了些细汗出来,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心虚的样子是如此明显。他认真想着说辞, 以至于无法顾及虞望轻揉他后臀的手, 长睫眨得比平时更快些,柔軟平坦的胸脯也比平时多了些起伏, 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呆立不动,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恍惚。


    威胁这两个字一说出口,虞望的臉色就變了。


    他稍微仰起头, 沉沉地呼了口气,臉上全部的柔情蜜意被尽数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隼目里,凌厉的眉眼中攒聚些许戾气。若是昔日手下的将领在这里,必定早已噤若寒蝉,或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只有文慎还在毫无所觉地为自己辩解:


    “至于那间密室……那就是一间置放杂物的屋子,我平日里也很少进去, 如果有什么东西让你误会了, 我听你的,可以马上销毁。”


    “杂物。”虞望重复了这两个字,没带任何情绪, 只是说得有些沉,有些慢。


    文慎怔了怔,似乎想要开口解释什么、补救什么,可又不知道能解释什么、能补救什么, 他唇瓣微微張合,却又在犹豫间抿紧了。抿紧后又无意識地轻咬下唇,贝齿在柔軟娇嫩的唇肉上留下浅浅的压痕,长睫几乎是颤抖着,在眼下投下一片无措、不安的阴影。


    就在他抬眸望向虞望那一刹那,一个慌神的功夫,齿尖竟不小心磕到了自己的舌尖,疼得他下意識伸了伸舌,将那条殷红湿软的小舌就那样暴露在虞望的視线之下,咬破的地方很快渗出血珠,像是在勾引着谁凑上来吮吸□□。


    虞望皺了皺眉。


    文慎被他皱眉的神色弄得有些難受,尴尬地偏了偏头,眼眶也蓦然湿了一层,可没等他合上唇,虞望便猛地握紧了他温热的后颈,寻着他的舌开始死命地吮咬,文慎被弄得好痛,眼泪止不住地流,却因为方才那句“杂物”,非但没能狠下心咬回去,还主动仰起臉張开嘴巴方便他亲得更深,手上也是,不仅没有拒绝的动作,反而轻抓着虞望的背,像一点别扭的、靡知所措的安抚。


    “……”


    虞望低低地骂了句什么,文慎被亲得七荤八素的,根本没听清楚,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抬起含水的眼眸瞪他。


    这下不知道又哪里惹到他了,虞望冷笑了声,彻底變得很粗暴,刚不久那个温柔好说话的男人已经完全消失了,文慎被迫跪在地上,下裳被掀起来,膝盖只隔着一层单薄的锦缎不住地在地上磨,好在地上很平滑,不怎么硌人。起初虞望还想过要不要换雕花的地板,被他以奢靡铺张驳回了,如今也算是得到了节俭持家的福报,至少膝盖没有那么容易被磨破。


    半个时辰之后,文慎隱忍的啜泣声才慢慢止歇。


    虞望把他抱在怀里,简单清理过后,给他涂另外一种不用大量湿敷的消肿藥,薄涂一层,效果没那么好,但不至于把藥弄得到处都是,白日里只能涂这个。文慎只一个劲地哭,缩在他怀里一脸委屈怨恨的模样,虞望垂眸看他一会儿,终于说:“哭什么,不是自找的么?”


    “我不知道我还要怎么做,才能重新得到你的信任。但我方才忽然想通了,你不信任我,不愿意对我坦诚相待,不肯承认你自己的感情,都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他抚了抚文慎汗湿的鬓发,从太阳穴到下颌,再到他没有一处好皮的脖颈,再往下,便是还未好好滋养过的、干涩平坦的地方。虞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还没发泄完的郁气一下又散了大半。


    他甚至笑起来,很洒脱地:“因为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你爱我的事实。”


    文慎浑身一颤,急忙反驳:“我没有——”


    虞望有时候觉得这张嘴不该用来说话,用来吃饭和吃他的东西其实就足够了。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成了小哑巴,也就再也叫不了哥哥了,其实也是一桩憾事。


    “你不说,我便让虞九去查。”虞望没搭理他脱口而出的话,只是抬手轻轻揉弄他还根本没什么反应的两颗软樱,文慎脸上还淌着泪,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虞望作乱的手,有些難堪地弓起身,不让他弄,“你不是说过不会用虞府九卫对付我的吗?你骗我吗?”


    “我又不是某个小骗子,没那么喜欢骗人。”虞望揩了揩他脸颊的泪,心情平复之后,说话也变得更有耐心,“九卫是用来帮你的,不是用来对付你的。这天底下水过都会留痕,不会有万无一失的事,也不会有密不透风的墙。你自以为做得干净,真要查起来,未必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届时你待如何?”


    “你虽贵为异姓王,可封地偏远,军权不实,这刘氏给你的荣耀,随时都能被刘氏收走。你也还有家族,还有父母兄姊,你不想牵连我,难道想牵连他们吗?”


    “好阿慎,你快用你聪慧的脑瓜仔细想想,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我更合适的共犯吗?甘密那有勇无谋的蠢货配不上你,太子那虚伪无能的懦夫更不可能为了你动摇他刘氏皇权的根基,郗曜那贱人更不用说,殺都殺了,你想跟他合谋也做不到。至于望山堂堂主柳朔——”


    虞望想起前两个月收到的那封直白露骨的骚扰信,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厌恶:“你别和他往来,这人病得不轻。”


    文慎:“……怎么就病得不轻了?”


    “你不知道,他这人也是个断袖,还是个人尽可夫的淫.虫,之前还给我写过信,说要用望山堂的情报换与我春风一度,看得我直想吐。”


    文慎神色复杂,没再说话。


    “你是不是认识他,都用人家秘制的药酒了,等等……你不会……”


    虞望皱紧眉要说不说的,文慎心都快跳出来了,却听见他说:“你不会背着我偷偷跟他上过床吧?”


    文慎愣了一下,骤然间脸色涨红,抬起手欲狠狠甩他一巴掌,可这回虞望没再一动不动任他打,而是攥住了他的手腕,沉着眉严厉地注視着他。


    文慎腿心还疼得要命,膝盖也还隱隐作痛着呢,就要被他这样羞辱、这样凶神恶煞地对待,这巴掌甩不出去,文慎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什么报仇什么雪恨什么家族什么情情爱爱的,他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杀了虞望之后自杀了事。


    “开个玩笑而已,反应怎么这么大?”


    “虞子深,我要杀了你……”


    屋顶上的虞七闻言眼皮一跳,看向同样在巡视的虞九。九卫之中,如今只有虞九对文慎意见最大,认定他从小便成日勾引世子,长大了也是个祸害,对主上若即若离欲擒故纵,一身使不尽的狐媚子把戏,要不是主上护着,他迟早把这人除之后快。


    “小九,你不懂,别在意。这是主上和小少爷之间特殊的……癖好。”虞七看他脸色不好,马上安抚他。


    “小少爷?他也配?不过是个爱贴在主上怀里吸血的害人精罢了!”虞九将齿间的狗尾巴草弹指狠掷出去,一道轻微的破空声响,被隔绝在紧闭的门窗之外,眨眼间,院子里那颗青梅树一方枝叶微晃,一颗花蕊都还没落干净的小青梅悄无声息地掉下来,滚了两圈,沾了一身泥。


    第55章 望山堂 你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爹吧!……


    午时三刻, 東宫的轿辇落至虞府。太子身边掌事的太监宁安公公親自来接人,说殿下有要事与江南王相商。


    陈叔客客气气将人请进堂屋,让永吉去知会侯爷和小少爷, 彼时虞望正在给文慎梳发, 乌黑如瀑的墨发在他疤茧交錯的指间尽情地流泻,虞望熟稔地将他的长发半扎起来, 在后脑勺輕輕扯出一个小团子, 从妆奁中取出一枚垂丝海棠粉玉釵,稳稳当当地插进发团之间。


    他已经穿戴整齐, 高襟广袖,不苟言笑,骨貌寒冰, 仿佛落入凡尘的玉女谪仙。其实他最适合穿的就是天青色,像骤雨初歇,小山重叠之间朦胧清冷的薄雾。


    可虞望偏偏给他戴一支粉玉釵,钗头的垂丝海棠还会随着他微微偏头的动作輕晃,仿佛清冷的薄雾里漫过一阵暖湿的春意。粉润的钗色映在脸边,无端呼应着他眉尾眼下两颗淡红色的小痣,显得整个人气色都要比往日好很多。


    虞望盯着镜中的文慎, 沉默不语。文慎知道他在盯着他瞧, 便故意不往镜中看,一会儿看看妆奁一会儿看看铜镜边缘,一会儿看看桌案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手, 长睫扑眨个不停,漂亮的浅色眼珠四处乱瞟,就是不要和虞望对上视线。


    虞望俯身抵近他侧脸,正欲说些什么, 门外永吉的声音却率先打破了静寂:“侯爷,小少爷,宁安公公请小少爷前往東宫议事。”


    话音未落,虞望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和温情瞬间凝成一方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潭,看向文慎的目光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文慎眼皮一跳,忙轉身扯住他的衣袖,其实方才背对着还好,两人身形交錯,距离说不上太近,然而这急急地一轉身,倒真像是投怀送抱一样,整个人都依偎进了虞望的肩臂之间,唇瓣翕动,说话时热气全部扑虞望脸上去了。


    “太子召我进宫,許是为了商议就藩之事。我预先知会你一声,免得届时你又对我百般猜忌。”


    虞望略微垂眸,深深地看着他:“猜忌?”


    这张嘴又在说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文慎轻轻地嗯了声,脸皮摸着明明挺薄挺软的,不知道怎么能说出这么厚脸皮的话:“子深……你别查我了,实在没有事做的话,就让九卫休息一下吧,他们每天那么辛苦,还是别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奔走了吧。”


    虞望真心想笑,也是真心想逮住这只小狐狸的尾巴根拔掉他的犟种毛。八年不见,他比少年时候还要倔,还会演,还要气人,恐怕哪天把铁证拍他脸上,他都能撒娇耍赖说不是他做的——应该会先装模作样地震惊一下,继而柳眉倒竖发火说与他无关,不知道这谁做的伪证,最后眼眶一红,便开始哭诉是谁谁谁冤枉了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要是再逼问,就咬死不知道,问百八十遍都是不知道,有本事就狠心把他直接送进诏狱。


    从没被家法伤筋动骨地惩治过的娇气包就是这样,脾气大得很,性格倔过驴,无法无天,装腔作势,好坏不分,软硬不吃,不见黄河心不死,简而言之就是欠收拾。


    “你说的也有道理。”虞望眼皮一敛,又计上心头。


    文慎见他似乎有所动摇,但也不敢確定虞望真的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于是试探道:“那你把那个最擅长查案的暗卫借给我好不好?除了郗远道的案子,前面几桩血案都还没有任何线索,我怕有人弹劾我失职。”


    虞望:“……”


    “好不好?”文慎心一横,豁出去了,扯住虞望的衣襟仰起脸舔了舔他的唇角,而后两臂圈住他的脖子,不答应就不让走,“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虞望真拿他没辙,都这么要了,还能怎么办,只有给他了。但他也有自己想要的,不知道文慎能不能给,“虞九给你,但他性情桀骜,不认二主,你和他沟通要注意方式,只说是我交代了的便可以。没事不要把他召出来玩儿,他会罵人,我小时候都被他罵过,他这个人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其实不坏。”


    文慎眉心蹙緊:“他为何要罵你?”


    虞望想了想,大概道:“就是我父親刚去世那会儿,我天天在家里瘫着当废柴,他看不惯我这样,便拎起我的衣领破口大骂,说来也好笑,他骂的什么,我是一句也没听。”


    “那也不能骂你啊。”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虞望心中熨帖,逮着他的后颈在他气闷的脸颊上一顿狂亲,最后啃啃他软热的唇瓣,很克制地咬了咬他湿红的舌尖,“心疼我?不喜欢别人那样对我?只許自己骂我不允许别人说我的不是?阿慎,你怎么这么乖啊,其实你真的很喜欢我吧。”


    文慎忍无可忍地推了推他,但没用,又记挂着太子那边的事,便有些着急地哭吟一声,虞望愣了一瞬,抬手很轻地拍了拍文慎漂亮的脸:“宝贝儿,再叫一声呢。”


    文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耻,夹緊腿,弓起身子,满脸通红地骂:“滚。”


    “你確定要这幅模样去东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床笫之间亏待了你。”


    他轻轻拨弄着文慎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还是觉得这里该挂只坠子好看,余光只见文慎抖着手要去拔头上的发钗,电光火石之间,赶忙将他的手腕扣在掌心,训斥道:“怎么?如今说你两句都不行了?要弑夫?”


    “虞子深!你这好色之徒、王八蛋、登徒子、禽兽不如的坏东西……谁准你用这种话羞辱我的?我要杀了你……!”


    虞望被骂得很舒心,甚至希望他再多说一点,至少这些话不掺杂任何虚情假意,是他家宝贝儿不可多得的真心剖白。


    “好了。”虞望笑着亲了亲他滚烫的脸颊,故作大度地揽下责任,“都怪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的错,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文慎立刻道:“那你答应我,不要插手京城这几桩命案。”


    这是有多执着。


    虞望看着他,实在是有些没脾气:“好,我不插手,我就成天吃吃喝喝逛逛花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喝梅子白,行了吧?”


    文慎闻言眉心一舒一蹙的,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了出口:“……也不许逛花楼。”


    虞望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也要管么?哎,这传出去多不好啊,我们几个弟兄都习惯了去花影楼寻欢作乐,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不去,定要被他们耻笑的。”


    文慎脸上的热潮很快消退了,他怔怔地看了会儿眼前的人,有些难堪地垂下长睫,勉强扯了个不在意的笑,张口想说两句嘲讽的话,却发现自己喉咙紧涩得要命,鼻子也发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虞望一看,坏了,欺负过头了,连忙把人抱起来揉怀里轻声细语地哄:“我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啊……花影楼里都是素倌,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我们自家的生意,我去照顾照顾自家生意还不行么?……哎哟好了好了,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馬上就跟徐闻雒他们说,以后再也不去了,宝贝儿不哭啊,都怪我,你打我吧,啊,我绝对不还手。”


    有时候虞七会想,主上热衷于把小少爷弄哭又哄好是什么毛病呢。当然,这不是他能想明白的事情。一想到虞九馬上就要到小少爷身边就职,心里便隐隐生些担忧,他们俩可都不是好惹的人啊,要是某天打起来了,主上该怎么办呢。


    ——


    未时一刻,京畿望山堂茶马栈。


    望山堂是江淮一带兴起的情报机构,那边全是一望无垠的辽阔的平原,也不知道哪里有山,要取名“望山”。


    这个茶马驿是望山堂在京城的据点,凡差旅至京师的情报搜集人员皆于此歇脚,从外观上看和普通驿站没有任何区别,虞望掀帘入内时,柜台后的小童子突然粲然露出一口白牙:“客官要什么茶?”


    “小鬼头,你才几岁啊?就出来卖茶。”虞望随意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手臂搭在柜台上,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我找杜二娘问两件事,价钱随便开,反正我家夫人有的是钱。”


    那小童子听了他的话,脸上笑意更深,圆圆的眼睛里露出比正常人要大一些的、乌黑的瞳仁:“客官要什么茶?”


    看来是暗号了,但虞九还没查到这儿来,虞望今日来纯粹是因为文慎提到了柳朔,话里话外还有点奇怪的含糊其辞。说实话虞望对柳朔本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他很好奇这个人是怎么接近文慎,让文慎愿意与之同谋的。


    虞望又转了转扳指,一时想不到什么,随便说了句文慎平日里常喝的茶:“雨后青峰。”


    那小童子突然不笑了。


    虞望不动声色地戒备着,以防他使些阴毒手段骤然发难,但小童子却只是紧紧地盯着他,嗓音稚嫩而刁蛮:“你找我娘亲做什么?你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爹吧!”


    第56章 朔望 有股梅子酒的醇香。


    那小童子话音未落, 后堂帘子“唰”地一掀,一道绛红身影風風火火冲了出来。


    “小兔崽子!胡吣什么?!”杜二娘一把揪住童子耳朵,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位爷能是你爹?你爹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虞望挑眉, 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对母子。杜二娘年约三十,眉目艳丽, 手腕上一对金镯叮当作响, 行动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利落劲儿。她一巴掌拍在童子后脑勺上:“滚去后院喂馬!”


    待童子嘟囔着跑远,杜二娘才转身, 脸上挂着笑意跟虞望赔不是:“什么风把虞大将军吹来了?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虞望接过她斟来的雨后青峰,却没喝, 只是放在指尖把玩:“我与夫人成親那日,望山堂不是送了贺礼来么?早就想登门道谢了,苦于一直没有闲暇,今日才来,还望莫怪。”


    “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那贺礼不过是望山堂的一点心意罢了,都是些俗物, 将军能看得上眼, 便是望山堂的殊荣了。”


    虞望笑起来:“黄金万两,又如何算是俗物?望山堂备此厚礼,我不親自向柳堂主道谢, 不太妥吧?”


    杜二娘眼神一闪,随即笑道:“堂主不在京城,我们也没有办法联络到他。”


    “这处茶馬驛不就是你们的据点么?怎么会联络不到?”


    杜二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堂主自由洒脱惯了,不怎么到亭驛来的, 只有每月的朔、望二日,会以书信的方式给我们交代事务。若将军真想道谢,不如写封信让我代为转交。”


    朔、望二日?


    虞望眸色一沉。朔望朔望,倒像是刻意凑成一对似的。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今日十二,离望日还有三日。”


    “对,届时堂主驯养的凤头鹰会来收信。”


    ——


    虞望许久没来这书房研墨挥毫,以至于文慎自东宫回到虞府,好一会儿没见到虞望人影,还以为他又去花楼喝酒了。


    文慎找了一圈,抱着太子赠的畫,在院中月牙潭边伫立良久,突然把畫往潭中一扔,捡起脚边的青金石狠狠地往画绢上掷去。很沉闷的一道积水声,虞望被声音吸引了过去,推窗一看,原来是自家小青梅在池边嬉戏。


    “阿慎!”


    虞望单手一撑窗棂,身形如野豹般纵跃而出。文慎怔怔地回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幼时即厌学的人居然会出现在书房。


    “回来了?累不累?给你捏捏腿。”虞望左臂一揽,将文慎搂进怀里,右手先寻到文慎敷过藥的腿心,检查一番那处有没有什么异常。文慎的肤质特别娇贵,自九岁那年严重烧伤之时,家里用的消肿藥都是专门调配的,每味药材都需先在他腕内侧试过,确认不会激起半点红疹才敢入方。饶是如此,虞望仍改不了这个习惯,毕竟当年文慎满腿烂肉溃烂发疹的模样至今还烙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文慎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但这次消肿的地方着实有些尴尬,便只让他摸了两下,再摸便要发火:“放开!”


    虞望抽手出来,骨节粗大的手指间沾了些药膏的湿黏,食指与中指轻轻开合,细若银丝的无色药渍便在树影下粼粼闪烁。文慎看着这幅光景,一时有些恍惚,他不是很明白虞望在做什么,但他隱隱有种本能的羞耻和恼怒,尤其是虞望将那手指放在鼻下深深闻嗅时,文慎不自覺地感到小腹一紧,和虞望贴在一处的地方都蔓延过一阵可怖的酥痒。


    “奇怪,有股梅子酒的醇香。”虞望故作疑惑道,“这个药方里面好像没加梅子,也没加酒吧。”


    文慎不想搭理他,便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起正事:“宣帝快驾崩了。其中有太子的手笔。”


    虞望侧目瞥了眼文慎一丝不苟的衣襟,以及衣襟里隐隐窥见的一点玉颈,很捧场地:“阿慎怎么连这种皇家秘辛都知道啊?啊,对了,我给忘了——阿慎如今也是皇室宗亲,知道这些事倒也正常,那蠢货太子估计能把家底儿都抖搂给你。不过这种事是我一个外人能知道的吗?会不会被杀头啊,殿下。”


    “闭嘴。”文慎猛地抬膝踢了踢虞望的大腿,虞望还没什么反應,他倒先吃痛地低吟一声,身上的力气大多都卸在虞望怀里,完全是靠着虞望横抱在腰间的手才没有滑蹲下去。


    虞望的大腿不是铁板,放松状态下本身没有那么硬,只是因为他膝盖骨本来就有旧伤,今日又在地上跪了那么久,如今已有了浅淡的淤青,踢起人来反而自己遭罪。


    “……”


    虞望知道自己这时候绝对不能取笑他,可是阿慎真的好笨啊,没有他在身边的话会很辛苦吧,会很容易被人骗走吧,会很容易被人欺负吧,还好他虞子深不是那么可怕的坏人,还好阿慎身边还有他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你想笑就笑吧。”文慎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人,真敢笑就要扑上来咬人了。


    “哎,我哪儿敢啊。”虞望蹲下来摸摸他的膝盖,借机垂着头掩盖住自己死命壓都壓不住的唇角,这个角度,文慎能够完整地看见他头上的金鱗玄月冠,金鱗已经磨损很多,鳞片的纹路都不甚清晰了,玄月间几颗宝珠都在战乱中亡佚掉,再也找不回来了。


    文慎无意识地伸手去摸虞望的发冠,指尖几乎要触到的那一刻,又堪堪停住了手。


    当年送这顶发冠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等太子即位,和离书一下,我便去江南就藩。”


    虞望闻言沉默一瞬,而后缓缓起身,站在文慎面前,深潭般的隼目中一片骇人的浓黑。


    “这些年……多谢你的照顾。”


    “前些年,我忙于政务,没能回复你寄回来的家书,是我对不住你。往后你若是还愿意给我写信,就寄到江南王府或是文氏祖宅,我定会好好回信。”


    文慎南下就藩,自有他的盘算和考量,朝堂博弈、江南布局,桩桩件件都需他亲自坐镇,并不完全是为了压抑那见不得光的感情。但虞望顾不了那么多,他只覺得文慎又像小时候那样,明明答應过会一辈子陪着他,却还是偷偷搭上了回江南的马车。


    简直可恶、可恨、可气至极。


    第57章 玉簪 滚回你的江南。


    虞望就这样定定地盯着他, 目光如渊。那雙总是噙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沉黑一片,壓抑着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苦闷。


    他看得太久了。


    久到文慎心口坠痛,甚至想不管不顾地跟他解释, 可他能解释什么?报仇雪恨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讓虞望知道, 也无论如何收不了手。


    被虞望磨得圆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依旧能将那层娇嫩细腻的薄肉掐得出血, 遽然的疼痛讓他稍微清醒。


    豳州督察使郭濂、江南巡抚左川穹……宣帝。


    他自阴山围猎后便开始布局, 等到虞望回京后才开始动手,终于只剩这三个人了。


    血债总要血偿。文慎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只是不能死在京城。


    不能让虞望出现在他的灵堂。


    “子深, 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便去书房拟明日的奏章了。”


    “文慎。”虞望唇角竟浮起一点悲哀的笑,深邃的眉眼在春光和煦的拂照下流露出料峭的寒意, 文慎从来没在他的臉上看见过这种神色,好像一捧烧得炽熱的炭火,骤然被浇了个透心凉,于是连最后一缕烟都凝结成失望透顶的冰。


    “你有完没完。”


    文慎鼻尖一酸,声音骤然拔高,又慢慢低落下去,到了最后甚至隐隐藏着哭腔:“我既已封王, 就藩便是天经地义的事, 和你当年不得不离京奔赴塞北前线没有任何不同,我当年那么体谅你,没让你有过分毫为难, 你就不能……就不能也体谅一下我么?”


    “没有任何不同?说你笨你还真笨得稀里糊涂的。我上前线是因为匈奴来犯,边关战事紧急,百姓流离失所,我若不挂帅出征朝中便无人可用。你去江南是为了什么?”


    虞望步步紧逼, 文慎一退再退,直到后背抵住那棵高大的青梅树的枝干,退无可退之时,虞望微微低头,鼻尖几乎蹭上他的鼻尖,却并非一次暧昧亲昵的触碰,虞望峻戾的目光沉沉地壓在他身上,文慎没办法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功名利禄?”


    “荣华富贵?”


    “思乡情切?”


    虞望竟然嗤笑一声,钳住他修长秀美的脖頸狎昵地抚弄:“你怎么不说你在江南有个老相好呢,这个理由可比你口中所谓的天经地义可信多了。这样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倒也情有可原,毕竟處子身都被我给破了,心至少还得为你的老相好守贞吧。”


    文慎的喉结被他糙硬的指腹磨得生疼,越是挣扎着往后躲就被攥得越紧,喉咙中的空气几乎全被挤了出去,他仰起臉急促地呼吸,雙手徒然地抓着虞望刚硬的五指,鞋尖堪堪点地。


    他很顺从,几乎没怎么反抗。


    虞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感受着掌中急促的搏动,突然间伸手拔掉了他发间的垂丝海棠发簪,反手直直地擲进了潭水中,文慎浑身一顫,目光仿佛也随着那支被抛弃的发簪沉到了水里去,苦苦忍耐的泪水终于从眼角淌下,一路灼烧过他的颞颥,他隐忍地哭起来,软着身子在他的掌心艰难地呛咳。


    虞望毫不怜惜,手中的力道不輕反重,漸漸地,文慎脸颊变得一片湿红,朱唇大开,软舌不受控制地吐出一截,在窒息的痛苦中痉挛般抽动,淡色的眼珠几乎往上翻,露出大片湿润的眼白,口中呛出的涎液淫.靡地往下流,甚至弄湿了虞望的袖口。


    “滚吧。”


    “滚回你的江南。”


    “……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


    是夜,文慎抱着被子,一个人去书房睡。


    他刚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潮熱的水汽,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頸间青紫的掐痕清晰可见。


    虞望出门和徐闻雒喝酒去了,很晚才回来,回来时文慎已经蜷缩在书房的软椅上,眼窝红红地睡着了。


    长发却还是湿的。


    虞望满身酒气,将他抱起来,打算给他擦擦头发,却发现他身下压着一支簪子,那支垂丝海棠粉玉簪,原本是冰冷无味的,如今却已经完全被他的体温给捂香捂热了。虞望若有所思,收起那支发簪,将文慎抱进怀里。文慎哭累了,睡得很沉,却也很不安稳,睡梦中一直在胡乱地呓语,虞望抱着他,垂眸看了他许久,终于还是欺身吻住了他微微发顫的唇瓣。


    文慎仿佛一个在雪原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汪温热的泉水,便不顾一切地想要跳下去,哪怕这泉水瞬间化成烈火将他的骨血都焚尽也没关系。


    虞望感到怀中一阵激颤,人还没醒,只是混沌中有了些动作,双腿无意识地、难耐地磨着,輕轻地蹬着,双手无措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仰起可怜的玉颈巴巴儿地把自己往上送。


    虞望见状,便伸手撑开,不让他这样磨。文慎的大腿其实不是特别纤细,反而是一层薄肌包着些有力的软肉,虞望右臂受过伤,右手使不出很大的力气,一时不慎,居然被那劲韧微粗的腿根牵制,隔着层丝滑如水的月华锦,那處依旧娇蛮,依旧不可理喻,斑驳狰狞的伤痕仿佛裹挟着经年燃烧的烈火,将他手腕往下的地方都烧得发红。


    虞望下午那会儿说的当然是气话。


    他当然知道文慎不可能有别的相好,更不可能容忍文慎为别的什么人守贞。


    要回江南,可以。


    他也很多年没有去过江南了,上一次还是十四岁时陪文慎回去,算起来都快十年了。


    但要一个人又图谋着什么……孤注一擲地回到江南。


    这小白眼狼当他是死人呢。


    要不就是根本没把他当挚友看待,也没把他当哥哥看待,更没把他当夫君看待,无论哪种情况,都该被家法处置才对。


    虞家家法是什么来着?


    他都快忘了。


    好像是杖责六十,还要当众褪裤受刑吧。这么羞辱人的戒律,当然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慑人的摆设罢了,可阿慎实在顽劣,不罚的话,倒显得家法成了儿戏。


    第58章 装睡 慎儿。


    文慎的夢有些错乱, 他夢见哥哥划舟带他去夜游石壁,却见如柱的巨峰直直地嵌入芳草鲜美的幽谷之中,仿佛活物般开凿着谷底香软潮湿的荇泥, 原本青涩疏薄的水荇被凿得紅如赤桃, 水面泛起闷熱的浓雾,山谷淅淅沥沥的涧流随之喷流而出, 很快便漫湿了目之所及的天地。


    文慎不知为何很有些犯怵, 牵紧哥哥的手,乖乖地靠在哥哥懷里, 紧闭着眼睛不看小舟之外的奇景。可是闭上眼睛之后,他却仿佛跟这可怜的幽谷有了某种感应,那高耸傲立的峰峦骇人地撞进来, 几乎要把那块少有人至的紅壤生生地凿出一条裂缝,文慎好疼,好害怕,抓紧哥哥结实的手臂,蜷在哥哥懷里呜呜地哭。


    虞望听见他的哭声,便伸手轻轻握住那截掐痕明显的玉颈,凑过来親他的脸颊, 文慎其实很喜欢被他这样细细密密地親吻, 整张脸都熱热的,没有任何抗拒,被亲之后就乖了很多, 委屈的哭声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娇吟,惹得虞望眼底猩红更甚。而文慎梦境里的峰柱似乎比之前看着还要可怖,山谷两旁被烈火焚过的石壁泥泞不堪地抖动着,二人同乘的小舟也摇晃不止, 梦中的天地都开始崩裂,唯有和山谷的感应愈发清晰。梦境崩塌的那一刻,明明是深夜,文慎眼前却骤然浮起一阵温暖的白光,可怜又漂亮的玉颈竭力地向后仰起,躺倒在虞望滚烫坚实的怀抱里。


    他终于醒了。


    却没有睁开眼睛。


    虞望还没有结束。


    文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痛苦,他知道虞望在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心中的怒火,他没有辦法给他任何安慰,也没有辦法给他任何承诺,甚至連一个像样的可以容纳他的地方也没有,两个人像这样可悲地媾合,把一切都葬送掉,到底有什么意思。


    “慎儿……”


    虞望极少、极少这样唤他,嗓音低哑,尾音轻缓,像兰桨划过月光流淌的水波。


    文慎淌着泪装睡,没有回应。


    虞望多年征战,怎么可能連他方才骤乱的呼吸都没发现,但虞望只是低低地唤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也不过分执着。只抵在他后颈处缓了会儿,又接着动用他所谓的家法。


    翌日,文慎几乎没有办法下床。


    可虞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離开了。


    被褥全是湿的,什么也没收拾,连平日里最不能忘记敷的药膏也没给文慎弄好。


    两个时辰后,虞望回府,却也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东厢內室察看文慎的情况,而是和几名飞虎营的老将把酒言欢,商议虎符一事。


    文慎披了件虞望的內衫,从内室走到浴池,一路扶着墙,昏昏沉沉,走走停停,修长却满是烧痕的地方还洇着大片半干半淌的腥浊,走过的地方都留下滴滴答答的印迹。若是平日里,文慎定会气恼不已,可如今他却没办法怪罪谁。


    如果这样做就能让虞望消气,慢慢接受他即将離开的事实的话,他可以献出自己。


    ——


    三日后,豳州督察使郭濂于家中暴毙而亡。当晚,江南巡抚左川穹被劾贪污索贿、虐杀灾民数百人,证据确凿,圣上龙颜大怒,其弟左春来被停职,锦衣卫副指挥使严韫奉命前往江南缉拿罪官。


    消息传来时,文慎还在家里养伤,家中人怕他过度忧思,便没有将此事告诉他。文党官员传来的书信,都被虞七拦下了,一封都没有传到文慎手里。


    这几日虞望不怎么待在家里,连着两三天都是等文慎睡下后才回来。其实文慎一直没有睡着,只是垂着眼睛等待着门外的脚步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候,时间被拖得格外长,窗外的垂丝海棠每飘落一片花瓣,都好像是一次漫长的八年。


    虞望不再吻他,也不再抱他,隐隐有些曛热的晚春,文慎的身子却一直是微凉僵硬的状态,好像是一块重新冻住的冰,无论如何也化不开。


    今夜虞望依旧是这样,掀开被子在他身邊躺下,什么也不说,就这般沉默地入眠。文慎颈间和腿心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能入宫上朝,宣帝一直吊着口气,太子也差不多快动手了。


    很快,他便要离开京城,先回江南,杀了左川穹之后,再找机会去豳州一趟,杀掉郭濂。这些人都死绝了,虞望才能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可是文慎心里还一直记挂着,明日是三月十六,是虞望的生辰。虞望是望日出生的,像满月一样温柔包容的哥哥,他们在一起过的每一个生辰,文慎都会把自己当年珍藏的最好的东西送给他。


    今年的生辰礼他还没有想好。


    虞望还会收他的礼物吗。


    晦暗的春夜里,文慎焦虑地睁开眼,磨磨蹭蹭地转身,面对着熟睡的虞望,他终于撑起身,如墨的长发自玉肩流泻而下,清冷淡色的眼眸中苦苦压抑着蚀心的爱慕,他就这样安静地、痛苦地看了他许久,窗外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粉白的花瓣。


    文慎怔怔地往外看,没有发现枕邊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睁开了那双深如寒潭的隼眸。


    时至今日,虞望亲手给他雕的发簪,他都已经全部失去了。之前有几支青玉簪,文府有次遭窃,贼人见他家徒四壁,房中仅有几支玉簪,便全部偷了去。还有支并蒂莲发簪,在郗府地牢断成了两截,回去找时已经不见了,那支垂丝海棠粉玉簪好不容易捞了起来,又不知道被他遗落到了哪里,找遍虞府的各个角落都找不到。


    也许真的像哥哥说的那样,他真的是很笨吧,什么都留不下。


    “睡不着?”


    虞望沉稳低磁的声音在静谧的内室响起,不掺杂任何情绪。既不热络,也不疏离,好像前几日暴怒的人不是他,往死里折腾文慎的不是他,温情脉脉地唤着慎儿的人也不是他,他看着文慎,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第59章 待旦 他只想和虞望死在一起,哪儿都不……


    黄花梨雕窗砌开一方深蓝的夜空, 窗外海棠簌簌,月光清亮,映湿了文慎怔然落寞的臉庞。


    甫一听到虞望的声音, 文慎便先偏开头, 窄袖一抬,在眼前极快地掠过。待他转回臉时, 神色已然如常, 只很轻地应了句:“没。”


    随后便背对着虞望,裹了裹被子, 躺下了。


    虞望默了会儿,起身去关了窗,房间里完全暗了下来。回来时伸手捏了捏文慎穿着薄袜的腳, 文慎身体僵着,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直到虞望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薄袜脱下来,糙熱的大掌抓着他微涼柔腻的足心,粗中有细地揉搓起来。


    “怎、怎么了?”


    文慎撑起身,满肩的乌发如流水般倾泻,他看不清虞望的神色, 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沉默地坐在床尾, 将他的腳抓住放在腿间。


    “腳怎么这么冰?”虞望问,“被子薄了怎么不说?”


    又是质问。


    文慎抿緊唇,咬了咬腔内的软肉, 忍着委屈,尽量平和道:“无妨。快睡吧。”


    “弄熱了再睡。”这两天,虞望难得坚持一回,又说起些很久遠的回忆, “你还記不記得,有年冬天,国子監的文渊池边结了冰,你清晨去得太早,一时不慎掉进了池水里。


    “我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破天荒地做了个噩梦,醒来时发现你不在,就惶惶地赶去了国子監,结果正看到你在文渊池里扑腾。


    “我那时快吓死了,想都没想,直接跳下去把你抓进怀里,你倒好,浑身冷冰冰的,反而把我缠得死緊,踩着我要爬到岸上去。”


    文慎只知道那时自己被虞望救了起来,还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些隐情,眼下不知他又在影射些什么,总之应该是被他伤透了心。


    “你自小就有体寒的毛病,在那之后,每晚抱着都很难捂热,有时候睡了一整晚,脚却还是冰涼的,那时……我也是这样幫你揉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睡得舒服些。”


    文慎总是很容易相信虞望的话,哪怕他清楚虞望有时其实很会使坏,但他内心深处对虞望从来不设防,更何况他说的的确是事实,他寒病发作那几年,一直是虞望在身边照顾。


    他想,他或许是一个很麻烦的伴读,让虞望浪费了很多心思,耽误了虞望很多时间,到头来还勾引他走上了这样一条伤风败俗、悖逆伦常的邪路。


    他对不起虞望。


    “可以了……多谢。”文慎任他揉弄了会儿,才缓缓地缩回脚。小时候虞望是怎么幫他揉的,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如今虞望疤茧硬厚的手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


    “听起来没什么诚意呢。”虞望拍拍他的脚踝,“真要谢的话,就最后再陪我做一件事吧。”


    “最后”二字从虞望口中说出来,是很平淡、很随意的,然而文慎的心神都要被震碎了。他淡色的瞳孔在暗色中急遽扩散,眸中泛起的苦湿很快便模糊了本就不清晰的视线。


    虞望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安慰,也不过来帮他擦泪。他很少用这种眼神看文慎,太冷静,太凉薄了,文慎第一次觉得那双深邃的隼目看起来那么残忍。


    “不愿意也没关系,毕竟你我之间的缘分,在文大学士看来,并不足以付出诚意。”


    “我愿意……”文慎在床褥间跪行至虞望身前,双手抓住他墨色的袖口,两膝并拢跪坐在床上,泪湿的脸绝望地仰起,几乎是一个献祭的姿态,“无论什么……我都愿意。”


    虞望沉默良久,終于伸手抚了抚他眼下黯淡的小痣。


    他以为虞望所说的最后一件事,也许会是一次激烈痛苦的房事,但虞望只是找了件騎射装给他穿上。这套騎射装是虞望十七八岁在塞北纵马驰骋时常穿的,窄袖高襟,玄衣长靴,当年虞望穿着只显名将征伐之气,如今穿在文慎身上,倒多了几分美人的利落与鲜活。


    那襟口于文慎素颈间收拢,洗不掉的血腥气和遠方飙扬的尘土仿佛溯过千百个日夜,带着文慎去到了塞北无名的山麓,阵前将士的嘶吼、战后漫山的尸首……宝驹墨麒麟的铁蹄沉沉地踏过这片荒凉的土地,年轻的将领将头深深地埋进骏马凝着污血的墨鬃里。


    文慎忽地有些喘不过气,上前靠在虞望肩上,抬手扯了扯衣襟,露出一小片掐痕浅淡的玉颈。


    “不舒服?”虞望问。


    “没、没有……我们要去哪里?”


    “去北毓山看日出。”


    北毓山,京畿最高的山峰,山路艰险陡峭,山石嶙峋如鬼,夜有怪声,少有人行。文慎深居城内,也不曾和同僚出去游玩,对这些地方知之甚少,只知道距离不近,骑马至少要一个时辰。


    他腿心还疼着,却乖乖应了句:“好。”


    虞望帮他束起了高马尾,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又亲自去马厩将墨麒麟牵出来,有些遗憾地告诉文慎,厩里别的马匹都休息了。


    文慎只好与他同乘。


    自簪缨巷出西城门,明月高悬,视野开阔,清风徐来,马鬃微动,虞望单手控着缰绳,另一只手很客气地放在文慎的大腿上,掌心都没贴实,只是虚虚地握着。文慎原本还端坐着,渐渐地便有些吃力,墨麒麟在原野上纵情驰骋,马背颠簸,剧烈的摩擦让文慎浑身沁了一层冷汗,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不得已往虞望滚烫的怀里靠,腰身努力地抬起来,以此减轻伤处的摩擦。


    不知道还有多远,也不知道去往北毓山的路要如何走,他就这样陷在虞望的怀里,不顾一切地陪他去他想要去的地方。这一刻,他突然对自己既往的选择产生了刹那间的怀疑,仇恨究竟有没有那么重要,子嗣究竟有没有那么重要,往后无法预见的未来究竟有没有那么重要……这一刻,他只想和虞望死在一起,哪儿都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他们終于望见远方高耸入云的山峦。文慎的腿心都快没有知觉了,还要爬那么高的山,光是想想就觉得痛苦不堪,然而却听见虞望说:


    “我很早之前就想带你来这里看一次日出了,只是当年你成天在国子监苦学,对这些地方不感兴趣,体力又不好,便没有勉强你。今日是我的生辰,就当我最后任性一次吧,谢谢你能来陪我。”


    已经是第二日丑时了。文慎在马背上万分煎熬,可此刻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不管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仿佛都是弹指一挥间。


    文慎没有答话,虞望便带着他继续前行。到了山麓,便放墨麒麟到溪边饮水食草,两人下马步行,没走多远,文慎的脸色就慢慢变得苍白,虞望依旧是那样不冷不热地关心:“怎么了?走不动了?要不要停下来歇会儿?”


    文慎摇摇头,倔强地往上走。他不是没有力气继续走,只是腿心太疼,步子快了或者大了就容易扯痛,所以要虞望陪着慢慢走。


    然而爬到半山腰,山路便变得极为狭窄高陡,一旁就是悬崖,稍不留意就容易坠落,虞望不放心,便将他稳妥地背起来,文慎不敢挣扎,怕一挣扎两个人都掉下去,于是趴在虞望背上,柔软平坦的胸脯紧紧地贴着虞望坚实宽阔的脊背,一声不吭地抱紧他的脖颈。


    有那么一瞬间,文慎想,两个人就这样掉下悬崖也没什么不好。生同衾,死同穴,哪怕没有一个像样的墓葬,也算是生死与共的夫妻,而不是天各一方的陌客。


    他闻着虞望身上的沉香,意识慢慢变得模糊而错乱,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虞望背着他在院子里疯跑,两个人一起笑着跌进柔软的草地,像小兽一样打闹嬉戏,又像小兽一样依偎在一起。他想起虞望浑身湿淋淋地将他背到太医局,一路焦急不安,好几次差点摔倒。他想起很多个在国子监苦学的深夜,虞望从校场赶来接他回家,漫天如水的繁星闪烁,虞望背着他且行且歌于无人的街巷,身上混着血腥气的沉香,依旧能让他感到无限的安稳和幸福……


    ——“滚吧。”


    ——“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你。”


    虞望抱着文慎的双腿,感到肩膀一湿,背上那平坦的胸脯慢慢开始痉挛般地颤动起来,却听不到一丝从齿间泄露出来的哭声。虞望心都要碎了,脚步顿了顿,只差一点就要前功尽弃。


    “就快到了,坚持一下。”他尽量稳着声音说。


    文慎没有办法回答他。


    又过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日观亭,这里很少有人上来,亭子便也没有人修缮打理,非常简陋,杂草丛生。此时天色未明,依旧是月光映照着幽冷空寂的世界。虞望把文慎放在楣栏上,见他已经哭累了,便说:“自我回京,便没见过你真心笑起来的模样。如果回到江南能让你开心的话,那么,这一切结束了也好。”


    第60章 日出 晚了就送不走了。


    文慎听了这话, 浑身发冷,眼淚又止不住地淌濕了淚痕半干的脸。他一身墨色劲装裹着单薄身形,俏倬可人的面容却惨白如纸, 连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那雙顾盼生辉的浅色眼眸如今只空洞洞地淌淚, 活似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纸偶,美则美矣, 却透着一股子阴司里爬出来的森然鬼气。


    虞望没见过他这副情状, 心头方浮起一阵悔意,却见他輕颤着抬起下颌, 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硬生生扯出一抹上扬的弧度,泪濕的眼眸艰难地弯了弯, 近乎执拗地露出一个极可怜、极诡异、极漂亮的笑容来。


    虞望真的好想把他揉进懷里安慰親热,哭也好,笑也罢,什么都不重要。


    “对不起……”文慎脸上的笑并不能坚持多久,很快,他便捂着脸忍声痛哭起来,肩膀抖得厉害。虞望坐在他身旁, 揽住他的肩, 像兄弟、挚友一般沉默地陪伴,可文慎却不自觉地往他的懷里靠。


    这是他自己也不能控制、不能理解的,早已烙印在心魄中的习惯, 虞望就是他的渡口,就是他的归巢,只要一靠近他,他就没有办法独自忍受痛苦的煎熬。


    “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虞望揽肩的手顺势滑过他薄削的侧腰, 很溫柔、很克制地抚了抚他平坦的小腹,这其实已经稍微有点不对劲了,可文慎只顾着听他说话,无暇顾及他手上的动作。


    “希望你去到江南之后,能做成你想要做的,能过上你想过的生活,泛舟、钓鱼、煮茶、品茗、游山、玩水……不要再处理文书直到深夜,不要不舍得多点烛火,不要忘了每个季节给自己添置些衣裳,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


    虞望抚过他眼下泪濕的小痣时,文慎忍不住哭吟一声,抓住他的手湿湿地往自己脸上贴,他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他不想听虞望这般輕松、这般冷漠地说起分离以后的事,哪怕这是他一手促成的选择、他一心想要的结果。


    可虞望偏偏不放过他:“你走以后,虞氏族老也许很快便会为我择定新的婚事。我本无意于嫁娶之事,可是我发现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不论是你,还是宗親族老,手下兄弟,都好像无法忍受我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我便遂你们的愿,让我娶誰,我就娶誰,让我爱谁,我就爱谁……”


    “不、不要……”文慎冷得发抖。


    “不要?不要什么?不要娶妻?我不是你,家里还有长兄长姐。我是虞家独子,累世功勋,百年家业,家里还有好几个爵位等着人来继承,更何况,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又不要了?”


    “不要……就是、不要……!”


    虞望很为难地揉了揉他泪湿的脸:“文慎,你不能这么耍赖。”


    文慎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平静深邃的眼眸,心知自己不该、不能、不可以再贪恋他的溫暖和偏爱。虞望说得对,这一切就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实现,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他应该觉得满足才对,只等看完这场日出,虞望的人生便能重回正轨,千百年后,工笔史册上,他也依舊是战功赫赫的名门将侯,除了被皇帝构陷娶过一位男妻之外,没有任何污点。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现在也还这样想。


    他只能这样想。


    他以为自己早已下定决心,便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接受所有的后果,承担所有的痛苦,他坚信只要虞望幸福,哪怕要他粉身碎骨,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是——


    好冷啊。


    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没有办法从虞望溫暖的懷抱里离开,这么多年,好像骨肉都长在一起,魂魄都融到了一处,一挣扎就痛,一撕扯就流血。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一直发抖?”虞望脱下外袍,裹在文慎身上,一时没忍住,还是把人抱到了腿上,他身上太冷了,还满是冷汗,细细地抖个不停,一被抱到腿上就蜷起一雙长腿坐在他怀里,抱住他的脖颈像攀附的蛇一样汲取他的体温,冰凉的前额紧紧地贴着他的颈侧,低低地、哽咽般地流着泪喘息。


    大晚上不睡觉,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虞望本以为自己永遠做不到这个地步,可如今见他难受成这个样子,除了心疼、后悔、怜爱,内心深处隐隐浮起的快感,依舊明显得让人无法忽略。


    说什么一别两宽。


    他的阿慎,还是这副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模样最漂亮。


    待文慎缓了会儿,抖得不那么厉害时,虞望才托住他泪湿的下巴,稍微扭过他的脸,让他遠望天边即将破晓时异色的云霞。


    顷刻之间,那云霞间乍见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山间浓雾笼罩,一轮赤红的圆日自远山掩映下徐徐升起,漫山的云海浮起一阵金红色的光辉,灿烂而微凉的曙光映亮了文慎苍白怔然的侧脸,融化了他封冻的眉心。他浅色的眼珠在日影下流转出灿烂的金芒,如雪的脸颊被晕染出一点暖色的红。


    他怔怔地,看着那远山之间初升的新日,看了很久很久。


    千峦万嶂之间,他和虞望也仿佛是云海间漂浮的一粒尘埃。百年,千年,甚至万年,在永恒的日月和沧桑的山水面前,也不过是一瞬而已。


    功名利禄、流芳千古,世人苦苦追求的一切都将化为东去的泥沙,成为北毓山下最不值一提的遥远的旧闻。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很壮观吧。”


    “凡人营营役役,或许封侯,或许封王,可终究不过百年时光。人活一世,你以为什么最重要?开枝散叶?名垂青史?其实都不是。”


    “人活一世,不负所爱最重要。”


    文慎僵硬而冰冷的身体在虞望的怀里慢慢变得柔软、暖和起来。他抱着虞望,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只着一件贴身的内衫,跟虞望更亲密地贴在一起,嗅着他身上的沉香和山风卷来的草木气息,神情终于慢慢镇定下来,变得前所未有地温软与平和。


    “你这么聪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文慎安静地听着,漂亮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映着远方无言的红日、重叠的青山、浮动的金浪,他想,自己也许真的是很笨吧。


    “我知道你不想把我牵扯进当年阴山围猎的复仇里,可你我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有什么事,你以为我会因为曾经说过的几句狠话就坐视不管?别傻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第一个来救你。”


    文慎像是哑巴了,只听着,抱着,輕轻蹭着他,却不说话。虞望侧眸看着他稍微恢复了点血色的脸,一手扶着他的后腰,一手搂着他的大腿,将他完全圈抱在怀里,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好好亲过他,没有好好疼爱过他,他缺乏爱意滋养的小水蚌浑身干涩,一点口也不愿意張。


    “当然。如果你理解了我想要传达给你的一切,却还是固执地认为,回江南更好——我也不会反对。”


    文慎听了这话,终于笑了。


    这次的笑和他回京之后看到的任何一个笑容都不一样,不是冷笑、讥笑、强颜欢笑,是他非常熟悉、非常怀念的,阿慎轻松愉悦时带着一点调侃的笑容。


    虞望一时怔住,还未回神,便见文慎自他颈间微微仰首。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柳眉倏然轻扬,淡色的眼眸中倾泻出明媚快然的笑意,整張清冷如谪仙玉女的脸竟显出几分勾魂摄魄的妖冶。唇畔梨涡浅浅,日影洒落,仿佛盛满了一泓醉人的金酒。


    太久没见他笑得这样深,他都快忘了,自家小青梅有一对极浅、极可爱、极漂亮、极清纯的梨涡。


    “那我要回江南。”文慎竟笑着这样说。


    虞望正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一听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江南。”


    文慎话音欢快,尾音又轻又软,虞望理智回笼,心下了然,便故意道:“那我明日便派人送你回去。”


    “好啊。”文慎抱紧他的脖颈,凑近抵住他的前额,蹭蹭他高挺的鼻尖,在他唇边呵气如兰,“最好今天就送我走。”


    虞望很是受用地抵近他温软的脸颊,鼻尖陷进颊肉里,深深地嗅了嗅他脸上微微带点湿咸的香味,知道他存心惹自己生气,却还是很配合地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晚了就送不走了。”


    虞望闻言又愣了一瞬,一张俊脸难得全部红透,像个未经人事的傻小子一样看着文慎。


    文慎笑了笑,目光从他深邃俊朗的眉眼滑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驻在那双已经许久没叫他阿慎的薄唇上。他目光暗了暗,抬手将自己鬓边被蹭乱的长发挽至耳后,低头温柔地吻住了虞望的唇。


    虞望呼吸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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