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文慎的官轎停在虞府门前。他揉着太阳穴跨过门槛,却见庭院漆黑一片,唯有廊下一盏孤灯。
“侯爺睡下了嗎?”他问提着灯笼迎上来的陳叔。
陳叔欲言又止:“侯爺去了嚴府, 说是找沈堂主叙舊。”顿了顿又补充, “留话说今夜未必回来。”
文慎解鹤氅的手一顿,春夜的青玉扣稍微冰了冰他的指尖:“是么。”
“老奴备了晚膳, 少爺可要用些?”
“不必。”文慎转身就往书房走, 忽又停住,“陈叔, 侯爺可说了……叙什么舊?”
老管家低头:“侯爷说,眼下正是京城春景最美的时节,要问沈堂主这些日子能不能得闲, 想带他去京畿猎场去纵马踏花。”
文慎漂亮的眉心倏地拧紧,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忆起沈白鸥那妖孽的脸和風流的做派,太阳穴突突地跳。
“少爷?”陈管家担忧道,“您脸色不太好。”
“无妨。”文慎深吸一口气,“备马。我去嚴府接侯爷回来。”
——
与此同时,嚴府西厢,黑瓦覆顶的书房内, 青藤香混着茉莉, 清新淡雅,略带甘甜。
“你输了。”沈白鸥将黑子啪地拍在棋盘上,“上一手就该弃子突围, 侯爷心不静。”
虞望盯着被围剿的白子,突然道:“亥时三刻了。”
沈白鸥执棋的手悬在半空。
“你家严隐之怎么还不回府?去外面找野男人了?”虞望慢慢转着扳指。
“侯爷这话说的,什么叫我家严隐之?我不过一介漂泊无依的平头百姓,仰仗严大人在京城落脚, 侯爷自己娶了男妻,就以为所有人都是断袖了?”沈白鸥心中不快,便说话带刺,跟虞望对呛起来丝毫不落下風。
虞望低笑一声,正欲回呛,忽听窗外传来熟悉的清冷嗓音:
“二位好雅兴,这么晚了还不忘饮酒对弈,在此谈笑风生。古人云,倾盖相逢胜白首,所言不虚啊。”
雕花门被推开,文慎披着浓重的夜色站在月光下,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的目光扫过满桌酒菜、散乱的棋局,沈白鸥揶揄的笑颜,最后落在虞望衣襟半敞的领口。
“阿慎!”虞望腾地站起来,棋盘砰地一下被撞翻,玉石棋子哗啦啦滚了一地。
文慎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这就是侯爷说的……恩爱?”沈白鸥看向虞望,笑着调侃道。
“你懂什么?不恩爱他会大半夜不睡觉来找我?”虞望抓起大氅,急匆匆追上去,临门时扭头冲沈白鸥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笑,“锦衣卫通宵查案是常有的事,但愿严隐之今晚别让你独守空房。告辞。”
沈白鸥抓起手边的空酒杯就往他身上扔,虞望闪身一避,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阿慎。”虞望在巷口拦住轎子,一把掀开轿簾,大步踏进去,“不是来接我回府的嗎?怎么都不等我?”
文慎端坐轿中,看向窗外,月光透过纱簾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清影:“怎么?侯爷与故人的旧情这么快就叙完了?也不多待会儿。”
虞望闻言轻笑一声:“都待一天啦,本来想多待会儿的,但你不是来接我了吗?我能让你一个人回去?近来京城多危险啊。”
文慎喉咙发涩,看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更加来气,可他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生气。挚友?可是虞望结识谁、和谁交友都是他的自由。手足?虞望那么多有血缘的亲兄弟都还没说什么,哪轮得到他这个外姓人来指手画脚?
妻子?
他比谁都清楚,那纸婚约不过是政治博弈的產物。等老皇帝一死,他们就再也没有理由厮混在一起了。
“怎么瘪着嘴,不高兴?今日查案很辛苦么?谁给你气受了么?谁这么不长眼,我明天帮你收拾他。”虞望抬起手指轻轻揉他蹙紧的眉心,衣袖扫过的瞬间,那股淡淡的青藤茉莉香扑面而来,文慎眼眶一红,整日的疲惫和从方才就郁积于心的委屈瞬时冲破了高高垒砌的防线。
“手拿开。别碰我,臭死了!”
虞望垂眸看着他,其实已经舍不得再逗他了,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他的阿慎在官场上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他私下实在是个很胆小、很軟和的人,不逼着他,他永远都不会承认那份悖逆世俗伦常的感情。
“不碰就不碰,别这么凶嘛。”虞望笑嘻嘻地收回手,假装没有发现文慎通红的眼眶,“况且哪里臭了?这是沈堂主最爱用的熏香,辋川特產,京城都买不到。”
文慎闻言,呆呆地发怔,一句话也没有说,垂眸盯着轻晃的帘穗,淡色的唇抿得发白,牙关咬得死紧。
“你都不知道沈白鸥这人多好玩儿,他在辋川养了几万只白鸥,没事就數白鸥,數了几年都没数清,然后就向全天下发征婚令,说谁要是能数清楚辋川中的白鸥,就赘入谁家当夫婿,结果慕名前往辋川之人络绎不绝,每当有人——”
“说够了没有?”文慎头痛欲裂,不受控制地喝止他。
虞望喋喋不休地说着别人的事,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在文慎记忆里是很少见的事。
哪怕在以前,他们都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身边各自是年纪相仿、家世也相当的少年郎,虞望也没有这样过。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虞望见他当真难受得厉害,不敢继续刺激了,老老实实地搂住文慎的腰,帮他按揉两鬓,可这个动作无意间将文慎罩进了那清雅微甘的香气里,文慎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下,忍无可忍地拍开了虞望的手,就那一下,虞望发现他衣袖坏了,像是被人扯坏的。
“衣袖怎么了?跟谁发生争执了吗?谁对你动手了吗?”虞望担心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受了欺负也不说,于是语气稍微严厉了些。
哪知就是这严厉的质问彻底击溃了文慎心底最后苦守的关隘,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里瞬时汹涌出灼人的泪潮。他猛地将虞望掼在轿壁上,五指死死掐住他咽喉,白皙细腻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虞望没挣扎,反而抬手抚了抚他湿淋淋的长睫。
除了那些不痛不痒的巴掌,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虞望动手。
他那柔軟的、微凉的掌心,修长的、漂亮的五指,掐起人来居然也十足地疼痛,甚至让虞望都几近窒息。
“不要碰我。”他哭着说,“我讨厌你。”
第32章 祸害 哥哥,不喝么?
又气哭了。虞望心想, 文慎小时候并不是爱哭的性子。记得有一次他和定西侯世子一同从校场回国子监,走得近了些,文慎也是不高兴, 但好歹只是闷着脸不说话, 暗戳戳地发脾气但好哄,晚上回府打闹一会儿, 很容易就逗笑了, 可是这些时日以来,他还没见文慎真心笑过。
该怎么办?
抱他, 哄他,讓他不哭了,然后又陷入之前那样的死循环, 任由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推开,于事无益地浪费时间?
他们已经浪费八年了。
“其实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总覺得不该一直纠缠你。”虞望的手指蛮横地挤进文慎苍白冰凉的指缝,攥住他的手指,好讓自己得以顺利地呼吸,“你说得对, 我们是兄弟, 我不该对你抱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你什么意思?”文慎泪濕的桃花眼微张着,流露出不堪痛楚的情绪,没等虞望接话, 他又兀自冷笑一声,一副强装镇定的样子,“改过自新了?那倒是件好事。”
“嗯。我改过自新了。”虞望轻抚他潮濕的眼下痣,平静地开口, “我不会再纠缠你了,等这个案子了结,我就亲自护送白鸥回辋川,他答应我,这两年暂时不讓别人去数白鸥了,等我数好了,就与我成婚。”
“这两年塞北边防要是没有大的变故,我就在辋川暂居了,我娘还没出过京城,我打算此去将她也带上,在辋川白鸥堂对面临水建幢小楼——”
话还没说完,文慎的手掌猝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線,裹挟着破风声重重甩在虞望脸上。虞望耳畔瞬间炸开一阵嗡鸣,脸也被打得偏过去,嘴角当即裂开一道血痕。
文慎柔軟的掌心迅速红肿起来,掌根火辣辣地疼,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水光模糊了視線:“虞子深,你这疯子……为何去祸害旁人……”
虞望缓缓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舌尖抵了抵口腔内壁,只尝到浓重的腥甜。他面无表情地半抬眼皮,黑瞳浮至上眼睑边缘,露出大片冷白的眼仁,看上去凶戾非常。
“什么叫祸害?我俩情投意合彼此相宜天造地设,在一起有错吗?别总是把你的那一套用来规训我,我受够了!我虞望非你不可?你算什么?骂我?打我?我是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才不跟你一般计较的,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下一次了,你记清楚。”
文慎的自尊心几乎全被这炮弹似的恶语击碎了,他的气势弱下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和离吧。”虞望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他会介意的。我不忍心让他難过。”
“……”
文慎噙着泪,目光僵直地定在他的脸上,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而后终于像是被抽走了心魂一样,浑浑噩噩地松开揪住他衣襟的手,局促地、无所适从地把自己蜷缩在轿厢的角落。他没点头答应,也没再动手伤人,像被钉在了那狭窄的阴影里,低垂的头颅几乎埋进臂弯,只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
虞望心如刀绞,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冲过去把人搂进怀里安抚。他没见过文慎露出这种神色,更没见过他这般脆弱无助的举动,他发誓以后再不让他如此難过,可今夜决定要做的事,他不会半途而废,否则往后又是长久的煎熬。
到了虞府,文慎先下了轿,走在前面,虞望凝視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背影,不明白他既然如此在意,却坚持着不愿对他袒露心迹的道理。
说一句喜欢会死吗?就那么怕自己是个断袖吗?传宗接代对他来说就那么重要?可也没见他身边有女子的身影啊。还是说,怕他做的那些事会牵连到他?虞望可以保证那些案子一桩都查不出来。
他到底在顾虑什么?
文慎避开他,先去沐浴更衣,这是他的习惯,不澡身不会上榻。虞望心有惴惴,以为他不会再待在东厢主卧,思考了半天要怎么收场,水都冷了,才从浴池中出来。
还是先找到人,把人看着别出什么意外再说吧,让他那么单独待着,虞望不放心。
他拉开主卧内侧的金丝楠槅扇时,文慎正斜倚在窗边拭剑,披着他的一件旧浴衣,衣带松散,交领微敞,金纹映着月光,仿佛黑潭中浮动的熔金。
“阿慎?我正想找你。”
虞望看着他手中长剑,敏锐的直覺告诉他,这场狩猎暂时不能继续下去了,否则事态会往失控的边缘发展。
“是吗?”文慎竟极轻地笑了一声,放下剑,赤足从榻上走下来,“正巧,我也在等你。”
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披在肩上没怎么擦,脸颊被湿熱的水汽蒸得绯红,眼尾也是红的,像是被熱水泡开的青澀的花苞,带着沐浴后的倦懒和一丝隐秘的欲色。
虞望视线滚烫,直直地盯着他,方才想说什么瞬间给忘了,只感到一股热流从小腹窜上来,瞳孔深处燃起一阵难言的激动。
“阿慎……!”
文慎抬手按在虞望灼热的薄唇上,拒绝了他的靠近,另一只手端起茶案上的杯盏,莞尔道:“我给你煮了菩提露,安神助眠,喝一杯再睡下吧。”
虞望:“……”
这什么劳什子菩提露听都没听说过,一定有诈。
可是阿慎笑起来也太漂亮了,眼皮薄薄的,嘴唇軟軟的,脸颊红扑扑的,呵出的气息还带着青梅粉的澀香。
他的浴衣对阿慎来说实在有些大了,可阿慎为了让他喝下这菩提露居然连衣带都不系紧,宽大的领口就这样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雪白泛粉的肩上,露出漂亮深陷的锁骨。
“哥哥,不喝么?”文慎抬眸望着他。
“……”
别管有没有诈了,哪怕这杯中真的是喝了便暴毙而亡的毒藥,他也会喝的。
虞望深深地望进文慎那双闪烁着期待和复杂情绪的桃花眼,头也不转地端起杯盏,将其中汤露一饮而尽。
文慎见他一滴不剩地全喝了,眸中的温柔和期待瞬间如落潮般褪去,虞望难以自持地凑上抵着他亲吻,鼻尖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紧绷的脸颊,喘着粗气,□□焚身道:“阿慎,宝贝儿,你给我喝了什么?春藥?我身上好热——”
文慎被蹭得难受,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杯里下的是足量的蒙汗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像匹野马一样,使不完的精力,这么久了都不见药效。
没办法。文慎只能趁着他啃自己肩膀的时候,凌空一记手刀下去。虞望闷哼一声,抬起满是欲色的眼睛疑惑地看他,把他按在墙上,捉住他不乖的手,重重地咬了咬他的指尖,顺道舔了舔他的指腹和淡粉色的指节。
“为什么偷袭我?嗯?很痛的,知不知道?你每次下手都没轻没重的,我脸现在还疼着呢。”虞望拧眉质问,哪知文慎根本没在听他说话,而是从袖中摸索出一块湿润的方巾,冷着脸粗暴地将方巾按在虞望的口鼻上,虞望下意识屏息,大概猜出他下的是什么药了,可惜他的阿慎根本不知道,这些年给他下药的人太多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药他都能嚼着玩儿,根本不能对他起到任何作用。
可他却很配合地吸了一口,装作被蒙晕的样子,一下子倒在文慎的肩上,顺便偷偷闻着他身上青涩的香气。
文慎接住他,在夜色中沉默良久,才将他放到地上,重重地踩了他几腳。
“王八蛋,一定又在耍我。”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你就非要把我气死,然后好续弦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个王八蛋!负心汉!腳踏两只船的混账!干脆死了算了!”
方才在轿中,他被虞望的话激得方寸大乱,失了心神,是因为他太在乎这个王八蛋了,可稍微细想一下就能发现他话中的诸多漏洞。文慎恨死他了,拿这些事情来欺他骗他,还说那么过分的话,可看着他脸上的伤,又觉得自己不该下那么重的手。
虞望被踩得浑身来劲,正后悔穿了浴衣,不能直接贴着阿慎柔软细腻的足底,下一瞬,左脸就覆上一片冰凉的触感。
文慎半倚在软榻上,赤足微抬,莹白的足弓绷出一道柔韧的弧线,脚心轻轻贴上虞望红肿的颊侧。
足底薄软因方才踩过地板而沁凉如玉,虞望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意激得喉结一滚,好在夜色浓重,并未被文慎发现,他想偏头将伤处更重地压进那寸柔软,却生生忍住,忍得后槽齿都快碎了,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个小混蛋给生吞活剥了。
“一定很疼吧?”文慎撒完气,蹲下来看着失去意识和知觉的虞望,语气里满是埋怨和委屈,“全都怪你,全都是你的错,谁让你那么对我。”
虞望回味着方才文慎给自己冰敷的触感,痴痴地想,对,都是他的错,以后再不那样了。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自己嘴巴被捏开,随即两根手指探进来,很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腔壁,其实这点痛对虞望来说不算什么,文慎却又哭了,眼泪砸在他脸上,比乱石砸脸上还疼。
第33章 醉酒 你是乌龟王八蛋,我不跟你亲。……
文慎闷声不吭地掉眼泪, 从袖中掏出一罐玉紅膏,指尖摸索着,在虞望唇间、左颊上小心翼翼地涂抹。虞望閉着眼, 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越来越近的、颤抖的呼吸, 像只湿漉漉的小鸟,绒羽凌乱, 却仍然固执地想要抚平他的傷痕。
他强忍着想抬手替他拭泪的冲动, 继续装晕,想看看这个给他下药的小混蛋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可文慎只是哭, 什么也不说,擦完药后,也不再做其它的事, 他由蹲着慢慢变成跪坐在虞望身邊,就那样含泪看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虞望自知是个臉皮极厚的人,都快被这视线盯穿了。正当他觉得没意思想起来吓他一下时,文慎却起身去了酒阁,开了坛他珍藏的江南梅子白,倒了满满一壶, 端着酒壶和酒杯进来。
虞望闻到熟悉的酒香, 心中惊诧,阿慎不是滴酒不沾嗎?怎么偷喝他的梅子白?
他閉着眼,呼吸刻意放得平稳绵长, 听见酒液倾泻入杯的潺潺声。文慎靠在床沿,垂眸盯着酒面,片刻后倏然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眼尾一行清泪划入湿潤的鬓间。他喝得急,全然不是品酒的姿态,虞望甚至能听清楚他喉咙滑动时泛起的咕嘟声,像小动物喝水般焦灼地吞咽。
继而胸口一重,虞望偷摸着微微抬起眼皮一看,不久前还吵着不讓碰的人,居然贴着他躺了下来,脑袋乖乖地、眷恋地枕在他胸口,一手攥着他的衣袖,一手横抱住他精壮的腰腹,指尖勾住他一缕长发,无意识地摩挲。
“哥哥……不要总是欺负我……”文慎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否则……我会、把你关起来……折断你的腿、讓你不能再上前线打仗……不能再离开我……”
虞望:“……”
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阿慎的想法某种程度上跟他还挺类似的,只不过他不会打断阿慎的腿,那么漂亮的腿,就该并拢拷起来,每天被他使用才对。可惜这也只是想想了,要是真把阿慎给拷上了,指不定又哭成什么样子,别把他地牢给淹了,到时候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为什么……就是不能、改了这毛病呢?我都改了……如今不也和常人无异么……做断袖有什么好?你我之间的情谊……不是断袖就不行么?”
虞望心想你这小混蛋抱我抱得死紧,你去外面看看有谁二十多岁了没事还这么抱着自己的兄弟,也不嫌丢人。嘴上说得好听,吻你的时候不还乖乖张开嘴巴讓亲嗎?装什么装,都被他看穿了笨蛋。
“哥哥……你就当我一个人的哥哥不行么?”
哎。虞望的心跳早就露馅了,可文慎像是陷入了一阵痴惘中,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虞望垂着眼,单手环抱住文慎的腰身,将他从冰凉的木质地板上抱起来,搂过他的膝弯让他坐自己怀里。文慎醉意上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臉上血色尽失,忙挣扎着往后退,虞望按住他的背,壓住他的腿,将他整个人禁锢在怀里,咬了咬他的臉颊,轻声哄他:“跑什么?又不吃你。”
“别、别咬……疼……”文慎伸手推他的脑袋,虞望便趁机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啄吻:“打我用的也是这只手吧?都肿了,怎么不给自己抹点药?”
文慎怔怔地看着被吻过的掌心,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喝酒了?嗯?不是说最讨厌酒味吗?看来我对我的阿慎还是不甚了解啊。酒量呢?好不好?现在醉没?”虞望低头凑近他,鼻尖在他唇邊逡巡片刻,文慎却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眉尾的傷疤,半晌,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弓。
虞望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低低地哦了一声,轻笑道:“看来是醉了。”
“还认得我是谁么?”他伸手捋了捋文慎潮湿的长发,见他不再挣扎了,便没再壓着他,抬手将他的雙腿抱起来,放自己左腿上。
也许是他的声音和触碰给了文慎熟悉的安全感,文慎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像方才枕在他胸口一样,安静地靠在他肩上,乖乖地唤了声哥哥。
虞望闭上眼,粗粗地喘了口气,觉得自己快飞升了:“……哪个哥哥?”
这问题可把文大学士给难倒了,什么哪个哥哥,他只有一个哥哥呀。文慎蹙起眉,像小时候拉不开世子哥哥的重弓一样,面紅耳赤地往虞望怀里一躲,不再说话了。
虞望看他这样,心都要化了,忍不住凑上去啃啃啃,在他脸颊、颈间、肩窝留下细细密密的咬痕和吻痕,文慎穿这件衣裳,做这样的举动,原本就是来勾引他的,不怪他把持不住。
“寶贝儿,问你件事,你要从实招来。”虞望边亲他的唇角,边说道。
文慎安安静静地,学着他的动作,舔舔他的薄唇,结果一下子舔到他唇上残存的玉红膏,瞬间被苦得皱起了脸,很不高兴地瞪他。
虞望摸了摸自己的唇,被文慎可爱得受不了:“不是,这,你自己擦的,自己舔的,怎么还发脾气啊?”
文慎把脸埋进他颈窝,不理他了,呼吸就随着胸口的起伏薄薄地扑洒在他的喉结上,虞望痛苦而享受地闭了闭眼,心想,这可比那巴掌难捱多了。
“别睡,真问你件事儿。”虞望狠心将文慎晃悠晃悠,凑近他莹潤泛红的耳畔,话到嘴边,又拐个弯,试探道,“要是哥哥和别人成亲了,你打算送哥哥什么贺礼啊?养你十多年了,别扣扣搜搜的啊。”
文慎眨了眨眼,好像一时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说话。”虞望撬开他的唇齿,文慎下意识咬他一下,在他指间留下一圈深深的牙印。
虞望被咬了非但不生气,还对着月光看了眼手上漂亮圆润的牙印,笑嘻嘻地:“问你话呢。”
“哥哥想要什么,阿慎都送。”文慎垂着眼睛,不知怎么的,本来就红的眼眶又泛起酸涩了。
“哦?还真体贴。”虞望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极不满意,“要你江南八十座织坊,京城三十家铺面,如何?”
文慎闷闷地:“嗯……”
“要你汗血寶马二十匹,大雁一雙,香车百乘,东珠百颗,如何?”
“嗯。”
“那千年血参十株,阿慎亲手抄的《心经》一部,亲手画的百鸟朝凤图一幅,阁中收藏的青玉宝剑一柄,如何?”
“嗯!”
“那——”
“你有完没完!”文慎气得牙根发痒,咬住他的脖子不撒口。
虞望搂紧文慎的腰,不让他乱动,“不是你说都送给我的吗?怎么,出尔反尔?你嫂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不喜欢你。”
“给你!给你!都给你!行了吧?再吵着要这要那的,我送你一碗断子绝孙汤,让你永远给我找不了嫂子!”
虞望被吼得很高兴,很爽快,甚至开怀大笑起来,他钳住文慎绷紧的下巴,欣赏着他家宝贝儿无意识吐露真言的醉态,终于忍不住将他抱上榻,欺身压住他,半强迫地追着亲吻他不断闪躲的脸颊。
“不是说好什么都给我么?怎么还躲?”
文慎双手掌心向外摊开,推拒着他的脑袋,说话比平时慢:“你是乌龟王八蛋,我不跟你亲。”
“骂我就算了,怎么连我爹都骂?”虞望遗憾地说,“要是我爹在天之灵,听到你骂他王八,肯定会很伤心的。”
“我才没有骂虞伯伯!”文慎被好大一盆脏水泼身上,心里认定虞望是个坏人,不愿和他亲热。
“明明就有,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虞望促狭道,“要不这样,你乖乖让我亲一下,我就替你跟我爹赔罪,让他别生你的气,好不好?”
文慎闷着脸,像是在沉思,又像是被虞望轻易给说服了,总之虞望再俯身亲他时,他乖乖的,没有动,亲着亲着,身上的浴衣就全部散开了,虞望勾了勾唇,大掌温柔地抚上那狰狞可怖的烧痕。
“阿慎,你方才问我……你我之间的情谊,不是断袖就不行吗。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我之间,当然不是断袖两个字就能界定清楚的,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命运交缠,生死与共,我视你为此生不可或缺之人,不可伤逝之珍宝,便希望你也是如此。”
“于我而言,你既是挚友,亦是手足,从今往后,还是相伴一生的爱人。”
“不要再想着把我推给别人了,我要真去找别人了你又不高兴。以后咱俩就好好过日子,别折腾了,折腾来折腾去,白白浪费好光景。”
“你看,眼下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吗?很舒服吧?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天天这样伺候你。”
他在絮絮叨叨念些什么,文慎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他极少自渎,经验实在有限,被虞望捉弄时则往往招架不住,可是这人坏就坏在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地抓住虞望,伸出修长的手指胡乱地探索。
虞望脸色一青,垂眸看着文慎漂亮的、懵懂的脸,内心一阵挣扎,良久,还是任由他去了。
第34章 陷阱 你想把我气死然后继承我的家产吗……
翌日, 天色微亮,熹微春光透过窗纱漫进内室,映出床帷间朦胧交叠的清影。
虞望睜开眼, 下眼睑泛着淡淡的青黑, 眸中交织着疲惫、无奈和一丝微妙的痛楚。文慎蜷在他怀中,乌发散亂, 半張脸埋在他颈窝里, 呼吸绵长温熱。他侧身睡着,膝盖微曲, 抵在虞望腿间,手指无意识地勾着虞望散在枕上的一缕长发。
文慎一向起得比他早,从小便是如此。他们九岁才分床睡, 之前一直是虞望睡外侧,文慎睡里侧,虞望却很少能见到他酣睡的模样,他眠浅虑重,大多时候睡得不踏实,觉也少,连午觉都不常睡, 清晨更是天不亮就去国子监念书, 不常和他一同用早膳。
虞望垂眸凝视着这难得一见的景色,只见阿慎纤长浓密的睫绒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眼下晕着浅淡的倦色, 那颗漂亮的小痣就那样乖乖地伏在眼窝。他毫无防备地睡着,脸颊睡得泛红,唇上还留着昨夜被咬破的细小伤口,微微肿着, 衬得那張素来冷淡的脸竟显出几分娇憨,与平日里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大相径庭。
虞望满心怜爱,顿时将昨夜种种抛诸脑后,撩起他散亂的碎发,用指腹蹭了蹭他眼下那颗淡红色的小痣,动作極轻,極为珍惜,却还是惹得怀中人无意识地皱了皱眉,鼻尖在他肩头蹭了蹭,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虞望低笑,胸腔微震,震得文慎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緊,却仍未醒。
他又安静地看了文慎许久,捉住他攀在他肩上的手,将他的手熱热地包裹进掌心,粗糙的手指仔细地摸他指根薄薄的笔茧。阿慎的手并不小,是很修长、很漂亮的、文人的手,常年握笔,不事刀剑,掌心柔软,不大可能射得出那么精准的穿云箭,前几个案子应該是买凶杀人。
阿慎。
为什么要瞒着他做那么危险的事。
——
约莫两柱香后,文慎终于被热醒了。
他的背后贴着虞望精壮而滚烫的胸膛,腰间横着一条沉甸甸的手臂,腿也被压着,整个人被箍得动弹不得。他迷迷糊糊地睜开眼,视线尚未聚焦,昨夜破碎的記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文慎脸色唰地惨白一片,猛地撑起身,低头一瞧,自己的衣衫虽凌乱却完好,衣带规规矩矩地系着,浑身清爽干净,并无任何不适。他拍拍左心,一脸后怕,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道还好只是春梦,可一口气刚刚舒完,便瞥见自己手腕上清晰可见的咬痕和青紫交加的吻痕、掐痕,整颗心又瞬间坠落谷底。
他一邊祈祷一邊闭着眼转身,可睁眼时还是差点眼前一黑。只见那冤家正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上身赤裸,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横亘着数道狰狞旧伤,腰间只松松套了件绸裤,裤绳都没系緊,腹肌线条一路延伸进阴影里。
“醒了?算算账。”
文慎脸色苍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粘在他胸口的旧伤上,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连说话都没了平日的气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算账你去找帐房先生,别找我,我要起身了,让开。”
“已经帮你告病休假了,给我好好待着,急着上哪儿去?”虞望跟着坐起来,气定神闲地盯着他,看不出一点被折磨一夜的痕迹,也得亏是虞望,否则照文慎那行房如行刑的架势,态度不好技术还烂,醒来后竟还翻脸不认账,天底下没几个人愿意和他好。
文慎警惕地盯着他,一言不发,虞望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这种时候了,看他这样竟也觉得挺可爱,于是伸手摸了摸他温热的脸颊,顺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出乎意料的是,文慎没有躲,只是抱着腿愤怒地瞪他。
虞望笑起来,料定他还記得昨夜的事,只是一时不知道該如何接受,于是肩负起好哥哥的职责,耐心教育他:“别耍赖,做了事就得认账,我们阿慎是诚实的好宝贝儿,是不是?”
“我……”文慎张了张口,却连半句辩解都挤不出来。他怎么能、怎么敢对虞望做出这种事?怎么能借着酒劲,把那些藏在心底最阴暗的欲念,全都发泄在他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人身上?虞望是京城虞氏大宗唯一的继承人,唯一的血脉,唯一的香火,他这么做,不就正中皇帝下怀嗎?
虞氏一脉,自高祖持虎符开疆以来,三代封侯,五代拜将,百年征伐,府前那对玄铁戟上连锈色都是浸透敌血的赭红,普天之下,莫有见虞家旗而不敬者,然而百年之后,又当如何?虞望没有子嗣,飞虎营必然易主,届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虞家世代累积的功勋、权力、财富和名望,全要毁在他一个人手里了。他日史官工笔,后人便不在乎虞望是不是年少成名、骁勇善战的镇北大将军,只记得他是个断袖,为了男人连家族存亡都不顾的断袖。
“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文慎冷冷抬眼,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况且,就算真的酒后乱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很正常的,不必放在心上。”
虞望看着文慎,眉心骤然压下一道折痕,明明是自家从小养大的青梅竹马,他却好像今日才认识他:“文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嗎?”
这甚至只是一句平静的质问,都没有吼他,文慎的眼泪就已经在眼眶打转了。他飞快地扭头,向上揩了揩眼角溢出的泪水,回头倔犟地瞪着虞望:“我知道。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我怎么办?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虞伯伯,对不起虞家列祖列宗,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可以了嗎?”
“谁说你错了?谁让你道歉了?谁要杀你要剐你了?你个小兔崽子,一逮到机会就冲我发脾气,看我不收拾你!”虞望看出他眉间压着沉沉的忧虑,故意装作大尾巴狼张开爪子一下子重重地朝他扑过去,抓住他的肩和腰身就把人反扣在腿上,大掌往屁股上啪啪打了两下,一点儿没收力,下手特别狠,文慎苍白的脸瞬间红得滴血,眼眶里盘旋的眼泪夺眶而出,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痛苦而酸涩的倾慕与爱恋在这一刻居然变得无比清晰,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断袖病其实也还没有治好,于是趴在虞望腿上号啕大哭起来,像很久很久以前,大概三四岁时,他偷偷去京畿校场看虞望学骑马,结果在京畿的山林里迷了路,踩到了捕虎的陷阱。
他尝试着呼救,在坑里呆了好几个时辰,到了深夜,便蜷缩在角落,害怕听到老虎的脚步声,直到凌晨。当虞望举着火把跪倒在巨坑边缘,朝着他放下绳子,不顾众人的阻拦跳进来时,他也是这样,抱着他号啕大哭。
“哎!娇气!娇气!你刚刚说那样没人性的话惹我不快,现在只是打你两下就受不了了,哭成这样,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虞望俯身,像小时候抱他那样搂紧他的腰背,把人翻个身往上抱,大手揉揉刚才狠心打过的地方,低头吻他泪濕的眼下痣,心里什么气都消了。
文慎哭喘得厉害,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好几次呛住自己,一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襟,上起不接下气地呜咽,虞望帮他解开上面两颗盘扣,大手轻抚他的脊背,吻住他红软濕润的嘴唇,亲口帮他调整紊乱不堪的呼吸。
没过多久,文慎的哭声就渐渐小了,虞七坐在屋檐上,只能听见细微的呜咽声和抽噎声,还有他家主上哄人时的轻声细语。
“哭什么?冤枉你了?不该打你?”虞望用掌心轻轻托住他湿漉漉的脸颊,拇指蹭过他眼下的小痣,“委屈?你委屈什么?昨晚的事情不是你做的?事后翻脸不认人,还说什么,酒后乱性很正常,这是很正常的事嗎?你想把我气死然后继承我的家产吗?”
文慎哽咽着说不出话,虞望便一直说:“不过你并没有完全说错,昨晚的事,确实很正常,我们是夫妻,你情我愿地行房,没什么奇怪的,你没做错,也没对不起我,没对不起任何人。至于我爹我祖父我老祖宗,关他们什么事?我和我妻子很恩爱,他们该为我高兴才是。”
文慎摇头,哭道:“我不是……你妻子。”
“别犯倔,要不要我现在把婚书找出来放你面前?”
“我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虞望:“……”
虞望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眉梢微微抽动,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哑声张了张口,却无语到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半晌,他扶额苦笑了声,盯着文慎泪湿的脸,眼底暗沉得可怕。
“就为这个?”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对文慎说太重的话,却还是没忍住用力戳了戳他眉心,“就为这个,你躲我那么久,骂我那么多次,还天天喂我喝苦不拉几的药?阿慎,你是不是天天读那些害人的狗屁圣贤经读傻了,生儿育女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比我还重要?”
文慎抿着唇不说话,滚烫的眼泪却打湿了虞望的颈窝。
“阿慎,你知道吗,我曾祖父三个儿子战死两个,我爹兄弟五个,未及弱冠便只剩他一个。”他抓起文慎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十五岁上战场,你知道战场是什么地方吗?别管你是小卒,还是什么大将军,刀剑无眼,稍微松懈就是死路一条。你以为我不想留在京城吗?你以为我不想陪你长大吗?我当然想,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是虞家嫡子,必须承担起平定塞北的责任。”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还记得吗?”
“是在我父亲的灵堂。”
“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我此生不要娶妻,也不要生子,我不想哪天等我死在战场上,还要让最爱的人被诅咒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今我的想法,也只是和那时稍微有所不同。”
第35章 答案 那我方才亲的是猪吗?
文慎整个人僵在他怀里, 漂亮湿润的黑瞳微微扩散,神色恍惚,眼泪凝在睫尾, 将落未落, 那被过度疼爱的紅肿的唇无意识地微張,隐约露出一点皓白的齿尖、被吮紅的软肉, 和喉咙里情难自抑的颤抖的喘息。
虞望最擅长乘胜追击:“我是想着你, 才从塞北九死一生地回来,难道你觉得我的价值就是留下后代?我的想法不重要嗎?我爱着谁不重要嗎?难道在你眼里……我也只是一颗棋子嗎?”
“不是!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虞望拇指抚过他受伤的唇角, 语气前所未有地輕,带着明显的诱哄和不太明显的逼迫,“那是怎样?”
“……”
文慎又不说话了, 蜷缩在他怀里,像只小水蚌,执着地闭着他坚硬的壳,哄他很久才能看见他張开一点点缝隙,碰到一点点柔软敏感的内里,稍不注意戳了戳他,就又缩回去了, 关上壳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可是他的水蚌宝宝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他所谓的坚硬的壳,早已在如此狎昵而迷恋的依偎中荡然无存,他现在像颗被软肉包裹着的珍珠, 湿湿地落进了虞望的掌心。
“阿慎。”虞望輕輕晃他,“宝贝儿,小猪,小哑巴, 乖乖的,说句话。”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虞望牵着他的手,强势地挤进他緊绷的指缝,与他十指緊扣。这只手宽厚、粗粝、灼热,覆着一层经年握刀持剑磨出的厚茧,指节粗而有力,掌纹深如刀刻,纵横交错着几道淡而长的旧疤,被这只手握住时,文慎总会恍神,想到那些他不曾陪他经历过的漠北的风沙、烈酒,和那些刀光剑影、戎馬倥偬的岁月。
“……哥哥。”
虞望将两人紧扣的手翻个面儿,轻轻地吻了吻文慎白皙的手背,不紧不慢地嗯了声。
“你喜歡我什么呢?你是真心喜歡我,还是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儿?喜歡的是曾经的我,还是如今的我?喜歡曾经的我,那如今的我呢?喜欢如今的我,那往后的我呢?人是会變的,我不可能永遠是你喜欢的样子,你也不会永遠都喜欢我。若止于挚友手足,他日情淡,不过添一桩遗憾。可若是做了夫妻再离心,我会发疯……我会死的……我不想那样,如果那样的话,我会變得不想让哥哥幸福。”
文慎将这些琐碎的、沉重的、可笑的、可怜的隐忧一股脑地全说出来了,就是想让虞望知道,如果改变现状,就会有非常多麻烦、琐碎、沉重、可笑、可怜的事情发生,希望虞望知难而退,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文慎自暴自弃、满心忐忑,可虞望沉默片刻,居然低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愈发放肆,差点连眼泪都笑出来。
“唉,我家小青梅怎么真变成小姑娘了?一个人闷声不吭地思考这么多可爱的问題,憋坏了吧,来,哥哥亲一下,别瞪我啊,我会忍不住再亲的,嗯,再亲一下。”虞望趁机摸摸文慎腿间,装作认真检查的样子,一臉正气道,“还好还好,还是个健康的男——”
文慎忍无可忍,扬起一巴掌甩虞望臉上。这一巴掌和昨晚那一巴掌比起来,实在失了些力度,只是将虞望那张俊臉扇得微微发红,阻止他再说些不知羞耻的话,做些下流的动作。
虞望皱眉:“阿慎,你故意的吧?好端端的为什么勾引我,跟我调情?好了,不跟你胡闹了,正经跟你说事呢。”
文慎:“?”
谁跟你调情了?
“方才你问了这许多问題,哥哥倒也不是不能答,不过……你也知道吧,天底下没有白得的答案。人家望山堂卖你一份情报,也是明码标价地收钱。”虞望一臉高深莫测,修长的手指挑起文慎一缕乌发把玩,唇角忍着一丝玩味的笑,“念在是阿慎问的第一个问题,便当是开市送的彩头,至于其它的,可得拿些真东西来换。”
“哥哥待你好吧?是不是很感动?”
文慎抬眸,水盈盈的一翦秋瞳就那样认真地盯着他:“那你倒是说啊。”
“嗯……喜欢阿慎什么?这个问题不是很简单吗?”虞望看他情绪好多了,便笑着屈指弹了弹他的眉心,“喜欢阿慎痴痴地望着我、就好像望着全世界的这种眼神。对,就像现在这样。”
“曲解!我根本没有!”文慎从他肩上直起身来,好像不那么仰视就能证明他没有痴痴地望着虞望,可是这个姿势,让他们的距离骤然拉近了,虞望稍稍倾身,就能吻到他恼羞成怒的脸,和咬定不松的唇。
可虞望这次没有主动吻他,只是挑眉笑了笑,隼目紧紧地盯着他漂亮的眼睛,文慎被他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烫得无处可躲,不甘示弱地回瞪他,惹得虞望笑意更深了些,终于忍不住吻在他眼下的小痣上,认输道:“还是阿慎厉害,这样的话,再送阿慎一个答案吧。”
“我是真心喜欢阿慎的,不是为了好玩儿。这一点,很抱歉没有让阿慎清楚地意识到。”
文慎怔了怔,不知道是不习惯虞望这样认真地道歉,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荒唐的事实,虞望凑过来亲他时,他呆呆的,都没有躲开。
“你回京还不到两个月,就算喜欢,也是旧日的感情作祟,未必有多喜欢如今的我吧。”
虞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回答这个问题……要我做什么?”文慎只是问问,太过分的话就算了,当他没问。
虞望侧首,指了指自己被扇过巴掌的左颊。昨夜擦了玉红膏,现在早就看不出任何肿伤了,刚刚那巴掌又没使劲,半根指印都没留下,文慎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疑惑地看他一眼,虞望高傲地扬着下巴,假装没看见。
“不说算了。”文慎起身要走。
虞望一把握住他的小臂,稍一使力,文慎便重新跌坐在他怀里。
“谁不说了?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文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动作太羞耻,就老是动,想从他怀里挪开,或者至少要坐到床褥间而不是他腿上,虞望便拍了拍他大腿外侧,不让他乱动,“不难吧?很简单吧?又不是第一次,我们都亲过多少次了,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的,根本算不上什么代价。”
文慎沉着脸,不想被他忽悠,但从客观上来说事实确实如此,只是亲一下脸而已,根本不会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任何改变。
于是文慎撑着他的肩膀,抿着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侧脸,比小时候亲脸还要生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虞望不满意,让他重亲。
文慎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没有生气,照虞望的要求揽着他的脖子,软软地亲在他的左颊上。虞望面色忽霁,闭着眼十分受用地哼出了塞北的一支民曲。
文慎:“……”
“现在可以了吧?”
虞望立刻变脸道:“什么可以了?你都还没亲呢。”
文慎气极,口不择言地骂道:“那我方才亲的是猪吗?”
“兴许不是,这儿只有我和你啊。”虞望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我让你亲的是嘴,你亲的是哪里?”
“你明明让我亲的是脸!你这王八蛋!”
“宝贝儿,我有说让你亲脸吗?”虞望无辜地挑挑眉,“你自己会错了意,怎么还骂我?算了,哥哥脾气好,不跟你计较,你现在亲我一下,亲这里,我馬上告诉你。”
文慎冷笑一声,扑上去恨恨地咬了他一口,踢开他跳下床跑了,他不敢再停留在这个温暖的房间,也不敢继续依偎在虞望的怀里,他怕虞望说出来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又怕虞望说出来的答案是他做梦都想要的,他还没准备好,也还没有过自己内心深处那一关。
他不想某一天虞望不爱他了,他却固执地成为虞望挥之不去的累赘。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没办法做一个大度、体贴、温顺的爱人。他相信虞望现在是真心爱他,他不瞎,也不傻,可天底下男人不都是如此吗?情深意浓的时候百般宠爱,等情薄意淡时,便开始千般嫌弃万般抱怨。文慎不可能接受这种事,如果哪一天真的发生了,他一定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第36章 醉蟹 阿慎真的很不乖啊。
虞望看着文慎落荒而逃的背影, 没追,他只着中衣,又未梳洗, 暂时跑不了太远。
虞七神出鬼没地跃至窗前, 翻身进来,服侍虞望穿衣束发。“主上, 那枚青蛇纹已经查到眉目了。是已经被灭族了的靖南秦氏的赤炼工艺。”
“秦归?”当年文慎冒着被牵连的风险救下秦归这件事, 虞望是知情的,还暗中帮他处理了后面的麻烦, 文慎总以为他不说,就能把所有的事都瞒得很好。
“是。秦归当年被救下后,更名秦回, 成了文斯賢的一名伴读,跟随文斯賢在江南长大,后辗转瀟湘、沅水一帶,投靠了当地一个有名的镖局——瀟湘秦府。”虞七恭恭敬敬地从朱衣槃中捧出一顶金麟玄月冠,抽出簪尖,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虞望觉得他今日有些反常。
虞七叹息一声:“这顶玄月冠, 主上都戴好多年了, 金麟都磨损不少,冠体也略显小巧,哪里配得上主上的身份?虽说是文大人送的生辰礼, 可毕竟是快九年前的东西了,过几日就是主上二十四岁生辰,何不向文大人再要一顶?”
“生辰礼这么重要,我为何去讨一顶发冠?又不是家道中落了连发冠都买不起。”虞望无情地驳回他的提议, 继续说潇湘秦府的事,“有这么巧的事?潇湘秦府,也帶一个秦字。”
“主上英明。潇湘秦府,其实是文斯賢暗地建成的,为文氏商队保驾护航的私人镖局。”
“这么快就查到了?文斯賢做得这么不隐蔽?找死吗?”虞望皱眉。
“没有。是虞九,上次文斯贤出手差点伤到主上,虞九咽不下这口气,亲自帶人跑到江南地界暗中把文府查了个底朝天,顺带发现了这个镖局而已。”虞七道,“主上也知道,虞九想查的东西,没有查不出来的,但文府做事确实非常谨慎干净,除了这个镖局,再没有查出其它蹊跷之处了。”
“这件事,怎么查到的,就怎么处理掉,别讓江南文氏跟潇湘秦府扯上半点关系。”虞望起身,虞七抱拳应是,随即转身消失在卧房里。
东厢后側抱厦上,竹节样式的烟囱冒着缕缕白烟。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文慎从小就没有这些忌讳,这个小厨房还是文慎八岁时改的,灶台很低,最近添了煮汤熬药的吊炉。
虞望找过来时,文慎正背窗捧着碗喝下他一直要求虞望喝的汤药。那么一大碗,黑乎乎的、又腥又苦又烫,他闷着脸喝下去,才喝不到一半,就被虞望抢过来,啪地一声摔水池里去了。
文慎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先生气还是该先解释自己不是断袖,喝这个药只是为了……只是觉得挺好喝的。
“穿着中衣到处跑,也不害臊。”虞望臂间挂着他的外衫,这两天气候回暖,春意曛然,除了天刚亮那会儿和入夜时,已经不需要再穿厚衣裳了。这件外衫是前几日新制的春服,月白软烟罗外配天青织银素罗纱,虞望觉得太素了些,衬得阿慎冷淡得紧,又讓绣娘在袖口添了些淡紫色的流云纹,稍稍增了一点雅韵。
文慎见他没问起自己喝药的事情,抿了抿唇,乖乖讓他摆弄,也没回嘴。
虞望给他细致地系上衣带,大手在他窄窄的一截腰上虚虚地掐了掐,他也只顾着看水池里的药碗去了,都没发现。
“我们好久没一块儿去攬月楼吃饭了,你总是忙,不着家,娘上个月就跟我提过,想去吃攬月楼的松花醉蟹,今日正好你告假,没其它安排的话,午膳咱们一家就去攬月楼吃吧。”
他略微低头抵住文慎前额,一边给文慎系领口的珍珠扣,一边说道,嗓音低沉微哑,語速不紧不慢,文慎被他说得有点过意不去,記得很久以前,虞望最爱吃揽月楼的梅渍酥酪,每次路过都会带两份回来,文慎吃得不多,就两三块,剩下的全都是虞望解决。
“……我又没说不去,你離我远点儿好不好?我感觉你又要亲我了。”
虞望深吸一口气,绷住脸,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笑起来,边笑边亲他眼下痣,很克制地训斥:“怎么老是撒娇?嗯?哥哥亲你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離你远点儿好不好,不好,你忘了昨夜你舒服完是谁帮你收拾的了?那时候你怎么不让我離你远点儿?”
他一提昨夜,文慎就难受,昨夜他也不想的,他也很后悔,如果能让时光倒流的东西,他愿意为此倾尽家财。
“阿慎,我只是在给你时间,不是在让你选择。你选择的机会早就用掉了,自你三岁时从文府离京的马车中扑进我懷里,你就只能属于我。”
文慎受不了他一直在他脸上一顿乱亲,便用力推他的脑袋:“你在胡言乱語什么呢!谁扑进你怀里了?那么小的事情谁还記得啊?又是你杜撰的吧!”
他这话让虞望十分受伤,也歪打正着地阻止了那细密暧昧的啄吻。窗外很亮,虞望逆着光,眸色很暗,沉沉地注视着他,文慎本来说的就是气话,当不得真,正想解释,便被虞望一口咬在颈侧。
“呃……疼……哥哥!疼!”
这次的噬咬和之前都不一样,不是逗他、亲他、爱抚他,而是在向他发泄、示威,听见了求饶也不松口,齿间瞬间见了血,又被温热的舌吮吸舔去。
“那么重要的事都不记得,阿慎真的很不乖啊,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文慎疼得掉眼淚:“王八蛋!我记得啊!那时候你还送了我一颗梅子核,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吐出来没扔掉的,当宝贝一样挂个穗子送给我,我看在你是绥安侯世子才没啐你一脸的!”
虞望一怔,忙松开他,那咬痕很深,一圈血印。文慎从小就怕疼,对疼痛很敏感,虞望这几年被塞北的风沙磨练得莽撞粗野了些,可也还没对文慎下过这么重的口,文慎委屈极了,虞望一哄,眼淚就如潮水一般向他涌去。
“乖宝,不哭不哭,是哥哥错了,咬疼了吧?很疼是不是?”虞望一边轻轻揩拭一边吻他,“虞七——”
“闭嘴!”文慎忍着泪,只是哽咽,不再哭出声来。他和虞七打过几次照面,知道那是个很温和的人,也是虞府九卫中,唯一一个愿意和他说话的人。当年虞望离京,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虞府的,离开时见文慎衣着单薄,坐在落满积雪的槐树底下独酌,便拿了件虞望的大氅,轻轻披在他湿润的肩上,跟他说,主上很快就会回来的。
很快。其实是八年。
“我让他拿点金创药进来。”
“不要。”文慎闷闷地哭。
虞望屈指轻轻碰了碰还在轻微渗血的咬痕,自然心疼不已,可是看他乖乖靠在自己懷里,被那么咬了还不记仇,雪白的颈側一片深红,轻轻一碰就不住瑟缩的样子,心中又生出些隐秘的兴味。
不用药也好。
他竟然这样想。
“怎么办,待会儿还要和娘、芙蓉姐她们一同去揽月楼,要不今天不去了?”虞望拨弄他乌黑湿润的长睫,重新低头埋进他颈窝,将新渗出来的血迹舔干净,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舌头压在创面重重地磨过,文慎不堪受痛地低吟一声,虞望腰腹一热,毫不犹豫地抓起他的手,借用他柔软细腻却带着薄薄笔茧的掌心。阿慎的掌心,连掌纹都不深,一层淡粉色的掌肉很快就湿润了,指尖被烫到微微颤抖时会无意识地蜷缩,腕掌侧窝处也被磨得发红。文慎被虞望紧紧圈在怀里,最开始还崩溃地骂几句,慢慢地也就安静了,只祈祷天降一道大雷,劈断这人这不要脸的玩意儿!
到了午膳时间,六人还是来了揽月楼。
柳姨妈和虞夫人倒是很开心,能在春风和煦的日子这样出来和儿女聚一聚,实在是赏心乐事,文霜聆临时推了好友去郊外饮酒垂钓的邀请,也还是很乐意和家人们多聚在一起,只有文斯贤始终黑着张俊脸,盯着文慎颈侧的纱棉。
“道衡,你受伤了?这小子怎么保护你的?竟让你伤在这么危险的位置!我看还是跟我们回江南好了!为兄绝不让你受伤!”
菜还没上,文斯贤就先呛上几句。
虞望牵起文慎的左手,吹吹他破皮的掌心,游刃有余地回:“大哥,阿慎不是说了吗,是和我玩闹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你就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么?”
文慎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看向文斯贤,一时有些语塞:“兄长,你别听他胡说,这只是……”
话音未落,揽月楼中负责进雅间传菜的青衫铛头便端着食盘款款走来,文慎如蒙大赦,顺势说:“先用膳吧。揽月楼的醉蟹很好吃。”
文斯贤:“……”
一定有鬼。
正当他苦苦冥思推理时,虞望一个常年在塞北吃沙子的人,剥蟹居然剥得很利落,不一会儿就剥好了整整一盘,蟹肉和贴着壳的蟹黄各占一半,虞夫人吃不惯醉蟹,虞望便将蟹肉蟹黄各分成两碟,一碟端给柳姨妈,一碟轻轻放在文慎面前。
文斯贤:“……”
第37章 伴读 没人疼,所以没人知道呗。
柳姨妈望着眼前那碟剝得极精细的醉蟹, 心中难免惴惴:“子深啊……这种事交给店里的解甲郎来做就是,你是何等金尊玉贵之人,怎能屈尊为我们母子俩剝蟹?”
“娘, 不碍事的。”虞望笑着揩拭手指, 那双执掌千军万马的手,此时竟沾着蟹黄的油光和琥珀色的卤汁, “眼下才三月, 揽月楼里不过拿些梭子蟹应付事,待到八九月间, 阳澄湖的蟹船一到,那才叫膏肥黄满,揭盖淌金。”
“阿慎虽然没有在江南长大, 但以前每年蟹季,从没亏待过他这张嘴。这小祖宗吃也就罢了,还只肯吃我剥的蟹,剥慢些还要挨瞪,娘您评评理,我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只能依着他。”
柳姨妈:“……”
她愣愣地看向文慎, 不敢相信虞望口中的那个恃宠而骄的小祖宗就是她懂事却寡言的小儿子。当年将他留在京城, 实在是无奈之举,天底下哪个做娘亲的願意讓自己年幼的孩子寄人篱下?那时文慎父亲刚刚接手家族的生意,江南文氏的万架织机、千顷桑田, 族中叔伯皆虎视眈眈,稍不注意就被瓜分蚕食。可若能有虞府的荫庇,他父亲便能安坐家主之位。
她和虞夫人未出阁前乃是旧友,那次进京之前, 她就从虞夫人的信中得知小世子自失怙后一直意志消沉,夜不成眠,她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丈夫这件事,丈夫讓她将大儿子留在江南,只帶小儿子和女儿上京。
自那以后,她便常常在小儿子面前提起绥安侯世子,教他喊世子哥哥,讓他进了虞府多表现,尽量靠世子近些,多和世子说话。文慎自小便冰雪聪明,学着叫了好几声世子哥哥,许是感觉到母亲眼睛里不易察觉的哀傷,瘪着嘴扑进她怀里,瓮声瓮气地问她,可不可以不去京城,他不想见这个哥哥。
那天夜里,她埋在丈夫的肩上,哭了很久。
丈夫安慰她,最多三年,待他彻底握稳家族的生意,让那些虎视眈眈的族老再也翻不出任何风浪时,就把小儿子接回江南。
进京后,她们一行人在虞府落轎。文慎平时很听话的,那天却怎么也不肯下轎,她把他抱下去时,慢慢地,感到肩膀一片湿润。
文慎很少哭,他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刚开始学走路时老是摔跤,学会走路后就爱跟着长姐跑,跑着跑着就被各种东西绊倒,有时候是门槛,有时候是他自己的布老虎,有时候是长姐留下的拨浪鼓……没等乳母和丫鬟们着急去抱他,他就自己拍拍膝盖站起来,从来不因为这些事哭闹。
那时候,她是怎么狠心将文慎帶进灵堂的,她都记不太清了,只是当她看见自己的小儿子跪在绥安侯世子身边,生疏地讨好他,却被他冷眼相待时,除了心疼,还有一絲默默的庆幸。
看不上也好。等吊唁结束后,他们就回江南,虞府的荫庇,他们一家恐怕无福消受。
她这样想着,却没料到,仅仅过了两天,那绥安侯世子就转了性子,非但不抵触文慎的靠近与讨好,还默许他进入东厢,带他参观他父亲的兵器阁和藏书房。
再后来,事情就脱離她的控制了。
小世子居然调动私卫拦住文氏離京的马车,持剑挑开主轿的轿帘让文慎下轿,虞夫人赶来道歉,训斥了小世子一顿,小世子竟登轿抱住文慎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走。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是文慎点了头,说願意留在京城,当世子哥哥的伴读。
世子有了心仪的伴读,虞府上上下下宗亲族老自然高兴,那以后文氏商队出海的水路便畅通无阻,通往北方的各条絲道也有军队把守,江南的丝价翻了好几番,文慎父亲坐稳了家主之位,江南文氏跻身首富之列。
所有人都很好,除了她的小儿子。
除了文慎。
她每年冬天都去京城看他,其实虞府将他养得很好,每年换季都会做满满一墙的新衣,给他戴各种漂亮名贵的首饰,和世子爷同吃同住,身边也有近侍伺候,俨然是当作小少爷一般对待。可是对于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孩子来说,京城实在是太过沉闷,太过拘束了,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一直待在京城。
四年后,她和丈夫大吵一架,只身去京城接儿子回江南。文慎见到她很高兴,告诉她,他以虞府二公子的身份破格进了国子监,以后就要在国子监读书了,他很景仰国子监的一位老夫子,想要刻苦学习,以后拜入他的门下。
也是那时候,她错过了最后一次带他回到江南的机会。她怔怔地看着已经长高许多的,雀跃地和她分享喜悦的小儿子,含泪笑了笑,鼓励他:“娘亲相信阿慎,一定可以的。”
……
“娘,您怎么了?”文慎看出她神情恍惚,起身走到她身边,文霜聆和文斯賢也都跟过来,文霜聆握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蹙眉道:“没中毒啊。”
虞望马上让人传府医过来,却被柳姨妈制止了。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柳姨妈看向文慎,蓦然笑了笑,歎息道,“总觉得这二十年过得很快。”
文慎松了口气,又坐回虞望身边,也极轻地笑了笑:“回过来看,多少年也是很快的,可一天天掰着指头过的时候,就觉得很慢了。”
虞望看向他,若有所思地安静了会儿,手伸过去牵住他的手,拇指温柔而缱绻地蹭了蹭他的虎口。
文慎试图将手抽出来,未遂。
“你放开他,没见他不願意吗?”文斯賢眼力非同寻常,连桌底下的动静都能发现,“长辈面前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允执,怎么跟子深说话的?”柳姨妈声音骤然严厉了些,“平日里你是最讲礼知分寸的,怎么老是跟子深过不去,上次也是,居然对子深刀剑相向,只是子深宅心仁厚,不追究罢了,要是追究起来,你犯的可是死罪!”
“哪有那么严重。”虞望笑着打圆场,“都是一家人。”
文慎看出了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歎息一声,跟文斯贤解释:“兄长,侯爷只是习惯了牵我的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不愿意,左右不过是和小时候一样罢了。”
文慎有时候真的很有冷场的天赋。他这一席话说出来,桌上一圈人都沉默了。虞夫人看着自家亲儿子,心里又惊又疑,柳姨妈黯然神傷,又开始悔不当初,文霜聆默默地夾了一筷子笋丝,不想搭理这别扭的夫妻俩,文斯贤气得眼红,一直想着那句没有不愿意,难道他是心甘情愿去当世子伴读的?他是心甘情愿委身于男人的?这怎么可能?无非是无奈之下宽慰他罢了!
而虞望却咂摸着那句不过和小时候一样。
和小时候哪儿一样了?
难道他从小就这么色迷迷地摸他的手?不会吧,他记得他小时候挺纯洁的,牵手就是牵手啊,又不做别的。
“侯爷,我兄长在江南长大,自由散漫了些,很多时候不留意冲撞了侯爷,我代他跟你道歉,还望侯爷海涵。”
每次听文慎这么刻意疏离地叫他侯爷,虞望内心恨不得剥光他的衣服把他屁股打肿,看他还敢不敢用这种语气和态度故意惹他不快,但碍着有长辈在场,他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回几句:“行了行了,阿慎都道歉了,这事儿就翻篇了吧,谁也不准提了。”
说完,他就开始给文慎夾菜。
他了解文慎爱吃的每一样菜,鱼羹先盛一碗晾着,清炒的蒜香牛肝菌、龙井虾仁,杏仁豆腐,荠菜鲤鱼脯,清炖蟹粉狮子头……文慎碗里堆都堆不下了,抬头瞪他一眼,虞望便停了手,催他:“阿慎吃得好慢,这么久了才吃这么点儿,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把碗里吃完?”
文慎欲哭无泪:“是你一直给我夾好不好?我已经吃很多了,你再这么夹下去,我吃到下辈子都吃不完。”
虞望听了便笑:“好啊,下辈子我还给你夹。”
文慎懒得搭理他。
文霜聆抬起手肘杵了杵她哥,小声道:“还看不出来吗?别管道衡了,他现在有人管,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这两个人现在已经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看不见我们了。”
文斯贤面色铁青:“道衡明明是被逼迫的。”
“兄长,你不知道他碗里那些菜都是他爱吃的?谁来这样逼迫一下我呢?好吧,不知道也很正常,我也是猜的,毕竟每次和道衡一起来揽月楼吃饭,让他点菜,他也就点那些。”
柳姨妈夹起一块排骨,放文霜聆碗里。
文霜聆马上抬头,靠过去蹭蹭她的肩膀,笑盈盈道:“谢谢娘,还是娘对我好,我最喜欢吃糖醋排骨了。”
“我也爱吃糖醋排骨,怎么没人给我夹。”虞望故意大声说给某个人听,虞夫人闻言眉心一蹙,质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小子喜欢吃糖醋排骨?”
“没人疼,所以没人知道呗。”
文慎不想听他胡诌,夹起一块排骨径直塞虞望嘴里,轻声喝斥道:“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第38章 禽兽 我疼他都来不及。
雅间内其乐融融, 虞望和文慎时不时拌两句嘴,文霜聆大快朵颐,柳姨妈和虞夫人碰了碰杯, 飲下一盏清茶。
虞望正欲提议午后去京畿桃林飲酒踏青, 雅间的门就被人敲响了。郗府侍卫长郗信手持郗曜贴身的金红睚眦玉佩,说案子有进展, 要文大人马上到郗府一趟。
文慎終于把碗里的菜吃完了, 怕虞望再给他夹,于是连忙起身去接过郗信手中的玉佩, 问他有何进展。
虞望见他对郗家的事那么上心,还隨便拿别的男人的贴身之物,眉弓压得极低, 眼睑半阖,搁下筷子不再吃了。
“世子爺已经有了猜测,说要和您当面交谈,文大人若是已经用完膳的话,不如跟属下一同回府。”
文慎转身,先是看了虞望一眼,发现他没有在看自己, 頓了頓, 才答应道:“好。”
他回到桌案前,向长辈解释一番便要离开,虞望始終默然不发, 下颌绷得凌厉,脸色难看,眉宇间隐隐流露出戾气。有外人在,文慎只是俯身牵了牵虞望的手, 像小时候那样,帶了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讨好:“侯爺,我去处理点事情,你帶着娘和姐姐她们回府,我得晚些时候再回。”
虞望目光往上一瞥,终于舍得抬眸看他,可一看到他这张欠亲欠咬的脸蛋就心软,火还没发呢,先自行熄了一半:“酉时之前必须回家,等你吃晚饭。”
“不用等我——”
虞望握住他的手腕,“那算了,我陪你去郗府。”
文慎摇了摇头,凑到他耳邊低声道:“你去郗府做什么?好不容易因果已报,相安无事了,不要又生祸端。我很快便回。”
说罢,他直起身:“近来京城不安全,劳烦侯爷先送虞夫人和我家人回府,路上小心。”
虞望緩緩偏首,目光越过文慎肩头,森冷地钉在门口垂首而立的郗信身上。在他离开的八年里,文慎竟不知何时和郗家人有了来往。郗曜那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小时候偶尔在猎场碰见,那小子表面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眼角眉梢都写着纯良,背地里却最擅长借刀杀人,出手脏得要命,惯会使阴招制胜,虞望好几次险些被坑,看他实在不顺眼,还扮成土匪带人揍过他两次。
“郗家水浑,别蹚太深,适可而止。”他的手指探进文慎袖口,緩缓摩挲着他柔软的腕心和突出的腕骨,“待会儿去接你,这个总可以吧?”
文慎原本白皙的手腕上青青紫紫的,全是虞望弄出来的淤青和吻痕,被他这样又摸又揉又按地亵玩,自然痛痒非常,他想起昨晚的事,脸色红白交加,顿时抬手不让碰了。
“侯爷要来,我也不能拦你。”
他冷声说完便走,虞望的指尖在半空中微微一顿,继而缓缓收回,虚虚地拢在鼻前。他的指节虽粗糙却也修长分明,骨节处还残留美人玉肌上未散的青梅香膏的味道,混合着那人身上特有的温热的体香,在鼻尖缭绕不绝。
虞望的鼻息微沉,薄唇几乎贴上自己的指节,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更深地吸入肺腑。他的眼睫半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色,文霜聆以为他在生文慎的气,还帮文慎解释:“郗家的人都找到这儿了,道衡不去就说不过去了,再怎么样,他也是皇上钦点的督察官。”
“嗯。”
“道衡性子就这样,你自己养的,别到头来又嫌他不够体贴热络。”文霜聆直言直语,说话向来不拐弯抹角。
“谁嫌他了,我疼他都来不及,还嫌他,我脑子有病么?”虞望扑哧一声笑了,收回手指,端起方才文慎用过的茶杯,隨意放在手心把玩。
在场只有文斯賢一个男人知道虞望方才在意淫些什么,也只有他看见了文慎窄袖里隐秘的伤痕,他气得发抖,指尖死死地掐进掌心,他盯着虞望那张道貌岸然的脸,胸口翻涌的怒火几乎要烧穿脏腑。
他从前只当虞望是个虚伪狡诈的无耻窃贼,偷了他的幼弟二十年不还,如今才知,这人根本是披着人皮的禽兽,连骨子里都渗着肮脏的欲念,令人呕吐不止。
“哟,谁又惹我大哥不快了?”虞望注意到文斯賢毒辣的视线,嗤笑一声,调侃道,“阿慎也真是的,不知道他不在时大哥会杀我么?居然这么放心让我和大哥待在一起。”
柳姨妈暗自心惊:“允执!上次的事,还不快给子深赔罪!”
“娘!你知道他对道衡——”
柳姨妈站起来重重地扇了文斯贤一巴掌,怒斥道:“逆子!你才是真的置道衡于不义之地!”
虞夫人坐不住了,赶忙上去劝:“妹妹!你看你、你打孩子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什么义或不义的,也不怕伤了和气!”
“子深!你这臭小子!嘴上没把门的!赶紧过来跟允执道歉!”
她本是随口一说,没指望虞望会真的道歉。他脾气好是一回事,可骨子里依然带着侯门贵胄倨傲难驯的臭毛病,除了文慎,没见他对谁低过头。
然而这次虞望竟缓缓起身,真的走到文斯贤面前,居高临下,却也非常诚恳地……眸中藏着笑意道歉:“大哥,实在对不住了。”
——
申时三刻,暮色四合,寒风料峭,裹挟着絲絲细雨。虞望勒马停在郗府门前,寶驹墨麒麟喷出一口白气,铁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沉闷的声响。
他策马驻足于此,身姿英挺如枪,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霄冥寶剑,剑格玄铁铸饕餮吞口,双目嵌一对赤红宝珠,剑鞘上的暗纹在雨雾中泛着嗜血的冷光,唯有那剑穗灰扑扑地垂在剑柄末端,穗尾的丝线早已松散,邊缘甚至严重地磨损起毛。
这是十年前文慎亲手编的平安结,用的是最普通的青灰色丝线,既无金绣,也无玉坠,朴素得与这把名剑格格不入,虞府的剑阁里随便哪一样穗子都比这简陋的结贵重百倍,可当年他收到时却欣喜若狂,从那之后一直挂在剑上,从未取下来过。
雨丝渐密,剑穗被浸湿,沉沉地垂着。虞望忽然伸手,拇指摩挲过那粗糙的结扣,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软。
“老奴不知虞大将军驾到!有失远迎!”郗府门房身着白孝服,推开朱漆大门,慌忙撑开油纸伞,佝着腰小跑下台阶,脸上堆起谄笑,“您瞧这雨下得急,世子爷正忙着呢要不您先进花厅喝盏热茶?”
“不必。”
虞望的声音沉冷如铁,语气平静得可怕。
“文道衡,在哪儿?”
门房战战兢兢道:“回禀将军,文大人未时就离开了,眼下并不在郗府。”
第39章 地牢 冷……哥哥……我冷……
“不要让我问第二遍。”虞望语调森冷, 目光看向天际青黑密布的乌云。
门房砰地一声跪在马蹄边上,不住磕头:“老奴不知!老奴不知啊!”
虞望沉默,抬了抬手, 身着黑袍的虞七便从雨幕的阴影中缓缓浮现, 牵出两头飞虎营驯养的漠北狼犬。这两头狼犬肩高近三尺,獠牙森白如刃, 喉间滚动着粗哑低沉的呜咽。
“闻。”虞望翻身下马, 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蹲下放在狼犬吻部。这帕子是昨夜帮文慎擦拭用过的, 还沾着淡淡的青梅味和微微腥甜的体香,他本想贴身放着珍藏的,不料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狼犬鼻翼翕动, 突然狂吠一声,箭一般冲向郗府东侧的偏院。门房臉色骤变,还未来得及阻拦,便被虞望一脚踹翻在地。入门,郗府三十二衛持剑而立,俨然是请君入瓮的架势。
虞七吹响胸前的骨哨,哨声未散, 七道黑影已如鬼魅般落在青石板上。
郗府三十二衛的雁翎阵顿时一滞, 郗信瞳孔骤缩,握住剑柄的手竟不受控制地颤抖。雨水顺着为首那人的玄铁面甲缓缓滑落,忽然竟悬在半空, 虞九抬手接住一滴,屈指弹向郗信。那滴水珠在暮色中破空飞刺,肉眼可见地凝结成尖锐的冰棱,瞬间击破了层层侍衛的拦截, 最终嵌在郗信反手格擋的剑刃上,重剑“铮”地一声,蔓延出細密的裂纹。
“虞大将军好大的威风,塞北的人马不够你杀了?竟擅自闯到别人府上撒野。”一道阴冷嗓音自回廊深處传来,郗曜执一柄墨玉蛇骨傘缓步而出,傘面上盘桓的細长墨蛇在雨中洇开淡雾,看着格外阴邪,“我才离开京城两年,竟不知这里何时改了规矩,你虞子深的剑,什么时候可以随意架到我郗家颈上了?”
“把文道衡交出来,饶你不死。”虞望烦躁地转动手上的满绿扳指,一双深邃鹰目沉沉地睨着郗曜。
他心口闷得慌,鼻间仿佛能闻到一股腻得发苦的铁锈味,隐隐感觉到不详。
“你要找茬也得找个合理的借口吧,道衡哥哥未时便离开我府上了,怎么?他没回去?呵,找不着人就该反省反省是不是自己没本事,而不是像条疯犬一样跑到我这儿撒癔症。”
虞望不再跟他废话,霄冥剑“铮”地出鞘,剑锋直指他咽喉,郗曜收傘格擋,手中燕尾镖正对虞望右臂疾射而出,虞望偏开剑锋将那枚飞镖生生劈削成两半,冷雨中瞬时擦出紫红色火光。
虞望身形暴起,剑招无比凶猛凌厉,两人交手数十个回合,郗曜逐渐不敌,遂按下伞剑機关,伞骨處淬毒的短箭破空而出。虞七瞳孔骤缩,昔日阴山圍猎的阴霾瞬间攫住他的肺腑,他正欲冲过去为主上挡下这次的毒箭,一道染血的白影比他更快,手无寸铁却毅然挡住主上曾重傷难愈的右臂,电光火石间,只见主上剑柄反握,右手将人往怀中狠狠一帶,刹那间剑光如雪,数道毒箭竟被偏锋反击出去,直直地钉死了混乱中与九卫交锋的郗府死士。
文慎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亦或许他本还可以再坚持,可是虞望温暖的怀抱让他不願再逃亡了,哪怕死在这里也好。他倒在虞望的臂弯中,整个人脱力地往地上跪落。虞一虞二回归九卫之列,形成九星守月之势,将虞望护在中心。
虞望怔怔地垂下眼眸,看向怀里才和自己分别小几个时辰的妻子,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失控地揉了揉他黏在臉颊的乌发。他今日新穿的春衫已经被血浸透了,连素白中衣都被刑鞭绞得破碎不堪,露出胯骨处深可见骨的機关傷,血珠混着冷雨,沿着他瓷白的肌肤蜿蜒而下,漫进他伤痕累累的腿间。他赤足跑出来,踝骨之上狰狞可怖的烧伤诡异地泛着猩红,踝骨处还戴着一对被斩断锁链的镣铐,原本纤细白皙的足踝此刻肿胀着,丝丝地渗着血。
他是那么怕疼、那么怕疼的人啊。
“道衡哥哥!”郗曜扔下伞,极度扭曲癫狂地嘶吼着,试图闯进九星阵中,却被虞七挥剑斩断了半截长发。
散落的发丝混着雨水落在血迹斑驳的青石板上,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凤眼此刻满是痴狂:“我明明……明明把最好的熏香、最好的药都给你了……”他的声音突然诡异地轻柔下来,嘴角扯出一个癫狂的笑,“地牢里每一道机关都能要你半条命,你怎么能……怎么能忍着剜骨之痛也要逃?不对……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两个尾巴……我应该没放进去才对……”
虞一虞二对视一眼,心中有愧。当时文慎进入郗曜书房密谈,一直未出,他们没能及时探查情况,没想到郗曜的书房直接连着郗府地牢,等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地牢的机关做得非常隐蔽,没有郗曜的玉符根本打不开,然而郗曜也跟着进了地牢,他们在外面无计可施,正要回府带精通机关术的虞六过来,下一刻,地牢的门就被打开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们决定先救文慎,再想办法出来。
他们都没预想到的是,郗府的地底,居然有着深达九重的机关牢狱,不知道是何等丧心病狂之人,竟有着那般恶劣变态的嗜好,最底层不是刀刃或什么毒钉,而是密密麻麻的蜿蜒缠绕的毒蛇窟,稍有不慎掉下去便万劫不复。
他们找了很久,只在第三层地牢里找到文慎断掉的并蒂莲发簪。那发簪是主上亲手雕的,文慎很少戴,大多时候都放在匣子里,今日是主上坚持要给他簪上,他才舍得戴出来的。
文慎先逃了。他们见识过文慎的身手,此子在主上离开的八年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武功突飞猛进,本以为他应付这九重狱虽然会有些吃力,但也不至于吃大亏,然而走入那间水牢里,骤然浓郁的催情香和南疆牵丝引的味道差点让他们都失了清醒。
而文慎还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时辰。
“主上,先喂少爷服下解药。”虞一退至虞望身边,第一次认可了文慎的身份,願意视他为虞府二公子,这意味着他以后也愿意听文慎调遣,“他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再这样下去会变得痴傻不堪的。”
虞望抵着他的前额,冰冷的夜雨中,这具总是比他凉一些的、软玉一般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潮热,可是怀里人却涣散着双眼,失血的唇瓣微微张合:“冷……哥哥……好冷……”
虞望突然暴起一拳砸向地面,待指节鲜血淋漓后,他才借着剧痛稳住手,含住药丸,脱下貂裘将他裹进怀里,抬起他的下颌将药抵进他喉咙深处:“别怕……阿慎乖啊、哥哥帶你回家。”
“道衡哥哥!道衡哥哥……”郗曜十指深深抠进自己阴冷却秀美的脸颊,在苍白的皮肤上拖出几道血痕,“你说过的……只要我打了胜仗……我心仪的人就会青睐于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呢?是你先骗我的,你先嫁给了别人,带着一身恶心的痕迹来见我……难道我不该生气吗?”
没等任何人搭理他,他的声调又突然变得甜腻,踉跄着向前迈步,绣着金线的锦靴踩着自己方才扔下的伞:“你明明夸过我是最乖的孩子……你说过你喜欢蛇的,我特意为你建的蛇巢……潮湿的水床……下面放着蛇箱……打开之后,我们就可以和蛇一起愉悦地交.配——”
一瞬间,血柱喷溅。
郗曜的头居然就这样被砍了下来,骨碌碌地贴地滚了几圈,虞望单手将裹得严严实实的文慎抱起来,另一手持剑斜指地面,剑尖不住地淌着血。他没有去看郗曜死不瞑目的脸,而是低头蹭了蹭文慎泪湿的脸颊,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他好吵啊,让他睡会儿吧。”
这边动静太大,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观察,此剑一出,郗府族老和旁支子孙霎时怒不可遏,府中女眷尖叫不已,侍卫拔剑将他们团团圍住。府外马蹄声如雷,锦衣卫先行到场,弓弩上弦,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随后甘密、鲤牧、林鹤等皆带着人马出现在这里。人证物证俱在,虞望似乎成了第一个被现场抓获的凶手,可是没有人一个人敢上前抓捕。
雨幕中,唯有那件貂裘温暖柔软,沾染着令人安心的沉香,将一切喧嚣与脏污都隔绝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之外。锦衣卫正猜疑他怀中何物值得他杀人越货时,忽见那团貂裘微微颤动,一双伤痕累累的玉臂从中探出,在雨中仿佛画满红梅的白瓷,无比依赖、无比眷恋地环住虞望宽阔的肩。
第40章 诏狱 哪怕是下黄泉,他也只能和我一起……
“大帅……你……”鯉牧喉咙梗了梗, 看向青石板上身首异处的郗曜,雨势渐大,噼啪的雨声盖过了他无意识的喃喃。
征战八年, 虞望殺神煞神的凶名在外, 但滥殺无辜的事情他从未做过。鯉牧闖到人群前,看见虞望臉上冷漠悍戾的神色, 仿佛又回到了塞北风声猎猎的沙场, 那骁勇善战、攻无不克的大将军,八年来饮冰卧沙, 枕戈待旦,鯉牧跟着他,总是能看到他和煦爽朗的笑容之下冷郁凝重的模样, 也是像现在这般,压抑着仇恨、狂躁、悲伤与疲惫。
“镇北侯虞望!”左春来携圣谕姗姗来迟,左右绣春刀开道走到严韫身前半步,掌执金令,“当众斩杀绥西南侯世子,暴戾恣睢、狂悖至此!陛下口谕,即刻锁拿入獄!”
宣帝的病, 早不好晚不好, 偏偏在今夜好了大半。郗府的錦衣卫暗钉早在虞望带着人马闖入郗府时就奔赴养心殿,最后传来的消息令宣帝龍颜大悦。
如今匈奴既灭,西南已定, 塞北和西南都无战事,已经不再需要功高盖主的武将和性情阴晴不定的世子,宣帝做梦都想不到,虞望会杀了郗曜, 虞望怎么会杀了郗曜?!哈哈哈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一箭双雕!天佑刘夏!
虞望拢了拢怀中的貂裘,绕过双手,把文慎潮红的臉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条供他呼吸的缝隙。虞府九卫已经悄然消失在夜幕中,他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鲤牧身上。
鲤牧瞬间意会,不顾錦衣卫的阻拦直直地闯上前,他是虞望从小卒培养起来的亲信,虞望的嫡系将领,常年担任虞望的副手,他的站队讓锦衣卫如临大敌,然而当他在虞望面前站定时,虞望却只是将怀里裹成一团的貂裘很轻柔地放在他双臂之间。
“你去找陈叔,讓他把府医找来,用最好的药给他治伤,先用麻沸散,别讓他硬扛,该缝合的缝合,有些伤口还没止血,小心点处理,全部包扎好之后给他用些安神药,让他好好睡一觉,等他醒来之后,告诉他我只是配合调查去了,让他别担心。”
鲤牧看着虞望,虞望看着怀里只露出一点鼻尖的人,这是鲤牧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疼爱和怜惜的神色,如此郑重,如此牵挂,好像他交给他的不是一个裹着貂裘的人,而是他的心头肉,他的心尖血。
鲤牧霎时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了。
他重重地点头,正要小心接过,可尚还卧在虞望臂弯之间的人突然小声啜泣起来,那两条修长漂亮的手臂将虞望圈得更紧了些,整个人在他怀里弓起身来,原本蜷缩着的双腿不安地踢着裘摆,滚了一圈细绒的貂裘深帽此刻被里面那颗脑袋胡乱蹭开了些,借着火光,他看见文慎蒼白湿润的唇微微翕张着,露出一点殷红的软舌和漂亮的牙齿,磕伤的下巴尖上正蓄着一滴清透的、摇摇欲坠的泪珠。
“嘘,乖啊……没事的,别怕,不哭。”虞望低头贴近他,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晃悠着怀里被貂裘裹住的人,单手将还未拭血的霄冥长剑归鞘,拍拍他像猫儿受惊一样弓起的脊背,“没事的,你更要紧,得先治伤。”
“听话。”
文慎只是抱紧他,一言不发地啜泣,哭得很小声,很模糊,一直在不住地哽咽,在哗啦的雨声中根本听不清楚,可虞望却觉得整颗心剧痛不已。半晌,他还是收回手,把他重新紧紧地抱回怀里。
“不用你们锁拿,我自己跟你们走,但是有个要求。”虞望沉声和锦衣卫说话时,便全然不复方才的温柔情意,左春来警惕地看着他,未置可否。
其实抓捕虞望,他也没有把握。
虞望手里还握着虎符,掌管着飞虎营百万雄兵,战功赫赫,威震四海,如果强行拿下,逼反了他,连此刻养心殿中的那位都会人头不保,可如果拿不下,陛下必然暴跳如雷,迁怒于他,兹事体大,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你说。”左春来作出让步。
“把我府里的郎中请到詔獄来,但不要限制他的自由。我可以配合你们把这件事的来龍去脉调查清楚,也听凭你们处置,但要单独、干净的牢房,最基本的被褥、灯烛要准备,饭食也要保证。文大人暫且陪我入獄,等他的伤好些了,或是清醒了想要离开了,随时让他离开。”
左春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怀中貂裘:“这是文大人……?”
甘密就是听说文慎也牵涉其中才来的,但来了之后一直没在人群中找到文慎的影子,没想到会被裹在虞望的衣服里,堂堂一品大臣、最顾惜名节的清流官员被这样不体面地对待,这简直是荒唐至极!他立刻冲上前去,质问虞望:“你对道衡做了什么?他怎么了?虞子深!你是不是人?詔狱那种地方,你怎么能让他陪你一起?!”
虞望不想惊动怀里好不容易重新安静下来的人,所以只是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雨水顺着他深邃的眉眼往下淌,仿佛淌过一把淬寒的利剑:“甘密,你配不上他,别想了,你就算想一辈子,他也只能是我的人,别说去诏狱了,哪怕是下黄泉,他也只能和我一起。”
“你这畜生!”
鲤牧和其余虞望亲信纷纷拔剑,引得锦衣卫亦拔剑相向,甘密瞬间成了风雨的中心,虞望没有理会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沉着脸往前走,走到甘密面前时,甘密冲上去要掀开貂裘宽大的帽沿,刚刚掀开一角,冷雨瞬间淋湿了文慎滚烫红热的脸颊,浸到他伤痕累累的颈间,文慎颤抖着瑟缩了一下,虞望怒不可遏,抬起腿冲着甘密的腹部就是一脚,甘密被踹出数米远,一口血直接呕了出来。
“畜生这个词,用在你身上可能更合适。”虞望走到他面前,满眼厌恶,“他竟还叫你一声师兄,你都不为此感到羞愧吗?你们这些人,像蒼蝇一样围在阿慎身边,自以为是地嗡嗡嗡叫个不停,结果净做些伤害他的事……真的恶心透了。”
——
当晚,诏狱。
雨还在下。
但这间牢房,真的已经是诏狱最好的牢房了。单独的一间,南面开了扇极小的窗,地上没有老鼠、残肢和秽物,角落铺好了一张薄薄的棉褥,垫着草秆,上面还有床不那么薄的被子,是新的,诏狱之前没有,是沈白鸥让严韫从家里带来的。
虞望贵为将侯,本就有不加刑具的优待,他手里重权在握,左春来也不敢对他施太重的刑,此案的来龙去脉都已尽数写入卷宗,锦衣卫一进郗府调查便能洞察真相。非法拘禁朝廷重臣本就是死罪,虞望闯入郗府乃救妻之举,事出有因,只是最后直接砍掉郗曜的头,让他又成为了之前陆怀臻被杀案的重点怀疑对象。
宣帝已经下了圣旨,要褫夺他的镇北侯封号,收回飞虎营虎符,服从圣意,此次意外则既往不咎,如若抗旨,则以谋逆罪论处。
虞望笑得很大度,说飞虎营虎符本是皇家之物,不过暫存在虞家而已,如今战事已歇,自当归还,只是虎符不在长安,得他亲自去取,不知皇上可否准他出京。
飞虎营大部依然在塞北,准许虞望出京,无异于放虎归山。皇帝还未传新的旨意,虞望暂时留在诏狱,听凭发落。
虞望穿着囚服,从刑讯室回到那间阴暗狭小而潮湿的牢房时,文慎身上的伤都已经处理过了,府医也已经回了虞府,那床简陋的被褥旁边放着一碗白粥,两个馒头,床褥中服了药已经睡着的人披散着长发,只露出一张乖巧的、漂亮的、苍白的脸。
